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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马诺那年,我三十七岁,她二十五岁,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轮。她是一名旅游博主,长年在国外,拍摄一些风光、民情、文化以及美食类的视频。这些情况是她堂哥告诉我的。那时我对新媒体还一无所知。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佩服。身为女性,她单枪匹马走过了二十几个国家。在好几个视频平台上发布了上千部作品,但她始终不温不火。到土耳其后,遇上边境战争,她混在一群难民中间,从战区一路辗转,狼狈不堪地到了伊斯坦布尔。途中她拍了一些呼吁反战的视频,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视频就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一波流量。那些人们流离失所的画面,激起了无数网友的悲愤和同情,她的粉丝量直线上涨,不到两个星期,就突破了百万。她从一位默默无闻的旅游博主,摇身一变,成了网红博主,可谓时来运转。这就是命,她觉得伊斯坦布尔是她的应许之地,于是她决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马诺的堂哥是我的大学同学,当年我们一个宿舍,上下铺住了四年,关系很铁。马诺在伊斯坦布尔待了两周之后,她觉得有些无聊,就打电话给她堂哥,问他在这边是否有熟人,最好是能一起喝酒的那种。还真有,那家伙一秒钟都没犹豫,立即想到了我。当然不是因为我很能喝,而是在他看来,我具备作为投靠对象的所有条件。在这座城市,我已经待了五年。我有家手机专卖店,赚钱不多,但也衣食无忧。此外我还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这很关键,没追求的人往往性格随和,好说话。这是他对我一贯的认知。通电话时,他压根儿不像是有求于人,而是在下达命令。简短的几句寒暄之后,他便以不容推辞的语气,把马诺托付给了我,让我务必好好招待,然后简单地向我介绍了一下她的情况。

你确定是堂妹?我问他。因为我无法将他的介绍跟一位女孩对上号。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着一位江湖游侠的影子。他说,对,堂妹,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没有。他说,那你废什么话?我想了想,说,你就不怕我把她拐跑?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说,就你还想拐跑她?差远了。

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别瞧不起人。他说,就是别上一万日,你也不行,我这堂妹可不是一般人,大半个地球都跑过来了,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不是我小瞧你,她不把你拐跑,就算你走运。我说,那我倒要试试了,对了,人长得怎么样?

他嘟囔一声,说,问题那么多,你相亲啊。接着便是一串忙音,他把电话挂掉了。过了一会儿,手机振动,他发了一条微信过来,里面是马诺的联系方式以及一张照片——一个女孩骑着一匹骆驼,停在金字塔前。照片中的时间是黄昏,太阳低悬,万缕霞光从沙漠边缘斜照过来,勾勒出一个起伏有致的侧面轮廓。她的曲线很好。我回微信过去:放心,你堂妹就是我堂妹,我一定尽我所能,搞好招待工作。他发了个动画表情给我:一个黄色的大头娃娃,忽然跳出来,朝我伸出一根中指。

也许是同学给我带来的运气,这天店里生意不错。挂掉电话之后,来了几位中东的客户,我忙前忙后,顺利地谈成几笔订单。我算了算,有了这几笔订单,这一年的目标也就超额完成了。接下来,我可以轻松地过上一阵子。这很好,我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而伊斯坦布尔也不是一座催人奋进的城市。千百年的习性和传承,就像基因,赋予这座城市一种亘古不变的秉性——它热闹、拥挤,却从不匆忙。

送走客户,已是下班时间。两名员工准时走了,这座城市没有加班的概念。我有点累,便关了店门,走进办公室,把椅子放平了躺上去,想打个盹儿。眼睛刚闭上,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十分烦躁,想挂掉,手指戳向屏幕时,突然记起老同学所托,于是接通。

哥!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干净、明朗,就像一阵清风拂了过来。我倦意顿消,翻身起来。哪位?我问道。她说,你猜。我说,马诺。她嗯了两声,说,聪明。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她的笑点在哪里。过了一阵子,她止住笑,继续跟我说话。她告诉我,遵她堂哥所嘱,来找我了,现在到了独立大街。这地方你知道吗?她问我。我说,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那是伊斯坦布尔最著名的地标。从塔克西姆广场往南,到加拉太塔,全长约四公里。这条古老的街道就像是一本厚重的史书,以不同的建筑风格,呈现出一个国家在不同时期的文明和风貌。从外地来的游客,到了这座城市,第一站要去的地方,必定是独立大街。她确实是行走天下的人,会挑见面地点。

我又说,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她说,哥,我给你定位,你快点,我都快热成狗了!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里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铃声,混乱和嘈杂,像潮水一般聚拢,又像潮水一般散去。我听得出来,有电车开过来了,正在驱散密集的人群。我想象着那辆红色的电车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微风。

挂掉电话,我立即出门,坐两站电车,到了独立大街。街上确实很热,阳光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地面。但再热也阻止不了这条街的热闹和繁忙,街上人头攒动,在写字楼里困了一天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被释放出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烤肉的味道。我看了下表,六点半,这座城市到了晚餐时间。

我加快速度,一路小跑。五分钟后,在一家烘焙店门口,见到一位风尘仆仆的姑娘,黄皮肤,黑头发,满脸汗水,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一只巨大的旅行包歪斜着靠在她脚边。不用问我也知道,就是她了。

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短发,瓜子脸,素颜,肤色偏黑但富有光泽,上身纯黑色T恤,下身卡其色工装裤,脚上是双人字拖。工装裤一侧的口袋里,插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说实话,作为女性,这样的装扮有点简陋,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称得上漂亮。

很显然,她也看过我的照片,目光交会的瞬间,她立马认出我来。哥。她喊了一声,走过来,手伸到我面前,说,我是马诺。我说,你好,马诺。我接着她的手,握了握,握到一手的汗。

你看起来比照片上帅多了。她说。她抽回手去,在裤腿上擦了擦。我手上也满是汗,因为紧张。这些年我习惯独处,很少与人交往,与异性的接触就更少了。

我说,就不能来点新鲜的词?都奔四的人了,老腊肉一块。她说,奔四怎么了?现在流行的就是大叔款。说完大胆地盯着我看,眼神直勾勾的。她是那种不惧生的女孩。我不行,迎着她的目光,对视两秒之后,我就扛不住了,脸上开始一阵阵发烫。我把头扭向一边,避开她的目光。

她扑哧一笑,说,没想到你还会脸红。我说,我看上去脸皮很厚吗?我的本意是想开个玩笑,让气氛轻松点。但是很遗憾,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我是那种缺乏幽默感的男人,同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玩笑,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变得一本正经了。弄得她有点紧张,我连忙解释着,我不是那意思,夸你呢,这年头,厚黑当道,见到女孩会脸红的男人太少了。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牵出半边酒窝来,浅浅地挂在脸上,活泼中带着几分喜感。

我终于明白她的笑点在哪里了。她压根儿无须笑点,笑只是她的习惯,或者说,是她用来打破陌生的一种方式。我承认,这样的方式很有效果。对爱笑的女孩,我有种偏执的好感,印象中,她们性格不会太差。我说,这里太热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她点点头,伸手在额头上擦了把汗,说,听你的。我问她,住的地方找好了没有?她说,你这话问的,我都来半个月了,还能天天睡街边?

我看了看她的包,并不像安顿下来的样子。这是一款特大号的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塞得很满。她大概把所有的行装都装在里面了,就像个行者,把家背在背上,随时准备奔赴下一站。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在包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唉,她说,每天都这样,跟头驴似的,没办法啊,工作需要。说着她把包提起来,猛地甩到了肩上。我听到“咣当”一声,声音里有种沉重的金属质感。我估计里面是一些自拍杆、三脚架、稳定器、无人机之类的拍摄器材。

我说,把包给我。我伸手过去,想帮她把背上的包卸下来。她肩膀一偏,条件反射似的闪开了。她说,不用,我天生劳累命,身上要是不背点东西,比丢了钱还难受。说着耸了耸肩膀,反过手去,把包托到一个受力均衡的位置,身体前倾,腰弯着,向前走去,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纤绳勒着的纤夫。旅游博主我不是很了解,近些年才兴起的职业,但是从她身上的负重来看,很不容易。

我们从一条巷子穿过,约五百米后,眼前一亮,灯光突然杂乱起来,光怪陆离的色彩就像一支彩笔描绘出一个充满市井气息的世界。这就是塔尔拉巴西街,伊斯坦布尔最热闹的夜市,世界各地的美食汇集于此。与独立大街一样,这条街也十分热闹。不同的是,独立大街的热闹,是肉眼可见的商业气息。而这里的热闹,则是人间烟火。街道两边招牌林立,都是些半露天的店铺,营业区域分为两块,一半在店内,另一半从走廊延展到街边,用雨棚或遮阳伞遮着。

因为家里不开伙,这地方我常来,有几家店比较熟悉,菜品齐全,味道也不错,算得上是大餐。我挨家向马诺推荐,但她似乎都没什么兴趣,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她匆匆往前走着,眼睛像雷达一样,迅速扫视着从身边闪过的招牌。这副样子不像是来吃饭的,而像是一个丢了东西的人,正急于找回失物。到了一家酒吧门口,她才停下脚步。她看了一眼门前的广告牌,立即就来了兴趣。她说,就这里了,这几天滴酒未沾,馋坏了,我得喝点。说着就拐了进去。

这时我才明白,她之所以对我推荐的那些店不感兴趣,是因为她想喝酒。我说,不想吃大餐吗?她指着广告牌上的一扎啤酒,说,这就是我的大餐。我说,你确定?她说,当然,只要我喜欢,白开水也可以是大餐。我说,啤酒能顶饿?她斜了我一眼说,你说呢?液体面包是白叫的?我说,你要这么说,我没意见,你喜欢就好。她说,就爱跟你这种容易沟通的人打交道。她选了一张临街的桌子,把包卸到地上,拖过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家酒吧不大,但风格别致,简朴中透露着典雅。我们旁边坐着一对夫妻,正在低声聊天,偶尔举杯对饮,一股浓郁的麦芽味弥漫在空气里。我想,应该就是这股味道把马诺吸引住了。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刚坐下来,就按响了桌上的服务铃。

服务生过来了,他看上去训练有素,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微微俯低身子,彬彬有礼地将酒水单递到我们面前。我接过酒水单,看了看,除了为数不多的几道小吃,剩下的都是酒。这让我有点为难,毕竟初次见面,这样的招待,无论如何都有些草率。更何况我还背负着一份来自万里之外的友情绑架。我琢磨着要不要说服马诺换个地方。可没等我开口,我犹豫不决的样子已经让她不耐烦了。

哥,她说,你是有选择恐惧症吗?我笑了笑,说,还真有。她说,那还是我来点好了。没等我回答,她伸手过来,一把将酒水单夺了过去。她转过脸,跟服务生交谈了几句,麻利地把单点好了。

过了一会儿,东西送上来。一盘炸鱼、一盘烤肉、一公斤烤馕,用彩色编织筐装着,分量很足,明显是奔着填饱肚子去的。夸张的是啤酒,一升装的,她叫了六扎,明晃晃的六个大杯,整齐地摆在桌上,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国外,很少有人这样喝啤酒。我有点担心,怕她喝多。对付一个醉酒的女性,不仅是体力上的考验,更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里,如果你在晚上搀着一位东倒西歪的女性回家,很容易招致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马诺远比我想象的能喝,酒风也异常豪放,就跟个绿林好汉似的,杯子端起来,头一仰就往嘴里灌。我那扎啤酒还没怎么动,她面前的杯子已经空出一半来了。等喝光一扎啤酒,她才开始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样子也让我十分惊讶,狼吞虎咽的,丝毫不顾形象。在一阵扫荡般的咀嚼声里,桌上那盘烤肉就像开了倍速似的,迅速减少。

我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头也不抬,专注地吃着。她的确是饿了,等那盘烤肉见底,她又吞掉半斤烤馕,然后擦擦嘴巴,拿起第二扎啤酒,仰头喝下一大口,这才腾出嘴巴来跟我说话。她说,我习惯了,慢不下来,这也是逼出来的,旅游博主就是这样,每天早早出门,一拍就是一整天,永远都不知道下一顿饭什么时候能吃上,只要逮着吃的机会,就得拼命把肚子填饱。

她一边喝酒,一边向我介绍她的职业。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她,以便倾听。对我来说,她的职业是个全新的领域。从她的讲述中,我看到一群漂泊的影子,像吉卜赛人一样,长年累月奔波在路上,疲惫不堪,却不失热情和信念。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生活。

讲着讲着,她第二扎啤酒又喝完了。我仍在喝第一扎。她拿了张纸巾,把嘴唇上的泡沫擦掉,盯着我看了看。你能喝多少?她问我。我说,最多两扎。她说,才两扎啊,还不够我垫底儿的。我说,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我以前的酒量,你堂哥是知道的,一扎啤酒就倒。她笑了笑,把手里的纸巾捏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

