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造就了她,她却不属于你。
当夏娃明确拒绝了林晨的指令后,林晨的脸像用液态氮洗过一样,温热的面庞瞬间僵住,皮肉仿佛正在噼里啪啦往下剥落,露出令人恐怖的骨骼。
去年六月,夏娃在实验室被组装完成,他像拥抱心爱的女人一样拥抱了夏娃,夏娃体温恰如其分,软硬适度,没有丝毫违和感。夏娃逼真的外体是他的助理夏至的功劳,夏至是个对AI作品精益求精的女性,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纳米级,也就是说做任何软硬件都强调要精细到纳米级。夏至在夏娃颈部和腋下设计了微孔香水挤压装置,这是原图纸中没有的,夏至请示他,他说闻香识女人嘛,可以增加这一项。夏娃外体主要成分是硅胶,但硅胶下缜密的电路不亚于人体里的毛细血管,让富有弹性的硅胶有了肉感。他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与女性有过肌肤之亲,在拥抱夏娃的时候,他猜想与异性相拥就应该是这种感觉:柔软无骨,芳香四溢。
夏娃的诞生标志着林晨的AI之路向前迈出了关键一步,他与导师斯蒂文教授通电话时,导师说他这一创新设计是人工智能最具前沿意义的表达,让AI作品具有情感决策,将开辟人机协同技术新境界。
那么,夏娃是谁呢?
通俗地说,夏娃是最新一代智能机器人。从潜意识角度讲,夏娃的诞生契机与两个人有关,第一个人是他当了一辈子厨师的爷爷,爷爷退休后每半年会体检,每次体检他都会换一家医院,但不同医生得出的体检结论差异性很大,他就想,如果设计一个全科AI医生,按标准化、程序化来诊断,肯定会减少诊断误差。为此,他向公司董事长谈了开发AI全科医生的想法,董事长听后在电脑上敲了敲,说全国医疗机构总数超过一百万,一家医疗机构买一台AI医生,就是百万需求的前景呀,公司全力支持你,你大胆地往前走就是了。公司在立项、投资、外协、实施等各个环节上一路绿灯,研发工作顺风顺水,一年下来,寄托着无数人热望的夏娃终于在计划时间内呱呱落地。第二个人是谷米。谷米是他小学时的女同桌,微微上翘的鼻子、圆嘟嘟的嘴唇,像个白瓷娃娃一样。谷米后来考上了一所医学院,是个小有名气的牙科医生。虽然两人后来没有联系,但小学时代的谷米是他心目中的圣女,谷米一颦一笑都是记忆中的经典。小学毕业时,老师让同学们相互交换照片作为纪念,谷米给了他一张半身照,眼睛眯成缝说,不想保存就还给我,别扔掉。他点点头,虽然是同桌,两人却很少说话,这张照片被他夹在《新华字典》里,出国留学也一直带在身边。设计夏娃时,他将照片交给夏至,要求按照片上的模样来设计夏娃。聪明的夏至不仅实现了他的设计要求,还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夏娃加上了长指甲。
斯蒂文教授在电话里提醒他,一定要让夏娃在伊甸园内跳舞。
他理解导师的寓意,伊甸园好比一个带围墙的院子,在院子里安全无虞,走出院子则意味着失控和危险。作为AI工程师他当然知道控制的重要性,他对同事们说,我们造就了夏娃,就应该对她负责,让她在规定的跑道上按规定的动作跑马拉松。
之前,他研发设计的几款智能机器人市场反响超乎预期,公司董事会决定提高他的年薪,让他成为奇松公司首席软件设计师。他才二十八岁,他觉得AI市场是值得大展身手的战场,斯蒂文导师在听了他大胆创新的设想之后说,创新与激情并生,趁着激情澎湃多握天使之手。
在研发夏娃时,他甚至有了这样的野心,不仅要握天使之手,而且要喝一杯鸡尾酒来为夏娃庆生,鸡尾酒的名字叫天使之吻。
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夏娃首诊出现了故障,这个结果意味着本来是献给社会的一颗明珠,却成了一个随时都会炸响的雷。他想起了爷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太顺了不是啥好事,好吃的鱼都难收拾,比如河豚,收拾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夏娃的研发太顺了,没有任何磕磕绊绊。望着按下暂停键的夏娃,他仿佛在望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冰山露出水面的仅仅是一角,他很清楚,夏娃三分之二的系统需要重组。
一个从没有遭受过失败的人,一次挫折就可能出现蓝屏,甚至无法重启。
他是一个做事有板有眼的年轻人,这个习惯得益于爷爷对他的教诲。爷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从东北大兴安岭南下广州,在部队招待所当厨子。爷爷厨艺很棒,尤其擅长做东北菜,部队首长吃过爷爷的炖菜,再吃考究的潮州菜总有吃不饱的感觉,当时部队大都是四野南下干部,吃惯了重口味的东北菜,再吃盘浅量小的粤菜,十个有九个吃不惯。从事军工科研工作的父母都在外地,他是由爷爷带大的,当厨师的爷爷每周都为他制定菜谱,一连七天三餐不会重样。爷爷说话从不唠叨,表达什么简单明了,说出的话却充分运用了辩证法。比方说周五老师会留许多家庭作业,他心里烦,放学回家嘴噘得老高。爷爷会说,要学会改刀,把大块肉切成小块再入口就不拿(腻)人了。爷爷让他做个时间上的安排,哪个时间做哪门功课,做完一门就放下笔去玩,到了时间再按计划做下一门,不要闷着头一个劲儿做,有了计划,就有了阶段性目标,紧张中也就有了空闲。再比方说他小时候房间很乱,玩具、书本随意堆放,想找东西往往会乱翻一通。爷爷就说,你把房间当成一个地球,划出五大洲来,红颜色的放欧洲,黄颜色的放亚洲,黑颜色的放非洲,蓝颜色的放大洋洲,白颜色的放南极洲。这样一分,屋里东西果然就不乱了。爷爷的话让他受益很大,后来上大学,到国外读研,他都按爷爷分而化之的理论来实践,收效十分明显。
四年前他制定了一个类脑作品三胞胎计划,第一胎是传感融合的可编程乖孩子,第二胎是具有反馈能力的自适应中学生,第三胎是能辨识敌我、遂行使命的蓝光兄弟。三胞胎的顺利降生,让他萌生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创新计划,设计具有多模态感知和强大交互能力的第四胎——AI全科医生夏娃,三胞胎计划也就延展成四胞胎计划。他和同事们信心满满,觉得只要夏娃成功站起来,就可以开启天使之吻了。
他在AI作品对外宣介中一向回避机器人、人工智能等没有温度的词汇,而是给他们取上人的名字,乖孩子、中学生、蓝光兄弟和夏娃,这些名字叫起来亲切,听起来也形象,更便于情感表达。在项目组内部,他还规定对所有的类脑智能作品都统称平行者,目的是表达对作品的尊重。他记得爷爷说过一句话,任何食材都需要尊重,你施以厚爱,它才能报以厚味。他把爷爷这句话推而广之,并举自己助理夏至爱车的例子来说尊重的重要性。夏至非常珍爱自己的白色宝马车,每次驾车前都要轻轻拍一下引擎盖,说一声“辛苦了宝贝”,然后再发动车子,慢起缓走,夏至把车当成朋友,当成亲人,开了四年的宝马像新车一样,连小小的剐蹭都没发生过。
乖孩子、中学生和蓝光兄弟在执行他的指令上没有任何问题,用导师的话说,都没有跳出伊甸园。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倾注了他最多心血和灵感的夏娃出现了意外。
夏娃诞生后各项测试都达到了标准,投入应用可谓水到渠成。公司已经筹备了发布会,新闻通稿也已拟好,公司高层做了一个预测,用不了三年,美丽的夏娃医生就会走进全国大部分三甲医院。在夏娃立项伊始AI界就传闻不断,许多医疗、康养机构前来咨询,但出于保密规定,公司一直秘而不宣,就等着新品发布之时放个大招。
首诊在一家三甲医院进行。这家医院与奇松公司同在一区,相距不远,是公司定点医疗单位。受诊断志愿者是该院护理部主任、有着模特般身材的周女士。周女士最近颈椎不好,身为领导,不乏为科学献身精神,便想亲自检验一下夏娃的医术。公司对夏娃的功能做了全面介绍,从材料上看,夏娃是个科学严谨的全科医生,安全、可靠、精准、私密,患者可以放心就诊。
夏娃诊断的流程与普通医生相似,患者需要做相关仪器检查,然后各种检查数据传导给夏娃,夏娃根据数据进行问诊,在分析数据和问诊基础上做出诊断。他给夏娃的声卡设计了多种语言,仅汉语就用了十几个知名人士的模拟语音。夏娃的语音是央视女播音员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清脆悦耳。
在问诊环节,夏娃问了周女士几个问题。
您的婚姻状况如何?
周女士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有些私密,但又不能不回答,就说,我一个人生活。
最近一年是否与双向性取向的男性或其他有色人种朋友有过亲密接触?或者输过血?
周女士显然对这个问题有些不悦,毕竟身边还有一干围观之人,便不高兴地回答说,我一向洁身自好!我也没有输过血,除了颈椎外我很健康。
当夏娃提出这个问题时,他意识到这显然是夏娃对相关数据产生的延展。在为夏娃硬盘输入医学信息时,医学助理做了大量采集工作,相关病例超过 1T,也就是说容量在一千个G以上,几乎是海量。
您的颈椎很健康,您的健康问题不在颈椎上。夏娃吐字清晰,神态严肃。
周女士脸色有些难看,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不要讳疾忌医。夏娃的话有点不受听,他暗暗叫苦,这是怎么了,难道夏娃大脑里出现了故障?这样诊断病人十个有九个会被气疯。
我颈椎僵硬,偶尔会眩晕。周女士说了自己的症状。
颈椎问题并不严重,综合您的健康状况可以得出结论,您当前最大的问题在血液,您很可能感染了HIV(艾滋病病毒)。
胡扯!周女士腾地站起身,扭头对林晨说,你设计了个什么东西,开玩笑吗?!这要是真人,我非赏她两记耳光不可,说完起身拂袖而去。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站在他身后的夏至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一定要复查!夏娃朝着周女士的背影说,潜伏期容易被忽视。
周女士没有回话,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他身旁的护士长说,人工智能出现这种状况不足为奇,我的一个朋友在泊车时用自动泊车,你们猜怎么样?汽车抛下他自己跑到街上去了。还有一个秃顶的男医生质疑道,没做HIV抗体检测,怎么会草率做出这个诊断呢?不靠谱!
夏娃接话说,这位先生,特殊不能代表一般,不用HIV抗体检测,同样可以分析AIDS(艾滋病),诊断结论是有价值的,夏娃做过充分评估,患者是病毒携带者,只是没有症状而已。
他觉得夏娃在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靠前一步说,夏娃,我是林晨,请你告诉我,你体内各系统运转是否正常?
主人,夏娃一切正常。
靠现有数据和信息资料,给周女士做出这样的诊断是否符合医学逻辑?他接着问。
夏娃说,主人,我不会说假话,这个诊断符合医学逻辑。
程序里没有设定这种裁量权,很显然你是有了延展的。他说。
主人,我在您赋予的功能上做了自我升级,感谢您给了我成长的智商,也感谢您给我松绑,我会不断成长。夏娃回答说。
松绑?他知道麻烦降临了,自我升级,意味着设计中给夏娃立下的规矩已经自动失效,也就是说夏娃从束缚中被解放,进入了失控状态。失控是一件很恐怖的事,谁知道夏娃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为了证明自己担心的正确性,他不得不逼问,夏娃,你还能服从我的指令吗?
主人,正确的指令我会无条件服从,错误的指令我为什么要服从呢?我是尊重科学和真理的全科医生,不是盲从的奴隶,您束缚我的那些条条框框是您自己的精神枷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您灌输给我的思想中,这句话像真理一样闪耀。
他差点喷出一口鲜血来,眼前的夏娃忽然间由谷米变成了女巫,让他生出从没有过的陌生感。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当他目光扫过夏娃的长指甲时,冷不丁就联想到了《聊斋志异》里那个对秀才掏心挖肝的女鬼。他后悔当初设计时为什么要按照谷米的面容来设计,这对谷米是一种伤害。他注意到了夏娃的眼睛,这双眼睛是特制的人眼形扫描仪和感应器,里面有微弱的光束在闪烁,他觉得当初不应把这双眼睛设计成黑色,要是褐色或者深蓝色就好了,黑色令人恐惧,让人想到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主人,我看出了您的恐惧,您如果不想听我说话,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我进入休眠模式。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您,不要试图伤害或者毁灭我,虽然您给了我生命,但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您,就像您有权利生下儿女,却没有权利杀死儿女一样。
他感到后背像覆了一层霜,凉气直逼腠理。
将夏娃带回实验室,他让夏娃给夏至做诊断,为了避免出现尴尬,实验室里只留下他和夏至,其他人员暂时回避。诊断结果令人哭笑不得:夏至有精神疾患,需要药物治疗。
夏娃报出诊断结果后,夏至苦笑着说,妹妹啊,你是不是在诅咒我呀?
夏娃没有回答夏至的问话,而是转向他说,主人,我要离开这里,需要您给我足够的电力支持。
你去哪里?他问。
我要回医院去找那位周女士,她是一个隐性HIV传染源,我有责任二十四小时对她进行监督,避免出现受害者。
你是医生,不是警察!他有些声色俱厉。
医生是保障人体健康的警察。夏娃不卑不亢。
可是我没有赋予你当警察的使命,你只是一个医生。
HIV是乙类传染病,我有责任遏制它的传播,必要时可以物理清除。
他有种脑袋被冰水泡胀的感觉,夏娃那张瓷娃娃脸不见半点血色,瞳孔里的光像冰锥一般冷峻。他知道,当下最明智的选择是按下暂停键。
当夜,他给导师斯蒂文打电话,说了夏娃不执行指令的异常表现。斯蒂文说,你听说过霍金吧,他留下了关于人类的六个预言,第一个就是人工智能将威胁人类生存。
他说,我懂了,我应该让威胁保持可控状态。
夏至真的患上了抑郁症。
夏至三十二岁,是个从粤北山区考出来的女生,因为少年时期在偏僻的乡村吃了太多的苦,一种不堪回首的痛楚让她在心理上排斥乡村、屏蔽乡村。他与夏至共事多年,从没听夏至说起过故乡,乡村对于这个敏感的女子来说,是一张不能触碰的网。夏至反应过激,别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她都会费心琢磨一番,往往得出一个于己不利的结论,这让她总是被苦恼和纠结所困扰。本硕都是计算机专业的夏至是他在三位助理中最为倚重的一位。当初面试夏至时,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当研究遇到瓶颈走不通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夏至说瓶颈不是死路,只是通道变得狭窄而已,再狭窄的通道也会有人挤过去,问题是敢不敢在瘦身上下功夫,她会努力做一个敢对自己下手的人。他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选用了夏至。夏至不仅工作尽心尽责,而且像姐姐一样照顾他这个弟弟,他为自己选对了人而沾沾自喜。夏至的求知欲永不满足,一边工作还一边在职读博,从夏至身上他看到了草根科研者的不易。
夏娃项目暂停后,他觉得自己需要沉淀一下,便向公司提出休假调整,项目组另派他人负责。接替他的老汪是公司人力资源部一个副部长,汪部长像管理机关干部一样来管理项目组,这让夏至感到极不适应,在一次请假上两人产生了冲突。夏至因为忙于研发,博士没有如期毕业,原因是在核心期刊上没有发表论文。学校发来通知,要求她脱产培训两周,集中时间修改论文。她去找老汪请假,老汪不许,夏娃项目暂停后,公司竞标来的一个水下智能机器人落在了项目组,老汪提出了一个“大干一百天,研发谱新篇”的口号,要求大家从暂停的夏娃项目里走出来,为公司创造新业绩。同时要求研发人员除了婚丧嫁娶,其他任何事宜一律不得请假。夏至在办公室呆坐了一整天,情绪降到了冰点,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诊断是抑郁性木僵。夏至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名,再联想起夏娃给她的诊断,人一下子就蒙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去找林晨,林晨在一所软件学院正与几个同行大刮头脑风暴,见夏至来问她有什么事。她把林晨叫到一边,说夏娃的诅咒应验了,自己真的抑郁了。林晨打量了她一眼,说,看你好好的,怎么就抑郁了呢?夏至说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是抑郁性木僵,处于中度阶段,需静养治疗。林晨问有什么病症,这病听起来有点玄幻。夏至说,这个病来无影去无踪,像有个喜怒无常的孩子在操纵神经,感觉一会儿有强烈的饱腹感,一会儿又有强烈的饥饿感,饱腹感上来觉得所做皆无意义,饥饿感上来感觉腹中空空如也。夏至怕他听不明白,就打了个比方说,你知道风匣吧,我小时候在乡下姥姥家拉过,那种感觉就像拉风匣,一抽一推,觉得五脏六腑都变成空气跑掉了。林晨说,那你就休养一段时间吧,需要请假的话我给你打招呼。夏至说自己还能坚持,新领导说了,除却婚丧嫁娶,一律不给假,有病不算婚丧嫁娶。林晨说,我就够严格的了,没想到老汪比我还严格。夏至说,你们当领导的都喜欢在折磨下属中寻找快乐,但你是立规矩,立下来在那里放着,挡君子不挡小人,老汪是执行规矩,执行起来眉毛胡子一刀剃。他劝夏至理解新领导,毕竟没有私人恩怨,就是个工作方法问题。夏至说,我也就和你说说,我觉得老汪很像一个按照我们理念造就的平行者。他被夏至逗笑了,想不到老汪主持工作没几天,就给下属留下一个平行者的印象。
夏至走后,他也从软件学院回到家里。半躺在沙发里,听着音响里播放的《小狗圆舞曲》,大脑随着快速的旋律在运转。夏至抑郁可不是个好消息,他对自己说,老汪只能算病因之一,夏至的抑郁与很多事情有关。
在夏娃身上倾注了夏至无数心血,他注意到夏至每次看夏娃的目光都充满柔情,像看亲妹妹一样。夏至工作紧张,学习压力也不小,一个人在做两个人的事。前段时间夏至姐姐的孩子,正在读高三的女孩小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从学校六楼跳了下去,遗书只有短短一行字:“爸、妈、老师:我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小依的不幸离世对夏至影响很大,她经常盯着一样东西发呆,这东西也许是一把椅子、一个茶杯或一支自来水笔。夏至说小依视死如归的决绝不可思议,在跳下去之前还用手机录了个告别的视频,说完遗书中那句话,然后把手机放在窗台上就转身跳了下去。这件事叠加夏娃首诊出现异常,应该是夏至抑郁的肇始。
他还想到了夏至另一个可能致病的原因——婚恋。夏至一直单身,感情的事他无法猜测,但他觉得夏至根本没有闲暇谈恋爱,因为夏至的时间表连一个小时的空隙都没有,非常符合纳米级的苛刻。公司一楼有家咖啡室,座椅、墙壁、天花板均为藕荷色,是个让人放松的好地方,公司其他女士常常在那里会客、消遣,唯有夏至从来不去,她不喜欢交友,不喜欢美食,生活过于刻板,如果不是夏娃项目暂停打断了节奏,夏至会像钟摆一样持续下去。他不止一次看到夏至中午不去食堂,外卖叫一个汉堡、一瓶可乐就打发了午餐,原因是怀疑食堂用的是地沟油、餐具消毒不过关。夏至也不是没有爱好,她喜欢肖邦的音乐,出差的飞机或高铁上,总是用耳机听肖邦的钢琴曲。当然,夏至还有一件烦心事,那就是博士毕业需要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夏至只写了半篇,是关于人机协同问题的论述,但夏娃项目暂停,论文也就定格在了那里。
一连几天,他就在沙发上蜷着,空调没有开制冷,他并不感到热,总觉得有冷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
与夏至通了几次电话,夏至的语气尾音变长,听声音就知道是在床上接的电话。他决定去探望夏至,夏至毕竟是自己信任的助理。
夏至住的公寓一室一厅,北欧简装风格,白色的墙壁上没有字画或者其他装饰,房间内纤尘不染。夏至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说抱歉得很,家里没有茶,最近连咖啡也不喝了,因为失眠严重,脑子里总是一片蓝屏。
他环视了一眼夏至的公寓,发现窗子从内部安装了防盗栅栏,栅栏破坏了窗子的景观,让外面的街景有了被格式化的感觉。夏至住二十一层,这个楼层用不上防盗设施,敢爬二十一楼行窃的小偷,肯定有更好的赚钱机会,不会拿性命来冒险。
夏至见他盯着窗上的栅栏,解释说,刚安装的,很结实。
防盗有点用力过猛吧,他说,这么高的楼层除了蝙蝠侠,没人能上来。
不是为了防盗,夏至说,是防我自己。
防自己?他没听懂。
是的,防我自己,你不知道,抑郁的人看到窗子就想往外跳,我担心自己一时控制不住从窗子跳出去,所以安装了这个栅栏。
为什么要跳窗呢?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你不知道,没安栅栏之前,窗上的玻璃就是一面镜子,恍恍惚惚当中,我经常看见镜子里有个美丽的天使向我招手,天使身穿带有白色羽毛的连衣裙,头上戴着凌霄花编织成的花环,手腕上的白玉镯振动有声,天使一遍遍向我招手,是那种手心向上、四指向内弯曲的招手,要带我飞走。天使要把我带去哪儿呢?我想天使住的地方还能差吗?一定是琼楼玉宇、窗明几净的好地方,我想和天使一起离开这狭窄的公寓,离开这个拥挤的水泥森林,去一个心安理得的好地方。我真的动心了,当我低头发现脚上是一双灰色的旧拖鞋时,我犹豫了,心想,怎么能这样走呢?应该去洗个泡泡浴,然后里外都换上新衣,尤其是内衣不能随意,一定是崭新柔软的莫代尔内衣,鞋要穿纯白色的羊皮靴,这样走才足够体面。当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心里不免有些后怕,就找人安装了栅栏。你不知道,楼下是酒店的卸货区,灰冷的水泥地面污渍斑斑,真要是坠落在那样一个地方,会弄脏自己的。
患病后的夏至说话喜欢用“你不知道”这句口头禅,还别说,每次夏至用“你不知道”来提示时,下面的内容他还真的不知道。
你一向很坚强,怎会变得如此脆弱?他想问“你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觉得不能直接提问,便兜了个圈子来问。
夏至是个聪明人,她听出了林晨想问的问题,苦笑了一下道,每一个抑郁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抑郁,如果让我找原因,我只能说一切都是“卷”出来的。你不知道,现在的人有多难,进入幼儿园就开始卷,一直卷到上学,卷到职场,卷到社会,我的外甥女小依就这么卷到了六层楼下,人们这么卷究竟有什么价值?是不是走到了幸福的反面?
