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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晨曦爬上蔷薇的脸庞,在她十四岁半的眼睛里闪耀时,我在那里面看到了疑问。她看着我,长达五分钟,凝视着我,像端详一个陌生人,仿佛和我刚刚相识。而一旦她开口说话,那个早晨便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仿佛夜晚在晨曦过后重新返回。

她问:“我妈妈在哪里?”

这样的问题,在我的血液里都已经干枯,怎么会在她的脑子里闪现?我吓得脸色苍白,急忙把窗帘拉上,似乎这是一团有毒的空气,会向外蔓延,光线自然就变得暗淡。然后,我几乎瘫坐在沙发上,没有力气和勇气与她对视。我不顾自己的尴尬、自己的尊严,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生硬地回避了她的问题。也许,那个问题还不足以让她必须得到答案,她没有再深究下去。只不过,它萦绕在她的脑海中,给她造成了困扰。

令我担忧的是,困扰似乎在一天天地加剧。每天早晨,这个问题就会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起汇聚到她的眼睛里,然后用目光传递给我。

渐渐地,我更加惶恐不安。她在喊我“爸爸”时,语调有了渐进式的转化,相比于以前的视若无睹,其中夹杂了较为复杂的情绪,或者一丝亲昵,或者一丝撒娇,或者一丝莫名其妙的眼神。她突然间变得多愁善感,对我更加依恋,令我束手无策。她会在下班时刻到楼下等我,这让我羞愧难当。她会在睡梦中亲昵地喊出“爸爸”,这让我心惊肉跳。这些,都是极其危险的信号。这足以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契约关系,而产生了某种亲情的倾向。这对于即将独自面对世界的她来说,是极其危险和不利的,这也是不被允许的。按照法律规定,还有半岁,她就将和我永别,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和我再无任何名义上的关系。

我还看到,她用纸巾拭去了泪水。眼泪几乎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绝迹,它并不会因为稀有而珍贵并值得祝贺,而是相反,会因为稀有而危机重重。

我还看到,她独坐窗边,对着夕阳发呆。这是二五二六年的黄昏,当夕阳从极寒的地球西边升起时,冰冷的寒气像山一样难以逾越,让它的光彩并不那么炫目。这也使得夕阳离我们更遥远、更冷酷,也更无情。

我还看到,她在屋子里东翻西找,想要找寻到一些什么。我收藏的那些几百年的报纸和书籍被她扔得到处都是。我一边小心翼翼地让我的藏品回归原位,一边忧心忡忡地思考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蔷薇本人,还是我们的世界?我没有想过自己,因为我一直安分守己、小心翼翼,从不僭越。

我们穿上防寒服,戴上护目镜,爬到楼顶,向远处的工厂瞭望,那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存在的价值所在。炼油厂冷银色的高塔像是巨型的森林一样高高耸立着,在虚弱的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我告诉她:“再过半年,你也到那里面去工作。”

她问:“我要去干什么?”

“工作。像我一样。”

“做什么?”

“我们从石油里提炼化纤产品,然后用化纤生产人类穿的衣服、生活用品。”我指着她的防寒服和帽子,“防寒变得越来越重要。你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喜欢收藏那些旧东西?因为那里面有我们不曾经历的历史。那上面说,五百年前,我们地球的平均温度只有十四摄氏度,一年分为四季,夏季最高的温度能够达到四十多摄氏度,而冬季,最冷的地球北部,才会达到我们现在的温度,大部分地区,只有区区的零下十来摄氏度。但是现在是零下五十摄氏度,而且一年只有一季,那就是冰冻季。我们从来看不到炎热的夏季、绽放的春季,还有果实累累的秋季。”

她耸耸肩:“寒冷也没有什么不好。”

“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寒冷。但是我们靠的是抵御寒冷的科技手段、电力、石油……好像我们做任何事,都是在与寒冷作战,总有一天,这些资源会有枯竭的时候。”我说。

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我还是挺期待独立生活,能像你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回答:“我要纠正你的想法。首先,我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有很多法规约束着我。同时,你不可能像我一样,开始就能做一名令人羡慕的供货员。我从十五岁起,辛辛苦苦干了二十五年,才爬到现在的位子。”

“除了能去很多地方,我没看出供货员有什么好的。”她冷冷地说。

我得意忘形地给她说供货员的与众不同,比如我可以带着她去地心旅馆旅游,而其他人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说:“我还想去。”

我说:“你不能去。在十五岁之前,你只能有一次机会。”

“为什么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你那么自由自在?”

