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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

无力感?

她哭了。

什么?

那个孩子。

哭,为什么?

她从梦中醒过来,哭声像一首歌。

歌?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没听过,我只会唱“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我还是在等待,等待我的爱……”

我把她轻轻推进去,按下按钮。我试过,没有任何呼吸,一点也没有。只是,她嘴角的痣忽然不见了。

推到车里?

十岁,一切都小小的,脸蛋是那种高原红,蓝碎花裙子,新的。我撩了一下她的刘海儿,露出光溜溜的额头。

好吧……十岁能记得很多事情。我就记得,我十岁的时候,玩爸爸的打火机,把窗帘点着了。

她不是很明白他在讲什么,大概就是一个女孩,他推她到什么地方……还有些碎片,没有呼吸、歌声之类的。这令他几十年难以释怀。他伤害了她?还是,那个孩子是他的亲人?妹妹?女儿?

现在,这个正步入老年的男人,坐在她对面,进行他们的第三次诊疗。她见过许多心理疾病患者,知道他们有时陷入偏执的幻想,但是,与其他同行不同,她并不认为这是坏事。幻想是他们活着的根由,如果没有这个,他们就会陷入更深一层的混乱。那些真真假假、有逻辑或无逻辑的幻想,是他们给自己造的房子,是一个新的世界——对外人来说,那可能就是所谓平行宇宙。

前两次,他们的交谈流畅、顺利,像两个朋友聊天。她一直在寻找缝隙,好深入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那个世界,缝隙像高铁窗口闪过的树影,难以把握。正当她开始生出挫败感,露出一丝烦躁情绪,他却突然门户大开——

火,火。

对,我十岁时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微火,冷的火。

不,火势不大,但绝不是微火。你用词挺讲究,一般人都说小火、中火、大火。

微火在唱歌:“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一个……童话?火焰唱歌这个主意挺绝的。

“春天在那小朋友眼睛里……”

他开始发呆,眼睛盯着她。可她清楚,他并没有“看见”她。他陷入回忆或者另一重宇宙。她的工作使得她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这时,她会默默观察,如果发现对方有狂躁的迹象,就摇动一个特制的铃唤醒他们;如果对方只是安静地沉浸于情绪中,像一块铁沉在湖底,她就继续观察——观察头的形状、某一小撮散乱的头发、睫毛长短、脸上的痣或斑块、上牙和下牙是否对齐……这种观察,让她对人这类生物有了新的认知:他们的灵魂大多数时刻都是沉睡的,一生中,醒过来的次数寥寥无几。

但是今天,他显得过于安静,仿佛大睁着眼睛睡着了。她明白,那股把他拉向水底的力量,既强大又柔和。他毫不挣扎,完全顺从。

现在,事情变得特别有趣——他在自己的回忆中,因为精神问题,那些场景和事件被重新经历,一切是正在进行的过去时。他已重复过千百万次。同时呢,她也由于他的讲述而沉潜其中。她像游泳教练,跟着他的身体游动,共享同一片水。大部分心理医生都坚信一句话——“讲述即治疗,所谓叙事疗法”,因此,他们总是引导患者变成一个讲故事的人。只有把无意识扯到意识层面,人才可能正视它并找到盛放它的容器。讲述像空气一样注入那些往事中,气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讲故事的人心怀忐忑,既期待又忧虑它爆掉。她的工作,就是帮助人们把铁杵磨成一根无比细的针,再鼓励他们把针刺进气球。

他的嘴巴在诉说,而他的全部感官,尤其是内心,从语言中分离,在同时重历这些记忆。她呢,则把自己的专业理性和共情能力调整到最佳的结合点,她游在比他更深的水下。

我迷路了。

周围都是榛树,并不高大,但是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我向坡顶走去。我知道脚下就是她所在的那面山坡,但就是找不到她。村里老人说,这些树是十年前封山育林时栽的。栽树的时候,山坡上的坟并没有迁走。