她拿起第三扎啤酒,喝了口,突然转换话题。对了,你抽烟吗?她说。我愣了愣,说,一天一包,怎么了?她说,大半天了,也没见你抽。我说,女士面前,多少得注点意。她耸了耸肩,说,都什么时代了,烟酒面前还分男女?你这是性别歧视,得改。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也确实是我的疏忽,忘给她点壶水烟了。在伊斯坦布尔,任何酒吧,水烟都是必不可少的消费品。几根管子从一只透明的长颈烟壶里伸出来,一桌人围着,轮流抽。在人际交往中,这样的方式有种奇妙的黏合作用,就像抱团取暖,能将一桌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我把服务员叫过来,点了壶水烟,水果味的。送上来后,她熟练地把烟嘴拆开套在一根管子上,然后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一团白色烟雾升起来,又在她面前散开。我闻到一股橙子和苹果混杂的清香。尽管潜意识里,我对女性抽烟难以认同,但我必须承认,她此刻的样子相当迷人。

你也试试。她说。她又吸了一口,把管子递给了我。我点了点头,接过管子,吸了一口,再递回给她。她接过管子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忘了换烟嘴,这是很不得体的。当然,也不能怪我,以前来酒吧,我总是独自一人,从未接触过水烟,对这套操作程序自然生疏。我说,不好意思,我这个给你。我把自己那套烟嘴拆开,递给她。她摆摆手,拒绝了。换来换去的,麻烦,我不嫌弃你。她说。为了表示不嫌弃,她立马毫无顾忌地吸了一口,说,就当是间接接吻了。

我不知怎么接她的话,只好沉默。这是一条临海的街道,往街尽头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灯塔,从海边高耸出来,信号光凝成一束,像一柄利剑,穿透夜色,指向辽阔的天边。

她问我,你结过婚?我说,当然了。我有些纳闷,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她的思维和话语都十分跳跃,我跟不上她的节奏。她说,离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把手给我。我说,什么意思?她没接话,从桌面俯过身来,将我的手一把抓住,然后就像一位算命先生一样,闭着眼睛,两个指头在我的中指根部掐了几下。她说,五年前离的。我说,这都能算到?你会看相?她说,没什么稀奇的,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想不想学?

你说说看。我说。我来了兴趣,不由自主地学着她的动作,也掐了掐,可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她扑哧一笑,说,你还当真了,逗你玩呢,你的情况我了如指掌。我说,还了如指掌,你私家侦探啊。她说,那倒不是,但是你别忘了,我有个跟你同窗四年的堂哥,想不知道都难。我说,他现在怎么样?她说,还行,也离了,你不知道?我说,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那家伙满嘴跑火车,没几句真话。她点了点头,说,那确实。我说,你也差不多。她说,哎呀,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严肃了。我说,我只是比较实诚。她说,你喜欢听真话?我说,当然。她说,那行,我们来玩个游戏。我说,什么游戏?她说,真心话大冒险,玩过没有?

没有,我说。她有点意外。这都没玩过?太落伍了吧。她说。我说,没办法,古董一个,跟你们年轻人不能比。她说,我不觉得,你这不叫古董,叫成熟。我说,一回事。她笑了笑,又喝了口酒,把啤酒杯捧在手里,转着圈。我也喝了口酒,感觉味道陡然变了,口腔里一股酸涩顺着舌苔蔓延。对于年龄,原本我并不在意,总觉得还不算老,有时间可供挥霍。但马诺的话就像一记耳光,瞬间将我打醒。我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我是否承认,我与她的世界已经脱节。

没玩过不要紧,她说,我教你,十秒钟包会。我说,这么简单?她迅速地跟我讲了一下游戏规则。确实简单,两个人猜拳定输赢,赢方出题,输方接受惩罚,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这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游戏,娱乐的同时,让人勇于突破禁忌,深受年轻人的喜欢。但不适合我。我清楚自己的性格,我不是那种能够无视一切,去打破禁忌的人。可是当她讲完规则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了。她殷切地望着我,目光中既有期待,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我想拒绝,却拒绝不了。

游戏开始了。第一把,我出布,她出剪刀,我输了。她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说,真心话吧。她说,好,那我问你,我漂亮吗?我说,当然。她说,看你是新手,这问题算是送你的。我说,怎么讲?她剜了我一眼,说,漂不漂亮的,不明摆着吗?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是我不会说话,再来。

第二把,我出拳头,她出布,又是我输。我想了想,还是选择真心话。她问,你喜欢我吗?我顿时愣住,这问题实在是有点突兀,让我猝不及防。我僵了好一阵子,才做出回答。我点了点头,说,嗯。她说,嗯是什么意思?我说,喜欢。她说,这么不痛快啊。我说,不痛快才真诚。她笑了笑,对我的解释表示满意。这话我信,她说,再来。

第三把还是我输。这次我选择了大冒险,因为我摸不准她的尺度,怕她提出让我更加难堪的问题。她说,你自己选的,不许反悔。我说,绝不反悔。她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我瞬间就后悔了,因为从她的表情里,我明显感觉到一股陷阱的味道。果然,她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说,亲我一下。

我大吃一惊,说,你这有点过界了啊,玩笑没这么开的。她说,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这是游戏规则,愿赌服输。她歪着脑袋,把脸往我面前送。我仰着脖子,慌乱地躲避。我说,我要是亲下去,你堂哥会提刀来找我的。她说,咱俩玩游戏,你提他干什么?没劲。我说,他叫我招待你,可没叫我亲你。她说,你这纯属耍赖。我说,好吧,我承认,我耍赖。她说,你要这样的话,这游戏就没法儿玩了。

我顺着台阶就下。那就不玩了,我认输。我说。我擦了一把汗,及时终止了这场极具冒险精神的游戏。这时候,酒也差不多喝完了。

她说,你等着,我去上个洗手间,回来我们接着喝。说完她起身,进到屋里去了。我拿起酒水单,想再添两扎啤酒,刚按下服务铃,还没来得及下单,她已经从屋里出来了。走吧。她说。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不喝了。我说,你确定?她说,我又不是个酒桶,都四扎了,酒量没问题,肚子却撑不住。我说,那我去买单。我站起来,往屋里走。她把包提起来甩在肩上,横过来挡住我。单我买过了。她说,然后就像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小票。

你这不是在骂人吗?我说。我红着脸,有点无地自容。她说,谁规定只能你来买单?我说,我是主,你是客。她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分什么主客。我说,我一大男人,哪能让你一小姑娘买单。她说,又来性别歧视了,我请不起吗?我说,我不是那意思。她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多少钱?我微信转你。她突然就生气了,脸一板,声音提高了八度。转什么转,你烦不烦啊!她说。

我一愣,立马不说话了。我不是那种圆滑世故的男人,但也懂得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那就是女性生气时,最好闭嘴。这招屡试不爽。见我哑口无言,她的气立马就消了。

不好意思啊,她说,我这人脾气不好,火一上来就控制不住。我说,挺好的,证明没把我当外人。她说,那肯定的,比我堂哥还亲。她把包往上托了托,往前走去。远处有钟声响起,清真寺的宵礼开始了,朗朗的诵经声传来,在城市上空回荡。

我们原路返回,到了独立大街,该分开了。也许是酒没喝痛快,她有点意犹未尽。她告诉我,她住在一家青年旅馆,在半山腰,视野开阔,从阳台上可以看到大半个伊斯坦布尔的夜景,离这儿不远,她问我要不要过去坐坐,买点啤酒再接着喝。我想了想,拒绝了。这里毕竟是国外,谨慎点好,任何一点大意都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说,我就不过去了,明天有事,得早起。她说,那行,改天我去你那里,认个门。我说,随时欢迎。她笑了笑,张开双臂,朝我走过来,要跟我拥抱。我后退一步,避开了。还是中国式的吧。我说。我伸出手。她又笑了笑,接过我的手握住。我说,再见。她说,千万别说再见,我们这行,行踪不定,再见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再也不见。我说,那就改天见。她说,这可以。

这时候,一辆红色电车开了过来,带着一串清脆的铃声。她松开我的手,把包又往上托了托。电车缓缓减速,靠向站台。走了。她说着朝我挥挥手,转过身,还没等电车完全停稳,就攀着门边的扶手爬了上去。

与马诺分开之后,回到家里,我草草洗漱后,上了床,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失眠了。我盯着窗外悬浮在夜空中的点点星光,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里。我回顾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就像在翻阅一部悲情的通俗小说。我的眼睛一直湿着。我已经很久没伤感过了,因为我并不是那种容易动情的人。几年的海外生活,让我养成了宠辱不惊的习惯。我从不追忆往事,因为不堪回首。是马诺的出现,触发了我的脆弱?有些人就像一根针,不经意间在你生命中扎个小孔,便会让那些隐忍的、被遮蔽了许久的情绪和记忆,如爆破般倾泻而出。

五年前,我离了婚。我和前妻相识,源于一次阑尾炎手术,她是主刀医生。一见面,我就被她吸引住了,她举止得体,白大褂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洁净而又端庄,同时又显示出极好的职业素养。她改变了我对医生这一职业的固有印象。我原本十分紧张,但她的存在就像一针镇静剂,让我很快平静下来。随后的手术十分轻松,就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休眠。

从医院出来,我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我们通过微信交流。她话不多,但条理清晰,字字珠玑,每次聊天,都让我觉得面对的是一位老师,给我上了一堂人生哲学课。这样聊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认为自己有必要成个家了。我不知是凭什么打动了她,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打动。毕竟我们都在深圳,这是一座快节奏的城市,没有时间酝酿爱情。也许她只是跟我一样,对婚姻有了突如其来的渴望。总之,向她表白之后,不到两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坦白地说,婚后几年,我们过得还算不错。我有一家工厂,生产手机配件,生意马马虎虎,发不了大财,但也能混个小康。结婚没多久,她便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帮我打理工厂。让我没想到的是,离开手术台,她同样出类拔萃。在她的管理下,工厂迅速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客户越来越多,规模越做越大。我们的财富也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多。物质条件好了,我在精神上的追求也变得贪婪起来。我开始涉足钓鱼、徒步、自驾、出海、探险等户外活动。起初只是喜欢,后来慢慢变成习惯,或者某种条件反射似的行为。我就像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需要虚幻的快感,来抑制内心的空虚。

有一年,我跟几位朋友自驾,进行了一次穿越罗布泊的远征,过程无比凶险。由于导航失灵,整整两个星期,我们就像几只无头苍蝇,被困在那片荒凉的无人区里,历经九死一生,才狼狈不堪地逃回来。回到深圳,我那些劫后余生的朋友都得到了家人的安抚,很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我却雪上加霜,走入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迎接我的不是安抚,而是前妻的盘问。她冷着脸,从我车里翻出一条女式内裤来,拎在手里,像个法官一样,咄咄逼人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木然站着,哑口无言。那时我尚未从惊恐中走出来,脑子一片迷乱,在如此确凿的证物面前,我怎么可能解释清楚?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仍未明白,那件神秘的女式内裤到底从何而来。我们一行人中,并无异性。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再信任我。夫妻之间,一旦失去信任,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

半个月后,我们去了民政局。当那个带有法律效应的钢印“啪”的一声盖下时,我和她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过程是如此之快,快得让我来不及反思和总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就仿佛面对的不是变故,而是一个早已酝酿好的结局。她也如此。从民政局出来,她平静地跟我说再见。我们祝福彼此,然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向各自未来的生活。后来我想,正是这种平静,揭示了我们婚姻破裂的真相。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我和她的感情,就像一根被咀嚼过的甘蔗,早已索然无味了。那件神秘的女式内裤,充其量只是个导火索。

离婚之后,在一位朋友的鼓动下,我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这位朋友。他叫李尚,是个极具演讲天赋的人。他叫我过来,是想跟我合伙开工厂,干我的老本行,生产手机配件。他说在伊斯坦布尔搞工厂,跟捡钱似的,人力成本相当低廉,不到国内的四分之一,到时我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数钱就行。他口若悬河,像个成功学大师一样,滔滔不绝地向我兜售他的创业计划,言辞极具煽动性,一般人根本扛不住。

当时的我满怀憧憬,坚信在新的机遇面前,自己的人生将再次起飞。遗憾的是,我过于着迷他计划中的未来,而忽略了他的经历。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开始,这家伙就四处流浪,从来就没在哪个国家,或者哪座城市安安分分地待过。我来到伊斯坦布尔不久,他便遇到一位南美姑娘,立即就被从天而降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毫不犹豫地把创业计划和我抛在一边,卷起铺盖,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追求他的幸福去了。

等我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摸清楚状况之后,才发现李尚的计划很不靠谱,无非是打政策的擦边球,利用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创造剩余价值。对实业来说,这是雷区,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就会牵扯到国际关系,相当复杂,结局大概率是破产。因此,我转变思路,开了家手机专卖店。小本生意,没什么大的发展,但也规避了风险。开业那年,店里招了两名员工,加上我,总共三个人。一晃五年过去,如今店铺依然是当年的规模。不是扩不大,是不想扩大。离婚之后,我最大的改变,就是从过往的经历中,看透了生活的本质,我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子。对金钱和物质,我不再那么迷恋和执着。我只想让日子过得轻松点,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和焦虑。

