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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是西偏北,大约四十公里,目的地是个叫作临水镇的地方。破旧的乡村公路让路程变得极不顺畅,中间经过了两个热闹而杂乱的乡村大集,还有一群赖在马路中央的羊,总体上耽搁了半个小时。

司机老黄嘟嘟囔囔,不停地摁喇叭。不管喇叭声多烦躁、多高亢,大集上懒散的人流和马路上悠闲的羊可不在乎,就像没听到一样。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安慰老黄:“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今天送到就行。”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我心里却直打鼓,脑子里总是闪过一些令人不安的画面。画面的底色是夜晚,浓重的暮色与昏暗中摇曳的光让人的欲望膨胀。我时常陪着苏鸿主任去市区和各地开会,大多是总公司系统内的,石家庄、北京、湖北、新疆、广东……主任工作精益求精,兢兢业业。她越敬业,我就越谨慎。开会间隙,宾馆的楼道中,我几乎天天守在主任的门外,等她一起去餐厅吃饭,等她修改稿子,等着陪她去散步,等着她的召唤。后来我渐渐发现,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主任与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关系暧昧,男子经常出没于她的房间,并且待很长时间,两人相谈甚欢,丝丝缕缕的欢声笑语从门缝传出来,送到我的耳朵里。我的等待就变得极为焦虑,犹豫不决,我把握不好分寸,不知道是继续等待还是回去休息。主任送男子出门时,看到我,表情很惊讶:“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如实回答:“您让我等着改发言稿。”

主任说:“不用了,不用了,就这样吧。”

我能够明显感觉到主任对那个男子的喜欢,他们偶尔会在某个会议上相见。我特别留意到,那个男子是广东炼化的总会计师,姓孙,干练清爽,谈吐文雅。如果时间和条件都允许的话,他们会偷偷地溜出会场,到某个地方约会,喝咖啡或者喝点酒。主任的酒量我见识过,在炼油厂,男领导们都不敢和她叫板。有那么两次,她把已经睡熟的我叫过去,我们俩合力,把喝得烂醉如泥的总会计师护送回酒店。主任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什么,而我,对她生活中的这一小小的插曲,也一直守口如瓶。

当这些令人疑惑的场景在脑海中重现时,我预感到了此次行程的沉重与复杂,矛盾交织却不得不去。我内心深处,天然地对即将见到的那个人充满了同情。

后备厢里是一箱烟台的红富士苹果、一箱赵县的鸭梨,它们安静地躺在后面。这是每年秋天炼油厂职工的福利。

看到莽莽苍苍的太行山时,华北平原向西行进的脚步就放缓了,我们的行程也将要结束了。临水镇就在太行山缓坡处的一块盆地内,海拔高于平原,地势却相对平坦。据老黄说,这里夏天凉爽宜人,是度假的好去处。

镇子不大,要找到一个图书室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路上,我都在暗自琢磨,一个小镇怎么会有图书室?车子停在门前,我怀疑地打量着看到的一切。说是图书室,其实也就是一栋黄褐色的二层小楼,上下两间房子,从外观上看与其他民房也没什么大的区别,黄褐色的涂料有一小半已经脱落。门前的街道显得很冷清,也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远处的拐角处,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我对老黄说:“我先进去看看人在不在。”

门是敞开着的,门的一边挂着一个白色的木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临水镇图书室。门前静得有些压抑,我犹豫着抬头又看了看门上的招牌,这才抬腿进了屋,轻声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我又喊了一声:“有人吗?”我快速地扫了一眼楼内的情况,一楼没有人,屋内的陈设十分简朴,中间放着一张大大的明黄色的桌子,几把同样颜色的椅子,大多已经陈旧。靠墙立着两排书橱,颜色却不一致,一个是胡桃木色的,一个却是白色的,也照样显出了年代感。书都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等我第三次问话时,才听到楼上响起轻微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是声音从楼上传下来:“等会儿,马上下来。”随后从二楼走下来的是个将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瘦弱,戴着眼镜,下巴上满是胡楂,手中拿着一本书。

我急忙说:“苏鸿主任让我来的,给你送苹果和梨,我们厂发的。”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厂办的秘书董仙生,刚分来的大学生。”

中年男子的头发长、乱,眼睛无神,仿佛没睡好觉,精神不集中。他的表情有些忧郁,眼神恍惚,说:“送苹果是假。就是让你来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我心头一震,他怎么会这样说?所以只能回以尴尬的微笑,道:“这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

他观察到了我不自在的神色,他显然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便缓和一下气氛说:“和你没关系。你学的什么专业?”

