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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时,我睡得不好,每天凌晨都醒,有时因为噩梦,睡着睡着,胸口骤然发紧,像被什么攥住了心脏,抑或睾丸,感受近似,上下通着的。不过前者与遗憾有关,无从修补和报偿;后者则在威胁、牵制,你越是冲动,它就越用力。平静过后,长出一口气,庆幸只是个梦,尚未成真。有时是美梦,往往记不清什么,也不愿回忆,想到那些温暖而轻柔的部分,不过是幻梦一场,着实令人失落。有时因为口干,或者咽痛,有时也不为什么,翻了个身,感受到了一阵凉意,倒吸口气,心里想着窗户好像没关,就醒过来了。每次走到窗边,发现窗户又都是关上的,严丝合缝,外面没有行人,路灯还亮着,我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又回去睡了。只有一次,不是窗户,而是门,前一天喝多了回来的,门没关,就这么敞了半宿,不知是否有人出入。楼道里有感应灯,走去关门时,啪的一声亮了,如在向我问候。

醒过来后,我总会看一眼手机,检查有无前一天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一般会有六到十条,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有人在半夜发了消息,就意味着还被需要,还被惦记,还想要辩解或者控诉,这也不错,别管什么原因。出于礼貌或责任,对于这些信息,我至少也会回个表情,穿着睡衣跳舞的直立小狗,或是用吸管喝着珍珠奶茶的咖色猫咪,没有明确表意。只有一位朋友,他的消息我几乎从不回复。每周三四次,均在午夜,他会连续发来几句:没睡呢、感觉了、来吧。第一句和第三句不用翻译了,就是字面意思,“感觉”这个词是他的专属发明,拥有多重含义,包括但不限于: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你过上你想要的一天了吗?你高兴吗?你不高兴吗?你还是你自己吗?你想见见我吗?你觉得你的未来还有希望吗?你不想见见我吗?咱们喝杯啤酒吧。

我跟这位朋友是在剧组里认识的,当时有个导演在改我的小说,忙活了几年,万事俱备,有个男性角色却一直没定下来,合适的演员都没档期,有档期的,导演又总有点不甘心。导演问我,你心里觉得这个角色应该长什么样?我说,问得好,我也没有心啊。导演掏出手机,给我看了几个演员的照片,翻到他时,连着几张在健身房锻炼时的自拍,穿着红背心,对着污浊的镜面,半挑眉毛,脚底下围着大大小小的一堆哑铃,像召唤出来的兵线。导演介绍说,涂涂,三十七岁,患有“强直”。我说,就他了。导演说,我还没说完。我说,你继续。导演顿了一下,说,那我说完了。涂涂进组时,我们已经拍了几天。接风宴上,导演把我叫到一旁,跟我说,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说。我说,你刚才差一杯,都喝了,就你没动,我可以不说出去,但你别当我没看见。他说,我能差你?不是这个。我说,差了,盯着呢,你先说吧。导演说,咱们可能要拍不下去了。我说,不是刚开机吗?导演说,对,具体原因不说了,反正随时停拍,你也做好准备吧。我说,那我应该准备点什么呢?导演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我说,多谢,好意心领。导演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替你拍完?导演说,你做梦。我说,那我不知道了。导演说,记好了,这是我的戏,没人能碰,你也不好使。还有,我非但不差你酒,甚至还多喝了一杯,你也记住。

拍到第十天,剧组停工,准备就地解散。当天拍的是女孩一个人在台球厅里,想把黑八打入袋中,她摆好了姿势,架稳球杆,反复瞄准,三点成一线,怎么也打不进去,后来仿佛有人用手在她身后推了一把杆,球就这么进去了。她转过头来,一个人也没有。立马切到另一个场景,男人伏在方向盘上,分不清是睡是醒。车在行驶,速度不快,忽然,嘭的一声,挡风玻璃上出现几道裂纹,如被硬物冲击,接着,整面玻璃向内缩塌,布满星形裂痕,前路粉碎,什么也看不清。车撞在路边,又弹回来一点点,如同游乐场里的碰碰车,没了对手,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好停了下来。男人还是没抬头,喇叭声四起。这时,女孩背着双肩包从台球厅里出来,右手掂着那枚黑八,看了眼那辆车,走了。

涂涂问我,小说里就这么写的?我说,绝无此段。涂涂说,这是我的第一场戏,挺不好演的,有点挑战。我说,别在意,明天不就解散了嘛。涂涂说,那他死了吗?我不演死人的。我说,应该没有,我也说不准,你问导演吧。涂涂点头,走到监视器前面,跟导演一起盯着现场,两人半天没说话,我也凑了过去。屏幕上,女孩正在打台球,可无论把黑八放在什么地方,女孩仅需一击,便将之轻松打入底袋,不需要多余的手。看了半天,戏也没拍成,我有点热,从导演棚里面出来了,站在路边抽了支烟,看到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里,亮度接近。真是不错的一天啊,我就这么想着,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没再回去。

剧组停了半年整,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一条漆成墨绿色的拱形隧道,顶上挂着两排灯盏,如同软体动物的吸盘,一张一合,时亮时灭。我驾车在里面行驶,踩死油门,怎么也开不到尽头,于是又松开一点,车慢下来,我发现隧道两侧生出许多株低矮的植物,与膝同高,叶片大小近似,朝向一致,彼此保持相等的距离。我彻底放开油门,摇下车窗,想要仔细看看,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勒住我的腕部,用力握着,也只是握,没有改变行驶方向,就是不肯放开。我扭过头去,发现是涂涂,戴着一副眼镜,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我,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镜片后面满是恳切,似在哀求。

我把这个梦发给涂涂时,已是冬天,剧组重启,戏拍得很流畅,只是所有人都在发烧,演着演着就倒了下来,实在是站不住了,然后躺在冰上,继续念着台词,有一句没一句,倒也另有一番效果。其间,涂涂给我发过几次现场的视频,工作人员跑来跑去,高声喊着,脸色通红,神态极为亢奋,好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看着有些惶恐,更不敢回去了。不过还是跟涂涂说,你要是能演出来梦里的那种状态,咱们这把就成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我说,感觉。

再次见到涂涂时,片子初剪完成,有近三个小时,听着头疼,像是一辈子那么长。我们约在导演家里看了一遍。看后,关于电影谁也没说什么,只在一起吃了个饭,喝得不多,席间,我和导演重新加回了联系方式,彼此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还给我夹了块鱼,我吃进嘴里,吐了半天的刺。涂涂悄悄问我,觉得怎么样啊到底,有什么感受?我说感受就像是洗了个澡,就这,其余没了。涂涂说,洗了个澡?好还是不好呢?我说,洗澡有什么好和不好,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涂涂说,导演家里太热?缺氧了?你想去洗浴了?我说,不热,不缺,也不想。涂涂说,好的,感觉。我说,对,感觉了。

关上房门后,我扫了一圈室内的物品,好像什么也没少:一辆自行车、书桌、椅子、几张唱片、一堆书、两份合同、半盒茶叶、一个双肩背包,我的全部家当。手机在床头上,眼镜压根儿没摘,还在脸上,只是镜片有点糊,什么都看不真切。我把水烧到半开,喝了几口,躺到床上,开始回忆,昨天到底因为什么喝到这个程度。