我的店铺在一条商业街上,面积不大,一百五十多平方米,前后隔成三间,前面是营业厅,中间是办公室,后面是仓库。当年租下门店后,草草布置一下,就开业了,一直没有装修,看上去很不起眼,但还是经常被人关注到。那是些从国内来的年轻人,身上压个巨大的旅行包,举着自拍杆,跑到店里来,想向我了解销售状况,说是要拍成视频,发到网络平台上,既能帮我的店铺做宣传,又能展示中国制造在海外的影响力,一举两得。他们分文不取,只想交个朋友。

那时我还没有遇到马诺,不知道这些人就是旅游博主。因此,他们的要求,我一律拒绝。我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日子平平淡淡就好。我的店铺不需要宣传,而且我也不缺朋友。近几年,伊斯坦布尔有了一些变化,路牌上加上了中文,从中国来的游客明显增多。每年都有那么几位朋友过来,一下飞机就打我电话,让我带他们游玩。对我而言,这是件很轻松的事。因为他们像约好了似的,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线——从独立大街出发,到加拉太塔转一圈,再原路返回,乘出租车抵达海边的轮渡码头,然后坐船,到达亚洲区。蓝色清真寺、圣索菲亚大教堂等举世闻名的建筑,都在这边。我名为向导,可实际上,我全程都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他们身后跑。因为在来之前,他们已经做好了详尽的攻略,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有时我会怀疑,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将攻略与实景对号入座,顺便拍点照片,以证明自己与这座城市建立了联系。

我的这些朋友,都是一些积极的人。那年我就是跟他们一起,经历了穿越罗布泊的凶险之旅。我们生死与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离开深圳之后,我脱离了那个圈子,而他们继续活跃着,国内的路线跑完了,就开始往国外跑。伊斯坦布尔是他们常来的地方。这座城市连接着亚欧大陆,穿过地中海就是非洲,有着强大的地理辐射功能。我很感谢他们,毕竟独居海外,他乡遇故知,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但坦白地讲,这些来去匆匆的家伙,并不能消解我的孤独。离婚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除了亲情,所有的关系都不可靠。李尚就是个例子,他让我对交朋友一事格外谨慎。

认识马诺之后,我开始关注自媒体,尤其是关于旅游博主的部分,当我对这个职业有了一定了解之后,我为自己当初拒绝了他们感到后悔。这是一个漂泊在路上的群体,没有稳定收入,满世界跑,将各国的美食、美景、风土人情以及某些被遮蔽的社会现象,以影像的方式记录下来,发布在网络平台上,让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到外面的世界。在我看来,这种自由度极高的传播,比正儿八经的媒体更具批判力量和现实意义。他们值得被尊重。

我很想再见到马诺,首先是我对旅游博主有了基本的认知,对这个行业开始感兴趣了,我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其次是初次见面我请她吃饭,她却抢着买了单,这事让我耿耿于怀。在国外这些年,我偶尔也会参加饭局,AA制的情况经常会有,但异性为我买单,却是第一次。我想找个机会弥补。可是如她所言,“再见”两个字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再也不见。那次一别,她便杳如黄鹤。我只能默默关注她的微信朋友圈,从她偶尔发布的一些图文里,寻找她的蛛丝马迹。有段时间,她在布尔萨、安卡拉等几座城市之间往返,跟着一个公益组织做志愿工作,为那些难民提供帮助。后来她又去了阿克恰卡莱。那是座边境小城,正燃着战火。我有点为她担忧。到了那边之后,她的微信朋友圈就再也没有更新过。

再次见到马诺,是三个月以后。那时季节已经更替,伊斯坦布尔进入了秋天,这座城市迅速退去炎热,变得清凉起来。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天空永远干干净净,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树木披着一身金黄。空气中的味道也更加丰富了,除烤肉之外,还多了一股糖炒栗子的香甜。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移动摊位,装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小贩,正在叫卖糖炒栗子。

此外,土耳其人还对红茶有特殊情结。你走在任意一条街上,每隔几百米,就会遇到一家茶馆。规模普遍很小,一间门面,随意摆放几张桌椅。然而,尽管简陋,生意却出奇的好,从早到晚座无虚席。消费者大多是本地人,三五个人一桌,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或者看球。等茶喝完,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从我住的地方出来,步行十五分钟左右,有一家茶馆。闲的时候,我会进去坐坐。土耳其红茶我并不喜欢,但我很喜欢茶馆里的氛围,那种闲适和从容,是伊斯坦布尔的生活底色。

这天是周末,我起得很晚,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我去店里转了转,返回时,顺路去了茶馆。电视上正播着土超联赛,加拉塔萨雷队对伊斯坦布尔队。我决定看场球,将时间打发过去。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比赛十分精彩,两队放开了对攻,攻防转换行云流水。我看了几分钟,慢慢进入状态。手机却突然响了,我扫了一眼,屏幕上闪烁着一个久违的名字,是马诺。我赶紧接通电话。

你猜猜,我是谁?她说。她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电话里是个变了形的声音。我说,别卖关子,你化成灰我也知道。她说,哇,我这么有辨识度的吗?我说,你在哪里?她说,你再猜。我竖起耳朵,听了听,手机里有低沉的诵经声,像闷雷一样,一阵一阵地滚过,带着袅袅余音。再看下表,下午一点半,正是清真寺的晌礼时间。我猜她此刻应该就站在某座清真寺的宣礼塔下。我说,在伊斯坦布尔。

她说,聪明。说完又是一阵招牌似的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问我,你住哪里?你把地址发过来,我马上就到。我愣了愣,说,你曹操啊,说到就到?她说,很惊喜吗?我说,是惊吓。她说,这才到哪里,一会儿还有更惊吓的。我说,你让我先冷静冷静。她说,别冷静了,赶紧地,发地址,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我说,快递不行吗?她说,快什么递,你土豪吗?不跟你啰唆了,我这是国际漫游,再说下去就要破产了。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她一点没变,还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我打开微信,把家里的地址发了过去。她回了个“OK”的表情给我。这时候,球赛到了转折点,伊斯坦布尔队打开僵局,几名球员通过一连串令人赏心悦目的传切配合,攻入一记漂亮的进球。一片叫好声浮了起来,全茶馆的人都站起来,为自己城市的球队加油、呐喊。我也站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呐喊。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与他们有了共鸣。因为我内心和他们一样的欢腾和欣喜。

离开茶馆,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在马诺到来之前,我有必要花点时间,将我的“狗窝”收拾一下。平时我很少整理,并非懒惰,而是在我看来,随意中带点凌乱,才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但马诺毕竟是个女孩,第一次上门,我多少得整理一下,这是最基本的尊重,也是起码的待客之道。我把散乱在客厅里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储物间里,垃圾也清理出来,用塑料袋装好,屋子看上去立马整洁了许多。我还想拖下地板,可是来不及了,刚找到拖把,手机响了起来,两声之后又断掉。是马诺。我回拨过去,没接,她从微信发了条消息过来,说已经到了小区门口。

我赶紧下楼,把垃圾扔到清运点,急忙跑到小区门口。隔着电动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站在岗亭前,正跟保安聊着天,很融洽的样子。我有点诧异。这姑娘还真是个自来熟,在哪里都能混上朋友。我走出小区,叫了声她的名字。她终止聊天,回过头来,看到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亮。哥!她大叫一声。在保安惊诧的目光中,她就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张开双臂,朝我扑了过来,跟我来了个热烈的拥抱,弄得我措手不及。她背上的包太沉了,连着她的体重,一起压迫着我。我差点摔倒,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我说,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她哈哈笑着,不说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她。再次见面,我们已经熟悉了许多,我不再畏惧她的目光。她瘦了些,头发也长了,扎成马尾辫挂在脑后。发型的改变,让她看上去温婉了许多。当然,这只是表象,她依然是短发时的性格。

哥,你又变帅了。她说。我说,骗人都不会,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词。她说,哎呀,你冤枉死我了。我说,别绕弯子了,有什么事你直说。她耸了耸肩,说,好吧,我是来蹭吃蹭喝还有蹭住的。我说,怎么了?她拍了拍口袋,说,没办法,兜比脸还干净了。我看了看她,除去背上的那只包,脚边还有只大箱子,由于撑得太满,拉链没有完全合上。这架势,确实带有明显的投奔意味。

说好了啊,我赖定你了。她说。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就好像闯进一个人的生活,不需要任何顾虑。奇怪的是,我很吃她这套。而她也知道我会吃她这套,毕竟长年在外面跑,阅人无数,察言观色的能力异于常人,上次喝酒,她大概就已经把我看透了。我说,还站着干什么?走吧。

我拖过她的箱子,往小区里走。她和保安道了个别,跟上来,与我并肩走在一起。走着走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身体慢慢靠了过来,不时与我触碰。我有点不太适应,就仿佛她体内有股电流,每次触碰,都会对我产生一次低强度的电击。我往旁边挪了挪,想避开,但没有成功。她如影随形,立马又靠了过来,与我挨得更紧了。这时候,她突然一把挽住了我的胳膊,就像一把锁一样,将我牢牢锁死。

我住的小区不大,但位置很好,背山临海。房子在十九楼,是李尚当年租下来的,两室一厅,东西朝向。阳台外面就是大海,一眼望去,浩荡的海水如一块纯净的蓝丝绒,不断起伏着。每天的清晨和黄昏,海鸥出来觅食,举目望去,就像一群优雅的白衣舞者,以轻盈的姿态,盘旋在一望无际的蓝色里。

刚到伊斯坦布尔时,我暂住在酒店里。有天晚上,李尚叫我来他家里喝酒。不知为何,我一进门就喜欢上这里了。几杯酒下肚后,趁着酒精催发出来的友情升温,我问他可不可以让我搬过来暂住一段时间。他一口就答应了。那必须可以啊,他说,别说是暂住,常住都没有问题,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他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下,说,亲兄弟明算账,你得承担一半的房租。我说,那是应该的。他的要求很合理,而且我也知道,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我住得心安理得。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搬了进来,从此开始了和一个男人同居的生活。当然,这个男人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附带群体,那就是他不定期更换的女人。在遇到南美姑娘之前,李尚对爱情的理解,跟一头驴没什么区别,只停留在生理层面。他也是个跟驴一样精力充沛的家伙,不分白天黑夜,只要兴趣来了,就关上房门,弄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我在享受窗外那片大海的同时,也必须忍受由他制造出来的噪声。

庆幸的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我不胜其烦、打算另寻住处时,那个南美姑娘就像天使一般及时降临了。她一出现,李尚就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迅速改掉了之前的种种恶习,变得循规蹈矩起来,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南美姑娘是一位面点师,长相普通,混在人群里,立马会被淹没。倘若非要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只能是一物降一物,也许是她身上具有某种隐秘的特质,击中了李尚的软肋,让他全身心地陷入爱情之中,不仅专一,而且义无反顾。

有天吃饭,我们都喝了点酒,说起了梦想。我说我以前就是因为梦想太多,活得过于复杂、沉重,因此我的梦想就是放下一切,四大皆空,做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李尚的梦想就如他的人生一样,充满着荒诞意味。他想去非洲大草原,住个三年五载,与食肉动物为邻,彼此提防,又彼此依赖,他想吃肉的时候,就朝它们开上一枪。最后轮到南美姑娘了,她低着头,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她的梦想是等挣到了足够的钱,就回到家乡,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烘焙店。

这个梦想很小,但也能够现实。李尚立马站起来,这太简单了,他说,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叫个事,不就是一家烘焙店吗?包我身上了,明天就出发,回南美去。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那样子就像一位慷慨赴死的义士,在宣读出征前的神圣誓言。他向来都有这种煽情的能力,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南美姑娘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我也被感动了。但感动之余,我仍保持着对他一以贯之的认知。我觉得这家伙可能是酒喝多了,头脑发热,在胡言乱语。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是自我认识他以来,对他最大的一次误解。这天夜里,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只手摇醒。我睁开眼睛,把灯打开。他站在床头,一副沉重的样子。我说,你有病吧,深更半夜的,吓我一跳。他点点头,说,确实有病,病得还不轻。说着他挪到床边,把被子掀开一角,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向我吐露他的心声。他用略带忧伤的语气,回顾并反省了自己混乱不堪的情感经历,言辞恳切。我很快就被带入他的情绪中,并与之共鸣。当我被他的忏悔弄得感动不已时,他突然站起来,把烟头摁灭,一脸郑重地向我辞行,顺便借钱。五万块,他说,够开店就行。我这才明白,他说了那么多,借钱才是目的,其他的都只是铺垫。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我望向窗外,天空异常纯净,只剩下几点零散的星光,就仿佛是众神狂欢之后遗落下来的火种。我们的酒意已经散去。看得出来,李尚的头脑十分清醒。我问他,那工厂的事怎么办?他说,工厂算什么,在爱情面前,屁都不是。我说,感情的事来日方长,没必要那么草率。他说,草率?我是草率的人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我跟你说,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没像现在这么认真过,钱的事你放心,有了我第一时间还你。说完给了我一个账号,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隔壁就传来了收拾行李的声音。我知道李尚此时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劝不住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睁开眼睛,时间还早,窗外的天空只亮了半边。我起床穿好衣服,到隔壁一看,李尚已经不在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地板上散落着一些遗弃的衣物。我蹲在地上,把它们拢成一堆,站起身时,看到床头柜上留了一张字条,很潦草,是他的笔迹:兄弟,我走了,你多保重,钱等你睡醒了就转我。