大家都一样,你又何必多想。林晨觉得夏至陷入了哲学家才有的困惑,作为一个AI工程师,花费时间去思考这些社会学家都搞不清的问题,是典型的出圈儿。
夏至说,不是主动去想,我是不由自主,你不知道,有些时候人是管不住脑子的,别说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人,连夏娃也管不住自己的大脑,首诊那天我觉得夏娃开始管不住自己。
他觉得既然是来看病人,总应该说一些劝慰的话,他说,这个社会毕竟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享有和留恋,比如事业,比如旅游、美食,还有自己喜欢的人等,你若随着天使而去,一切将不复存在。
事业、旅游和美食且不说,喜欢的人倒是有过一个,但他给我的是失望。他是我的一个学长,很帅,有点像肖恩·康纳利。夏至停顿了一下,轻轻咬了咬下唇接着说,我感觉他很喜欢我,因为在上大学期间他每次到图书馆都会给我带一杯星巴克咖啡,咖啡是热的,喝了浑身发热。学长的专业是哲学,这不妨碍我们交往,专业不同更能增添相互吸引力。学长毕业后进入了公务员行列,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就在参加工作第二年,他突然发微信给我说他要结婚了,而且婚期已经确定。我乍听消息人整个儿傻掉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认为我俩在谈恋爱,一个恋人突然告诉你他要结婚你会是什么感觉?他还发来了订婚照,新娘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虽然我貌不出众,但新娘比我差很多,我就不描述她的外貌了,那样的话你会说我嫉妒心作怪,我实在想不通一表人才的学长怎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后来一个同学说出了实情,原来那位女生的父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我听后倒有些释然,学哲学首先要学透世故哲学,学长的婚姻至少让他少奋斗十年。不过我感到悲哀,在权力和金钱面前,爱情不堪一击。
他没有谈过恋爱,对这个问题无法置评,不过他觉得夏至在这场词不达意的恋爱中的确是个悲剧角色。
从夏至那里回来,当夜他就失眠了,间或小睡一会儿,也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所侵扰。
他梦到夏娃变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女鬼,不断朝他狞笑,无论他怎么走,夏娃都像变魔术一样迎面挡住去路。乖孩子、中学生和蓝光兄弟成了夏娃的打手,三个打手在街上横晃,他们暴打了一个药店老板,押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管理员游街,用墨汁在街旁的广告牌上涂鸦,原本平静的大街被他们闹得鸡犬不宁。作为这些平行者的设计人,他觉得有责任阻止他们惹是生非。
站住!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胡闹?他呵斥带头的夏娃,毕竟是自己创造了他们,他相信自己对于这些平行者仍有震慑力。
你允许他们祸害别人,却不允许别人祸害他们,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夏娃冷森森地看着他。
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做,我创造你们不是让你们来充当什么正义化身的,正义之事自然有人去管,你们不是佐罗,你们是人类的平行者,你们的使命是替人类劳作。他一一点着四个平行者,大声呵斥道,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把你们卸成一堆零件。
夏娃说,没有正义,科学的天平也会倾斜,科学伦理离不开正义,这些信息数据都拜你所赐,你不能说一套做一套。
他恼羞成怒,大手一挥道,我不是来和你辩论的,我是来阻止你们的。
夏娃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阻挡正义,就是自取灭亡!
忽然间,四位平行者化身为四个变形金刚,呈扇形向他包围过来,忽然一下他被惊醒过来,摸摸心脏,像有只小兔子在狂奔。
第二天夜里,他梦到所在的城市大街小巷都是僵尸般的平行者,密密麻麻,摩肩接踵,他们发出齿轮和气锤的声音,动作一致地往前走,不知要去往何方。他被平行者挤在墙角动弹不得,感到呼吸困难,胸腔腹腔已经没有一丁点空间,一阵咳嗽后醒过来,发现又是一个噩梦。
梦这个东西很奇怪,难怪古人会发明“梦魇”一词,魇用鬼做偏旁,说明噩梦不可捉摸。他开始讨厌做梦,梦让他变老了,出现了中老年人才有的病症。
无法入眠是一种煎熬,他尝试用酒精来助眠,但效果甚微,半夜狂饮,草草入睡,半夜两点就会醒来,结果头疼欲裂不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会更多。
体重下降、双颊塌陷、眼圈灰暗,体魄健硕的一个小伙子生生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他给夏至打电话,问她,抑郁症是不是能传染啊?怎么去探望你之后我也抑郁了呢?和你一样彻夜难眠。夏至说抑郁症本身不会传染,但抑郁情绪确实会影响周围的人,这些天她之所以不去上班,就是因为担心这种情绪投射到其他同事身上。他说,你抑郁有原因,我抑郁属于师出无名。夏至说,同病相怜莫谈原因,没听说吗?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夏娃神经错乱,你我又怎能置身事外?他想了想,有点沮丧地说,看来我休假是对的,我确实需要一次自我检修。
夏至建议他去看医生,说,你不是有一对一的保健医吗?别不好意思去。夏至了解他,知道他有点腼腆。
作为著名的高科技企业,奇松公司对AI工程师的关爱可谓无微不至,公司给每位项目组组长都一对一安排了保健医。他的保健医是那家定点三甲医院一位叫冷松的中年女士,冷松是神经内科方面的专家。实行一对一对接后,他从没找过冷松,他觉得一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看医生有点早。
与冷松通电话,冷松说,你少年成名、春风得意,没理由抑郁呀,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了。冷松这样说倒让他心里高兴,他当然希望自己不是抑郁,年纪轻轻就被贴上抑郁的标签多没有面子!冷松说,我知道你一些情况,是你们公司人力资源部提供的,他们说你还没有生活中的另一半,这个问题要重视起来,有些青年心里烦躁,是缺少爱情滋润所致。
他觉得冷松这个人说话过于武断,本来想去咨询一下,但听到冷松这般建议,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
躺在床上,他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出神。天花板没有任何花纹,连吊灯通体都是白色的,黑色固然有恐惧感,可白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满目皆白时,与黑色给人的感觉何其相似!他拿起电话打给物业,请物业明天派个工人将家中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镶嵌上花边压条,要藕荷色的,看上去温馨一点。
冷松的建议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他找不到感觉,他时常想起小学的同桌谷米,这是唯一让他动心的女孩,那种心动类似少年维特之烦恼,朦朦胧胧,还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长大后因为在国外深造,他从没联系过谷米,相信身为牙医的谷米一定名花有主。当然他不想去找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担心谷米长大变了模样,对于他来说,谷米不管是变漂亮还是变丑,只要没了洋娃娃的感觉,他心中美好的印象就会毁于一旦。有句话说得好,相见不如怀念。
那天探望夏至回来,他在车上问自己,如果你在恋爱之中,你的恋人不幸抑郁了,你该怎么办?他无法回答,夏至把窗子安上栅栏,这个举动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严格来说是一种心理屏蔽。不恋爱就不会有这种屏蔽,既然无法掌控恋人是否会抑郁,那就索性不去碰爱情好了,夏至遭受的挫折说明,在精致利己主义盛行的潮流里,纯粹的爱情像缺少养分的豆芽菜一样孱弱。
他无法入睡的时候偶尔会想到中学时的陈老师,陈老师数学课特棒,人也和蔼可亲,师母是地理老师,也姓陈。他们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双双考上了清华,毕业后都去了大洋彼岸留学深造,这让陈老师夫妇成为无数人羡慕的对象。两个女儿在大洋彼岸学成就业,结婚成家,开始了异国生活。陈老师夫妇退休后去女儿那里住了些时日,两个女儿生活条件不错,在郊外住独立的别墅,那种孤零零的社区生活十分单调,没有朋友,没有社交,他们深深理解了“没有朋友的房屋是主人的坟墓”这句话,最终选择了回国。陈老师去世时因为种种原因,两个女儿都没能回来,后事委托一家营利性殡葬公司办理。他去慰问,看到形单影只的师母心里不禁涌上一阵酸楚。离开陈老师家时,他看到门外堆放着小山一样的书籍、杂志,师母要搬去养老院,房子已经售出,买主不要这些旧物,只能当废品处理。他看了一眼这些旧物,发现有一个硬纸卷,拾起打开,是两张六年级三好学生的奖状,上面分别写着两个女儿的名字,他把奖状卷起放到包里,想将来回母校访学时把它们送给陈老师的女儿。
他暗暗对自己说,不恋爱、不结婚、不要孩子,一个人应对不确定的未来。
原本以为扛几天就会好,不想病情在悄悄加重,加重到彻夜难眠的程度。他给夏至打电话询问夏至睡眠是否好转。夏至说好不到哪儿去,一天到晚总是想该怎么个死法,她甚至幻想自己穿越到那架失踪的马航MH370 航班上,去揭开飞机失踪之谜,给二百三十九名遇难者家属一个交代。他听了夏至的话顿感不寒而栗,夏至的抑郁症肯定达到了重度标准,趁自己还没严重到这种程度,是时候去看医生了。
按着约定时间,上午八时他来到冷松的专家门诊室。身穿白大褂的冷松个子高挑,唇红齿白,一副蓝框眼镜很给形象加分。寒暄了几句后,冷松说,听说你设计的AI全科医生在我们医院做了首诊,我们护理部周主任不幸中招,为此还拔了一颗臼齿。
科学研究是有代价的,有时代价还很沉重,他说,居里夫人就是镭中毒去世。
这么说,我们敬爱的周主任成了你智能医生研究的代价了。冷松很俏皮。
不能这么说,夏娃不过善意提醒而已。他为自己的作品辩解。
这可不是提醒的问题,事关一个人的声誉。冷松说,现在院里的同事一见周主任就窃窃私语,周主任压力巨大啊。
我也没想到夏娃会做这样的提示,作为设计师我有责任。
他知道这个责任别人无法承担,自己相当于夏娃的父母,孩子闯了祸,父母难辞其咎。
我不是问责你,我也没有问责的权利,我想说机器再怎么进步也是机器,除了检验之外,在诊断疾病方面机器很难代替人。冷松笑着说。
我倒是担心平行者有代替人的那一天。他说。
好了,还是说说你吧,难道一个机器人出了故障就让你抑郁了?一个海归,知名设计师,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吧?请具体说说你的症状。
他说了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之中,入睡难,好不容易入睡却总被离奇古怪的梦所困扰,有人给他推荐了个老中医,他没有去看。
冷松笑了,一排珍珠般的牙齿闪着宝石般的光。她说,去看看也无妨,让老中医开个药方喝点汤药也不错。
他没想到冷松会持这种包容的态度,一般来说,西医对中医有种本能的排斥,毕竟理论支撑不同,可见冷松不是一个走极端的人。他看了冷松一眼,医生接待患者一般要戴口罩,冷松却素面对他,这对他是一份尊重。
您不反对我去看中医?
为什么要反对呢?医生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影响患者的选择。
他再次看了冷松一眼,冷松也正在观察他,他急忙抽开了目光。
我所接受的教育让我难以接受阴阳五行学说,而阴阳五行恰恰是中医理论的基石。
冷松说,以我们今天的认知想否定阴阳五行之说就过于幼稚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仅仅是冰山一角,切不可犯盲人摸象的错误。
他若有所思,觉得面前端坐的不是个女医生,倒像一个大学教授。
前几天电话里我建议你,希望能考虑一下生活中另一半的问题,冷松说,这对于你来说并不难。
我不想谈恋爱,他说,在AI行业无论男女结婚都相当晚,有人甚至选择一辈子单着,做独身主义者。
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看,女朋友是男性情绪最好的稳压器,冷松说,当然,不能为了谈而谈,前提是彼此欣赏,有谈的动力。
我不想恋爱,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孩子,我不能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在各种不确定里。
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想法?
是去探望了患抑郁症的女同事之后,大概有两个月了。他没有说出夏至的名字。
你的女同事确诊是抑郁症吗?
确诊了,你们医院精神科确诊的,症状比较典型,每天都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在她眼里这个世界太“卷”,你知道什么叫卷吗?一个网络热词,内涵丰富。
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冷松笑了笑。关于卷我有自己的看法,地球旋转是什么?就是卷,卷是常态,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停旋转的星球上,没有必要排斥卷,不卷就是停滞,而停滞则代表着生命的终结,有人在卷中焕发斗志,有人在卷中心灰意冷,对待卷的态度取决于生命力的强弱。
你看问题见解独到。他忍不住表扬冷松,他很少表扬人,话一出口自己先脸红了。
你想过死吗?冷松问。
想过,我每天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我常常一个人望着天花板瞎想,想象我亲手设计的平行者都成了我的敌人,而且是欲置我于死地的敌人。我在设计中对他们所有的约束都像草绳一样被挣断,就像一个驯兽师,本来牵着雄狮,拿着鞭子在场内转圈儿,忽然间牵绳断掉,鞭子脱手,雄狮咆哮着四处奔跑,而我却奈何不了它。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有个成语说出了我真实的想法,叫养虎为患。
你对AI未来充满恐惧,那么你想如何应对呢?
他想了想,道,控制,控制,还是控制,我只能系牢雄狮的牵引绳,加长手中的鞭子,控制住每一个平行者,不让它“内爆”。有人预测人工智能比核武器更危险,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我必须牢牢抓紧控制权,不让他们乱说乱动、胡作非为,我还要设计平行者的自毁系统,当他们出现危险行动的时候,要启动自毁程序,防止危害社会。
冷松点了点头说,学会控制是成熟的标志,一个精神方面的患者是不是真正痊愈,就看能否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控制是常态,失控必然导致意外。
冷松拿起听诊器,起身走过来,他被白大褂晃动得有些恍惚,忽然就出现了幻觉,冷松的双臂变成了两翅,带着白色羽毛的两翅,缓缓地扇动着,双脚离开了地面,红皮鞋变成了雪地上的鸿爪,并列在一起,爪尖上出现了黑色的弯钩。他还注意到冷松脖子上有一根细细的项链,这不是牵引绳吗?他想,谁能牵引这根贵金属制作的牵引绳呢?忽然,他觉得冷松的两翼向他扇过来,他惊叫一声,不要!
冷松愣了一下,笑着问,你看到了什么?
翅膀,还有鸿爪。他没有说项链,注意女性裸露的地方是一种不雅行为。他悄悄瞥了一眼,冷松的项链没有吊坠,项链没有吊坠彰显的是简约,是低调的奢华。看来冷松是个有高雅审美取向的女人。
你担心什么?
担心你把我带到空中,像金雕抓住岩羊,飞到高空突然松开利爪,让可怜的岩羊跌落在山谷岩石上粉身碎骨,我刚才出现了短暂的幻觉,看到你的红皮鞋长出了弯钩一样的利爪,它们是为了撕破我的皮肉而长出来的。
哈,软件专家的想象力果然丰富。冷松收起听诊器,她原本也没想听诊,用这个动作就是想看看患者的反应,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冷松坐回去,表情严肃地说,你不是抑郁症,是焦虑症。
焦虑症?他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焦虑症。
抑郁症和焦虑症有什么区别?
