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校长最近在干什么?王校长最近在重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他退休后一直在重读往昔之书,而且有着比较清晰的循序渐进的路径,从小学看的《石头记》《水浒全传》开始,一路看到了《资本论》,仿佛要把时光从遥远的地方重新过一遍。至于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心中也很模糊。奇特的是,他真的因此而重新经历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心境,并且回忆起许多遗忘的事。这也让他对重读旧书欲罢不能。《资本论》是他读大学一年级时看的书,表明他目前到了十九岁那年。
十九岁是什么状态,大家都很清楚。他近来有点做作,走路时腿脚分外轻捷,说话大声,笑容可掬。但大家都不会去挑他的刺儿,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即使是最艰难的日子里,他都没有表现出萎靡不振,总是一往无前。
王校长退休四年了,这四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桃花里 123 号度过。
桃花里 123 号是一家咖啡馆,门面小小的,里面布置的风格很年轻,漫画涂鸦风混合着音律风,进来消费的都是年轻人。自从咖啡馆推出了烘香早餐后,早上也有小学生带着家长来到这里。孩子们看到王校长会叫他王爷爷。每逢这时候,王校长就指着自己点的那份早餐说:“我和你吃的是一样的,烘烤法式火腿鸡蛋三明治加牛奶。”
偶尔有那种直率的家长劝说他:“王校长,你这么大年纪了,早上吃三明治对胃不好。你应该喝粥的,加上一个小馒头。”王校长从不回答这种无聊的劝告,他总是优雅地微微一笑,低头看他的《资本论》。这本书里夹着一张自制的纸书签,书签上写着两行非常小的毛笔字:永不消逝的精神之力,永不消逝的身体之力。
他每天都带着这两股力量来到咖啡馆,带着某本以前看过的书,早上一开门就过来。他吃完早餐静静地看书,看到十点钟。脑瓜子里开始迷糊时,就把书放在桌上,去街上转一圈,看看老伙伴们在街头的枇杷树下打牌或下棋。最后走进面店吃一碗虾仁面,加一份青菜和姜丝。前阵子他总是去快餐店里吃午餐。快餐店里收款的那位女孩,头发自然垂直,丰盈亮泽,长可及腰。后来那女孩离开了,他就选择了这家面店。面店老板娘三十岁不到,烫过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没有快餐店女孩那么长,但是发量也算丰盛,也没有染发。她从不干活,在家带她的两个小孩。中午她就在店里走来走去,招呼食客。有一次她对王校长说:“听说你喜欢长头发,我这头发你看看怎么样?”
王校长被她说得有点羞赧,脸上一阵火热。他鼓足勇气回应道:“我的初恋女友也有你这样一头乌黑的长发。”
面店老板娘不会放过这种话题,风风火火连问四个问题:“你和你的初恋什么时候恋爱的?什么时候分手的?为了什么分手的?她现在住在哪里?”
王校长想不起他和初恋女友什么时候恋爱,什么时候分手,为了什么而分手。她长得什么样,他也早就记不清了。他只回答了面店老板娘最后一个问题,他的话说得很超脱:“她像风一样消失在人海之中,无影无踪。”
用过午餐,他自言自语:“走,回家。”
他说的回家就是回咖啡馆。他的书静静地躺在桌上,咖啡馆里的人还是零零星星。疫情三年,人们的消费能力下降。但即便是疫情前,咖啡馆里人来人往,王校长还是雷打不动地占着一个位置。原因有好几个。第一,他的书永远都放在桌上,提醒所有的人这个座位有人。第二,他早上来此吃早餐,午餐后到此喝一杯最贵的来自瑞士的冰焦糖玛奇朵,他是咖啡馆的贵宾。第三,他在此看书四年,已成为咖啡馆的一道风景;他以前的学生想找他,都到咖啡馆里来,边喝咖啡边说话。第四,他占的座位是单独一人的小座,而且在卫生间边上,这个位置一般人不喜欢。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家咖啡馆租的是他家沿街的房子,咖啡馆里的卫生间也是他家原有的,只不过把朝北的门开成了朝东的门。所以,他把回咖啡馆说成是回家。