我看到了几座坟,能看出,每年都有人来祭拜。不是她的,她父母早已去了遥远的黑龙江。村里人说,他们在那里种土豆和玉米,黑土种出的土豆特别面,玉米黏糯香甜。

我在山林中逡巡了一整天,从日出到太阳落山。后来,我清楚自己找不到她了,可并不想离开,只是不停地走。我在想,如果遇到一条毒蛇可太好了,我无比期待它牙齿里的毒液。那或许是我的药。

天渐渐黑下来,在山林中,天是大水漫过那样黑的。

唰——

窗帘缓缓拉上,黑夜像胶水一样把一切都粘在了一块儿。

天上没有月亮,我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双腿麻木,我躺在地上,青草用柔弱的身躯托住我。眼泪喷涌出来。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想,她就在这片泥土之下,早已跟着流水、虫子和风遍布山林。我就这样跟她重新接触,十年前,是我亲手把她推进去的。为了露出额头,我还撩了一下她的刘海儿。她睫毛细长,嘴唇青紫。

我想,如果就这样睡去,再也不醒来,多么好。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结局。我有我的罪,罪是不能赎的,罪只能受。我必须承受完相等量——算上利息——的罪,才有资格去地狱。

这时,我听到了猫叫。喵喵声绕过微风和树木,敲击着鼓膜。

不是幻觉,是一只黑色的猫,也可能是别的颜色,但在夜晚只显现为黑。它的瞳孔反射出两束光芒,像两把小扫帚。

我看懂了它的意思。

黑猫转过身,尾巴上翘、弯曲。我站起来,跟着它。我的脚不像它的那样充满弹性,它走得平稳丝滑,我则走得深深浅浅、踉踉跄跄。

它带我走出山林。

一刻钟——更久或者更短,我看见了远处村庄的灯火。就在微光抵达的一瞬间,黑猫消失了。我四处寻找,周围只剩下轻风摇动草木的影子。每个影子都像一只正在跳跃的猫。

回头,大山在黑暗中融化。

我忽然惊醒,这只黑猫就是她。

从山上下来,我进村时,狗只叫了一声。

那不是对陌生人的警告式吠叫,而是类似于人对不置可否的事情的一声“哈”或“呵”。

事情发生一周后,我第一次来这个村子,找到她的父母。

我跪在两个悲伤过度的人面前,说这一切全是我的责任,他们可以报警,也可以报复。我全盘接受。

可是,他们沉默不语。

我不断诉说,到最后,那个父亲使劲摇头,只重复说一个字:不。

他们觉得我说得完全不对,是我受了刺激之后的胡思乱想,是我把梦中事当成了真实。

我走出院子时,那个母亲追出来,跟我讲,不要想了,一切都过去了。这是孩子的命,也是我们的命。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另一个孩子,七八岁的男孩,正骑在杏树上够一颗刚刚透出红的杏子。

他摘下来,咬一口,龇牙咧嘴地喊,太酸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苦寻不到她的坟,却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何如此。那才是真正的悲痛啊。

那一次,回到城里,我养了一只猫,黑猫。因为这只猫,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它是一只流浪猫,在我居住地附近行动。它的前腿有点瘸,但不影响跑跳。我把它带回家里,没有做任何防疫措施。我甚至期待着它带点什么毛病,然后用利爪和牙齿抓伤、咬伤我,让我有机会比它更早死去。

它健康成长,野性并未彻底消失,喜欢从窗口跳出去流浪几天,找不到食物或天气骤变时,又会满身脏污地出现。它更大的特点是,从不叫。

我们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同居关系。

那一天,在它出走一周之后,我们在公园不期而遇。一个女孩正拿着猫粮逗它,它表现冷淡。我走上前,想凭借跟它的关系帮助女孩完成善举。猫冲我龇牙。我跟女孩说,这只猫很凶,你最好小心。她问我怎么知道。我说我是它的主人,它半流浪半居家。

女孩继续逗它,它却抓伤了女孩的手。其实,只有我知道,它这么做是为了告诫我。它试图显得更为独立,没有谁是谁的主人。但在法律上,我对它的喂养形成了主人和宠物的关系,我是它的监护人。我不得不带着女孩去医院打狂犬疫苗。

在电瓶车上,女孩诧异地问,你的猫没有定期做防疫吗?