几个月以来,我都在北京的一个剧组里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只是写点东西,给导演看看,激发一下灵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部分。剧本写得不顺,我就编小说。故事背景设置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八十年代什么样,组里很少有人记得,至于北京,那更不知道了,主创都是东北过来的,沾亲带故,多少有点匪气,开口闭口管张作霖还叫大帅。关于影片的开头,我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红日浑圆而阔大,似升似降,云层状如山林,层叠密布,尽染金黄,接着又是血红,二者转换极为迅捷,往往只一抬头的工夫,整片天空就换了眉目。李小天骑着自行车上了路,街道两侧植被茂盛,状如雨后塑料,反出暗光。骑着骑着,小天想起其父,印刷厂职工李东方,跟油墨与纸张打了半辈子交道,文化水平依然有限,每日在嘴里翻来覆去的,不过几句伟人名言,遇到此景,想必会吟诗半句:敢教日月换新天哪。日和月都在天上摆着,这没问题,加上前半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气势卓绝、豪迈,革命热情历历在目,更没问题了。可换过来的是什么呢?值得琢磨。

导演读了一遍,放下电脑,问我,你琢磨明白了吗?我说,尚未。导演说,等你琢磨明白了再写,别他妈老等着我琢磨。我说,这事儿其实不禁琢磨。导演说,不禁琢磨的戏我不拍。我说,你拍过的我看也没啥可琢磨的啊。导演说,我不看了,往下怎么写的,你讲讲吧。我说,就这个主角,年幼丧母,家境一般,受过“运动”波及吧,但很聪明,爱学习,英语特别好,天赋高,也爱钻研,以至于有点魔怔。导演问,怎么体现的?我说,比方说,他吃饭时,见了家里缺角的八仙桌,就说,I like the shape of that table;夜里睡前,倒在床上闭了眼睛,跟他爸讲,I'd appreciate it if you could turn out the lights,I'm sleepy;再比如这会儿,黄昏过后,天空由血红转为悠长的深蓝,无边无际,迎着不知何处飘来的雨滴,他想起一首古诗:Good rain knows its time right.It will fall when comes spring.With wind it steals in night.Mute,it moistens each thing.润物细无声,无声,无声的,他自己默念着,mute,mute,mute,声音越来越小,周围万物仿佛听到了他的指挥,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导演说,散会吧,我菖,你别逼我了。我菖。

晚上十点半,我背着包往回去,心情一般,闯了几个红灯,想追一个卖手抓饼的,可一拐弯就没影儿了,骑得飞快。我正琢磨还能吃点什么时,涂涂给我发来消息,我看了眼,没回。他又打了遍电话,我也没接。快到住处时,我忽然走得有点吃力,不想上楼,觉得今天必须喝上一杯,不然好像有点过不去了,于是给涂涂回了个电话。涂涂很惊讶,大声跟我讲,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咱们?我说,一个礼拜?他说,太久了,真受不了,我在你楼下的酒吧,等你,往死等,你必须来,今儿还有个女演员。我说,那算了,我不去了。他说,人家听说你在,特意从顺义过来的,往这边开呢,速度与激情。我说,那更不能去了,她有速度,我缺乏激情。涂涂说,你就当她不存在,啥也不耽误,来吧,咱俩好好喝点,多长时间没见了都。我说,一个礼拜,可能还不到。

放到十五年前,楼下这家酒吧的装饰算是前卫,热带雨林风格,遍布着过多的大型盆栽植物,叶片厚实、翠绿、油亮,摆放不分层次,以密为主,几乎遮住所有的通路。过道狭长,落不下脚,两侧随意摆着几排沙发,皮面开裂,掩映在密林之间。几人喝酒时,往往要拨开眼前的叶片,杯子才能撞在一起,多出来一道工序。也相对隐蔽,不想喝的话,可以蜷起身体,藏在叶丛后面,如果位置得当,半宿也没人发现得了。有好几次我就是这么干的,用一扇芭蕉叶挡在面前,仿佛就此习得隐身术。有时喝得有点醉了,总在不经意间去掐一掐那些叶子,因长势过分繁茂,分不出是真是假。实际上,掐过了还是不知道,觉得或许是真的,毕竟指尖变得湿润,多了些黏稠的液体,可闻起来又有些油漆味,且不易洗去,所以也说不太好。

我到酒吧时,涂涂已经在室外坐着了,没进屋,桌上摆着几杯啤酒,还有一个三层的果盘。最上面是葡萄和桂圆,中间是哈密瓜和芒果,下面是切了片的西瓜,插着小旗牙签,黑、黄、绿组合,应是来自牙买加,雷鬼之瓜。我心想,今天没有植物作为庇护,有点缺乏安全感。涂涂见了我,推过一杯啤酒,跟我说,少安毋躁,正在来的路上。我说,最好是别。他说,没想让她来,问我在干吗,我说跟你喝酒,非要过来,这可怎么整。我说,戏都拍完一年多了,东北话收一收吧。涂涂说,收不了一点,被改造了,天天想着的都是搞复兴,Make DongBei Great Again。我说,跟你关系不大,你没事儿少找我,放过我,东北的明天还能更好。涂涂说,感觉了,原来差在我这儿。我说,是,你琢磨琢磨。

半小时没到,我们每人喝完三杯,又要了半打。进度不慢,我有点上劲儿,吃了几块哈密瓜解酒,涂涂低头发着消息。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话,往下顺着剧情,光父子不够,还得有别的人物,什么人呢?写实题材,李小天英语好,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总得有个老师吧。得写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英语老师,在北京,有点水平,见识不凡,就是过得窝囊,大半辈子不得志,临要退休,出了次国,风光一把。去干吗呢?许是接到外国出版学会的邀请,在朗文公司交流学习,准备回来编写一套全新的英文教材。那么好,就从这里开始。老师的名字有点革命气息,叫王遵义,祖籍江苏,生于上海,上过英国管家开的私塾,下过天津郊区团泊洼的干校,恢复身份、调回北京是后来的事情了,多地辗转数年,南方口音始终保留。此番去国半年,回来见到李小天等爱徒,情绪激动,口若悬河,讲个不停,语速一快,难免吞词咽字。王遵义说着,李小天听得津津有味,大英帝国历险记,闻所未闻。王遵义讲到紧张之处,自己先冒起汗来:后来查清楚了,那个小曼怎么讲的,之前给朋友写信,就说我不行了,不行了,脑子“瓦特”了,控制不了自己了,朋友们帮忙看看,没人理睬,埋了隐患。落款是啥,小天,你猜一猜。李小天的脑子里还是英文,以为在考他拼写,迅速反应道,小曼,c-h-a-p m-a-n,chapman,查普曼。王遵义没有理会,掏出手绢,揩了揩额头,跟大家说,落款是,the Catcher in the Rye,知道是啥?《麦田里的守望者》。一部瞎讲八讲的小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讲个被学堂开除了的小赤佬,百无聊赖,游荡天地,许有几分灵光,倒也没啥特别的,腐朽得很,我老早就讲过,那种书是读不得的。再说那个小曼,蒙头盖脸,开了一枪后,又补四枪,狠,命都不要了的,之后,不知不觉,倚在砖墙上,从口袋里掏出这本书来,逐页翻看,直到警察扑过来,五花大绑,书也掉落在地上,风一吹过,扉页上写着一句话,This is my statement.意思是啥,书里写的就是我的供词,耐人寻味了。新闻播报出来,举世震惊,一个礼拜后,集体上街,为的是啥,李小天,你再猜一猜。李小天这回学聪明了,想了一会儿,问道,出殡?王老师说,差不多,办葬礼,搞个悼念,场面大得很,十里长街灵车缓缓前进,牵动万千心脏。人们面向灵车开去的方向,静静地站着,站着。唱歌的也有这个待遇,实在没想到。

涂涂一边低头看着手机,一边举起酒杯,要跟我碰,说,来,跟她说句话,我发过去。我说,跟谁?涂涂说,女演员啊,我好朋友,马上到了,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我发过去,督促一下。我说,真来啊?我喝完这杯就回去了,有点多。涂涂说,别啊,人家大老远的,你先说句话。我想了想,说,You may say I'm a dreamer,but I'm not the only one,发吧。涂涂说,啥?我说,翻译过来就是,你可能觉得我在吹牛菖,但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唯一。涂涂听后,对我竖起拇指,说道,你这英语是有点水平。