“中文系汉语言文学。”

“那你一定读过很多书。”

“马马虎虎。”

中年男子名叫许强。为了便于相认,苏鸿特意说了他的特点——“无用的人”。除此之外,苏鸿再没有说任何多余的信息。我很纳闷儿,主任为何说自己的丈夫是无用的人。

无话交流,他指了指书橱问:“要不要看书?”

我连忙摆摆手:“不了,苹果和梨送到,我们就赶回去了。”

许强脸上透出自我嘲讽的神情:“职业习惯。你看看。整整一上午,我都没等到一个人来看书,看到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坐下来。”

“没有人来看书吗?”我随口那么一问。

“刚开始时有,基本是小学生,现在也不怎么来了。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买新书了。镇上没钱。这些书还是一个企业给我们捐的。”许强无奈地说。

“是啊,如果你这里的书吸引不了他们,他们自然不来。”我说。

“我在等一个喜欢看书的人。”许强说。

“谁呀?”

“我妹妹,她叫许凤。”他的表情略有些阴郁。

“喜欢看书,那她一定很幸福。”我由衷地赞叹道。

他的眼角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

许强迫切地想要我坐下来,哪怕只是聊聊天。我看得出许强的意图,我能体会到,天天无事可做又无人可见,该是多么无聊。可我并不想多待,除了对许强这个人感到疑惑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毕竟,对面这个中年男子,是我顶头上司的丈夫。而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苹果和梨交给对方。于是,我问:“把水果给你放到家里?”

“家在县城,离临水还有十几里地。就放这里吧,反正,我基本在这里待着,也不怎么回去。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许强和我一起把水果搬进图书室里,放在一楼靠墙的位置。我说:“这些水果,够你吃一阵的。”

许强笑了笑说:“别担心,你看到那些老人没有,他们不看书,水果还是吃的。”

返回的路上,我这才意识到,许强没有问我一句有关苏鸿主任的情况。我琢磨,他们的婚姻真的是出了问题。我正陷入沉思,司机老黄突然冒了句:“这家伙就是个笨蛋。”

“谁?你说谁是笨蛋?”我问。

“还能有谁,苏主任的老公。”

我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但凡有点脑子,都能看得出,这破地儿不值得留恋。可他偏偏这么固执,苏主任早就想把他调到炼油厂,他却不答应。你说不是笨蛋是啥。”老黄愤愤不平地说。

“或许,”我说,“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人生目标不一样。”

“什么人生目标,活得舒坦就是最大的目标。”

我说:“也许他觉得那样舒坦。”

“你也一样,读书读傻了。”老黄说。

我去主任办公室交差,我告诉主任,苹果和梨都送到了。我站在主任办公桌对面,没有动,等待主任的问询,我觉得她应该问问丈夫的情况。她抬起头:“知道了。还有事吗?”

“没,没了。”我说。

随意揣测别人的生活是不道德的,但看在眼里的事情,还是让我感到不适应。

苏鸿真正做到了以厂为家,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厂里,她工作的时候是我最敬佩的。她敬业,忘我,风风火火,做事果断利落,不拖泥带水。在所有中层领导中,她是最有事业心、最无私且工作能力最强的那一个。

似乎只有厂里发福利,苏鸿主任才能从拥挤的工作中腾出一点空间,想到数十里之外的那个人。

下一次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福利是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厂春季运动会结束之后,苏鸿就把自己只在开幕式上穿了一次的运动服放进原来的包装袋里,让我再去跑一趟。我拿到运动服,才想起运动场上列队走过主席台时的场景,当时,主任昂首走在厂办运动队的最前面,我就觉得她的运动服有点大。看来,她早就计划好了。

老黄年纪并不大,也就比我大个十岁左右,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说话的腔调仿佛是经历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对于司机来说,说话似乎是打发枯燥旅途的唯一方式,他摇下车窗,让浓浓的烟气飘到外面,他说:“主任以前也在这里工作,还是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当年她调过来时,也是我来接的她。当时许强跑前跑后,瘦瘦的,不修边幅,我还以为是主任手下的干事。”

我静静地听着,留在小镇上无所事事的图书管理员、主任无法回避的时光,真的是一团乱麻。

“你刚来,需要了解的事还有很多。你要了解每个人,了解他们的来龙去脉、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尤其是一些重要岗位的领导,不然你怎么能更快地进步?”老黄热情地给我传授经验。

“你真厉害。”我说。

“我再厉害还不是一个司机?我是没指望了,你好好学吧。”老黄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换个虚头巴脑的人,我才懒得提醒他。”

老黄乐于讲述别人的事:“你肯定不知道,副厂长孙虎,以前也在这个县工作。”

“真的?”

