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嘎边防连所处的上康布村位于庞大的喜马拉雅山脉一条倾斜的巨大山谷里。山谷头枕堡洪里雪山,下接植被丰茂的亚东河谷。冰川融水从雪山之巅开始,在夏季汇成一条明亮的激流,用它的伟力,经过亿万年,将山体劈成一道巨壑,河水飞流直下,汇入亚东河,然后流向更远的地方,直到印度洋。一入冬,整条河凝固起来,成为流水的雕像。
连队贴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与村民的藏式房舍相比,颇是简朴。
上康布村祥和而安宁,平静的生活使每个人性情温和、为人友善,脸上无不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无论大人小孩,见了战士都会亲切地打招呼,战士们见了村里的乡亲,也会老远就道声“扎西德勒”。
艾札达在顶嘎待了没几天,就和连队其他官兵一样,对每家每户有多少只牛羊、哪个老人多少岁了、孩子在哪里读书、哪个人有什么难处、谁家需要连队帮助,心里都有数。
顶嘎的海拔虽然也到了四千米,但可以看到人,看到流动或凝固的溪流,看到炊烟升起、弥漫、消散,听到村民的歌声、鸡鸣犬吠、牛羊的叫声、驴马的嘶鸣,这让艾札达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小天堂。这是他进藏以来待过环境最好的地方,但他还是想上查果拉。
查果拉是顶嘎边防连的前哨,从连部出发,得从海拔四千米的上康布村爬升到海拔五千三百一十八米。哨所高耸在喜马拉雅山第七峰卓木拉日的冰峰雪岭之间,扼堡洪里雪山平坦的空扬米山口,其最高点位则在雪山分水岭上,海拔六千九百多米。这里荒凉寂寞,含氧量只有内地的百分之三十五,年平均气温在零下十摄氏度以下,是“伸手可摸天”的地方。查果拉是西藏边防海拔最高的哨所,哨所五个固定的巡逻点位都在海拔五千五百米以上,是永冻层和生命禁区……对于脆弱的生命来说,就像暴虐的屠夫。凌五斗将军曾经说过,查果拉官兵的牺牲是漫长的,默默无闻的,对身体的危害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牺牲比战场上的牺牲更难承受,更难做到。
艾札达也说当兵就要上战场。在和平年代,对顶嘎边防连的官兵来说,查果拉就是个战场。战场永远是吸引战士的地方。所以,顶嘎边防连每个官兵都把能驻守查果拉视为军旅生涯最高的荣誉。
每年入伍进藏的有成千上万人,但能分到岗巴边防营的不多,到岗巴营后,能分到顶嘎边防连的更少。大家觉得,到了这里,如果上不了查果拉,那就白来了,相当于战士们在战场上浴血拼杀,你却只能在一旁观战。
每次能上查果拉的只有二十一人,并不是每个想去的人都能去。
谁能上到查果拉?每到换防的时候,即使再好的战友也会竞争。
申请的理由很多:我军事素养最好、我边防执勤经验最丰富、我身体最棒……还有的说自己已多次申请,再不让上去就是连队干部处事不公,也有人说上查果拉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心愿,一些人说自己年底就要复员,这是最后的机会。
上哨前的那段时间,是连长、指导员最犯难的时候。
决定谁能上到查果拉成了连队最敏感的事情。
为此,连里规定:身体有疾患的不予考虑;思想不稳定的不能上去;平时表现不优良的以后再说;除了特别需要的骨干,已上过查果拉的不能再上。在此规定下,严格落实如下程序:个人申请、班排推荐、支部研究、名单公示、上报营党委通过。
自然有永失机会的人抱憾复员,将上查果拉视为一个未圆的梦。
而艾札达算是空降到顶嘎边防连的,他的任务就是带这批战士上查果拉换防。
艾札达从西安陆军学院毕业后被分到了西藏军区,在阿里军分区担任司令员的父亲艾喜河得知这个消息后很高兴,说这是个好机会,要他一定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艾札达知道所属防区里最艰苦的地方就是查果拉,所以要求分到了岗巴边防营。他当时有个心愿:想去西藏海拔最高的查果拉哨所站岗。后来他被分到了岗巴边防营任排长,而查果拉属于顶嘎边防连驻守,这意味着他要上查果拉,就变得很困难。