四人长桌,我和涂涂对着坐,赵晓初来了后,谁也没挨着,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把头儿的位子,呈等边三角形,像是要给我俩开会,布置任务。第一句话是,不好意思,哥,等到这么晚,我住得实在太远了。涂涂说,不晚。我说,没等。赵晓初说,什么?我说,没事儿,你说你的。第二句是,哥,不好意思,来得匆忙,也没化妆,本来都上床了。涂涂说,好看。我说,我也没化。第三句是,今天我喝不了酒,哥,开车了,真不好意思,也不是今天,平时也不喝,我过敏。涂涂说,来了就行。我说,那你干啥来了呢?赵晓初顿了顿,看着我,说了第四句,哥,你是。我说,什么?她说,刚才你不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唯一吗,你确实是,我今天就是为了你来的。我说,受宠若惊,荣幸至极,希望你觉得不虚此行。可是,美好的夜晚就要结束了,我们就要回去,回到自己的家,又有谁能真正留在黑暗的树林里呢。就这样吧,亲爱的朋友,先行告辞,我们有缘再会。

我刚要起身,涂涂上身前倾,跃过桌面,一把将我按在座位上,抓着我的手腕,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表情严肃,瞪着眼睛不讲话。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给他讲过的梦境,在那条没有尽头的墨绿色隧道里,他也是这样的神情。赵晓初有点沮丧,还很紧张,连忙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来得太晚了,没想到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对不起,哥,我开得很快了,闯了好几个红灯,还差点撞个卖手抓饼的。涂涂咂着嘴,跟我说,坐会儿,你再坐会儿。我摆了摆手,说,开玩笑的,没想走,去撒个尿。

上完厕所,我在台阶上坐了会儿,明显感觉自己有点醉,头很沉,一直在心里数着总共喝了几杯,六杯肯定是有了,后来又要了两次,每次四杯,没喝完,也到量了。或者说,有点过。这一年多来,酒量比从前差了不少,越喝越疲惫,越疲惫还越睡不好,怪了,全是乱梦,一段儿一段儿的,到了第二天也缓不过来。眼前的投影上播着一场球赛,正值中场休息,瑞典暂时一比零领先爱沙尼亚。瑞典都有什么球星来着,我想着,新的一个不认识,老的只记得个伊布,再早一些还有个叫永贝里的,阿森纳名宿,长相标致,像一尊雕塑,拍过内衣广告,职业生涯后期去了日本,荣耀加盟清水心跳俱乐部。清水心跳,真是个好名字,清水也有心跳,扑通扑通,满怀希望,有了心跳就会有记忆。记忆存于清水之间,明澈至极,轻轻荡漾,像清晨的石头,像大地的呼吸,一眼就望得见。我正思考着,涂涂从身边走了过去,按着我的头,说,看见个朋友,我过去说几句话,你回去好好聊着。我说,别安排我。涂涂说,聊会儿,我就回来,听话,别老那样,跟谁学的呢。

赵晓初在喝饮料,咬着吸管不放,非常沉浸。我问她,渴了啊?她松了松口,说,还行,哥。我说,喝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回去吧,太晚了,你住得也远。赵晓初说,哥,还行。我说,东北的啊?赵晓初说,听出来了。我说,对,“还”不读“还”,读“害”,去声,“害”行、“害”有谁、“害”能咋的。赵晓初说,没错,哥,我抚顺的,离你老近了,所以读你小说特亲切,感觉写的都是我身边发生的事情。我十几岁就来北京了,学艺,有的东北话都忘了怎么说了,一看你写的,就又想起来了,像是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你不知道,哥,你写得挺逗的,但有时候我读着读着就哭了,一哭哭半天,默默流眼泪,到最后也忘了是为了什么了。我说,那我更不知道了。赵晓初说,哥,你去过抚顺没?我说,小时候没,后来拍戏去了一次,好城市,麻辣拌不错。赵晓初说,确实,我会做,有机会你到我家去,我给你做一顿正宗的。我说,我可能也没那么愿意吃。赵晓初说,哥,我一听你这句话又想哭了,一般人说想、说爱,没那么爱吃,没那么想吃,不说愿意,就咱们这么说,愿意,多好听啊,委婉、优雅,还带着点倔强。我愿意,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我说,那太远了,犯不上。赵晓初再次咬住吸管,喝光了饮料,说,哥,我能再来一杯吗?你说得对,我挺渴的。

第二杯上来时,我的酒劲儿有点缓过来了,赵晓初一口气又喝了大半,边喝边摸着自己的项链。我不看她,盯着投影,下半场开始了,瑞典队再下一城,踢得不错,快进快出,不恋战,有点章法。赵晓初说,哥,你爱看球啊?我说,一般。她又说,我也爱看,哥,一堆人抢来抢去的,也不知道图啥,多有意思啊,哥,你说,我演得怎么样?我说,什么?她说,你的戏啊,我演了个角色。我说,演的谁,我咋没看见?她指了指吧台边上坐着的涂涂,说道,跟他一起搭的,有那么场戏,他去旅店开房,我是老板娘,正嗑瓜子呢,嗑完往地上吐皮,他跟我使了个眼色,我多聪明啊,心领神会,把钥匙交给他了,还仰了仰下巴。我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场,但完全想不起老板娘长什么样了。赵晓初继续说,不记得也正常,戏太少了,就一个镜头,我本来想给自己加点,比如他进旅馆时,我正在前台练枪呢,掰扯半天,导演没同意。我说,那不合适吧,我们是现实主义温情电影,你练上射击了。她说,不是那个枪,古代兵器,常山赵子龙使的那种,我小时候学过武术,会耍六合枪,青龙献爪、鹞子扑鹌鹑,西楚霸王项羽传下来的,最早能追溯到伏羲,三皇之首,织网造字,所以这枪法还沾点人文属性。我说,挺有活儿啊你!赵晓初说,那是,刚来北京时,太小了,身体也不好,还调皮,不服管,我爸就给我送武术队去了,吃住都在里面,进去就卑服了,苦练好几年,还在全国大赛拿过名次,后来伤了脚踝,腿怎么也绷不直,老打屈曲儿,就荒废了。伤好了后,我爸还想管着我,让我继续练,我那阵子天天在家看连续剧,全是情感戏,看得入了迷,跟着哭跟着笑,心野了,拿着钱没回队里,给自己报了个班,后来又考上了表演系,就为这个,我爸现在跟我还不乐意呢。我说,那你有点主见。她说,是,我自己选的路,虽然现在走得也不太好,磕磕绊绊,但干这行我心不烦,练枪就不行,心里仿佛装着火,老想捅点什么。说着,赵晓初又吸了口饮料,指着头顶上的灯,说,哥,但我的功夫还在,挑起枪来,指哪儿打哪儿,就这灯泡,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能让它灭。我说,我也能,闭了就行。她说,可惜,演戏用不上,我老想演个侠女,飞来飞去,没这机会啊,现在还是积累阶段,就是四处跑,求人串个角色,露一小脸,也没人记得住,前几年我还挺愿意的,这两年有点不行了,出去了就想家,不是北京的家,就想东北老家,也奇怪,其实我都没啥记忆了,但看了你的小说,心里就有点难受。你写过一个女的,在炮仗厂上班,效益不行,发不出来工资,过春节抵了几箱鞭炮,她在街上卖,让人抓了,关在收容所里,又被强暴了。有那么一幕,写她被放出来后,大雪天里推着三轮车回家,死沉,轮子不听使唤,没走几步横着摔了,人仰车翻,上面装着的都是没放的鞭炮,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她挺刚强,把鞭炮堆在雪上,就地开卖,卖了半天,一个来问的都没有,那时候,春节已经过完很久了。这段我看了就哭,想起来就哭,怎么就那么苦啊。我说,不是这个情节,但你说的也不错。她说,不知道,我现在还想哭。哥,你不了解我,我平时真就不怎么出来,谁喊都装没听见,一个人待着,今天就是听说你在,想过来跟你说会儿话。