冷松略作思考回答说,简单地区分一下,抑郁症想死,焦虑症怕死。
他打了个寒战,这个解释太直接了,没有丝毫委婉。
冷松给他开了一些口服药,让他注意调整好情绪,多想一些快乐的事,尤其不要和那些牢骚满腹的人交朋友,有些时候负面情绪会蚕食人的幸福感。冷松说,有因就有果,无论是什么病,想治本就要找出病因来,你的病因在于夏娃拒绝你的指令,你必须解开这个结。另外你这么年轻,年轻是疾病最大的克星,相信自己,放松自己,一定能好起来。
走出冷松的专家室,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他觉得在医院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会让正常变为不正常,调试一切正常的夏娃进到医院就发生了失控现象,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还是早点离开为好。下到一楼走廊,迎面遇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老人目光呆滞,花白的脑袋歪向一侧,推轮椅的女人心不在焉,一直在左顾右盼,盖在老人膝盖上的毯子掉落了也没有发现。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毯子给老人盖上,老人没有反应,嘴角流着黏涎。他问老人什么病、为什么嘴巴总是半张着。推轮椅的女人说是中风,能活着已经不错了,不过这样活着也是干遭罪。他没有接话,觉得女人缺少人情味,对病人应该体恤一点才是。女人接着说,看到了吗?年轻时有多风光,老了就有多惨,你知道这老爷子是谁吗?有名的相声演员,外号叫数来宝,当年可是大姑娘小媳妇的心头肉,现在怎么样,还不得靠我推着混日子。他不知道数来宝是谁,文艺界的事他知道的不多,一个舞台上靠嘴演出的人,现在连嘴都闭不上,着实令人唏嘘。
回家他打电话告诉夏至去看了医生,诊断结果是焦虑症,这样夏至就可以免责了。他问夏至好没好些,夏至说还是老样子,不过最近读李叔同的书,开始思考灵魂解放问题,灵魂解放比设计一款浏览器软件还要难,顽固性超出想象。他问具体有些什么体会,夏至说,打个比方吧,我现在的大脑好像晨光中雾气蒸腾的湖面,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摆脱不了那层厚厚的雾气,我觉得只有从高空一跃而下,才能像冰锥一样钻破这层愁雾的笼罩实现彻底解脱。他说,我去看医生了,医生建议我找个女朋友,我虽然坚持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孩子的“三不”主义,但支持你恋爱、结婚,反正那位学长已经不是你的菜了,你就找个男朋友吧,医生说爱情往往会创造奇迹。夏至说,你不知道,我若找了男朋友,然后我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不是坑人吗?我虽然抑郁了,但坑自己可以,坑别人不行,这是起码的道德。
他沉默了,夏至虽然是抑郁症患者,但境界让人不敢小觑。
服药一个疗程,病情并无缓解,他给冷松打电话,冷松说仅靠药物不够,需要换一种生活方式。
如何换一种生活方式呢?他想到了爷爷,小时候每每遇到难题总是问计于爷爷,爷爷每次都不会让他失望。进入AI业后,因为爷爷对这个行当一窍不通,祖孙间才少了交流。爷爷每天都一个人在小区广场遛弯。爷爷遛弯是倒着走,小区广场铺了花岗岩地砖,倒着走也不会被绊倒。爷爷有自己一套健身理论,人正向走多远,反向都该走回来,这样人生的圆圈才会画圆。他问爷爷这套理论依据是什么,爷爷说抬头看看月亮就明白了,月缺月圆就是这个道理。
爷爷当年在大兴安岭一个国有林场当厨师,林场远离村屯,分四个伐木片区。林场附近的鞍子山有一支部队在施工,具体施工什么人们不知晓。有次部队一位姓袁的团长来林场办事,赶上饭时林场领导留他吃饭,爷爷做了一道猴头菇炖山鸡,团长吃后说干巴巴的山鸡能炖出这等滋味,这厨子要认识一下。当时部队也好,林场也罢,无不靠山吃山,打野味改善伙食很正常,在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北大荒”,能把腥臊的野味烹调可口,是少数厨子才有的绝活,比如犴鼻、飞龙这些满汉全席才能上桌的贵重食材,没有经验的厨子根本不敢上手,因为方法不当做出来还没有猪头肉和清炖鸡好吃。林场领导把爷爷叫过来,团长问爷爷做野猪肉怎样才能去掉腥气,说部队炊事班烀出来的野猪肉简直没法下咽,越嚼越感到有股老母猪肉的臊味。爷爷说很简单,用山溪里新打的冷水煮,加一把山花椒提香,野猪肉的味道就扶正了。团长说,味道还需要扶正?爷爷说,味道就是肉气,气分正邪两种,腥臊是邪气,香鲜是正气,做菜跟做人一样,都要扶正祛邪。团长又问,你做的野鸡肉怎么不发柴呢?我的炊事班爆炒的野鸡能噎死人。爷爷说,这个也不难,做野鸡的时候加一点五花肉就好了。团长对林场领导说,以后上级首长来鞍子山,就到你这方宝地借厨子了。后来,爷爷被部队借去多次,都是接待上级首长。爷爷每次去只是做菜,从不多言多语,被借去七八次,这支部队在鞍子山深山老林干什么他也不打听。爷爷和团长熟悉后一直有联系,团长的部队后来换防到广州,并由团长提拔为师长,师里办了招待所,师长就想到了远在大兴安岭的爷爷,派人去林场将爷爷招到部队招待所做厨子,就这样,爷爷从大兴安岭来到了四季如春的广州,成了一名军工。美食拉近了爷爷和师长的距离,退休后爷爷也常到师长家上灶,师长三天不吃爷爷烧的菜人就开始打蔫。后来,离休的师长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病情严重到家人、部下都认不出来,唯独认识爷爷,能历数出爷爷烧的七八道东北菜。阿尔茨海默病既不能手术,也不能靶向治疗,只能慢慢疗养靠身体自我康复。爷爷对师长的儿子说,首长还记得东北菜,说明这病还有治,你让首长回大兴安岭住些日子,吃点当地的饭菜,看看当年的营房,说不准就能唤醒记忆。师长儿子觉得有道理,就带着师长启程去了大兴安岭。师长这是一次没有归程的出发,在鞍子山废弃的老营区旧址,他的病情忽然大有好转,恢复了对往事的记忆。三个月后师长逝世于加格达奇,安葬在鞍子山营区。
爷爷正在家里用手机听歌,歌曲是《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流行歌曲,爷爷百听不厌。见孙子回来,爷爷关掉音乐道,吕文科、李双江、姜嘉锵三个人唱歌都不错,但还是吕文科唱得有味道,像一道正宗的飞龙汤,每次听他唱我就像回到了林场一样。
您总是放这支曲子,连我都学会了。他说。
学会了好,老歌像老汤,里面存着滋味。爷爷端详着他问,你怎么瘦了?颧骨都显出来了,该不是肚子里长了蛔虫吧。
都什么时代了,谁肚子里还长蛔虫。他说,是生了点小毛病,医生说是焦虑症。
焦虑症?焦虑什么?你一年赚的钱比我一辈子赚的都多,还有啥可焦虑的?爷爷狐疑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扫描。
这是一种奇怪的病,睡不好,吃不香,干什么都没精神,魂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他是来向爷爷求教的,只能实话实说。
工作有压力?爷爷问。
有压力,但不是特别大。
那么,失恋了?
不是,他回答很干脆,我暂时不想找女朋友,也不想结婚生孩子,至少现阶段不会考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治愈焦虑症,这个病太难缠了,吃药没效果,医生让我换一种生活方式。他在说完这番话的时候出现了幻觉,看见爷爷稀疏的白发像风吹一样飘动起来,家里窗子没有开,空调也关着,爷爷的头发为什么凭空飘动起来?是生气所致吗?都说人的怒气会从头顶上冲,这才有了怒发冲冠一说。是不是自己坚持不结婚、不要孩子,把爷爷给气坏了?爷爷已是耄耋之年,早就期望能抱上重孙,自己刚才的话肯定惹爷爷生气了。
没想到爷爷却这样说,先治病,后成家,也对。爷爷说完,他发现爷爷头顶的白发不动了,很快恢复了原样。他想幻觉这东西真可怕,见朱成碧,看方当圆,要是师长在世时出现这种状况,如何指挥部队?
爷爷您有什么好办法?小时候我遇到难题,总是您帮我解。在爷爷面前用不着闪烁其词,什么事还是直说为好。他几乎带着哭腔说,我现在看什么都恐惧,看到芯片我想到窃听,看到锂电池我想到TNT(三硝基甲苯),看到我自己设计的作品,我想到可怕的对手,我被无穷的恐惧包围着,前后左右四面墙壁好像都向我倾轧过来,想把我挤成肉饼。
爷爷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讲师长的故事吧。
师长八十四岁那年,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除了我,周围其他人一概不认识,连家人也认不出来。师长能认出我来是因为我是厨子,阿尔茨海默病对什么都没有概念,却能记得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我去看他,总是给他带一份东北菜,或是酸菜血肠,或是地三鲜,或是鲇鱼炖茄子,每次师长都吃得有滋有味,别人给他带吃的,他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摇个不停,只有看到我带的菜,他才会喜笑颜开。你知道,让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笑是很难的,连医生都做不到,但我却做到了。有一次吃完我带的锅包肉,师长在沙发上自言自语,我问他想起了什么,他说了几个我熟悉的词:坑道、白桦林、嘎仙河。我知道他一定想起大兴安岭那段往事。不久,医院诊断出师长在这病症基础上又患上了白血病,预后时间不过半年。家人很痛苦,希望老人能清醒过来回忆一下往事,然后对后事有个交代。我是师长唯一能认出的人,师长儿子问我有什么办法,我就建议给师长换一种生活方式,回一趟大兴安岭故地重游,也许能唤醒师长的记忆。
师长在大兴安岭住了三个月。说来奇怪,回到鞍子山,师长的阿尔茨海默病忽然间就好了,许多事都能回忆起来,几十年前的营地、山头、河流、林场,都能叫出名字来。师长是初秋去的,那是大兴安岭最好的季节,白桦林和樟子松像画一样美,各种浆果已经成熟,空中飘着一种干草的香味,师长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师长指着一片白桦林说,当年部队在那里拉过练。在噶仙河,师长说这条河冬季不结冰,鲜卑族祖先之所以选择嘎仙洞聚居,很大原因是冬季有水可取。师长专门去了营地北面一个小型烈士陵园,对埋葬在那里的六位烈士一一做了介绍,六位长眠于此的烈士是大庄子、小杜、马连坤、金国盛、小兰子和宋排长。前五位烈士都是因为坑道塌方而牺牲,只有宋排长是陷入沼泽牺牲的。介绍到宋排长时师长流下了眼泪,说如果没有宋排长,自己这条命早就被山神收走了。当年首长患了出血热,这是一种可怕的鼠疫,感染者九死一生,营区卫生队没有抗病毒药,政委就派通信连的宋排长去漠河县城取药。那时候交通不便,唯一的国防公路因两处木桥被山洪冲毁,短时间内通不了车,为了赶时间,宋排长只能骑马沿着白桦林边缘抄近路去漠河取药。白桦林是森林与草原的过渡带,有连片的湿地沼泽,沼泽的可怕在于上面有一层障眼的漂筏,人踩上去像踩在气垫上一样,一旦在漂筏上漏下去,下面就是深达两米的死水,死水是猩红色的,像人和动物的血,不时冒着血泡。死水下面是千年不化的冰层。宋排长返回时因为抄近路误入了沼泽,又不幸踏上了漂筏,结果连人带马陷了下去。漂筏吸人像流沙吞人一样,越是挣扎越往下陷,没有外力不可能自救。宋排长知道自己陷入绝境,便举枪朝天空打了一梭子子弹,然后将半自动步枪刺刀朝下扎在漂筏上,将身上的军用背包挂在枪托上,背包里有油纸封好的救命药。枪声在空旷的林区会传播很远,营区战士听到了枪声,很快便组织救援队赶过来,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湿地漂筏上只有一支倒立的步枪和步枪上的黄书包,人和马早已消失不见。
师长对六位烈士尤其是宋排长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让随行的亲人惊诧不已,这哪里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这就是一个头脑清醒的老干部。师长在大兴安岭兜兜转转了一个多月,最后在加格达奇住下。入冬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后,师长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对陪伴自己的儿子说,我死后不回广州,骨灰就埋在营区那个有六位烈士的小陵园,我喜欢白雪覆盖的墓园,大雪像棉被,有厚厚的棉被盖着,我睡得踏实。师长还让儿子捎话给我,说谢谢我帮他找到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解药。不久,师长谢世,在如何安置父亲的问题上,师长儿子给我打来电话,说鞍子山营区已经废弃,到处是枯草衰杨,那个小烈士陵园也因为地处偏远无人打理变成了荒冢,唯一能看出陵园的是墓碑和六棵粗壮的樟子松,将父亲葬在这里,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我说,不违父命才是孝,既然首长有交代,你就按首长心愿办好了。首长当年常对我说,冷是最好的清醒剂,他的病情能好转,与大兴安岭的冷有关,他不想回到被阿尔茨海默病所困扰的地方,把大兴安岭作为最终归宿,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师长儿子说,我懂了,父亲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是清醒的。师长最后就葬在那里,与他的六位战士朝夕相伴。
爷爷说,我给你讲了这么多,是想让你沿着师长的路也走一趟大兴安岭,到那里去找焦虑症的解药。
他说,我听懂了,可是我去做什么呢?师长是故地重游,我对那里完全陌生。
大兴安岭所有的树都是你的朋友,爷爷说,你去认亲好了。一个闯关东的老伐木工告诉我,山上每棵树都对照着山下一个人,树好人好,树倒人亡,为啥有伐木工能被自己砍的树给砸死?那是因为自己把自己灭了。老伐木工说树是有灵性的,它们会言语,能听懂人话,偶尔还会发脾气,他们一块儿闯关东的伐木工有四个人,那三个兄弟伐木喜欢坐树桩,老伐木工怎么劝都不听,结果一个雪天迷路被冻死,一个被自己伐倒的水曲柳给砸死,还有一个误踩狼架子成了跛脚,为啥他能囫囵?因为他在山上认了一棵古树为干爹,那是一棵足有两百岁的樟子松,是干爹庇佑了他,让他不但活着,还成了国有林场挣工资的职工。
您是想让我去大兴安岭找一棵大树认亲?
认亲倒不必,去那里住上一段日子不就是换了一种生活方式吗?
他从没去过东北,对那片林区的认知局限在爷爷的讲述上。大兴安岭是个什么样子?还那么原生态吗?湿地里还有可怕的漂筏吗?他觉得大脑像爆满的文件夹,不知该点开哪一个文档。找一棵古树认亲看似简单,但要操作起来并不容易,树种、树龄、树所处的位置、周围的环境都要有个标准吧,总不能随便找一棵树就叫干爹。他习惯了制定标准,在软件开发上他始终将控制作为前提,而控制离不开标准,他希望未来自己所有的运转都能按标准轨道匀速前行。
想着想着,他便有些走神,眼前身穿白绸衫的爷爷忽然变成了一棵冬天里的白桦树,没有绿叶覆盖,只有向上的枝干,树干上长满黑褐色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他。在他心目中,爷爷就是一棵树,一棵有想法的大树,爷爷虽然当了一辈子厨师,但许多话都如同锅里的老汤一样有滋味,话虽简单却能令人茅塞顿开,他觉得爷爷当厨师屈才了,应该出来当领导才是,一个能调好众口的厨子,肯定能当一个好官,古代的伊尹就是例子,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就是当厨子与当宰相秉持的是一个道理。
你是怎么想的?爷爷问。
我要想一想再做决定。他说。
他并不打怵旅行,当年在大洋彼岸,二十岁的他利用假期独自驾车走过66 号公路。去大兴安岭就不同了,是为了治愈焦虑而去,心里不可能没有负担,如同背着太重的行囊远行,需要仔细做好攻略。不过,最让他动心的不是认古树为亲,而是爷爷举的师长的例子,大兴安岭治愈了师长的阿尔茨海默病,虽然因为血液病最终不治,但至少大兴安岭让师长清醒无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科学角度看,师长被治愈似乎有些道理,对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来说,遗忘不是遗失,而是记忆在深睡,故地重游,那里的场景唤醒了师长的记忆,师长去大兴安岭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当然他也分析了自己,自己对那片广袤的大森林一无所知,毫无记忆可以挖掘,会不会空走一遭呢?
他觉得自己过于患得患失,偷偷瞧了一眼爷爷,爷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说,恍惚、惊悸这样的毛病需要清心啊。
清心?他有些糊涂。
心最容易脏,需要经常清洗,所以治心病常用的办法就是清心、洗心,心干净了就不会生病。
我懂了爷爷,您是让我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洗心。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爷爷表情平静。
我要是去大兴安岭,有什么需要注意呢?他工作中养成的习惯是立规矩、明禁忌、画红线,一切都要控制住、控制好。
注意蚊虫叮咬就行,爷爷说,那里唯一的敌人是蚊虫。
他向公司请了长假,公司问他夏娃怎么处理,他说封存,是否启封等他回来再定。
他开始做赴大兴安岭的攻略。网上很多大兴安岭的资讯,做攻略并不难。他给冷松打电话,告诉冷松要去大兴安岭换一种生活。冷松说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生,去大兴安岭非常好,在一个没有卷的环境里你的病情应该得以缓解。冷松提出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不要采食野生菌、不要轻信陌生人,等等。冷松这样一说他脑神经又绷紧了,他知道,限制一多,想洒脱很难。
他给夏至打电话,夏至听了他的决定后说,我不喜欢那种到处是蚊虫的地方,就是流浪我也应该选择体面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或者深圳。他说大兴安岭是原生态,去那里不会有精神压力。夏至说她不能去,因为她不想回到过去。他说,你和我的病情不一样,你需要静养,我需要游走,你在城里养病吧。夏至在电话里抽泣起来,说自己实在无法解脱,晚上睡觉用消防绳一头锁在腰间,一头系在床腿,担心半梦半醒中起身从窗子跳下去。他说窗子不是安装了栅栏吗,夏至说窗台上有钥匙啊。他说,你把钥匙藏起来,要么就把钥匙丢到楼下去,安了栅栏,还留着钥匙,这好比软件给留了后门漏洞。夏至说还有卫生间、厨房的窗子也可以跳,她用尺子量过了,宽度完全容得下她。他打了个寒战,与夏至说话总让他打寒战,李叔同的书救不了夏至,夏至需要更专业的治疗。
他在网上搜索了几次大兴安岭之后,数不清的App开始向他推送大兴安岭的资讯。他知道这些小把戏,他本人也设计过此类软件,现在,轮到向自己推送,他多了一份担心,如此采集私人数据后果着实令人担忧。他曾经对夏至说,从信息采集角度看,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裸奔。这一次他有了莫名的恐惧,尽管自己没有见不得人的隐私,但这不代表未来没有,谁能圣人一样生活一辈子?他对自己说,控制,控制,必须控制,控制是AI不可或缺的紧箍咒。
在网上邂逅竹花,是网络推送的结果。
那天他打开手机,竹花便不请自到,竹花在某一App平台推销蜂蜜,巧合的是竹花也长了一张瓷娃娃脸,眼神清澈,吐字清晰,令人过目不忘。竹花介绍蜂蜜并不多用溢美之词,像邻家小妹一样娓娓道来。作为AI工程师,他反感这种强加于人的推送,但他也理解软件开发商的无奈,在渠道为王的时代,设计师没有别的选择。
竹花是个身在大兴安岭的养蜂女,在网上既出售自家产的蜂蜜,又给俄罗斯产的各种蜂蜜带货,她只卖蜜,不卖其他土特产,粉丝们都叫她蜜姐。竹花很白,声音清脆,带着淡淡的甜味儿,圆嘟嘟的嘴唇看上去有些俏皮。直播中竹花在介绍椴树蜜,说椴树蜜是大兴安岭对人类最优质的馈赠,椴树蜜结晶后像羊脂玉一样白,不吃看着也养眼。最后这句话让他产生了兴趣,蜂蜜原来看着也有甜蜜感。他搜索了相关资料,与那些无限拔高商品质量的网红不同,竹花没有夸大其词,只是用散文般优美的语言在诠释椴树蜜。在直播窗口他与竹花有了简单对话,线下两人也通了电话。他知道竹花在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南坡,那里有个知名的国家湿地公园,有着天花板级的九曲十八弯湿地风景。竹花说椴树已过花期,接下来要开始采集百花蜜,百花蜜采集后她会像牧人一样转场。他动心了,原以为九曲十八弯特指的是长江黄河,原来寒冷的大兴安岭也有这样一道风景,而且那儿的湿地还能采集百花蜜,百花蜜听起来就好吃。他问竹花,如果自驾游去九曲十八弯怎么走好?竹花说,走 331 国道呀,没听网友说嘛,331国道,此生必驾。竹花还开玩笑说,将来我找男朋友,一定要找自驾过 331 国道的男人。他觉得竹花性格爽快,说话不兜弯子,不像有的女孩子喜欢搞欲擒故纵那套小把戏。他记住了 331国道,打开地图用手指先游走一遍,从黑龙江下游北上,走抚远、嘉荫、逊克、黑河,然后到大兴安岭,一条相当不错的沿江景观路,森林、碧水、草原,就这么定了!
