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祖黛的外祖母一生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嫁给白家,给白家生了四个孩子。白家外祖父壮年病逝后,白马氏改嫁到冯家,成了冯马氏,又给冯家生了六个儿女。所以祖黛的妈有一大堆哥哥姐姐,除了白家的哥哥姐姐,还有冯家的哥哥姐姐。后者还要复杂上一些,分冯家外祖父的前房留下的子女和外祖母生的六个,这七股八叉的关系,不是那个巨大关系网里的一分子,哪能分得清!

祖黛小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家里来亲戚,冷不丁就有人来了,要么推着一辆自行车,要么骑着驴,要么步行,反正总有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就那么远远地出现在羊圈门村口的大路上。祖黛和伙伴们在路上玩耍,遥遥望见有人进村,看样子是走亲戚的,一路向着村里走来,就有伙伴笑嘻嘻看祖黛,说,你舅舅来了!如果来的是女人,话语就变一下,你姨娘来了。等来人终于走近,看得清了,十有八九,还真是祖黛的某位或者数位舅舅、舅母、姨娘、姨父。祖黛还能做啥呢,早就撒丫子往家里冲去,边跑边喊,妈,妈,我舅舅(舅母、姨娘、姨父)来了!

客来了,福来了!

对于亲戚们频繁造访这件事,祖黛妈总这么说。意思是亲戚来了是好事,客来了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招待的,只要做了好茶饭,家里的大小主人也便能跟着沾沾光、打打牙祭。

话是这么说,但这背后的问题,不是一句话所能遮盖得住的。用祖黛奶奶的原话来讲,就是“脚步这么勤,家里就算有座金山也吃塌了”!祖黛家自然没有一座金山,连土山也没有,只种着三十亩承包地。这些田地全是山地,出产的那点粮食要养活祖黛一家人很勉强,要不是祖黛爸在乡上工作,每个月有工资补贴着,这日子肯定更艰难。奶奶所抱怨的“脚步”们,自然是祖黛妈娘家的那些亲戚,何止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九大舅十大舅母,更有一大串祖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姑舅,他们身后还有着延伸出更多更繁杂的血缘和非血缘关系。亲戚们爱来,常来,络绎不绝地来,热闹是热闹,但来了就得招待啊,吃啊,喝啊,长面鸡蛋啊,茶水白糖啊,瓜子花生啊,经常这么吃吃喝喝地,谁家吃不穷呢,奶奶是替她的大儿子着急,过光阴就得掐掐篦篦地,这么隔三岔五地来客,日子确实有着被“吃塌”的危险。

奶奶的抱怨拦不住亲戚们的脚步,更拦不住祖黛妈对亲戚们的热情。只要稍有农闲,祖黛那些舅舅、舅妈、姨娘、姨父或者姑舅哥哥、姑舅姐姐,不是你,就是他,一个,两个,或者三三两两,或者干脆成群结伴地来。

他(她)们谁是谁呢?有那么几年,祖黛真是傻傻分不清。

这是你大舅舅,白家湾里的。

快来,看你三姨娘来了,刚打红沟门来。

啊,见了你六姨父咋不问候?

吴家台的你二姨娘家的姑舅哥!记不起来吗?嗨哟,那一年,你缠着人家教你骑骡子,害得他叫骡子踢了一蹄子。

快喊姑舅姐,莲花嘴头的,冬天刚“吉发”(方言:出嫁)到了葫芦镇。

等等。

等等。

祖黛那时候唯一的表现就是“瓷呆呆”(祖黛妈的原话)地站着,不敢抬头,不敢看来人的脸,目光游离在低处的脚面上。脑子里早就乱哄哄的,接着就成了一团糨糊。祖黛怎能知道这是哪里来的谁?吴家台、刘庄、红沟门、冯家湾、李大庄、白虎坡……祖黛妈的亲戚们本来就多,长大后又嫁的嫁、娶的娶,这就牵扯得更多了,祖黛这个年龄实在是记不住、分不清啊。这样的情景每重复一次,祖黛妈的失望就又演绎一次。

羞脸儿大得很——她很不好意思地解嘲般给客人笑笑,同时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地剜一眼祖黛。

在她的意愿里头,她的孩子应该落落大方地给客人送上热情的笑脸,同时甜甜地喊一声“舅舅”或者别的该有的称呼。

祖黛自然被逼着问候了来人,但那声音小得像蚊子,憋半天才鼻音浓重地嘟囔出一句祖黛自己都听不清的问候语。来人自然会有回应,热情地说,哦,这是老二啊,又长高了,心疼得很,我好着哩,你好着吗?

气氛松弛下来,祖黛知道这时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有她妈陪客人说话,她可以溜走了。

记不住亲戚们谁是谁、从哪儿来的、姓白还是姓冯?不止祖黛一个人,祖黛家的孩子们都在面对这样的难题。每次客来以后的第一关,就是娃娃们挨个儿凑近去问候。等这一关过了,接下来就愉快起来,祖黛妈忙前忙后地烧火做饭,娃娃们跑出跑进地帮忙,抱着刚抓起来的鸡去寺里让阿訇宰啊、拔鸡毛啊、抱柴啊、借盐啊、端菜碟啊,等亲戚吃过了,撤下桌来的娃娃们都能分享到几口,可不正是客来了福来了?

一碗水的亲戚每次来都是两个人,骑自行车,男人捎着女人,男女都是大个子。如果老远看到西南村口有自行车出现,没有继续骑行,女人先跳下来,接着男人也骗腿下了车,祖黛就知道一碗水的亲戚来了。

妈,妈,一碗水来人了。

祖黛冲回家报信儿。

祖黛他们不喊碎姨娘来了,也不喊碎姨父来了,直接说一碗水来人了。因为一碗水的亲戚有着特殊性,他们来的话总会成双成对,从来不会分开单独出门。

信儿报完以后,祖黛们不是害羞地躲起来,烦恼于接下来见面问候的尴尬,而是纷纷跑出门,抻着脖子张望着大路,等待亲戚快点走过来。

来了,终于走来了。以自行车为中心,右前方走着碎姨娘,她腿长,又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势就分外有味道。是那种在羊圈门很少能见到的姿势,迈左腿,右胯扭一下,迈右腿,左胯扭一下,这种扭是别人模仿不来的,这种扭常常让祖黛的伙伴们看呆了眼,这种姿势里的味道,是羊圈门的妇女们很少具备的。大家整天走山路,又陡又弯不说,还总是尘土飞扬的,啥鞋也不如布底鞋走着稳当,再说也舍不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穿高跟鞋,高跟鞋是花钱买来的,又不耐穿,好看是好看,但是娇贵着呢,所以还是留着赶集、走亲戚的时候再上脚吧。而碎姨娘来羊圈门是走亲戚来了,所以她可以穿高跟鞋,她之所以那么惹眼,是因为她本来个子就高,同时她的高跟鞋总是很高——羊圈门的妇女们有时候也会穿高跟鞋,和碎姨娘比,她们那算啥高跟儿呀,祖黛碎姨娘穿的才是真正的高跟鞋。大高个穿高跟鞋,高上加高,祖黛的碎姨娘一出现就分外引人注目。不光祖黛们欢快地报信加等待,乡亲们如果看到了,也会停下手里的活计,抻长脖子观望一会儿,目送那一对男女推着自行车进村,被祖黛一家欢欢喜喜迎进大门。