涂涂双手撑着吧椅,跳到地上,喝得有点大,摇摇晃晃往外走,唱着没调儿的歌,经过我和赵晓初时,并没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给自己戴上,又拍了拍我,说,聊着,感觉了。然后走去街旁,背对着我们,打了个口哨,朝着几丛低矮的植物,解开裤子,开始撒尿。赵晓初连忙扭过头来,低声嘟囔了句,唉,我菖。我朝涂涂喊,讲点文明吧。他举起一只胳膊,摆了摆手,示意问题不大。尿完后,涂涂坐回到我的对面,点了支烟,抽两口,又迅速掐灭,一头栽在桌上,继续唱着歌。我说,真祸害啊,尿完的那些植物,那还能活吗?他说,没关系,假的啊。我说,什么?他说,里里外外,这些植物,全是假的啊,四季常青,菖了,这就是北京,我就菖了。说完就睡了过去。

我摇了几下涂涂的脑袋,又提起他的耳朵,喊了两声,均无反应。赵晓初问我,这可怎么办,你知道他住哪儿吗?我说,你不知道吗?她说,我不知道啊,我俩就是剧组认识的,也不熟,但他这人不错,替我打抱不平过。我说,你不就一场戏吗?她说,对,就因为这个啊,好容易过来一趟,就演了一场,其实我准备得挺充分的,还写了个人物小传,一千五百字。老板娘是单身,独立操持旅馆,老公之前是黑社会,死了,不是被人杀的,生病死的,留了个女儿,也住旅馆里,十三四岁吧,青春期嘛,特叛逆。孩子不是我生的,但现在就剩我们俩了,守着个小旅馆,就这么过着。我俩之间矛盾也不少,看不顺眼,她觉得你是谁啊凭什么管我啊,我觉得我是谁啊我为什么要管你呢,可还是离不开,彼此心里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好,可就是有那么股劲儿,始终顺不过来,谁也不让着谁,好话不得好说。然后吧,我还有个喜欢的男的,隔壁开麻将社的,一米七八,秃了,老穿个夹克,带派,心还细,对我也很照顾,相互都明白啥意思,美中不足就是他有媳妇了,反正我还挺为难的,这日子过的,你说说。我说,我菖,人物关系还挺丰富。她说,是,我就是带着这么个状态来演的,哪怕就一场戏,对吧,那也得认真对待。

看涂涂没动静,我又叫了一杯啤酒,慢慢抿着,问赵晓初还要不要饮料。她说,我还能要吗?我说,请君自便。她说,那给我也来杯啤酒吧,我喝一点。我说,你不是开车吗?她说,就一口,问题不大,半夜没人查。我说,那你自己看着办。啤酒端上来后,赵晓初把喝饮料的吸管插到啤酒杯里,皱着眉头,啜了一小口,说道,苦。我说,不行你给我吧。赵晓初说,行,有什么不行的,哥,你说,他得多长时间能醒?我说,不知道,不然的话,咱们先走吧,他在这儿安全,醒了自己就回去了,都不带记得跟谁来的。赵晓初说,那不好吧,不好,不太好吧,哥,那我们去哪儿呢?我说,你,我不知道,我回家啊。她说,哥,别扯了,你哪儿有家啊?我说,我没有吗?她说,你没有,我也没有,咱们东北的,一旦出来了,就再也找不到家了,不认道儿,道儿也不认得我们了,悲哀,非常悲哀。我看了看她的酒杯,说,你不就喝了一口吗,咋还上听了?赵晓初说,哥,我省酒,你别管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我说,你不是来北京学艺吗?什么枪法,反复攻击灯泡。赵晓初说,不是,其实这里面有点原因,我之前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说,打住,我最怕这句了,你没跟别人说的,也不要跟我说,我不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就是个负担,从此往后,我还得替你扛着,这事儿我干不了。她说,真不让我说吗?都到这份儿上了。为了这一刻,我都铺垫大半宿了,过来之前我就在想,见了你我得给你讲讲。也不为什么,哥,你不用有压力,后半夜说的话,都不算数的。我今天就是想讲一讲。我剥了颗桂圆,本想放自己嘴里,琢磨了一会儿,又给她递去,说,那你说吧,尽量别太长。

其实我小时候学的不是武术,是舞蹈,三岁就开始练了,很上道。我老师也说我有天分,身子软,形儿正,腰条也好,我就一直跟着她学,什么都跳过,学了六七年,奖拿了不少。老师刚教我时二十多岁吧,本地人,长得好看,小脸盘儿,眉眼儿俏,后来年龄大了一点,也还是美,追求她的太多了,送啥的都有,她是一个也不理,什么也不要,全拒,特有性格。

有天上完课,她忽然跟我说,她要走了,安排好了,以后不回来了,也就不能教我了。我跟她感情特别好,她刚说时,我还以为逗我玩呢,嬉皮笑脸的,说要跟着她走,后来发现不对,她是真的要走,我就哭了,问她要去哪儿。她跟我说,去北京,有个喜欢的人在那边,她得去北京找他。我说,老师,那你不要我了。她跟我说,不是不要你,要说我在这边最舍不得谁,就只有你了,但我确实得走,有些事情,我得跟他见一面,问个清楚。我说,老师,走了还回来吗?她跟我说,晓初,我也说不好,可能回,也可能不。老师喜欢这个人很多年了,他以前在国外,也喜欢老师,最近回来了,就不了,不喜欢了之后呢,人也不见了,我得去找他,问问究竟什么原因。说实在的,我也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都无所谓,但我得去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得有个答复,他说了我就信,但他不说,那这事儿没完。我说,老师,我喜欢你啊。她说,老师也喜欢你,但我还是得走,你现在不理解,长大了或许就知道了,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不能白费,得见他一面,告诉告诉他,让他知道我是怎么等的。晓初,你有天赋,跳得那么好,往后能成气候,你记住两点。第一,功不能废,对你有益,以后用得上。这房子是我的,钥匙留给你。压腿杆我买了副新的,算是送你的礼物,你没事儿就过来,自己练着,别断,也别偷懒,做到老师在和不在一个样儿。没准儿以后我还要检查呢。我哭着点了点头。老师说,第二,别学我,千万别等谁,人活一世,谁也不需要你等,也没有谁是值得你等的,也包括我,别想着多待一会儿,我兴许就能回来了。晓初,我不回来。你练完了功,把东西归置好,洗干擦净,放回原位,花儿记得浇水,不能败,你得跟花儿似的,傲一点,出了门就往家走,别东张西望,也别回头,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我的路也不是你的,听不懂没关系,记住就行。我说,老师,那我以后能去北京找你吗?她看了看我,摸了摸我的脑袋,蹲下身子,什么都没说,也哭了。我想过去抱抱她,可也没有,迈不动步了,那天我们就这么一直哭到天黑,不知道怎么回去的。

