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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蛤蟆来黄记羊肉馆之前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这时,他看一眼坐在面前的蛤蟆金,把手里的酒碗跟他当地碰了一下,心里就明白了,这一碰,也就如同酒桌上划拳的人在开始比画之前,先捏着对方的手指递了一下令子。

然后,仰脖一饮而尽,把碗扔到桌上。

蛤蟆金没喝,垂着眼,把碗放下了。

金蛤蟆使劲哼出一声,从今天算,十天,十天以后还在这儿!

蛤蟆金仍然垂着眼,没说话。

这时,旁边有好事的问,十天以后呢,怎么说?

金蛤蟆说,十天以后如果没事,还在这儿,得再摆一桌!

蛤蟆金仍没说话。

金蛤蟆又哼一声,你得赔礼!咒人,没有这么咒的!

蛤蟆金站起来,把眼前的酒碗轻轻推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蛤蟆金不姓金,姓骆,叫骆亦非,号金蝉,后来街上的人叫白了,也叫金蝉子。叫蛤蟆金,是因为干的这营生,街上把相面算卦的叫“金门生意”,也叫“金买卖儿”。金蛤蟆确实姓金,当然,也不叫蛤蟆,本名叫金大成,后来叫蛤蟆,也是因为干的营生。金蛤蟆家住在南市罗家胡同,离北坑沿儿很近,守着水边,从小就爱逮蛤蟆,再大一点,也就练就了一手钓蛤蟆的绝活儿。每逢雨后,蛤蟆都奓着四腿儿趴在水皮儿上,金蛤蟆只要撅一根柳条儿,拴只肉虫子,在水面一逗弄,蛤蟆见了往起一跳,发现上当了再一松嘴,左手的抄子就伸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掉进去。这样在水边转一遭,一会儿的工夫就能钓一抄子。

这次在南市牌坊底下的黄记羊肉馆跟蛤蟆金喝这顿酒,也是因为钓蛤蟆。

起因是水阁儿大街曾家胡同曾爷的府上要用蛤蟆。

曾爷是开饭庄的,早先的买卖儿在北门外金华桥的西桥膀子。后来那边冷清了,就挪到南市口儿,跟着又开了几个分号。再后来买卖儿越干越大,城里一提,就已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几年家里娶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三姨太是吴江人,早先是太湖画舫上唱曲儿的,后来跟着运河上的商船过来,就落在天津,说话吴侬软语,人又标致,在曾爷跟前也就最受宠。这回是这三姨太过生日。往年过生日,都是把饭庄的厨子叫来,在府里摆寿宴,再唱几天堂会。这回三姨太说,鸡鸭鱼肉都吃腻了,想换换口儿,吃点各色的。

曾爷问,吃吗各色的?

三姨太说,想吃蛤蟆。

曾爷一听就笑她,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倒好,倒过来了,是天鹅想吃蛤蟆肉。

三姨太一扭身子,噘起嘴说,弄得来啊,就要吃嘛。

曾爷立刻说,好好好,弄得来,弄得来。

然后,就开始忙着张罗。

曾爷是开饭庄的,张罗这点事儿当然不叫事儿,想了想,索性就来个新鲜的,办一个“百蟾宴”,煎炒烹炸,焖熘熬炖,清一色的全用蛤蟆。南市这一带早先叫城南洼,到处是水,有的是蛤蟆,一到晚上吵得连城里的鼓楼上都能听见。要逮蛤蟆,自然得找罗家胡同的金蛤蟆。金蛤蟆逮蛤蟆,在南市一带提起来,比坑里的蛤蟆名气都大。

曾爷就打发底下的人,去罗家胡同把金蛤蟆找来。

金蛤蟆一听来了大活儿,自然高兴。

一见曾爷就问,要多少?

曾爷说,既然要办百蟾宴,当然越多越好。

然后就吩咐人去账房,先给金蛤蟆支了两块大洋。

金蛤蟆拿了钱,立刻更来精神了。逮蛤蟆自然是熟门熟路,且这一阵,在北坑沿儿又发现了一种蛤蟆,不光个头儿大,也更肥,叫的声音跟一般的蛤蟆也不一样,嗷嗷儿的,像老虎。于是当天下午,就去钓了一抄子。拎来给曾爷看,问这蛤蟆行不行。

曾爷没见过,一看这些蛤蟆都虎头虎脑,还各个肥,觉着挺好。

但又有些怀疑,说,看这意思,可别是癞蛤蟆。

金蛤蟆有把握,一拨浪脑袋说,当然不是癞的。

又随口说,这叫水老虎。

曾爷一听,这才放心了。

这以后,金蛤蟆就每天去北坑沿儿钓这种水老虎。

但就在这时,出了一件事。

这天早晨,金蛤蟆嘴里叼着一块饽饽,拎着抄子正要去北坑沿儿,走过杨大碗的馄饨摊儿时,杨大碗把他叫住了。杨大碗卖馄饨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挑着馄饨挑子,走到哪儿卖到哪儿,杨大碗不是,是摆馄饨摊儿,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自己煮着方便,来吃的人能坐下来,也舒服,而且由于是长摊儿,也就都是回头的常客。以往金蛤蟆路过杨大碗的馄饨摊儿都是绕着走,主要是味儿太窜,闻着馋,身上又没钱。现在有钱了,又没有闲工夫。这个早晨听杨大碗一叫,索性就过来,扔下手里的抄子,在馄饨摊儿的跟前坐下,要了一碗馄饨。杨大碗把馄饨盛过来,看他一眼说,有句话,本来不想跟你说。

金蛤蟆一边往碗里掰着饽饽一边说,那就别说。

杨大碗说,可不说,我这心里又过不去。

金蛤蟆说,那就说。

杨大碗说,跟你说了,又怕惹事。

金蛤蟆就停下手,抬起头看看他,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杨大碗又嗯嗯了两声,这才说,那就……还是说吧。

然后,先问金蛤蟆,知不知道蛤蟆金?

金蛤蟆当然知道,这蛤蟆金是个相面算卦先生,还会扶乩,也能测字,听说这一阵刚来南市,名号跟自己一样,只是把这个“金”倒过来,放后面了。

于是问,这蛤蟆金怎么了?

杨大碗说,现在街上的人都不叫他蛤蟆金了,只叫金蝉子。

金蛤蟆说,都一样!

杨大碗这才说,昨天,他在我这摊儿上吃馄饨,说起你。

金蛤蟆哧了一下说,我跟他又不认识,说我,闲得蛋疼。

杨大碗摇摇头,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

说着,把作料碗往金蛤蟆的跟前推了推,他说,你最近,怕是要有事。

金蛤蟆立刻停住嘴,抬起头,吗事儿?

杨大碗说,没细说,不过我琢磨着,他既然这么说,应该不会是好事。

接着又说,当然,这种话也不用太当真,他一说,你也就一听。

金蛤蟆没再说话,把碗一撂,抹了下嘴,就拿上抄子走了。

金蛤蟆对相面算卦这类事,一直是半信半疑。后来吃过一次亏,也就彻底不信了。两年前的夏天,有一回做了一个梦,还是个白日梦,梦见一出门,树上的一只家雀儿拉了一摊屎,正掉在脑门子上,这摊屎还挺稀,顺着鼻梁子一直流下来,眼看要“过河”,一下就醒了。起来越想越不对,就来北门外竹竿儿巷的“清一命馆”,让柳先生给算一算。这柳先生叫柳清一,在街上号称“柳半仙儿”,据说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这时给金蛤蟆掐指一算,果然说不好,鸟屎属金,而金蛤蟆命相属木,金克木,这是流年不利,要犯太岁,尤其白日梦,更是凶多吉少。接着再一算,又说,你家的门,应该是冲南。

金蛤蟆一听立刻说,是啊,就是冲南。

柳先生说,这就对了,这个太岁的方位在南,你整天去北坑沿儿,方位也在南。

然后说,你这一阵,先别出门了。

金蛤蟆一听,回来之后就真不敢出门了。但在家里待了几天,他老婆就急了,一家人指着他逮蛤蟆吃饭,不出去,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再一听,是竹竿儿巷柳半仙儿给算的,立刻更来气了,用笤帚疙瘩杵着他脑袋说,你傻呀,也不想想,谁家的门不是冲南,这还用他算?再说做梦要是真这么灵,我都做八回梦,梦见自己当娘娘了,这不还跟着你吃蛤蟆呢!

金蛤蟆一听也对。试着出来几天,果然没什么事。这以后,也就不信这类事了。

但这个上午,在北坑沿儿,果然出了一点意外。

金蛤蟆钓蛤蟆单有一个地方,往西走不远有一片水洼儿,这边浅,也清静。这个上午,本来挺顺手,一会儿的工夫就钓了半抄子。金蛤蟆的心里正高兴,就又把一只又大又肥的水老虎钓上来,但左手的抄子伸得急了点,身子往前一探,晃了晃没站稳,一下就扑到水里了,半抄子蛤蟆也都跑了。金蛤蟆扑腾着从水里爬上来,越想心里越气,钓了这些年蛤蟆,还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接着,就又想起杨大碗在这个早晨说的话。

心想,莫不是这金蝉子,这回真的算准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金蛤蟆的脾气各色,总跟别人拧着,别人遇事这么想,他偏不,非那么想,用杨大碗的话说也就是“绕麻儿”。平时除了他老婆发火儿,这世上就没有他怵的事。(当初胡同里有个“在理儿”的老太太,曾好心劝过他。所谓“在理儿”,本来是说信奉一种“理教”,但后来就成了一种统称,凡是平时吃斋念佛的,不论信什么佛,街上的人就都说是“在理儿”。)这个“在理儿”的老太太见金蛤蟆整天拎着抄子去北坑沿儿,回来就蹲在胡同口儿宰蛤蟆。金蛤蟆宰蛤蟆,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分带身子的和不带身子的。不带身子的简单,用剪刀拦腰咔嚓一剪,只留下两条后腿,再把皮一撸就下来了。带身子的则麻烦点,先把脑袋剪掉,在脖腔上挑开一个豁口儿,然后撕皮往下一扒,肠子肚子也就都下来了,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身子和四条腿。蛤蟆当然得活着宰,一死就烂了,这样宰完了,扔到盆里泡着就还是活的,咣咣地蹬着两条后腿游来游去,看着挺吓人。金蛤蟆蹲在自家门口这样宰蛤蟆,也是成心,为的是让街上过来过去的人看,好给自己招揽生意。后来,这“在理儿”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好心劝他,别总干这种事了,人家修行的人为做善事,讲的是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倒好,整天这么血糊淋剌地杀七个宰八个,这叫“业”,说难听了是损阴德的事,将来死了要遭报应。金蛤蟆听了却歪嘴一笑说,这不还没死呢,等死了再说。

但这回,金蛤蟆的心里还是有点嘀咕了。

晚上回到家,也没敢跟老婆说。

金蛤蟆又寻思了两天,觉得这事儿还得找杨大碗。

金蝉子既然是对杨大碗说的,也许,就是想让杨大碗把这话传给自己。这个中午,金蛤蟆特意从北坑沿儿早回来一会儿,一进街就直奔杨大碗的馄饨摊儿来。杨大碗已经准备收摊儿,正一边洗碗筷,一边跟旁边摆茶摊儿的徐傻子聊天。抬头一见金蛤蟆,就笑着说,知道你还得来。然后甩了下手上的水说,说吧,吗心气儿?