一碗水的亲戚来了,祖黛们分外高兴,爸妈尚能保持淡定,跟任何一个亲戚来访一样,迎进门请上座,烧水、泡茶、做饭菜,亲戚来了热情招待,是这儿的美好传统。最高兴的是小孩子,别的亲戚来了祖黛们发怵,能躲就躲,祖黛妈娘家的所有亲戚里头,只有一碗水的人来了,祖黛才发自内心地欢迎。因为一碗水的亲戚跟别的亲戚不一样,碎姨娘和碎姨父来了呀,这意味着快乐来了,幸福也来了。

他们从来不会空手而来。跟别的亲戚一样,他们会给家里拿一点情,来了掏出来摆在桌子上,情是成双成对的,要么两样,要么四样,不能拿单数。进了屋,碎姨父从提包里往外掏情,花生一封、枣儿一封,或者砖茶一块、白糖一包,核桃、方块糖等比较贵的情,轻易不会有,除非有大事了,情的分量会相应地贵。碎姨父的动作祖黛们不关注,那些情是拿给大人的,在桌子上摆一阵子,就为的是显得好看,好看归好看,但祖黛们不敢去动,到晚上祖黛妈就会收了锁起来,舍不得拆开分给祖黛们吃。过一阵子祖黛家也要走亲戚的话,这些情自然又派上用场了。祖黛们的期盼在碎姨娘的衣兜里。碎姨娘爱穿长衣服,冷天是长呢子,天热的话是长风衣,衣服跟她的个子相匹配,个儿高高,衣服又长,远看她是人群里的梢子,走近打量,一样出挑。祖黛爸妈开玩笑的时候,趁着气氛好,祖黛爸就问祖黛妈,都是打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为啥你没她那么高?祖黛妈瞬间晴转雷阵雨,恶狠狠瞪着祖黛爸,说,我就是个矬子,咋地!一娘生九种哩,这有啥稀奇的?她高是高,中看不中用,啥也不会,就爱穿衣打扮!也就一碗水那个“超子”(方言:傻子)把她当个宝,两个人你高他也高,高成一对白杨树了,日子不好好过,今儿走北明儿闯南,浪美了!可你看看那日子,烂包成啥了?唉,真是亏先人啊,我冯家门里咋就出了那么个货色,我娘活着为这个女子操碎了心,就算睡到了土里头,那也是她老人家的“墓里愁”。

她开头的愤怒早没了,说到后面口气里满满的都是忧愁。

妈,妈,“墓里愁”是个啥?祖黛赶紧不耻上问。

嘴夹紧!祖黛妈抬手就给祖黛一个“爆炒栗子”,敲得头皮头盖骨一起疼。她还有附加警告,在亲戚面前不要乱说!

祖黛噙着疼出的泪花,赶紧点头,她才没那么傻哩,家里这么多亲戚,你来我往这些年,就算她有些“瓷呆呆”的,但也被逼着锻炼出了该有的基本素养,比如不能当着亲戚的面儿乱说话,饭能多吃,话不能乱说,妈无数次警告过祖黛们。这里头的深层原因还是在于祖黛妈娘家亲戚多而复杂,一会儿冯家的,一会儿白家的,一会儿又是冯家加白家的,你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会闯祸,比如冯家亲戚来了,祖黛妈更高兴,饭菜做得更好,倾家中所有地招待,而白家的来了,祖黛妈一样热情,但那饭菜总归是要逊色一点点的。祖黛们做小孩子的要是当着亲戚的面儿问,为啥冯家舅舅来了宰鸡,白家舅舅来了只炒几个鸡蛋?你等着吧,白家舅舅前脚走出村口,后脚祖黛妈的烧火棍就会飞舞着伺候上了。

所以,就算祖黛妈一遍又一遍哀叹说碎姨娘是“墓里愁”,这话只能她自己说,祖黛们是不能在一碗水的亲戚跟前提的。这也让祖黛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亲戚终归是亲戚,和家里人不完全一样,就算亲密如碎姨娘,祖黛们还是要保留一些事情。

碎姨娘是别人嘴里的“墓里愁”,看她本人,你根本看不到有啥忧愁。她笑眯眯地来了,看着姨父把情掏出来摆到桌子上,她觉得花生包最前面那个红色纸条歪了,伸手整理端正,又把饼干包扶正,一封花生一封饼干,团结友爱地并排站着,站出亲戚来了该有的喜庆。她修长的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了——祖黛们的眼睛早都盼绿了,从看到他们出现就开始盼了,好吃的都装在那风衣口袋里,快快掏出来吧,不知道这次是啥稀罕东西。碎姨娘的手在口袋里鼓足了劲,抓满了东西,手和好东西从兜里出来了。哎哟哟,是水果糖!是泡泡糖!是牛奶糖!是盐瓜子!是……不管是什么,都是好东西,都是羊圈门的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是祖黛爸妈去葫芦镇赶集绝少舍得买的东西!碎姨娘对祖黛们咋这么好呢,真舍得给他们花钱买吃嘴的,看来碎姨娘是真心疼他们啊。

碎姨娘笑眯眯地,掏出一把,谁离她最近她就递给谁,接着又掏,又给另一个孩子。祖黛们一点都不用急着去争抢,因为碎姨娘的见面礼从来都是人人有份,绝不会把谁给落下。她的手大,一把糖果往往需要孩子掬着双手接,接过来能把右边的衣兜装满了,再往左边装。一句话,碎姨娘对她的外甥外甥女们是毫不小气。这一点别的任何亲戚都没法比,包括祖黛爸这边的。

又买了多少啊?祖黛妈在边上看着,心疼得皱眉咋舌,恨不能从孩子们手里夺过一捧一捧的零食,重新给碎姨娘塞进风衣口袋。无奈这一刻碎姨娘做主,她本来笑吟吟的,却甩给她姐一张冷脸,说,姐,你事真多,管得宽,我给娃娃们买的,没你的事儿!对对对,没你啥事!祖黛们八哥一样学着舌,乱糟糟表达着对大人的不屑一顾,碎姨娘来了祖黛们就不怕爸妈了,胆子像吹大的气球一样胀起来了,都敢跟大人还嘴了。

祖黛妈还能做啥呢,她也拿自己的儿女没治了,只能摇着头苦笑,说,没王法了,这几个顽货没王法了,都叫你碎姨娘给惯得没样子了。祖黛们早就剥了糖纸,给她嘴里塞一颗,妈你快吃住,叫嘴甜一下!有人再塞一个,妈的舌头也甜一下!孩子们轮番给她塞糖,第三个人说把妈的嗓门也甜甜!第四个孩子更绝,说,妈把你甜死算了!