咖啡馆后门连着他家的天井。走过天井就是他的屋子,两层的民国式小别墅。他的老伴儿去世七八年了,儿子儿媳都在英国,虽说时不时地也会带着两个小孩回来住一阵子,但他的生活还是孤单的。平时家里只有他和他家的老保姆夫妇,三个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咖啡馆的名字叫“忘忧”,出自《论语》——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名字是他六年前起的,当时他还没有退休,是吴郭市一家名牌中学的校长。他桃李满天下,有中央领导,有院士,有将军,有著名作家、画家……像他这样的校长退休后,会被许多学校争抢返聘。但他什么都不想干。他感到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召唤,让他做一样更重要的事。这种召唤具体内容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只想静静地看书,寻找内心的那个声音。可惜他看了四年书,还没有头绪。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总是看以前看过的书?以前的书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线索?而他找到的唯一线索不是通过书本,而是通过女孩美好的头发想起了初恋女友。但世事沧桑,除了头发,初恋女友长什么样子都模糊不清了。因此这条线索到底有什么用他还不清楚。
二〇二四年一月三十一日,这天一大早就下着小雨,雨里弥漫着雾。雨雾交加,雾如牛毛雨似针。昨天也是这种天气,下着小雨,雨中夹杂白雾,到了晚上五点多,雾从天上连接着地面,四面八方都是静止不动的雾,路灯被雾裹得暗淡无光。人走在路上,飘飘欲仙。此刻王校长坐在咖啡馆里没有看书,而是在观望外面。
咖啡馆门口站着一位卖小杂鱼的乡下老太,一看就是早上出来没带伞的。她默默地看着天空,黑瘦的脸皱成一团,愁绪都在脸上呈现。看她的穿着,应该是城市西边的,那里不太富裕,地少而薄,很多人家临水而居。也只有城西的乡下人才会在这种天气出来谋生,一大早出来,坐十几站公交车来到这里。
王校长看了看自己的伞。他的伞挂在桌子的边上,折叠式的黑色雨伞,抗风速干,手柄是一只棕色兔头,兔头上还有金色的项圈。他本想下午带着这把伞去园林里看兰花展。兰花展上他会遇到一些老朋友,而这把伞会给他面子,因为这是儿子从英国给他带回来的。如果把伞借给这位乡下老太,让她以后再还过来……这种老人大多数不讲信用,脑子又糊涂,借出去的伞一定不会再还回来了。
他还是坚定地走了出去,把雨伞递给了老太。他原本以为老太会惊喜地看着这把精致豪华的雨伞,再三感谢他。在这个阴暗、潮湿、寒冷的日子,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出乎他的意料,老太看了一眼伞,说:“谢谢你,心意领了。我们乡下人不怕这点小雨。你不如把我这点小鱼买走吧,这样我就能回家了。还有两天就是腊月二十四,我要回家大扫除。”
王校长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一时呆立在原地。腊月二十四,是灶王爷上天向玉帝汇报人间善恶的日子,要去十天,年初四再回来。腊月二十四这一天要贴灶君的像,要用团子、麦芽糖祭他,让他上天说说人间的好话。在这之前,要把家里旮旮旯旯都清扫干净,包括屋檐都要清理一遍,叫“掸檐尘”。除了元旦和春节,王校长家里从来不过别的节日。
为了缓和气氛,他说:“中国的家神很多,有门神、户神、井神、窗户神、厕神、灶神。灶神的地位确实是高一些。”
老太说:“你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王校长说:“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我看你像是城西的。”
老太说:“是。”
王校长说:“我知道城西那里祭灶神最隆重了。”
他说完就把老太的小鱼全部买了下来。十块钱一斤,五斤多一点。老太说:“你是个好人。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年与往年不同,腊月二十四一定要祭灶神,在这之前一定要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的。”她刚说完,天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雷。腊月里天雷滚滚,两个人同时吃了一惊。
老太长着一张瘦长的脸,上唇一圈细密的皱纹,乡下老太的岁数不大好猜,从六十岁到八十岁差别不大。但她的两个“一定”从干瘪失色的嘴唇里迸出来,带着某种冒犯的意味,带着来路不明的神秘,也带着一股乡间的野蛮。王校长心生反感,严肃地问她:“不然就怎样呢?”