金蛤蟆跟杨大碗有点交情。杨大碗的馄饨味儿香,还鲜,而且不光是馅儿鲜,汤也鲜,用金蛤蟆的话说,他的馄饨在这南市是“蝎子的——独一份儿”。很多人都想知道,他这馄饨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杨大碗一直守口如瓶。当然,吃街上饭的都明白,真让别人知道底细,再好的玩意儿也就不值钱了。其实,杨大碗这馄饨的馅儿里,是放了金蛤蟆的蛤蟆腿儿,汤也是蛤蟆汤,所以做出的味儿才跟别人不一样。起初金蛤蟆的蛤蟆不要钱,只是白送,他对杨大碗说,不过是几只蛤蟆,坑里有的是,到时候喝你两碗馄饨就都有了。但杨大碗正色说,不行,蛤蟆是蛤蟆,馄饨是馄饨,两回事儿,我用你的蛤蟆不是一天两天,往后日子长了,咱得各是各码,亲兄弟也明算账,再说,这馄饨里放蛤蟆是我的绝活儿,不能让外人知道。咱表面两清,外人才不会从我这馄饨里想到你的蛤蟆。

金蛤蟆一听,也对。

这以后,两人的交情,也就没人知道是蛤蟆的交情。

这个中午,杨大碗说,让我猜猜吧,你肯定是为那金蝉子的事儿。

金蛤蟆说,是,你给他传个话,今天晚上,我在这牌坊底下的黄记羊肉馆等他,当面会会,都是茅房拉屎脸儿朝外的人,谁也别藏着掖着了,是骡子是马,干脆拉出来遛遛。

杨大碗知道金蛤蟆的脾气,怕他犯浑,就说,我传话可以,不过,你得先跟我说明白了,这个跟他会会,是怎么个会法儿,可别闹出好歹,真要是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就没意思了。

金蛤蟆说,这倒不会,我就想让他当面算算,他说我有事儿,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杨大碗还不放心,又砸了一句,就是这?

金蛤蟆说,就是这。

杨大碗这才点头,说,行,有你这话就行。

于是,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其实,杨大碗跟金蝉子也只是认识,并没什么交情。金蝉子偶尔在这馄饨摊儿的跟前经过,坐下要一碗馄饨,一边喝着,一边跟杨大碗聊几句,仅此而已。杨大碗是吃街上饭的,平时在这跟前过来过去的人也都是点头之交。这个中午,跟金蛤蟆说定了,收起馄饨摊儿,先让旁边茶摊儿的徐傻子给照看一下,就奔蔡家胡同来。金蝉子的卦摊儿,在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

但来了一看,金蝉子没出来。

于是想了一下,就又来云轩茶馆找方壬墨。

杨大碗知道,方壬墨跟金蝉子是真有些交情。

方壬墨是城里的名医,早先在南门跟前有一个“士墨诊所”。南门跟前的这一片,天津人叫“南门脸儿”,这里人来车往很热闹。但前些日子,诊所突然着了一把火。方壬墨平时病人多,怕耽误接诊,就只好先在云轩茶馆这里借了一块地方。云轩茶馆的掌柜当然高兴,这一来也就增添了人气。但也跟方壬墨讲好,在这儿接诊可以,只是别动药,尤其生药材,味儿气太重,一下就把这茶馆里的茶香给搅了。方壬墨也就是在云轩茶馆跟金蝉子认识的。当时金蝉子初来南市,还没选好摆卦摊儿的地方,每天也来这云轩茶馆落脚。金蝉子不像街上一般算卦的,不用招幌儿,只凭一身装束,就能让人看出是干什么的,所以在茶馆一坐,跟前也就总有人围过来。一天中午饭口儿的时候,茶馆清静了,方壬墨正好跟金蝉子邻桌,两人闲下来,就聊了几句。方壬墨已听说了,这个相面算卦的先生号称金蝉子,就搭话说,这些天听街上的人说,先生的道行很深,不知仙乡何处啊?

金蝉子笑一下说,就是此地人,只是出来混口饭吃。

方壬墨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先生别见笑。

金蝉子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方壬墨说,前一阵,我的诊所遇回禄,想请先生给算算,是不是哪儿有毛病。

方壬墨说的遇回禄,意思是遭了火灾,但又没有任何征兆,诊所好端端地就烧起来了。

金蝉子点头说,先生诊所回禄的事,我听说了。

他沉吟一下,说,请问,先生的贵上下?

方壬墨说,在下壬墨,方壬墨。

金蝉子又问,诊所的仙号,是?

方壬墨说,士墨诊所。

又说,士,是我这个“壬”字去掉一撇。

金蝉子哦了一声,先生的尊号既然是壬墨,诊所又叫士墨,想必有缘故吧。

方壬墨说,当初想的是,倘用“壬墨”,有些生僻,好像也不通,所以才改叫“士墨”。

金蝉子哦了一声,点点头,这次仙号遇回禄,也许,跟这个“士墨”有关。

方壬墨一听,忙问,怎么讲?

金蝉子用手指蘸了茶水,先在桌上写了一个“壬”字,又写了一个“士”字,然后讲解说,壬字属水,诊所方位在南,而南方丙丁火,居火位,本来有这“壬”字相润,但字号改了“士”,不光没水,而且是个短“土”,这一来,遇回禄也就在所难免了。

方壬墨听了,立刻问,如此说,这诊所还应该叫“壬墨”?

金蝉子笑笑,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

方壬墨连连点头,先生说得有理,确实有理。

这以后,方壬墨作为答谢,又请金蝉子在“便宜坊”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才对金蝉子说,自己这壬墨的“壬”字,说起来也有些来历,当年家里大排行,一共是弟兄十人,遵上辈的意思,取名的中间一个字,须按天干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排列,自己排行第九,所以取这个“壬”字,叫壬墨。又说,后来诊所叫“士墨”,也是故意把这“壬”字的上面去掉一笔。金蝉子沉吟一下,说,名字一旦取好,按说是不宜轻易更改的,去一笔也不行。说着就笑了,不要说咱百姓庶民,就是当年的圣上也一样,按规矩,圣上的名号是讳字,写时都要故意少一笔,可只这一笔,就少出许多事来,再早的咸丰帝,叫奕詝( ),当时故意把下面少写一钩,可这一来,就成了“独丁”,后来果然,就只有同治这一个儿子。同治叫载淳,写时在“淳”字下面又少一横,这一下不成“子”,后来也就真没儿子,只能传位给表弟,也就是光绪。这光绪叫载湉,写时在“舌”上又少一笔,没了“舌”,所以一辈子不能说话,就是说了也不算。到最后的溥儀(仪),“儀”字下面又少一笔,不成“我”,后来不光没“我”,连大清也没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摇摇头,这看似玩笑,其实细想,也不无道理。

方壬墨听了,由衷地点头说,先生的道行,果然精深。

金蝉子摆摆手,笑了笑。

这以后,方壬墨跟金蝉子也就成了朋友。

这个中午,杨大碗来云轩茶馆找到方壬墨。

方壬墨的跟前正围着一堆看病的人。杨大碗不好挤进去打扰,想了想,就在人堆外面说了一句,请先生给金蝉子传个话,这个傍晚,金蛤蟆在南市口儿的黄记羊肉馆等他。

杨大碗知道,只要这样一说,方壬墨也就明白了。

果然,方壬墨抬眼点了下头,意思是知道了。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但杨大碗有个毛病,嘴比他的碗还敞,这一下午,就嚷嚷得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到傍晚,金蛤蟆来到黄记羊肉馆时,已经先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又过了一会儿,金蝉子也到了。

金蝉子的身边还有个小徒弟。这小徒弟叫连雨,看着瘦瘦巴巴,年纪也不大,其实是金蝉子的帮手。每次金蝉子扶乩,他在旁边给拿着筲箕。金蛤蟆虽然早已在街上听说这个金蝉子,但还是第一次见。这时睃一眼,发现这人果然生得相貌清奇,一头墨染的黑发束成道髻,眉毛和唇边的三绺细髯却是焦黄。身上穿一袭青色长衫,看似海青,其实是一件道袍。

金蛤蟆只要了两碗酒,摆在桌上。

然后,就对金蝉子说,别的不用说了,咱今天当面锣,对面鼓,你就给我算算吧。

金蝉子坐在桌前,垂着眼,手捻着细髯,没说话。

金蛤蟆一见更来劲了,谝着街上的话说,现在这门口儿的街坊都在,南市的人眼眶子大,不光豺狼虎豹,连花脸儿的狐狸也见过,不过也最讲理,你要是算不出来就明说,也不跌份儿。

这时,金蝉子才慢慢抬起眼说,看意思,你不信。

金蛤蟆说,信不信在我,你先算了再说。金蝉子点点头,那就先说你这两天的事。然后沉吟一下,说,你最近命犯阴煞,前一天,应该刚让阴人伤过。

显然,他说的阴人,是指女人。

金蛤蟆一听,脸色立刻变了。

金蛤蟆在家怕老婆,用街上的话说,叫怕婆儿,就在前一天下午,刚为吃炸酱面剥蒜的事让老婆打了一擀面棍儿,头上虽没流血,但鼓起个鸡蛋大的疙瘩,现在一摸还钻心的疼。

杨大碗在旁边噗地乐了,嘴动了一下,又赶紧把话咽回去。

金蛤蟆点头哼一声,那就别扯别的了,放下远的说近的吧。

金蝉子说,近的,只怕就不好说了。

金蛤蟆说,你只管说。

金蝉子又抬起眼,看了看他,你两耳如秋叶,耳属水,十天之内,怕是要有祸事。

沉了一下,又说,这祸事的方位,是南绕北来。

金蛤蟆让他这“南绕北来”说得有点转向,眨巴了一下眼,问,哪种祸事?

金蝉子说,到时候,自会知道了。

金蛤蟆站起来,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好!就十天,十天之后,咱还在这儿说话!

说完就端起酒碗,在金蝉子的酒碗上当地一碰,仰脖一口气喝了。

金蛤蟆当众这样说,其实也是为自己壮胆儿。虽然平时不把相面算卦这类事当回事,但这个金蝉子确实不一样,说话没表情,好像这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让人看着心里没底。

这个傍晚,金蛤蟆从黄记羊肉馆出来,走了几步,杨大碗就从后面追上来。

一边跟着,一边埋怨说,你刚才,不该这么说。

金蛤蟆站住了,转身看看杨大碗,不这么说,你说怎么说?

杨大碗说,其实这种事,我也不信,可话又说回来,也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说着,又凑近一步,你刚才,应该再详细问问他。

其实这时,金蛤蟆的心里也有些后悔了。但再想,刚才当着一堂子人,如果自己再问来问去,倒像是真的怕了。于是哼一声说,我就不信,这牛鼻子老道真能算出个子丑寅卯!