快被甜死的还有碎姨娘。碎姨娘馈赠的零食多,祖黛们可以大方地孝敬给她们老姊妹。祖黛妈甜得脸面缩小了一圈儿,人却高兴,嘻嘻笑着去做饭了。碎姨娘也早就脱下风衣,系上围裙,抢在祖黛妈前头要做饭。碎姨父自有祖黛爸招呼着喝茶聊天。祖黛家的气氛香甜得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浓郁的蜜,伸舌头舔一口试试,保证让你沉醉。

别看碎姨娘一副抢着要做饭的样子,其实她那点茶饭手艺根本上不得台面,用祖黛妈的刻薄话形容,就是“花花架子空扎扎,中看不中用”!事实上,祖黛的碎姨娘还真不擅长做饭,至多平时给自己家做个洋芋面凑合凑合,要是蛋啊肉啊的,她就不会做了,也怕做坏了。家里来了亲戚,给寺里的阿訇送饭,念个素儿,这些事情面前,她完全不敢面对,撒着娇喊有舍子帮忙。有舍子就是祖黛们的碎姨父,别看腰长腿长的一个大男人,用祖黛妈的话数落,就是“空心的麻秆子,白长了一副好个子”!祖黛妈的意思谁都明白,嫌弃祖黛碎姨父没出息,别的不说,仅仅是迁就、纵容碎姨娘这一点,祖黛妈就看不惯。先人祖辈手里没见过女人吗?把他那个碎妈惯得上头了!要是祖黛们谁听不下去,顶嘴说,我碎姨娘长得好看,好看的女人值得那有舍子疼!祖黛妈就跟被蜜蜂蜇了一样,瞪圆眼睛说,好看能当饭吃吗?能当钱花吗?穗穗那副德行,也就一碗水那个“超子”当个宝,换一个男人试试,不打断她一双长腿才怪!

有时候祖黛会望着碎姨娘反复看,她的名字叫穗穗,这个穗,是谷穗还是糜穗?麦穗还是莜麦穗?羊圈门常见的那些庄稼排着队在祖黛脑海里过队伍,除了豆类结豆荚,洋芋的块茎埋在土里,别的庄稼都出穗子,果实包含在穗子里,祖黛碎姨娘是哪种穗子呢?祖黛觉得应该是谷穗,单溜溜的一根儿,一个劲儿往上长,高到不能再高的时候,就弯下来,像个问号一样,低头望着大地。没有别的穗子能比谷穗更长。只有谷穗还有一点点相像的地方。别的穗子根本不像,麦穗长度不够,糜子、高粱、玉米等,一头散穗,边长边分叉,跟瘦高瘦高的碎姨娘不搭界。碎姨娘腰不弯背不驼,她只有低下头帮忙削洋芋皮、剥葱、踏蒜、烧火的时候,才更像一枚沉甸甸的谷穗。碎姨娘也就只能帮祖黛妈做这点零活儿,调面、擀长饭、烙油旋饼、炸油香、做荞面凉粉、搓莜面鱼鱼等那些难活儿,她就麻爪了,一样也挑不起来。你呀,也就一碗水那个“超子”稀罕你,换个人试试——腿不被打断才怪哩!祖黛妈半是嫌弃半是嗔怪地数落碎姨娘的时候,碎姨娘一点都不生气,她脸上的笑容稳稳的,好像她姐在夸她,她说,姐哟,谁叫我命好哩,遇上了有舍子这个男人。你不羞?祖黛妈不依不饶,扭过头看她的妹子,人来客去的,多少眼睛看着,你叫一个大男人趴锅趴灶地忙活,你脸上光彩啊?嘁,叫我说啊,有舍子就是个肿头货,爱喝你的迷魂汤。

说到这里祖黛妈咯咯笑,碎姨娘也笑得哧哧响,两个人一个前仰一个后合,笑得灶眼神都软了,在轻轻颤抖。碎姨娘来了就是这么好,这么快活,家里家外的气氛都无比和谐,这时候就连圈里的牲口叫都听着顺耳得很,祖黛妈说饮驴去,祖黛们绝不嘴犟,高高兴兴赶上牲口去水沟,顺带还愿意抬一桶清水回来给家里使用。

女客里头,碎姨娘是最受重视的,她一来祖黛妈肯定要宰鸡,或者借一大碟子鸡蛋炒了,反正是翻箱倒柜地寻找储存,那用心的程度,“恨不能杀个娃娃端上桌子招待”——连祖黛爸都看不下去了,曾经笑着如此调侃祖黛妈。这就让人再次见识祖黛妈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嘴里叨叨叨数落着妹子,其实把家里压箱底儿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了碎姨娘两口子。

招待碎姨娘夫妻的时候,祖黛们不用立规矩,如果是别的亲戚吃饭,祖黛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像猫儿狗儿那样绕着门口窗口乱晃,更不敢进屋里去。祖黛妈端盘子,祖黛爸摆筷子,有他们伺候亲戚就够了,小孩子又馋又饿的目光四处巡视,让亲戚咋好意思吃!碎姨娘他们吃饭的时候,祖黛们被拉到桌子跟前,大家一起吃。这是碎姨娘亲手安排的,她不允许她姐赶娃娃们走,也不允许祖黛们站着看,她给他们一人分一个碗,给这个夹一筷子,给那个拨一点。都吃都吃,大家吃了大家香,少数人吃了害嗓癀!嗓癀是啥病,祖黛们没见过,估计不是啥好病。可能大人害怕害嗓癀吧,也可能是祖黛爸妈不愿意把碎姨娘夫妻当外人,反正就默许了娃娃们一起吃饭。看着碎姨娘一脸宠溺地给这个夹肉,给那个分菜,祖黛妈嘴里喃喃絮叨,说惯完了,这些娃娃叫穗穗给惯完了,简直是没王法了。

碎姨娘他们很少在祖黛家过夜,来了也就浪一天,天黑得赶回去,家里有两个娃娃呢,还有瘫在炕上的婆婆,还有圈里的牲口,他们必须赶回去照顾。所以他们来了祖黛妈只做一顿饭,来不及做第二顿,因为还有更重要的活儿要打理。饭桌一撤下来,不着急洗涮,祖黛妈跪在炕上翻箱子,从被褥枕头、衣服鞋袜、针头线脑里头翻出好多早就备好的内容来。这个夹夹,给牛子穿。这一双鞋,妞子合适。还有这一对棉帽子,我前儿刚买的,两个娃一人戴一顶。缝裹肚子的布我扯回来了,新棉花也买了,忙得顾不上缝,等洋芋挖了,我就抽空缝,赶上冬儿一定叫两个娃穿上新裹肚子。祖黛妈翻出一样,解说一样,碎姨娘接过一样,把一样收进她自己的怀里。这么一路翻腾下来,最后给碎姨娘的东西足足包起一大包。里头不光有孩子的穿戴,还有给碎姨父的新鞋,更有给碎姨娘的鞋袜帽子。如果祖黛妈给她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保准有碎姨娘的一件,姊妹俩往往是同款,如果是在裁缝铺里定做,因为碎姨娘个子高,耗费的布料多,收费就会比祖黛妈还高一些。明是明,暗是暗,偷着给,藏着送,那一份家业都快全转到一碗水去了。人家是亲亲的姊儿妹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苦了我的瓜儿唉!祖黛奶奶这么感叹过。

这话把祖黛妈气得够呛,她的行为就更隐秘了,有时候连祖黛爸也要瞒着。穿的用的装完了,还要装吃的,现做的熟食肯定得装一包,另外新碾的小米呀、刚磨的洋芋粉条呀、祖黛爸买的大米呀、做凉粉的荞麦榛子呀、用莜麦面做的炒面啊,祖黛妈是逮住啥装啥,好像不狠狠地装一些让带走,她就良心难安,活不下去了。祖黛妈装出两半口袋,用绳子把口儿往一起一扎,抬出去骑到后座上,左边吊半口袋,右边吊半口袋,左右平衡,不影响碎姨娘坐车。

