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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观察 //

诗意与红颜:苏童小说中女性人物的塑造

◎杜士玮

不满十岁时,苏童染疾,和死神擦肩而过,自此病魔的阴影笼罩着他,挥之不去。但年少时留下的阴影再如何厚重,也不比成年、懂事后来得深切、刻骨铭心。我甚至怀疑,这“阴影”后来被结晶、幻化,披上一层朦胧的外衣,成为苏童举重若轻的本能技艺——尽可能挤干外加“阴影”的水分,留下几个符号、代码,设计一个没有多少人间烟火味的环境,让它代表无形的势力,搅碎、碾压一切弱小的生命,尤其是年轻女子的生命——这些生命,往往要被赋予诗情、诗意、灵性,冲淡、软化外在的强力。无论是《妻妾成群》里的颂莲,还是《红粉》里的秋仪、小萼,《米》里的织云、绮云,原型为“孟姜女”的碧奴,抑或是《黄雀记》里的“仙女”白蓁、《河岸》里的慧仙……她们在小说中从出场到结局,面对邪恶势力逐渐迷失其间,不仅顺服,有时还很享受,甚至去压制地位更为卑微的人物。她们的精神随之破碎、飘零。自苏童二十六岁那年发表成名作《妻妾成群》一鸣惊人以后,他的小说就奠定了这一基调、底色。

一、化“腐朽”为神奇

苏童的作品,我最喜欢的是《妻妾成群》,看过不下四遍,曾拿它和张爱玲的《金锁记》比较。虽然夏志清先生认为,《金锁记》是有史以来中国最好的四部中篇小说之一,和沈从文的《边城》在一个级别,但《金锁记》里的腐气和灰气,仍是很让我不舒服。

同样是写旧时代的《妻妾成群》,受益于苏童技艺的圆熟、老练,化“腐朽”为神奇,读来流畅、享受,这为《金锁记》所无。

这两部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所经历的都是包办婚姻。两部小说都写旧日世家人际关系的复杂,女主人公们淹进去,心态扭曲畸变,跳不出来了。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嫁的人是个残疾,娘家穷,在夫家没地位,又得不到残疾丈夫的保护,就只有受欺凌、羞辱的份了。丈夫死后,曹七巧继承遗产,按理说可以独立了,但几十年来形成的扭曲的性格,使她变得刻毒、乖戾至极,十分可怕。她转而对儿媳、女儿变本加厉地摧残,儿媳们受不了,相继自杀,女儿的爱情亦被葬送。不知不觉,曹七巧化身为别人的噩梦和“阴影”,完成一个惊人的轮回。

《妻妾成群》里的颂莲,受过现代教育,大一才辍学,却连《红高粱》里的“文盲”“我奶奶”都不如——“我奶奶”虽也是嫁给老财主做小,可是她不甘心、不屈服,走上一条叛逆大道,改变了人生,获得了幸福;颂莲则是作威作福,甘为老男人的四姨太,且依仗老男人对她短暂的新鲜、宠幸,和别的女人“大打出手”。她一亮相就接连得罪身边人,幼稚、肤浅、毫无心机,预示了她可悲的下场。

老男人五十大寿时,颂莲受人离间,使老男人第一次对她厌恶。很快,老男人患上“暗病”,同病相怜的三姨太梅珊对颂莲诉苦说:“苦的是我们,夜夜守空房。”她又告诉颂莲陈家的阴损和女人的不幸:“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陈家好几代了都是这样。”

这时的颂莲,心里有鬼,她爱上了老男人的大儿子陈飞浦。真若和陈飞浦偷点情,她会是什么下场?不免让人心惊肉跳。

老男人对女人不再那么迫切后,颂莲渐渐失势。再受惊吓,是变得无所顾忌的梅珊到旅馆私会医生,被与其有私仇的二姨太带着家丁堵在被窝里,拖回家,深夜堵上嘴,丢进那口好几代偷人的女子葬身其中的老井里。颂莲隔着窗户看到了这一切,精神崩溃,狂叫着疯掉了。

同为南京作家的周梅森,写过一部同类题材的中篇小说《孤乘》。该小说逆其道而行之,那里面的传奇女子卜守茹,嫁给马二爷为小。卜守茹先后私通刘镇守使、麻五爷、王旅长、钱团长,只为守住她的轿行生意,把各式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样的时代,对张爱玲来说是“当下”生活,对我们来说,则已很遥远。苏童、周梅森,也没有机会去亲历、体验,因此后者对民国前社会的描写,难免都隔了一层,小说的社会背景多半服从于故事情节,带有特殊性,没有普遍的意义、价值。