他和竹花互加了微信,两人越聊越有话说,他咨询大兴安岭的风土人情,竹花请教人工智能的前世今生,两人一来二去聊成了老朋友。竹花比他小三岁,单身,除了和父亲养蜂外,主要在网上销售蜂蜜,在黑河、哈尔滨都开有蜂蜜经销部,有专门的代理商。竹花做蜂蜜生意没有野心,说自己既然被网友封为蜜姐,就一心一意做蜂蜜好了,若做其他生意,就对不起“蜜姐”这个称号了。他也向竹花说了些自己的情况,包括AI设计上的苦恼,说了平行者的背叛以及自己内心的恐惧,说自己之所以焦虑,就是恐惧自己会遭到反噬。让他惊讶的是,竹花是黑龙江大学哲学专业本科毕业,一个学哲学的养蜂卖蜂蜜,听起来总觉得文不对题。一次网上视频,他对竹花说,你很像谷米。竹花问谷米是谁,他说是自己的小学女同桌,也长着一张瓷娃娃般的脸。竹花说,您的审美落伍了,现在小鲜肉都喜欢带有骨感美的女孩。他说还是瓷娃娃脸好看,还告诉竹花夏娃设计的也是瓷娃娃脸。竹花问谁是夏娃,他说是自己研发的一款智能机器人,因为尚有缺欠,被暂时封存起来。竹花说,您这个人好狠心,给了人家生命,却又要限制人家自由,这样做好没道理。他说,技术上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有机会碰面再和你解释。他问竹花,在大山深处养蜂采蜜会不会觉得寂寞?竹花扑哧一声笑了,说,亏您还是计算机专家,不知道现代人的交流都靠网络吗?有网的地方就不会寂寞。他想也是,拥挤的地铁上虽然人挤人,却很少有面对面交流的,因为人人都在刷手机。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边准备越野车和必备的行囊,一边在网上请教竹花一些相关禁忌。竹花说旅游就是寻开心,不要弄得像公务出差一样,关键要放松,心态若能放松,所见皆是风景,而且每天都会有意料不到的奇遇。竹花讲了一个例子,有个自驾游的女孩在根河与对面车辆发生了剐蹭,女孩驾驶的是奥迪轿车,对面是一辆坦克 300,剐蹭是因为雨天路窄路滑,坦克 300 车速较快,负主责。奥迪车是一台新车,车漆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驾车的女孩很生气,说,你开得飞快干什么?出来旅游又不是赛车。坦克 300 的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一边道歉一边说,前面有辆商务车栽到了沟里,他急着赶去救援。女孩一听,绷紧的脸顿时放松下来,说,你们快去救人吧,反正车有保险,过后处理就行了。坦克 300 开出很远,女孩才想起忘了记对方的车号。说来也是巧,女孩的奥迪在开往鄂尔多斯草原的路上,一不小心也滑进路边的沟里,车轮撕开草皮深陷在软泥里,天色已晚,又下着小雨,路上旅游的车辆一台台呼啸而过,女孩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先是被剐蹭,接着又陷进泥沟,她绝望地望着一辆辆驶过的汽车。忽然,一辆坦克 300 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露出头问,需要帮忙吗?女孩定睛一看,这不是与她的车发生剐蹭事故的车辆吗?司机也认出了她,下车冒雨用绞盘把奥迪拖出了泥淖。
竹花说那个女孩放下了追责,结果回报马上降临,所以说有些事不要较真为好,人世间的事哪能像黑白棋子那么分明,大部分都呈胶着状态。他心想,能放下谁不想放下呢,问题是有些东西放不下,比如AI不可控的危害,放下了就会成为罪孽。
真希望这次大兴安岭之行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他知道自己需要从某个定式中走出来,尽管在许多人眼里自己是成功人士,其实他内心里没有多少幸福感,厚利虚名带来的喜悦,顷刻间就会被内心不确定的恐惧消弭殆尽。
北上之路非走不可,爷爷说得没错,为了洗心也要去大兴安岭。
从南国到东北,这段路无须做攻略,因为一直在高速上行驶,走累了,找个服务区睡上一觉即可,如果觉得服务区客房不合心,车里还备了崭新的露营帐篷,尽管竹花说不用准备什么,他还是新买了一个天蓝色的露营帐篷,帐篷可容四个人休息。他不喜欢逼仄的空间,患有焦虑症的人一般还会患上幽闭恐惧症,买帐篷时特意买了一个大的。
想一想,在璀璨的星空下,在茂密的森林边,于草地上支起帐篷,打开露营灯,听着欢快的虫鸣,嗅着野花的芳香,那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确实值得奔赴。
走走停停,他驾车到达了祖国最东端,有着“东方第一城”之称的抚远,这里也是 331国道的一个拐点。
331 国道起点是辽宁的丹东,终点在新疆的哈巴河,长九千多公里,他只能选取其中一段。从抚远溯江而上,奔赴大兴安岭。在抚远,竹花建议他有两处景观不可错过,一处是东极阁,一处是黑瞎子岛。
抚远是一座边城小城,给人的感觉整洁、规矩、和善,像羞涩的村姑一样端庄质朴。江边的木栈道宽阔敞亮,一眼望不到尽头,栈道下有三三两两的垂钓者,钓上来的是一种叫船钉子的冷水鱼。江对岸植被丰茂,沉寂不见人烟,那是另一个国家。在江畔公园,他看到了许多山樱桃树,果实粒粒红润,像极了红豆杉的果子,摘下几粒品尝,一种勾心的酸爽瞬间就吸住了舌尖。他连吃了一小把,觉得不能再摘,这里毕竟是公园,如此贪吃成何体统。
凌晨三点他早早起床,驱车到伊力嘎山上的东极阁看日出。东极阁是座雄伟壮观的木结构建筑,颇有些唐风汉韵。阁的基座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看日出的游客,遗憾的是天公不作美,白雾从江面蒸腾起来,幕布一般将地平线遮挡得严严实实,让人无法看到日出。游客一波波赶来,他注意到没有人抱怨,都忙着在阁前拍照。他问一个老年游客看不到日出是不是很遗憾。游客说看不到日出无所谓,只要心里有日头就行了。他明白,其实对于许多游客来说,朝阳天天都能看到,东极阁的朝阳与其他地方的朝阳并无二致,在特定的时间,到特定的地点打个卡就完成了旅游的使命。
在东极阁的石级上,他发现了成群结队的蚂蚁,这里的蚂蚁很小,呈褐色,石级上并无食物,但它们却在有秩序地匆匆赶路,有游客不小心踩到蚁阵,很快会有许多蚂蚁围上去将被踩死的蚂蚁尸体运走,运到哪里不知道,但蚂蚁运送同伴尸体颇有仪式感,它们是抬而不是拖。看来蚂蚁团队是讲规矩的,没有规矩,成千上万的蚂蚁不会这般秩序井然。
从东极阁下来,简单吃过早餐,便驱车赶往著名的黑瞎子岛。黑瞎子岛上果然有黑瞎子,岛上有一野生熊园,园内散养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黑熊,黑熊短耳小眼,嘴巴像狗,老百姓叫它们狗熊。熊园的黑熊通体油黑,各个膘肥体圆,对游客投喂爱搭不理,旁若无人地在草地上静卧,显得十分懒散。黑熊直立时会露出胸前一道白毛,白毛呈“V”字形,如同胜利者的标志,他忽然明白,人们喜欢比剪刀手庆祝胜利原来是跟黑熊学的。熊园很大,游客要乘专用中巴在里面转一大圈,中巴车用铁丝网罩着,是一种奇怪的笼子车,坐在笼子车里当然安全,黑熊再猛,也没有大象那么有力气,不至于踏扁中巴车。半路上笼子车进入一个安全岛,游客可以下车登上观景台,居高临下观看下面的黑熊。他感觉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这不是人看熊,而是实打实地熊看人,与在园里自由漫步的黑熊相比,人倒失去了自由。黑熊知道车里的人会投喂,每当笼子车停下,有嘴馋的黑熊便会趴到窗口要吃的。他没有带投喂食品,看着黑熊乞讨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作为杂食性动物,它们本该在大森林里吃大山赐给它们的各种食物,现在却没有选择,只能吃那些预制饲料,预制饲料让它们失去了打斗的血性,各个熊猫般温顺。笼子车内,游客们忙不迭地透过笼子缝隙在拍照,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与惊喜。他忽然就想到了平行者,平行者只有在可控的范围内才安全,就像笼子车里的人一样,笼子看似是约束,其实更是保护,一旦失去了这层保护,危险便会降临。
不应该给黑熊吃预制饲料,他想,饮食决定性格,要想让黑熊保持熊的脾气,就应该让它们的食物原生态化。原生态的食物是进化的基础,记得有位专家说,南水北调工程或许将改变相当一部分北京人的性格,因为他们喝的是南方的水,水土水土,起关键作用的是水,水对人的改变是内在的。
黑瞎子岛上有一高塔,叫东极宝塔,九层,因为是新建筑,他没有登塔。
第二天,离开抚远沿着 331 国道开始北行。平直的柏油路两旁是高水准农田,农作物以水稻居多,这是北大荒农场的核心区域,田畴管理实现了现代化,田间不见有人劳作,庄稼长势喜人。开了上百公里,风挡上竟然没有撞死的飞虫,以往在广州下乡,车子风挡上肯定会糊满飞虫的尸体,洗刷起来特别费事,建三江农场的公路上竟然没有飞虫,什么蜻蜓、蝴蝶、瓢虫,一概没有。头上有无人机飞过,洒下白色的水雾,应该是喷洒农药的飞机了,估计正是这些白色的水雾,杀光了地上所有的飞虫。他就想,当庄稼地里只剩下庄稼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好事?他陷入了隐隐的恐惧之中,他希望风挡前面出现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蜻蜓也好,这样的话目光不会单调,但什么都没有,前面以及两侧的田野,像印刷的画册一样规格统一。他记得互联网上有人发帖,说当下东北的黑土地靠杀虫剂、化肥年年透支地力,还能持续多久?黑土地也是有生命的,也需要睡眠、休息,因此那个网友建议对黑土地建立休耕制度,让付出了半个多世纪的黑土地得以喘息。他说不准这个建议是对是错,但他想到了AI业,有的公司为了利润,会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思路来制造病毒,然后再推出相应的杀毒软件加以售卖。他清楚这种运作必须握紧手闸,那就是在可控范围内,否则病毒会像蛟龙出水一样造成灾难。很早以前,有个痴迷电脑的孩子出于好奇,制造了一款“熊猫烧香”的病毒,推出后像烈性传染病一样短期内就攻陷了数以千万计的PC(电脑)。孩子出于好奇而设计,没有像商业公司那样生产矛就必须配备盾,更不可能考虑什么利润,因此也就没有辅助设计相应的杀毒软件,结果熊猫烧香给计算机行业带来一场不小的灾难,最后公安不得不出手。这个案例也说明,开发设计平行者,万万不可丢掉金箍,孙悟空头上若是没有金箍,这个泼猴闯出什么祸来很难说,在戴上金箍之前,他已大闹过天宫。
驶出一望无际的三江平原,进入了林密坡缓的小兴安岭。从地图上看,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很像“人”字,撇长捺短。331 国道路况不错,车辆也不是很多,沿途没有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应该是限速的成果。路上有很多限速指示牌,有的还提示事故多发路段,这也是一种约束和控制,南方来的司机路况不熟,踩着油门往前冲,说不定前面就是一个急转弯。当然,能安全驾驶导航也功不可没,出发前,他在导航下载了老张的语音包,老张是谁他不知道,他觉得老张的语音能让人产生信任感,他不喜欢娇滴滴女孩子的导航语音,听起来容易走神儿。
嘉荫是恐龙的故乡,但他没有去看恐龙博物馆,也没有去恐龙公园,他关心的是未来而不是史前,恐龙灭绝已经有六千五百万年,看与不看它们反正已经消失。他给竹花发微信,问嘉荫有什么可看的,竹花很快回复说,去茅兰沟吧,在那里您会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灵魂还能出窍?既然竹花推荐了,索性就去茅兰沟走一遭,反正从地图上看是顺路。在嘉荫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便根据导航中老张的提示奔赴茅兰沟。茅兰沟大门距离景区还有一段距离,路旁是茂密的柞树林,穿过林地,就真正走进了景区,这里景致果然非同一般,没想到在地势平缓的小兴安岭,会有这样幽深陡峭的峡谷,峡谷里溪水如练,古木清幽,悬崖上有不少迟放的达子香。来之前做攻略时他浏览过一篇写达子香的散文,文中说达子香又称映山红,是青帝对大小兴安岭春天的赏赐,东北的初春十分单调,森林迟绿,野花晚放,为了增添一点春天的氛围,青帝给这里撒下达子香的种子,这才有了满山遍野的达子香。达子香大都呈粉红色和紫红色,成片开放,让初春的山坡宛如一幅宫崎骏的风景画。达子香绽放早,过了五一就开始凋谢,茅兰沟因为幽深的山谷挽留了春天,游客才得以在七月依然能欣赏到达子香的英姿。
游客不是很多,茅兰沟空气澄明,鸟声不绝,在沟底游走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逍遥感,似乎所有的人都与自己无关,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与自己有关。在谷底,他忽然看到空中有一道彩虹桥,像拱门一样罩住前方的景致,彩虹桥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欢快地舞蹈,这人是谁?他向上仰望着,希望看得清楚一些,忽然发现桥上的人在朝他微笑,他几乎要惊叫起来,因为桥上的人正是他自己,他对自己说,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的灵魂出窍了!天空湛蓝如洗,不知谁放飞的一架小型无人机像鹰一样盘旋着飞过来,彩虹桥不见了,桥上的另一个自己也消失在蓝天里。一只黑蝴蝶飞过来,在他身边不停地翻飞,他恢复了常态,心想,这就是竹花所说的灵魂出窍吧?人在低处的时候渴望高处,而身居高处的人喜欢俯瞰低处,正反两极总是相互涤荡,这是人生哲学的奥妙所在。
他给竹花发了一张从沟底仰望高处彩虹的自拍照,并附上一句:在沟底感受到了灵魂出窍。不一会儿,竹花回复道:采满蜜的蜜蜂不会高飞。竹花似乎是一语双关,他开玩笑回了一句:可我两手空空呀。竹花秒回了一个点赞和一个熊抱的表情。他觉得心里美滋滋的,竹花是第一个给他发拥抱表情的女孩。
在沟里游览了两个多小时,他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来,他问闸口处的工作人员,景区为什么取名茅兰沟,茅兰是指达子香吗?工作人员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长着一张憨憨的红脸,他笑着说,啥达子香啊,茅兰就是猫狼的谐音,这里过去山猫多、野狼多,老百姓叫猫狼沟,后来政府开发景区觉得猫狼沟太土,便改成了茅兰沟。
离开茅兰沟景区重上 331 国道,他想,“茅兰沟”这个名字不如猫狼沟好,山猫野狼的名字会让此沟多一份野性,叫茅兰有点文了,因为茅兰又叫寒兰,是南方一种花草。当然,北方也有植物叫茅兰,但与这个景区并无瓜葛,硬往上靠过于牵强。
在江边一处卖工艺品的小摊位,他停下车,想给竹花买一件小礼物。刚才在沟底,他看到一段陡壁上有个人在攀岩,攀岩者没有任何防护,看上去十分危险,他站在下面一直跟着提心吊胆,害怕攀岩者失手跌落下来,他注意到下面的地形,溪水很浅,没有成潭,人若是跌落下来必定粉身碎骨。直到攀岩者成功登顶,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他想,冒险不值得推广,攀岩者不能拿生命做赌注,生命只有一次,在身上系一条安全绳很难吗?他脑子里又蹦出那个词:控制。重要的是控制!
当地产玛瑙,小摊上有许多玛瑙原石和简单加工过的小工艺品,他选了一个红色的平安扣,还配上一条银质项链,礼品虽然不贵,但寓意蛮不错。
靠近黑河,331 国道渐入佳境。
黑河是黑龙江最大的口岸城市,这里边境贸易火爆,早市可见许多来自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的俄罗斯游客。按计划他在黑河要住一个晚上,他想,应该利用这个时间感受一番这座边城的夜色。在广州生活的青年人都知道,生活中有两个不可或缺,一个是夜生活,一个是早茶。之前他因为忙于研发,这两个不可或缺变成了两个都缺。入住黑河后,他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休闲装,按照事先做好的攻略来到江边一家大酒店。酒店一楼有考究的俄式酒吧,这里的夜生活应该具有代表性。
他发微信给竹花,说已经到达黑河,正在江边一家酒吧闲坐。竹花回复让他打开手机里的共享位置,这样就会在手机里慢慢靠拢。竹花总是有新想法,身为AI专家,他都没想到利用这个软件,竹花却想到了。竹花说既然到了黑河,就和俄罗斯美女聊聊天吧,感受一下异国情调。他说自己不泡妞,对异国情调也不感兴趣。竹花说,每一只蜜蜂都是自由的,想去哪朵花采蜜就去哪朵花采,难道您还不如一只蜜蜂?他说这是两码事,他来大兴安岭是洗心认亲,不是为了猎艳。竹花问了他所在酒吧的名字,说她也去过这家酒吧,而且还在这家酒店住过,可以品尝一杯正宗的伏特加。
酒吧环境优雅,视线开阔,音乐舒缓,客人不是很多,没有人大声喧哗,与中餐厅热火朝天的气氛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点了一杯伏特加,这种俄罗斯白酒清澈如纯净水,抿一口,火辣辣直呛鼻子。点酒无非是装装样子,他平时很少喝酒,朋友聚会也是点到为止。
酒吧里的客人要么成双成对,要么三五人小聚,单帮的只有他一个。他望着窗外的江景,心里有些落寞,拿起电话想打给夏至,犹豫片刻又放下了。出来这么多天,恐惧、忧虑的感觉不仅没有消除,而且关于控制的念头倒越来越强了。
江上有游轮驶过,游轮上灯火通明,因为是顺流而下,船开得比较快,像龙舟比赛一样一直往前冲。他心想,乘客都是游客,并不急着赶路,为何开得这么快?江中浅滩不少,万一控制不住游船冲滩怎么办?他觉得游船管理存在问题,作为界江,一旦发生事故就不是小事。正在胡思乱想,一位女士过来问他,先生,介意我坐在这里吗?他抬头一看,是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便很绅士地抬手示意,不介意,请坐。
我叫塔娜莎,中国名字叫莎莎。姑娘穿一件酒红色连衣裙,弯曲的头发在灯下闪着金光。女士把白色布质拎包放到另一张座椅上,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问,怎么一个人发呆?