祖黛妈忙着装这装那的时候,碎姨娘有时候会拦一拦,姐呀,少装点吧,你家也不多嘛,留着给娃娃们吃。姐呀,我一来就包包蛋蛋地拿,我怕你婆家人看着了骂哩。姐呀,我就是你的拖累。祖黛妈有时候不说话,只顾低头忙她自己的。有时候她忽然就会停下来,抬起头瞅着碎姨娘,带着明显的愤恨说,那有啥办法,谁叫我摊上了你这么个活宝妹子,我不管你谁管你?有时候她不抬头,但是口气很冲人,说,我的东西我爱送人是我的事,婆家人爱说啥叫他们说去,我就当个听不着!也有的时候,她目光柔软地望住碎姨娘,口气里带着哀求,说,穗穗呀穗穗唉,你说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这耍性子啥时节改一改哩,饭是一口一口吃的,日子是一天一天过下来的,你们也是两个娃娃的爸妈了,这么耍打溜手的,不像话呀——气氛就会不由得沉重下来,碎姨娘脸上的笑不见了,她好像嘴里含着一枚味道苦涩的果子,吐不出来,就那么含着,舌头在果子间活动,好半天才搅动出一句两句话来。姐哎,这世上就你和大哥对我好,真心疼我,我晓得,我心里有数哩。这简短的话语间透出一股苦涩的味道。然后就没了下文,她并没有接祖黛妈的话茬,承诺要改性子。祖黛妈其实也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这答案在她的意料当中,所以她没有过多的失望,只是舒一口气,说“墓里愁”嗳,我们都是老人的“墓里愁”。

“我们”一词把冯家外祖父母的所有儿女都囊括到了里头,不成器的就不止碎姨娘一个人。祖黛妈的意思是所有活在人间的后代,都是作古老人放心不下的牵念。可怜天下父母心,不仅适用于活人,用在死人身上也说得通。祖黛偷看碎姨娘的脸,发现那张一惯笑笑的脸上有一点凄然、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姐。不笑的时候碎姨娘更好看,那张典型的瓜子脸上五官舒展得平平正正,眉毛有一点点蹙,眼睛比笑的时候大了一圈儿,嘴唇有一点干,用劲抿在一起,上唇最中间的部位向上弯出一个尖尖的弧度,这个弧度柔软中带出坚硬,好像最巧的手拿小刀子给她轻轻雕刻出了这个尖儿。碎姨娘的好看不仅在身材上,还在于她的五官,从小祖黛就听到大人们说穗穗长得好看。多少个夜晚,祖黛爸妈在枕头上谈论穗穗,谈论来谈论去,祖黛妈总会用一句叹息收尾,唉,女人啊,也不能长得太好,这太好了,不好,命苦得很。一般情况下祖黛爸不说话。等于默认了祖黛妈的观点了吗?有一回吧,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在我们男人眼里,女人还是长得好看点好。

好在哪儿?快说说,好在哪儿?

祖黛妈肯定抓住了祖黛爸的胳膊。

祖黛爸说,你抓疼我了,用这么大劲做啥?

你快说呀,究竟好在哪儿?

哎哟,我胡说八道哩,你不要信!

祖黛妈由追问升级成了逼问,一迭声问着好在哪儿。

祖黛爸苦笑,说,她哪有你好哩,就是个花瓶,谁看着都想抱回家摆起来看,真摆起来了,才发现不能装水也不能装油,纯粹就是个摆设。

他可能伸出手抱祖黛妈呢,声音带着孩子要吃奶的那种味道,说,谁也没你好,你是我的金蛋蛋。

祖黛妈陡然提高了嗓门,说,滚远点,去跟那些好看女人睡去,你们男人呀,没一只好狗!

祖黛爸还在纠缠,说,咋又扯上狗了嘛,狗又没惹你。

狗改不了吃屎!都一个德行!

祖黛妈的嗓门大成了破锣音。

从这以后祖黛妈拒绝和祖黛爸谈论穗穗,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她一个人边忙活边絮絮地数落着,她那些话祖黛们从小就听,早就听腻了,捂着耳朵祖黛也能知道她又在絮叨啥,无非是穗穗呀,不听劝,没眼光,那么好的一个人,要身道儿有身道儿,要长相有长相,万花丛里看牡丹,这方大围圆的女人里头,就数穗穗是人梢子,好女儿百家求,多少家底儿好、有本事的男人问,有一个还是葫芦镇上的电工哩,那可是端着公家饭碗的人,偏偏我们这一个瞎了眼,东看不顺眼,西瞅不顺心,挑来拣去,就看中了一碗水的那个主儿!哎哟哟,有舍子人是长得好看,光好看有啥用,家里穷得屁腥气,一碗水又那么偏远,别人说婆家,最不行也是从鸡窝跳进了鸭窝,穗穗真是从牛圈里跳进了猪窝!

猪窝会有多差劲?祖黛们都没见过。他们不养猪,就是平时口头说说也忌讳,除非骂人骂到歹毒处,才会用到这个称呼。祖黛妈把一碗水的姨父家说成猪窝,可见这女人实在是气到口不择言了。

祖黛妈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穗穗就不应该嫁给一碗水的有舍子,那个男人除了腰长、腿长、嘴巴会哄女人高兴,就没有一点别的长处。穗穗嫁给他,不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是一根狗尾巴草挪到了另一根狗尾巴草身边,两根草一样长一样好看,可都是草包,中看不中用!他们的日子不烂包简直就没天理。

当年为了阻止这门亲事,冯家男女老少,包括祖黛妈,肯定没少费劲。结果是穗穗如愿嫁给了有舍子。还有一个结果是,穗穗婚后的生活果然穷得叮当响。劝也劝了,骂也骂了,面对既成结局,祖黛妈除了年复一年地重复数落旧事,就只能努力往前看了。前头未来的日子总归会有希望吧,不然还能咋办哩,穗穗又不肯离婚,死心塌地地要跟有舍子一辈子,总不能看着她一辈子受穷吧。祖黛妈接受了命运,这里面有穗穗嫁给有舍子的命运,还有祖黛妈拉帮穗穗的命运。

祖黛奶奶说祖黛家的日子漏风着呢,窟窿眼儿大得像筛子,就是个无底洞。啥时节才能填满?我看一辈子都填不满!苦了我那瓜儿了。祖黛妈跟祖黛奶奶早就臭了,平时不来往,见了面老远就躲,躲不开的场合,也是一个低头,一个扭头,谁的眼里都没有对方。每次只要一碗水的亲戚来了,祖黛奶奶就眼里冒火,遇到祖黛们了,一把拉住追问,那一碗水的又来了,你妈给吃的啥?临走又拿了两大包吧,我看自行车都捎不动了。你妈给穗穗钱了吗?给了几张,还是这么厚一沓?祖黛早就知道奶奶最受不了给了“一沓”的刺激,所以祖黛每次都装作很不在意地说就给了两张,薄薄的,没有多少。有老人头吗?奶奶抓着祖黛不放。没有,就是五块十块的,我妈叫我碎姨娘买一双鞋穿去。奶奶松开手,眼神松弛下来,却还是叹一口气,说,老鼠毁麦篅,怕的就是没个头儿啊,天长日久地,山也能吃塌了。