我说,没有,所以你必须打针。

那你被它抓伤过吗?

我向后面伸出一只手,给她看,手臂上密布细小的伤痕,像一幅碎掉的拼图。

我没有打针。我说。

我以为她会问为什么,她问的却是,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在打针那天,她强迫我也打了狂犬疫苗。她的口吻不容置疑:你如果不打,我就不打。这样,我病了,仍然是你害的。她用她的命要挟我,我无法拒绝。然后是第二针、第三针,然后是逐渐熟悉和亲密,然后是同居,然后是结婚。

我的人生因此走上了我此前一直拒绝的那条道路,但这段路并不长。

矛盾出现在要不要生孩子这个问题上,她想做母亲,我选择不做父亲。我始终没办法跟她讲述那件事。后来,我买了一本书送给她,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她本就是村上春树的书迷,但是我送她这本书,有另一重含义。我告诉她,村上春树因为父亲曾是侵华日军而选择不再繁衍后代。她冷笑说,也许,他只是为自己的不育症找个高尚的理由罢了。

他为什么要承担父辈的罪责呢?过了几秒钟,她又说。

不只是基因,有些事也是会遗传的。我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这之后,我以为她理解了我的意思。她的确不再强烈要求我在她排卵期跟她做爱了,但我能感到,挫败让她身上的母性更加浓烈。半年后,我们坐到了民政局。离婚很顺利,之前她在家里拿出协议书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到这一天了。但是我的名字签得有些勉强。

我终于想明白你为什么不生孩子了。她说,所以,我也下定了分开的决心。

哦,那太好了。对不起,这的确是我的问题。

你应该勇敢一点,去追求你真正爱的人,而不是遵从世俗的观念,跟我搞形婚。

形婚?

不是吗?你是同性恋对吧,为了遮掩这一点才和我结婚。

我按捺住反驳的冲动,心里想,也许,这是个恰当的理由。特别是将来她跟别人提起这段婚姻时,这样的前夫形象能让她获得更多同情,甚至,她的魅力都会因此增加一点。

我恢复了独居生活。

也不算,那只猫仍然不时回来。它看我的眼神有些变化。

区别是,我已经形成习惯,定期带着它去驱虫、防疫,给它剪指甲,还有日常的喂养和铲猫砂。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获得了多年未有过的平静生活。游荡了几年之后,我有了工作,开网约车,一个新出现的行业。乘客对我仅有的评价是司机看着有点忧郁,不怎么说话。我既不像有些司机那样充满好奇心,从后视镜里打量每个乘客,跟他们聊天,问人家的个人信息;也没有另外一些司机那种对工作的热情。一定程度上,我像一个真人模拟的自动驾驶系统。乘客能听出我必要的对话里都没有语调。有些深夜,我行驶在北京的四环路上,看着车灯形成的河流向远方流淌,会幻想一种情形:这个世界的白天消失了,从此以后每时每刻都是夜晚。那样的话,我觉得自己的心能得到真正释放。这么多年,它一直在收缩。受此影响,我搜索了北极圈的极夜游,挪威和瑞典的某些小镇,还有俄罗斯的诺里尔斯克,一年有长达三个月的黑夜。但我同时了解到,这些地方温度很低,是抑郁症高发地区。犹豫中,我没有成行。我不是怕抑郁,而是不愿意跟更多的抑郁者待在一起。