“因为我是供货员。”我及时中止了我们的谈话,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聊天是罕见的,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不是这样的。

这让我焦急万分,彻夜难眠。趁着她睡觉,我偷偷分开她浓密的黑发,这次震惊的程度要超过她清晨的呢喃。她从胎里带的那粒黑色的痣不见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坚信,眼前的蔷薇并不是我的女儿蔷薇。仿生人早就通过黑市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正在改变每一个家庭,改变着我们的行为方式。我的前部长孙不同就因此而郁郁寡欢,积忧成疾,最后从炼油厂五十米高的催化塔上跳了下去,摔成了肉饼。虽说肉饼并不可怕,它只不过是人的身体可以达到的一种形式,与其他终结生命的方式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以这种方式给生命画上句号,终归有点悲凉与无奈。

如果我确定眼前的蔷薇是假冒的,那么,真的蔷薇是如何丢失的?当时间在脑海中潮水一般回流,我的疑虑停留在上个月。那个时间段,我和蔷薇正在地心旅馆旅行,这是对她即将成人的奖励。

我内心的苦闷只能吐露给张颂乔。他是警官,负责我们那一带的安全。我和他之间并不算至交,我们只能算是利益共同体。这么多年,我一直偷偷地向张警官提供一些紧俏防寒物品的电子票,他需要不断的物资保障,因为他有太多的私生子需要他的照顾,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他爱炫耀,他喜欢把孩子们的照片分享给我,并吹嘘每个爱情结晶背后那段短暂而热烈的故事。他的孩子们肤色不同,说实话,看上去都很快乐和健康。他说:“你知道什么是最大的幸福吗?”

我想了想,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虽然生活很枯燥、很乏味,但你得从生活中提炼快乐和幸福,就像你们从石油里提炼我们的衣物一样。每当我给世界各地的孩子们发去紧俏物品的电子票时,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有他在,我做一些违背良心和法制的事情时,内心有一些安全感。我们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

我和张颂乔警官在小酒馆见了面,与平日一样,他穿着便衣,用高高的领子半遮住脸。小酒馆在私下里一直很受欢迎,老板一直在售卖五百年前的高度白酒,既能舒缓紧张的神经,又能给身体提供热量,比现在酒厂生产的酒品质要好很多。据说这种白酒就产自贵州,老板说,在贵州大山里发现了一个早就消失了的酒厂,里面储存着大量的五百年前的高度白酒。

我把我的疑虑说给他听。他戴着一个大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抽着雪茄,脸被烟雾笼罩着。“照你的描述,确定无疑,她应该是个冒牌货。”他懒洋洋地说,“但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办法总是有的。”

他真诚地向我保证:“你放心,只要有一丝线索,就逃不掉我的手心。”这一点我信,他是著名的刑侦专家,破获过无数个大案要案,受到过无数的表彰。他爱说一个词:“雁过留痕。”

我们边喝边聊。他听出我声音中的焦虑不安,也看出我的满面愁容,所以他用较轻松的口吻安慰我:“老弟,啥事儿也别犯愁。这都是自个儿跟自个儿找别扭。像你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我处理的就有一千多件,有一大半是能够找回自己的孩子的。你看我,每天面临的难题你想都想不到,可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像你这样,愁眉苦脸的,有啥用?”

“真能找到吗?”我问他,我仍然缺乏信心。

“不就是女儿丢了吗?放心啊。只要她还在这个地球上,咱就能把她找到。”他拍拍我的肩膀,“老弟,开开心心的,活着一天就得认认真真、快快乐乐地对待每一天。”

我相信他的话。我现在特别轻信别人,就跟我对自己缺乏信心一样。

我把电子物资供给票转给他。他站起来要走,并补充道:“老弟,振作起来,没有过不去的坎。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我将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直到把你女儿蔷薇找到。”

按照他的建议,我们将重返地心旅馆,在那里去寻找真的蔷薇。

时隔不久,重走同一条路,心情迥异。除了身边的人换成了张警官之外,我感觉有些恍惚,仿佛是昨天的自己在端详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有些虚假的感觉。

自从决定重新踏上去往地心旅馆的旅程,说实话,我的心情忐忑,对能否达到目的信心不足。当我与蔷薇告别时,看着无辜的脸,我还有些担忧,如果真的蔷薇找到了,这个蔷薇该如何处置?算了,先不要杞人忧天,先找到再说。

