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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观察 //

“批评”与“反批评”:莫言《晚熟的人》中的对话分析

◎史婉莹

莫言的小说语言气势强大,富于冲击力,喜欢大量使用排比句式及形容词;并且他喜欢即兴抒发自己的情绪心理,作品整体上有一种演说式的氛围。这几乎已经成为莫言文学创作的独特风格。但他的这种风格也受到部分读者的批评,认为他的语言使用毫无节制和章法。《莫言批判》的序言《莫言可以批判》中认为,莫言“语言欠缺修炼”“叙事不知分寸”“不知节制与取舍提炼” 。而中国传统文论在论及语言修辞时,总主张适当控制,认为过分的藻饰会影响表达效果。比如《文心雕龙》风骨篇提到,“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等。尽管莫言独特的写作风格早些年帮他获得了名气,但莫言的这种话语方式与中国传统文论中的艺术审美原则有较大偏差,打破了读者对文学的常规期待视野。因而,莫言的作品一直以来受到相当程度的争议和批判。尤其在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他被推向文坛前台,成为批评家关注的重心,一些对文学批评不明就里的人也跟风反对莫言。面对这些批评,莫言似乎尝试在《晚熟的人》中进行回应。他也开始调整自己原有的创作风格,使之更加符合自己目前的创作理念。

一、“莫言”形象的建构

莫言尝试转型的关键,是书中叫作“莫言”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形象。从许多细节中可以发现,这部小说集中的“莫言”形象与现实中的作家莫言几乎重合。文中的“莫言”是获过诺贝尔文学奖、已经名声大噪的中老年男性。整体来看,文本内外的两个莫言真假难辨。《澡堂与红床》中,棉花加工厂的工友们因为自己在小说里的形象不好而埋怨“莫言”:“你那篇破小说,《白棉花》,基本上是胡编乱造,芝麻粒儿大小的事被你写得比瓜还大!”“他们都对你有意见呢。” 小说集同名篇目《晚熟的人》中,蒋二利用“莫言”的名声发展自己的生意,让“莫言”为他组织的比赛站台。《红唇绿嘴》中,覃桂英利用莫言不成,就编造谣言威胁“莫言”。这些很可能都是莫言的真实遭遇。

然而作品中的“莫言”与现实中的莫言并不完全等同。正如莫言在《晚熟的人》新书发布直播中解释的那样:“小说中的‘莫言’,实际上是我的分身,就像孙猴子拔下的一根毫毛。他执行着我的指令,但他并不能自己做决定,我在观察着、记录着这个‘莫言’与人物交往的过程。” 在《晚熟的人》中,作家莫言给“莫言”安上了沉稳、谦虚、宽容的性格特点,面对反对声音时,他会先温文尔雅地听取批评意见,进而从容不迫、条分缕析地与反对者进行对话和解释;或采取谦卑姿态,故意忽略伤害自己的行为,避免与想要骂自己的人产生无谓的争执。比如,“各位兄弟,实在抱歉!我拱手道,那是小说,大家不要对号入座,自寻烦恼”,“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把这条微信删去,只简单地回了她五个字:谢谢,我不买”,“我站起来,想走”。这样的人物性格设置并不是莫言对自己的美化,而是更有利于以从容冷静的姿态,将反对者的话语呈现到开放而温和的对话场域之中。

二、“反对者”的批评

“莫言”与他的反对者激烈对话的场景集中呈现在《表弟宁赛叶》一文中。这篇小说主体是表弟与“莫言”(“我”)之间的对话。表弟一浪高过一浪地宣泄自己的不满,而“莫言”频频打断狂欢独白的表弟,对表弟的各种行径发表自己的看法。表弟的狂欢独白与“莫言”的理性分析产生碰撞,鲜明对立的双方由此展开敞开式的平等对话。

“莫言”的表弟宁赛叶,乳名秋生,是“莫言”姑父的儿子。表弟起初学习还不错,后来参加了金希普的女神诗社,学习便一落千丈。高考落榜后,他打工怕苦,干农活儿怕累,整日游手好闲,成了无业游民。但他在金希普的蒙蔽下,觉得自己很有文学才能。其实他只写过一篇《黑白驴》,还从来没发表过。虽然表哥“莫言”就是大文学家,但他从没为宁赛叶找过关系,这让宁赛叶感到不满。他认为表哥怕他压住自己的名声,才不愿提携他。在表哥“文学大师”光环的对照下,他还产生了嫉妒情绪,靠贬低表哥的文学水平获得精神胜利。小说中,他采取独语方式宣泄愤怒与不甘。