现在想来,后来我还有过一段更长时间的“愉悦生活”。

就是那三年。这么说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在人人紧张的氛围里,我却仿佛被一种力量从水底托举到了水面。我不免想,人类已经走到了尽头,地球即将毁灭,我的那点事,已轻若鸿毛。我真是这么想的。那些日子,每天除了刷这类新闻,就是安静地回忆那件事。许多已经遗忘或者被时间模糊的细节重新鲜活起来,声音里的颤抖、火焰烧出的灼热气流、灰烬的特殊味道,比三十年前的那一天还要清晰。心脏的疼痛是永远不会减弱的,只是,这时的心痛会引发眼泪,不再像以前,只有歇斯底里的绝望。痛苦有时也会带有希望——只不过,我的希望通向同归于尽的毁灭。

如果说,这几年还有谁是生活得比较“自由”的人的话,我一定算一个。我丝毫不担心自己遭遇厄运,甚至,我盼望着它来临,遭受苦难,最后死亡。我会把它当成是应得的,坦然接受。所以,我过马路从来都是不看红绿灯,横冲直撞,万千车流中如入无人之境;吃东西更是随心所欲,冰箱里的食物从无保质期一说,拿出来就吃;我还去玩了很多极限运动,期待蹦极的绳子突然断裂,或者自己被云霄飞车抛向空中。但是,事故都像滑腻腻的鱼儿一样,摇摇尾巴,从我周围擦身而过。

当然,我有过自杀的念头,这三十年来,它无数次在不同时间点、不同环境下浮现于脑海中。有几回,我甚至已经付诸行动:攒够了足够让人永远睡去的安眠药,站在了一栋高楼的露台,抠开房间插座露出了电线,但是,最后一秒的决心总是难以下定。我发现自己的虚伪,仍然害怕死,也害怕不死,成为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我明白了,那件事之所以会发生,根源就在于我的怯懦。

我别无选择……

你别无选择!

我是迫不得已……

你是迫不得已!

你别学我说话。

哦,我只是帮你强调一下,否则,你自己都没法相信。

……是不是,如果我真的自杀了,这件事就算解决了?我就得到救赎了?

救赎?死只是解脱吧。

所以我必须活着,煎熬!

抱歉,我今天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一个心理咨询师,应该时刻保持心态的平和,发挥专业素养,尤其是在诊疗的时候。

我尝试过读佛经,甚至还半主动地进过一个基督教教会,跟着他们做了很长时间礼拜。

你的问题,必须专业人士才能解决,而且,要长期进行心理咨询。

你能帮我?

只要你敞开心扉,我一定能帮到你。到现在为止,你还从没讲过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你提供了很多信息,让我有了很多猜测,但是它们都不是事情本身。你得原原本本告诉我那件事,它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其实,我后来想到了一种解决的办法。

什么意思?

我说,我有一个能说服自己放下的理由,它真的有效。这么多次自杀尝试,之所以最后没有实施,心里的怯懦就是因这个理由才出现的。

那……不是很好吗?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虽然可能无法从根本上消除你的负罪和焦虑,但我倾向于认为,所有合法的有效方法,都值得尝试。

是这样?

可以这样。

…………

你,难道不想说一下这个理由吗?我很好奇。

…………

如果涉及隐私……在心理咨询师面前,就像在牧师面前一样,是不存在隐私的。我们会保守所有患者的秘密,这没什么可担心的。

…………

你的沉默其实是一种对抗,甚至有点挑衅的意味了,我……

好吧,我来讲个故事。

我不要听故事,我要听你刚才说的理由。

去年冬天,我外甥女,也就是我姐姐家的孩子,从一栋楼上跳了下来。

什么?

我们就叫她小洁吧。小洁从二十三层跳了下去。她站立的地方,我也站过。她死后,我还爬上去重新站了一次。我重温了那种感觉,也体验过了她当时的心情。

好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喝水吗?我得倒杯水,北方真是干燥。

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乖巧但不是一味顺从,学习成绩中等,性格柔和。按部就班地读大学,上研究生,找工作,相亲,结婚,生孩子……死掉。这是所有人的流程吧?只不过,她把最后一步提前了。

总得有个理由吧?