地心旅馆地处贵州遵义绥阳,乌蒙山腹地,以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天坑,名曰团堆窝天坑。和地球上几乎所有的陆地一样,团堆窝天坑被冰雪覆盖着,大部分的时间里闪着强劲而刺眼的寒光,只不过,它令人恐怖的塌陷像是陆地的一只庞然而惊悚的眼睛,从空中看,令人胆寒。为了应付寒冷,各种资源趋于枯竭,迫于现实的压力,人类不得不向地球的内部寻求温暖。一百年前,著名的深潜公司用六十年的时间,建起了人类第一个通向地核的通道,并在通道的半途建造了地心旅馆。地心旅馆距地核还有两千两百公里,那里有人类适宜居住的最佳温度,恒温在十五摄氏度。那里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人们才能感受到大自然带来的温暖。

季节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全世界已经是一个统一的冰雪世界,零下五十摄氏度的温度,再加上这一路上我内心的煎熬,让旅行有些兴致索然。为什么老天会对我不公?不能让我像别人一样,不要有非分的想法,平平安安,孤独而心无旁骛地度过余生。

根据张警官的分析,最有可能出纰漏,也就是说,我的女儿蔷薇最有可能被调包的地方,就是在人多眼杂的地方。所以,一进入乌蒙山景区,我就提高了警惕。张警官压低声音提醒我,不用那么紧张,就当是一次真正没有压力的旅行。他的墨镜闪着寒光,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眼睛。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女人,约莫有三十岁,名字叫牡丹。是的,你已经发现了,女人的名字大多与花有关。因为花在大自然中已经绝迹,只在温室中出现。花的价格昂贵,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消费得起的。花的模样早就远离了我们的视野,而花的名字隐匿于各种典籍之中,越来越珍贵而高雅,是父母给女儿起名字的首选。牡丹是景区的经理助理,每次来都是她亲自接待,显得对我的高度重视。她笑容可掬:“董主任,日日想夜夜盼,终于把您盼来了。”她一口的四川口音。

我看了看张警官,脸一红,板着脸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主任,我就是一个供货员。而且,我上个月不是才来吗?”我是说给张警官听的,我要让他知道,我可没有以我供货员的身份到处招摇撞骗。

“一样的,一样的。您在我们心目中早就是主任了。”牡丹说。

介绍张警官时,我隐去了他的身份,只是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景区被分隔成若干区域,最后抵达地心旅馆。牡丹给了我们两张通票,并抱歉地说:“公务在身,不能全程陪伴,抱歉抱歉。遇到啥子问题,董主任可以随时电话联系。”

第一站是清溪峡。峡谷两边壁立的岩石被厚厚的冰包裹着,隐隐约约能看到山体的样子,已经完全是一座冰山,寒冷而陡峭。景观车的每个包厢都坐满了人,他们操着各种语言,皮肤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好在有耳麦里的同声翻译。景观车行驶在光滑的冰面上,我对张警官说:“我告诉你一些他们不会说的事。”

张警官诧异地看着我。

“他们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们彻底忘掉了历史,在大多数人看来,历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历史再悠久、再辉煌,都对如今的世界产生不了影响。世界被冰雪覆盖着,我们向冰雪臣服,我们被寒冷打败。我来告诉你,五百年前的清溪峡峡谷比现在更幽深,它是穿越云贵高原的一道巨壑,两边的山高耸入云。有一半的峡谷都有水流过,河流冲刷着峡谷,峡谷挺举着河流,它们相生相伴。我们脚下,河流的深度达三十米。关于这一切,我也告诉了蔷薇。和蔷薇一样,你也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们似乎都不相信我说的话。这就是本来世界的模样,而不是现在。”

“你是怎么知道的?”张警官的黑眼镜片对着我。

“书里,从黑市里淘来的书籍里,那些书都有五百年以上的年龄,比我们知道的可怜的历史要长许多。”

“你相信旧书里的知识吗?”张警官怀疑地看着我。

“我相信。”我相信我凝视张警官的目光是真诚的,即使目光无法穿越他厚厚的墨镜片,通过他的眼睛进入他的心灵。

张警官的镜片闪来闪去:“蔷薇相信吗?”