老太说:“你自己明白的。”
王校长家里平时有老保姆夫妇搞卫生,每月他还请家政公司派人来全面清洁两次,所以他的家里是很干净的。他也不会听了那位卖鱼老太的话破例过灶神节,更不会听了腊月里的雷声就疑神疑鬼。他回到咖啡馆,让服务员重新热了牛奶。咖啡馆里打工的年轻人,每个人的胸口上都有他们的化名胸牌,有叫“磨叽”的,有叫“小闪电”的,有叫“宿舍管理员”的……店长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叫“母鸡的孩子”。“王校长”这个称呼,听着多少也有点像胸牌上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王希丁,听着很有老派的味道。他喜欢年轻人,他觉得自己也还不老。他看到咖啡馆里的年轻人就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在心里唱:青春啊青春,美丽的时光,比那彩霞还要鲜艳……他嗓音不错,但不愿意唱出来,因为这首歌已经老得很少有人知道了,他宁愿跟着咖啡馆里的音乐哼《心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王校长回到咖啡馆坐下。老太说的“你自己明白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他心烦意乱。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资本论》。这时一位老妇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她站在门口,显得很胆怯。从她衣着上看,她生活优渥,淡咖啡色羊绒短大衣、深咖啡色呢裤、一双质地柔软的防滑牛筋底翻毛短靴。奇怪的是她没带伞,戴着灰色的毛线帽,帽子边缘露出银色的鬈发,发梢朝下滴着水。她脖子上垂吊着一个小卡片,看着像是乘坐公交车的老年卡。
服务员们都在干活。王校长决定招呼一下这位老妇人。他对着老妇人大声嚷道:“你想吃什么早点?过来找桌子坐吧。”
老妇人表情木讷,打量着王校长,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吃过早饭了。”
王校长便低下头看书,不再理会她。
过了片刻,王校长抬头一看,老太太还没走。她穿着打扮都很精致,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暮气让王校长心里涌起不快。他想,要是经常与这种人打交道,自己肯定会抑郁的。
这时,老太太慢慢地向他走过来了。他失态地问她:“你要干什么?”
老太太说:“我上卫生间。”
他说:“你不在这里用餐倒要用卫生间?”说完他就起身走了。他穿过天井回到家里。老保姆叫了一桌人在钢琴边的桌子上打麻将,瓜子壳、橄榄核、橘子皮全堆在钢琴盖上。看见他回来,老保姆语带讥嘲地说:“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好几年没看到你这么早就回家。”
他说:“你们散了吧。今天我要掸檐尘。”
老保姆说:“大家散了吧。不过要我说,王校长,我们家很干净,屋檐下面一只蜘蛛网也没有。”
他赌气说:“你少废话,我就要掸一掸灰尘。”
他找了一根竹竿,一头绑上一把鸡毛掸子,在窗户上、屋檐下捅来捅去。老保姆跟在他后面问:“王希丁,你从来不过灶神节的。今天为啥发神经病了?”
他说:“我也不知道。”老保姆不依不饶地说:“你肯定知道,天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你要说出来让我听听。”
他一把扔掉竹竿,气呼呼地说:“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老保姆说:“你走好了。你走了这幢房子就我和我的老头子两个人住着,舒服得很。”
王校长无可奈何,放低了声音说:“我想重新开始生活,我想让生活有点不同的内容……”
老保姆哼了一声:“你咋就那么自信呢?可怜!”
“我当然自信。”王校长说,“我十九岁考上清华大学,前途一路顺畅,到处受人尊重,每天都活得积极乐观,从来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我想重新开始人生,这一定做得到的。”
老保姆说:“我看你今天的表现像十八岁。去睡一觉吧,睡醒了就是十九岁了。我记得你十九岁那年考大学的时候,每天都要喝我烧的番茄鱼片汤。”
她牵起王校长的手,把他拉到二楼南边的主卧室,手脚麻利地拉开被子,拍松枕头。然后去厨房冲了两只热水袋,一只放在王校长的脚边,一只放在王校长的手边。对于取暖,老保姆始终相信热水袋,既省了空调费,又兼顾了养生。她自言自语道:“我去买一条鱼,三只番茄。你好好睡吧,午饭就在家里吃。”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把王校长的外套从床上收起来挂到衣架上。然后顺手拿了王校长的雨伞,挎上一只旧竹篮子就出门了。她和王校长一样,不爱走边门,喜欢走南门,穿过天井到咖啡馆,再从咖啡馆出去到街上。咖啡馆里只有四五个食客,鸦雀无声,一副惨淡的样子。几个服务员也无精打采。
她问店长“母鸡的孩子”:“你们要关门了吗?”