故而《妻妾成群》里的人物关系,比《金锁记》要直白一些,冲突却更加剧烈,急转直下的人物命运,是在突破某个“点”以后,集中爆发的。

二、“姐妹花”的格局

苏童对“红粉佳人”情有独钟。他发表《妻妾成群》不足两年,又推出《红粉》,继续为苦命女子唱挽歌。二者相继被拍成影视作品,带来轰动。苏童的才气,得到最广泛意义上的读者的认可。

《红粉》是《妻妾成群》的延续,这次苏童写的是 1949 年后从事娱乐工作的女性改良以及从良过程中发生的悲剧。

从事娱乐工作的女性被强制改良时,两位“姐妹花”秋仪和小萼,一个拒绝被强制,跳车跑了;另一个过于懒散,害怕吃苦,应付了事。她们各自从良后,阴差阳错,懒散的小萼抢走秋仪所爱的男人老浦,虽所嫁皆非所愿,却不得不接受。于是在那么残酷的环境里,姐妹反目。此后,小萼逼迫丈夫老浦铤而走险,老浦死后,小萼远去北方,重新嫁人,“那个北方男人长得又黑又壮,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把孩子托付给了当初的好姐妹秋仪。秋仪嫁的是“东街的冯老五……一个鸡胸驼背的小男人”,引得其他人惊诧不已,“她们不相信秋仪会把下半辈子托付给冯老五,最后只能说秋仪是伤透了心,破罐子破摔”。秋仪、小萼的男人,看来又走到了一条水平线上。

小说结尾,秋仪原谅了小萼,并独自去火车站送别小萼。

苏童特别写到了两姐妹反目前后各自的性情、爱好,生动、逼真,让人唏嘘。但在写几个人物做出选择时,却流于符号化。

不熟悉那段历史的人,或许无法理解,但熟悉后就知道,所谓懒散、嫁人,绝不会那么简单、轻松。并且,选择是双向的,甚至是多向的。

从事娱乐工作的女性从良,能有好下场的不多。早在冯梦龙笔下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就有揭示。陆文夫的《小巷深处》中,佳人徐文霞美丽善良、吃苦耐劳,和大学生张俊萌发了真挚的爱情。当得知她的过去后,张俊犹豫了。“要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孩的不幸,毫无疑问,张俊是会同情的,而且马上就能谅解。可是,这是徐文霞,是个要伴着自己一生的姑娘。他踌躇着,在巷子里一趟又一趟地走着,似乎下决心要数出地上的石头。”挣扎良久,他才想明白,原谅了她。似乎很圆满——可假如张俊的亲友,跳出来阻断呢?

《红粉》里的秋仪和老浦,就是老浦的母亲棒打鸳鸯拆散的。《红粉》中结有善缘的,是秋仪的另一位昔日伙伴瑞凤,以至于引起秋仪的羡慕。

小说里说,瑞凤嫁的是“这家羊肉店的老板。秋仪扫了一眼切羊糕的那个男人,虽然肥胖了一些,面目倒也老实和善。秋仪对瑞凤说,好了,都从良了。就剩下我这块槽头肉,不知会落到哪块案板上?瑞凤说,看你说得多凄惨,你从前那么红,男人一大把,还不是随你挑”。

这是反衬。秋仪似乎故意违逆了瑞凤的心意,反其道而行之,挑了个最让人意外的男人。为什么呢?一句“破罐子破摔”就交代了,打发掉读者。

谁叫秋仪心仪的男人让小萼抢了呢?然而著名的“大墙文学”标志性作家从维熙,其前妻张沪女士,撰有《鸡窝》,写的也是那段历史。《鸡窝》是张沪本人的半自传体文学作品,作者对“大墙内”旧时代从事娱乐工作的女性的刻画、描写,体现出其中每个人物的复杂性、深刻性,写出了时代的乖张和无情。我们会发现,高压之下,人的自主力近乎零。如此,小萼在“墙内”的言行和她的夺人所爱,在那样的背景下才显得不可思议,有超越历史现实之嫌。

除此之外,苏童对于小说中几个男女人物的把握和理解,都臻于完美。

三、慧仙的自然退场与“仙女”的变戏法

前面的作品,苏童写的都是自己未曾经历的时代,以大段留白来避免自己陷进去。他写“当下”生活的两部长篇小说《黄雀记》《河岸》,由于是“亲历”,社会背景和故事情节才真正做到了水乳交融。