那时候我上五六年级,学习一般吧,不好不坏,长相也就还行,不算突出,就是个儿高,贪长了,在班级里坐最后一排,比同学高出大半颗脑袋,看着成熟,留过级似的。老师一走后,我很失落,不爱回家,天天往练功房里钻,四点多放了学,我在那边能待到七八点钟。回去晚了,家里也不过问,那段时间,我爸妈关系不好。我爸以前是混社会的,有点地位,伤了人,在里面蹲过两年,出来就没人理了,世界变了,成天在外面说要跟人做买卖,其实啥也没干,就是个喝。我妈开了家小卖部,卖点零食啤酒,赚不了多少,勉强维持生活,也不搭理我爸,每天化好了妆,就坐在小卖部里打电话,不知道是跟谁,怎么有那么多的话,挂了一个又打一个,一打打一天。我每天去练功房,想想老师的话,先把作业写了,然后训练压腿,再跳上一会儿,可我脑子也不太好使,好些个动作跳着跳着就忘了,想不起来老师是怎么教的了,一不会跳,我心里就着急,一急我就哭,我是真想她,她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但也还行,哭完了也就不想了,我记着她说的呢,得傲着点,就把东西收拾利索,擦一遍地就走了,头也不回。

一年将要入冬时,前后那么几天,有次放学后,我照例去了练功房,没跳几下,有点累,翻了翻老师留下来的几本书,也看不太懂,还有点犯困,就锁门走了。那天风特大,吹得睁不开眼睛,从练功房到我家,得走二十几分钟吧,我出来后,又回去一次,因为想起来好几天没给花浇水了,怕它们渴,等再出门时,天差不多就黑了。那天我穿得有点少,校服落在学校了,就一身舞蹈服,冻得直哆嗦,抱着肩膀往家走。没走几步,我就觉出有点不对了,好像有人在后面跟着,但我叫不准,也不敢回头。走着走着,我就犯了糊涂,心里想着,得换条小道儿走,平时没什么人的,要是他没跟过来,那就是我想多了,虚惊一场;要是跟上来了,那证明的确是冲我来的,但到底要怎么办,我还没想出来呢,已经岔到小路上了。我往前走了一段,竖着耳朵朝后听,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声音了,舒了口气,心里想着,纯属自己吓唬自己嘛。再走几步,后面的脚步声又出现了,走得很慢,但很坚实、很重,一步是一步,步步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条路上没光,周围一个行人都没有,我吓得直流冷汗,可汗水刚一冒出来,就被凉风吹干,太难受了。我抖得厉害,又走了几步,就再也动不了了,停在原地,大口喘着气。我不走之后,脚步声也没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哪里来的勇气。我听到后面没了声音,一下子转过身来,就这么看着他。

现在要我说他长什么样,那真是一点也记不住了,只记得他的岁数应该不大,但挺显老的,看着有点阴,穿了一身蓝色的工作服。那套衣服我很熟悉,我家旁边有家炼油厂,开了几十年了,里面的工人都是这么一套。我跟他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我问他,你是谁,想要干吗?他没说话。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答,也不看我,望向路边一道干涸的水渠,脑袋前后晃着。我那时年龄不大,但有点早熟,什么事儿都明白。我拼尽力气,后退几步,他又追上前来,还是不看我,眼神儿发直,盯着那道水渠。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是想让我下到里面去,好办事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好,行,我认了,就这样吧,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行,只要今天能放了我就行,不管怎么说,我得保着我这条命,我的命有用,我还得去北京找我老师呢。我没动弹,他慢慢往前挪,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近。距离不到一米时,我挺不住了,跟他说,好,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听你的,你先别再往前了。我把书包一扔,侧到路边,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土块,一点一点下进水渠。渠里虽然早就干了,但也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发腥,闻着有点想吐。他也跟着下来了,手脚不太协调,还跌了一跤,口袋里的钥匙什么的都掉了出来。他忙活半天,一一拾起,重新揣在兜里,立在我的对面,望向我。我俩就这么在水渠里相互看着。

也是奇怪,到了水渠里,我好像就换了个人。我心想,凭什么啊,你凭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反悔了,不行,我他妈不认了。我心里这么想着,但也知道,要是现在靠力气、靠跑,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只会适得其反,我得想个办法。我们站了半天,他看着我,我缓了口气,跟他说,你想干什么,我都知道,这事儿我不抗拒,真的,也不是没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方不说话。我停了会儿,又说,我无所谓,真的,你高兴了,我也不缺什么,挺好,没什么的,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你放心,我谁也不说。他还是没说话。我见他没动静,胆子大了些,接着说,但是我有个毛病,特别爱干净,今天这里太脏了,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衣服弄脏了,我妈回家得骂我,你不知道,我妈对我不好,老打我,我很怕她。明天吧,明天行不行?我带一条干净的单子过来,我们还在这里,还是这个时间。对方听了我的话,只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过了半天,我说,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咱们说好了,一言为定,我这人说到做到,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儿,谁也别不来,我等你。说完,我也没看他,自己往上面爬,第一次没上去,掉了下来,咬着嘴唇又爬了一次,还是不行,第三回,他在后面托了一把,上去了。回到路边,我捡起书包,挎在肩上,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还在水渠里,仰头看着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他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听清,也没再管,就这么往回走去。走过小路,走在大路上,路灯亮着,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什么都不想,一步也没跑,就这么走回家里。

到家时,我妈还在打着电话,跟我说饭在锅里,自己盛去。我把书包放下,洗了把脸,把饭菜端到桌上,碗筷摆好,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我妈还在打着电话。过了一会儿,我爸回来了,喝得半醉,问我怎么不吃饭,我没吱声。我爸想逗我,以为我不爱吃,开了一盒鱼罐头,摆在我面前,我闻到腥味,一下子就不行了,开始狂吐,吐得昏天黑地,吐完又开始哭,号啕大哭,使劲儿喊,往尖了叫,怎么都劝不住,给我爸吓了一跳。就这样,我妈还打电话呢,我爸过去卷了一脚,她才回过神来。

我爸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回事儿,我想说,又不敢说。我爸挺聪明,有点觉察,让我妈把我拉进屋子里,他出去抽烟。我缓了半天,断断续续把这事儿给我妈讲了。我妈听了也吓坏了,后怕,一边安抚我,要带我去医院什么的,一边想着这事儿该怎么处理。等我和我妈从屋里出来时,我爸已经不在了,他在外面全听见了。

从这天开始,我就没再见过我爸了。我家那边不大,炼油厂就那么几号,想找个人太容易了。我爸当晚就把他找着了,从宿舍揪出来的,没用任何人动手,就自己一个人,拎了个带钉的板凳条,差点没把人打死,满脑袋是血,长相都看不出来了,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那人也不是本地的,外地过来的,后来让家里人接回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听说那家人还找我爸来着。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爸也不在了,我妈就成天担惊受怕的,怕人回来报复,我们在明处,孤儿寡母的,对方在暗处,这都说不好,提防不了。警察来过几次,问这儿问那儿,到底也没个说法。我的情绪很差,状态也不对,半夜老醒,醒了就大喊,学是上不了了。我妈没办法,找家里的亲戚朋友凑了点钱,给我送到北京来了,她自己也走了,说是去南方打工还钱,过了一阵子,也联系不上了。从那时起,我就在北京了,刚才我跟你说的,我爸让我练武术什么的,其实不是我亲爸,是干爸,我自己后认的,有那么几年,都是他管着我,这段不太好,就不给你讲了,但我挺感激他的,对我不差。我今天过来见你,就是想说说这个,你写了那么多,但我还是想给你讲讲我的,可能也没啥意思,不知道了。总之,我现在说完了,了却一桩心愿,挺好,不白来,希望你也觉得没白等。太晚了,咱们回去吧,你说得对,不要停留在黑暗的树林里。还有,你少喝点,不太好,真的,我看了你的小说就想跟你说,少喝点酒吧,你喝得实在太多了。对了,来北京之前,我还回了一趟练功房,心里想着的是,对不住我老师,没听她的话,她的那些植物怕是也要死了,当时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照料了,结果去了一看,都还活着呢,只是叶子上落了点灰。我还挺高兴,浇过水后,掏出手帕,想把那些浮灰擦掉,擦着擦着,发现有点不对,原来那些植物都是假的,塑料做的,枯不了,也败不了。