孩子留下一本日记,电子日记。她去世之后,家里人发现她在QQ空间里写了好多日记,从十几岁一直到三十几岁。那些日记,才是她真正过的生活,远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比如呢?

比如,她童年时极度自卑,她的左脚脚趾有六个。其实六趾长在脚上,比长在手上容易隐藏得多,除了最亲近的人,外人看不见的。她长了六趾的事,在一次春游过河脱掉鞋子时,被同学发现了。有的同学据此说她是个女巫,是不祥的人。隔壁班的男孩子,为了验证这一点,在路上堵住她,强行脱掉她的鞋子,给她的脚拍了照片发到校园网上。

这、这是校园暴力,霸凌啊!

是。可在小镇上,这种事几乎每个班级都有,没人在乎。那时候小镇的治安也不好,小混混小流氓很多的。还有,她高中毕业,想学天文,可是父亲不同意,逼着她把志愿改成了教育,他们觉得毕业后当老师比较好,铁饭碗。

这种情况太多了,唉,我们都一样,在这种时刻常常是没有自己的权利的。

她毕业后进了一家中学当英语老师,做班主任。有一次,一个学生因为失恋离家出走,发生了意外,其实只是摔断了腿,被家长告到教育局,说她管理不善。她受了处分,在后勤部门反省了一年多才重回讲台。

谁能预料到呢?每个人的生活里都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情况,成长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能面对这些情况——极端的意外事件除外。

不,放下。

这个吗?口香糖?为什么?

放下它,不要吃。不要!

好吧,好吧。你继续讲。

我说得简单点吧,她结婚了,可惜遇到的是一个渣男。他不但在外面有情人,还把家里的钱拿出去。她怀孕了,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一直忍辱负重。孩子难产,她遭了不少罪。孩子出生后,总是生病,哭闹,她整夜睡不好觉。哺乳期,几次乳腺炎,分泌出来的不是奶,而是乳黄色的脓液。后来,渣男提出了离婚……

呵呵……我不是故意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怎么觉得,你外甥女的故事,和现在好多家庭剧的情节太像了呢?我不能否认真有其事,但是,这一切还是有点过于巧合了。是你编的,对吧?

…………

沉默也是一种承认。没关系,你说了嘛,讲故事。讲故事允许虚构。

我是说,如果那个女孩活着,她就可能遭遇所有这一切。校园霸凌,父母管制,职场暴力,婚姻渣男,生育危险,等等。

…………

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了,谁也无法保证她的生活会像童话一样幸福圆满。你是做心理咨询的,肯定清楚,我们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焦虑。每个人都痛苦。你也有,医者不能自医。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理由?

他没再说话,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心理咨询师感到一种轻微的惶恐,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客户。他做过几次治疗了,但是,她仍然没有问出那件事的具体细节。她的好奇心已经膨大到热气球的样子,就在这时,他却要消失。她并非没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但那些患者的谜底,就在他们的谜面上,她能通过一些细节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有他,他把自己制成了谜面,谜底溶解在他血液里的每一个白细胞中。更关键的在于,她无法分清他话中的真假,也就不可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判断。她知道,自己有能力将这种焦虑感平复掉,甚至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方法多得是,无非是花费点时间而已。可是此刻,他的突然离开让她的整个胸腔腹腔的内脏都被挖走,不痛不痒,她清晰地体验着这种空无。

他头发浓密,仍戴一顶帽子——缺乏安全感,这是一种象征性保护——衬衣很平整,西裤也是,皮鞋鞋面形成了几条并不明显的褶皱。

你可以吃口香糖了。他推开门时说。

男人离开很长时间后,她感觉心肝脾肺才回到身体。她倒了一颗口香糖在手心,没有立刻吃。它是粉红色的,有点像蜡烛火焰的最外一层光晕。

和口香糖有关,她想,但到底是什么呢?