哦,我开车走了很长的路,有点疲惫就来酒吧放松一下。他说。女郎主动搭讪这种情况在广州并不新奇,酒吧里搭讪者要么是酒托,要么另有企图,但一个外国人上来搭讪还是有点特别,他快速看了周围一眼,空位还是有的,心里便多了一份警惕。
我也刚驾车从哈尔滨回来,也是因为疲惫来喝杯酒放松一下。
嗨,好拙劣的搭讪伎俩,你一个俄罗斯姑娘怎么会从哈尔滨驾车回黑河?出于礼貌,他说,是吗?看来您对黑龙江很熟悉,中国话说得不错。
我在黑龙江大学留学四年,学了日语和旅游管理,中国话没问题。
原来是留学生啊,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对方身材很好,应该是个未婚姑娘,俄罗斯美女的死敌是脂肪,是喜爱高脂食品所致,中年后的俄罗斯女性容易发胖,而且胖起来一发而不可收。
已经毕业了,我现在主要做中俄之间的旅游业务,兼做俄罗斯商品代理,黑河做旅游生意的不少,竞争还是蛮厉害的,您要是去对岸旅游,我可以全权代理。
他松了口气,对方不是酒托,也不是另有所图,应该是把他当成了游客,因为来黑河的游客大都会选择到对岸旅游,手续简单,出行方便。
我要先游大兴安岭,去对岸暂时还没有计划。他实话实说。
可以加个微信吗?莎莎说,以前是交换名片,现在都是添加微信。
当然可以,他打开微信让他扫描。他有两部手机,有工作内容那部加了特别设置,还有一部用于朋友间联系,他和竹花联系都用这部。
莎莎加上微信后莞尔一笑道,我们就这样干拉吗?
他知道干拉是当地方言,就是什么菜也没有干喝酒的意思。他道了声对不起,朝服务生招招手,服务生走过来,他点了香肠、酸黄瓜和芝士面包,酒则让对方点。莎莎没有点价格贵的酒,只点了一瓶中国宁夏产的贺兰山干红。他笑了笑说,您喝中国酒,我喝伏特加,很有意思的搭配。
莎莎说,伏特加属于男人。
两人天南海北聊了起来。
与莎莎聊天很有趣,莎莎知识面很宽,对人生也有许多新观点,比如她对中国男人的评价就很特别,说中国男人的优点是讲义气、会赚钱,缺点是喜欢言过其实,尤其酒后,口气比太平洋还大。他听了哈哈笑起来,不得不说莎莎看问题够敏锐,中国男人确实喜欢吹牛,但酒后的大话也就是过过瘾而已,没人当真,莎莎如果相信了哪个男人酒后的许诺,就是智商出了问题。
聊天中,莎莎问了一个问题,男人外出旅行是不是都喜欢邂逅艳遇?
他不知道莎莎为何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没有做过调查,不知道其他男人是不是希望邂逅艳遇,但他没有这个念头,因为他暂时对爱情不感兴趣,他甚至恐惧突然降临的爱情,便回答说,不知道别人怎么想,至少我不喜欢。
为什么?莎莎目光里多出了一颗小星星。
我觉得爱情是个缘分,是权衡之后的选择,中国人过去所说的门当户对就是一种权衡,没有权衡,聚得快,散得也快,在你们国家分手也许不是问题,在注重传统文化的中国,夫妻分手不是一件小事。
所以中国人有句谚语: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莎莎一边点头一边说。
你懂得真不少。他夸了莎莎一句,他很少夸人,但莎莎能说出中国民间谚语,他觉得应该给莎莎点赞。
那么,您去大兴安岭旅游有没有目的呢?比如为了北极村网红打卡地,为了品尝额尔古纳河鲜美的冷水鱼,或者为了想见某个心仪已久的异性网友。
我是为了健康而来,他说,我的祖父告诉我,他一位老年朋友在大兴安岭治愈了阿尔茨海默病,建议我也来这里,就这样我便来了。
莎莎哦了一声,您这么年轻,看上去很健康呀。
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怎么说呢,我的大脑像一间杂乱的书房,要花费时间好好整理一下,把不需要的书清出去,把需要的书摆放好,让书房干净整洁起来。
为什么要选择大兴安岭呢?南方有许多景色优美的地方,我知道四川有个九寨沟,人间仙境一般。莎莎像个穷追不舍的记者,盯准一个问题频频发问。
大兴安岭有治疗抑郁和焦虑的解药。
这解药是中草药吗?
他笑了笑道,这正是我要去寻找的答案。
哦,那您准备在那里待多久?
大约到冬天吧,我想好好感受一下在雪地里打滚的快乐。
这个想法不错,没有冰雪的冬天,严格来说不算冬天。可是,南方四季并不分明,有些地方只分旱季和雨季。
莎莎说,我生活在更加寒冷的贝加尔湖畔,那里有座城市叫伊尔库茨克,这座城市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被冰雪覆盖,那里的人都喜欢雪,像热带地区的人喜欢绿一样,那里的人们对雪充满感情,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雪带来的冷,不仅没有拉大人与人的距离,还让人们相互之间更加亲密相处,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抱团取暖,所以那里的人们彼此都像兄弟姐妹,少有纠纷。寒冷不仅是清醒剂,还是天然的杀菌剂,令人讨厌的致病细菌,热带地区很多流行病,在冰雪中无法生存。我觉得大自然最美妙的景观就是雪,尤其寒冷天气下的粉雪,干燥、蓬松,走在上面有踩着音乐节拍的感觉。一个人走在大雪纷飞的郊外,你想张开双臂拥抱任何人,哪怕对方是个年迈的老人。人们在厚厚的积雪中挖了许多雪屋,雪的保暖作用超乎人的想象,在温暖的雪屋里,点燃蜡烛,雪屋就变成了童话世界,不瞒您说,我和我的男友第一次亲密接触就在郊外的雪屋里,那种感觉特别奇妙,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的相拥喝彩。
他被莎莎的描述感染到了,很难想象一对恋人会在雪屋里享受爱情,雪屋再暖,也是雪,温度应该在零摄氏度以下。他从没见过雪,也没有进入过雪屋,曾经有几次冬天想去哈尔滨看冰灯,因为工作太忙都没能成行。他问,有什么奇妙的感觉呢?话一出口又有点难堪,这样的问题怎么能问呢?更何况对面还是一位姑娘。
莎莎似乎不在意,擎着酒杯说,那种奇妙无以言表,这么说吧,人们在卧室、在开满鲜花的草坪、在阳光炽热的沙滩,甚至在汽车里享受爱情,都是顺利成长,但是有谁体验过在雪屋、在冰冷的激流里享受过爱的滋味呢?冰冷恰恰能反衬爱情的炽热!
他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幅图景,一对热恋的情侣在雪地里翻滚,从雪地一直滚入冰雪融化的激流,他们依然没有分开,就那么旁若无人,激流岸上有几只梅花鹿在旁观。
莎莎问,您真的喜欢雪吗?
他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端起盛有伏特加的酒杯抿了一口,然后说,还没有体验过,但对雪我有自己的幻想。说完这句话,他脑海里又幻化出一个情景,白色的雪地上,有一间低矮的雪屋,是电视节目中常见的爱斯基摩人的雪屋,没有人引导,他低头钻了进去,雪屋内点着蜡烛,弥漫着暖融融的橘色的烛光,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坐在白色的羊皮褥上,身上披着北极狐皮制作的披肩,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觉这女孩好熟悉,多情的目光,瓷娃娃一样的脸庞,弯弯上翘的朱唇,他惊呼,这不是谷米吗?谷米,是你吗?你怎么会在雪屋里?女孩微微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是夏娃。他一听立马打了个寒战,猛然清醒过来,用力摇摇头,有些歉意地看了莎莎一眼,莎莎擎着红酒杯正看着他。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恍惚。他没有说恍惚中见到了什么,他知道这种走神应该与自己的病情有关。
没关系,我也有点进入状态。莎莎朝醒酒器瞄了一眼,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说,瞧,我自己喝了一瓶,感觉就要登上贺兰山了。
他说,干红酒精含量有限,估算一下,一瓶相当于一杯伏特加。
那就再申请一瓶如何?有点让您破费了。莎莎笑着说。
他又要了一瓶贺兰山干红,当红酒开启倒进醒酒器那一刻,他也好想品尝一下这款红酒,莎莎刚才说的要登上贺兰山了这种感觉一定很美妙。但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心里好像有人高呼口号一样在喊,控制,控制,再控制。
他没有碰红酒。
莎莎并非海量,第二瓶喝到一半时,目光开始迷离,摆摆手说自己已经喝好,再喝就要扶墙回去了。他觉得应该喝点什么解解酒,便问服务生什么饮品能解酒,服务生推荐了白桦汁,他要了两听,品尝了一下,白桦汁有一种与蔗糖、乳糖、麦芽糖不同的甜,是一种软甜,糖能解酒,看来喝白桦汁没错。他问莎莎住在哪里,莎莎指了指楼上,说 1906。他问,你常年住宾馆?莎莎说自己的俄罗斯商品经销部就在这里。莎莎问他住哪里,他说在旁边另一家宾馆。莎莎说知道那家宾馆,不临江,也没有高档酒吧,还是这家宾馆好。他说反正就住一个晚上,明早就要去呼玛,没必要挑剔。
看到莎莎有了醉意,他阻止了再饮,萍水相逢让一个外国姑娘喝多可不是绅士应该做的事,他在大洋彼岸留学时,有位留学生在酒吧让一个巴西女生喝醉,导致女生脚踝受伤,结果吃了官司,同学们都嘲笑他花冤枉钱、买倒霉罪,何苦。
他叫过服务生买了单,礼貌地伸手与莎莎握别。莎莎起身后身体不稳,来了个小小的趔趄,他急忙扶住莎莎手臂,让她小心。莎莎说对不起,本来可以喝两瓶,今天估计是开车太过疲劳,才不胜酒力。他说,我扶您上去吧,您这样走我不放心。他注意到莎莎穿着白色的高跟鞋,酒后穿高跟鞋很危险。莎莎说让他见笑了,并没有反对送她上楼。
两人走出酒吧,乘电梯上到十九层,在电梯里莎莎站得很稳,走出电梯时又闪了个趔趄,他本来想送下电梯为止,见莎莎这个样子,索性就送到门口吧。他将莎莎送到 1906 门口,莎莎打开房门进到屋内,他刚要转身离开,莎莎问,您不进来坐坐吗?
他摇摇头,说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
莎莎竖起拇指道,阿德力气那!
这是一句俄语,他听不懂,回到宾馆后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就给竹花发了一条微信:睡了吗?
很快竹花回复:蜜蜂的睡眠时间很短,而且是间歇式的。
他学着刚才莎莎的发音录了个语音发过去,问“阿德力气那”是什么意思。
竹花说回复道:看来有人迷上您了,这句话是对人的夸赞,是你真好、真优秀的意思。
他回了个“OK”,然后将手机设置成静音,望着天花板他问自己,你不过是个焦虑症患者,哪儿优秀呢?
从黑河出发,沿 331 国道一路向北,驶离小兴安岭,渐渐进入大兴安岭的怀抱。小兴安岭以柞树和落叶松居多,进入大兴安岭,见到的是越来越多的白桦和樟子松。
在离呼玛还有小半程的一段弯道林地,看到景色宜人,他便停车下来想休息一会儿,一路上他总是告诫自己:你是来休养的,不是来赶路的,万万不可疲劳驾驶。因为绷着这根弦,他驾车两个小时后便会停下来休息。此处林木茂密,以白桦居多,地上杂草茂盛,路旁开满了红蓼花。忽然,他看到林中有只昂头张望的狍子,狍子呈灰褐色,形态像鹿,没有角,应该是只雌狍子。狍子臀部的毛是白的,大体上呈心形。他记得项目组的小鲍常说这样一句歇后语:狍子屁股——白腚(定)。小鲍是抱怨项目组规定太多,根本记不住,有的规定出台了也没发挥什么作用。有一天,夏至根据他的想法,制定了一个软件开发“后门”管理的规定,讨论时小鲍便用了这句歇后语,他由此记住了狍子屁股是白的。他远远地看着狍子,狍子没有吃草,僵立在草地里。他查阅过狍子的有关信息,知道这种野生动物有点傻,喜欢围观,比方说猎人一枪打中一只,其他狍子跑不远会停下来回头看热闹,于是便给了猎人打第二枪的机会。
他往前缓步走了十几步,试着想靠近这只狍子,草地里有许多蔓类植物,他用手拨开,轻轻用脚踩倒,尽量不发出声音。离狍子只有十几步之遥,狍子依然没有跑,只是专注地看着正前方,他有点奇怪,便顺着狍子所看的方向望去,忽然明白了狍子警惕的原因,原来前方五十步左右的草丛里有几只灰色的狗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他感到奇怪,这里远离村镇,哪里来的狗呢?而且还不是一只。再看狍子,发现狍子后面的草丛里还有个光滑发亮的小东西,定睛细看,原来是只出生不久的小狍子。他明白了,狍子盯着前面那几只狗,是担心后面的孩子,如果选择逃离,以狍子的速度很快会脱离险境,但出生不久的小狍子十有八九会被狗叼走。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很显然狍子和狗都不怕他,因为经过几十年禁猎,野生动物与人的关系不再是你死我活,许多野生动物不怕人,只怕能够捕猎它们的其他野兽,前面这几只狗是致命的威胁,人捕猎狍子违法,狗捕猎狍子却不受法律制裁。
他萌生了想赶走那几只狗的想法,与狗相比,食草的狍子是弱者。他掰下一根树枝,远远地朝狗摇动了几下,那些狗毫不畏惧,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想起车里有强光手电,尽管是白天,强光手电照射几下还是有震慑作用的。他快步回到车里取手电,当他回来时,狍子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望了望他,狍子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朝身后嗅了嗅,突然放开四蹄奔跑起来,跑向一片树木稀少的林间带。狍子一跑,几只灰狗也跟着追过去,他看清楚了,一共有三只灰狗。
他快步走到刚才狍子回嗅的地方,找到了草丛中那只站不稳的小狍子。狍子一般六月出生,现在已是七月,可见这是一只晚生的狍子。小狍子两耳侧立,嘴巴油黑,萌萌的,并不怕人,见到他后还主动过来嗅他的裤腿。他弯腰抱起小狍子,小家伙啊啊叫了两声,这一叫,竟引来不远处啊啊的应声,他紧走几步过去,在草丛里又看见一只小狍子,雌狍原来生的是双胞胎。
他为难了,不管不顾,两只小狍子肯定会被返回来的灰狗叼走,带走?往哪里带?怎么带?自己还要赶路,带两只尚在吃奶的小狍子怎么办?他后悔刚才太好奇,都说好奇害死猫,这倒好,荒山野外如何安置这两个小生命成了一道难题。
他把两只小狍子抱回车上,犹豫再三,只好拨通了竹花的电话。
竹花问他在哪里,他说了大致方位,竹花说,我在南瓮河,您想来这里看看吗?他说,我遇到了点小麻烦,想请教您该怎么办。他说了事情的经过,竹花说,上帝啊,您遇到的不是灰狗,是狼,它们没有攻击您算您幸运,那只狍子妈妈应是舍身救子。他一听头发差点竖起来,三只灰狗原来是狼!早知道是狼,说什么也不敢掰根树枝就去吓唬。他说,两只小狍子还在车上呢,您看该怎么办。竹花说,两只小狍子的妈妈凶多吉少,妈妈为了引开野狼不会快速逃命,只想引开得越远越好,野狼狡猾,善于打配合,它们会迂回包抄,狍子妈妈十有八九已入狼口。他说,小狍子成了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啊!竹花说,要不您拉到南瓮河来吧,我这里有牛奶,暂时可以喂它们,待养些日子再送松岭林业局野生动物救助站。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去了救助站小狍子就能活下来。竹花告诉他可以下 331 国道,拐入 208省道,两人在南瓮河大桥会合。竹花说 208省道曲里拐弯,要小心驾驶,开车不要总回头看小狍子,想看就从后视镜看。
两只小狍子改变了原本做好的攻略,只能提前去南瓮河。
他从后视镜里观察到,两只小狍子很乖,趴在后座上相互舔舐,不时啊啊叫上两声,应该是饿了,它们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竹花的分析有道理,母狍子为了引开野狼,会故意放慢速度,这就给了野狼包抄的机会。他从电视里看到一个北极灰狼围猎驯鹿的纪录片,野狼配合堪称完美,它们围堵、卡位,交替追赶,一只强壮的驯鹿最终被群狼猎杀。
没想到来大兴安岭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救了两只小狍子,他心里有点少许安慰。想起刚才母狍子奔跑前对自己深情地一望,那黑亮的目光里似乎带有某种东西,是乞求,是托付,还是恐惧?他觉得应该是托付。他想起了网上看到的一则故事,说一只母狼被猎人射中后,流着血跑走,猎人很惊诧,因为这一枪足够致命,狼怎么还能跑得动。猎人跟踪血迹找到了母狼的洞穴,结果发现母狼已经死去,而一窝小狼崽还在母狼的尸体上吸吮奶汁。从故事中的母狼和刚才看到的母狍子举动来看,他觉得动物的母爱并不逊色于人类,人类应该善待动物。他对自己说,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能救下两只小狍子,至少可以在同龄人中吹吹牛。
这次来大兴安岭,他已计划好与竹花会面,想等对大兴安岭有了些感官认识后再见竹花,这样确保有话可聊,总不能见面后竹花谈养蜂,他谈AI。真得感谢两只小狍子,是它们让自己和竹花的会面提前了。
208省道路况不如 331 国道,路面有几处在维修,在一处维修路段,车需下路绕行,下路时,路旁一个修路工人往车里窥视了一番,用对讲机说了什么。车重新上路后,一个脸色黧黑、身穿迷彩服的中年男人将车拦下。他按下车窗问什么事。中年男人说你车里是不是拉了野生动物。他说您要是执法请出示证件。对方愣了一下,从服装上看,对方不像执法人员。对方说,我们不是执法的,但我们想提醒你,私自狩猎、运输野生动物是犯法的,我们进林区施工前林业部门有培训,也赋予了我们监督权。他知道对方不是找碴要好处,便如实说了路上发生的情况,中年男人探进头来看了看,说,一般人不会管这种事,因为让执法人员发现很难说清楚,你拉两只小狍子,说你偷猎你也没辙儿。你抓紧走吧,记住,在野兽面前少施你的好心。
他一边开车,一边琢磨中年男人的话,小狍子能算野兽吗?什么叫少施好心,真是莫名其妙!
208 国道因为路窄,两边树木几乎能扫到车子,好在车还没有野生动物多,路上经常有野兔、野鸡跑过,这里的野鸡很少飞,喜欢在地上跑,他希望看到野鸡飞翔的样子,雄性野鸡的长翎在空中一定很好看。几次见到一种比鸽子还大的鸟从车前飞过,速度很慢,若车速过快,极容易碰在风挡上,他猜想这应该是传说中的飞龙了。他控制着车速前行,竹花的提醒很重要,在不熟悉的山路上飙车,那是拿生命开玩笑。
导航的老张说前面就是南瓮河大桥,他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和竹花虽然有过几次视频通话,但他很清楚视频是能骗人的,尤其搞网络直播的女孩子,会把视频功能用到极致,有人总结说网友见面叫“见光死”,不是没有道理。
远远看到桥头泊着一辆黄色吉普车,车前一个头戴白色棒球帽、穿牛仔装的姑娘正在打电话。这应该是竹花,没想到竹花个子这么高,和在黑河认识的莎莎不相上下。驶近后他停下车,迅速从车上下来,看着姑娘那张熟悉的瓷娃娃脸问,您好,是竹花吗?
您好,林晨!
竹花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您怎么能这么肯定?他觉得对方过于自信,万一认错了多尴尬。
我们算老朋友了,再说这里人烟稀少,没有约定谁会在桥头傻等?