小说开头就是表弟对“莫言”的痛斥与贬损、对自己“才华”的吹嘘、对生不逢时的愤懑。“三哥,你不要自鸣得意,更不要沾沾自喜,你不要妄自尊大,也不要以为咱东北乡里只有你有文学才能”,“我们,我们生不逢时啊!……这个年代,容不下黄钟大吕,只能让狐狸社鼠得意横行”。在莫言以往的小说中,人物就经常通过大段激情而发的独白式感慨宣泄情绪、倾吐心声。在《表弟宁赛叶》中,莫言仍使用这种手法,刻画一个因生活不如意而无能狂怒的人物形象。如果没有“莫言”不时打断表弟激情澎湃的痛诉,小说将是表弟从头到尾的独语式演讲,成为对“莫言”单方面的“批斗大会”。

表弟为什么要带着怒气“批斗”“莫言”呢?其中的缘由可以从表弟的独白中探寻一二。“骗子最怕老乡亲,草包最怕亲兄弟。别人夸你是天才,但我心目中你是驴屎!……你浪得虚名,你欺世盗名。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可悲吗?不可悲,真正可悲的是遍地英雄却使竖子成名!”莫言的作品大部分描写的都是高密东北乡的场景,很多形象甚至可能就是以熟知的亲戚朋友为原型,人物语言也带有当地方言色彩。另外,作品中还有一些在大众眼里不登大雅之堂的描写,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阳春白雪”反差鲜明。这使得同样身处高密东北乡的表弟误以为,只要用大白话写写家乡的平常事,就能写出能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品。因此在表弟口中,“莫言”成了“笨蛋”“骗子”“才华平平者”“驴屎”。

同时,表弟还认为“莫言”能成为文学家,全是靠着时代的风口,赶上了文学的“黄金年代”:“我认为金希普的才华远远超过你,他之所以没你名气大,是他没赶上好时候,他如果逢上八十年代那文学的黄金年代,哪里轮得上你猖狂?”“才华平平”的“莫言”借着“黄金年代”的东风成了名,自己却赶不上好时候,这是表弟有怨气的另一个原因。

虽然理性上读者可能会觉得表弟的批评太过火,但在阅读过程中却获得了精神上的快感。这不禁让人感到一丝吊诡:为什么读者会对看似令人讨厌的宁赛叶产生认同感呢?

首先,“反对者”表弟的发言是口语化的,常运用大规模的排比、对仗句式,以狂欢化语调倾吐内心不平。“他们察言观色,他们趋炎附势,他们唯利是图,他们见利忘义,他们没有良心,却挥舞着良心的大棒打人,他们没有道德,却始终占据着道德高地”,莫言采取汪洋恣肆的语言风格,用第一人称视角将发言者与读者身份巧妙置换,读者不自觉中与角色共同进入口若悬河的状态,获得狂欢的快感。

其次,表弟的部分批判确实也略有道理,让人无意间产生心理认同。比如他说“这么多刊物,全都被你们的同伙把持着,他们当中,多数有眼无珠,即便有几个识货的,但他们能发表一个无名小辈的作品吗?”“他们看出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怕我坏他们的事,所以用那样卑鄙的手段挤走了我。”现实中确实存在表弟抗议的那些不公正情形,大多数人也可能有对管理者、权威人士不满的心理,于是读者无意间与表弟产生情感共鸣。表弟发出的诅咒、詈骂反倒成为酣畅淋漓的快意恩仇。

作者将“表弟宁赛叶”塑造为有独立意识、立体鲜活的圆形人物,赋予他发表意见的权利,是与“莫言”同等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使二人的对话既是有代表性的,又是合情合理展开的。

三、“莫言”与“反对者”的对话

表弟的狂欢化独语尽管有值得肯定之处,但也不能因此忽略他的错误。表弟的无边空想大过对现实情况的综合考量,他对自身天资不足和社会秩序约束的事实避而不谈,不讲逻辑理性,思考简单化,不愿听取表哥的解释,一味沉浸在愤怒情绪中。心理学研究认为,“在激情状态下,人往往会出现‘意识狭窄’的现象,即认识活动的范围缩小,理智分析能力受到抑制,自我控制能力减弱,进而使人的行为失去控制,甚至做出一些鲁莽的行为或动作”。晚熟的“莫言”追求客观、圆融的理性探讨,因而“莫言”与“反对者”进行“对话”,得出符合事实的公正结论,是非常有必要的行动。

因此,作者莫言需要小说主角“莫言”不能仅通过物理空间上的离开来逃避矛盾,更需要他正面参与到对话中,进行客观理性的争辩,反驳表弟的人身攻击。“莫言”频频打断表弟的控诉,点明他故意隐藏的事实和曾经的“罪状”。比如“莫言”让表弟去锻压设备厂写材料,表弟却让厂里的女孩怀了孕,拿着假记者证到处坑蒙拐骗,借钱开厂却把钱花光,只好回家继续“啃老”。他用冷静的分析,指出表弟对自己错误行为的故意隐藏,有条不紊地反击表弟对自己的诬陷和批判。读者刚要陶醉在表弟狂热的演说氛围中,却突然被“莫言”以冷峻的语调告知,宁赛叶只是个想不劳而获的流氓无赖。