“她不信。”我无奈地摇摇头,“她对我那些古董从来不感兴趣。”

迎客松是一个主要景点,位于从站点行约三公里处。大家从车里出来,按着耳麦中向导温柔的声音指引,把目光努力地投向冰山顶部。山顶向前突出一部分,鼓鼓的。向导说那是一棵虚拟的松树,利用科技手段在那里制造了一个幻象,模拟了五百年前松树的真实模样。“你们看,多么栩栩如生。”向导的声音传入耳中,迷人而性感。借助望远镜的帮助,大家果然看到了一棵松树,它被一层厚厚的冰紧紧地包裹着。即使如此,因为冰本身透明,松树的形状和颜色还十分清晰。松树的身体从山顶陡峭处斜着生出,树冠硕大而茂盛,张开怀抱拥抱着天下的芸芸众生。重要的是树的颜色,绿色,一个稀有的颜色品种,即使有冰的重重包围,却依然那么振奋和神奇。在望远镜中,松针饱满而尖锐,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在大家惊奇的赞叹声中,向导的口风一转,语气中有一丝的无助与遗憾:“只是可惜,它并不存在。”

“我和蔷薇之间的分歧就是从这里出现的。”我沮丧地说,“因为我告诉她,导游说的并不是事实。她在说谎,明目张胆地说谎。而且,人人都以为她说得对,说得符合事实。”

“何以见得?”

“因为那是一棵真实的树,一棵真真切切的树。它已经存在了六百年了。这个是有记录的,它存在于五百多年前的报纸、刊物上,关于它的照片和文字有很多,甚至有些人在文学作品中对它进行过夸张的描绘。它存在于当时人们的意识中、常识中,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同意我的说辞吗?”我迫切的眼神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好说。任何事情,没有确切的证据,我是不会轻易地下结论的。这又是你从古董书里淘来的知识?”他像是趴在望远镜上,要从遥远的镜像中看出门道。但是,他通过墨镜片看到的松树,是绿色的吗?

“是啊。”

“也许,古董书也是人们刻意造出来的。”他拿下望远镜。

“这怎么可能?”

“另外,他们故意混淆是非的用意何在呢?”

我无言以对。隔了一会儿,我喃喃自语:“蔷薇也不信我。她竟然觉得我说了谎,赌气地离开人群。不过,她的身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我在九道门群峰追上她,把她强行拉回到参观队伍中。”

第二个景点是双河洞。“是的,你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但是请耐住性子,游览的路线是固定的。还有一个景点的铺垫,才能到达地心旅馆。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想让我们感受一下,双重世界的季节颠倒。其实,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冰雪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不都是一样的吗?”

双河洞是若干冰洞的组合,一个洞套着一个洞。长约五百公里,虽然幽深的洞内,点缀着五颜六色而热闹的灯光,但单调而缺乏生气。就像上一个景点一样,洞中可提起人们兴趣的是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在声光电的配合之下,那些逼真的钟乳石宛若来自遥远星球,恍如仙境。导游的说辞也是一致的,钟乳石也是不存在的,只是科技的成果。她补充道:“过去是不存在的。任何过往,都可以再造。”

“这是一个有点漫长而无聊的无声之旅。”我对张警官说,“对于冰雪世界,再怎么玩花样,我们也提不起多大的兴趣。无非是在耗尽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大多数人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你不也是一样吗?你看,你在打盹。”

张警官打着哈欠说:“洞太长了,不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不,你说得不对。”我反驳他,“我知道蔷薇不会相信我的话,所以我直接向导游投诉。导游是个虚拟的年轻女人。她若隐若现。如果旅程正常,她是懒得出现的。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她才会现身。我对她说,我想要和她单独说几句话。我按照她的声音,脱离了旅行的人群,我告诉面露惊讶的蔷薇,我和导游说两句话就回来。独立的屋子仿佛随时可以出现。导游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我把我的疑虑全盘告诉了她。我告诉她,钟乳石是客观存在的,山顶的迎客松也是客观存在的。只不过,它们已经停止了成长。在寒冰期到来的那个时期,为未来保存了自己。”

“为了未来?你是这样说的?”张警官皱着的眉头,像是墨镜框上的两根粗绳。

“是的。”我说,“导游和颜悦色地盘问了我半天,然后又进来一个严肃的男人,又进来两个面色凝重的男人,最后进来的是神色慌张的牡丹。因为我在他们的盘问中,提到了牡丹。我告诉他们,我是给他们公司供货的。牡丹解救了我。”

“真有趣。”张警官笑着说,“我也来试试。看看有没有人解救我。”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对着耳麦说了几句话,然后过来两个壮汉,把他带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恍惚,我感觉好像他在离开前,在两个壮汉的夹挤中,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一下。我努力去捕捉他嘴角露出的那丝笑容的真实含义,却一头雾水。