我躺在床上回复消息,一位编辑朋友跟我说,最近做了本书,想寄给我看看。我连忙在网上下了单,给她发去截图,说,做书不易,必须买来支持。编辑发来一个感激涕零的表情。事实是,我不想欠任何人的,要了书就得读,读了就得反馈,可我通常并不想读,读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可说的也不想跟谁都说,就这么个道理。看了会儿跟我妈的对话,发现有一条还没回:出去工作时,检查好水电,晚上睡觉尽量不要给手机充电,白天手机充电器电源关好,充电线放好,要远离床和被褥,记得吃健康食品,把身体放在第一位。我引用后,回复了三颗跳动的红心。有个朋友转来一个链接,附言说,老舅变idol(偶像)了。链接的标题很长:二〇一五年,也是儿子一岁的时候,把他哄睡后,我在家里的阳台上写了这首《小宝》。我听了会儿歌,没回她。

我往下翻,涂涂没有消息,昨天喝多了,走的时候没顾上他,不知现在什么情况,我发了个问号过去,半天也没动静。继续翻着,发现昨天跟赵晓初加了联系方式,头像是她本人,穿着件紫色衬衫,坐在户外,光线不错,侧身对着镜头微笑,桌上还摆着一盆花,开得不错,很绚烂。照片修得有点厉害,不太自然,不如本人好看。网名是晓初Vega,我想着,Vega是什么意思呢?维嘉,她的英文名?还是素食主义者?她吃素?不见得吧,麻辣拌里也有荤菜啊。我看了看她发的照片,日常生活比较丰富,唱歌、骑马、打球、跳舞、演戏的片段,还有几段练枪的视频,穿着一套白色的武术服,起手恭敬,拜谒四方,之后摆出阵势,点刺扫挑,一气呵成,确实有点功夫。我正看着视频,导演忽然打过来电话,问我,起了没?我说,正在。导演说,昨天我的话有点重了,别介意,我也是着急。我说,理解,问题不大。导演说,我就是觉得,你怎么写来写去,老是这么些人,打麻将的、学英语的、装聋作哑的、知法犯法的、返城没有单位的、接了班又下岗的。我说,等会儿啊,你这几句总结得不错,我记录一下。导演说,咱们还是得有所突破啊,记住,我们讲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心里得想着这个,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什么样,得有数,当然,具体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跟今天肯定是不一样。我说,的确,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导演说,这就对了。

挂掉电话后,涂涂的消息过来了,连续好几条:昨儿到位了;你还行吧,缓缓;几点走的;你们一起走的吗;带回去了吗;我眼镜呢,见了没;菖,真喝多了,我是咋回来的呢;感觉了。我没回他,起来洗了个澡,水一直是凉的,怎么放也不热,洗到一半我就出来了,围好浴巾,坐在电脑前面,准备写点什么。昨天我想到哪里来着?哦,李小天,李小天有了一个老师,姓王,出过国,这不关键,他自己的事儿更要紧。李小天生在北京,住大杂院,跟他爸李东方一起过,高考恢复后,李小天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就这么待在家里,无业,心里也有点发愁。心烦时,他就学英语,每天早上起来狂读《英语 900 句》,捧着本书来回看,看到卷了边,手舞足蹈,边读边比画。李东方看在眼里,不敢说什么,还有点担心,只能鼓励。他丧偶多年,跟一个女同事关系不错,相互有意,但李东方总觉得自身条件不行,房子小、工资少,还带着个儿子,女同事其实不挑这个,李东方跟自己过不去,所以也还没个结果。有天中午,李东方去给女同事送饭,自己在家做的荷包蛋,他做这个有点水平,主要是耐心够,煎到边缘发焦,喷一圈酱油、一点点的糖和醋,吃着特香。午休时去送的饭,没见到对方,去哪儿了不知道,当时单位加班加点,要提高生产,都忙。女同事的工友看他来了,也不见外,让他先把饭盒放那儿,帮着干点活儿,急需搭把手。李东方热心,可这一搭手,就出事儿了,不是他自己,是把别人砸里面了。家属来闹,重大安全事故,厂里把他交了出去,破坏生产进度不说,还出了人命,这就没人担得起了。李东方有苦说不出,也想不开,天天责怪自己,多余伸那只手,心中郁悒。关了半个月后,有一天,家属带着孩子跟李东方见了一面,什么也没多说,让孩子管他叫叔叔,又让孩子问叔叔他爸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李东方受不了这个,回去后就把自己给解决了。好,至此,只剩李小天一个人了,本来就不大正常,李东方出了这事儿,更完。出殡那天,李小天早上起来还念了段英文,满院儿乱走,邻居看了忧心,但没办法,日子过得都紧,谁也顾不上,只得找来了李东方在老家的亲戚,给接回去了。离开的那天,王老师还去送了,李小天在人群里看见了王老师,兴高采烈,挥起手来,喊了一句,Fare well,Sir(再见,先生)!走得大步流星。杂院里空出来一间房。起初,有个女孩还总过来,李小天的同学,两人关系好,她有小天家的钥匙,来了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躲在屋子里面写信,用小天留下来的笔、墨水和纸,写完了折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小心夹在书里,在回去的路上寄走。小天在桌上留了两沓新的信纸,上面还带着印刷厂的标记。等到第二年春天,信纸用完了,她再也没有来过。最后一封信里,她抄了几句小天的诗,用中文写的:在深深的海底,冻结/湍流和风暴,短星星/五与六颗,排成夜晚的竖线/滑过环形山。有人举着伞/悄悄走来,探望失眠的/众多植物。光和我睡着了/春日,在深深的海底。这封信她没有寄。

写到这里,我有点进行不下去了,故事的走向不仅与北京无关,也完全不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站起身来,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给涂涂回了消息,跟他说,我想离开北京了。涂涂发来几个问号。我说,项目干不动了,先这样吧。涂涂说,行,你缓一缓,再回来呗。我说,回不回来不一定。涂涂说,不回来我抓你去啊,咔咔抓,抓你骷髅。说着,发来了一张挂着金链子、穿着一身骷髅衣服的自拍。我没再回,点了份吃的,外加几罐啤酒,放了部电影,啤酒开了没喝,电影还没放到一半,困得不行,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看看自己收拾过的屋子,过分齐整,真像是要离开了,莫名觉得有些慌张。我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拼了命地在想,想要回忆一些昨晚或者更久之前的事情,可什么也想不起来,想不明白。我站在窗前,给赵晓初发去消息,问她是否还好。过了二十分钟,她回说,都好,哥,你没事儿吧?我说,没。赵晓初说,很高兴见到你,昨天有点冒昧了,我不太好。我说,没有,你吃饭了吗?她回我,没有,晚上我一般不怎么吃。我说,这样啊,不错。她问我,你呢?我说,我不知道。她说,不知道?我说,对,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问了。她没再回。又过了二十分钟,赵晓初发来一条:你想来找我吗?我犹豫了一会儿,回复说,好。她发来一个地址,说,我这里没有酒,外卖也不方便,想喝的话,你自己带啊。

我心里算着,车应该开了四十多分钟,因为在路上,我把一首十分钟出头的曲子反复听了四遍。曲子过分悠扬,有异域风情,也有聪明以及深情之处,开头像是一支骆驼商队走在古道上,走在沙漠里,铃声摇曳,烈日灼灼,蒸发掉了全部的耐心和欲望;随后入了夜,一段长长的独奏,自由,像水和微风,像一场小雨,纷纷落了下来,润物细无声,也像一颗颗流星,在夜空里划出一道完美的航线,指引旅者的方向。