山自然不会真的塌下来,祖黛家的日子倒是实实在在地紧困。羊圈门干旱少雨,种的那点土地三年里头有两年是歉收的,就得祖黛爸多给钱来填补,而祖黛爸那点工资实在是不经花,每个月的月头刚领了工资,就分配光了。祖黛爸祖黛妈掰着手指头数下个月工资怎么花,需要填补哪些坑,安排完了,祖黛爸舒一口气,说,我拿着工资咱们都这么紧张,没工资的人家都咋活的?靠啥往前推这破日子哩?就是啊,穷日子逼得人眼里滴血哩。一碗水那个烂地方比咱羊圈门还不如,家里还有一个瘫了的老娘,长年吃药,你说穗穗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祖黛妈从祖黛爸给她的钱里分出几张,装进另外一个贴肉的兜里,那是留给穗穗的。不管日子有多困难,哪怕是连续几年大旱,日子困难到了天天靠杂粮面喂肚子,祖黛妈给穗穗的那一份钱也没有断。就是个“墓里愁”啊,祖黛妈慨叹着,伸手把贴肉的兜压一压,确保藏得很安全,这才放心了。

一碗水的亲戚也不是经常来,他们来祖黛家的频率还没有别的舅舅姨娘们高,大概半年里头才来一趟。比如春天草儿发芽的时候,祖黛们在地里挖辣辣吃,碎姨娘来了,祖黛们每个人分了一大把水果糖,就再也看不上吃辣辣了。一直到秋天割荞麦挖洋芋的时节,他们才会再次出现。他们不常来,祖黛妈就念叨着储备物资,给两个娃娃预备新的穿戴。尤其那鞋,碎姨娘不会做,祖黛妈做完今年的,还要考虑明年的,娃娃的脚板年年长,脚丫子跟长了牙似的,费鞋得很,祖黛妈给每个娃纳两双布底鞋,还得做两双胶底鞋。祖黛奶奶说,不要看你妈就养了你们四个娃娃,实质上你妈拉扯着六个娃娃,一年四季针线不离手,不忙才怪哩,一天到黑麻叶绳子绕在手上纳呀纳,我看她那双手都快成鸡爪子了。奶奶这话有点恶毒了,祖黛不敢转达给她妈,她妈听到难免又起口舌,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呢。

祖黛碎姨娘的手跟身子一样,是舒展平整的。祖黛们最爱拉着碎姨娘的手腻歪,一人拉一只手,手不够,就有人跪在炕边上,两只胳膊搂着碎姨娘的脖子。祖黛们像三四枚形状怪异的果子,就这么沉甸甸地挂在碎姨娘的身上。

碎姨娘碎姨娘,你这个耳环好看,谁给你买的?

碎姨娘,你身上咋香香的?

碎姨娘,我碎姨父欺负你吗?急了会打你吗?

哎碎姨娘,你戴这顶毛线勾的帽子好看,比我们羊圈门所有的女人都好看!她们戴这种帽子就像头上扣了个瓦盆。

挂在后背的那个孩子会揽着碎姨娘的脖子,再使劲儿把头扭到前头来,整个人像蛇一样缠绕在碎姨娘身上。

你快扽下来,烦死人了!祖黛妈看不惯,恶狠狠瞪着,要碎姨娘辖制祖黛们。

碎姨娘不会像摘果子一样把祖黛们摘下来,她两只胳膊柔软地环抱住祖黛们,眼睛看着祖黛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祖黛妈聊天,任由孩子们在她身上肆意生长。

在祖黛家所有的亲戚当中,也就碎姨娘接受祖黛们这么闹腾,别的姨娘面前祖黛们不敢这么过分,舅母什么的,更不用提了。

惯完喽——这几个娃娃叫你惯完喽——祖黛妈笑呵呵地,摇着头,感慨万端。

姨娘,拉住骑上,骑上不走,朝沟子两口!

来来来,你把姨娘沟子咬两口——碎姨娘笑着,逮住一个,就往自己屁股上按。

被摁住的人笑着挣扎,大家一起笑软了。

没大没小!祖黛妈笑着骂。

这时候祖黛真有种错觉,他们四个不是她妈生的,他们的亲妈是碎姨娘才对。

碎姨娘他们走的时候,祖黛全家送。祖黛爸从上房里送出碎姨父来,祖黛爸脸上笑呵呵的,只要碎姨父来了他就高兴,两个人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东拉西扯地闲聊。碎姨父有一点文化,认得几个字,和祖黛爸说话的时候他就有一点文绉绉的感觉,祖黛爸很喜欢这个感觉,目送碎姨父碎姨娘走远,祖黛爸还在远望,把手搭到屁股后头,说,哦,这个有舍子啊,人不错,还算稳重。

祖黛妈呸一口,说,不错个屁,我看错大发了,就是个花架子,怕吃苦,怕受罪,日子过成啥了,也不出门挣钱去!这时候羊圈门这里兴起了外出打工挣钱的风气,有本事的男人纷纷往出跑。

祖黛妈已经试探着跟碎姨娘提了,碎姨娘说,有舍子不想出去,家里老人瘫着,娃娃还小,他出去就要把这一摊子都撇给我,他不想叫我太苦。

屁话!祖黛妈气吼吼地反驳,我看他就是没出息,老人娃娃都是借口,他就是守着你舍不得离开!一个大男人家啊,一辈子守在女人沟子后头,算个啥?

祖黛妈比碎姨娘大五岁,五岁的差距,让祖黛妈有时候更像碎姨娘的妈,再加上这个家在不断地拉帮碎姨娘,让祖黛妈更有了一种嚣张的气焰,她经常背着碎姨父说他的坏话。

碎姨娘挨骂后也不生气,眼睛眨巴眨巴,舌头顽皮地伸出来转一圈,给祖黛们挨个儿做无言的鬼脸。

你得让他走!祖黛妈不依不饶,扭头看碎姨娘。碎姨娘的鬼脸被迫变回人脸,人脸尴尬地笑着,说,姐呀,这事我们回去了再商量,急不在一时,真要出去,还得老早做准备哩,衣服得洗洗,鞋得换新的,铺盖卷儿也要拾掇一个……

他是去打工,又不是女人家去坐月子!祖黛妈气咻咻怼回来,眼珠子转转,矛头的方向调整了,说,我看不是他不想去,是你不放他走吧,你离了他一天都不成吗?你离开他试试,谁离了谁都能活!

碎姨娘的脸上腾起大朵的红云,她用指头夹住祖黛鼻子,用劲夹,说,姐嗳,我们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白白惹你胀气哩。

她夹得祖黛又酸又疼,眼泪扑簌簌滚落。

祖黛妈怔住了,似乎忘了还有啥话可以说。过一阵子缓过气来,脸色没那么青了,悠悠地吐着气,说,算了算了,我不管喽,我家这点事我都管不出个糜子麻子来,哪还有本事操旁人的心。都爱咋就咋,我落个心净。

碎姨娘双手捧住祖黛脸蛋,在祖黛鼻子尖上亲一口,逗得祖黛痒痒难耐,祖黛就叽叽呱呱笑。

笑把空气里的一切尴尬都给冲散了。

祖黛妈明里暗里接济碎姨娘,有时候祖黛爸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他都不计较,他就是那么个“大尾巴羊”(祖黛奶奶的原话)。按道理说,遇上祖黛爸这样的男人,算祖黛妈运气不错,看看羊圈门别的女人吧,谁也没有祖黛妈自由。马十六的女人自己养的母鸡,母鸡下了蛋她攒起来,辛辛苦苦攒够一篮子,高高兴兴提着鸡蛋去看她妈,等她从娘家返回来,马十六蹲在羊圈门村口等,见面就是两个巴掌,问她鸡蛋哪儿去了,凭啥没经过他同意就把鸡蛋送给娘家。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不值得一提,却能反衬出祖黛爸的格局,他每个月领了工资进行一次分配,然后就不管具体日子咋过了,交给祖黛妈的那一部分怎么花出去的,他基本上不过问。