《表弟宁赛叶》中几乎都是大篇幅的语言描写,但三处突兀的动作描写却不能不引起读者注意,因为肢体语言也可作为对话的一部分来理解,反映人物潜意识中的态度,推动对话走向新的层面。第一处动作描写是“我站起来,想走”。上一段中表弟认为“你浪得虚名,你欺世盗名”,这也许代表着现实中莫言面临批评的初期,认为不回应反对的声音就可以了。但反对的声音却日渐激烈,正如宁赛叶接下来所做的,开始凭空污蔑“莫言”“嫉妒我的才华”,“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因此出现第二处肢体动作:“我喝了一杯酒,我已经好久没喝酒了!我怒冲冲地说:宁赛叶先生,做人要有良心,说话要有根据!”前面表弟说的许多都是与自己的反对者看法一致的批评,这些“莫言”早都听习惯、听麻木了,可以通过逃避置之不理。但表弟现在的说法却是凭空捏造、侮辱人格的,当事人必须予以澄清,因而“莫言”才发怒,决定正面回应宁赛叶。第三处动作描写在结尾处,对话以表弟喝醉了突然倒在桌子上而结束。这场对话是处在未完成和未论定状态下的,作家莫言也没给出最终结论。在三个动作的线索勾连之下,这场被迫开始、却又未完成的对话将问题抛向读者,使文本意义的阐释空间逐渐由内部转向外部,小说作品与现实生活之间由此产生了微妙而密切的联系。

作家莫言采取对话叙事,“表弟”和“莫言”各执一端,带领读者在感性狂欢和理性成熟间摇摆不定,让读者自己思考、判断。读者正是在这种“摇摆不定”中,真正从“莫言”与“表弟”的个人处境出发,从不同立场思考二人争论不休的问题。正是对话中问题的多重复杂性,生成了作品丰富而深刻的内涵。

四、结语

小说标题“晚熟的人”中,“晚”与“熟”都提示了莫言如今所处的创作阶段。“当别人聪明伶俐时,我们又傻又呆;当别人心机用尽渐入颓境时,我们恰好灵魂开窍。”数十年的创作经验与社会阅历使得渐入耳顺之年、即将能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莫言,逐渐获得圆融宁静的创作心态,试图与曾经的风雨波澜和解。王德威认为,莫言是在“期待从回忆中找寻那些原初(却也可能早夭)的生命,那些‘生’的或‘半生不熟’的人和事,从中投射现实的对照” 。那些试图取笑、伤害、抹黑、利用自己的人,被莫言进行模仿与戏剧化加工后,成为宁赛叶、金希普、覃桂英、蒋二等形象,在当下高密东北乡的舞台上粉墨登场。逐利的急切、斗争的疯狂、人性的险恶,都在莫言返乡后,被他重新以成熟的眼光加以审视,以包容的心态放在历史的天平上掂量。而“莫言”角色的出场,既是作品对话叙事的基础,也是莫言调整语言风格的抓手。从莫言个人经历来看,这种改变也可以说是“晚熟”的莫言与“未成熟”的莫言历史性的“对话”,展现出莫言如今对文学创作方式新的理解。

除了在形式上加入“莫言”这个理性角色来中和表弟的狂欢叙事,实现传统文论所追求的美学境界之外,莫言实际上还有潜在的目的,那就是回应他在现实中所遭受的种种批评和攻击。当他带着文化精英的光环衣锦还乡时,一些人潜意识中却充满因羡慕而产生的嫉恨。莫言曾提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这样一种困扰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让你心绪不宁,会为有人望风捕影、制造谣言而烦闷” 。也许只有在人人都能平等发表自己见解的对话中,作家莫言才能重获为自己申明、辩解的权利。在《晚熟的人》中,莫言构建了可以让自己和批评者平等对话的文学场景,宣称小说主人公无法受作者的控制,是脱离作者、具有独立自我意识的主体。只有这时,他才能卸下现实身份,借角色之口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半遮半掩地吐露出来,以虚构身份轻松表达自己。

“晚熟”的莫言在面临种种批评之后,选择化自身体验的沉重为文学喜剧的轻松呈现。在回到高密东北乡,经历现实层面的“还乡”和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文化层面的“还乡”后,莫言笔下“反对者”与“莫言”这种自由平等的对话叙事,引导大众对莫言获奖后发生的种种社会现象进行更多角度、更深层次的思考。

[作者简介] 史婉莹,女,汉族,山东青岛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写作学。 4xEnxNuESQP8icatzTG5vdvpbBlnHPY7451IxGK6MbmPO5tZONh0ypaZJa0X1P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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