“那还有假吗?”老黄扬扬得意,好像他就是副厂长孙虎似的,“他在这个县是个副县长,后来调到了厂里,等他当上副厂长后,才把苏主任调过来。”他如数家珍。

不远的路途,也因为健谈的老黄而不再寂寞。

在我眼里,许强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股淡淡的失意的味道,说话时无精打采的口气、飘忽不定的目光……许强当着我的面,把运动服穿在身上,不大不小正好。我赞叹说:“挺合身,很帅。”看来,主任心里还是惦着丈夫。

“就是颜色不大好,太白,走夜路会吓到人。也可能吓到自己。”许强低头看看身上的运动服,自言自语。

等要返回的时候,老黄才发现,那辆老旧的轿车发动不了了。老黄踢了踢脏兮兮的轮胎,还把自己的脚给踢疼了,骂骂咧咧的。

许强联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修理厂。

我在图书室里等着老黄。图书室静得出奇,没有来看书的人。门外的小路上,也罕有人迹。白色的运动服还穿在许强的身上,这显得他精神了一些,疲沓的感觉少了许多。我还是没有忍住心里的疑惑,问他:“我在厂里没有见过你。你从来不去炼油厂吗?”

“我只去过一次,就是她调过去那天。然后再没去过。”许强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

“你不想有个更好的环境吗?”我用眼神示意着图书室的状况。

“我知道你的意思。”许强跟随着我的眼神,看了看他熟悉的环境,“每个人都能看得出,这里不是理想的工作场所。我习惯了一个人待着,看着白日是如何一点点地暗淡下来,一点点地进入黑夜。如果一个人对时间过于关注,那说明他真的很无聊。但是我习惯了。”他的目光投向窗外。

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有一个老人缓缓地移动着,迟迟走不出我们的视线。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是不是要安慰一下许强,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安慰,于是,屋内的空气有些凝滞,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从我们这里出发,一直向西,并不太远,才算是真的进入太行山。那里有一座水库。我每周都要去两到三次,都是晚上。”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许强转移了话题。

“晚上能有什么景色?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吧。”我十分不解。但他提到的水库还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景色就是每个人心灵的反光,眼睛不过是一个传递的工具而已。”许强说,“水面漫无边际,尤其是与夜空连接在一起,更显得宽阔无边。站在湖边,那个时候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会让我感动。远处的天际泛着浅浅的橘红色,我知道那是汇聚在城市上空的灯光。我一直觉得城市的灯光是孤独者的眼泪。开始时我听到的声音很响亮,因为那是我的脚步声。等我停下来,按道理应该是万籁俱寂,静得吓人的时候,可仍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有声音像雨从无边无际的天空中落下来。开始时,湖面是静止的,月光洒在上面,就像是一面被打湿的镜子。我感觉自己就镶嵌在那静谧的夜色之中。十点以后,湖水才热闹起来,镜子仿佛突然变软了,它翻了个身,成群的鱼儿会从水面下跃起,闪着各种各样的光,你必须心平气和地紧紧地盯着它们,捕捉着它们,因为那光亮转瞬即逝。光亮是丰富的,银色、蓝色、橘红色、绿色……”

在他自我陶醉的描述中,他的眼睛是无神的,跟着他的思想到达了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被他感染着,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微风拂面的湖边,看到了他所说的一切。那场景令我浮想联翩。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说:“你啥时候去?”

“我哪天都行,就看你的时间。”有人能附和,许强兴奋不已,“你一定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自信地断言。

我看着沉浸在幻想中的快乐的脸庞,内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有关主任的一些事情。

自从那次车出了故障之后,老黄就不愿意再往临水镇跑,他说,那个地方有点邪性,不吉利,闹鬼,本来车子是刚刚保养好的,到那里停了十几分钟就坏了。他总能找出一些不能前去的理由。于是我就独自开着车去完成主任交给的任务。而每一次,许强都会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夜晚水库的景象,那如诗如画的动人场面令人遐想,勾得我心里痒痒的。终于,在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出发去临水镇,到那里时,天快擦黑了。许强像是知道我要去似的,他端坐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中,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为什么?”