杨大碗说,你还别不信,他也许真能算出来。

说着,把金蛤蟆往街边拉了拉,又告诉他一件事。

就在前些天,这金蝉子曾给南门脸儿一个姓金的老太太算过。这金老太的家里是开绒线铺的,买卖儿不算大,也不算小。家里有两个儿子,一年前二儿子去山西了,说要进点货,可这一走就一直没回来。那天这金老太哭着来找金蝉子,说她这几天总做梦,梦见这二儿子在外面遇上事,好像不好了,心一直悬着,就去北门外的竹竿儿巷找柳先生给算算。柳先生让她说一个字,说给测一测。这金老太就说了一个“佳”字。柳先生一算,果然说不好,恐怕人没了,已经埋在土里了,而且身上是埋了两层土。金老太一听更慌了,在家里哭了几天,听说南市新来了一个算命先生,叫金蝉子,这才赶紧又找过来。金蝉子听了,先问这金老太,怎么想起说这个“佳”字。金老太说,她这二儿子就叫金佳生。金蝉子一听就笑了,说,当初给你儿子取名这人,应该有点文墨。金老太这时已没心思再说闲话,但还是说,是,这是街上的一个教书先生。金蝉子这才说,你儿子没事。然后给她讲,如果按五行说,你儿子不光没死,应该还在外面发了财,这几天就该回来了,看方位,是从河南那边回来的。金老太一听立刻说,不对啊,他走时说,要去山西。金蝉子说,你回去等着吧,等他回来,问他就知道了。金老太回去等了几天,这二儿子果然回来了,而且真是从河南那边回来的,且在外面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再一问,他当初走时确实要去山西,但听说那边下雨,有的地方已发了大水,这才临时改主意往南走,先去山东,后来又转到河南。这金老太喜极而泣,带着二儿子来谢金蝉子。这二儿子问,怎么这一个“佳”字,北门外竹竿儿巷的柳先生测着是那样,而到了金蝉子这里测着就是这样。金蝉子这才给他讲,虽然测的都是这个“佳”字,但因为你姓金,就不一样了,木生土,而土生金,你这双土又能生双金,所以不光可以逢凶化吉,在外面还有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又说,这一个“土”,是“十一”,两个“土”就是两个“十一”,眼下正是十一月,所以算着,你在这个月的中旬前后就该回来了,而从方位看,中央戊己土,这双土又是土中之土,所以该从中土回来,所谓“中土”,也就是河南一带。

杨大碗对金蛤蟆说,现在街上,已经没人再叫他蛤蟆金了,只叫金蝉子。

金蛤蟆一听,心更提起来。

金蛤蟆一连几天不是心思。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埋怨杨大碗。这个金蝉子曾给南门脸儿的金老太算过一卦,而且算得这么准,这样大的事儿,他应该早告诉自己。现在事情已闹到这一步,当着一街筒子的人,已经把自己架起来,再说别的也已经回不过嘴了。

这一想,也就越发憋暗气。

不过杨大碗也把方壬墨的话传过来。杨大碗说,方先生也听说了这事,让我告诉你,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好意,如果明明算出来,就不告诉你,等着看你出事,你又能怎么样?人家并不欠你的,真跟你说了,反倒让你不高兴,弄不好还给自己招一堆麻烦,这又何必呢?这就像当大夫的,看出谁有病,说一声,这是积德的事,如果听了反倒急,这是不懂好歹。

金蛤蟆听了嘴上没说话,但心想,方先生说的,也确实是这个理儿。

这几天,曾爷又打发人来过几次,说叫金蛤蟆去,有事要跟他说。但金蛤蟆推说自己跑肚拉稀,已经起不来炕,一直没去。金蛤蟆已听说了,曾爷的三姨太这次过生日,吃蛤蟆吃上了瘾,过后还闹着要吃。也就猜到,曾爷叫自己去,应该还是为这蛤蟆的事。但金蛤蟆这时已不想再逮蛤蟆了,也不是不想逮,只想先避一避,等这十天过去了,如果真没事,该怎么逮再接着怎么逮。杨大碗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这天下午,曾爷又打发人来了。来的这人叫宝发,是曾爷跟前的人。宝发说,曾爷说了,如果金蛤蟆真拉稀拉得起不来了,就雇辆车,拉也要把他拉过来,就算得了要死的病也没关系,他亲自去云轩茶馆请方壬墨,再不行就把这城里所有的名医都给请来,就不信治不好他。金蛤蟆一听就明白了,曾爷这是真急了。只好穿上衣裳,跟着宝发来到曾家。

曾爷家里有客,正在花厅说话。

宝发直接把金蛤蟆带过来。金蛤蟆一进花厅,见曾爷耷拉着脸,正跟一个人商量事。金蛤蟆立刻认出来,这人是麻四。麻四在南市一带是个人物,不敢说在街上跺一脚四处乱颤,至少在市面上混的人,见了他都要给几分面子。但平时,他很少在街上露面。

这时,曾爷朝金蛤蟆瞥一眼说,你这稀拉得,可有日子了。

又问,还拉?

金蛤蟆听出曾爷这不是好话,赶紧说,好多了。

曾爷点了下头,对立在旁边的宝发说,带他去账房,再支一块大洋。

金蛤蟆愣了愣,眨巴着眼看看曾爷。

曾爷说,还要那种水老虎,老规矩,最后一块儿算吧。

说完,挥了下手。

宝发就赶紧拉着金蛤蟆出来了。

金蛤蟆没猜错,曾爷这几天是真急了。三姨太还想吃蛤蟆,而且点着要吃水老虎,可说了几回一直吃不到嘴,越吃不到嘴也就越想吃,夜里就总跟曾爷闹,把曾爷闹得什么事都干不成,曾爷心里一烦,就掴了三姨太一巴掌。这三姨太闹虽闹,却并不像天津的女人豁得出去,胆子也小,挨了打就不闹了,只是躲在被窝儿里抽泣,直抽泣得梨花带雨。曾爷一看又心疼了,赶紧来哄,一直哄到天亮也哄不下来,反倒把自己的头也闹大了。但打发人去叫了金蛤蟆几次,又总说跑肚拉稀,一直不肯来。于是只好让家里的厨子先去外面的街边儿上买。但街边儿买的蛤蟆都是半死的,而且皮干肉瘦,远不及金蛤蟆钓来的水老虎鲜肥,三姨太又不爱吃。这时曾爷才醒过味儿来,觉得这金蛤蟆不对了,人拉稀,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儿,没有这么一直拉的,真这样拉谁也受不了。可如果说,他是成心不想接这活儿了,也不对。这金蛤蟆就是指着这个吃饭的,平时还发愁没人买他的蛤蟆,现在不可能放着钱不挣。

这一想,就觉着这里边肯定有事儿。

让宝发去街上一打听,果然,是有一个叫金蝉子的相面算卦先生,前些天刚给金蛤蟆算了一卦,说他十天之内要有灾祸。这一下把他吓着了,才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曾爷一听,又是这金蝉子,心里就更来气了。

这才叫冤家路窄。这几天,曾爷正憋着要跟这金蝉子套事儿。

就在几天前,大太太刚对曾爷说,她的一个娘家表弟在街上的生意让人砸了,曾爷得给他做主。曾爷一听,问怎么回事。大太太说,她这娘家表弟曾爷应该知道,叫柳清一,在北门外的竹竿儿巷开了一个算命馆,一直给人相面测字,本来生意挺好。可最近,南市又来了一个相面算卦的,叫金蝉子,总跟他的算命馆作对,只要他给人这么算了,再去找这金蝉子,金蝉子偏那么算,而且回回还都是金蝉子准,这一下,他这算命馆也就没人信了,生意都跑到那边去了。大太太说,这两天,她这娘家表弟又来找她,说再这么下去,他的算命馆就得关张了。

曾爷听了,本来不想管这种闲事。

大太太的这个娘家表弟,曾爷当然知道,但一直瞧不上眼,名号虽然取得仙风道骨,叫柳清一,而且在街上号称“半仙儿”,其实就是蒙人,别说别人,他自己算的连自己都不信。但大太太平时对自己一直忍让,娶了这几房姨太太,也没说二话,现在既然已张嘴了,也不能不管。这两天正寻思,就又冒出这金蝉子给金蛤蟆算卦这事。

曾爷想,这回,这事儿就真得办了。

曾爷办这事,当然不用亲自出面。想了一下,就让人去把麻四找来。

这麻四看着是在街上混的,其实底儿很深。据说他有个六姨父,在市政公所混事,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平时在街上也就黑白通吃,有人说,他暗里也帮他这六姨父办事。曾爷虽是开饭庄的,与这麻四的交往也很深。平时麻四要请一些不想让外人知道的人吃饭,或谈一些隐秘的事,都是来曾爷的庆丰楼饭庄。麻四的事,曾爷心里自然有数,只是佯装不知。

但后来有一次,这层窗户纸还是捅破了。

那次是麻四有一批货,要从塘沽顺水路弄进来。于是来找曾爷,想请曾爷跟东门里的白爷说一下。这白爷叫白向东,是专做漕运生意的。天津内河的漕运生意分两种,一种是跑远,另一种是跑近。跑远的一般是对槽大船,走运河去南边,跑近的则是河拨小船,沿海河去海下。所谓海下,也就是塘沽一带的海边。曾爷是开饭庄的,平时要用一些海货。但运河岸边的“锅伙”太厉害,平时欺行霸市,从海下来的海货本来挺便宜,一过他们的手,价钱就要翻几倍。曾爷不想让他们宰,后来就想了个办法,东门里白爷的船每回从海下上来,就带一些海货过来。麻四这次来找曾爷,就是想请他跟白爷说说,让白爷的船把他这批货也带上来。当然,运费该怎么算怎么算。当时曾爷有些奇怪,麻四跟白爷认识,平时也有些交情,况且白爷就是做这漕运生意的,花钱运货,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干吗还非得绕一下,让自己去说?麻四看出曾爷的心思,就说,这回不光自己不能出面,曾爷也不要告诉白爷,这是谁的事,只让他的船把这货拉来就行了。曾爷一听更不明白了,不过是一点货,干吗搞得这样神秘?

麻四这才说,再细的就别问了,其实,这也不是他的事。

曾爷虽是生意人,但也知道深浅,一听也就懂了,没再多问。但这事过去以后,有一回曾爷在一个饭局上见到白爷,白爷把他拉到一边说,您是开饭庄的,怎么也做旁门生意?

曾爷听了摸不着头脑,不知白爷是什么意思。

白爷这才问,上回让他的船从塘沽运的那批货,知道是什么吗。

曾爷又想想,才想起应该是麻四的那批货,于是告诉白爷,这东西不是他的,只是给朋友帮忙。白爷一听凑近了说,曾爷,我一说,您也就一听,以后这种忙,还是少帮。

说着又一笑,您曾爷热心肠儿,爱帮朋友,这没毛病,可别给自己帮出乱来。

这件事过后,麻四特意打发人给曾爷送来一封帖子。打开一看,不过是几句寒暄的话,但里边还夹着一张银票。后来麻四见了曾爷,没再提这事。曾爷也就一直没提。

这个下午,麻四一来就知道,曾爷应该有事,而且不会是一般的事。

曾爷把麻四让进花厅,看着下人给端上茶,又把旁边的人都支出去,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也正应了街上的那句话,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腻歪人。

麻四一听就笑了,说,这是谁这么大胆儿,敢招曾爷腻歪?