丢进嘴里,咀嚼。她不会吹泡泡,只能不停地嚼,嚼到甜味彻底消失,口腔里只剩下胶状物。她努力控制自己不把它咽下去。

这时,她发现他刚才的座位上有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不算信,没有开头称呼,只是两页文字。

她知道,这是谜底。她不再着急看,把它放到包里。

她准备晚上睡觉前,在最喜欢的那盏台灯灯光下,就着热牛奶读。

三十年前,我中专毕业,被分配到内蒙古北部一个叫林东的小镇做科员。

报到第二天,就领到了任务,以整个镇子作为市级试点,全面推行火葬。其实这项工作早就开始了,只是没人愿意干。乡镇干部大都是本地人,各有老小,彼此沾亲带故,不想得罪人。那些时日,有些人家的老人,眼看着要断气了,就找车拉到临县,去世后就在临县的山上找个地方埋掉。他们的算盘是,过些年,等人和棺材都烂了朽了,子孙们再把坟迁回来。这样,死去的人就不用受焚烧之苦。还有的人家,老人去世不声张,半夜偷偷挖个坑埋掉。过头七时,他们才大张旗鼓地吹吹打打,重新出一次殡。没人敢把埋进土里的人再挖出来去火化,那是犯大忌。只有那些不孝子,本来就和父母关系不好,或者兄弟之间因为分家失和,才会默许火葬场的车把尸体拉走火化。为了推广火葬,拉尸体和焚烧都是免费的,家属们只需出骨灰盒的钱。

镇长说,小同志啊,咱们都是无神论者,我希望你强硬点,把这个火葬推行下去。老百姓嘛,其实都不愿意当第一拨,如果看别人家火葬了,他们慢慢也就接受了。所以,你这第一把火最关键。你是从外地被分配过来的,在这边没亲戚没朋友,不用看谁面子。人呢,火葬场的员工都归你管,必要时警察也可适当协助。

我刚从学校出来,一腔干事的热血。我被告知,为了保护环境、节约耕地,火葬势在必行。

保证完成任务!我说了一句电视剧里的台词,好像还举手敬了个军礼。我没想过这么说这么做,但当时就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做了。

镇长哈哈大笑,说,好,立了军令状,等着你凯旋。

这活儿不好干。谁能提前知道要死人呢?就算那些病了好些年的老人,也没人能说准到底哪天咽气。我只好让火葬场的员工每天待在殡仪馆里,随时准备出车。

我也不是那种愣头青,知道堡垒只能从内部攻破。我在每个村子都安插了一个内应,谁家有人过世,他们只要通个信就行,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得知有人死了,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把车派过去,而是先打听这家人的人员构成、邻里关系,寻找突破口。比如有的人家,孙子在念高中呢,我就说不火葬将来孩子报不了志愿,考了高分也上不了大学。比如有的人家,有人在城里工作或者在部队当兵,我就说现在单位都有考核,全国都推行火葬,谁家里人违反了规定,这人就五年评不了优、提不了干。这些当然都是我瞎编的,但是村里人不懂,信以为真。趁这工夫,殡仪馆的车过来,帮逝者穿好衣物,一脚油门就拉走了。

我干得不错,但每个月总有漏网之鱼。镇长在会上表扬了我几回,鼓励我在半年内,把火葬率提高到百分之百。我又拍了胸脯。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一个正常寒冷的冬天。

有人报信说,一个镇小学的女孩发生意外,已经没了呼吸。我急忙带车赶过去。我们以为是孩子从山上摔下来、被车撞到或者其他情况,到那里才发现,是她吃泡泡糖时不小心咽下去,泡泡糖黏在嗓子里,堵住了呼吸道,窒息而亡。我们去的时候,她的父母也刚刚从几十里外的村庄赶到,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是哭和不停地喊孩子的名字。