在艾札达当了三年排长、刚提拔为副连长的时候,机会却意外到来。由于当时的顶嘎边防连副连长和副指导员都已经三上查果拉,再上去,身体受不了,营里正在考虑怎么办。艾札达得知这个消息,很是激动,但妻子凌艾艾的预产期就在这个月,这让他一时陷入了两难。
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说了自己的想法,无非是说上查果拉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不想放弃。但这封信很难写,写了撕,撕了写,大致相同的话语写了五回,撕了五回,第六次写好,纠结到第二天,才把信寄出去。寄信的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戍边守防的兄弟们,妻子分娩、孩子诞生时,很少能守在身边。自己兄弟姐妹好几个,母亲生产时,父亲都不在身边。岳母生她的四个孩子时,岳父凌五斗也戍守在边防。
寄走给妻子的信后,他当即把申请书递交给了营长庞嘉陵。
艾札达综合素质过硬,又带过新兵,全营很多战士认识他,他对很多战士都了解。营里研究后,命令他和顶嘎边防连副连长对调,担任顶嘎边防连副连长。这样,他就可以带兵上查果拉哨所了。
赴任十天后,他带着战士们乘坐军用卡车,从上康布村往查果拉爬,一路仰望前行。
看着不断掠过的风景,艾札达知道,他虽然来到的是一个小地方,但这里的每一粒尘埃,都与世界屋脊关联。每一粒尘埃都来自它,每一粒尘埃都归于它。
越高的地方越荒凉。堡洪里雪山和卓木拉日高峰就是荒凉本身。它们蹲伏在最高处,时远时近,银光闪烁,向阳的一面如巨大的反光镜,刺人眼目。雪山顶上风云变幻,没云的地方天空湛蓝。沿途都是那种没有边际的荒原,它偷偷地缓慢抬升,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引到一个危险的高度。
查果拉在军人心目中是饱含血性之地,大家只知道它的大致方位:位于喜马拉雅山脉的某座雪山下面。
慢慢进入荒凉的沟谷。两边是金黄或赭红混杂的颜色:赭红的裸岩砾石和一冒出地面便被寒意染上秋色的疏浅牧草。偶尔有几头黑色的牦牛,因为野放已变得野性十足,见到军车,无疑把它当作了怪兽,迅速聚拢,围成一圈,公牛在外围,小牛和母牛被护在里面。公牛头朝外,亮着牛角,做好了保护自己族群的准备。头牛格外高大、威猛,不断用前蹄刨着地面,刨起的尘土在它身下飞扬、弥漫,它一次次冲出、返回,像古代在阵前挑衅、骂阵的将军,直到军车开远,它们才散开。一只鹰在高空盘旋,几只红嘴鸦突然飞起,一对黄羊夫妻带着一只小羊在左侧的荒原跳跃、飞奔。它们点缀其间,使天地的气象更为宏阔。
军车向哨所驶近,看见那个耸立在高天之下的哨楼时,艾札达像个新兵一样,竟有些紧张。哨楼所在的查果拉主峰残雪斑驳,好像紧贴着莽莽苍苍的喜马拉雅山。随着军车颠簸着向它驶近,喜马拉雅山一点点后退,哨楼一点点剥离,变得分明。从沟底盘旋而上,山顶的雪大多已被风刮走,没被刮走的积雪已被风夯实,变得跟石头一样坚硬。
那辆孤独的军车在大荒之中,像一只小小的甲虫。看不见风,却能听到风的怒吼,它不断狂暴地击打车身,发出“嘭嘭”的声响,军车像要被风撞击得散架,万物都在瑟瑟发抖。车逆风而行,爬行得异常吃力。
观察哨看到军车由火柴盒变成了鞋盒大小。驻守在地堡里的官兵已按捺不住,鱼贯而出。一到户外,为抗住大风,他们马上很有经验地弓起腰身,互挽手臂,欢迎前来换防的战友。
即使挽着手,风也把队形刮得摆来摆去。风把每个人吹得变了形,他们想站直,但一次次被风吹弯。
车开到哨所跟前停住。艾札达想打开车门,车门却被风从外面顶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外面的两名战士忙躬身过来,用了全力,才打开车门。
艾札达快速地正了正军帽,准备下车。顶着门的战士赶紧说:“副连长,你得把帽檐带系紧!”