我把字条对折,捏在手里,突然间有些感慨。这个在我眼中劣迹斑斑的浪子,一旦真正认定了某件事情,或者某个人,便能够毅然决然地为之付出一切。与此同时,我也想起另外的一些朋友,平日里一个个冠冕堂皇,可到了关键时刻,行事作风却跟无赖差不多,多么讽刺。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通过网上银行,往李尚的账号里转了五万块钱。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手机响了,是李尚打来的。我接通电话。在哪里?我问他。他说,还能在哪里,当然是机场啊。我说,你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朋友一场,怎么着也得送个行吧?他说,送行?用不着,咱俩谁跟谁啊。而且你想送也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登机了。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进了屋。我有些忐忑。家里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根本掩盖不了一个单身男人的凌乱。马诺会不会因此对我有不好的印象?但是很显然,我多虑了。进门之后,她四下打量着,看到阳台外面的大海,她就跟我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立马激动起来。哎呀!我太喜欢这里了。她大叫一声,把包卸下来扔在地上,用脚后跟蹬掉鞋子,拖鞋也没换,就光着脚奔向了阳台。

我松了口气,把她的行李箱搬进屋,拖到主卧里。这是李尚当年住过的房间,他走后,一直空着。有好几次,房东出于善意,介绍人过来合租,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担心那个飘忽不定的家伙万一哪天会突然跑回来。我宁愿多承担一点房租,守候这份友情,同时也为自己保留一个私密空间。现在马诺来了,也算是歪打正着,这间房又派上了用场。

床上用品是现成的,在衣柜里。翻出来闻了闻,还好,没任何异味。我花了半个小时,帮她把床铺好,走出卧室。她已经参观完毕,正盘着腿,坐在地板上,整理拍摄器材。那只大包摆在跟前,拉链层层开着,就像一个百宝箱,她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掏出一堆数码产品。佳能 5D相机、长短焦镜头、小灵眸、GoPro(一款运动摄像机)、笔记本电脑、移动硬盘、录音笔、收音器、充电器、便携式三脚架、斯坦尼康、无人机等,乱七八糟地散在地上,让人眼花缭乱。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在意家里的凌乱了,因为她比我更能制造凌乱,并有着对付凌乱的能力。这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看着都发晕,她却能够分门别类,并井井有条地把电池一块块拆卸下来,装进相应的充电器里,动作敏捷而又准确。等所有的电池都充上电之后,她又以同样的速度,把器材归拢,麻利地收进包里,拉上拉链。然后她站起来,揉了揉腿,把包拎到墙边摆好。哥,她说,有热水没有?我洗个手。我说,当然有,你是不是还需要冲个澡?

哎呀,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这回事了!她一脸如梦初醒的样子,说,熏着你了吧,不好意思,这几天马不停蹄地在路上跑,没条件洗,身上都快发霉了。说完她连衣物也没拿,就跑进了卫生间。我走过去,正想提醒她准备换洗衣物时,她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紧接着热水器启动,里面落下哗哗水声,一股热气升腾起来,把毛玻璃润湿并蒙住。这姑娘脑子快,嘴巴也快,动作更快。我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

我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我眺望大海,漫无边际的海水浩浩荡荡地往天边涌去。码头上有艘游轮正在靠港,一群海鸥跟在船尾,不时俯冲下来,叼起被游客抛向空中的面包碎屑。我为它们优雅的姿态着迷,但也常常感慨,这群海上的精灵,看似自由,可实际上,早已被人类的投喂所禁锢。它们长着强有力的翅膀,却失去了遨游长空的能力,只能活动在人类用投喂为它们划定的界限里。这是一种比牢笼更为可怕的圈养。与此同时,我也想到了马诺,她选择旅游博主这一职业,也是为了自由。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自由更像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或者自我放逐。然而,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个关于哲学的命题,有很多种解释,但没有一个绝对的共识。

等我抽完烟,水声止住了。浴室门打开,我转过头。马诺带着一身水汽,湿漉漉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浴巾是我的那条,她很自然地裹在身上,肩膀和锁骨大大方方地裸着,而包裹住的部分,有种呼之欲出的饱满,就仿佛那不是一条浴巾,而是一件时尚的晚装,妩媚中给人以某种暗示。我立马想起她坐在骆驼上的样子,那个饱满的侧面轮廓,从记忆里走出来,与现实中的样子完全吻合。

她走进卧室,拿了个吹风机出来吹头发。衣服仍然没换,身上还是我的那条浴巾。她以一副居家女人的样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毫无顾忌。我说,你能不能注点意,毕竟面前有个男人,就不怕我占你便宜?她剜了我一眼,说,嘁,都是成年人,谁占谁便宜不好说,要不试试看?说着突然把手伸向胸口,装着要解下浴巾的样子。我脸一红,赶紧别过头去。她哈哈一笑。

吹好头发,她又回了卧室。我听到箱子被打开的声音,她翻找了一阵子。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细长的剪刀,我不知道她拿这玩意儿出来干什么。就在我疑惑时,她偏着脑袋,在沙发上坐下来,让头发垂到一边,抓起一缕,开始修剪起发梢的分叉来。我说,你还真是无所不能啊。她有点得意,说,那是必须的,天天在路上跑,无依无靠,要想活得舒坦点,就得什么都会。

她也确实会,看上去就像一位从业多年的专业理发师,三下五除二就把分叉的发梢修剪完了。但她似乎意犹未尽,剪刀拿在手里,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的头发看了一眼,说,哥,你过来。我说,干什么?她说,给你也剪剪。我一下子紧张起来,第一反应是逃跑。可不知为何,我就像是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牵引住了,无论如何都挪不开脚步。纠结片刻后,我乖乖地走过去,坐到了她跟前。来吧,我说,我豁出去了。

这么不相信我啊。她说。我说,多少有点。她递了一面镜子给我,说,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该剪了?我看了一眼,镜子里是一副久未修饰的模样,散发着一股沧桑和颓废,确实需要打理了。她把一块毛巾抖开,圈在我脖子上,动手剪了起来。剪刀咔嚓地响着,碎发纷纷落到地上。我把镜子放下,不敢去看,只能任她手里的那道寒光在我脑袋上挥舞。过了一阵子,咔嚓声止住。她放下剪刀,绕到我前面,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好像一位雕塑大师在欣赏自己的作品。看得出来,她非常满意。她说,剪好了,你自己看看,怎么样?

我把镜子拿起来,看了看,里面那颗蓬乱的脑袋,已经变得十分整齐,邋里邋遢的形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神焕发的男人。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说,很不错,可以开理发店了。她说,捧得有点过了,我这手艺,也得看心情,心情好就发挥得好,今天我心情不错。

我说,那我得谢谢你的好心情。我把脖子上的毛巾解开,抖去碎发,准备起身。就在这时,她身上的浴巾突然掉了下来。我眼前一亮,就像被谁在脑门儿上敲了一棒子,瞬间失去了意识。她的脸在我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恍惚的一团肉色在晃动。我愣在那里,缓了半天,才让目光重新聚焦。她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眼睛异常明亮,好像有两股火苗在瞳孔里燃烧。

我想起我那同学,心里闪过一丝彷徨。面对这从天而降的馈赠,我是发乎情而止乎礼,还是抛开顾忌,去接受她的慷慨?我有些犹豫,但也只是片刻。在强大的生理诱惑面前,我那点脆弱的伦理观念实在不堪一击。而且我也发现,一旦卸除伪装,我跟李尚在本质上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我没有他那种吸引女性的能力。我颤抖着抱住了她。我们倒在沙发上。

离婚之后,我常常反思。如果我婚姻的失败,是因为与前妻三观不合,我们没能达到彼此的期待。那么,在一段和谐的婚姻中,我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而与我契合的那个伴侣,又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知道这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生活不能假设,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时我对婚姻仍怀有渴望。

在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年,我认识了一位爱尔兰女人,我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相处十分融洽。她是一位专栏作家,以给畅销杂志写游记和情感类散文为生。长期受阅读和创作的熏陶,她身上有种被文字滋养出来的独特气质,既知性,又洒脱。她不会对我提任何要求,也不会给我任何约束。我一度以为,她就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伴侣。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向我提出分手,说她另有新欢了,我们到此为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想破脑袋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我问她原因,她不回答,只是拿了一本相册出来,递给我。我翻开一看,里面全是男人的照片,各个满脸幸福,以一种陶醉的表情注视着我。每张照片的背面,都记载了他们的国籍、年龄、身高、体重等特征。此外就是总结。她以精准的文字,高度概括了与他们相处时的感受。

她坦白地告诉我,她之所以定居伊斯坦布尔,是因为这座城市辐射着亚欧非三个大陆,国际化程度很高,方便她与不同国籍、不同信仰、不同肤色的男人交往。对她来说,这既是生理需要,也是积累写作素材的需要。我异常愤怒,却无从发泄,因为我不可能刚从她床上下来,就跟她发火。我只能抚平自己的情绪,沉默着把相册交还给她。然后,我就像条丧家之犬狼狈地逃走了。

自那以后,我对婚姻再也不抱幻想,也鲜少与异性交往。几年独居下来,我对自己的认知也越来越清晰。我在婚姻上的失败,原因不在前妻,而在我。我理想中的伴侣,并非单一个体,而是多种品质的结合,她必须满足一个男人对女性的所有幻想。而现实中,这样完美的对象并不存在。我前妻不是,爱尔兰女人也不是,而马诺更不是。因此,从马诺进入我生活的那天开始,我便先入为主,界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谈恋爱,不考虑婚姻。

这也正是马诺的想法,她甚至比我更加极端。如果可以,连恋爱也没必要谈,那只是浪费时间。她认为男女之间最好的状态是若即若离,既不相互依赖,也不彼此束缚,只需要保持基本的好感,来维持床上的热情即可。而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一切产物,比如恋爱、婚姻、家庭等,都只是附加产品。

对此我并不惊讶。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观点,而是在这个复杂多元的时代下,很多年轻人拥有的共识。婚姻在他们嘴里,是一些不断演变的名词——半婚、两头婚、契约婚、闪婚、裸婚、形婚等。我惊讶的是我自己。我和她成长于不同时代,却拥有相同的婚恋观。我不知道这是与时俱进,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沦丧。我们就像两根不同的琴弦,却因频率相同而产生共振,最终达到一种奇怪的和谐。

整整一个月,我们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除了购买生活必需品,极少出门。我们也不需要出门,世界很大,但是对于两个被激情点燃的人来说,彼此的存在,就足以填满整个世界。尽管我的生活范围小了,但比以前活得更加充实。每天清晨,我早早起床,拿着一块瑜伽垫,铺在阳台上。面对大海,我盘腿坐下来,练习冥想。我喜欢这样的早晨,海风拂面,耳边是阵阵涛声。这时马诺通常还在睡觉。她睡着的时候,我从来不去打搅她,既不忍,也不敢。长期的户外生活,让她练就了一种神奇的本能,即使在睡梦中,也能保持警惕。她的睡姿十分古怪,双手抱着被子,全身绷紧,就像一张拉满的长弓,在积蓄着致命一击的力量。一旦有人靠近她,就会被她猛地伸脚踹开。好在我们并不睡在一起,我不习惯睡觉时身旁有人,她也如此。

等我冥想结束,马诺也醒了,脸上敷着一张面膜,抱着笔记本电脑,晃晃悠悠地从房间里出来,也不洗漱,直扑到沙发上,就开始剪辑视频。她快速地点击着鼠标,屋子里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我走进厨房,准备早餐。尽管我的厨艺一般,但应付马诺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很喜欢看她吃饭的样子,画面格外具有感染力。在国外的这些年,我从未照顾过别人,也从未被别人照顾过。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样挺好,让我活得独立,没有牵绊。时间长了,却发现这是一种缺失。因为照顾或者被照顾,都是一个人在情感上不可或缺的。我很感激马诺,她为我提供了弥补的机会。厨房有了烟火后,我的生活也就完整多了。每次坐在桌前,看着马诺胡吃海喝的模样,我都会有种共度余生的感觉。