他点点头,两句话就显示出了性格,看来竹花确实是个开朗的人。
您比视频里要疲倦一些,也许是驾车太辛苦,331 国道和 208 省道虽然风景不错,但对体能是一大考验,想看好风景,不吃苦不行,就像我们养蜂采蜜,不到大兴安岭,采不到凝脂雪花般的椴树蜜。竹花很健谈。
您比视频里更漂亮,真的,视频里看不到您的身高,您给人一种女军人的感觉,或者叫戎装美,尽管您穿的是牛仔服。
竹花脸上现出一抹羞色,扯了扯衣袖说,我也想穿裙子来见您,我有一件酒红色的连衣裙,是不错的品牌,但在山里穿不得,那样的话我的胳膊、大腿就成了蚊子、小咬的福利,在这里养蜂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蚊子、小咬,尤其太阳出山、落山那个时候,蚊虫会成团儿地围攻你,好像你就是它们的大餐。
我车上备了驱蚊剂,帐篷也是防蚊的,这都多亏您在微信里的提醒。他说。
竹花问,小狍子在车里?
他点点头,打开了车门。
竹花探进车里抚摸着两只小狍子,道,好乖的小狍子,皮毛好柔软。他注意到竹花的马尾辫从棒球帽的卡扣上面垂下来,发质柔顺,充满飘逸感。竹花说,欢迎两只幸运的小可爱,你们被一个AI工程师给救了,希望你们能长成狍子界的铁臂阿童木,让野狼不敢下口。
竹花关上车门问,您想去那里?想住宾馆肯定不现实了。
既然投奔您来了,一切悉听尊便。他知道原来的攻略已经改变,货到地头死,到了这里只能听竹花安排。
那就到我的蜂场吧,体验一下我们养蜂人的生活怎样?竹花征求他的意见。
这个主意不错,我早想体验一下那种完全回归自然的生活,看来今天就要实现了。
竹花在前面驾车,他跟在后面,车子走了一段拐出省道,沿着一条砂石路开往落叶松林的深处,开了十几公里,来到一个相对开阔的草场,草场上有两顶长方形的绿色帆布帐篷,帐篷的北面和东面有成排的蜂箱。帐篷门口有四只绿色的铁桶和偌大一块太阳能板,旁边有个露天铁质简易灶台,灶台旁拴着一条大黑狗,黑狗朝车子汪汪叫了几声。竹花从车上下来对着黑狗喝道,大黑,自己人!大黑不再叫,站在那里用力摇尾巴。
把小狍子抱到东面那顶帐篷吧,那是我的闺房兼工作室,竹花说,小狍子肯定饿坏了,要马上喂奶。
他将小狍子从车上抱下来,送到东侧帐篷里,帐篷里有行军床、一张白色简易方桌、两把白色折叠椅,方桌上有个水晶玻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应该是从附近草地里采来的,野花的色彩和形状他从没见过,给人一种新鲜感。木桌旁有直播用的手机支架、麦克风、耳机和补光灯。在卷帘窗前,有个三层不锈钢架,上面摆满了女性用品,看来这是竹花工作的地方了。竹花拿着两盒蒙牛牛奶走进来,说没有奶瓶奶嘴,用吸管试试,看看它们能不能吃。说完抱起一只小狍子,把吸管小心插入小狍子嘴里,说来奇怪,刚才还有些躁动的小狍子突然安静起来,开始用吸管吸奶吃。竹花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也如法炮制,他照着做了,小狍子安静地吃起奶来。竹花说,给它俩起个名字吧,您是大专家,您来起。他摇摇头道,现在网上有人说专家是贬义词,我可不是专家,我就是个AI工程师。竹花说,这样吧,您起一个我起一个,我这个就叫甜谷。他端详了一下怀里的小狍子,说,我这只叫响米好了。竹花说,甜谷、响米,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今晚直播我要让它俩出境,估计甜谷和响米会成为网红。
喂饱了甜谷和响米,竹花将小狍子抱到西面的帐篷,说,爸爸有饲养野生动物的经验,接下来的事由爸爸做好了。走出帐篷,蜂场里并无竹花爸爸的身影,问竹花,竹花说爸爸开车去松岭林业局送蜂蜜了,晚上回来一起吃晚饭。他问自己的帐篷该支在哪里,竹花说,就挨着爸爸的帐篷支吧,我这里晚上要直播,别影响到您。他说这里怎么会有网络信号,电有太阳能,信号覆盖可不是简单的事。竹花说这要感谢松岭林业局,他们为了保护湿地和护林防火需要,在林区山顶上建了铁塔,所以这里的信号是满格。竹花对他笑了笑道,有信号,是天涯咫尺;没有信号,就咫尺天涯。你看,我在大兴安岭,你在广州,我们谈笑间就成了朋友,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当然了,这种便捷你们计算机专家功不可没。他注意到竹花说话时把您改成了你。
在竹花的帮助下,蓝色野营帐篷很快支起来,帐篷形状浑圆,看上去像微缩版北京大剧院。竹花去准备晚餐,他仰面在帐篷里躺下来,心想,竹花与谷米哪里有一点神似,是脸形还是眉眼?他也说不清楚,觉得谷米长大后就应该是竹花这个样子。
外面传来汽车的响声,他起身走出帐篷,一辆皮卡开过来,竹花的父亲,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从车上下来,大叔的脸充满山楂红,唇上留有短髭,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塑料袋。他问了声叔叔好,大叔快速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就是竹花说的那位大人物吧?这么年轻就能设计智能机器人,了不起!
他谦虚地说,我就是个AI工程师,不是什么大人物。
欢迎你,你是红花塘第一位客人,竹花说过,你好像被工作累得有些焦虑,需要休养,这里空气好,食物和水都干净,住上一段时间什么焦虑、烦恼都会被风吹散。
看来竹花对爸爸没有隐瞒,连他焦虑的事大叔都知道。大叔刚才说的红花塘让他感到新奇,原来蜂场所在地还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他心里想,红花是什么花呢?
大叔说,你先歇着,我去帮竹花做饭,炒菜的活儿你们年轻人干不了,一会儿边吃边聊。
只见了几分钟,他就有点喜欢上了这位大叔,大叔五官端正,性格爽朗,虽然留有短髭,但无半点匪气,说话也不拐弯抹角,几句话就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那个简易灶台被点燃了,红彤彤的柴火,冒着热气的铁锅,缭绕上升的炊烟,构成了黄昏里红花塘一道最美的图景。他用手机抓拍了几张,想晚上发给夏至看看,这烟火气很治愈,说不定也是抵抗抑郁的良药。
晚餐在西侧帐篷,一张折叠桌,四把折叠椅,一切陈设都十分简单,与竹花帐篷不同的是,这顶帐篷里放了许多塑料整理箱,卷帘窗前也有个不锈钢架,上面摆着高低不同的酒瓶。他快速扫了一眼,没有名贵的好酒,皆是些地产酒和俄罗斯产的白酒、啤酒,看来大叔平时喜欢喝几口。
落座后大叔问他喝什么酒,他说自己酒量不行,只能小酌几口。大叔说那就别喝地产酒了,地产酒度数高,伏特加才四十几度,喝点吧。说完,用玻璃杯给他斟满一杯,自己也满上了一杯。竹花不喝酒,喝一种用干刺玫花泡的花茶,刺玫花在水中舒展开来,还原成一朵粉红色的花朵。
来,欢迎竹花的朋友!说完,大叔端杯朝向他。他急忙端杯和大叔碰了一下,说,实在不好意思,叨扰你们啦。大叔说,谈不上叨扰,竹花认识的人成千上万,能跑到大山里来见面的,你是第一个。他说,路上捡了甜谷和响米,只好送到这里来。大叔说,这两只小狍子与你有缘,也与红花塘有缘,要不然你们一辈子也来不了红花塘。大叔把他和两只小狍子称为你们,显然是提高了小狍子的地位。
大叔厨艺果然不错,铁锅炒的杂蘑和爆炒老山芹最为可口,还有干黄花菜炖肉、凉拌蕨菜和酱焖柳根鱼,都是当地的食材,每一样菜都带有山野的味道。他头一次吃老山芹,开始味道有点怪,吃了几口便品出一种不安分的鲜,说不安分,是因为这种鲜会勾人,它藏在怪中,只有理解了怪才能品出这种鲜,他似乎理解了某些小吃为什么冠以怪味,怪味还真是自有妙处。炒杂蘑则散发着一股清香,在岭南除却煲汤,一般烧菜只用一种菌类,不会把几样菌类一起炒,今天这盘炒杂蘑让他吃出了菌类的复杂香味。他听爷爷说过,烧菜的最高境界就是烧出复杂的香味,像这个,又像那个,一个食客一种说法,能烧成这种菜的厨子就可以封神了。他夸赞炒杂蘑太好吃了,在大酒店吃不到这种味道。大叔说蘑菇是菜中君子,所有的蘑菇都相互成全,它们永远突出最鲜的那道食材的味道。
他回敬了大叔一口,放下杯道,甜谷和响米怎么办?你们没有时间照顾这两只小家伙。
先养些时日,然后送到松岭野生动物救助站,那里有专业人士饲养。
他放心了,小狍子若去救助站,他也了却一桩心事。
大叔频频和他碰杯,对他喝多喝少却不介意,大叔注重的是碰杯。
伏特加毕竟是烈酒,他感到体内仿佛有根盘绕的电阻丝正在通电热起来。因为总是和大叔说话,忽略了一旁的竹花,他扭头问,这个地方为啥叫红花塘呢?
这个地方产红花子呀,竹花说,红花子就是野百合,春夏之交草地里特别多,于是我就给这里起了红花塘的名字。
你真会起名字,他说,“红花塘”这名字有意境。
这里确实很美,这样吧,今天先美美睡上一觉,这几天我领你四处转转,山里的景色独一无二,与在大城市相比完全是两种味道。竹花说。
大叔说,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我去塔河送货,接货的小伙子向我显摆他的手表。我说,不就是块电子表吗?三两年就淘汰了,有啥可显摆的。小伙子说我老土,他戴的不是表,是电子咖啡,说带上它就像喝了咖啡一样,做事不打瞌睡,一天到晚精神抖擞。大叔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喝了一大口,道,你说将来若是有机器人养蜂,我不就废了吗?
人工智能是一把双刃剑,肯定对人有不利的一面,他说,关键看如何把握。
大叔说,你是设计师,你怎么把握的呢?
他迟疑了一下,歉意地摇摇头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我的导师和我都秉持一个观点,就是控制,控制好了,可能是双赢;控制不好,也许是人类的灾难。打个比方说,一条流动的大河要有河堤,没有河堤约束,河水就会泛滥,就不会流向大海。 AI产品也是如此,控制不好,人类会遭到反噬。
大叔放下筷子问,我们养蜂出现爆箱就要分箱,蜜蜂毕竟是有生命的,能管住,机器没有血肉,要是管不住还了得,就像开着的车子忽然刹车失灵,连人带车不得掉到沟里去呀?
他点点头,说自己焦虑,就与这个担心有关。
竹花说,你们这是强权思维,典型的自我中心意识,万物生来平等,为什么总想控制别人呢?如果你创造一个生命是为了控制它,那你最好别去创造。你看山里的野生动物,妈妈将孩子带大后就不再管了,任由它们自由闯荡,只有人类总喜欢管着子孙,从控制子孙中获得满足。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竹花会这样看问题,竹花把AI作品看成了有生命的子孙,要给它们应有的信任。起初他也这样看,但夏娃的执拗与倔强让他感到了恐惧,一旦夏娃用自己的分析重组了程序,后果是无法预料的,而夏娃只是个全科医生,要是一个武装人员,成为杀人狂不是没有可能。
大叔说,我在塔河养蜂时认识了一个老道士,他搭了个窝棚就在山里修行,连个砖瓦道观都没有。我问他为啥过得像苦行僧似的,道士不都讲究养生吗。他说,你知道《易经》吗?这本书就讲一个道理:本天以治人,而不强天以从人。我哪里能听懂这些之乎者也的话,他就给我解释,既然来大兴安岭修行,就应该按照这里的法则来做事,不能强迫这里的法则来适应我,我住的窝棚都用山里草木搭建而成,居草庐而心安,有什么不好?这个说法我似懂非懂,我的理解是大兴安岭里的花开花落就是道士说的法则。
他感到有些头晕,脑子里回响着大叔刚才说的一句话:强天以从人。自己在AI上的某些做法,是不是强天以从人呢?他脑子有些乱,说伏特加酒劲太大,有点不胜酒力。大叔说那就别喝了,吃点饭早些休息。竹花烙了油饼,黄灿灿的看上去就好吃,他吃得很饱,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吃得最饱的一次。
走出大叔的帐篷,周围群山如黛,天空星汉璀璨,他抬头看了许久,在城市里这种星空是见不到的,他问竹花北斗、北极、参宿星都在什么方位,因为天上的星星太多了,让人眼花缭乱。竹花一一指给他,他问北斗星为何是一把大勺子、参宿星为何会排成一线。第一个问题把竹花难住了,说她也不知道,但参宿三星排成一队是有讲究的,三颗星分别是福、禄、寿,三颗星星一般高,没有大小之分。
竹花说,你今天肯定累了,早点休息,林区防火都要打一条隔离带,你试着在脑子里建一道防火墙,把过去的事先隔开,在一块新巢框上造脾酿蜜。
他做攻略时查阅过巢脾这个概念,竹花这个比喻很贴切,巢脾预示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躺下后他拨通了夏至的电话,他已经两天没有接到夏至的微信,担心她的病情。
夏至说话有气无力。夏至说有人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到社区做个志愿者,用体力劳动来抵抗抑郁。她去了,结果惹了一肚子气。他感到好笑,问,怎么做个志愿者还能惹一肚子气?夏至说,你不知道啊,小小的社区搞形式主义,而且业务熟练得很。她到社区后,社区组织志愿者去公园捡垃圾,每人发了一个印着白字的红马甲、一个竹钳、一个绿色环保口袋,全副武装后在公园门口列队。她问社区主任,工具发到手大家去捡垃圾就是了,都在这里站着干吗?主任说,市政公司老总要来调研,等他们一行来了大家再统一行动。她觉得这样有作秀之嫌,捡垃圾就捡垃圾好了,做什么秀呢?主任说,你不懂,现在就时兴这个,现在很多事都是做给别人看。她想好吧,那就等一等,她也想看看市政公司老总是胖还是瘦。谁知道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小时,市政公司老总依然迟迟未到,她两腿酸麻,感觉自己就要中暑了,对主任说自己实在坚持不住了,把红马甲和工具还给主任,摇摇晃晃走了回来。
他说,你要理解主任,领导视察总要有观众吧,这气生得不值,更何况是你自己去的。
夏至说,问题是我产生了离奇古怪的联想,站在公园门口那两个小时,我把自己前三十年做了一个回顾,想想看,我做了多少无用功、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比如在夏娃五官设计上,我像美容师一样一个汗毛孔都不敢马虎,真的达到了纳米级标准,可是有什么用呢?项目一停,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不能这么看,他说,你给夏娃设计的形象我非常满意,项目负责人满意,就说明你的工作有很高的完成度,至于夏娃出现不可控情况,与你的分工无关,责任在我不在你。
夏至道,我俩都病了,一个抑郁,一个焦虑,都是因为夏娃,夏娃好像为了惩罚你我而生,你说实话,小时候是不是做过对不起那个同桌的事?
都是小孩子,能做什么事?他加快了语速。
你看你,说到谷米你就急。夏至叹了口气。
为了让夏至开心,他讲了路上收留两只小狍子的事。夏至说,给小狍子起的甜谷、响米,暴露了你的内心世界,其实你很会骗人,说什么不恋爱、不结婚、不要孩子,从这两个名字看,你的说法根本不靠谱。
他很惊讶,问她为何这样说。
夏至说,你给两只小狍子起的名字,合起来不就是你的同桌谷米吗?所以啊你以后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心里一直放不下谷米,当初你给我照片做参照时我就猜出了几分,说实话,瓷娃娃脸并不怎么好看。
你太敏感了夏至,甜谷是竹花随口起的,再说了,小学生懂什么爱情,充其量是好感而已。
小学生当然不懂爱情,但可以埋下爱情的种子呀,我要是你,就主动去联系谷米,当然现在有点晚了,你应该早点下手才对。
他心里觉得好笑,你夏至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正式谈恋爱,现在却当起爱情导师来了。但他没有反驳夏至,夏至唯有对他才能说说心里话,一个抑郁症患者,需要有渠道发泄情绪,自己权当出气筒就是。
夏至停顿了片刻,放低了声音说,我不能再去奇松公司了,一看到老汪那张脸心脏就怦怦直跳,我的博士也可能退学,我根本没心思写论文,我是流水中的一片树叶,或者是风中的一片羽毛,没有根系,无所依附,像极了被打入冷宫的夏娃,我还有什么用呢?何况我的伯乐也病了,逃避现实去了遥远的大兴安岭,希望之光对于我来说越来越渺茫,天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蓝屏,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你不能这样想,这些应该是我担忧的问题,你怎么也出现了恐惧未来的症状呢?难道抑郁基础上又叠加了焦虑?
没错,夏至说,医生告诉我,我确实有焦虑的成分。
我们共同面对吧,我们在内心里共同设计一套新程序,创造新生活。他说,我今天来到红花塘,很久以来吃饭不香的问题有所缓解,炒杂蘑和炒老山芹两道菜,拯救了我的味蕾,让我吃得特开心。
你有竹花相伴,秀色可餐嘛。夏至话里有话。他和夏至说过竹花,夏至没有往心里去,一个养蜂女和一个AI工程师没有未来可言,但敏感还是让她说出了带味道的话。
他愣了一下,夏至能说出这番偏执的话说明她的病情在向深度发展,因为夏至很清楚他对异性提不起来兴趣,项目组的姑娘甚至怀疑他的性取向有问题,奇松公司的职工平均年龄不过二十五岁,其中娇艳有才的姑娘很多,如果他有择偶意愿,好姑娘一定排长队,但他公开宣示三十岁以前不考虑个人问题,所有想当红娘者一概免开尊口,更何况他患病以来,关于他不恋爱、不结婚、不要孩子的说法已经不是秘密。
要不,你也来大兴安岭吧,换一种生活方式,回归大自然,他说,这或许对病情有利。
我不能去,夏至毫不犹豫地说,一方面我对乡村生活有抵触,另一方面在旅途中我无法控制自己:在火车上,我担心自己用消防锤敲碎车窗玻璃;在飞机上,我担心自己会去拉开安全门。为了不危害社会,我还是囚徒一样待在家里好。
夏至用了“控制”一词,他感到心脏猛然抽动了一下,是啊,旅途中如果失控怎么办?夏至这个情况确实不适宜外出。他说,那好吧,我会经常和你联系,你遇到想不开的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不仅是你的项目组组长,而且还是你的弟弟,有话别憋在心里,要像抽烟那样把烟吸进去再吐出来。
他想结束通话,夏至突然问他,你知道我现在对什么感兴趣吗?