曾爷叹口气,这才把金蝉子这事说了。

麻四点头说,明白了。

又一笑,说,这不叫事儿。

曾爷立刻说,我请你来,是不想把这事闹得太大,再说,也不想落个咱南市的人欺生,这要传出去就不好听了,只要把事儿办了,砸了他的生意,最好把他从南市轰出去也就行了。

麻四说,我有数儿。

说完站起身,随手拿了曾爷给封的十块大洋,就告辞了。

麻四办这种事,当然也不用亲自出面。

这也是他这姨父特意叮嘱过的。他姨父说,南市这地界儿看着乌泱乌泱,水也很深,不懂局的就不说了,真懂的,眼里都不揉沙子,平时别太招眼,否则再有事就不好办了。

所以,麻四平时没有特殊的事,在街上也就很少露面。

但这次不一样了,既然是曾爷交代的事,就得亲自出马了。自从那一次从塘沽运来那批货,后来又有几次,也都是请曾爷出面,让东门里白爷的船给运进来的。麻四的六姨父见事情办得很稳妥,非常满意。当然,白爷那边的运费是一回事,曾爷这边,麻四每回也都要送一张银票过来。但麻四送的时候并不说话,曾爷收的时候也不说话,彼此好像都没这回事。

所以,麻四心里清楚,一定要把跟曾爷的这层关系维护好。

麻四知道,曾爷的这个三姨太简直就是他的眼珠子。本来只是个逮蛤蟆的事儿,说起来都可乐,罗家胡同的金蛤蟆让这相面算卦的金蝉子算了一卦,一下给吓住了,不敢出门了,结果耽误了曾爷的这三姨太吃蛤蟆。这点事儿本来不叫事儿,可在曾爷这里就是天大的事儿了,所以才特意把自己请来,又郑重其事地交代,还特意封了十块大洋。

由此看来,这件事就不能掉以轻心了。

麻四先让人打听清楚,这个金蝉子平时是在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做生意。这天上午,就带上几个人来到蔡家胡同。这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窝在南市里边,并不是太繁华的地方,但因为清静,也就显得挺宽绰。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靠墙根儿正好摆下一个卦摊儿案子。

麻四跟一般街上混的还不一样,平时留着大背头,穿一身驼色西服,只是不打领带,衬衣敞着领口儿,脚下是一双黄皮鞋,看着像个混洋事儿的。但这个上午,他故意跟带来的几个人一样的打扮儿,上身是对襟儿的黑绸布褂子,底下是灯笼裤,脚上穿一双“踢死牛”的麻布靸鞋。来的时候,已跟手下的一个人交代好。这人叫胡天儿,看着傻大黑粗,但脑子转轴儿快,一肚子鬼心眼儿。这时,几个人来到金蝉子的案子跟前。

金蝉子正坐在案前看书。抬起头,看看这几个人。

麻四斜过头,朝身边的胡天儿瞟一眼。

胡天儿就过来说,测个字。

金蝉子放下书,点头说,问前程,还是问财路。

胡天儿说,你先算算,我是做哪路生意的,算准了,再往下说。

金蝉子哦了一声,心里就有数了。测字算卦没这么算的,一张嘴就带着一脑门子的官司,这显然是来找事的。再看旁边这几个人,也都黑着脸儿,就知道,这回如果算不准,弄不好就得砸了摊子。于是拿过案子上的笔,在砚台上掭了掭,递过来说,赏个字吧。

说完,正要拿过一个纸条,这胡天儿已在自己的掌心写了一个“人”字。

胡天儿这里写着字,金蝉子又朝这几个人瞥一眼,心里就大概明白了。麻四虽然跟这几个手下是一样的打扮,但还是带着溜光水滑的痕迹,跟整天耍胳膊根儿的不是一个意思。

这时,胡天儿写完,就把左手伸到金蝉子的鼻子底下,嗯了一声。

金蝉子只斜着打了一眼,就笑了。

胡天儿看看他。

金蝉子说,你不是做生意的。然后点点头,又说,这个“人”字,虽然一撇一捺,可看着却是一高一低,而且这么一写,就另有说道儿了。

胡天儿盯着他,怎么说?

金蝉子把他的手一推,意思是不用看了。

胡天儿就收回手,放下了。

金蝉子说,我说了,你别介意,你应该是个手下人。

胡天儿一听,立刻瞪起眼。

金蝉子指了指他这只放下的手,你把这“人”字写在手上,手一放下,这不是手下人嘛。

说着,又朝旁边的麻四瞥了一下。

麻四没说话,就转身带着人走了。

麻四没想到,这个金蝉子果然厉害。麻四是吃街上饭的,对“金门儿”里的事当然也懂一些。干这行的单有一种人,论起《周易》和《麻衣神相》一类的书也能批能讲,但真给人算时就不说这个了,只是八面风,两头儿堵。这种人的眼最毒,别说算卦,一个字就能测出八种说法儿,而且怎么说怎么有理儿。麻四本来想的是,先让这金蝉子给胡天儿测字,当然测不准,他这么测就那么说,那么测就这么说,既然测不准,也就是蒙人,然后让手下的人把他的摊子一砸,也就算砸了他的生意。可没想到,这一个“人”字不光把胡天儿测住了,竟然连自己也给测住了。当时在心里转了几个圈儿,他这话,还没法儿反嘴。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当然不能算完,还得接着跟他往下套。

回来又想了两天,就想起一个人。

这人叫陈必德,是警察厅的警务处处长。麻四跟这陈必德的关系,外面没几个人知道。当初陈必德这警务处处长的职位,还是麻四的六姨父给谋下的。麻四想,这回这事儿,也就这一锤子了,干脆去跟陈必德说说,他这警察厅的监房里有的是犯人,就弄出一个来,先给剃头刮脸儿换了衣裳,再带去让这金蝉子给算,这回他就是神仙也算不出来了,只要算错了,当时就砸摊子。不过这次就不光是轰出南市这么简单了,索性让陈必德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他抓起来,先关几天,再发出去做苦役,这样跟曾爷那边也就有交代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就来警察厅找陈必德。

麻四心里清楚,陈必德表面是跟他六姨父的关系近,其实真正近的,是他六姨。

麻四的六姨当初是在园子里唱西河大鼓的,艺名叫“脆牡丹”。吃开口饭的就是这样,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不红的时候没饭,哪天真红了,各种麻烦也就来了,街上的三教九流杂巴地都来园子里捧,其实是都想伸嘴吃一口。这脆牡丹也知道,只要让一个人吃了,就都得让吃,于是也就干脆把裤腰带系得紧紧的。但这一来也就没法儿唱了,只要在台上一张嘴,底下就喊好儿,听着是正好儿,其实是“邪好儿”,说白了也就是起哄。正这时,陈必德就提着警棍来到园子,谁再喊邪好儿,过去抡起警棍就打。当时陈必德只是一个普通巡警,按说没职没衔,也没多大势力。但他白天是巡警,晚上脱了警服,街上还有一帮道儿上的兄弟,一般二巴巴的混星子也就没人敢惹。这一来就行了,常来园子闹事的人一见这脆牡丹有人罩着,也就不敢再闹了。脆牡丹是明白人,用行话说也就是“攒儿亮”,明面儿还是把自己的裤腰带系得紧紧的,暗里当然不能白了这陈必德,也就让他解开了。但就在这时,市政公所一个姓林的专员也看上了脆牡丹。这个林专员,也就是麻四后来的六姨父。

林专员当然知道在园子里唱玩意儿的是怎么回事,起初虽然觉着这脆牡丹不错,不光嗓子好,长相儿也好,堪称色艺双绝,也就只是请出来吃了两次饭,并没太当回事。但后来听说,这脆牡丹脾气挺倔,宁愿让人往台上扔茶壶茶碗也守身如玉,这才动了心思。

于是让人去跟这脆牡丹说,打算娶她。

脆牡丹一听,是官面儿上的人看上了自己,且还不是一般的身份,当然满心愿意。陈必德得知此事,倒也知趣,从此就不再往跟前凑了。但这脆牡丹毕竟是吃江湖饭的,也对得起陈必德,嫁了这林专员以后,就让他给陈必德谋了一个警务处处长的职位。这以后,陈必德嘴上不说,对麻四也就总是另眼看待,每次来找他,别管什么事,都有求必应。

这回麻四来时,陈必德也正遇上一件烦心的事。

这陈必德有个小舅子,叫邰如风,平时不干正经事,整天到处“打游飞”,仗着他姐夫是警察厅的警务处处长,靠往外“捞人”挣钱。街上的人都知道邰如风有这本事,有犯了事儿的即使不直接认识他,也想办法烦人托情地找过来。邰如风既然是指这个吃饭,也就来者不拒。不过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开的价码儿没准谱儿,真赶上要死的案子,或是有钱的“冤大头”,就狮子大开口,然后转头再来跟陈必德商量。日子一长,陈必德跟这邰如风也就一上一下,成了“一合手”,每次事成之后两人三七分账,陈必德得七,邰如风得三。但这邰如风有个毛病,风流成性,平时总打扮得油头粉面,到处拈花惹草。陈必德为这事早就提醒过他,自古奸情出人命,你招惹一般门户的女人也就罢了,有一天真杵到炸弹上,我这个警务处处长本事再大可也救不了你。邰如风每次听了,只是歪嘴一笑,并不当回事。

但这回,他这一下真杵到炸弹上了。

今年开春,邰如风去南市口儿东拐角儿的燕来茶园听戏。这燕来茶园紧挨着日租界,也就常有那边的日本人过来。当时邰如风是坐在台口儿跟前的一个茶桌边,正听着戏,发现旁边的茶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挺漂亮,看意思像租界里的女人,就凑过去搭讪。说了几句话,也就认识了。这女人见邰如风的穿戴跟茶馆里的人不一样,不光风流倜傥,举止做派也不俗,两人又都懂戏,聊了一会儿,觉得挺说得上来。于是约好,第二天还来这里听戏。这样又听了几回戏,这女人又请邰如风来租界这边的居酒屋喝了几回酒,两人就到一块儿了。这时,邰如风才知道,这女人叫千桂子,虽然在日本出生,但是在天津的租界里长大,也就已是半个天津人。两人每次见面,千桂子当然不能来华界这边,不光招眼,也不安全,也就都在租界里。这边单有一种居酒屋,喝酒之后,想干什么事都可以。