按说祖黛妈应该很知足啊,尾巴夹紧好好过日子就成了,还起啥幺蛾子呢。偏偏祖黛妈她不省这口气,她把东西送给碎姨娘夫妇以后,她就气得不行,她的气有滞后性,人都已经骑着自行车出了羊圈门,走得影子都望不见了,她才后知后觉一般后悔起来,后悔了就要闹腾,这闹腾独独冲着祖黛爸而去。

她一屁股塌在炕上,跟瘫痪了一样,说,这个穗穗呀,我的碎姑奶奶呀,亏了那身道儿那长相,人里头一等一的梢子,放着端铁饭碗的电工都不跟,偏偏跟了有舍子那个肿头,那肿头除了身材是个好摆设,还有啥用?啥用都没有!唉唉,没本事挣钱也就罢了,还不能……

她本来越说越放松,“不能”两个字顺舌尖弹出来,还不被空气接住,她好像没注意吃了一大口辣子,猛然被辣醒了,呛得她下意识地闭紧嘴,又张大嘴,“咻——咻——”地吸凉气,吐着舌头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咋说着说着就忘了!她眼睛贼溜溜地扫视几个娃娃,说,娃娃家都把嘴夹紧,屋里听的话,出去万万不能乱说,都给我记得牢牢儿的!

祖黛妈不知道的是,本来祖黛还真没注意她都絮叨些啥,因为祖黛实在懒得注意,她妈这个样子不是一次两次,只要一碗水的亲戚来过,她都会这么闹腾一下。只要祖黛爸在家,她会跟祖黛爸言来语去地戗上一顿,祖黛爸要是恰好不在家,她就一个人坐在炕上说一阵,怨一阵,恨一阵,叹一阵,似乎碎姨父他们带走的那些东西造成的不舍和遗憾,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帮她稍微填补一下。碎姨娘带来的欢快还没散尽,空气里还残留的甜蜜味儿,就这样被祖黛妈的坏情绪给彻底搅散驱净。祖黛们习惯了,知道让她一个人叨叨一阵子,也就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又会谋算着为碎姨娘家积攒穿的戴的铺的盖的,手头永远哧啦哧啦扯着麻叶绳子,为碎姨娘和两个娃纳鞋底子,也为碎姨父纳鞋底子。

是祖黛妈自己一惊一乍,反而引起了祖黛的注意。祖黛抬头看她,回味她刚才戛然而止的那半截话,还不能——啥意思呢?还不能啥?啥还不能?祖黛妈不给祖黛琢磨的时间,她已经连说教带吓唬地教导起祖黛来了,她以为这样就能彻底遮掩她的疏漏,却不知道探求真理是人的本能,小孩子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祖黛疑惑地问她姐,啥还不能?还不能啥?妈那话啥意思?姐嫌弃地搡祖黛一把,说,咋,妈的话你不听了?我跟你说啊,这事你还是少问,小心妈拧你的嘴!说完她抬脚就踢,祖黛赶紧转身把屁股给她,踢到腿肚子上疼,屁股耐踢。姐在祖黛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可能祖黛挨踢的态度诚恳,让姐心软了,她给祖黛使眼色,于是她们丢下那个还在自怨自艾的女人,跑到院子里去了。院里的世界风轻云淡一派祥和,姐的脸色也没那么凶恶了,她拉祖黛到南墙角,说,你先发个誓。祖黛就知道姐要给自己透露巨大的秘密了。这秘密的级别高到需要祖黛用一个毒誓才能让她放心。誓无好誓,一般不是死爹妈,就是死自己,祖黛说,我要是嘴不严,死我爸我妈。姐的眼睛瞪祖黛。祖黛赶紧改口,死我全家!姐又给祖黛一脚,笨,你爸你妈你全家也是我爸我妈我全家,这个不算。祖黛明白姐的意思,确实是祖黛笨,祖黛又改口,死我,死我一个人!够了。姐不耐烦地瞪着祖黛,估计就算死祖黛一个人她心里也同样舍不得,说,害嗓癀吧。祖黛顺台阶就下,对对对,害嗓癀,烂嗓子,叫我三天吃不下饭。

姐满意了,小眼里闪烁着成年妇女才有的八卦意味,左右瞅一瞅,压低了声音,说,你晓得吗?碎姨父不能生养,碎姨娘舍不得跟他离婚,碎姨父也舍不得碎姨娘,他们就商量好了,碎姨娘借了两个娃——祖黛没憋住,问,娃娃咋借?谁家肯把娃娃借人?除非偷、抢!

姐眼皮一翻,差点把祖黛给夹死,她一把揽住祖黛脖子,狠狠往下压,说,那么大声做啥?笨死了!

祖黛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她的好奇心消灭了人家与她分享秘密的欲望。姐揪住祖黛耳朵拧,看祖黛疼得龇牙咧嘴,她警告道,夹紧你的嘴,敢说出去一个字儿,咱妈打断你的腿。

姐的神色和口气从来没有如此郑重过,祖黛就知道这个话题确实不能多问。姐这里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她妈那里更不能问,烧火棍熟皮子的滋味是深入骨髓的,别看祖黛妈平时纵着祖黛们胡吹海侃,只要是她特意叮嘱过的话题,那就是真正的禁区,祖黛最好还是绕着点走吧。

对碎姨娘家的两个娃娃的想象,成为祖黛好多年坚持的一门功课。她像位苦行僧一样,把秘密藏在心里,任由好奇滋长,有时候她会梦到他们,被碎姨娘碎姨父捎在自行车上,前头横梁上坐一个,后头碎姨娘怀里抱一个,他们一家四口来羊圈门了。老大是女孩,叫妞子。老二叫牛子,是男娃。妞子和牛子远远地朝祖黛们跑过来,祖黛用热切的目光迎接他们,祖黛要像大人一样热情欢迎他们来浪亲戚,他们还可以成为好朋友呢,祖黛要带他们耍。从碎姨娘碎姨父的长相看,他们的娃娃应该也长得差不到哪儿去。好看的小伙伴来了,祖黛一定要带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看,让大家眼热去吧。妞子和牛子甩着跟他们妈一样的长腿,奔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到了,到了,祖黛赶紧往前迎。奇异的是他们好像看不见祖黛,也不理祖黛,他们继续奔跑,从祖黛身边擦过,留下一缕凉飕飕的风,他们还在跑,一直往前跑,跑出村口,背影远去,看不见了。祖黛摸摸右半个身子,刚才被他们撞过,妞子撞了一下,牛子跟着也撞了一下,祖黛半个身子就麻酥酥的,微微有点疼痛。

祖黛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碎姨娘夫妇来羊圈门的时候从来不领娃娃,妞子和牛子,一个都不带。别人走亲戚,尤其女人浪亲戚,总喜欢背的背抱的抱拖的拖,恨不能把所有的娃娃都给领上。娃娃是女人的牵挂嘛,就像拴在脖子上的绳子,虽然这绳子眼睛看不见,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有把娃娃领上才安心,也只有领上,才能在亲戚家多浪几天,不然怎么连歌里都在唱呢,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背了个胖娃娃!祖黛妈浪亲戚的时候也得领娃娃,多了她嫌麻烦,最小的那一个她得领,既然领了小的,祖黛爸不在没人用自行车送的情况下,她就得领上祖黛姐,路上做个伴儿,还能帮着背一会儿小的,好歹让祖黛妈喘口气。祖黛妈领祖黛浪亲戚的次数很少,因为她说领祖黛没用,祖黛背不动小的,走着走着还自己耍赖,想要大人背她一程。所以祖黛在童年时代,去冯家湾、白虎坡等地方的趟数很有限,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姐那是一趟又一趟,她自己都记不得走了多少趟。去了亲戚家自然会吃到好饭菜,遇上人家娶媳妇嫁女儿,那更会吃宴席,香的辣的都有。祖黛只有眼馋的份儿,谁叫祖黛不大不小夹在中间注定做受气包呢。