工作了大半年的我知道,这时候是让他们在火化同意书上签字的最好时机,于是立刻拿着同意书,让他们按了手印。我告诉他们,孩子的火化和整理仪容全部免费。

他们茫然地看着我。

一个小时后,小小的身体被整理好,换上一条新买的蓝花裙子,头发扎着红色的头绳,躺在了殡仪馆的床上。

炉子开始点火。孩子妈妈似乎现在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那个父亲则痛苦地张着嘴,只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样的情况,我们见过许多回,已不再感到惊讶,甚至连安慰的话都难说出,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着。有人倒了两杯水给他们,旁边的急救箱里放着一瓶速效救心丸,根据经验,极度悲痛的人,很可能会昏厥,甚至犯心脏病。

我和火化工一起,小心地把孩子推进操作间。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她的脸。她嘴角有一颗痣,推进去的时候,似乎看不见了。虽然见惯了生死,但是一个孩子的离开,仍然让人心情沉重。

我打算亲自按下按钮,把她送到另一个世界。

大门关闭,外面的叫喊声几乎听不见,火焰升腾的声音清晰了些。我看见红色、黄色、蓝色交织的火。小女孩躺在入口处,本来苍白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斑斓。

按下按钮,她被缓缓送入炉内。就在炉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听到了咕噜一声,接着是某种哭声——我只能说某种,因为我从未听过类似的哭声,也可能不是哭,只是喊。有时候,炉子里的人会发出声音,温度升高,人体内淤积的气体突然释放,会引起一些轮胎撒气一样的声响。可是这次不同,这次的声音像是从梦中醒来的那种惊愕,然后是唱歌般的喊叫。我知道,声音在经过钢铁的炉壁折射后,波长会改变,听起来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

火化工震惊地看着我,怎么回事?

没事,我颤抖着说,一切正常。

似乎又是一声哀号,尖细、惊恐、绝望,然后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有火焰的呼吸。

你吃过泡泡糖吗?我问旁边的工作人员。

他怔怔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泡泡糖的熔点是多少?炉子内可能有氧气吗?

他仍然没有回答。

…………

她被火焰包围,可是浑身发冷。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故事在脑海中清晰——女孩喉咙里的口香糖,因为高温而逐渐熔化,她醒了过来。她复活了,然后,被焚烧成灰。

所以,他其实是个杀人犯,他的一切行为都找到了根源。或者,他是那个父亲?

她看着手里的两页纸,不知怎么办,仿佛它随时会燃烧起来。丢掉,可是感到不安,又捡起。这时,她发现纸的背面还有几行小字:

这是一个故事,请不要当真,否则,你会和我一样,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烧掉它吧。火会消灭一切。

她瘫坐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伸进旁边的包里,摸来摸去,掏出了打火机和香烟。

火苗向那张纸飘去。

她的心在说,别、别这样。可是手不由自主,火焰不由自主,纸张不由自主。

故事燃烧起来,一张纸,只能烧起微火。

我只是想抽支烟,她想。鼻翼凑向轻薄的烟雾,一种煳味浸入身体,有麻醉感。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眼睛里……”

歌声响起来,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她的声音,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一个无比小的,甚至还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孩子的声音。歌声中,有某种黏稠又透明的液体在晃动,像糖水,又像是油。

她双手捂住腹部,哭泣起来。

下体一阵冰凉,然后是灼痛,像是被小火苗燎到了。场景变得无比清晰:她躺在医院妇产科的手术室,内心决绝,决绝到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快感升起。

最后的印象是,灼痛消失,虚无瞬间袭来,把刚刚空下的身体充满。

原刊责编 李璐

【作者简介】 刘汀,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8DONXPRrZcM3eqGgaiq8Z4p3+4DzBoH+jjzQbSnUzB1F86+GL4vxE2NZdYp7ZK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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