店长说:“没有啊。”
“那你们为啥不放音乐了?”
店长拍拍脑袋说:“是这样,刚才这里发生了一点事,所以我们把音乐关了,大家静一静。”
老保姆一听就激动了,小声问:“发生了啥事啊?”
店长的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看来她不想多说。老保姆也不多问,走出咖啡馆,看到一位乡下老太站在离咖啡馆不远的地方,旁边放着一只大竹篮。她走过去一看,竹篮里放着一些小杂鱼。乡下老太专注地瞧着老保姆,语气也十分柔软:“早上刚从湖里捉起来的野生小鱼,很新鲜的。”
老保姆表示同意,说:“一看就是野生鱼,油里炸一炸比较好吃。咸菜烧小鱼也香。你是哪里的?”
乡下老太说:“我家住在城西。家里吃不完的鱼就拿过来卖。”
老保姆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乡下老太急了,说:“鱼好吃的,我便宜一点卖给你,十块钱一斤。你仔细看看这些鱼多新鲜,今早五点钟摸黑冒着雨去捉的,我坐头班公交车坐了十几站才到这里。你看这雨下了好几天了,老天爷难为我们乡下人。大后天就是腊月二十四,送灶神上天言好事。我要赶快回家掸檐尘,明天要磨面粉做团子。”
老保姆说:“我今天是要买鱼,要买一条黑鱼或者鲈鱼……你知道咖啡馆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乡下老太说:“你问我就问对了。刚才有个老太,六十多的样子,脑子有点不灵光,尿急了,跑到咖啡馆里要上厕所。里面的一位顾客不许她上,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就尿了一身。”
老保姆说:“可怜的人,那位顾客不得好死。”
乡下老太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话,那位顾客看上去人挺好,想借给我雨伞,还买了我不少鱼。你到底买不买我的鱼?”
老保姆继续追问:“后来呢?”
乡下老太说:“作孽,咖啡馆里的服务员打了报警电话,派出所来了人一看,说老太太的脖子上不是挂着她家的电话号码吗,就打了老太太家里的电话。有个女人开着车马上过来了,就在咖啡馆的卫生间里给老太太换了干净的裤子。”
“再后来呢?”
“再后来老太太就上车走了。我看见她在哭。”
两位老人站在原地好一阵沉默。老保姆闷闷不乐地去了菜场,买了三个番茄、一条黑鱼、一把菠菜。回到咖啡馆这里,见到乡下老太还剩一些小鱼,称了一下,两斤多一点,老保姆还价八元一斤,全部买了下来。乡下老太拿出一只旧塑料袋把鱼装起来,放在老保姆的小篮子里,她看了一眼老保姆手中的伞,没说什么就走了。此刻雨小了,迷雾却浓了起来,乡下老太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远处的雾里。
老保姆拎着篮子走进咖啡馆。咖啡馆里放音乐了,放的是班得瑞的轻音乐《寂静山林》。
店长对她说:“阿婆,你也买了这么多小鱼?刚才王校长买了一堆小鱼放在柜台那边,你拎回去吧。”
老保姆吃了一惊:“他也买了?我是门口那个乡下老太卖给我的,她说要赶快卖完回家掸檐尘。”
店长说:“王校长也是在她那里买的。她有两大筐的小杂鱼,寄放在街头的阿三卤菜店里,化整为零,自己一篮一篮地倒腾卖高价。她说的也没错,要卖完了才回家。”
老保姆说:“乡下人辛苦,可怜的。这鱼不错,我回去油炸了让你们大家尝尝。店长,听说刚才有人在这里尿了裤子,那是真正的可怜哪。”
店长把鱼拎过来,放到老保姆的手上,轻声说:“阿婆,不要大声。就是你家王校长不让那个人上卫生间。不过也不能怪王校长,那个人有阿尔茨海默病,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一点不知道变通。”
老保姆低了头,加快脚步从咖啡馆里走回家,放下伞和篮子,她又回到咖啡馆把王校长的《资本论》拿走了。桌上还有一张公交卡,她拿起来看了看,问店长:“这是谁的卡?”店长说:“就是尿裤子老太太的,忘在这里了。”老保姆说:“我把卡带走了,我来处理。”然后她单方面宣布:“以后王校长不来了。”
再说王校长一觉睡到十一点钟,感觉到自己精力充沛,真的像回到了十九岁。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秃掉半根的眉毛又长了出来,嘴唇上血色充沛,眼神坚定而有光,脖子和腰背挺拔如松。他吸了吸鼻子,确定一股清新的荷尔蒙气息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然后他感到干瘪的筋脉和血管都鼓胀起来了,就像船扬起了风帆。他忍不住唱了一句:“青春啊青春,壮丽的时光,比那宝石还要灿烂,比那珍珠更加辉煌……”
年轻而嘹亮的歌声回荡在房间里,飘到二楼的走廊上,再下沉到一楼,飘进厨房里。老保姆疑惑地问:“谁在楼上唱歌?这么大的声音,是我耳朵出毛病了吗?”