“因为你同情我。”他冷静地说。

许强这句平淡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好像他看穿了我的内心。我掩饰着自己的窘迫,说:“这怎么会,这怎么会呢?”

“我不怪你,任何人看到我的境地,都会有这种想法。”许强淡淡地笑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实际上,我心里想着的是主任苏鸿,无论如何,我无法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他们像是走在两条不同人生道路上的人,没有任何交叉的可能性。

晚饭极简单,当地特色的腌肉面,腌肉咸咸的,据说是年前腌制的,我总觉得有股隔年的酸腐味道。我吃不习惯,但他吃得酣畅淋漓,满头大汗。他并不建议我开车去,他说,通往水库的一部分道路并不通畅。我只好把车停放在图书室门前的空地上。他的摩托车看上去有些年头,但擦得亮亮的。

越往西走,海拔越高,夜色越浓。摩托车犹如怒吼的野兽,载着我们一路狂奔。它执着而倔强的白色灯光显得莽撞,像是挺直的棍子,插进茂密的黑暗之中。除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我的耳朵里还灌满了风声。他骑得飞快,让我心惊胆战。

当摩托车停下来后,我的衣服都湿透了。黑夜无法吞没一切,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平衡,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时,便看到了浓墨泼洒的水面。借着月光,能看到泛着点点波光的水面,水面向黑暗的远处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模糊了边界,与沉沉的黑夜纠缠在一起。微风一吹,我感觉到了汗湿过的衣服的凉意,顿时有股莫名的孤独感袭来,我四下张望,却看不到许强的身影。我惊惧地叫着他的名字。过了将近有一分钟,才从左面传来他的声音:“我在这里。”我寻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通过明灭的烟头才辨认出他的位置。我抱怨说:“你不能把我扔下不管,这太可怕了。”他“嘘”了一声:“别出声,你听。”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跳得加速的心才平缓下来,我收敛下内心的怒火和恐惧,竖起耳朵。那是一个酷热的夜晚。水边的等待,意外只是从水面上飘过来的丝丝的凉意。如果仔细地分辨,还能听到草丛中虫子夜行时细微的杂音。我问他:“是不是蛇?”一想到蛇,我又开始害怕地靠近他。

他说:“不是蛇。”

“那是什么?”

“一个人的哭泣。”

我吓得汗毛竖起,毛骨悚然,仓皇地四下张望:“哪里,哪里?”

他又不说话了,拼命抽着烟,对着水面,样子像是在倾听,像是在辨别来自各方的声音。看到他那么冷静,我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感到羞耻,我强迫自己的心跳稳下来,学着他的样子,捕捉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是不一致的,我的急促,而他的平缓。夜晚活动的昆虫的声音。受惊的鸟儿飞离大树的声音。如果心足够静,还能听到不远处鱼儿浮出水面吐气的声音。当然,没有人哭泣的声音。我说:“你别吓我。”我觉得这是他的恶作剧。

烟头再次亮了一下:“我没吓你。我听得到。我每次来都听得到。因为那个声音来自我最亲近的人。”

他的每句话仿佛都制造了一个惊恐的场景。

“就在这里。我站着的地方,就是她跳下去的地方。她在这里待的时间很短,或许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是这几分钟,却比我的生命都要长。”他幽幽地说,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完全没有顾及我的存在。

“她是我妹妹。我父母死得早,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们相依为命,可是当她在这儿面临生死抉择时,却没有告诉我。”他的声音透着悲怆。

鬼使神差的是,在他凄凉的声音衬托下,仿佛空气中真的有了哭泣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我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声音也开始颤抖:“我们走吧。”我后悔来这里了。我本来是想看发光的鱼儿,却听到了恐怖的故事。

许强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继续对着空旷而黑暗的湖面,自言自语:“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但那个人却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我困在这里,就是想看到他受到天谴的那一天。我放弃了自己的事业,甚至我的婚姻。我和你一样,大专毕业后在县委组织部工作,大家都说我前程无限。我追随着那个人的脚步,请求组织把我调到这个镇上,没有任何的要求,只要我能看到那个人,离那个人近一些。因为我怀疑那天晚上,就在这里,面对湖水的不只有一个绝望的生命,还有另外一个心怀恶念的人。可是,一切,都没有留下痕迹。”