一来二去,这个千桂子竟然怀孕了。

也就在这时,还是出事了。这邰如风是个情种,跟这千桂子在一起胆子越来越大,心气儿也越来越高,就干脆带着她去酒店开房。这一开房,事情就不一样了。过去在居酒屋,两人也就是露水一下,然后起身各自一走也就若无其事。但一开了房,再如胶似漆,有时索性就过夜了。这样终于在一天早晨,酒店房间的门突然被砸开了。当时邰如风刚走,房间里只有千桂子一个人。可是看床上的意思,刚刚干过什么事也一目了然。

于是,邰如风正走在街上,还没出日租界,就被抓回来。

邰如风这时才知道,敢情这千桂子还有一个叫松本的养父,而且这松本是青川公馆的人。邰如风曾听姐夫陈必德说过,日租界里的公馆不是好地方,背景都深不见底,而且租界单有自己的警察署,天津人叫“白帽儿衙门”,平时租界里有什么事,华界这边的警察厅也无权过问。所以,陈必德早就警告邰如风,千万别去招惹那边的女人;邰如风当然明白千桂子的这个所谓养父是怎么回事,再一听是青川公馆的人,就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杵到炸弹上了。

这个松本五十来岁,细溜个儿,小刀条子脸儿,一见把邰如风抓来了,气得小仁丹胡儿都撅起来。但邰如风毕竟是情场老手,嘴硬,只要没捉奸在床,就死不认账。松本既然去酒店“掏窝儿”,自然已有十足的把握,当即让人把邰如风捆起来,扔进“白帽儿衙门”的监房。

然后放出话,这回非整死他。

这时,陈必德这边也已得着消息,知道这小舅子到底还是为这种花花事儿捅出娄子,这回怕是连小命儿也要搭上了。回家跟老婆一说,老婆登时就急了,非逼着他赶紧想办法。陈必德虽是警察厅的警务处处长,但毕竟是在华界,日租界这边的事无权干涉。最后只好又来找麻四的姨父,让这姨父跟日租界方面通融了一下,才总算把这邰如风从白帽儿衙门里弄出来。

弄是弄出来了,但这个松本还不依不饶,又跟到华界这边,非看着这边以奸淫日本国民的罪名定他一个死罪。陈必德也知道,只要把邰如风移送到检察厅,离开自己的管辖,这事就真没办法了。所以,也就一直故意拖着。但总这样拖下去也不是长事,家里的老婆又整天哭闹,非逼他不管用什么办法,赶紧把这兄弟弄出来。

这些天,就已经急得起了一嘴燎泡。

正在这时,麻四来了。

麻四跟陈必德的关系,彼此一直心照不宣。有时麻四的六姨让给陈必德捎来一句半句莫名其妙的话,或陈必德让给那边捎点什么东西,麻四都是让捎就捎。但从来不问。

这个上午,麻四一见陈必德就开门见山,把自己的想法儿说出来。

陈必德这时正心烦意乱,本来已无心再管这些打八岔的闲事。

但一边听麻四说着,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这几天,日租界那边已传来消息,说是那个叫千桂子的日本女人因为这次的事也一直没得好儿,经过一番折腾就小产了,跟着又得了“产后风”,已经死了。这一下那个松本就更不干了,三天两头过来催问,非要给这邰如风治一个死罪;这时,陈必德想,既然麻四想在自己这里弄一个犯人,索性就把邰如风给他,然后告诉那个松本,让他也跟着一块儿去。邰如风直到现在还始终不肯承认跟那个叫千桂子的日本女人有任何关系,而如果这个叫金蝉子的算命先生这一次也能算出是这样的结果,这个松本应该也就没话说了。

当然,真这么干,事先还要把所有的机关都安排好。

陈必德这样盘算了,让麻四先回去等消息,然后就来找警察厅厅长。先擩了一张银票,又商量说,听说最近南市出了一个奇人,叫金蝉子,相面测字很准。这邰如风的案子也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况且本来就是个冤案,可日本人那边一直不依不饶,还抓住不放,这回是不是这样,干脆就把这个叫松本的日本人叫着,带着邰如风,去让这金蝉子给算一算,倘若真算出有这么回事,那自然是该怎么办怎么办,可如果算着确实是个冤案,这松本也就没话说了。警察厅厅长已经得了银票,也知道这邰如风是陈必德的小舅子,但想了想,还是问,就算这金蝉子真算出是个冤案,那个松本会信吗?他如果还不信,岂不是白折腾了。

陈必德说,这您放心,我自有办法。

警察厅厅长知道陈必德鬼点子多,也就同意了。

于是,陈必德立刻着手,做了周密的安排。先派一个手下的人去南市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找到这金蝉子,对他说,明天上午,有几个人要来找他相面测字,别的人就不用说了,只说其两个人,一个是细溜个儿,刀条子脸儿,如果给这人算,只说是日本人就行,另一个测字的,就说他最近摊了官司,不过一定得说,这官司是个冤案,根本没有这回事。陈必德的这个手下这样交代完,又拿出一块大洋,放到金蝉子面前的案子上。金蝉子一直低着头,在擦拭卦盘。这时,抬眼看看这人,把这块大洋一推,说,卦礼是明天的事。

这人一听,揣起这块大洋,就扭头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陈必德让人把邰如风从监房提出来。人一摊了官司,脸上都挂灰,加上这几天食水不到,本来风流潇洒的一个人,已经胡子拉碴,头发也立起来。麻四先让人带他去华清池洗了个澡,又刮了脸,理了发,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这才带着奔南市来。

这时,陈必德和松本也已经到了,就一起来到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

松本这些天一直在催问华界这边的警察厅,邰如风的案子究竟办到哪一步了。这次一听这事,起初觉得很可笑。松本在天津的租界待了这些年,已经是中国通,对中国人这种占卜扶乩之类的事当然也知道。但是拿这个作为判断案情的依据,显然很荒唐。陈必德事先已想到了,就对松本说,这种事别说你不信,说实话,我也不信,可现在这个邰如风对这事死不承认,这几天已经动了大刑,可动刑他也不认,这回用这个办法,也实属无奈,而且这金蝉子,用我们中国话说,是个半仙儿,据说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咱这回这样,先让他给你算,如果算得不准,甭等你说,我就让人把他抓起来,然后邰如风这案子,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可如果给你算准了,而且分毫不差,再往下算,咱就得听听了。这时,松本的心里很清楚,这个陈必德是在故意耍花活儿,说来说去,还是想为邰如风开脱。于是想,这样也好,中国人这种占卜扶乩之类的事本来就是无稽之谈,不管他怎么算,最后的结果自己都不会承认,但换句话说,如果真算出邰如风这案子属实,这个陈必德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一想,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个上午,金蝉子也刚到。他一边摆着卦摊儿,就见几个人朝这边走过来,用眼角一瞄,发现其中有几个熟脸儿,好像前两天来过,心里就有数儿了。这时,一个身材细瘦的人走过来。这人虽然个儿不高,但端肩膀儿、短脖子,从上到下像刀砍的一样有棱有角儿。

他来到金蝉子的卦摊儿跟前,说,你先给我算算,看我是干什么的。

然后眯起一只眼,又说,你可算准了。

这松本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而且一直在租界,已经带一些天津口音,也就几乎听不出是外国人。金蝉子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又朝脸上看了看,点头说,你身材细瘦,面色白中带青,命相应该属木,东方甲乙木,方位在东。

然后点了下头,你应该是扶桑之人。

显然,他说的扶桑,是指日本。

松本听了,慢慢眯起两眼。

金蝉子又说,从面色看,你木中带金,应该是拿兵器的。

松本眯着的两眼,立刻睁开了。

陈必德在旁边挑起嘴角一笑,问松本,还往下算?

松本没说话,只嗯了一声。

陈必德说,如果再算……

说着停住嘴,又看看松本。

松本没说话,回过头,瞥一眼站在身后的邰如风。

邰如风这次来之前,陈必德已跟他交代了,倘这个金蝉子这回算着没事,他也就真没事了。而且,让他放心,事先已做了安排,这个金蝉子就是真算出来,也不会往算出的结果上说。刚才在来的路上,麻四也一再叮嘱他,一会儿测字,只测一个“人”字。

这时,邰如风走过来,心里也就已经有底儿。

金蝉子先抬起眼,打量了他一下,然后把一管掭饱墨的笔递过来。

邰如风这些天先被关在日租界的“白帽儿衙门”,后来又转到华界这边警察厅的监房,身上和手上已让法绳勒得有伤。这时,他想的是,如果自己接这管笔,只要一伸手,肯定能看出来。于是就自作主张,没去接这笔,只是一张口,把这个“人”字用嘴说出来。

但他这“人”字一出口,金蝉子就点点头。

邰如风看着他。

金蝉子说,我说了,你别介意。

然后说,你应该,是囹圄中人。

松本当然懂“囹圄”的意思,立刻瞪起眼,看着金蝉子。

陈必德瞟一眼松本,故意说,你说说,是怎么测出来的。

金蝉子说,你这“人”字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嘴即是口,口中有人,自然是个“囚”字。

说完停了一下,看看陈必德。

这时,陈必德的心里已经有根,点头说,你接着往下算。

金蝉子说,再算,后面的话,只怕就不雅了,他这个“口”,在男人身上是口,可在女人的身上,也就是另一个不言之处了,女人的这个不言之处里,有人……

他说到这儿,又停了一下。

邰如风的脸立刻白了,看看这金蝉子,又回头看看陈必德。

金蝉子又说,这应该,是个花案,而且这花已结果,不过,不是瓜熟蒂落……

邰如风的嘴角哆嗦了一下。

松本斜过眼,瞄着陈必德。

陈必德没再说话,让人押上邰如风就转身走了。

陈必德当晚回到家,一进门,就让老婆把脸抓成了花猫。

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当初跟松本说的话,总不能不算。于是两天以后,只好走手续,把邰如风移送上去。这时,松本通过日租界的“日本居留民团”也已向华界这边发来照会。案子一到审判厅,也就很快判下来,给邰如风定了一个死罪,就拉去枪毙了。

邰如风被枪毙的第二天下午,麻四又来找陈必德。

陈必德事先已答应过麻四,说这回这金蝉子在南市肯定待不住了,他如果算出邰如风是冤案,日本人那边自然不会放过他,后面肯定得找他的麻烦,这一来,借日本人的手,麻四在曾爷那边也就有交代了。可没想到,最后这事却闹成了这样。

麻四来时,陈必德这里也正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一见他就烦躁地说,你放心,这回甭别人,我就饶不了这个牛鼻子老道!

麻四问,你打算怎么办?

陈必德哼一声,我要想办他,有的是办法!

然后说,你回去听信儿吧,也就是这一半天的事儿。

这时,陈必德已经想好了办法。就在这几天,北门外刚出了一件事,一伙混混儿跟西头湾子的“锅伙”套事儿,打死了那边的两个人。本来运河边的混混儿套事儿械斗是常事,但这回死人了,而且是两条人命,这就不是小事了。北门外这伙混混儿的头领叫“北门老五”,一见出了人命,就烦出人来找陈必德,想把这事儿抹平了。陈必德这时已经想好,就对这北门老五说,要想抹平,也有办法,只要把这事儿推到别人身上,你的人就不用抵命了。这北门老五是江湖人,一听立刻拨浪着脑袋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要这么干就太不地道了。

陈必德说,行啊,你既然敢做敢当,就推出两个人来抵命吧。

北门老五一听,这才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于是问陈必德,真推别人身上,怎么推?