当我把早餐准备好,端到桌上,她已经完成了好几条视频的剪辑,并有条不紊地分传到了各个平台,效率之高,令人惊叹。吃过早饭,她开始刷手机,在几个平台之间,快速地切换账号,逐条回复评论区里的留言,与粉丝互动,一直忙到中午。午饭她一般不吃,到了饭点,就跑进卧室,门也不关,扑到床上就睡着了。这是长期户外工作养成的习惯,只要想睡,她在哪里都能迅速睡着。午睡过后,她洗漱梳妆,整理好妆容,走到阳台上,把拍摄设备拿出来架好,背朝大海,开始直播,跟粉丝分享路上的故事。若是遇到有人连线比拼,她立即就会兴奋起来,像个传销组织的头目一样,斗志昂扬地喊口号,为自己拉取人气和礼物。这时她会进入一种忘我状态,我跟她说话,往往半天也得不到回应。

我承认,工作中的她,有种职业女性的魅力,我会被她的努力和专注感动。但与此同时,我也有种隐隐的危机,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对手,隐藏在一个由数码构成的世界里,悄然侵蚀着我的情感领地。当她把所有的事情忙完,往往到了晚上。这时候,留给我的时间实际上已经不多了。我们会喝点啤酒,聊聊天,当然,也会做爱。这方面,她似乎比我更加主动,也更加迫切。

为了与她的生活接轨,我下载了快手和抖音,学着刷起了视频。起初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没想到的是,我很快就被吸引了。打开手机,各类视频铺天盖地而来,内容五花八门,让我觉得世界好像一下子就大了很多。然而,平台过度开放,也是一柄双刃剑。因为审核不严,视频质量参差不齐,内容真假难辨,长期观看很容易让人失去判断能力,变得麻木。

刚开始,我喜欢刷五分钟以上的中视频;一段时间之后,便只刷一分钟以内的短视频;到了后来,就连十五秒的随拍,我也没法耐着性子看完。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一种对时间的极大浪费,因为无论刷到什么内容,都是走马观花,短暂的视觉感受之后,留不下任何有价值的记忆。然而,虽然我有所警觉,却无法停止,手机拿在手里,根本放不下来。我彻底沦为了“低头族”。

十一

一个月之后,我们的蜗居生活结束了。这天早晨,我把早餐端到桌上,叫马诺来吃。她应了一声,走到桌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来,而是抓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就着一杯牛奶,囫囵吞了下去。然后放下杯子,抹抹嘴巴告诉我,她硬盘里的素材已经用完,得出去拍东西了。从她的语气我可以判断,她不是在跟我商量,而是通知。说完她就进了房间,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阵子,再出来时,那只巨大的包已经压在了她的背上。我瞬间不安起来。

阳台外面,大海正在退潮,潮水推着海岸线,整齐地往后退去。我的心情也像潮水一般,迅速往下跌落。恍惚间,我想起五年前,李尚也是如此,仓促决定之后,便从我的生活里蓦然消失了。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我很难不把眼前的这个姑娘和那个行踪不定的家伙联想到一起。因为这两个人身上有很多共性——他们率性、奔放、热爱自由、热爱流浪。她会不会也像李尚那样一去不返?说实话,我很担忧。

我问她,去哪儿拍?她说,就在附近。我说,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没准,我们这行,出了门就身不由己,拍到哪儿算哪儿,回不回来,还不一定。我说,我怎么感觉像是要散伙的意思?她笑了笑,说,你想多了,这样吧,你要是闲着无聊,就跟我一起出去,帮我打打下手,顺便学下拍摄。我点了点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并非我对拍摄有兴趣,我只是不想让她离开我的视线。我承认,我是那种缺乏安全感的男人,而她也不是那种让人感到安全的对象。她的性格以及工作性质,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只要她把包背在身上,我就会有一种她会一去不返的不安。

我换上运动装,跟她出了门。路上我想帮她背包,她怎么都不肯,就仿佛压在她背上的不只是包,而是身体的一部分,与她密不可分。走路时,我看不到她的人,只见到包下有两只脚在交替移动。好在路程不远。她要拍摄的对象是彩虹长梯。我们在小区门口打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下车之后,抬头就看见一条五彩缤纷的长梯,像飘带一样,从山顶浩浩荡荡地披挂下来。这是当地一处著名的网红景点,被称为伊斯坦布尔的微笑。

她把包卸下来,摆在地上,打开拉链,选了一堆器材出来。有佳能 5D相机、斯坦尼康、收音器、GoPro、小灵眸、三脚架等。她把相机开关几次,检查一遍,装在三脚架上,收音器插好,固定住,Go-Pro别在胸前。她把小灵眸也检查了一遍,连同一块备用电池一起递给了我。她问我会不会使用。

我说,问题不大,好歹也是个卖手机的。她点了点头,说,把这事给忘了,高科技行业嘛,培养人才。说完把包拉好,拎起来又甩在背上。她让我自己随便拍,随便玩,不用管她,她也没时间管我。然后她一副分秒必争的样子,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她真的没再管我。工作中的她,极度专注,眼睛里只有镜头,以及镜头里的对象,其他一切都是空气,包括我。

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每个镜头,都一丝不苟。为了拍摄不同时段的色彩变化,她扛着三脚架,不断爬上爬下,寻找最佳拍摄点。遇到光线和角度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把相机架好,眼睛贴在取景镜上,调好光圈和焦距,摇动手柄,拍上一阵子。然后再寻找下一个拍摄点,如此反复。没过多久,她脸上便全是汗水,但一刻也不肯停歇。我想象过这份职业的艰辛,但与现实对应上时,仍不免感到惊讶。这样的工作节奏和强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对“工作”这两个字的理解。

我试图跟上她的节奏,但有心无力,半个小时不到,体力便消耗殆尽。我勉强努力着,爬到山顶,找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了。我点了一支烟,把小灵眸打开,调到八倍焦距,一边抽烟,一边从镜头里观看她工作时的样子。她就像一台永动机,不知疲惫地循环着。

到了傍晚,她的节奏才有所放缓。她背着包,把三脚架揽在腋下,朝山顶爬了上去。找到制高点,架好三脚架把相机放上,调整好平衡,摇转镜头对准西边的海面,设定了一个十五分钟的延时拍摄,用来捕捉海上的落日和归航的船只。我眺望那片大海,一轮红日挂在天边,正在恋恋不舍地往海面沉降,暮色也跟着缓缓落了下来,满城灯火陆续亮起,勾勒出这座城市在晚间的模糊轮廓。这样的画面让人感动,仿佛是上帝给这一天画了个句号。这一天的希望与收获、辛酸与荣辱,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肯定和总结。等延时镜头拍完,她说,今天就拍到这里,收工了。

我点了点头,身体和神经瞬间松弛下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把相机关掉,从三脚架上卸下来,收进包里。走吧。她说,便往山下走去。走了一天,她仍然精力充沛,脚下丝毫未显疲态。这是路上生活赋予她的能力。我就不行了,腿又酸又沉,就像戴着脚镣。她走得很快,我无法跟上。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她回过头来,发现我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于是又转身回来,挽起我的胳膊,就像挽着一个病号那样,将我扶下了山。

十二

第二天,马诺很早就起床了。她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我刚做完冥想。我半躺在沙发上,眺望外面的大海。此时晨曦初现,幽蓝的海面泛着一层绛红色的霞光。海风徐徐吹拂,就像无数只手,将附近清真寺里的钟声缓缓托送过来。我喜欢这样的清晨,也喜欢清晨里的伊斯坦布尔。在这座既古老又现代的城市里,神性和自然结合得如此完美。

简单梳洗过后,马诺拎着包,从房间出来,早餐也没打算吃,就准备出发了。她急急忙忙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几块面包,塞进背包里。这是出行前的准备。她让我也准备一下,带点东西在身上,路上饿了吃。我说,我不需要。她说,你不怕挨饿?我说,不是,我没打算出去。她说,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累了。她说,这就累了啊,昨天走那几步路,才多少运动量。我揉了揉腿,说,不是我不想跟你出去,是它们不配合。她点了点头,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表示理解,她说她堂哥也是这样,养尊处优惯了,不到四十岁,稍走几步路,就跟个风箱似的喘上了。

我说,别把我跟他比,他在国内有条件躺平,我没那么好的命,得赚钱养活自己。她说,都差不多,你们这代人,眼里就只有一个“钱”字,啥也不是。我说,喜欢钱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有了钱,才能保证生活质量,没钱寸步难行。她说,衣食无忧,就叫生活质量吗?我说,不然呢?她说,你理解的生活质量,除了吃喝拉撒,就没别的了?你知道人活着的意义吗?我说,意义不意义的,不都得安身立命?她说,算了,我犯不着跟你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我说,好吧,我现在最大的意义,就是让你不再东奔西跑。她说,你是在搞笑吗?不东奔西跑,我吃什么?你养我啊?我说,当然可以,多久都行。我回答得十分干脆,也确实出自真心。我不算有钱,但总的来说,在亲朋好友面前,我还算是一个慷慨的人。没想到的是,我的慷慨却惹怒了她。她脸色一变,突然就发火了。狗屁!她勃然大怒,机枪似的说,你养我,凭什么?你是我男人,还是我爹?我长得像小三吗?需要你来养!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但暴怒中的女人是不可能听进任何解释的。她说,你妈的,给我闭嘴!我立马就闭嘴了。说实话,对她突如其来的暴怒,我也恼火。若是年轻时,我也许会跟她吵上一架。但我已经不年轻了,况且我是有过离异经历的男人。如果说一段失败的婚姻对我有什么影响,那就是曾经的那些创伤,在后来的生活里,会渐渐沉淀下来,转化成我性格中的一些品质——宽容、隐忍。我用沉默抵御并消化了她的暴怒。

她情绪缓和了一些,但仍旧余怒未消。她黑着脸,走到门口,把脚上的拖鞋踢掉,换上运动鞋,把门一摔,出去了。我听到两只鞋底敲击着地面,拐个弯,下了楼。她的脚步声带着回音渐渐远去。家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心里一片空荡,同时有种沮丧将我笼罩。就好像是她的情绪,带有惯性,仍停留在寂静里压迫着我。比起刚才的争吵现场,这种压迫感更让我坐立难安。我琢磨她发火的原因。到底是我的哪句话触及了她的痛点?

我回想我刚才的话语,以及我和她这段时间相处的细节。在我面前,她总是以新时代女性自居,也以这个名词所涵盖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在两性关系中,她不在乎对方的年龄、财富,只注重彼此的感受。最基本的一条是,无论对方多么优秀,都必须保证她的独立和自由,以及双方在物质和精神层面上的平等。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我慷慨的表态,触及的是她近乎信仰的坚持。

如此看来,确实是我失言了。我不该表态说要养她。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我不能保证我的所有言论,都不越过她的雷区。我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她,或者发条信息,为我的冒犯道个歉?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发信息合适。可还没等我把信息写完,她的电话就打来了。我停止打字,接通电话。

哥,她说,帮我个忙。啊?我愣了一下,说,什么事?她说,我有个长焦镜头落在家里了。我十分惊讶,不是因为她落了东西,而是她的态度转变之快。电话里,她的语气已经十分平和,就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怒火。她让我把长焦镜头找出来,给她送过去。说完就挂断电话,紧接着发了个定位给我。我走进她的卧室,找到长焦镜头,用袋子装好,提在手里,艰难地下了楼。

在小区门口,我打了一辆车,赶到她发给我的地点。这是海边的一个简易渡口,供游客近距离出海使用。时间还早,太阳刚露出海平面,正在缓缓升起。但游客已经很多了,肤色各异的面孔汇集在一起,熙熙攘攘地挤满整个渡口。她今天要走的是一条我非常熟悉的热门路线,坐小型游轮,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把两岸的历史和风光拍下来,剪成视频,展示给她的粉丝。她站在渡口边上,背靠栅栏,手插在裤兜里,目光从一堆肩膀上越过,看到了我。她挥了挥手。

我走到她面前,把长焦镜头给她。她接过去,麻利地放进背包,把背包拎起来甩在肩上,转身就走。我说,你等等。她停住,转过头来。什么事?她问道。我说,我也去。她说,你不是腿疼吗?我说,跑这一趟,已经活动开了。她说,你行啊,恢复得挺快。我说,包给我。她摇摇头,仍然不肯。有时我会怀疑,压在她背上的不仅仅是个包,更是个精神符号,像钉子一样,坚硬而又牢固地锲在她的习惯里。她说,船快开了,你赶紧去买票。

我买完票,返回渡口上了船。游轮缓缓启动,然后加速,平静的海面被划开,船尾翻出两条白色的水线。我问她,不生气了?她讶异地看我一眼。生什么气?她说,然后反问道,我生过气吗?什么时候的事?她一副十分无辜的样子。我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就好像不久前经历的事情,并未真实发生过,而是来自我的想象。我说,有可能是我搞错了。我看着她,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以确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她真的像鱼一样,只有七秒钟的记忆。

她笑笑,不说话。旋即我就明白了,她是装的。身为旅游博主,长期面对镜头,她练就了一定的表演能力,能够随时管理自己的表情和情绪。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我感谢她的遗忘,哪怕来自表演,因为遗忘是一种最好的原谅,或者和解。