我被他说话的语气、被周遭的环境所影响,无法完全地集中精力,因而,他的讲述,我只是听得一知半解。

他好像完全陷到无法自拔的情绪之中,忘记了他对我的承诺。在这种氛围之中,水库变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巨坑、黑暗的深渊,我的耳朵产生了某种幻听,刚才听到的那些细小的声音仿佛也被无限放大了,各种昆虫、鸟和其他动物,都聚集到我的周围。我瑟瑟发抖,却又不敢独自离开,只能听凭他用痛苦来折磨着我的神经。

“你看,你快看。”我听到了他的喊叫,“它们来了。鱼儿成群结队地从水底出发,欢快地跃出了水面。它们昂着头,竖着鱼鳍,摇着尾巴。你快看,它们全身闪着耀眼的光芒,像是披着一身光彩夺目的锦衣。”

我根本不清楚他所说的方位,只是盲目地向黑漆漆的水面上努力地张望。我极力想看到什么,这不也正是今天晚上,我特意来到这里的目的吗?可是,不管我的眼睛有多么超常的视觉,不管如何调动我的情绪和幻想,我都无法看到他所描述的情景。我沮丧地说:“我什么也看不到。”

“那是因为你没有一个妹妹葬身在水底。”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蹿上来,湿淋淋的、冷飕飕的,像是童话中巫婆的沙哑的声音。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到此时,如果我还能坚持下去,还能陪伴着他在痛苦的回忆中继续下落,那说明我必定有钢铁般的意志。可是我没有。我只能落荒而逃。我慌不择路地先是离他远一点,如同远离一个恶魔,然后再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黑夜深处逃去。

我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我要忍受暗夜中的孤寂与恐惧,忍受不断摔倒的痛苦,但那是大自然的馈赠,是在我可以预料的范围之内的。而水边的那个男人,他心中巨大的悲痛令我窒息。

那之后我也像司机老黄一样,开始对去临水镇有些抵触。老黄是因为害怕背运缠身,而我却是因为对见到许强有些恐惧。他似乎有股强大的吸力,能把我所有美好的情绪吸过去,落入悲伤的深渊。可是我又没有勇气拒绝主任的指派。当我再次来给许强送东西时,极为小心,只是把东西交到他手里,便匆匆离开。有那么一两次,许强试图邀请我再次与他去水库看鱼。我果断地拒绝了他,我掀开裤腿,让他看小腿上的伤疤,我说:“这都是那天晚上受的伤。”

许强没有再坚持,他无比惋惜地说:“你看不到闪光的鱼群,真令人遗憾!”

我没有刻意去纠正他的想法,没有告诉他闪光的鱼群根本就不存在,只存在于他的臆想之中。因为我知道,他是听不进去的。他完全禁锢在自己的悲伤之中。

直到又一个夏天。

汽车沿着相同的路线向前奔跑。不过,它跑得比前几次都要快,这是因为坐在车里的另外一个人心急如焚。我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到苏鸿主任从未有过的忧伤,斜靠在椅背上的她神情憔悴,脸色苍白,闭着双眼。这次出行是个意外,我们两手空空,没有给许强捎任何东西。听广播里说,西边的山区发了洪水。我猜想,或许我们此行与此有关。

果然,我的预感没有错。

越接近临水镇,越能感受到洪水的破坏力。沿途已经可以看到被洪水冲刷过的明显痕迹,田地中的水还没有完全退去,被冲毁的房屋东倒西歪,两具猪的尸体十分刺眼醒目。接待我们的是镇领导,我听到主任叫他王镇长。我们站在被冲垮的镇政府小楼前谈话。王镇长不停地搓着双手,显然是有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他的眼睛充血,头发脏且乱,还沾着一些树枝,说话的声音沙哑:“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真是的。”他有些语无伦次。

主任低着头,始终没有说话。

“我们大家都尽了力,可是仍然没有找到。不过请放心,我们还会继续找,直到找到他。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们就要付出百分的努力。”王镇长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大风中吹过来的,低沉、悲伤且断断续续。