艾札达把帽檐带往紧里系了系,从车上跳下来。他想挺起腰,站定后,给大家敬个军礼,没想一挨地,风就把他刮得连连跑动起来,其他跳下车的战士也一样。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像红柳那样,长出强大的根系,扎向大地深处,把自己固定下来。但现在,他们只是一枚红柳的飞絮,只能在风中飘飞。
“大家挽起手来!”有人喊,但声音还在齿缝间,就被风刮到堡洪里雪山之巅去了。
看着来迎接他们的官兵挽着手,换防的战士们也照着做起来。但他们缺乏经验,被风刮得东一双、西一对,好半天才把手挽到一起。
艾札达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七十五公斤,还是有些分量的,没承想在这样的大风里,如一团风滚草一般,他带来的战士也跟他一样,每个人都很狼狈。有人帽子被风吹歪,甚至吹上了天。皮大衣被刮得如羽翼一般,带着人要飞起来。睁不开眼,脸一旦朝着风吹来的方向,就被噎得无法呼吸。一张嘴,风就带着雪粒和泥沙往嘴里钻。
风裹挟的寒意看不见,但寒意彻骨,即使戴着手套,手也被冻得针扎一样痛,然后麻木,如不及时把手插到皮大衣兜里,很快就会被冻僵而失去知觉。
抬起头来,西边的雪山兀然而立,南面的雪山巍然高耸。可以看见每条沟壑、每道冰川、每一层垒叠的积雪的痕迹。这些冰峰雪岭过于雄伟,过于气势逼人,让一切都显得渺小、卑微,人类如同微尘。在哨所与雪山间,无数条山脊像群马的脊背,异常清晰,感觉它们一直在奔驰,从未停歇。
就在这时,深蓝色的飘浮着九朵祥云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雪随风而至,如百千支、千万支、亿万支,甚至无穷无尽的利箭,从西面的天空斜射下来,每一粒雪的力道似乎都能将大地射穿。
风雪中的两支分队像激流中摆动的水草,不断碰到一起,又不断被激流荡开,最后经过各自的努力,好不容易才手挽手地站到了彼此对面。
左右两名战士拉着即将离任的哨长卿志明的腰带,同时用力扶住,让他得以扶正军帽,挺直腰,向新任哨长艾札达行了个军礼,然后大声报告:“查果拉第八十七任哨长艾札达同志,第八十六任哨长卿志明所带二十一名官兵已完成本轮戍守任务,戍守期间,边境安宁,寸土未失!现将查果拉的防守任务交给你!”
艾札达身边的两名战士,也拉住艾札达的腰带,让艾札达还了军礼,还礼后,艾札达大声回应道:“感谢你们的艰辛付出!请你们放心,我们会像你们一样,确保边境安宁,寸土不失!”
在哨楼前完成了换防仪式后,艾札达和他的士兵手拉着手,想走到那个刻有“查果拉主峰”的石碑前,但风却把他们一次次撕扯开。艾札达看到,石碑从右至左竖刻着:
海拔五千三百一十八米
查果拉主峰
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
刚用红油漆描过的字和哨楼外墙刚涂的草绿色涂料一样,被风刮起的砾石“噼里啪啦”凿去了,露出的石头和水泥墙壁也被击打得一片斑驳。
除了哨楼,哨所的其他生活设施——学习室、厨房、饭堂、阳光棚和宿舍——都在地下堡里,可以抵挡风雪,还可保温。在哨楼和宿舍之间修建了彼此连通的地下通道,可以从宿舍直接上到哨楼站岗执勤。
艾札达当排长的岗巴边防营海拔四千八百米,已经够艰苦了。他在那里待了三年,觉得自己对高原的生存环境已经适应,到查果拉也就抬升了五百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没想到到哨所后,高原反应还是令他痛苦不堪。
换防之后,艾札达带着一班班长廖飞来站第一班岗。两人背包都还没有打开,便全副武装,从地堡经通道进入哨楼。他们与前一轮驻防的两名哨兵互敬军礼,接过对方的武器、弹夹、观察日志,站上了哨位,完成了换防后的换哨。
能站在这个哨位上,廖飞格外激动。高原反应让他的肉身变得沉重,但他的灵魂却十分轻盈,可以到达任何高度。他把自己一米七一的身子挺得笔直。
从地堡到哨楼的海拔虽然只抬升了几十米,但他们却好像站到了珠穆朗玛峰之巅,风更加强劲,雪粒击打在脸上的力道增大,寒意陡增了好几倍,很快就渗透进了皮帽子、皮手套、皮大衣、大头靴里,然后渗进了肌肉和骨头。艾札达和廖飞为了能睁开眼睛,戴上了护目镜,把皮帽子系紧。哈出的气息在他俩的眉毛和军帽上很快凝结成了冰霜。