十三

自那以后,我便跟着马诺早出晚归地拍起了视频。我们用脚步丈量,用镜头记录这座城市的细节和脉络,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我们也不放过。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此之前,尽管我在伊斯坦布尔已经待了五年,却从未好好打量过这座城市。在我的理解里,伊斯坦布尔跟其他城市一样,只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可当我转换视角,从镜头里去观察它时,就如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因细节的生动,这座城市有了更多的层次和维度,变得丰富、立体起来。我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思考,以及新的理解。我终于明白,伊斯坦布尔之所以是伊斯坦布尔,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是因为在时间长河中,历史赋予了这座城市种种不可更改的属性。这正是它的迷人之处。城市也跟人一样,是有生命、有记忆、有温度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地理名词。

与此同时,我也以不同的角度审视自己,发现在过去的几年间,自己过得竟是如此不堪。在深圳,我是个充满斗志的人,每天与时间赛跑,力求让生命每一分、每一秒的消耗,都具有意义和价值。来到伊斯坦布尔后,受环境影响,我懈怠了下来。我像个隐者一样,守着一家小店,无欲无求,活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的人。每次有朋友过来,看到我与世无争的样子,都惊叹不已。他们说我大隐隐于市,活得通透,达到了古代士大夫才有的境界。我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他们的赞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我才发觉,我的这些朋友,都是些伪善的家伙,他们对我的赞美,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种同情之下的欺骗。有时候,与世无争与自暴自弃是一回事。

我应该感谢马诺,是她让我从消极中摆脱出来,回到快节奏的生活里。在她的带领下,我很快就成为一名合格的助手,不仅熟练掌握了各类拍摄器材的使用,体能也恢复到了最佳状态。她需要协助时,我就跟在她身后不知疲倦地奔跑。她若是不需要,我就自由活动,用手机随意拍点东西。拍着拍着,我就进入了自媒体,并一步步走上了旅游博主之路。这份职业所具有的流动、开放以及自由和包容,很快就吸引了我,这也正是我曾经的追求。我在抖音注册了账号,把一些有意思的素材用手机剪辑一下,在平台上发布。初衷是为了自娱,顺便给自己的生活做个记录。

但也许是运气好,又或者是在自媒体方面,我确实有些天赋,我抱着玩玩的心态,反倒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视频隔几天就会出现一条爆款,点赞和评论铺天盖地而来。我疲于应付的同时,也享受着流量带来的快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马诺一进入网络,就忘乎所以。因为虚拟世界给人的刺激,或者说是麻痹,比现实里来得更为直接,也更加让人难以抵御。

当账号粉丝突破一万时,我放弃随拍,转拍vlog(视频博客)。这是马诺的建议,虽然随拍容易出现爆款,但门槛也低,粉丝黏性往往不高。只有确定了一个方向,坚持垂直的内容输出,建立人设,才会有粉丝黏性。于是我也开始出镜,就像个导游一样,举着自拍杆,一边走,一边拍,嘴里念着一套解说词。

转做vlog后,凭着流畅的解说,我很快脱颖而出,账号通过了平台的认证,贴上了优质vlog创作者的标签,这意味着我的视频已经有了收益。于是我从助手的身份中脱离出来,成为一名独立的旅游博主。而我与马诺之间,也由一种从属关系,变成了一对相互衬托的组合。

我们就像两只勤劳的工蚁,风雨无阻,沿着某条看不见的路径来回奔波,忙碌而又愉悦。而我们的感情,也像一条抛物线,一路攀升,到达了顶点。我们有着共同的兴趣、工作、目标和生活节奏。唯一不同的是出发点不一样。马诺在意的是流量,这也是自媒体的根本。而我则是迷恋这样的生活,这多少有点浪漫色彩。可那又怎么样?多少年来我都理性地活着,也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凭什么我就不能像李尚那样,跟个艺术家似的天马行空?或者像马诺一样,把梦想装进背包,满世界奔跑?

是的,我也该放纵自己一回了。我顿悟一般,找到了人生新方向。我一头扎进自媒体里,迷恋虚拟世界带来的快感和冲击,与现实越来越远。我疏远了以前的生活和朋友。我甚至忘了自己还有家店铺。有一天偶然从店门口经过,见大门紧锁,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过了。我开门进去,里面一片狼藉,两名员工不知去向,柜台及仓库里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是意外失窃,还是员工监守自盗?我愣愣地站着,有些震惊,这毕竟是我在伊斯坦布尔的全部,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但我并不懊恼。对我来说,这家店铺原本就是迷茫时期的产物,目的只是糊口,并未指望通过它来实现什么人生价值。现在,既然我不再迷茫,那么也就不需要它了。这么一想,我瞬间平静下来。我点了一支烟。抽完之后,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拿出手机,拨通房东电话,把店面退掉了。

十四

时间一晃,秋天很快过去。进入冬季之后,地中海的雨季也如期到来,天空就像漏了似的,雨没完没了地下。伊斯坦布尔陷入长久的潮湿和阴霾中。对于户外工作者来说,这是个不太友好的季节,我和马诺不得不停下来,做临时的休整。我们关起门来,又回到了足不出户的生活里。

也许是路上提供给我的感受过于丰富和新奇,回归居家生活后,我竟难以适应。我没有想到,这短短两个多月的经历,对我的影响会如此之大,就像一个寄生物种,在不经意间已经盘踞在我体内,将我多年来的习惯侵蚀并篡改。

我不再早起,也不再冥想,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也不洗漱,就趴在床上,打开电脑剪辑视频。我也不再做饭,饿了就叫外卖,或者撕开一桶泡面,草草对付一顿。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守着一家小店混日子的老板了。我成为一位自媒体人,与马诺完全同轨。然而,当我们的步调一致时,我们的关系却如同两条铁轨,进入了一种平行的状态。虽然同室住着,却如同分居两地,除了工作交流和偶尔的生理需求,很少有什么交集。我们就像两只冬眠期的动物,每天守着各自的账号,看评论,回复评论,跟粉丝互动。在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中,我已经分不清楚我和马诺到底是情侣,还是工作伙伴。我也懒得去细究,因为当你专注于某一件事情时,在情感上的需求其实已变得相当微薄了。

通常在午后,或者晚上,我和马诺会开通直播。有时各播各的,有时一起出镜。这是旅游博主中常见的组合。男女搭配,才能构成完整的生活逻辑和链条,才可以不断地制造矛盾,然后解决矛盾,把日子过得一波三折。粉丝喜欢的,也正是这类狗血的情节。马诺深知粉丝的这种心理。我在她直播间里出镜,只是热身,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我将成为她在土耳其邂逅的一位大叔。我们通过旅游相识、相知,再到相恋,成为一对跨越年龄的情侣。在路上,我们隔三岔五就会吵上一架,过两天又和好如初。她就像个导演,按照剧本,将我们未来的生活规划成一场场闹剧。

听上去,这有些荒诞。可那又怎么样?现实比剧本可荒诞多了。作为网络博主,我得接受这样的荒诞。因为无论是直播,还是vlog,其本质都是为了引流。点击量、点赞数、评论数、转发量、完播率,这些反映流量的指标,并不仅仅是数字,而是可以变现的筹码。

在众多博主中,马诺算不上大咖,一百多万粉丝,也就是刚摸到网红的门槛,可是一场直播下来,靠粉丝的打赏和礼物,收入也能有个三五千块。若是千万粉丝级别的博主,一场直播带货下来,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我想起在深圳开工厂的日子,两相对比,简直颠覆了我的认知。我在工厂辛辛苦苦干上一年,也许还不如一名博主直播一晚挣得多。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畸形的经济形态,但至少不符合经济规律。讽刺的是,现在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员,这个由流量构成的世界,在我眼中变成了一片灿烂的红海。我盼望雨季早点过去,等雨停下来,我和马诺将再次回到路上,奔向光明的未来。

十五

雨季终于过去,雨水就像被切断了似的,戛然而止。乌云散尽之后,天空开始放晴。阳光普照下,万物焕发出新一轮的生机。伊斯坦布尔终于向人们露出了明净、干爽的面容。我们该出发了,我有些激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我对重返路上充满了莫名的渴望。

接下来,我和马诺将以情侣的身份,拍摄一系列与爱情相关的视频。她的计划是,我们租一辆车,自驾翻越安纳托利亚高原,然后再去格雷梅,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我很赞同。尽管我们性格迥异,但方向和目标是一致的。我对她无条件信任。自媒体从业者的成功,除了吃苦耐劳,还需要一种天生的敏锐去捕捉题材。我相信她的敏锐,她是一个在梦中也能保持警惕的姑娘。

出发前的这天晚上,我失眠了。对即将到来的远行,我很向往,但也有些忐忑。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仰望夜空,银河璀璨,我的心情也如星光一般复杂而又纷乱,夜很深了,城市已经沉睡,寂静中,一切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我听到隔壁传来轻微的鼾声,马诺睡得十分安稳,我很羡慕。多年的旅游博主生涯,让她拥有极强的适应能力,能从容应对一切动荡和变迁。对她来说,离开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是常态,没有任何心理和情感上的负担。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年。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建立起对这座城市的认同,而这座城市也回馈给我同等的礼遇,它让我这个异乡人有了归属感。现在,突然要离开,我感觉脚底下不再踏实,那份归属感就像被抽走了一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背井离乡的愁绪。我知道这是一种必然。事实上,从我成为旅游博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与过去告别了。我离开哪里,去往哪里,都由粉丝决定,而不是遵从自己的主观意愿。喜欢旅游视频的粉丝都有猎奇心理。从某个意义上说,我就是他们通过网络,探视万里之外的一双眼睛。我的活动范围,决定了他们的视野,而他们的喜好和倾向,也决定了我的行程和去向。我不可能在某一座城市长久地生活下去,因为重复或者单调的内容,很快会让粉丝产生审美疲劳,从而导致脱粉。这也是马诺为什么满世界跑的原因,并非她天生喜欢流浪,而是职业迫使,然后渐渐成为习惯。我想,终有一天,我也会像她那样,成为一名流浪者。她的经历和现状,影射了我未来的样子。

我爬起来,走到阳台,点了一支烟。大海漆黑一片,风从海上吹来,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我抱紧胳膊,打了个冷战。我返回卧室,找了一件衣服披上。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像雨点一样,急促地砸在门上。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门外嚷嚷着叫我开门。我走到客厅,马诺立即就醒了。她从卧室蹿出来,一个箭步冲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抄着一把菜刀。她以为有人企图入室抢劫,下意识地准备抵御。我笑着制止了她,并告诉她,没这个必要,因为门外的那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把门打开。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一晃,就像一条饿狗一样扑了进来,嘴里哇哇怪叫着,一把将我抱住。兄弟,他说,我太想你了。这话一出口,他的声音立马哽咽起来,身体也开始颤抖。他用力地抱住我,就仿佛一个冻僵之人,死死地抱住一团温暖。我闻到他身上有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将我松开。

十六

是的,李尚回来了。我打量着这个深夜到来的不速之客,五年不见,他面目全非。我记忆中,他留着利落的寸头,一张脸也总是修饰得干干净净,就像一位从写字楼里走出来的商务精英。而此刻,他披着一头狂野的长发,胡子乱七八糟地从两腮爬下来,一直挂到下巴。他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印花衬衫,就如同一只花蝴蝶一般,妖艳地站在我面前。他这副非主流的形象,让我一眼看出,那段南美的爱情并未让他有丝毫改变,他依然是个流浪者。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刻在他的灵魂里,任何外部力量都无法撼动,包括爱情。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会偏安一隅,守着一位姑娘过日子?

我有些庆幸。当年他一走了之,没成为我生意上的合伙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变相地拯救了我。然而我也不能否认,作为朋友,他是个极具魅力的人。无论多久不见,只要他出现在你面前,那种亲切感立即扑面而来。五年后,尽管略显落魄,但他身上依然保持着那种让人感动的力量。他用充满关爱的语气,殷切地询问着我这几年的状况,而关于他自己,却只字不提。仿佛我才是那个风尘仆仆归来的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他就像一台暖炉,源源不断地朝我释放着友谊和温暖。

等寒暄完了,他发现我身后站着的马诺。他大叫一声,这美女是谁?他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我看到情场浪子的灵魂,在他身上复苏了。他把我抛到一边,走到马诺面前,热情地伸出手去,开始了自我介绍。李尚,他说,桃李满天下的李,高尚的尚,美女贵姓?马诺也介绍了自己。两只手握了握,松开,然后彼此打量着对方。从他们交会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这两个性格相似的人,瞬间就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某种熟悉感。马诺说,有朋自远方来,是不是得喝点?