赵晓初住在别墅区,没想到,戏演得一般,经济实力倒是可以。外面写着进门要登记,我跟在一辆车后面钻了进去,也没人管。小区昏暗,树不少,还都带铭牌的。有人正在遛狗,三只拉布拉多,长得很像,拴在同一条绳子上,其中的一只应该是老了,走得一瘸一拐,有点跟不上节奏。牵狗的人在后面,头发花白,六十岁开外,西装革履,戴了一副白得耀眼的手套,还打着领带,不慌不忙地跟着走,像是魔术师一般,但凡另外两只狗猛地向前蹿去,他稍一抬手,绳子便精确地勒在狗的喉部。再仰头,又被拽了回来,不得不乖乖地卸下力气,与那只老狗一起,走走停停,一声也不敢叫。我坐在小区的花坛边,看了会儿狗和树木,来到赵晓初家门口,按响了铃。赵晓初开了门,一眼也没看我,扔了双拖鞋在地上,转过身去往里走,留下两句,来了半天了,不进屋呢。随便坐吧,我锻炼来着,刚结束。

我换上拖鞋,跟着赵晓初进入客厅。客厅面积不小,有百余平方米,却很空,没太多家具。一张桌子、四把餐椅、一张沙发,没有茶几,中间铺了一块大地毯,中东风情,上面摆着些杂物和水果。东侧置有十八般兵器架,两柄长剑横放,一把马刀斜在中央,后面竖着四支长枪,有白蜡杆的,系着红缨,也有不锈钢杆的,枪尖开了刃,闪着冷光。赵晓初穿着视频里的那身武术服,在地毯上做着拉伸,造型古怪,旁边斜了一把枪。她扭了扭脖子,跟我说,等我会儿啊,哥,就快完事儿了。我说,不急。她说,有水果,想吃什么自己拿,昨天我看出来了,你挺爱吃水果的。我说,一般化。她说,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啊,我厨艺还不错。我说,吃过了,不饿。她伸开双掌,平举过顶,又在胸前合成十字,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气。我问她,你养狗吗?她说,什么?我说,没事儿,就问问,这么大的地方,你自己住啊?她没有直接回答,问我,大吗?也还行吧,你喜欢狗?我说,一般化。赵晓初抖了几下肩膀,走去厨房,说道,我烧点热水,给你沏杯茶,昨天肯定难受了,喝点茶能好一些。我说,我不喝。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笑了,说,哥,没事儿吧你,不吃不喝的,给我都整不会了。

赵晓初在厨房时,我打量了一下这幢别墅,总共三层,欧式装修,有点旧,格局不错,南向采光面大,还有落地窗,没挂窗帘。客厅的举架不低,附带挑空,二楼应该有南北露台。室内整洁,一尘不染,没什么装饰,连一盆植物也没,过分清静,不像活人待的地方。只在墙上挂了几张电影海报,我扫了一圈,一部也没看过。赵晓初端着两杯热水过来,放到地上,又取出两个茶包,拆开放入水中,上下提了几次,跟我说,别嫌弃啊,住酒店时顺的,我这人过得不太讲究。我点点头。她尝了一口,有点烫到舌头,咧了咧嘴,问我,哥,你想干点什么呢,聊会儿天,还是看部电影?看看我演的?我说,也不是不行。赵晓初说,听出来了,还是不愿意看,像我逼你似的,算了。我举起杯子,吹了吹热水,盯着她说,你知道我是来干吗的,对吧?她一下子有点紧张,说,这么快吗,哥?我说,啊。她说,不是昨天刚认识的吗?虽然神交已久了吧,我单方面的。我说,什么意思?她说,其实吧,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喜欢你的,就还是觉得有点快了。我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不是那意思。赵晓初说,嗐,你看你,行行行,好好好,知道了,你没那意思,没有,一点也没,我有,行不?还老不承认呢。我说,的确没有。赵晓初说,要是我非得有呢?我说,啊,那让我想一想啊。赵晓初说,嗐,逗你呢,哥,那我就不明白了,大晚上的,你过来找我,是要干啥呢?我想了半天,说,我不知道,你也别问了,行吗?赵晓初笑得倒在地毯上,说,行,那有啥不行的,哥,都你说了算,但要没啥事儿的话,得早点回,昨晚没睡好,我今天得补个美容觉,靠这个吃饭呢。

我说,行,那我走了啊。赵晓初说,别啊,我跟你闹呢,聊会儿吧,你最近写新的小说了吗?我说,没有,在一个电影项目里。赵晓初说,啥项目啊,谁的,给我讲讲呗。我说,你愿意听,我就说说。赵晓初来了精神,说,那我太愿意了,从小就爱听人讲故事,哥,你说吧。我说,从何讲起呢?赵晓初说,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我想了想,说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背景的,故事发生在北京。赵晓初说,不错,哥,你这也属于变相入关了,我给你削个梨,你慢点说。我清了清嗓子,把跟导演说的给她讲了一遍,她听得很入神。之后,我又把刚写的说了说,说到写信的部分时,她有点要哭,我连忙止住,跟她说,目前就想到这里,也不准备往后写了,跟命题没多大关系,偏了。赵晓初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自己吃了口梨,又递给我,说道,哥,你得写完啊,多好。我说,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让你帮我琢磨琢磨,往下应该怎么走,怎么走是好的,怎么走是对的,跟电影没关系了,或者说,跟什么都没关系,这是你和我的事儿了。赵晓初看着我,半天没动,又举起茶杯,跟我放在地上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问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昨天你讲到一半时,我就明白了。她说,你没喝多。我说,没有,昨天我先回去的,你把账结了,跟在后面,我知道你在跟着,特意走得挺慢,坐电梯上楼,回到房间,门也没关,等了你大半宿。她说,我在你门口待了会儿,想了一下,没进去,也想过帮你把门关上,怕你冻着,后来也没,我就这么回来了,一宿没睡。我说,为什么不进来,你找了我这么长的时间?她说,没刻意找,都是命,你的戏找到了我,我想演好这个角色,就去看了你的小说,一篇又一篇,看了我就知道了,我完了,躲不过去了。我说,我写了什么了,你能看出来?她说,英文。我说,英文?她说,对,本来我都不会英语,后来学的。你在小说里写过的,什么the shape of that table,还有杜甫,都出自一本教材的例句,对吧?《英语 900句》,那本书在我这儿呢,掉水渠里了,我后来回去发现的。我说,那你还让我过来,你不怕我?赵晓初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怕,也不怕。怕是因为心虚,怕说不清,怕你不明白;不怕是因为我不还有点功夫嘛,但凡你想干点什么,那就别让我摸着我的枪。她指了指地上,说道,没发现吗?从你进屋开始,我就没让它离开过我的腰,厨房里有一把,卫生间也有,还有露台上,你可能都看见了。枪是缠腰索,它在身边,我就有底,你未见得能过得了我。我说,你想得有点多了,不好。赵晓初说,没什么好与不好,我也想通了,之前我不认,不认就是不认,不想认,不能认,认不了,没法认,但看了你的小说,我就知道得有今天,起了这个念头,那就是不得不认了。我呼了口气,问她,能抽烟吗?她说,平时不能,今天能,别人不行,你可以吧。我说,谢了。我点上烟后,赵晓初问我,他是谁呢?李小天是谁?有时是你爸,有时是你同学,有时又是你自己,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呢?我说,哦,我哥。赵晓初说,原来如此,亲的?我说,表的,他妈是我姨。赵晓初说,有点血缘,难怪了。我说,你往下编不了的话,那我说一说,你再听听看。