变得年轻的王校长在二楼蹦蹦跳跳,拿着长杆鸡毛掸子在走廊里卖力地扫檐灰,还冒险跳上围栏,抱住石柱子“呼”地转上一圈。与此同时,他记起了十九岁那年几乎所有的事,他的记忆力一下子好得惊人,比他有生之年最好的那几年还好。大大小小,被他遗忘或没遗忘的事通通都泛起在脑海里,他的脑海里此刻清澄一片,又像布满了青翠欲滴的睡莲,还开着鲜艳的吉祥花朵。好在他的思想还没有返回十九岁,有那么片刻,他偏着脑袋,理智地思考着,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其中一定是有道理的。”
但他按捺不住身体里年轻人的轻浮,惊人的记忆力更助长了他的得意,他三步并成两步跳着下楼,跑到厨房里,问老保姆:“你看我怎么样?”
厨房里一股鱼腥味,老保姆正在炸小鱼,她微微一抬头说:“睡了一觉容光焕发。”
“我像不像十九岁的小伙子?”他问。
“像。”
“哪里像?”
“到处都像。”
“我浑身都是力量。精神和肉体一样有力。”
“番茄鱼片汤烧好了,菠菜也炒好了,你先盛饭吃吧。我去街上找找老头子,让他也回来吃。”
“你先不要走。我考考你,我十九岁那年,家里发生过什么事?你记得几件?我刚才全都记起来了。”
老保姆脸上现出微笑,她端过一盘油炸小鱼,又去盛了两碗饭,说:“我们两个人先吃吧。让我想一想,你十九岁那年,家里有什么事?那年一月一号,我来到你家,因为你要考大学,家里人都忙,没人照顾你。你就在这一年顺利地考上了清华大学。”
“再想想。”
老保姆说:“你考上后,你妈太高兴了,没当心从楼上摔了下来,床上躺了一个月。后来就给我涨了工资。她对我说,吴阿娣,你从此就是我们的家里人。”
“我十九岁那年最喜欢穿的是什么衣服?”
“一件黑色皮夹克,你一年要穿三季。”
“说得对。我十九岁那年,去医院看了什么病?”
“看了疝气。”
“去的是哪家医院?”
“这个我怎么记得住……”
“是第一人民医院。”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王校长十九岁时的往事,就这么说说笑笑,很快午餐就结束了。老保姆给王校长端来一小杯龙井茶,放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小伙子,你十九岁那年的春节,带了一位漂亮的小姑娘来家里,对家里说这是你女朋友。你爸你妈都高兴得不得了。你还记得吧?”
王校长愣了片刻说:“我忘了。”
老保姆说:“她叫凌芝。”
王校长还是说:“我忘了。”
“你考上了大学,她只考上了一个财会中专。”
王校长坚持说:“我真的忘了。”
老保姆一咬牙说道:“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反正我已经说了开头,索性大家摊开来讲一讲。你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凌芝也知道了。她是吃过午饭以后来的,你正在睡觉。上午十点半,你收到通知书后就蒙头大睡,午饭也不吃。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你,手里玩着她的头发,一直看到你睡醒,这时候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你醒过来,也看着她……”
王校长说:“我也看着她……”
“你看着她,”老保姆说,“和她看着你完全不同。你认不出她了。你还问,这位是谁?”