我看到有泪从主任的脸上滑落,飘到了她的袖子上。

镇长仍然用那种悲悲切切的声调在向主任陈述一个事实:“当然,关于他的失踪有不同的声音。有人质疑他为什么没有听镇政府的统一指挥,而是跑向相反的方向——洪水来的地方。他们特别强调这一点,说他无组织无纪律,这也是他不幸遇难的最主要的原因。要知道,我们全镇,不,全县,因洪灾而牺牲的就他一个人。您在县里干过,您肯定知道,我们的压力有多大,县里的压力有多大。不过,我打消了他们的顾虑,并且说服了他们,他肯定是为了营救某个人,某些人。在他牺牲的方向,当时确实还有一些被困的群众。最后,我们统一了认识,统一了口径。下一步,我们准备向县里申请,表彰他的先进事迹……”

主任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像是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额头堆满了汗珠,在阳光的映照下,耀眼、密集而慌张。我觉得后来镇长说了什么,主任并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轻微却频繁的颤抖传递给我,也把她内心的惊惧传递给我。但我却在镇长半是埋怨半是无奈的讲述中听出了大概,镇长一直在反复强调他的疑惑,为什么许强会向相反的方向奔跑,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在很长时间里,这一幕都会定格在时间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在我的脑海中,主任是个矛盾的人,她和许强的婚姻似乎走到了尽头,同时她却正在享受着另一场恋爱的浇灌。而那个灾后的阳光下,她痛苦不堪的表情,却饱含了另外的含义。

那次洪灾之后,主任的生活轨道也发生了改变。她与热恋对象的关系戛然而止,再一次开会相遇时,两人形同陌路。若干年后,我离开炼油厂时,她仍然是办公室主任,仍然是孑然一身。

再次见到苏鸿,已经是二十年之后。我在省图书馆有个文学讲座。讲座结束之后,有个花白头发的女人叫了我一声。尽管岁月的痕迹如此无情,但我仍然能够从熟悉的笑容中一眼就认出她,我的眼里一热:“主任!”

我们就站在图书馆外面,不时有人从我们身边慢慢地走过,这是一个让人安静、让人的思想驻足的地方。我说:“听说你当了纪委书记。”

“刚刚退休,一下子无事可干了,成了一个闲人。开车路过图书馆,远远地看到你讲座的海报,就进去听了。”她说话的时候,依稀还能看到她当年的英姿。

“你可是我最佩服的人。我也一直以你为榜样。每当我遇到挫折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那次我们一起去临水镇的情景,想到你的坚强,顿时就有了劲头。”我说。

“别恭维我了。你看到的那是表面。”她的表情严肃起来,“我正要回一趟临水镇,去看看许强。”

在我的要求下,我和苏鸿踏上了重返临水镇的路。乡间公路变成了高速,从高速口一下道便是临水镇。我们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穿镇而过,向西而行,车行不远,我们下了车,走上几分钟,便看到了一条大河,这就是滹沱河。此段河面宽,水流缓,如果不是阳光洒在水面上,形成丝网状的涟漪,还以为它是静止的。苏鸿的脸上早就没有了青春的激情,花白的头发被河边的风吹得有些凌乱,而心底的忧伤早就在岁月的销蚀中变得平淡。她平静地说:“他们说,他就是在这儿附近被冲进了河中。始终没有找到许强的遗体。也许随着水流,他奔向了大海。对他来说,那将是一个解脱。”

她转头,手指着河流的上游:“再向上走十里地,就是黄壁庄水库。他的妹妹在那里溺水身亡。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的世界就在那片悲伤的水面上。如今,他获得了自由。”

我想到那个令人惊悸的夜晚。

“你还记得这个镇的镇长吧?”她继续说,“许强怀疑镇长和他妹妹的死有关。”

“想起来了,他怎么样了?”我想起了那个喋喋不休的人。令我没想到的是,镇长就是许强痛恨的那个人。

“在他的努力下,许强受到了表彰。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是感激他的。”她的声音低沉起来,“两年之后,他去县里开会,会一直开到深夜。他独自驾车返回临水时,车子竟然直冲进了河里。当时的公路离河还有一百米的距离。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原刊责编 王小王

【作者简介】 刘建东,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一座塔》、小说集《黑眼睛》《无法完成的画像》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孙犁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等。短篇小说《无法完成的画像》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rRRpGeUho+9f56KybJOURRUKln8JwKmML6O1VQRbHQ2n656aPzGLBygkvn1lUe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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