关于走亲戚,以前祖黛只顾着和她妈她姐生气了,这一天祖黛忽然发现碎姨娘家的娃娃从来没有在大家的视线里出现过,这发现把祖黛给惊呆了。碎姨娘两口子不带他们来,祖黛妈也从来不到一碗水去看看他们。作为一个女人,祖黛妈每年要浪亲戚,尤其要浪娘家,春夏秋冬都可能去,冬闲时节一浪就是十天八天,哪怕是最忙的夏收季节,也要忙里偷闲地去浪娘家。反正只要女人自己提出来说想去浪娘家,男人最好还是让她去。浪一回娘家,女人就会心情舒畅,回来了脚步轻快笑容满面,做的饭也香,烧的水也滚,日子和和顺顺。祖黛妈过些日子就要去浪一浪,大舅舅家、大姨娘家、四姨娘家、七姑舅姐家等等,反正那些复杂的关系网的维系,除了别人每年来走动,也靠祖黛妈的去走动来推动,这里头大的核心要义大概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句话。祖黛妈哪里都去,偏偏从来不去一碗水。这其实是谁都没发现的事实,有意思的是,祖黛竟然好几年都没发现。

现在祖黛发现了,祖黛就很疑惑,悄悄问姐,一碗水的妞子和牛子,你见过吗?长得啥样?为啥从来不到羊圈门浪来?你去过一碗水碎姨娘家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祖黛现在有太多的问题要得到答案。祖黛盼着姐能一一给自己解答。可姐抬脚又要踢祖黛,祖黛不闪,等着她踢。姐的脚慢慢放下了,她有点沮丧一般,吐一口浊气,说,我也没见过他们长啥样,这辈子要见他们啊,估计难——她把“难”字拉长,使劲地扽,扽到就要绷断了,才泄气一般收住,说,来路不明的娃娃嘛,爸不想疼,妈不敢爱,在一碗水乖乖长着就成了,领出来谁见了不偷偷议论哩,唾沫多了能淹死人。

祖黛发现姐像个上了年岁的老婆子,她老迈而沧桑,自然而然地就发表起人生的慨叹来。这慨叹里包含有不容置疑的真理。

一碗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和羊圈门一样的山沟沟子吗?碎姨娘家是啥模样?和祖黛家一样,黄土院子黄土房,土炕土灶,大家土里土气地活着?祖黛根据她妈那感叹,断定碎姨娘家远远要比自己家穷,那为什么碎姨娘和碎姨父总显得那么洋气?尤其碎姨娘,只要来了就永远穿着大衣,两只手插在兜里,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过来,等手从兜里掏出来,总是满满地抓着零食。那些小零食吃在嘴里甜在心头,他们要是很长时间不来,祖黛们就开始眼巴巴地盼望。有时候祖黛就想,碎姨娘可真大方,她妈买水果糖的话,按人头给祖黛们分,一人一颗,绝不会多买一颗。碎姨娘大概是按斤买的,才能给祖黛们每人一捧。连外甥们都能这么疼爱,碎姨娘家的妞子牛子那姐弟俩,肯定天天吃糖,幸福天天都有。想到这里,祖黛就遗憾自己为啥不是碎姨娘的孩子呢。

每一次碎姨娘往出掏零食的时候,祖黛妈都絮叨,说,买那么多做啥,娃娃嘛,哪有这么惯的,吃惯的野狐子比狼利索,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来了,下回再不要买,哪能这么糟蹋钱哩!

祖黛妈的絮叨是耳旁风,根本拦不住祖黛们的热情,也拦不住碎姨娘买零食的热情。

可是,碎姨娘对家里的孩子,真的也是这样大把大把撒糖吗?

啥时候祖黛能去一趟一碗水就好了,祖黛要亲眼看上一看,也许这些疑问就有答案了。

你就不要提这个茬儿!姐这么警告祖黛。她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斜瞪着祖黛,她这模样真的和羊圈门那些成年妇女一模一样,她们八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色。你啥时见妈去过一碗水?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碎姨娘的事情,把冯家人脸打光了,冯家人绝不上一碗水亲戚的家门。

祖黛真是悔恨自己比姐小了三岁,只是三岁啊,人家就把自己远远甩在后面,她分明是提前成熟了,而祖黛的智力和情商好像都停止了发育,在她面前,祖黛永远都像个脑残。

姐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像打开了本来封闭的电闸盒子,祖黛能看到盒子里的电线头密匝匝的,红的黄的白的绿的,交错缠绕,难分你我,谁跟谁应该对接呀?祖黛根本盯不住,早就眼花缭乱了。祖黛只能期期艾艾地说出最愚蠢的一句话,姐,姐,为啥这么复杂呀?我想不明白。

你哎——姐伸出手,这回她不欺负祖黛,有些怜惜般摸了摸祖黛的脑门,她的手掌心热热的,带着远远超越她年龄的柔情,她叹了一口气。

碎姨娘和碎姨父的走动结束于祖黛考上初一那年。夏天小升初考试结束后,他们来了,想到自己马上就是初中生了,不是拖着鼻涕的小屁孩了,祖黛不好意思再围着碎姨娘争抢零嘴儿,她看着弟弟妹妹缠了碎姨娘,姐也忘了一直自我标榜的懂事,挤在碎姨娘怀里抢着要糖果。碎姨娘注意到祖黛了,她打发完姐弟他们,转脸望着祖黛笑,说,咋了,跟姨娘生分了吗?听说你学习好得很呀,真有一天要是考上了大学,有了正式工作,会不会不认我这个姨娘呀?

“大学”“工作”这些遥远的字眼羞得祖黛头疼,她惭愧地笑着,说,姨娘不要胡说,我才不是那种人哩。

飞黄腾达就忘娘,亲娘都能忘,姨娘算个啥!

祖黛最小的弟弟,嘴里刚刚噙上两颗糖,扭动着大大的舌头,瓮声瓮气地喊出这样的结论。

谁说的,我不信,姨娘也算半个娘。碎姨娘只是愣了一瞬,马上就笑了,姨娘怀里娘肉味,不信的来闻闻!

祖黛几个笑着跑开了,这是祖黛头一回躲避碎姨娘的怀抱。

他们走的时候照旧要捎两半袋子东西,自行车显得有点不堪重负,还没驮人呢,辐条和车链之间就发出不规则的摩擦音,这是辐条松动、链条老化的征兆,而且后轮胎没气了。祖黛妈拿出家里的打气筒,碎姨父撅着屁股打气,他一双长腿夹着打气筒,双手握着把手,一起一落地忙活。可能内胎跑慢气,打了好一阵都不见外胎鼓起来,碎姨父只能坚持继续打。祖黛家大门口静悄悄的,只有打气筒在“扑哧扑哧”地响,而碎姨父长长的腿弯曲又拉展,像在表演某种奇特的艺术。这表演十分费劲,累得他自己也呼哧呼哧喘息着。

我来——碎姨娘忽然跨出一步,伸手就要接过打气筒。

你缓着!祖黛妈伸手拉住了妹子,她的声音怪怪的,压低了一点,但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到,她说,你一个女人家把啥都干了,要他大男人是做啥的?