王校长脸上出了一层细汗,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老保姆说:“她什么话也不说,站起来就走了。我叫你去追她,把她追回来一起吃晚饭。那天的晚饭我烧了老母鸡汤、红烧鹅、清蒸鳜鱼、炸肉圆。你说没关系,不过是睡昏了,一时没认出她来。这些事,她应该看得开。你爬起来吃了晚饭,然后出门去玩。回家后带了一堆的书,说是新买的,要带到大学里去看。你最近在咖啡馆里看的马克思的书就是那天晚上买的。”
老保姆和王家相伴了四十多年,她的话是可信的。王校长开始喘粗气,说:“我实在是忘了。”
老保姆知道王校长厌恶撒谎。她对王校长的为人很清楚,他这大半辈子,除了十九岁那年考上清华大学后一定要与凌芝分手,其他的事都做得光明磊落。
老保姆说:“她是你的初恋。你记起了那么多的事,怎么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呢?我还记得她喜欢穿咖啡色的衣服,咖啡色把她的皮肤衬得雪白。”
王校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冷飕飕的,也许他想起来了。老保姆只顾说下去:“你看的书我给你带回来了。里面有一张公交卡,就是她的。她刚才在咖啡馆里换裤子,一忙就乱,可能是谁随手把她的卡放在你的座位上了。”
王校长打开《资本论》,里面有一张公交车老年卡,装在一只透明小塑料袋里,背面装了一张小照片和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我妈妈凌芝,患有中度认知功能障碍。如果迷路,请打以下电话……
老保姆说:“我一看这张照片,马上就认出她了。小伙子,你的记性不如我吧?我看你要掸掸你心里蒙上的灰尘。不下雨了,我上街去走走,找找我老头子。”
王校长问:“她为什么要在咖啡店里换裤子?”
老保姆说:“有一个人,自我感觉太好,名字我就不说了——不让她在咖啡馆里上卫生间,她就尿了一身。从那个人考上大学开始,她就一直是可怜的,可怜到现在。我劝你把公交卡送到她家,顺便给人家掸掸灰尘。你不是有力气吗?”
王校长说:“这是我和她的悲剧,这个悲剧从十九岁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最不喜欢悲剧……我怎么会碰到她呢?”
老保姆说:“你想起她了?你在一个地方坐了四年,该碰到的肯定会碰到。”
王校长坐了很久,茶凉了,他身上也凉了。刚才沸腾的血回归平静,全身的力气也像雨伞回到屋里。他的脑子里迷迷糊糊,别说开满睡莲,连棵水草都没有。他从十九岁回到了当下,穿越太快,使得他的人生仿佛从来没有开始,也从来没有结束。他站起来,跺跺麻木的脚,动动僵硬的腰,拍拍混沌的脑袋,再坐下。他正襟危坐,正气凛然,他必须把这件事理出一个头绪。他的问题是:假如他记得住所有的事,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假如他记得住所有的事,又与如今没有任何不同,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遗忘了关于凌芝的一切,除了她的头发?
他坐在弥漫着鱼腥味的小厨房里,苦思冥想了三个多小时。冬季天黑得早,况且是阴雨天,四点多就到了傍晚,然后路灯就亮了起来,每盏灯下都笼罩着白雾,黄光里雾气腾腾,像他紊乱的心。
他总结着自己的人生,心里的主意一个接着一个。随着一个个想法涌现,他不停地否定自己,再肯定自己。然后又否定,又肯定……周而复始。他的肉体松垮下来,精神也快要坍塌,他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王校长的心里响起那个熟悉的召唤,这个召唤他等了四年——不,也许从十九岁那年就开始等了,只是他没有察觉。所有美好的设计可能都是虚幻的,只有这个召唤才是最真实的,是来救赎他的。
看了四年的书,这一刻才体现出了价值。
他伤心地哭起来。对,这是个哭泣的召唤。他听到自己的哭声从年轻过渡到苍老,喑哑的哭泣声回响在满是鱼腥味的小厨房里。这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记忆塑造着每一个人。
原刊责编 员淑红
【作者简介】 叶弥,本名周洁,苏州人。1964年出生。1994年正式开始小说创作。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中篇小说《成长如蜕》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被翻译推介到英、美、法、日、俄、德、韩等国,短篇小说《天鹅绒》被改编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现居苏州太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