他迟迟没有回来,接下来的旅程只剩下形单影只的我。我终于站在了团堆窝天坑的边缘,天坑呈不规则的圆周向远方扩展,巨大而恐怖,几乎看不到圆形在哪里汇合。向下看,深不见底,天坑与大地连接的边缘被冰层包裹着,光滑而坚硬。透过冰层,并没有绿色植被的影子,只是赤裸的大地。

坐在通往地心旅馆的旋转高铁上,我心情复杂,没有张警官的陪伴,这趟旅程变得扑朔迷离。通向地球内部的高速铁路,载着满车对温暖的向往与回忆的人们,快速地奔跑着,兴奋与期待充斥在每个人的脸上,除了我。

过程和内容其实与上一次大同小异。只是发生的时间、陪伴的人物相迥而已。大致叙述如下:

高铁内是恒温的,零摄氏度,感受不到外面温度的变化,只是从一闪而过的坑壁上,可以看到冰层在快速地退化,渐渐地露出了地壳中岩石的模样和颜色,它们呈红色、灰色、黑色和绿色。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到达了两千多公里下的地心旅馆,严格意义上说,终点并不是在地球的核心部分地核,而是在地幔上,在通往地核的途中。随着地球慢慢地变冷,加上人们无休止地从地核中获取能量,地球内部的温度也在迅速地降低,但地核的温度仍然让人类望而却步。机器设备可以到达,但人类还不敢尝试去到那里。我不知道其他来到地心旅馆的人的心情如何,我是有一些感伤的,因为我从收藏的旧书中知道,地心旅馆给我们营造的场景,在五百年前,是司空见惯的,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角而已。

地心旅馆,是一个巨大的休闲综合体,我们看到了沙滩、蓝色的湖水、流动的河流、带游泳池的富丽堂皇的旅馆、各种绿色的乔木灌木。在这里不容置疑,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温度,重要的是温度。每一条街道上都挂着一个巨大的温度表霓虹灯,上面显赫地标着此时此地的温度——十五摄氏度。这是个令人惊叹的度数。世界,被温度分成了两个。

我被分配到的房间是十二号。这和上次来住的房间号是一致的。我打开门,放下行李,换好衣服,感觉像是回到一个月前。旅行的一个重要内容,是马上挑选一个陪伴你的人,这个人需要我对着一个屏幕,通过自己的想象,传回生产中心,生产中心会在一小时之内,生产出一个仿生人,送到你的屋内。

进来的是一个女人。眼睛是蓝色的,有深深的酒窝、波浪式的长发。“我见过你。”她说。

“不对,你不可能见过我。”我吓了一跳。

“就在上个月,”她牙齿白得晃眼,但面色忧郁,目光有些恍惚,“也是这个时间,你们乘坐的是同一趟旋转高铁。但不一样的是,上次你不是只身一人,你有一个随行者。那人是你的女儿,名字叫作蔷薇。她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即将到达独立成年的年龄。你说,你是来领她度假的。有趣的是,她选择的陪伴者是她自己,所以当她领着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同样的服装,梳着同样的发型,嚼着同样品牌同样味道的口香糖,哼着同样名字的流行歌曲,手牵着手,在大街上闲逛,在沙滩上嬉戏,在电影院里一起流着眼泪看电影时,还是挺有趣的。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选择。一般的人,都是和你一样,选择一个与自己的过去有关系的人,或者是他思念的亲人,或者是他爱恋的情人,或者是他想要感念的人,总之,是那个他心底里放不下的人。而你的女儿,不是。”即使说如此可笑的事实,她也面色忧郁、凝重,看上去心事重重。

为什么她的脑子里还有以前的信息?我更加惶恐,难道他们宣传的信息都是虚假的,这个仿生人根本没有在我离开之后就销毁,或者她一直存在着?但她是谁?为何,我的脑子里想象出来的那个陪伴者是她?我不敢多想。

她的话把我带回到上个月。我和这个叫芙蓉的女人,蔷薇和另一个叫蔷薇的姑娘,一起度过了一周的时间。在温暖的世界里,恍若隔世,我们有种做梦的感觉,感觉很不真实,但是很陶醉,很忘我。实际上,我有些略微的紧张,我不知道蔷薇会不会对芙蓉产生怀疑,询问我幻想出来的这个女人究竟与我有没有关系。好在,一切如常。这是正常的生活逻辑,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两个蔷薇发生了争执,真蔷薇从电影院的侧门跑了出去。我们在大街上寻找蔷薇,路灯照射的银杏树影婆娑,夜晚宁静而安详,我们行走在光与影之中,行走在虚拟与现实之间。我感觉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环节,似乎沉寂在记忆的深处,曾经发生过。我把我内心的疑虑告诉芙蓉。芙蓉冷酷无情地说:“因为她们不知道痛苦。”在夜晚的沙滩上,在椰子树下,丢失了的蔷薇被我们找到。她坐在那里,号啕大哭,哭声嘹亮。芙蓉说:“她之所以哭泣,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