《黄雀记》中的女主人公,有一个从“仙女”消失后变为“白蓁”的身份转变过程,意味着她前后性情的转化;《河岸》里的女主角,也有一个从慧仙变为“小李铁梅”的过程。两者手法不一。

慧仙起初是一位孤儿,被船队领养,小男孩库东亮对小女孩产生爱意,羞涩、甜蜜又含蓄,很在乎她,留意她对自己的感觉。慧仙却是若即若离,把他俩的关系始终控制在比友谊多、比爱情少的范围内。两个人渐渐长大,自船登岸,慧仙到了理发馆做理发师,库东亮来看她,虽然慧仙送了他礼物,但是两个人的关系还是没有进展,主动权在慧仙那里。等她被选为花车游行队里的“李铁梅”,成了“演员”,被人人关注后,她被权贵关照,他就更没有机会了。这个女孩慢慢消失在库东亮的世界,他的爱情无疾而终。

大概这是最好的结果吧?苏童是这样说的:“后来我觉得不用女孩出场了。慧仙就是库东亮的一个旅伴,有一场似是而非的青梅竹马史……这个女孩曾经成功过,这也有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那个时代什么算最成功的?……在舞台上花车游行队伍里,扮演李铁梅,手拿一盏红灯,或扮演《杜鹃山》里的柯湘,腰间扎着皮带,手拿驳壳枪。这是唯一一个标准……那时候小男孩心里的偶像就是李铁梅,大的李铁梅跟我们离得太远,你身边谁被选为小李铁梅了,那是不得了的,那一定是你爱慕的对象。你想一想,那是什么待遇?对于小男孩来说是什么样的光芒?这个确实还有待解释,因为今天你必须要解释年代感,为什么她因为是‘李铁梅’,所以在这个小说里必然是会被仰慕的。慧仙这个角色的造型就是一个女孩拿着一盏红灯,作为一个小孩子心目中的偶像。慧仙是跟他一样身世伶仃的,曾经成为偶像的,只不过他的一切破碎了,连那个偶像也破碎了。我没有别的用意,所以后来我觉得她不出来也无所谓。”

拥有这些光环的慧仙,变得不再普通,不再单纯可爱。如同《红楼梦》里众多的“女儿”,一旦沾惹男人,成为“女人”后,就面目可憎了。只不过慧仙一系列的“变”,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象征性强、寓意丰富。

《黄雀记》中的“仙女”,虽然也带一个“仙”字,可是她的变缺少了中间的过程,缺失了一些必要的逻辑链。她一次次的出走、消失、回归,无一不是莫名其妙。

苏童希望保润顶替柳生去坐牢,就让被捆在水塔里的仙女,被柳生强奸后走得无影无踪。按理说,柳生强奸了她,她被柳生“买通”,二人联手嫁祸保润,害保润坐牢,是叫人难以想象和接受的。因为只要是个正常的女人,就没有嫁祸的必要,哪怕她愿意让真正的强奸犯逍遥法外。

蒙冤十年的保润,早已家破人亡。消失的仙女中间回来了,改叫“白蓁”。此时柳生经营的是买卖,对她仍然着迷。受过伤的白蓁,不得不再次消失。

保润出狱后,柳生迎接,两人成为至交。二人本可相安无事,苏童却横插一刀,成心不要两个男人过好日子,便叫白蓁挺着大肚子又回来了。保润不计前嫌,同意白蓁住在自己家。

纨绔子弟柳生,这么多年都没有结婚。在他与别的女人结婚前,一次巧合使得保润误以为柳生和白蓁再次搞到了一起,而且就在保润家苟且,未免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保润觉得受到了莫大羞辱,无法抑制情绪,加上喝了不少酒,就去了柳生的婚礼现场,冲进新房,捅死了柳生。

白蓁诞下孩子后远走高飞——她的归来,仿佛就是为两个男人降灾的。

她的确是一颗灾星。可她自身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相反,她是带着更多的伤痕出走的。

可见,《黄雀记》或多或少是带着缺憾的,结构、技法上都不像《河岸》那样衔接无痕。这在早期的《红粉》等作品中,其实已初见端倪。

回看苏童作品里的这些女性形象,贯穿其中的主题,就是“红颜薄命”,与环境不断妥协与融入,带有深刻的悲剧意义。

这个主题,苏童延续了近四十年,大概还会延续下去吧。

[作者简介] 杜士玮,青年学者,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编审,在《书屋》《社会科学论坛》《金融时报》《作家文摘》《中国出版传媒商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数十篇。 tGs4t6jeIDQioqB4AIc/uXGSinZsD3soSVcGphyE+xtXNrcEdnZ1wkEixBsYrj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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