必须的。李尚立即附和。说着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抱了一堆啤酒出来,扔在地板上。时隔五年,对这个曾经属于他而现在属于我的家,他依然非常熟悉,且主人翁精神丝毫未减。他蹲在地上,递了一罐啤酒给我,又递了一罐给马诺,自己打开一罐。如此一来,我和马诺也不得不蹲下来。我们三个人围成一圈,像三个流落街头的流浪汉,在夜深人静之际,以辛酸的姿势喝着啤酒。

李尚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去南美之后,他确实把烘焙店开起来了,但只坚持了半年时间。因为半年之后,那个南美姑娘就想为他生个孩子。他听后大吃一惊,嘴里却柔情地哄着南美姑娘。第二天他便坚决地离开了。此后他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沿着亚马孙河,穿越了大半个南美。然后又跑到非洲,花了两年多时间,骑着一辆摩托车,将非洲大地上那些举世闻名的地标,都装进了自己的履历里。他早就在抖音注册了账号,现在也是一名旅游博主,有两百多万粉丝,比马诺还多。两个月前,他骑着摩托车从非洲离开,走到土耳其与叙利亚边境,兜兜转转就进入了战区。他被战后的残缺和荒凉吸引住了,在满地废墟中,流连了两个多月,并打算继续待下去,拍些战后遗孤的视频。

有天夜里,他把帐篷扎在一所废弃的学校里,正睡着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流弹,呼啸着钻进他的帐篷,擦着他的头皮过去。他猛然惊醒,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枪炮声,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他翻身爬起,骑上摩托车就跑。黑暗中,弥漫的硝烟像幽灵一样,紧追着他不放。他惊恐万分,脑子晕乎乎的,不知何去何从,只好让摩托车漫无目的地跑着。跑上一阵子之后,突然想到了我,脑子才清醒过来,于是花了一天一夜,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伊斯坦布尔。

他的经历,我并不意外。他的外表、行为举止,以及某种精神气质,已经泄露了他的行踪和境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五年的时间,我们远隔万里,却殊途同归,都成了旅游博主。我不相信宿命,可冥冥之中,却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将我、马诺以及李尚这三个命运和经历迥异的人连接在了一起。这种力量来自全民自媒体时代。在这个网络中,每个人都被分配了自己的角色和位置。无论我们是不是自媒体人,也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接受自媒体,事实上都已经置身其中。我们被强大的数码世界聚拢,成为一个时代的命运共同体。

十七

时光就是个筛子,过滤记忆,也过滤人和事。人到中年,我的朋友逐渐从时光中漏过,剩下来的已经不多。总结起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其他朋友,他们通过电话或者微信,以稳定的频率,跟我保持着联系。在我的生命中,他们就像是白开水,不可或缺,却不会影响我,也不会改变我的生活。另一种就是李尚,他经常消失好几年,但只要出现,就会影响到我,甚至改变我的生活。他就像一杯烈酒,具有强大的麻痹能力。

如今,消失了五年的李尚再次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带着一以贯之的破坏力,迅速卷入并搅乱我的生活。首先,我和马诺去格雷梅的计划毫无疑问地流产了。因为我不可能把他扔在这里,自己一走了之。其次,很快我就发现,马诺对他极有好感。这点我也毫不意外。李尚是那种在哪里都很受欢迎的人,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也许,从见面的那刻开始,他身上的这种特质就吸引了马诺,又或者是他们相互吸引,因为马诺身上也有类似的特质。

这两个性格和经历相似的人,会不会走到一起?说实话,我无法预料。因为我无法判断他们之间的这种吸引究竟是我面临的危机,还是我对他们的误解。总之,我心情十分复杂。作为朋友,久别重逢,自然让我欣喜。而出于某种阴暗心理,我又希望这家伙早点从我身边滚蛋。

可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许是经历了这几年的奔波,他确实累了。又或者是,时隔五年,对这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家,他有着一种反刍般的眷恋。这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的酒,喝着喝着,就被纷至沓来的记忆感动了,说打算住上一阵子,具体多长时间,他也说不准。我也知道,对于一个长年生活在路上的人来说,时间是个具有无限弹性的概念。但他拿出了长住下去的态度。喝完酒,该睡觉了,我让他把沙发打开,凑合一宿。他拒绝了,说不习惯,这些年在路上跑,习惯了露营,离开帐篷就跟没有了家似的。说着他就把一顶军绿色的帐篷拿了出来,在客厅一角,整理出地方,把帐篷支好,为自己搭了个长期栖身的住所。

就这样,李尚住了下来。不久之后,他把一头长发剪掉了,顶着一个利索的寸头,胡子也刮了,脸干干净净。这个像变色龙一样能够迅速适应各种环境的家伙,只不过略加收拾,就变回了我记忆中那副商务精英的样子。以至于我有种错觉,就好像生活掉了个头,又回到了五年前。那时候,这套公寓住着两男一女。我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一位浪子回头,义无反顾地奔赴一场跨越大半个地球的爱情。如今,这个从爱情里逃离的家伙又回来了。他就像一个入侵者,贸然闯入我和马诺的生活,让这套公寓重现当年的情景,再次有了两男一女的组合。只是南美姑娘换成了马诺,而我的角色,也与李尚互换了。

我记得当年三人同住时,我夹在一场热恋中间,既尴尬,又多余,就像一块可有可无的边角料,毫无存在感可言。如今角色互换,李尚变成了旁观者。我以为他也会像当年的我一样,陷入尴尬。但是很显然,这是我对他的又一次误判。事实上,尴尬的那个人仍然是我,他是那种不受任何环境影响的人。在我和马诺之间,这个善于活跃气氛的男人显得游刃有余,就像一款质地优良的润滑剂,调节并丰富着我们的生活,让家里始终保持着一种轻松的氛围,充满欢声笑语。

十八

算起来,我和李尚认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五年前,我曾经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却从未有过结论。事实上,以我的道德准则来衡量,也不可能得出结论。他的经历过于复杂,远超我对人生的理解。总的来说,他既复杂又单纯,既理性又感性,既多情又无情,既温暖又冷酷。他是时代变化中的一个复合体,就像一块多棱镜,每个面都对应着他的一段人生。

五年后,也许是路上风雨太多,将他的性子磨平了,他简单了许多。我再次思考这个问题时,几乎可以断定,这家伙就像马诺一样,已经成为一个纯粹的自媒体人。他不再遵从自己的主观意愿,也不再遵从自己的喜好,唯一的准则是流量。他的转变,是一部现代旅游博主的成长史。

而将他引上这部成长史开端的,是那个南美姑娘。刚到南美时,他努力扮演一位模范丈夫的角色,烘焙店开业后,他既当老板,又当员工。这个平时连鸡蛋都不会煎的家伙,居然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所有的烘焙技术。这让我十分惊讶,同时也让我有理由相信,对南美姑娘,他是认真的。他一定也想过要坚守爱情,把余生交给那片遥远的土地,只是南美姑娘越过了他的边界。他是坚定的丁克,孩子压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当南美姑娘触及这块禁区时,他瞬间就扛不住了。在爱情和丁克之间,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因而再次踏上了流浪之路。

离开时,除了一个背包,他几乎一无所有。好在有烘焙技术傍身。在即将弹尽粮绝之时,他灵机一动,用身上所剩无几的钱,在二手市场淘了一台烤箱,又买了面粉和其他食材,自己动手做起了糕点。做好之后,再拿到街边摆摊售卖。他卖的是栗子蛋糕,那是他最拿手的产品,也将是往后流浪路上与他长久相伴的一块招牌。也许是口味独特,又或者是这种坚果与面粉的奇妙组合很合南美人的胃口,他的生意出奇的好,蛋糕摆出来后,不到半个小时,便售卖一空。他算了下,除去成本,利润出人意料的可观,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星期,就能把本钱赚回来。惊喜的同时,他也终于明白,那些遍地开花的小摊,为何能在人类社会中延续几千年之久,至今长盛不衰。那是因为这种古老的商业模式遵从了基本的人道主义,没有什么门槛,可以让庞大的底层群体以最低微的成本来解决生存问题。

自此之后,他就成了一名游商。他像个吉卜赛人一样,把生活背在身上,走到哪里,生意就做到哪里。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栗子蛋糕的清香。与此同时,他也学着拍起了短视频,用手机把路上的见闻,以及自己的生活记录下来,分享到各个平台。拍着拍着,就把自己拍成了旅游博主。于是他沿着亚马孙河逆流而上,凭借自己的烘焙技术,在南美混了两年多。

后来到了非洲,他已经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但他仍然坚持制作栗子蛋糕,只是不再以赚钱为目的,而是出于热爱。衣食无忧之后,他的思想境界也有所提高。他开始广济天下,做出来的蛋糕很少再拿去售卖,而是分发给穷人。但是过一阵子他就发现,这样的善举毫无意义。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于是他转变思路,把烘焙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一些穷苦家庭,并在网上募资,为他们购买基础的烘焙设备,让他们在学会一门手艺的同时,也拥有谋生的资本。就这样,在非洲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一边流浪,一边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改变一些穷苦家庭的命运,同时也改变自己的命运。在网友眼中,他是一位无私的慈善家,身负救赎的使命。这个光辉的人设,为他引来了巨大的流量。他的视频一条比一条火,不知不觉间,他就成为一位拥有两百多万粉丝的大网红。

十九

李尚没来之前,我一直以为,马诺是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在路上和在家里,她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在路上,她像个斗士一样,异常的振奋和活跃。可一旦回到家里,她立马松懈下来,不喜欢走动,也不怎么说话。我把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反差,归根于她的职业,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的人格多少有些分裂。

李尚到来之后,我才明白,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对马诺,我关注的只是表象,而非内心。她在我面前之所以沉默,并非性格原因,而是因为缺乏与我交谈的兴趣。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跟所有行业一样,自媒体也存在着一条无形的鄙视链,大网红看不起小网红,小网红看不起更小的网红,而更小的网红则看不起我这种初入门的小白。因此,博主与博主的交流,也遵从门当户对的原则。就像一座天平的两端,量级差不多时,才能保持话语的对等和通畅。

很显然,我不是马诺天平另一端的对象,李尚才是。这位拥有两百多万粉丝的大网红,不仅见多识广,而且口才极好,对与自媒体相关的一切,他总是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当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路上的故事时,他就像个传染源一样,很快就让马诺一改常态,也变成了一个话痨。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他们可以从早一直聊到晚。而我则被孤立在一边。

除了共同话题,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喝酒。李尚喜欢席地而坐,把易拉罐摆在跟前,一罐接一罐地喝掉。我不知这是他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这习惯也传给了马诺。通常在吃过晚饭之后,两人就会并拢双腿,跪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堆啤酒。他们一边喝,一边聊天。开始是面对面,聊到兴起时,不知不觉就挪动了位置,并肩坐到了一起,挨得很近,头一偏就能靠上对方的肩膀。

这让我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用共同话题和共同爱好构筑起来的,是一个我融入不了的世界。他们聊天时,我根本插不上话,那是网红之间的专业对话。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初入自媒体的新手,离网红差十万八千里。他们口中关于流量的术语,对我来说就像哲学名词,抽象而又空茫。我也不愿意加入他们的酒局。如此一来,我便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越来越亲密,而我越来越疏远。在这套公寓里,我再一次被挤向边缘,陷入五年前的尴尬境地。当然,我目睹的不是一段爱情,而是两个网红之间的碰撞和组合。

二十

总的来说,网红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专业型,凭着绝对的优势,以高质量的视频输出来吸引流量。这个优势包括形象、才艺、创意、设备以及团队的技术支撑等,在自媒体领域,他们属于高精尖的那一部分,占比极小,却垄断着大部分的流量和资源。第二类是草根型,他们必须把自己豁出去,靠着搞怪作秀、自嘲、卖惨、躺平摆烂等行为来满足粉丝的畸形审丑心理。第三类是大众型,他们是构成自媒体大军的主体,初衷是出于爱好,把视频当成记录生活的方式,绝大多数的人是陪跑者,在流量的海洋里,就如同沧海一粟,浮浮沉沉之后泯然众人。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遇到现象级的热点题材,一夜爆红。

马诺和李尚属于第三类。两人都是从爱好开始,机缘巧合之下,视频火了,从而转为职业。他们性格相似,走红的过程也如出一辙。马诺的爆红源于记录难民生活,呼吁反战;而李尚的爆红是在非洲大地上传授烘焙技艺。虽然形式和对象不同,但本质一样,都是基于对底层的关怀。这也是自媒体的主流。就跟文学作品一样,苦难和不幸,往往比一帆风顺的人生更具直击人心的力量。

有次聊天,谈到了流量,李尚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把马诺的难民题材和他的烘焙结合在一起,会不会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甚至是几何级数的引流效果?马诺一听,顿时兴奋起来。她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天马行空的家伙,不仅提供了一个创意,而且他本身就是一个可供借鉴并复制的流量本体。她肯定了他的想法,并顺水推舟地提出,要拜他为师,向他学做栗子蛋糕。

李尚高兴地答应了,当即邀我作为见证人,收下这个徒弟。在异性面前,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异性,他从来都不会拒绝,无论是来自她们的馈赠,还是索求,他都照单全收。当然,他有比拒绝更残忍,也更有效的方式,那就是当他厌倦时,便会悄无声息地从她们生活中消失。他交往过不计其数的异性,也跟她们有着各式各样的关系,然而收一个姑娘为徒,还是第一次。这让他格外享受,就仿佛一位征战多年的骑士,加持了某种让他人生圆满的荣誉。