我妈把我哥接过来时,他二十岁出头了,我还在上小学,三四年级吧。回来当天,我爸就跟我妈干了一仗,说家里就这么大个地方,多个人出来,往哪儿摆,怎么住呢,吃喝拉撒,都不便利。我妈听了不乐意。我爸又说,有病得治病,放在家里,算是咋回事呢,定时炸弹。我妈跟他说,这个家,你爱待就待,不爱待就滚。你不滚也行,我走,我们仨一起走,你跟自己好好过吧。他俩一闹,我就哭,喊着说,我要跟我妈走。我妈搂着我,我爸没办法,其实他心也软。我哥就这么在我家里住了几个月。刚才说的不太确切,他爸早没了,可能也有,不知道是谁,我姨不说,我哥是她自己带大的。我姨不容易,她是我姥姥的第一个孩子,之后我姥生了俩,都没了,那个年代,活不下来也正常吧。缓了几年,我姥又生了仨,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妈是最小的那个,等于说是,我妈也是我姨拉扯大的。我姨这人能干,能洗会刷,还会说场面话,人缘不错,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因为生了我哥这事儿,我姥来气,不认她了。她就自己在外面闯,过得节省,也吃了不少苦,孩子渐渐大了,许多年也就这么熬过来了。我姨心好,自己过得不易,还放不下我妈这个最小的妹妹,俩人感情好,背着我姥联系,我姨什么心都操,啥都管,我妈的工作还是她求人给安排的。逢年过节,单位发点什么,她自己舍不得,总往我家里送,那段时间我家过得挺艰难,我妈身体不好,所以特别感激她。我哥挺争气,从小就聪明,比我强多了,成绩也好,但有点偏科,文科没问题,古今中外啥都知道,数学不太行,后来高考,连着两年也没上去,就受了刺激,有点灰心,成天魔魔怔怔的,说话颠三倒四,我姨跟着担心,老盯着我哥,就怕他出点啥事儿。那两年,我有时候见到我姨,能感觉到她老得特别快,鬓角都是白头发了,遮不住。每次来我家里,拎着带鱼和排骨,让我妈给她染头,染完她照照镜子,夸我妈手艺好,意气风发地骑车又出了门。她白天在厂里上班,一个人能顶俩,晚上还去一家饭店打工,白天黑夜没命地干。每回她一离开,我妈就哭,觉得她姐过得太难了,也恨自己,身体不行,没本事,帮不上什么忙。后来我姨得了病,自己去查的,开始谁也没告诉,就那样还想着赚钱呢,后来实在顶不住了,才跟我妈说的。我哥那段时间也不好,进了一次局子,让人骗了感情,发生点冲突,挨了处分,考学更不可能了。再往后,我姨住了院,不出三个月,人就没了,鼻癌。你见过鼻癌患者吗?扩散得很快,侵入脑部,腐蚀神经,导致患者喜怒无常,控制不了自己,感官也受影响。她跟我妈关系最近,我妈去伺候她,她也发脾气,给她擦着脸呢,就开始骂我妈没良心,让她滚;我哥她也不认识了,来了就躲着,往床底下钻,觉得是要害她。但我姨跟我好,到了最后,只认得我了,我一去看她,她扑棱一下爬起来了,非要给我包点饺子,让我回家冻上,慢慢吃,吃完了她再包,就到这种程度。我又害怕又难受。她走后,我哥受了不小的打击,没了妈,对他来说,等于在这世上没人了,过着没意思,天天在家里烧纸,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明白时候能说两句好话,聊会儿国家大事;糊涂时就讲英文,一个一个单词往外蹦,语调昂扬,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妈可怜我哥,给接到我家来了。我跟我哥处得很好,我当时在学校里不受待见,家里条件不好,性格有点各色,没人愿意理我,还老干仗,每天放学噘着个嘴回来,灰土暴尘的。我哥清醒的时候,老在逗我,鼓励我,跟我说话,给我讲他看过的书,我挺受益。就这么过了一阵子,有朋友给我爸支招儿,说你家里有这么个人,多不像话,亲情归亲情,事儿归事儿,再说了,你也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你老了咋办,他老了咋办,都是问题。话说回来,凡是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咱们不也有路子嘛,别的不认识,厂子还不熟嘛,找找朋友,往别的工厂里面送一送,让他占个名额,学徒工呗,这样的话,他自己有个营生,有个事儿干,你们能轻快不少,对他妈也算是有个交代。我爸听了后,觉得有道理,就总跟我妈说,一遍又一遍,我妈这人不太坚定,先是不同意,后来觉得也没好办法,实在不行就试试吧,托人送到周边的厂子里去上班,跟人学着干。开始也担心,但我哥干得不差,每个月的工资还给我们寄点回来。我妈特高兴,她也不花,掏出小本记着,跟我说,一分也不能动,你哥自己赚的,给他攒着;我妈还说,年底烧纸的时候,得跟我姨说说这事儿,稳当了,也见出息,让她也安安心。可还没到年底,我哥就出事儿了,前因后果,到底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没有任何说法,犯事儿的也跑了,没抓到,更说不清了。我爸妈一起把我哥接回来的,我哥没人形了,就剩下半条命。回来我妈就哭,觉得对不起她姐,天天后悔,自己念叨着,念得多了,心情缓解不了,就打我爸,我爸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躲,就这么受着,一句话也不说。家里当时什么情况,可想而知吧。我哥在床上躺了半年,走了。我守在床边,给他读了半年的书,一本一本地念,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书是他开了工资给我买的,还没送到我手里,就在他宿舍里面放着,每本都写了赠言。我哥走后,那些书我还在读,读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到现在,从没放下来过。晓初,你想听听吗,你不想听吗?我给你背一段吧:尽管天那么热,被子却一直拉到她下巴那儿,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两只手和一张脸。她上半身靠在枕头上,头支得高高的,让她可以望见窗外,每回他用锛子或是锯子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我们耳朵聋了,单看她的脸我们也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动作。她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显露出一根根白色的棱条。她的眼睛像两支蜡烛,那种烛泪可以滴落进铁烛台槽孔里的蜡烛。可是永恒、永生的解救和神恩却还没有降临到她的头上。我背得很好的,晓初,信我,一个字都不会差,因为后来我妈走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字也不差。你听见了吗,听清楚了吗?你还想听吗,你不想听了吗?我不说了,行了,晓初,不说了,你也不用说什么,不需要的。对了,来的路上,我听了一首不错的曲子,很悦耳,讲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有点像是在说你,你的老师,快乐的日子,或者是我、我哥,全部的好日子,过去了,回来了,又过去了。我放一段儿,晓初,你听听看。我们听会儿音乐,谁也别说什么,也别哭,不至于的,我们听会儿音乐。

曲子放到一半,外面传来了狗叫声,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好几只,我数不清,此起彼伏,叫得厉害,像是发现了什么,白色的手套松开了,或者想要闯进来,找寻它们走失的主人。可美妙的音乐没有停止,夜晚也还没结束,我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赵晓初靠在我的身上,头发扎着我的脖颈,像一株长了倒刺的植物,或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哭一哭,歇一会儿,喘几口气,再哭上一阵子。从昨天到今天,从过去到现在,她总是哭个不停,就像我也总是束手无策。不过也好,我想,等狗叫累了,歌声结束了,或者起风了,冬天来了,她就不再哭了,我也会想出一点办法来。那样的话,作为长久的旅伴,只要她愿意,我还可以陪着,就这么走下去,就这么写下去。

原刊责编 吴越

【作者简介】 班宇,小说见于《收获》《当代》《十月》《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居短篇小说类榜首。 W1ZvELC7CeA5BMbZTOGlzmvRsOv5Y3R388M5F8kCnKxHo2C5bLCAPqD5tuWA3g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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