陈必德先问,南市蔡家胡同有个叫金蝉子的算命先生,知不知道?

北门老五想了想,说,听说过。

陈必德说,你就说,这回套这场事儿,是这个金蝉子撺掇你们去的。

北门老五一听,立刻说,这不可能,我就这么听话,他让去就去?

陈必德说,话分怎么说,你就说,是他给算了一卦,而且算得言之凿凿,你才信的。

北门老五又寻思了一下,也就只好同意了。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陈必德先让底下的人从监房里提出这几个混混儿,像真事儿一样地一个一个审问。这几个混混儿事先已串好供,也就都往这算命先生金蝉子的身上说。陈必德凑足了口供,又让这几个混混儿画了押,就派人去南市的蔡家胡同西南口儿把金蝉子抓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麻四在曾爷的庆丰楼饭庄请陈必德喝了一顿酒。麻四说,这件事多亏您了,虽说前面磕磕绊绊不太顺,但最后的结果还算圆满,这一下在曾爷那边也就有了交代。接着又说,不过这金蝉子,还真有点道行,看来,咱都小看他了。

陈必德的家里这几天已打成热窑,邰如风被枪毙之后,他老婆先是不让他上床,后来干脆就不让他进家了,这几天他一直睡在办公室,对别的事也就无心过问。

这时一听麻四说,才问,怎么回事?

麻四笑笑说,你这堂堂的警务处处长,自己监房的事都不知道,看来最近是太忙了。

陈必德叹口气,你就说吧。

麻四这才把这几天听来的事,对陈必德说了。

麻四说的,是金蝉子被关进监房之后的事。陈必德这回费了半天劲,最后这小舅子邰如风的命也没保住,事后又让老婆连骂带抓,后来干脆被赶出了家门,想来想去,就把这所有的账都算在这个金蝉子的身上。这回一把金蝉子抓进来,就吩咐底下的人,把他关进“人字壹号”监房。警察厅的监房跟羁押判了刑的犯人监狱还不一样。虽然都是关人的地方,但这边一般是刚抓进来的,还没判决,也就什么案子都有,杀人越货的、抢劫偷盗的、奸情人命的,都关在一块儿。监房分“天”“地”“人”三监,每监又有大中小三种监房,分“壹”“贰”“叁”号。其中的这“人字壹号”,在所有的监房里是最大的,关了足有三十几个犯人。陈必德想的是,这个金蝉子看着弱不禁风,跟这些江洋大盗关在一块儿,甭等送去判刑,几天就得让这些人欺负死了。但这个晚上听麻四一说,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麻四说,他有一个手下的弟兄,跟看监房的人认识,所以听说了一些这金蝉子在监房里的事。起初刚进去,他确实受欺负,经常挨打挨骂,还让他守着监房门口,整天抱着尿桶睡觉。但很快就没人敢欺负他了,不光不欺负,还把这监房里最好的位置腾出来,让他睡。起初看监房的人也觉着奇怪,后来一问才知道,监房里的这些人,已经排着队让他给算过了。一开始,这些人也不信,这监房里的头儿就让他先给每人算一下,都是因什么案子进来的。结果这一算,只算错了一个,还不是真错,是这人除了偷盗,还干过别的,但一直隐瞒没说,这回也让金蝉子给算出来了。这一下监房的人才相信了,而且每个人都有没交代的事,唯恐这金蝉子也给自己算出来。于是不光不敢再欺负他,还都恭着敬着了。

陈必德一听,立刻又来气了。心想,这不行,看来还得想办法。

这个晚上吃完了饭,刚回到办公室,方壬墨来了。

陈必德跟方壬墨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说起来,也算是欠方壬墨一个人情。陈必德的老婆气性大,有一回得了气鼓症,肚子胀得像一面大鼓,起初以为是有孕了,还挺高兴,后来才发现,不是孕,是病。但请了几个大夫给看,也吃了一堆药,都不管用。最后找到方壬墨,只吃了他的一服药就好了。事后陈必德要给脉礼。方壬墨笑笑说,不过是一服小药,不值钱。

这个晚上,陈必德一见方壬墨,就知道有事。

方壬墨说,是啊,确实有点事。

说着,就拿出一个锦盒,放到陈必德的办公桌上。这锦盒三寸见方,看着挺精致。

然后说,你忙我也忙,咱就长话短说吧,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送这东西。

陈必德先看看方壬墨,伸手拿过这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石头。这石头是黄褐色的,挺轻,再看外形,像一只蛤蟆。于是抬起头问,这……怎么个意思?

方壬墨说,我就直说吧,这是金蝉子让我送来的。

陈必德更不解了,问,你跟这金蝉子,也有交情?

方壬墨笑笑,既然让我送来,这里边自然是也搭着我的面子。

陈必德并不知道,金蝉子当初给测字的那个在南门外开绒线铺的金老太,方壬墨论着是她的表外甥。这回金老太听街上的人说,去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找金蝉子测字,可去了几次一直没见人。接着就听说金蝉子出事了,有人看见,是让警察抓了。金老太一听不明白,这金蝉子不过是一个相面算卦的先生,平时又为人和善,他能招惹谁了。这金老太自从那次让金蝉子为自己的儿子测字,一直心存感念,也看出这是个好人,就想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初来找金蝉子测字时,知道他身边有个小徒弟,叫连雨,就赶紧来找这个连雨。

金老太问连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雨这才把前几天的事,前前后后都对金老太说了。

这连雨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正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一见金老太想管这事,就把这块石头拿出来,说这是先生的东西,应该挺值钱,先生曾说过,到关键的时候也许能用上。然后又对金老太说,现在救人要紧,能不能想个办法,拿去帮先生打点一下?金老太一边听连雨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时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表外甥方壬墨是城里的名医,平时经常给各种人看病,说不定能跟官面儿上的人说上话。

于是,就拿上这块石头,赶紧来找方壬墨。

这时,方壬墨也已听说金蝉子出事了,于是对金老太说,大妗子您放心,我跟这金蝉子不光认识,说起来也算有点交情,就是您不托付,这事我也会尽心去办。

这才拿了这块石头,来找陈必德。

这时,方壬墨对陈必德说,我已经看了,这块石头叫蟾石,确实是个稀罕物儿。

然后又说,别的事,我不多说,就靠您关照了。

陈必德平时见的东西多了,这时看了看,不过是一块石头。但既然是方壬墨送来的,这里边确实搭着他的面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勉强收下了。

十一

陈必德收了这块石头,事后想想,这事儿还真有点棘手。本来已经想好,这回把这金蝉子抓进来,就是不死,也得让他脱几层皮。可这一下,就不能这么办了。

就在这时,南市“云宝斋”的周半喻来了。

这周半喻是专做古玩玉器生意的,在街上有个绰号,叫“周打腰儿”。他的云宝斋在南市一带是有名的字号,平时经手各种东西,不光见多识广,眼也毒,别管多蹊跷的物件儿,只要拿眼一打,就能估摸出值多少钱。也知道,一般人不是干这个的,未必懂行,嘴里也就没实话。不过也有良心,坑人不往死里坑,能值一百大洋的东西,只说值五十,值二百的说值一百。后来街上的人就明白了,于是给他取了这个绰号,叫“周打腰儿”,意思是别管什么东西,只要到他手里都要拦腰砍一刀。这个下午,陈必德的脑袋正发蒙,桌上堆了一摞公文也没心思看。这时底下人进来说,云宝斋的周半喻来了。陈必德一听就烦了,自己这警务处处长的办公室,整天来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杂人,再这样下去就成茶馆了。

于是挥挥手说,不见。

一会儿,底下人又进来了,说,周老板说,您要是忙,就另约个时间。

陈必德这才意识到,看来这周半喻确实有事。

于是想想说,那就晚上吧。

这天晚上,周半喻把陈必德请出来,在街上的“大益德”饭庄吃饭。陈必德这时心乱,脑子也乱,也就没心思再拐弯儿,一见周半喻就说,周老板想必是有事,就照直说吧。

周半喻先把酒菜叫上来,才说,行,我就照直说。

然后问,听说,您手里有块石头?

陈必德听了先是一愣,想了想,周半喻说的,应该是那天晚上方壬墨送来的那块蟾石。但又有些奇怪,这周半喻的鼻子也太灵了,这石头的事才几天,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周半喻看出陈必德的心思,笑笑说,我就是从方壬墨方先生那里听说的。

但跟着又说,听他说,您这块石头是祖上传下来的。

陈必德一听,这才放心了。

周半喻说的是实话,方壬墨确实是这么对他说的。那天晚上,方壬墨从陈必德这里一出来,就去了南门外的绒线铺。金老太还在等消息,一见就问,事情办得怎么样?方壬墨说,办是办了,可这陈必德买不买面子,还不好说。金老太忙问,他怎么说?方壬墨说,看陈必德这意思,是个外行,平时收的东西也多,这石头根本没看上眼,一接过去就扔抽屉里了。金老太一听就急了,说,大妗子没求过你什么事,只这一回,你一定得想想办法。方壬墨说,您放心,就是您不说,这个事儿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沉了沉又说,我刚才在道儿上,想了个主意。

金老太忙问,什么主意?

方壬墨说,就别细说了,只能试一试,看行不行吧。

方壬墨说的主意,就是周半喻。这周半喻在南市开着云宝斋,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如果他说哪件东西值钱,分量肯定就不一样了。周半喻平时也常来云轩茶馆。云轩茶馆是个静茶馆,不唱戏,也没玩意儿,来这里的人都是玩儿鸟玩儿草虫的。周半喻来这里,是想碰生意。方壬墨的诊所这时已经重新修好,而且按金蝉子的意思,把“士”字上面的一撇又加上了,就叫“壬墨”诊所。但第二天上午,又特意来云轩茶馆应诊。果然,将近中午时,周半喻也来了。周半喻平时也爱跟方壬墨聊天。方壬墨整天在街上应诊,不光接触的人多,知道的事儿也多,一边闲聊,也许就能聊出点这方面的事。这个上午,周半喻一直坐在旁边喝茶,快到饭口儿时,见方壬墨跟前的人都散了,才凑过来。其实方壬墨这里一边应诊,也一直拿眼瞄着周半喻,这时见他坐过来,就笑笑说,我正想跟您说个事儿呢。

周半喻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忙问,方先生一定是又见着好东西了?

方壬墨说,您还真说对了。

然后一边收拾着诊包,一边就把陈必德的手里有一块蟾石的事说了。又说,昨天也是偶然看见的,这陈处长突然头晕,派底下的人来接,去给看看,在他的办公桌上无意中见到的。

然后又笑笑,不过看意思,他不懂局,没当个好东西,只在抽屉里随便扔着。

周半喻立刻心领神会,点头说,您方先生真疼我,这个人情,我记住了。

这天晚上,周半喻一边跟陈必德喝着酒,心里也明白,这事儿不能太急,否则陈必德一警醒,后面就不好谈了。于是一边给他斟酒,笑着试探说,您要是舍得,让我也瞻仰瞻仰?