看上去,芙蓉觉得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痛苦,她是个绝望的、正在走向自我毁灭的人。从她说的第一句话起,我就感觉到了不妙。她说:“一切都没有意义。”按理说,她完全是按照我的意志生产出来的。在这样的时候,我应该臆想出一个活泼快乐的人,与我度过这七天的假期。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第一天,她就试图了结自己的生命,她用一条红绫,勒住了自己细长的脖子。我及时地发现,并挽救了她。她摇摇头:“那会让我更加痛苦。”她对生命的漠视,令我十分不解,于是我提高了警惕,日夜看护着她,让她没有轻生的机会。我的专注确实给她增加了困扰。

她悲伤的面孔是那七天的主基调,像是阴云一样弥漫着我的整个假期。她说:“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绝情、冷漠、事不关己。你应该看着我走向毁灭。”

“我做不到。”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语气虽然坚决,却略有不安。

因为心里老绷着那根防备芙蓉轻生的弦,所以我疲惫不堪,心情并不舒畅。而蔷薇并没有受什么影响,她对芙蓉的存在不管不问,至于芙蓉的内心想法,更是与她无关。她看不到别人的痛苦,看不到其他人的反应,她与她自己的幻影,自得其乐。

我的回忆时时受到阻碍,那是因为,一部分是对女儿的思念加深;另一部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仍然旧习难改,依旧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视之如草芥。我仍旧要精神百倍地防止她生命的突然凋零。那日午时,我和芙蓉在摩肩接踵的商场中手拉着手闲逛,我的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回过头来,就看到了戴着墨镜的张警官。他的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就像离去时一样,他凑过身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蔷薇找到了。”

我喜出望外,几乎忘记了芙蓉。我松开她的手,跟着张警官来到商场外,外面人一少,我才想起芙蓉:“糟了,还有芙蓉。”我没听张警官的劝说,执意回到我们刚才分手的地方,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芙蓉躺在地上,手腕上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鲜红的皮肉翻卷开,鲜血流了一地。并没有人围观,拥挤的人们只是小心地绕开,以免打扰工作人员整理芙蓉的遗体。张警官紧紧地拉住我,向我拼命使眼色,我才没有冲上前去,把眼泪洒到她的尸首上。上了他租来的飞艇,我仍内疚不已。张警官一声没吭,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慰我几句。

蔷薇在数十公里之外的一百零一号旅馆。张警官讲,他并没有抛弃我,而是根据他从内部网得到的消息,去寻找蔷薇。一百零一号旅馆,有一个美术学习班,时常有到这里旅游的人使出浑身解数,留了下来,在那里学习绘画。蔷薇就混杂在其中。我们兴冲冲地赶到时,正是绝佳时机,学习班正在上课,我们站在明亮而宽大的玻璃窗外,向里张望。果然,蔷薇就坐在一张竖起的画板前,专心致志地画画。我们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后,凝神屏息。她画的是一派田园景象,蓝天白云日光,青山绿树流水,耕牛房屋小童。我看着看着,竟有些激动,眼里噙满了泪水,不知道是因为找到了女儿蔷薇,还是因为看到了旧书中描绘过的田园风光。正当我沉浸在无以名状的感伤情绪之中时,张警官竟趁我不备,突然掏出了手铐,把我的双手紧紧地铐在一起。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冷静地说:“因为违反我们世界的生活法则,你被捕了。”

蔷薇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我一眼,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便继续盯着画板,认真地画着一幅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间图景。所以,我看到的那个蔷薇的最后一眼,是她认真作画的背影。

坐在张警官的车上,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张警官有些不耐烦,“有人举报了你。”

“谁?”

“无可奉告。”

原刊责编 王禹琪

【作者简介】 刘建东,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一座塔》、小说集《黑眼睛》《无法完成的画像》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孙犁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奖项。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LAieDNFUVqrcAFPU2XI3PA+GPWubYIenOReCfYGEsCG2bvYBsrYSkIgtuUYOg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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