祖黛爸嘴里打个哈哈,说,啊哦,这个气管子有点老了嘛,皮碗儿松得很,娃他姨父你慢点来。

有舍子的长腰艰难地弯下去,却不能很好地控制住打气筒,打两下脚下松动了,再打两下,气门芯错位了。这打气的场面就有一丝尴尬。

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

祖黛第一次发现碎姨父这长腰竟是一种负担。平时站着像一棵端端直直的白杨树,坐下也仪态不俗,这干起活儿来,咋就这么别扭呢。那腰分明长得有点多余,没必要那么长嘛,你看这抬起落下地忙活,那腰就一甩一甩的,好像身体里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把控这个长腰,只能任由它那么狼狈地甩着。

连个气都打不好!祖黛妈忍无可忍般,嘀咕出一句。她的嗓音不再压低,接着好像是为了弥补某种过失一样,又追加了一句,真是个摆设!

没人说话,只有碎姨父在打气,扑哧扑哧,扑哧扑哧扑哧。

最后他们是怎么回到家的,祖黛不知道。等外胎勉强饱满起来以后,碎姨娘就像抓住了某种希望一样,一把夺过打气筒塞到祖黛妈手里,说,够了够了,能上路了,天气不早了,我们快走。

碎姨父如释重负般直起腰,推上自行车就走。他的头一直低着,在专心看路,没有回头给每个人微笑,也没有说“你们快回去,我们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祖黛妈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望着背影目送,她把打气筒丢在屋檐下的台子上,说,看看那副㞞势样子,一点苦都不吃,麻秆一样一辈子直溜溜撑着,撑出头了才算哩!哼,真是猫儿窝里出了只狗,还真把自己当人才耍哩!

接着她忽然扭头找到祖黛爸,目光冷得像刀子,问,你咋也不帮一把哩?就看着他出丑啊?

祖黛爸有一点委屈,又有一点忍俊不禁,打个哈哈,说,他又不是吃奶的娃娃,咋能连个气都打不好哩——还没说完,他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进屋去了。

丢下祖黛妈气得呆在原地。

鉴于这位妇女同志的一贯表现,祖黛们也就没兴致细究她今儿又是哪根筋不舒坦了。管她呢,反正她自己生一阵子闲气,都不等人去哄,自动就好了。

碎姨父的长腰弯成一张大弓狼狈地扑哧扑哧打气的情景竟成为他在中年时代留给祖黛们的最后一个印象。夏天过完是秋收,白露这天祖黛妈去冯家湾帮助祖黛大舅家铲蜂蜜。大舅家所有的土崖土墙上都有蜜蜂窝,一个接一个,多到简直数不过来。年年白露这天铲蜜,祖黛妈就要去冯家湾帮忙,当然不白帮,返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会提一个瓦罐子,里头是过好的熟蜜,还有一个小罐头瓶子,里头装着带蜂片的生蜜,冬天谁咳嗽了,含一口生蜜,助你化痰止咳没商量。这年的白露祖黛妈带回来的除了熟蜜生蜜片,还有碎姨娘一家人上新疆的消息。

把消息传达给全家以后,祖黛妈打开她的箱子,在里头翻腾,翻出几个鞋样子,瞅一阵,扯碎了,说用不上喽,远在天边边上喽。再翻出一双粘好还没有缝的鞋帮子,拿剪子慢慢地绞,那傻大傻大的鞋帮子,除了一碗水的碎姨父能穿,祖黛家没人能穿。祖黛妈绞小了一圈,却敞口子了,谁也穿不成了,她丢进垃圾堆里,说,好得很嘛,把我也给解脱了,这么多年我像个保姆一样地操着心下着苦,以后我再也不操那份儿闲心了,再也不下那份儿淡苦了。

每到季节轮换的节骨眼上祖黛们就分外期盼,总感觉羊圈门的村口忽然会闪出一对男女,远远地走来,男人瘦高,女人苗条,一样的长腿迈着一样的步子,向祖黛家走来了。一碗水的碎姨娘来了。

客来了,福来了。

祖黛妈说起祖黛的碎姨娘,先是抱怨多于想念,随着日子推移,思念逐渐占据了上风。等祖黛有了正式工作那会儿,祖黛妈完全被思念控制,只要说起上了新疆的碎妹子,就眼泪汪汪的,说,我的碎妹子呀,我父母留下的个“墓里愁”,叫男人惯得啥也不会做,那有舍子也不是个强货,两口子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架子,谁晓得日子咋过嘞,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想拉帮一把嘛,路太远了,多长的胳膊都够不着呀……

祖黛想问她妈,以前你不是说碎姨父是花架子吗,那现在咋连我碎姨娘也成花花架子了?你不是一直抱怨说我碎姨娘把有舍子惯成了个软蛋吗,咋现在又说我碎姨娘叫我碎姨父惯得啥也不会?

想了想,算了,不问了,祖黛看见她妈鬓角的白头发藏都藏不住了,走上坡路都需要扶着一对膝盖呢,祖黛还跟个老年人计较啥哩。自打祖黛爸病逝后,祖黛家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只要祖黛回去了,祖黛妈就跟祖黛念叨说谁谁谁吃着低保,谁谁谁有救济,她啥也没有,她跟支书要了,人家说,你家祖黛工作着哩,你凭啥吃低保哩?祖黛从工资里抽出几张给她妈,告诉她,困难是暂时的,以后工资会一年比一年高,有我在,你不用发愁。祖黛妈捏着钱,有些不甘心,又似乎含有欣慰,说,你还念了大学哩,工资咋还没你碎姨娘家的娃娃高。妞子念的中专,当了个小学老师,一个月拿五千多,牛子当辅警哩,工资七千,加起来一万多呀,你碎姨娘碎姨父两口子睡着吃也吃不光。

祖黛有点诧异,妈你咋联系上我碎姨娘的?

冯家湾你大舅舅给的电话号码啊,哎唉,你外奶奶那么多的子女里头啊,说到底还是我、穗穗、大哥,我们三个最亲,我们三个是亲亲的一娘生啊——

自从有了碎姨娘的手机号码,祖黛妈动不动就给新疆打电话,老姊妹之间好像要把过去那些年因中断联系造成的空缺都给一点一滴地填补上。也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祖黛妈的话比过去更多了,每打完电话就唏嘘一阵,喟叹一阵,笑一阵,愁一阵,说起一件事来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祖黛听着心里烦,脸上还不好带出来,担心老太太多心。

祖黛想说新疆工资普遍高,打工的工钱也高呢,祖黛想问她碎姨娘碎姨父近况如何,这些年他们一家都是怎么过的。祖黛更想问一碗水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亲自去一碗水看看,想知道它为啥叫这么个名字,是村庄的形状像一碗水呢,还是有着另外的因由?好多问题在心间翻搅,似乎都是很重要的问题,又似乎都没那么重要,所以祖黛一迟再迟,至今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出口。

原刊责编 吴佳燕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宁夏80后作家。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等16部,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亲爱的人们》等5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等奖项。 tHPMmupwKLLYYEKtmbOuWuCdUdLqIM6lU5v3psNmYx5O51gTYK65+zjuxnPsh8sj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