又说,干我们这行的,讲的是个见识,别管吗东西,能过一过手,哪怕过过眼也是好的。

陈必德听了心想,让这周半喻看看也好,这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也就有数了。又想,大白天在办公室摆弄这东西显然不合适,如果要看,只能在晚上。

于是说,周老板有兴趣,一会儿就跟我去看看吧。

两人吃完了饭,就一块儿来到陈必德的办公室。

陈必德跟这周半喻也打过几次交道。以往有人送了东西,想换成现钱,就把周半喻找来。当然也知道,这周半喻有个“周打腰儿”的绰号,不过心里也有根,知道他跟自己再怎么“打腰儿”,也不敢太过分。这天晚上来到办公室,就从抽屉里把这块石头拿出来。

周半喻接到手里,先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看,又放到灯底下照了照。

然后点头嗯一声,说,这东西,还真有点意思。

陈必德说,你就说吧,怎么个意思。

周半喻没说话,又把这石头举到陈必德眼前的灯下。陈必德这才发现,原来这石头是半透明的,里面隐约还有一个像蛤蟆一样的东西,立刻觉着新鲜,要把这石头砸开。周半喻赶紧说,不能砸,其实这里面的东西就是一汪水儿,真砸开,一流出来就完了。

陈必德一听摇头说,这就没吗意思了。

周半喻立刻说,您要是不稀罕,反正扔着也是扔着,就倒给我吧。

陈必德听了,瞥一眼周半喻,没说话。

周半喻赶紧又说,就别论多少了,咱也过得着这个,我出三十块大洋,您看怎么样?

陈必德一听,就知道周半喻这是生意话,别说过得着过不着,自己跟他根本就没交情。但他出的这价钱,也让陈必德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样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竟然值三十块大洋。但转念再想,也许只是有行无市,周半喻肯出这个价,再拿给别人也许就未必值这价儿了。

于是眯起眼说,你周老板的外号,街上都知道,可叫“周打腰儿”啊。

周半喻的脸立刻憋红了,赶紧说,我这已经把那一半给您补上了。然后一咬牙,又说,行吧,既然咱是朋友,就论朋友道儿,我再给您补一半,六十块大洋,这可就吐血了。

这一下,真把陈必德惊着了。没想到,这块石头竟然这么值钱。

但脸上没动声色,只是点了下头,行啊,俗话说,货卖与识家,既然你爱,就拿去吧。

周半喻立刻收起这锦盒,又说,我一会儿就让伙计把银票给您送来。

说完,怕陈必德反悔,就赶紧告辞了。

陈必德事后再想,还真有点后悔了。这个周半喻是吃这碗饭的,他既然一张嘴就肯出三十块大洋,见自己稍一犹豫就赶紧又翻了一番儿,要出六十块,就说明这东西值得远不止六十块大洋。但现在再说别的都已经晚了,自己一个堂堂的警务处处长,已经拉出的屎,总不能再坐回去。不过既然得了这笔钱,毕竟是从金蝉子这里来的,也就不能拿了钱不办事。

陈必德对这个金蝉子,本来已经恨疯了。这回已下了狠心,也不用再往上移送,干脆就在这边的监房里想个办法,把他整死算了。但现在既然已得了钱,死是不能让他死了,否则在方壬墨那里,这面子也交代不过去。但死罪饶过,活罪不免。正好最近几天,要往关外的榆树县发一批劳役。于是决定,就把这金蝉子也一块儿发过去。

十二

金蝉子直到被抓进来,仍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天上午,他正在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给人测字,突然来了几个警察,先把卦摊儿跟前的人赶散,然后拿出法绳,不由分说就把金蝉子捆来了。可进来之后,往监房一扔就没人问了。直到几天以后,才被提出来审讯。这时,金蝉子瞄一下这坐在桌子后面审案的人,觉得有些眼熟。再一想,那天莫名其妙来了几个人,要相面测字,其中好像就有这个人。

但一问案,金蝉子又蒙了。

这人问的是运河边的“锅伙”上,一伙混混儿跟西头湾子的人打架套事儿的事,而且听这意思,好像还闹出了人命。再一听,说是自己曾给一个叫北门老五的人算过一卦,这个北门老五就是听了自己算的这一卦,才带人去套事儿的,而且事后还收了这人一块大洋,这事儿就更不挨着了。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北门老五,也根本不认识这人。话说回来,就算认识,也确实算过这一卦,去套事儿且闹出人命的也是这北门老五,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这时,金蝉子的心里就已明白了,看来,这里边应该还有别的事。

本来这警察厅的监房就是看守所,这里的犯人只是在移送之前,临时关押一下,有的小偷小摸关几天也就放了。但金蝉子一进来,立刻就给戴上了大镣。金蝉子虽不懂这监房里的规矩,也知道,这种大镣是给死刑犯戴的。心里也就明白,看来自己这回是劫数到了。

这监房里的“牢头儿”叫老八,是西门外“洪记杠房”抬杠的。所谓杠房,也就是专干红白喜事的。红事是娶亲,去抬花轿,白事也就是出殡,去抬灵柩,也抬“仙德楼儿”和烧活供品一类物什。这老八是专抬八人杠的,且是“杠头”,另外几个抬杠的也就都听他的。每回遇上发大丧,白天给丧主儿出完了杠,夜里,这老八就带着人又回到坟上,把棺材挖出来,撬开盖子,偷里面的随葬品。其实这几年一直这么干,也没出事。但后来碰上个心细的丧主儿,白天出殡时,发现这伙抬杠的神情不对,就留意了,夜里又来到坟上,果然发现这伙人正在盗墓,就赶紧去报官了。这“偷坟掘墓”要在过去,是死罪,现在虽然不是死罪,也属重罪。但这个老八进来,手里还有挖出的东西,上下一打点,也就一直拖着不往上移送。后来待的时间长了,就成了这“人字壹号”监房的长住,再后来也就成了牢头儿。

老八起初觉着这金蝉子不过是外面一个走街串巷相面算卦的,满嘴云山雾罩,仗着蒙人吃饭。后来一见他给这监房里的人挨着个儿地算案情,一个比一个算得准,才知道,这人果然有些道行,也就不敢小觑了。但又有些不懂,就问金蝉子,你既然给别人算得这么明白,干吗不给自己算算?金蝉子听了,只一笑说,医家有句话,医不治己,这行也一样。

沉了一下,他又说,其实算不算,也是这么回事,不明白,也许比明白更好。

老八听了想想,点头说,你这话,我不太懂,不过好像也有道理。

但过了几天,金蝉子脚上的大镣就给摘去了。接着,又给转到最里面的“地字叁号”监房,这边是一个单间。金蝉子进来的这些天,一直关在“人字壹号”,监房里几十个犯人,像个蒸笼,从早到晚都是人肉味儿。这时来到这个单人监房,才总算缓过气来。接着就发现,不光看监房的人和气了,饭食也明显好了,有的时候菜里还能见到几片肉。

这天晚上,方壬墨来了。

金蝉子一见方壬墨,才明白了,看来这几天监房的事,应该是方壬墨打点的。方壬墨带了一些酒肉,先给几个看监房的人送去,让他们在外面吃着喝着,这才进来,把这些天的事对金蝉子说了。又说,他的表妗子,也就是南门外开绒线铺的金老太,一直在催他打点这事。

金蝉子听了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个金老太还一直惦记着自己。

方壬墨笑笑说,是啊,您算卦测字,我诊病开药,咱看着是两行,其实也是一回事。见金蝉子没明白,就又说,都是植善根,结善缘,说起来是积德的事,所以才有今天的福报。

金蝉子听了摇摇头,说,我眼下,已是山穷水尽了。

说着,朝监房外面看一眼,又对方壬墨说,这看监房的有个陈十二哥,人挺好,一听到什么消息总来说一下,这几天听他透露,这回死罪好像是免了,可还有活罪等着,说是要发去吉林的榆树服劳役。说着就笑了,就我这把骨头,真去了,不等到榆树,半路也就扔下了。

方壬墨说,也别这么说,咱再想想,也许还有办法。

金蝉子说,我想过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

方壬墨立刻说,您说吧,我去办。

金蝉子说,如果我没算错,那个罗家胡同的金蛤蟆,现在应该已经出事了,而且他这事,还牵连着别人,如果真是这样,从他这儿,也许还能想出办法。

方壬墨没听懂,问,这金蛤蟆,能想出什么办法?

金蝉子没再细说,只让方壬墨去外面,向看监房的人要来纸笔,写了一封信。然后小心叠好,交给方壬墨,请他给自己的徒弟连雨送去,又说,这事就拜托您了。

方壬墨不好再细问,装起信说,您放心,我这就连夜送去。

金蝉子知道方壬墨的为人,要施大礼。

方壬墨赶紧拦住,就告辞出来了。

方壬墨知道金蝉子和连雨的住处是在北门外南运河的北河沿儿,他当初来过这里。这连雨从小体弱多病,有个抽羊角风的毛病,平时看着好好儿的,一抽起来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样子挺吓人。有一回在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金蝉子正做生意,连雨突然又犯病了。金蝉子正急得没办法,正好方壬墨出诊回来,从这里经过,赶紧拿出银针给他扎上。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后来,方壬墨去北河沿儿那边出诊,特意到金蝉子的住处,给连雨带来几服药,又叮嘱怎么煎,怎么吃。再后来偶尔接诊到这边,也就进来看一下。

连雨这几天一直在等金老太这边的消息,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个晚上一见方壬墨,就知道是师父的事,连忙问,师父怎么样了。

方壬墨就把这封信拿出来,交给他。

连雨赶紧打开看了。

方壬墨说,不知先生在这信上怎么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连雨连连道谢说,暂时不用了,不过这一半天,我还得去找您。

方壬墨点头说,我在诊所等着,你只管去。

然后,又给连雨留下点钱,就出来了。

十三

连雨知道师父暂时没事,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就按师父在信上交代的,来罗家胡同找金蛤蟆。

金蛤蟆的家把着罗家胡同的胡同口儿,是一间自己盖的临街小偏房儿。连雨来了敲开门,立刻吓了一跳。眼前的金蛤蟆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本来就是个小个头儿,这时,脖子已经肿得跟脑袋一样粗,好像连在一块儿,脑袋直接长在了肩膀上,看着就像一只巨大的蛤蟆。

连雨看着他,半天才回过神来。

金蛤蟆没好气地说,说吧,又有吗事儿?