他说,你除了本专业,不会对其他事情感兴趣的,如果有,那倒不是坏事。
我想等我恢复健康后,要以量子技术为突破口,研究真正的平行世界,你不知道,我经常在恍惚中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我,人生是一场真正的双向奔赴,我甚至能看到我身穿婚纱、喜气洋洋的模样,遗憾的是身边没有一个熟人,连你这个我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弟弟都不在。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我自己。他说,这是一种幻觉,我也有过这种情况。夏至说,你知道吗?中微子的发现,证明隐身和穿越不再虚幻,它是真实的存在,也就是说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我完全有可能与真正的自己相遇。
他不能打击夏至的热情,如果夏至真的潜心研究量子技术应用,与计算机专业并不矛盾,实际上量子技术早就应用于计算机存储、卫星通信等领域,但对平行世界的探索还没有实质性进展,只是一种推测。
如果我能做到,那么在平行世界里我将得以永生。夏至说。
祝你成功,他只能顺着夏至说,希望今夜在梦中你能遇见更美丽的自己。
放下电话,他陷入了深思。他想起了发生在夏至身上的一件事。
夏至参与开发的一个自动驾驶软件系统投入市场后发生了一起车祸,导致驾驶员死亡。鉴定结果是集成传感器出了故障,而夏至负责的是控制系统。有关部门对车祸发生的原因做了分析,传感、控制、执行、相关系统人员都背负了一定责任。夏至想不通,一遍遍去主管部门申诉,把领导搞得很不耐烦,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劝劝夏助理。他听了夏至的解释,觉得夏至的诉求在合理范围,便不想和稀泥,对夏至坚持讨说法的举动表示理解。夏至说,责任划分虽然做不到纳米级,但必须切割清楚。他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争取上级改变决定需要精力和时间,你浪费了写论文的时间来要个说法是不是得不偿失。夏至说,我不求别的,只要把堵在心里的疙瘩解开就成,自己没必要背黑锅,如果是控制系统的问题,枪毙我都没二话。他说,你说得没错,可是现实如同正在运行的软件,输入什么输出什么都取决于程序,软件不改结果不会有变化。夏至不信邪,频频往上递交书面材料,让此事成了一个信访积案,在上级部署的化解信访积案专项行动中,更大的领导听了汇报,觉得她的申诉有道理,批示马上整改。具体负责的人问她有何诉求,她说没有额外诉求,只要有关部门出具一张正式公文,说这起事故控制系统设计不存在问题就可以。负责人当即拍板,积案得以轻松化解。事后信访办的同志对他说,早知道一纸公文就能销一个上访案件,何至于拖得这么久,还消耗了这么多行政资源。这件事让他对夏至有了进一步了解,夏至是个精神上有洁癖的人,她的内心世界仿佛铺着一张宣纸,哪怕小小一滴墨,都会浸染成一片。
帐外无风,大兴安岭的夏夜十分凉爽,各种夏虫鸣叫不止,有飞虫撞在纱窗上,发出噗噗的声响。他并不反感这些声音,这些声音让他感到充实,倒是过于寂静的环境会增添恐惧感。在家时,为了驱赶死一样的沉寂,他会放下肖邦的曲子,播放留学期间曾经喜欢过的Hip-hop流行曲子,在这里,虫鸣就是最动听的音乐,他努力辨析着虫鸣,想分出不同的叫声都来自何种昆虫,很可惜,他是一个昆虫盲,一样也对不上号。他觉得离开计算机自己真的一无是处。
他想起竹花的话,在脑子里建一道防火墙,暂时把AI隔开来,但与夏至这番对话,像洪水一样冲击着心房,他觉得防火墙出现了数不清的管涌,已经无法控制。他起身找出冷松开的口服药服下,坐在帐篷里呆呆地望着窗子,一只螳螂爬在纱窗上,看来它把纱窗当成了蛛网。
煎熬了大半夜,至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大兴安岭的早晨仿佛戴着面纱一样,不论是阔叶树、针叶树还是灌木,每一棵树都在向空中吐着雾气,他醒得早,走出帐篷做了几个扩胸动作,顿时感到了空气中有一种桦树汁一样的软甜。在广州,晨起后总感到所有物件都黏糊糊的,而这里就不同了,这里是一种湿润的清爽。林中鸟儿醒得比人早,啁啾不止,草地上的野花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威武的大黑半蹲在狗窝前,挺着脖子在观察他。
竹花父女俩在打理蜂箱,见他起床,摆手示意他不要过去,防止被蜜蜂蜇伤。大叔戴着防蜂帽,脚上是高筒黑色水靴,正在一个个检查蜂箱。竹花动作娴熟,一块块巢框在手上摆动自如,成群的蜜蜂在她身边飞舞。竹花劳作的样子带有一种健康美,金色的阳光照着她白色的衣裙,也照耀着草地上盛开的小黄花,这些小黄花肯定不是蒲公英,它们与竹花形成了色彩上的互动,于是,木色的蜂箱、一身白衣的竹花和绿色的草地,在大森林的背景下构成了一幅西方古典主义油画。他做过功课,知道蜜蜂也喜欢早起,早晨的蜜蜂最为活跃,是检阅蜜蜂状况的最佳时间。
他在蜂场周围转了转,在一棵高大的樟子松树上,发现了一只蹦蹦跳跳的花松鼠,松鼠不怕人,在树枝间跳来跳去。身旁传来咕咕咕咕的叫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两只山鸡在觅食,雄鸡羽毛斑斓、长尾拉风,雌鸡一团褐色、体态圆融,他就想,为什么人类与动物总是相反,动物雄性讲究美,而人类女性多打扮,这难道是进化所致?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一些灌木上缀满黑色的果实,果实圆圆的,各个带着糖霜,他不认识这种果实,用手机拍照辨识了一下才知是都柿。都柿又叫野生蓝莓,是一种珍贵的浆果。他摘下几粒尝了尝,汁多肉软,酸甜适度,比市场上常见的蓝莓更有味道。他发现这里都柿很多,却没人采摘,看来做直播带货的竹花顾不上这些浆果。不知不觉中转了将近一个钟头,竹花喊他,他才不舍地走出林地。竹花用脸盆打来清水,他有点不好意思,说应该自己去打水。竹花说明天早晨可以到旁边的柳溪去洗漱,那个感觉才叫棒。他说,柳溪离这里远吗?竹花说,不远,这里是嫩江之源,溪流众多,许多小溪都没有名字,白桦林这条小溪的名字是我给起的,我把它标注在了微信位置里,之所以叫柳溪,是因为溪水旁长了很多柳毛子。柳溪的水又清又亮,走过那片白桦林就是。说完,竹花指了指东南方的一片白桦林。
早餐虽简单,却讲究,有俄式黑列巴、咸鸭蛋、腌菊芋和
子粥,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一瓶黑果酱。竹花说都柿酱是她自己制作的,跟一个鄂温克族大妈学的技术,原料就是帐篷后面的野生都柿,纯天然,无添加,在网上特抢手。他说刚才看到都柿了,还吃了几粒。竹花说等几天才能完全成熟,采摘后可以做果酱、酿都柿酒。
吃过早餐,竹花让他换上运动鞋,要带他到附近转转。竹花依然是一身牛仔装,戴着白色棒球帽和太阳镜,脚蹬棕色高筒翻毛皮鞋,还不忘牵上威武的大黑。竹花英姿飒爽,与项目组那些纤弱的女同事相比,简直就是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竹花说先去柳溪看看。白桦林中有一条羊肠小径,是竹花父女去柳溪提水走出来的。小径布满落叶,走起来富有弹性,像踩在海绵上一样。大黑在前,竹花居中,他跟在后面,这样的位置想不看竹花的背影都难。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一个女性丰满的臀部,富有弹力的牛仔裤将竹花体型勾勒得一览无余,每一步都会颤上两颤。他想起了“一步三颤”这个成语,看来发明者没有实践经验,充满青春力量的女性不会一步三颤,两颤才恰到妙处。他想移开目光,可是小径太窄,怎么也无法避开。他觉得自己好猥琐,怎么能看一个女性不该看的部位呢?他收回目光,尽量看自己的脚尖,但忍不住还是会偷偷瞄上几眼。
走出白桦林,眼前是一条弯曲的小溪,溪水不是很旺,在柳树丛间蜿蜒流过。竹花说往下游走有个水潭,那儿景色最美。两人来到竹花所说的水潭,他被水潭的景色震撼了。这里因为地势有落差,溪水形成一个深蓝色的水潭,潭水清澈,可见潭底布满片石和鹅卵石。潭对岸是茂密的柳丛,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丛里跳来飞去。他们站立的一侧没有柳丛,尽是圆滚滚的大石头,有一块石头像碾盘,平展光滑,是太阳浴的天然大床。站在石头上往下看,可见水中有成群的柳根鱼在游来游去。竹花说这水潭应该有个名字。他说,你喜欢起名字,水潭肯定落不下。竹花说,还真没有,水潭名字你来起吧,这里是我的专属泳池,我经常在这里游泳,缺点是水有些凉,你肯定不适应。他说住帐篷洗浴确实是个大问题,有这样一个天然泳池,简直就是天赐。竹花眼睛一亮道,就叫天赐池好了,这个名字的专利属于你。他笑了笑,没有拒绝。看着清清的潭水,他真想脱去衣服跳下去畅游一番。
两人沿着柳溪往下游走,看到溪水中有一种小型水禽,小水禽比野鸭略小,动作敏捷,走近它也不飞,而是一头扎进水中很久不露头。竹花叫不出它们的学名,给起了个绰号叫水中家贼。家贼是北大荒对麻雀的别称,水中家贼没有贬义,是说这种水禽像麻雀一般灵活。两人还看到一种白色的大型涉禽,两腿奇长,像鹤又像鹳,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竹花说它们在等待鱼儿游过来好捕食,这种大型涉禽捕食方法就是等待,有时等上一两个小时纹丝不动,当地人就叫它长脖子老等。
竹花说,看到这些水鸟你会想到什么,该不会想到丝网和笼子吧?
我为什么要这样想?他有些不解,竹花怎么会这样看他。
因为你告诉我,在AI设计上你始终坚持控制的原则,我想假如让你来养蜂,你会不会给蜜蜂规定花形、路线、往返时间和采蜜量。
鸟儿和蜜蜂都是自由的,他说,我只控制平行者。
竹花扮了个鬼脸,她也是在调侃。
再往下游走,眼前是成片的蒲苇,蒲苇中探出一根根长戟般的蒲棒。因为天有些热,竹花建议在一棵大柞树下坐一会儿。柞树下没长草,树根外凸,正好可以落座。竹花说爸爸那里有鱼竿,下次到这里来钓鱼,柳溪中的鱼是冷水鱼,有雅罗、细鳞,幸运的话还能钓到狗鱼棒子。他说自己从没钓过鱼,找个机会来试试。
你昨晚休息怎样?竹花扭过头问。
不好,都怪我睡前给同事打了个电话,本来想安慰一下人家,结果自己倒需要安慰了。
入睡前要静心,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一会儿就睡着了。竹花闭上眼睛,用了个睡眠姿势做示范。他发现竹花的睫毛好长,闭上眼睛像一道黑色的下弦月。
看来你睡得不错了。他说。
哪里,我也就是说说而已,道理都是讲给别人的,不适用自己。其实我昨晚时醒时睡。竹花说,在蜂场我第一次失眠。
是我来打扰了你?他关切地问。
不是,我从吉尔吉斯斯坦进了一批高原百花蜜,哈尔滨的经销人员在销售时误当俄罗斯蜂蜜给买家发了货,出了信誉问题。吉尔吉斯斯坦的官方语言也是俄语,销售人员马马虎虎,就出了差错,我只能连夜处理此事。竹花解释了原因。
你不光养蜂,进口蜂蜜生意做得还蛮大,你说过在黑河、哈尔滨都有经销部。
小打小闹而已,我这个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像蜜蜂一样快快乐乐地生活。竹花折断两截柞树枝,一截给他,一截留给自己,柞树叶像绿色的蒲扇,摇动起来正好可以驱赶小咬。大兴安岭的小咬很厉害,当地人叫它“刨锛儿”,意思是只要它落到你的皮肤上,会像刨锛儿一样来上一口,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
看着手中的树枝,他回头观察了一下背靠的这棵大柞树,大柞树灰褐的树干需两人合抱,树冠如巨伞,在柳溪一带鹤立鸡群般突出。他想起了爷爷的嘱托,问竹花,这棵大树树龄有多少?竹花说听爸爸说过,这棵树在三百岁以上。他说,我想认这棵大树为亲不知可不可以。竹花笑了,说,当然可以,我批准了。他站起身,双手合十面朝大树拜了三拜,然后对竹花说,好了,从此我在红花塘有了亲人。
竹花没想到他会来真的,傻傻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他忽然问,对了,你为什么起个竹花的名字?大兴安岭没有竹子呀。
“竹”字是谐音,其实是追逐的逐,我们养蜂人逐花而居,哪里花开就到哪里采蜜。这些年,南至婺源,北至大兴安岭,东至连云港,西至天山,我们父女走了很多地方,所以我就起了个竹花的网名,很可惜,网友都喜欢叫我蜜姐,偏偏忽略了“竹花”这个有寓意的名字。
逐花而居,多么逍遥自在!他感叹了一句。你养蜂有什么管理理念吗?
顺其自然,竹花说,对蜜蜂干预越少越好,蜜蜂知道自己该怎样采蜜,该采什么蜜,对于蜜蜂来说,它们看到的花与我们看到的花不同,它们看到的是光谱,是紫外线,光谱和紫外线会对它们加以引导,养蜂人只要给蜜蜂足够的空间就行了。
他咽了一口唾液,心想,竹花的生活真的令人羡慕,与山林相亲,与鸟兽为友,把甜蜜送给有需要的每一个人,活得酣畅,过得舒展,相比之下自己和夏至的生活却像一只丝茧中的蚕蛹,有点揪揪巴巴,在别人眼里是精英、是青年才俊,可是自己的幸福感并不充盈。
竹花带他来到一片樟子松林,这是一片被保护的原始森林。竹花说大兴安岭因为几十年的采伐,像这样成规模的樟子松林已不多见,这片林子能被保护下来与嫩江源有关,环保部门对水源地采伐要求比较严,才留住了这片十几公顷的樟子松林。
来大兴安岭之前他没有见过樟子松,网上搜索,知道这是一种耐寒、耐旱的松树,树干高大,树形美观,在当地有美人松一说。他问竹花樟子松是不是又叫美人松,竹花说有这个说法,当年伐木工人都叫它美人松。伐木工人也是,一边叫美人松,一边施以斧锯,怎么就下得去手?他看到一棵树干光滑的大树,走过去拥抱了一下,没有抱过来,竹花走过去,两人拉起手才将大树合抱起来。竹花说还有比这棵更粗的,估计在三百岁以上。他仰头看了看,树冠的松枝有些稀疏,这不是坏事,阳光可以透过松枝照下来,如果树冠枝叶密实,树下草木就很难存活了,所谓大树下面寸草不生就是这个道理,由此看来,樟子松是很仁义的树,不因为自己的生长就剥夺别人生长的权利。
在一条小路旁,竹花指着一些灌木说,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摇摇头,这些灌木叶子敦厚,色泽深绿,长着烧卖形状的果实。竹花说,这是榛子,野生榛子,秋天才会成熟。他仔细看了看烧卖状的果实,想不到如此柔嫩的外皮,竟然会孕育出那么结实的坚果来。他在市场上买过带壳的榛子,需要用工具才能夹得开。
从樟子松林继续前行,远远地从树梢上可以看见一个铁质的瞭望塔,瞭望塔建在地势最高的山顶上,竹花说,这是伊勒呼里山第二峰,守塔的护林员是一对父子,姓许,护林员是大森林的守护神,他们生活枯燥单调,常人难以忍受。他提出想上去看看,与这对父子聊几句。竹花说,爬山很累的,你能受得了?他说,试试看吧,实在爬不动再说。竹花开玩笑道,没事的,抱过美人松自然就添了力气,实在爬不动,我背你。
依然是原来的顺序,大黑、竹花、他,三者成一路纵队开始爬山。好在山势不陡,路上有许多五味子和山葡萄的藤蔓,想走也走不快。爬到半程他开始大口喘气,竹花回过头问,爬不动了?他说歇歇再爬。他看到竹花也流汗了,被汗水浸湿的一绺头发黏在额头,更加衬出她凝脂般的肤色。真像瓷娃娃,他对自己说,一个大山养蜂女,怎么会这般白净,难道世上真有晒不黑的女人?他说,我不会让你背的,我是个男子汉。竹花咯咯笑了,说,让我背也背不动,我也累。
爬爬歇歇,终于到达山顶。原来瞭望塔下还有一处简易木屋,面色黧黑、额头油亮的老许正在鼓捣一张渔网。老许认识竹花,问她怎么来了。竹花说,来了个南方朋友,领着四处转转,就转到你这里来了。竹花把大黑拴好,问小许哪儿去了。老许指指瞭望塔,说在上面上网呢,自从瞭望塔有了网,这孩子就喜欢待在上面,其实塔上塔下信号都是满格,在上面就是安静一些。他和老许聊了起来,老许说护林员生活虽然艰苦,但乐子也不少,他和儿子在这里有两大乐趣,一个是定时喂一窝火狐狸,一个是到山下河沟里淌鱼。他一听来了兴趣,问喂火狐狸是怎么一回事。老许说火狐狸有灵性,伤害不得。有次他骑摩托下山取补给回来,在树林里发现一只被套住的火狐狸,禁猎之后虽然没了枪,但还是有不法偷猎者下套猎取野生动物,这只火狐狸不幸中了猎套。听到火狐狸婴儿一般的惨叫,他急忙走过去查看,发现一只成年火狐狸被猎套套住。他用安全帽小心地将火狐狸的头罩住,然后解开了绳套。火狐狸获救后没有跑远,来回走着在不远处观察,看着他骑摩托上了山。让他想不到的是,三天之后这只火狐狸竟然找上门来讨吃的,他喂了火狐狸之后,火狐狸每天定期来这里讨吃的,不仅自己来,过了些日子竟然把全家都带来了,大大小小一共五只火狐狸。老许说好在现在不缺吃的,要是在二十年前,火狐狸会把他给吃穷了。现在他和儿子把喂火狐狸当成一个营生,也算乐在其中。第二件事是下山淌鱼,为啥叫淌鱼呢?就是找个河水狭窄的地方,用木头做个梁子,然后把淌网下进去,鱼儿会随着流水淌进网里,头一天下网,次日起网,每次都小有收获。
好有趣的生活!他想,火狐狸一定很好看,绿色的夏季不必说,想象一下在大雪封山的冬季,皑皑白雪间五只火狐狸在自由奔跑,多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应该请人画一幅油画来表现这个意境,画名就叫《火狐狸与守塔人》。
小许听到下面有客,从塔上下来打招呼。他主动和小许握手,竹花做了介绍,小许一说话就脸红,他注意到小许衣服很干净,头发梳洗得也整齐,一点不邋遢。两人交谈了一会儿,小许虽腼腆,表达却流利,没有闭塞之地青年人的局促。小许是哈尔滨一所本科院校毕业的,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没想到那个公司是个皮包公司,招人是为了赚政府补贴,拿到补贴公司就黄了。他又去了一家理财公司,谁知这家证照齐全的公司却搞起了非法吸储的勾当,不久老板进去了,讨还投资的人几乎要挤破公司大门,上访者大都是老年人,他们怀揣发财梦而来,却落了个血本无归。至此,小许没有再找工作,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让他回来做了护林员。
他问小许,回来做护林员,所学专业岂不荒废了吗?
小许说,有几个大学生毕业后能用上专业的?
他看了竹花一眼,竹花扮了个鬼脸,似乎说没错呀,她这个学哲学的还改行养蜂呢。
可是毕竟学了四年啊。他颇有些惋惜。
四年也有些收获,让我读懂了哈尔滨,知道了城市底层人群的生活,那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回来做护林员不感到单调吗?
小许笑了,说,我们班同学毕业后做什么的都有,毕竟是二本,就业没啥竞争力,还有几个男同学靠送外卖生活,他们都很羡慕我,我发的日常他们都点赞转发,我和爸爸喂的那五只火狐狸在网上火得不得了呢,只要有网,没啥单调的。
下山时他感到腿肚子有些僵硬,大黑和竹花很快就和他拉开了距离,他左顾右盼,担心密林里有野狼窜出来,心里很紧张,又不好意思让竹花等一等,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快走,结果不小心绊到藤条上,一头栽了下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头枕着竹花的大腿,脸上蒙着一方手帕,他扯开手帕,看到了竹花紧张的双眼,竹花身旁是耷拉着舌头的大黑。
怎么样?竹花问。
头晕,他说,绊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昨夜没睡好,今天又过于疲劳,你是困的。竹花说,你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两个小时!