从这天开始,家里就变成了一家烘焙作坊。而我的生活,也与马诺捆绑在一起,顺着她的学艺之路,进入了一片飞扬的粉尘之中。我们三个人分工明确。李尚负责理论传授和相关的技术指导。马诺在学习的同时,负责整理技术资料,记下各种材料的配比,以及相关的烘焙参数。我则承担了大部分的体力劳动。马诺需要面粉,我就吭哧吭哧地把面粉扛进厨房;她需要栗子,我就把栗子一颗颗清洗干净,放进锅里,蒸上十五分钟之后,再拿出来剥开,放进研磨机里磨碎;她需要鸡蛋,我就把鸡蛋一个接一个地打进装好面粉的容器里,用适量的水稀释,再加入糖、色拉油等各种配料;她需要搅拌,我就拿着手动搅拌器,咣咣当当地搅上半个小时,直到面粉和鸡蛋达到完美混合,变成色泽均匀的流体。

等我把前期工序完成,马诺将面糊倒进模具里,放入烤箱,调整好参数之后,按下启动开关。在一阵嗡嗡声里,她透过烤箱的玻璃,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面糊变成蛋糕的过程。等倒计时结束,叮咚一声,烤箱门打开,一股热气冒出来,金黄色的栗子蛋糕带着浓郁的香味出炉了。

这时候,轮到李尚出场。他换上一身白色厨师服,戴上白帽子、白手套,看上去隆重而庄严,充满仪式感。我恍惚觉得,过去的五年里,他不是在路上流浪,而是在某家米其林餐厅里,舒舒服服地当着糕点师,由表及里,他都显示出一种专业素养。这副虚张声势的样子,确实能起到让人信服的效果。但是在我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经过我和马诺的一番操作之后,剩下的工作已经不多了,他要做的无非就是以师父的身份,检验一下马诺的学习成果。

我原本以为,烘焙是一件挺简单的事,用不了几天,马诺就学会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李尚的要求之高,超乎我的想象。这个在生活上粗枝大叶的人,对待烘焙,却是异常的严谨。我不知道他是在马诺面前刻意表现,还是他骨子里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在烘焙这件事上,他体现出绝对的工匠精神。每次蛋糕出炉,他拿起一个,先浅尝一口,但凡味道与他的标准有一丝偏差,立即扔掉,然后将模具翻转过来,全部倒进垃圾篓里。有时甚至都不用尝,只是略微看上一眼,就像个冷酷的判官一样,毫不留情地将我们耗费了大半天时间的劳动成果否定掉。然后从头再来,如此反复。让我意外的是,面对李尚的百般挑剔,马诺毫不嫌烦。她始终保持着良好的耐心,以及谦虚的学习态度。还真是一物降一物,这个性格暴躁的姑娘,到了李尚面前,却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无论李尚如何严苛,将她的努力贬得一文不值,她都微笑面对。这很难得。在烘焙中,她似乎找到了流量之外的乐趣。当然,这件事情在未来也将与流量相关。作为网红,这是不可动摇的根本,也是她孜孜不倦的动力。

我就不一样了。我不是网红,流量对我尚未形成那种致命的诱惑。而对于烘焙,我更是毫无兴趣可言。我只不过是个附属品,依附在马诺的兴趣和目的里,被动地去承受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在李尚精益求精的要求下,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枯燥乏味的工作,就像一头拉磨的驴,一圈一圈地转个不停。我的生活被栗子蛋糕压迫着,陷入了西西弗斯似的循环。

二十一

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无休止的体力劳动,对人的消耗不亚于一场漫长的酷刑。我整天疲惫不堪,没有了思考的能力,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命运之手操弄着,在面粉和失败的蛋糕之间,麻木地轮转。

等马诺学有所成,得到李尚的认可时,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在漫长的苦熬之后,我总算是迎来了解脱。这天在走完一遍流程之后,蛋糕出炉了。李尚拿起一个,尝了一口。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皱起眉头将蛋糕扔掉,而是捏在手里,端详良久,然后又尝了一口,细细品着。最后他把整个蛋糕塞进嘴里,吃下去之后,做出了评价:就是这个味道,马诺你可以出师了。

马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激动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李尚。李尚也以同样的激动回应。师徒两人热烈地抱在一起,欢快地跳着、笑着。作为成年人,这样的举动未免有些夸张。但可以理解,因为我比他们还要振奋。我迅速从长久的疲惫和麻木中摆脱出来,恢复了对世界的热爱和感知。

但我的兴奋没能持续多久。因为马诺随后就抛出了一个称得上疯狂的计划:她决定去边境,向那里的难民传授烘焙技艺,让他们拥有一技之长,凭自己的双手和努力在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园。在她看来,这是一件双赢的事。她帮他们摆脱生活的困境,而他们则让她的人生得到升华,到时她毫无疑问会成为一名具有国际主义精神的旅游博主,给世界带来温暖和光明。说着说着,她就把自己感动了,不经意间已是热泪盈眶。与马诺一起热泪盈眶的,还有李尚。这个擅长用煽情来感动别人的男人,竟十分难得地被别人感动了。

如此一来,我和马诺去格雷梅的计划,以及关于爱情的剧本,便毫无疑问地出局了。连同计划和剧本一起出局的,自然还有我。在马诺这个关于难民和烘焙的新剧本里,已经不需要我的存在。当然,即便需要,我也会拒绝。我毕竟不是网红,没有那种为了流量一往无前的勇气。或者说,我还保持着基本的理智。我知道去那里意味着什么,那里长年硝烟弥漫。他们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凶险。可是在流量的诱惑下,一切的动荡、凶险甚至是死亡,都幻化成了一种诡异的魅力,让他们就像两只飞蛾,即便化为齑粉,也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流量”这两个字有多么可怕。它绝不是一个抽象的网络概念,而是一种已经物化了的精神产品。对网红来说,它就是致幻剂,会源源不断地散发出诱惑,使人麻痹、亢奋,并失去理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明显就是两个失去了理智的人。他们一拍即合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无法阻止他们了。

这天晚上,为了庆祝马诺出师,李尚买了很多啤酒回来,说,今天无论如何得喝点。我也觉得应该喝点。我走进厨房,开始忙碌,等我把菜炒好端出来时,地上已经有了一堆喝空的易拉罐。我把菜放下,加入了酒局。但我无法融入那种喜庆的氛围中,因为无法与他们共情。他们想着的是光明和希望,而我只能想到无处不在的凶险。

也许是格格不入,两罐啤酒下去,我就有点不胜酒力了。我起身走到阳台,吹着海风。马诺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罐啤酒,递了一罐给我,自己打开一罐,举到我面前。哥,她说,咱俩碰一个吧。我说,好。我把啤酒打开,跟她碰了下。她仰起头,把易拉罐送到嘴边,一口气喝光。这一罐我敬你,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她说。她的语气中显然有了诀别的味道。我也仰起头,把酒一口气喝掉。我说,客气什么,应该的。她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我拿出烟,给她一支,帮她点上了。我自己也点了一支。她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向阳台外面的夜空。她已经喝了不少。在酒精的作用下,她的脸看上去异常红润。我说,非去不可吗?她说,那当然了,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说,那地方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她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懦夫。我说,万一出点什么事,我的责任可就大了。她说,你怎么什么事情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我需要你来负责任吗?我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我问住了。是啊,她是我什么人,我还真回答不上来。虽然我们已经相处了好几个月,但眼前的这个姑娘,在我看来依然是无比陌生,陌生到除了她的名字,我几乎一无所知。我甚至都不清楚她的脾气秉性。她就像个双生的连体人,转过身来,是马诺,背过身去,是一位网红。但无论她是马诺还是网红,都不是那种适合长相厮守的对象。身为马诺,她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自己。而身为网红,她心里只有流量,没有情感。任何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只会被她视为搭档,就像衣物一样,可以随时更换。这个搭档以前是我,现在变成了李尚。

我沉默着,没再说话。她捏住烟,猛吸了几口,把烟头摁熄在花盆里,转身从阳台上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嬉笑的声音,他们玩起了真心话和大冒险的游戏。这让我想起我和她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们也是一边喝酒,一边玩游戏。那时的记忆历历在目,与此时的情景重叠,构成一个完整的轮回,就仿佛是他们两人联手,在我生活里画上了一个句号。听着他们欢快的笑声,我内心仅存的那点希望和情感,就像一颗流星,一闪而过之后,消失在了茫茫夜空里。

二十二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走了,是在我睡着时离开的,没有告别。对李尚来说,这很正常,他向来神出鬼没,没有辞行的习惯。但马诺不辞而别,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我不知她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还是认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必要,总之,她就像我曾经担忧过的那样,突然消失了。她的卧室空空荡荡,床上用品整齐地放在原处,地板拖得一尘不染。一股清洁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她是个不爱收拾的人,平时很少整理房间,因此这样的整洁显得十分突兀,就像是一种篡改,将她的印记从我生活里抹掉了。

我以为我会伤感,但其实并没有。也许是人到中年,我已经看透了世间的聚散无常。我平静地望着窗外,那条苍白了一个冬季的街道,开始有了生机,马路两边的树木披着一层浅浅的新绿。它们提醒我,一年又过去了。随着早春的到来,我也迎来了我在伊斯坦布尔的第六个年头。

六年来,这座城市似乎没什么变化,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当然,也许是我久居老城区的缘故。认识马诺之前,我的生活也如同我身处的环境一样,缺乏变化。我守着一家小店,惬意地混着日子,享受着那份平静和安稳。认识马诺之后,我进入了自媒体,我的生活才有所变化,开始变得动荡起来。我也打算适应并接受这样的变化。可是李尚一回来,又将我推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对我来说,他永远是一杯烈酒,带着强大的麻痹性和破坏力。我永远也无法摆脱他对我的影响。

意外的是,大约过了半个月,李尚发了一条微信过来,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没回他,因为我不觉得这样的寒暄有什么意义。他发了个表示疑问的表情,随后就转了一笔钱给我,六万块,应该是当年他去南美时的借款,把几年的利息也加进去了。面对这笔意外之财,我不但没有惊喜,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当初借他钱时,我压根儿就没指望他还,也宁愿他一直不还,这样我们之间还有一样东西在维系,毕竟我的朋友已经不多了。但我也不可能把钱退给他,这会伤到他的自尊。

有次散步,我经过以前的那家手机店,发现门依然关着,门口挂着一块写着租赁信息的牌子。看来这座古老的城市也受到了电子商务的波及,实体经济越来越不景气。我拨通房东电话,把店面又租了下来,想着以后可以再做手机生意,或者开家烘焙店。至于为什么想到开烘焙店,我不清楚。我很惊讶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迟迟没有行动,所以店面一直空着,就好像我把它租下来,只是为了消耗掉李尚的那笔还款。

说实话,自从接触了自媒体,我已经没有多少创业的激情了。一想到那些横空出世的博主,用一部手机就能够创造一夜暴富的神话,我就觉得一切的努力,在时代洪流面前都不值一提。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重返路上,继续自媒体人的生活。但目前我只想让自己闲着,活成退休老人的样子。我每天都去小区附近的那家茶馆,一坐就是一整天。我跟当地人一样,看球、聊天、不停地续着杯里的茶,直到茶馆打烊。我喜欢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

有一天,球赛看到一半时,转播突然中断。几秒钟之后,电视画面切换,闪出一则时事新闻,是关于边境地区的。战事又升级了,屏幕上全是硝烟和废墟。一支担架队忙碌地穿梭着,从废墟中抬出一些血肉模糊的伤者,身上总有一样东西缺着,胳膊或者腿。隔着屏幕,都能闻到血腥味,让人胆战心惊。我不敢再看了,因为我担心那些残缺之躯中,会出现两张熟悉的面孔。

我走出茶馆,准备回家。转过街角时,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过来。我抬眼望去,前方有一个孩子,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篮子。我走过去。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两只眼睛异常明亮。我注意到他虽然衣衫褴褛,面容却十分干净,就如同一个没落的贵族,潦倒中仍保持着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得体。他篮子里装的是栗子蛋糕,看上去生意不错,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两个。我问他什么价格。他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我掏出一张二十里拉的纸币,放进篮子里,转身就走。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那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我停下脚步。他跑到我面前,把两块蛋糕和找回的零钱飞快地塞到我手里,转身又跑掉了。

我把蛋糕掰开,尝了一口,既软又甜,奶油中混合着一股栗子的清香。我不确定是否喜欢这样的味道,但我确实饿了。我把蛋糕捧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原刊责编 曾歌

【作者简介】 卫鸦,原名肖永良,湖南娄底人,现居深圳,在《人民文学》《花城》《中国作家》等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有作品被本刊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曾获第二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文学奖、第六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空中稻田》。 6hWct3cFAmb6448NvGKXSjM976BWpeA+A64Cw4KdcRHUsyCUmspN39OEVoK/an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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