连雨说,师父让问你,当初给过你一块石头,还在不在手里。

金蛤蟆脖子一粗,好像脑子也转得慢了。

眨着眼想了一会儿,才说,是有这事儿。

原来那次,金蛤蟆在南市口儿的黄记羊肉馆跟金蝉子当众以酒为约,发狠打赌,事后听杨大碗说金蝉子曾给南门外的金老太为她儿子测字的事,且测得如何灵验,回家也就越想越不踏实。寻思来寻思去,觉得方壬墨让杨大碗传过来的话也确实是这个理,金蝉子本来跟自己素不相识,人家算出自己有事,说出来也是好意,就是不说,又能怎么样。

于是第二天晚上,让杨大碗又把金蝉子请来,在一个小馆喝了一回酒,以示赔礼。金蝉子倒并不计较,但还是对他说,这十天之内的事,你怕是躲不过去。

当时杨大碗在一旁说,您既然已算出来了,就给想想办法吧。

金蝉子点点头,这才拿出一个锦盒,交给金蛤蟆。

金蛤蟆打开一看,里边是一块石头。

金蝉子说,你收好,到关键的时候,也许能用上。

又说,有一天用完了,记得还我。

金蛤蟆听了,看看这石头,没敢再往下问。

这时,连雨一问,他才想起来,赶紧把这锦盒找出来,问,有什么用?

连雨接过看了看,说,你就别细问了。

这时,连雨一边跟金蛤蟆说着话,一边在心里想,现在这事,还真有些麻烦了。师父在信上说,在金蛤蟆这里拿了这块石头,自己的手里还有一块,把这两块石头一起给方壬墨送去,他自会有办法。可是自己手里的这块石头,前几天已经交给南门外的金老太,听金老太说,已让方壬墨给警察厅的陈必德送去了。这时,金蛤蟆见连雨直愣神,就问,怎么回事?

连雨这才把另一块石头的事说了。

又说,师父说,只有这两块石头合到一块儿,才能治你这病。

金蛤蟆一听,立刻摇头说,已经到陈必德手里的东西,谁还要得出来。

连雨忽然又想起来,说,对了,师父在信上还说,让你去曾家胡同,找曾爷。

金蛤蟆一听更不明白了,这时候找曾爷干吗?就算他能要回这块石头,他能管这事吗?

连雨说,让你去,你就去吧。

金蛤蟆这时已知道,这个金蝉子说什么,肯定有他的道理。这才点头答应了。

于是,就赶紧奔曾家胡同来。

曾爷这几天也正着急。三姨太不知怎么回事,脖子突然肿起来,而且越肿越粗,这几天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整天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床上。这个上午曾爷一见金蛤蟆来了,再一看他的样子,立刻吓一跳,竟然也成了这个样子。金蛤蟆这时才明白,金蝉子为什么让自己来找曾爷。于是也顾不上细说,赶紧告诉曾爷,在警察厅陈必德的手里有一块石头。

曾爷越听越糊涂,问,这石头怎么了?

金蛤蟆这才把这石头是怎么回事,有什么用处,前前后后都对曾爷说了。

曾爷听了,半天没说话。这才明白,看来自己这回是惹了不该惹的人。现在这金蝉子既然已经说了,必须拿到这两块石头,自然不会是随便说的。但这个陈必德只是听说过,并没打过交道,如果现在就这么去找他,提出要这块石头,哪怕出重金,也未免有些唐突。这种穿警服的人脾气都浑,如果同意了还行,倘一口回绝,这个口儿一封死,后面就更不好办了。

又想了一下,就还是打发人去把麻四找来。

麻四本以为这件事办得挺漂亮。曾爷原本想的是,把这金蝉子轰出南市也就行了,现在自己干脆让陈必德把他抓起来,这一下也就彻底绝了后患。但后来才听说,这事儿还没有这么简单,已经越闹越乱,曾爷的三姨太突然又得了大脖子病,已经没心思再吃蛤蟆了。

这个上午来到曾家,一听曾爷说这石头的事,立刻说,这不叫事儿。

曾爷还有些不放心,说,这陈必德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你有把握?

麻四笑笑说,他不好说话,得分跟谁,您就听信儿吧。

说完,就从曾家出来。

麻四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从曾家胡同出来,又站在街口儿想了一下。陈必德这一阵正不是心思,为小舅子邰如风的事,家里外头已经焦头烂额,倘自己现在就为这一块石头的事去找他,他见不见自己都是一回事。而如果真不见,再来回一磨烦,这事儿还真就不好办了。这一想,就觉得不能直接去,还是先绕一下。

于是雇了一辆车,就奔竹竿儿巷的正兴德茶庄来。

正兴德茶庄的素茶最好。麻四在这里买了半斤上好的素茶,就拎着来到市政公所。

市政公所在大经路,离李公祠不远。麻四平时常来,跟市政公所里的人也就都认识。一进来,就直奔楼上的办公室。林专员正坐在办公桌跟前看报纸,抬头一见麻四,问他有什么事。麻四就把这半斤素茶放到桌上,说是一个朋友送的,知道姨父爱喝这种素茶,正好今天来这边办事,就顺便上楼给姨父送来。林专员一听挺高兴,让麻四坐一会儿。麻四说还有事,但刚要走,好像又想起来,说对了,用一下电话,找陈必德说点事。

然后就过来,拿起林专员办公桌上的电话给陈必德拨过去。

陈必德立刻就接了。

麻四先说,自己现在正在六姨父的办公室。

然后就问,他的手里,是不是有一块石头。

陈必德在那头儿一听,摸不清是怎么回事,以为是林专员也对这块石头感兴趣,连忙说,是有这么一块石头,不过前几天,已让南市云宝斋的周半喻用六十块大洋拿走了。接着赶紧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林专员想要,如果想要,他这就去找周半喻,再拿回来。

麻四一听,不敢再多说,只说了一声不用了,就赶紧把电话挂了。

林专员一直在听麻四说话,这时皱皱眉问,这石头怎么回事。

麻四连忙说,没事,只是一点朋友的闲事。

说完,就赶紧告辞出来了。

这个下午,麻四想了想,就又奔曾家胡同来。

曾爷正在家里等消息,这时一见麻四,忙问事情怎么样,见没见到陈必德。麻四说,见是见了,不过这石头已让南市云宝斋的周半喻用六十块大洋拿走了。

曾爷一听周半喻,立刻松了一口气,点头说,如果在周半喻的手里,这事儿就好办了。

说完,他立刻让人去拿来一张六十块大洋的银票,交给麻四说,你现在就去,告诉周半喻,就说是我说的,这块石头我要用,而且是有急用,别的事,有情后补。

麻四一听,就拿上银票来找周半喻。

十四

金蛤蟆来找连雨时,天已大黑了。

金蛤蟆说,他刚去曾爷那里拿到这块石头。

金蛤蟆去时,曾爷正在家里发脾气。这回,到底还是让周半喻宰了一刀。麻四去找他时,他倒承认,确实从陈必德那里用六十块大洋拿了一块石头。但立刻又说,可现在这石头已不在他手里,他又以一百二十块大洋的价钱倒给另一个朋友了。麻四一听没办法,只好回来跟曾爷商量。曾爷毕竟是生意场上的人,一听就明白了,周半喻这是成心宰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伸着脖子让他宰。于是又让麻四拿了一张一百二十块大洋的银票,才把这石头拿来。

连雨事先已跟方壬墨打好招呼。这时,方壬墨人还等在诊所。

于是,两人就赶紧奔南门脸儿的“士墨诊所”来。

接着,曾爷也带着三姨太来到诊所。

方壬墨拿到这两块石头,在灯下比了比,颜色是一深一浅。掂在手里,也是一轻一重。这才说,也是这一次听金蝉子说了,才知道,这两块石头是一对儿,一雌一雄。然后看一眼金蛤蟆,又看一眼三姨太,这种病,叫蛤蟆瘟,金蝉子说的十天之内,指的也就是这个。

说完,拿过药锤,在这两块石头上各敲下一块,研成粉,又调上黄酒,让金蛤蟆和三姨太喝了。曾爷在旁边看了,还不放心,又问,这就能好了?

方壬墨说,要想彻底去根儿,就只能去问金蝉子了。

曾爷点头说,明白了。

于是,三天以后,金蝉子就从警察厅的监房里出来了。

当天晚上,曾爷特意在自己的庆丰楼饭庄摆了一桌酒席,一来为金蝉子压惊,二来名为道谢,其实也是赔礼。金蝉子这时已洗了澡,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在监房里关了十几天,看上去面容有些憔悴,但头上墨染的发髻高高束起,还很黑亮,眉毛和唇边的三绺细髯也仍然焦黄。席间,曾爷先是敬酒,又寒暄了一番。方壬墨在一旁笑笑,话里有话地说,先生当初只是多了这一句嘴,没想到,竟然给自己惹了这一场麻烦。

曾爷听了,立刻有些尴尬。

金蝉子笑笑说,只尽人事,各听天命。

金蛤蟆问,可这病,怎么才能去根儿?

这时,金蝉子拿起桌上的这两块石头,在灯下看了看,说,还要等等。

曾爷忙问,怎么?

金蝉子说,这里面的两只蟾,都已经转身,现在头朝后了。

方壬墨听了立刻问,先生有什么办法,让它们再转过来吗?

金蝉子说,我回去,试试吧。

说着,看了一眼徒弟连雨。连雨就把这两块石头收起来。

第二天上午,周半喻来到曾府,先把自己的帖子递进来。

曾爷一看是周半喻的帖子,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本不想见,但再想,日后毕竟还要在一个街市上做生意,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打头碰脸,这才忍着气出来,把周半喻让进花厅。

周半喻一坐下,先拿出一张六十块大洋的银票,放到茶几上。

曾爷瞥一眼银票,又看看他。

周半喻欠身说,今天过来,是特意向曾爷赔礼的。

曾爷讪笑了一下说,周老板这话,从哪儿说起啊?

周半喻赶紧说,这些日子也是忙昏了头,一直没顾上外面的事,后来才听说,曾爷急着要这块石头,是为了给三姨太治病,如果这样,再怎么说也不能多要曾爷这六十块大洋,凭这些年的交情,就是自己把这一百二十块大洋都垫上,送给曾爷也过得着。

他又笑笑说,好在听说,三姨太已经没大碍了。

曾爷也笑笑,说,行啊,既然周老板有这话,这事儿就过去了,以后咱该怎么走动还怎么走动。不过,曾爷又说,你周老板见多识广,给我说说,这两块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半喻这才说,这叫“蟾酥石”,确实很少见,看着是石头,其实不是,当年单有一种蟾蜍,也就是癞蛤蟆,一到秋天,一身的脓疱疥就破了,里面流出的东西是药材,也就是蟾酥。有的癞蛤蟆流完也就烂死了,但还有一种,是随着流随着长,越流越多,慢慢地就让这蟾酥把自己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就像琥珀,但跟琥珀又不一样,这包起来的蟾酥一干,就像石头,而裹在里面的蟾蜍慢慢也就化成了水儿。周半喻说,这蟾酥石一般是两块,一对儿,一公一母,单一块就很值钱,难得的是凑成一对儿,这就不光有药用,也更值钱了。

曾爷立刻问,你说,这石头里的蛤蟆,已经化成了水儿?

周半喻点头说,是啊。

曾爷听了,哦了一声……

原刊责编 宗永平

【作者简介】 王松,1956年生,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个人作品集数十种。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并被译介到海外。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tBd1Hd96mHIO7EsBhGzu0izTUKZ5tiWbCJfBt9mgmez9KbdjPM8XRMaS3SAjW7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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