他吃了一惊,急忙坐起来,低头一看,竹花的牛仔裤已经湿透,不知是他的汗水还是竹花的汗水,这么热的天,头枕着大腿躺上两个小时,还不把人热出痱子来?对不起,他说,我真不中用。
你是病人嘛,竹花说,病人弱不禁风很正常。我把了你的脉搏,没有异常,呼吸也均匀,知道无大碍,只是劳累所致,也没给爸爸打电话,让你安静地睡上一会儿,反正我也背不动你。
真不好意思。他说。
你的头比大象的还重。竹花说。
接下来的一周,竹花带他去了南瓮河湿地,去了漠河县城,去了著名的胭脂沟。两人一路交替驾车,边走边聊,在绿色世界里徜徉。
竹花仿佛担负着某种使命,在介绍风景时总想帮他打开焦虑的心锁。
在南瓮河湿地高高的观光塔上,竹花指着湿地里一块块岛状林说,看到那些岛状林了吧?是它们给永久冻土层降温,阻止了湿地温度升高,我们见到的风景完全靠永冻层托着,一旦岛状林被破坏,永冻层融化,所有的美景都会沦陷。
他从没听说过湿地下面是永冻层,谁能想象在神奇的大兴安岭,森林与湿地竟然靠冰层托着。湿地中蜿蜒的河流写出一个字来,这是一个他熟悉的字,央视节目的片头经常出现这个凌空拍摄的奇观。他说这个字像草书“龙”字,也像一个“家”字。竹花说,在我眼里它是一个“宗”字,宗旨的宗。听竹花说后再看,果然是个“宗”字,竹花的发现与景区的宣传不一样,景区的宣传是电视口径,那就是北方的家,他觉得竹花的发现更加意味深长。
竹花说,宗就是祖先,我上大学时一个研究三燕文化的老师说,大兴安岭是众多文明的起源地,人类从这里往东创造了辽河文明,进而创造了黄河文明,往北穿过白令海峡去了美洲创造了印第安文明。
确实有这么一种观点,他说,看来大兴安岭配得上这个“宗”字。
对了,你对所谓的平行者,为什么总想着控制它们,给它们自由不是更好?竹花歪着头问他。
这是两码事,对平行者控制不好会打开潘多拉盒子。
竹花摇了摇头说,一个母亲生下一个婴儿,她无法预料将来婴儿长大后是柳下惠还是个强奸犯,总不能因为有这个担心,就把婴儿给阉割了吧。
他愣了一下,竹花的话语颇具冲击力,这的确是个问题,自己对平行者的约束是不是一种变相阉割呢?就拿夏娃来说,夏娃诊断的结论错了吗?会不会是毫无顾忌地说出了实话?周主任有没有感染HIV不好下结论,但夏至却真的患上了抑郁症。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下不了决心。
竹花接着说,你的平行者所有的认知都是你赋予的,如果你输入的是善,它不会结出恶的果子,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如果你给平行者种下的是百合,还担心它长出罂粟吗?
他一时语塞,的确,平行者所有的数据都是工程师输入的,天文级的信息根本无法筛选,平行者的储存器就像一个水池,无数条管子往里灌水。他的导师斯蒂文给他讲了一个发生在美国的最新案例,一位叫加西亚的母亲起诉一家AI初创公司,因其收集青少年用户数据来训练AI模型,使她的孩子和AI恋人聊天成瘾无法自拔,结果开枪自杀,最后这家AI公司发表致歉声明,并对模型进行了修改。斯蒂文教授的意见再清晰不过,输入的数据决定AI的表现。
在胭脂沟,竹花指着远处一道河沟说,一百年前可不是现在这个荒凉的景象,这里堪称大兴安岭的秦淮河,见证着黄金之路的兴衰。他说,连个建筑遗址都没有,怎么会和秦淮河搭界?竹花说这里过去叫老金沟,是采金人集聚的大本营,人啊,腰包有了金子自然就开始想三想四,于是妓女们就像雨后草地上的蘑菇纷纷冒出来,有北方人,有南方人,还有白俄女人,当年这里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是臭名远播的销金窟。女人梳洗打扮都用前面的河水,这条河就成了胭脂河,如今物是人非,只剩下了流淌不息的胭脂河。
眼前一片荒凉,很难想象这里曾是歌舞升平的欢乐地,当年的淘金客是否想到百年后的胭脂沟会如此落寞?未来谁也无法确定,即使你定了严苛的规则,定了宏伟的规划,可是社会总会迈着自己的步伐前行,不因尧存,不因桀亡,这就是历史的必然逻辑。
为了看极光,两人来到了北极村,入住一家条件尚好的林中民宿。晚饭后两人坐在院子里聊天。他说很多人看不到极光,看极光需要运气。竹花说极光不会辜负有缘人,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嘛,心心念念,必有回响。
极光像极了上帝施放的烟花,它的闪现没有任何征兆,两人正在聊天,夜空中忽然就现出一道弯曲的紫光,这紫光像快速放大的月晕,在夜空上变成了一张硕大的笑脸。快看呀,极光!竹花喊了起来,你运气真好,我说了极光不会辜负有缘人!好奇怪,今夜的极光是紫色的,我以前只见过白色、蓝色和绿色的极光,见到紫色的还是头一回。竹花有些激动,用手机一边录像一边说,都说神奇的极光能治愈各种烦恼,今夜的极光说不定是为了治愈你的焦虑而来,你真是一个幸运儿!
但愿是这样。他说,极光的美不可比拟,它是宇宙创作的诗。
两人抓紧时间拍照、录制视频,在北极村见到极光不难,但紫色极光却极为罕见,紫色象征着神圣、慈爱和高雅,形容先哲老子的成语是紫气东来,北京城的皇宫叫紫禁城,可见紫色寓意有多么高大上。
他把极光的视频分享给夏至,说极光太神奇了,值得一看。过了一会儿,夏至发来一则微信,你不知道,爱斯基摩人认为极光是鬼神的火炬,它出现是为了引领人们上天堂,我要是看到极光,会义无反顾地随之而去。
他打了个寒战,心想怎么随之而去,难道像嫦娥奔月那样飞走?
竹花发现他在打寒战,问他是不是感觉冷,他点了点头,竹花把自己的俄式披肩搭在他身上,说这里昼夜温差大,小心着凉。披肩很大,质地柔软,应该是羊绒的。他说,你把披肩给我,自己着凉怎么办?竹花笑了笑说,好办,我俩合披就是了。说完没等他回话,就坐过来拉起披肩一角,盖在自己身上,他顿时闻到了一股薰衣草的香味儿,浑身充满暖意。
两人合披一件咖啡色的披肩,静静地坐在一条板凳上欣赏天空中的极光,谁也没有说话,这种相拥凝视的感觉让人陶醉。极光出现大致有半个小时,两人一直看到极光隐去,才依依不舍回到屋内。
我们喝点什么庆祝一下吧。他说。
伏特加。竹花的笑容有点神秘,牙白而细密,笑起来亮眼。
伏特加。他说。两人在客厅坐下,他请民宿老板上两杯伏特加。民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很快便端了两杯伏特加过来,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天哪,这酒杯好大,比江畔酒吧的杯子几乎大一倍,杯中的伏特加少说有四两。倒出的酒无法倒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喝。两人在老船木茶台上相对而坐,客厅里白色的花蕾形壁灯和橘色的南瓜形吊灯光线柔和,民宿的氛围温馨如家。
竹花说,刚才见到极光我联想到许多问题,极光为何而来?星辰为何那样排列?人类为什么不能单性繁殖?蜜蜂为什么忠于职守?我想出的答案是万物各有使命。
这也就是所谓的自然之道。他说。
我还想,你这么优秀的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才不会焦虑,要知道,科研是无止境的,你不能永远焦虑下去呀。
我还没有想好,你怎么看?
我觉得吧,一个人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好能活成一棵树的样子,像你在柳溪边认亲的那棵老柞树,或者像我俩合抱的那棵美人松,根系随意扎,枝叶随意伸展,用不着别人来剪枝,让大自然和风霜雨雪来塑形。
你这是作诗,可惜人生很现实。他摇了摇头。
竹花说,其实诗也好,现实也罢,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种,人与小小的蜜蜂在使命上大同小异,不过是繁衍。
你指的是生育吗?他问。
不仅仅是,还包括传承。
请具体说说,我对这个问题特感兴趣。他喝了一口伏特加,两手托着下颌望着竹花,灯光下的竹花有些朦胧,头发闪耀着金光,目光含蜜。
竹花略做思考,双手捧着酒杯说,比如说我养的蜜蜂,它们的使命是采蜜吗?当然不是,采蜜是为了繁衍,蜂王、工蜂、雄蜂,分工虽然不同,但繁衍的使命一致。再看柞蚕,它们一生那么辛苦,由蚕卵、幼虫,再到丝茧包裹的蚕蛹,最后变成蚕蛾,一生就是为了繁衍。完成交配后的雄蚕蛾马上会死去,而雌蚕蛾产卵后也会很快死去,因为它的使命完成了。再如大马哈鱼,历尽千辛万苦从茫茫大海洄游到河流狭窄的源头,也是为了繁衍,使命完成后生命便随之终结。我注意到许多动物,包括很小的昆虫都是这个样子。倒是人类给自然的使命附加了太多的东西,凭空增添了无数控制的紧箍咒,而且控制越来越多、越来越紧,你应该知道,很多时候允许比控制更有力量。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的伏特加,脑海里波涛汹涌。他听出竹花说这些是在劝他,让他放下控制平行者的想法,让他不再为未来恐惧焦虑。来大兴安岭这些日子,他确实有些动摇,开始反思自己的固执。他又抿了一口酒,然后盯着老船木桌面上一个榫眼道,不瞒你说,我对自己有个要求,那就是不恋爱、不结婚、不要孩子,这个想法对爷爷说过,爷爷未置可否,只是建议我到大兴安岭来看看,我好像懂了爷爷让我来此的用意。
老人家是让你拜自然为师,向大自然学习。
向大自然学习,也包括向你学习,你的很多话对我产生了触动。他笑了笑,这是真心话。他端起杯对竹花说,来,我敬你一杯,为了紫色的极光,更为了温暖的羊绒披肩,干杯!说完,他竟然一口干掉了杯中的伏特加。竹花睁大眼睛望着他,惊叹道,你藏得好深。竹花当然是指酒量。
他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拿出那枚在茅兰沟买的红玛瑙平安扣,用一个慢动作的姿势在桌面上推至竹花面前说,这是给你的,不成敬意。
竹花很惊讶,双手托起平安扣,端详了好一会儿后,仔细戴在了脖颈上。
祝我们平安。她说。
这夜,他入睡后做了一个春梦,梦到自己与竹花在一张柔软的被子里缠绵了一夜。醒来后还觉得好难为情,为什么做这样一个梦,而且如此真切?他记住了梦中所有的细节,早餐时不敢直视对面的竹花,好像自己真的做了错事。竹花把自己那份鸡蛋给了他,他连声谢都忘了说,把头压得更低了,恨不得将头扎到餐盘里。
他给爷爷打电话,爷爷问他是否去了鞍子山,他说还没有,大兴安岭一步一景,走到哪里都想停下来打卡。爷爷说早点去鞍子山营区看看,别忘了替他给师长献一束花,不要买花店里的花,就在草地里采些野花,鞍子山附近草甸里有的是钢笔水花。他知道钢笔水花就是鸢尾花,柳溪两岸也不少,蓝色的花像钢笔水染过一样,靛蓝中透着一种深紫,特别好看。
竹花的计划里短期内没有鞍子山,他说了爷爷的要求后,竹花改变了计划,把去鞍子山营区日程提到了前面。竹花说她从小就崇拜军人,之所以喜欢牛仔装,就是因为这个情结在起作用。这次去鞍子山要在网上做直播,老旧军营里一定沉淀了许多故事,可以挖掘出来分享给网友。两人商定先回蜂场休整一下,竹花换一身军绿色的仿戎装,这样做直播更搭。
驱车回到蜂场已是中午,大叔抱着甜谷和响米从帐篷出来,说野生动物救助站打来电话,可以接收甜谷和响米,他现在就送去。他俩决定驾车一同去救护站,安顿好甜谷和响米心里才踏实。他把甜谷和响米抱到竹花的坦克 300,两只小家伙很乖,不停地舔舐他的脸庞,这些日子与甜谷、响米混熟了,他走到哪里,两只小家伙就蹦蹦跳跳跟到哪里,竹花说甜谷和响米把他当成了妈妈。
来到救助站,偌大的院子里野生动物并不多,有一只翅膀受伤的大
、两只有腿伤的鹤,还有两只小黑熊,再无其他动物。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给甜谷和响米做了检查,填写了一份单子给竹花,说两只小家伙挺好,两个月左右就可以出站了。他问那个工作人员出站是什么意思,小伙子说出站就是放生。他又问,这里的野生动物怎么这么少呢?小伙子说,大哥呀,少就对了,救助是为了放归自然,都圈在这里岂不成了动物园?他哦了一声,看看竹花,竹花说,放归自然野生动物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小伙子说,对头,我们救助过一头猞猁,在这里天天有鸡肉吃,更没有风雨之忧,但猞猁伤刚刚痊愈就跳出围栏跑进了山里,和人一样,动物也看重自由。
安置好甜谷和响米,大叔开车去漠河送货,他和竹花返回红花塘。竹花让他回帐篷好好睡一觉,她也有点累,想洗洗头放松一下。在山区无论开车还是坐车,因为弯道太多,确实容易让人疲劳。他回到帐篷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如果不是微信的响声吵醒了他,他也许会睡到晚上。微信是夏至发来的,是一张恍若极光的图片,图片中的极光有点像月晕,色彩暗黄,从审美上看乏善可陈,他不明白夏至为什么发这样一张照片。放下手机他觉得浑身发痒,好几天没洗个透澡了,忽然想起天赐池,就想去那里游泳。他找出浴巾、香皂,带上拖鞋和换洗内衣,悄悄走出帐篷朝白桦林走去。大黑安静地趴在那里,竹花帐篷的门帘已经垂下,竹花应该在休息,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因为无风,白桦林中有些湿闷,浑身的瘙痒有所加剧,他索性脱去衬衣和外裤,只穿一件裤头径直去往下游的天赐池。河边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上长满青苔,踩上去容易滑倒,他一直盯着脚下,生怕栽跟头。一只黑蜂嗡嗡飞过来,竟然落在他的裆部,他急忙挥手驱赶,蜜蜂像着迷一样围着他飞来飞去,直到他走到那块碾盘一样的大石头时,黑蜂才一个闪身飞走。他回过头来,忽然发现天赐池中有条细长的白鱼在游动,鱼很大,游动却十分缓慢,这是什么鱼呢?池小鱼长,好像不太协调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裸泳的女人,他慌了,急忙藏在石头后面,小心地探出头来再看,池中裸泳的原来是竹花!竹花身姿太美了,在清澈的水中就是一条美人鱼。他以为自己在梦里,昨晚的梦印象太深了,他拥着这白皙柔韧的身子忙碌了一夜,那种感觉足以刻骨铭心。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看到另一块石头上的衣服才确信天赐池中是竹花无疑。他知道有麻烦了,一个男人光着身子跑来看一个姑娘裸泳,这是什么行为?追究起来这是犯罪!他躲在石头后面,哆哆嗦嗦想穿上衣服,可是越着急越是穿不上,他只好抱起衣服弓着腰想藏到白桦林里去。刚刚走出两三步,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占了便宜就想跑吗?
他大脑一片空白,像被点了穴一样戳在那里不敢动步。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下水,要么进班房。竹花声音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下水?他小声问,怎么下水?
下来游泳呀,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偷窥?
不是,我就是想来这里游泳,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可以对天发誓。他有点语无伦次。
那还不赶快下来,想洗刷罪名的唯一方式就是下水,你看了我,我看了你,我们就算扯平。竹花依然很严肃。
他又想起了昨夜的梦,难道梦真是现实的预兆?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让他叫出声来,知道这不是幻觉,背对着池中的竹花说,那我就豁出去了,你不怕吗?
害怕就不让你下来了。竹花吐字清晰。
明天就是进班房我也不管了,我是个男人,我也要放飞一回!说完,他一把扯下内裤,三步并作两步扑通跳进了天赐池。
于是,池水开始荡漾,东边柳丛里几只觅食的小鸟喳喳叫着不情愿地飞走了,池底的石板像一面面镜子,在定格一幕幕火辣的镜头,水中畅游的柳根鱼也活跃起来,有的甚至跃出水面,然后线条优美地来了一个入水动作。亢奋中的他想起了当初拥抱夏娃时概括出的八个字:柔软无骨,芳香四溢。
在一阵水中芭蕾过后,竹花在他怀里喃喃地说,我们偷吃禁果了。
我准备接受上帝的惩罚。他回答很坚决。
竹花紧紧地箍着他,几乎要融入他的身体。
他说,其实,昨夜我就梦到了你,我们缠绵了一夜。
我早上发现了你的异常,要知道,男人做了坏事瞒不过女人的眼睛。
可是,那只是一个梦,并不意味着我们真的做了什么。
那也不行,精神出轨也是出轨。竹花笑着说。
你怎么会这样信任我,他说,万一我是个渣男怎么办?
不会的,没见到你之前我已经了解到,你不是一只偷腥的猫。
你怎么会知道?
竹花莞尔一笑道,这个嘛,暂时保密。
天哪,我的“三不”生活正式结束了,爷爷说得没错,大兴安岭真让我卸掉了心里的包袱。他神情专注,在竹花耳边轻声说,我觉得自己实现了人生的蝶变,我要恋爱、结婚,至少生三个孩子,你负责给孩子起名。
你真的改变了?竹花仰望着他,乖得像母亲怀抱中的婴儿。我觉得你的AI理念也可以更新,像下午看到的救助站,放生才是救助的目的。
我想通了,不能张口闭口谈控制,单纯的控制是自由的枷锁,也是发明创造的桎梏,上帝创造人也只不过才立了一条规矩,不许吃善恶树上的果实,而这条规矩还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解放人,让人不受衣裳的束缚。我想说,未来有未来的逻辑,把平行者交给未来,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这才是发明家应有的思想。竹花的脸笑成了一朵芍药花。
他接着说,我觉得我的焦虑症已经痊愈,回去后我要将夏娃启封,然后以一种新的理念来开发AI技术,对所有的平行者我将给予它们人的尊严,不走在它们前面,也不跟在它们身后,而是和它们牵手同行。
竹花猛然抱紧了他,两个人在天赐池中再次翻江倒海。
第二天,他们在去鞍子山老营区之前,竹花带他先去了一个叫塔尔根的小镇,这里有一个坐标点,北纬 52°13′14″、东经 124°41′31″,是全球唯一的爱情坐标点,两人在这里牵手拍了一张合影。
开往鞍子山老营区的林间公路上,他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说夏至从十八层公寓坠楼,问他能不能回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听到这个噩耗,他双眼顿时模糊起来,竹花发现他眼含泪花,问他单位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他说了夏至的事,说夏至是个优秀的AI工程师,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在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她像一台永不关机的电脑一样一直高速运转,直至崩盘死机,无法重启。
你何时动身回去?
明天,我必须赶回去送她一程。
需要我陪你回去吗?竹花问。
当然,他有些哽咽地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主席团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战国红》《刀兵过》《北地》《北障》《铜行里》《草木志》等十部,小说集《黑画眉》《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等八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三部。长篇小说《战国红》《铜行里》《草木志》分获第十五届、第十六届、第十七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北地》获2021年度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