那辆送他们上来的军车拉着换防下来的官兵,顶风冒雪,开始返回。艾札达和廖飞挥手告别,目送他们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大风摇撼着两个哨兵,但他俩如两尊被风雪不断雕琢的青铜雕像,纹丝不动。
可能是那两个小时的时间过于神圣,两人的高原反应并不强烈。但下哨之后,廖飞就头痛起来,像谁在把他的脑髓往外掏。他吃不进饭,不想喝水,像怀孕的妇女那样老想呕吐;睡不着,好不容睡着了,一两个小时又醒了。艾札达的反应也很大,但他装作没事的样子,他是这里的头儿,他得忍着,不想让战士看到。
中午的大雪到傍晚时终于停了,高原一片银白。月亮升起,月光像雪一样白——即使没有月光,夜晚也会被雪光照亮。星星过于繁密,银河过于灿烂,星空过于平静,风声过于凄厉,哨所里的人更加孤独。艾札达觉得自己和战士们像置身在宇宙飞船里,可以感受到那无数星球包括地球家园的存在,但因为悬浮于太空,没有任何依靠。他看了一眼战士们,大家都睡着了,睡得很安稳。他比志愿兵年轻,比那些列兵、上等兵要年长六七岁,跟那些下士、中士、上士年龄差不多。他的角色决定了,在这里,他永远是个兄长,是这个被无边寂寞和荒芜包围的家庭的一家之长。
查果拉可能是世界上天气最恶劣的地方之一,大风一天二十四小时怒吼,风中夹雪,雪中夹带沙土、砾石,风雪尘土交加。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能听到的都只有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从不间断。整个主峰在风中颤抖,这是大家从未见过的景象。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必须上哨,到主峰山顶执勤观察,两小时轮换一次,从不间断。
艾札达张大嘴呼吸了一口气,想把整个高原稀薄的空气都吸进去,然后吝啬地、一点一点地呼出来。他实在睡不着,便用仅有一点气力的手臂支撑起酸胀乏力的沉重躯体,小心地、悄悄地靠着铁架床硬冷的床头坐起来。没想到,战士们一个接一个,也都紧跟着坐了起来。一群被高原反应和失眠折磨的男人,大口喘着气,没有一个人说话,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床上。
“睡啊,怎么都不睡啊?都过半夜两点了。”
没有人动。
艾札达下了床。
“你们赶紧躺下,今天水喝多了,我起来是要上厕所,然后还要查哨。”他说完,就披上皮大衣,朝厕所走去。
他没有挤出几滴尿来,回到宿舍,大家仍在床上坐着。
风掠过高原,噼里啪啦乱响。从天窗砸进来的雪亮月光,像柱子一样立在宿舍中央,纹丝不动。
“睡!”艾札达用了命令的口吻。
战士们倒在了床上。
他去哨楼查完哨回来,看到除了廖飞,大家又坐在了床上。
“像一班班长那样,都赶紧睡!”艾札达再次命令道。
说完,他先躺下了,战士们也跟着躺了下去。
他把沉重如铁门的上眼睑放下来,脑子里像被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铁疙瘩、石块和冰坨子,似要把脑袋撑爆,胸口也像压着一块铁坯,铁坯上还加了好几块巨石。
他把背包绳摸出来,把脑袋勒紧。他觉得好受了一些。
他说:“如果受不了,用背包绳把脑袋勒紧。”
战士们依他所说,摸索着照做。
“需要吸氧的,就跟卫生员说。”
没有一个人吭气。在哨所,他们都知道氧气的珍贵,除非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轻易去用。
艾札达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当他下床想站起来,却感觉自己的思维和动作都是迟钝的,像个木头人。
他听了听外面的风声,风势缓了不少。
“起床。”
战士们闻声坐起,很快穿好了衣服。十五分钟后,大家已如厕洗漱完毕。
“到主峰集合,升旗。”艾札达说完,走在了前面。
大家从地堡来到了主峰上,列队站好。
风小了不少,大地被雪装扮一新。东边的天空一片青白,已有一抹朝霞出现在天地相接处。
国旗在清晨的碧空里有力地招展着。
大家站在主峰上,享受着难得的美好时刻,欣赏着壮丽的风景。
东面,是光辉的源头,那光辉是越过一切,来到跟前的。其余三面雪山绵延,环绕着卓木拉日、康钦甲午乃至珠穆朗玛等千百座高耸的雪山,从东方照耀过来的晨晖涂抹在雪山东面的山体上,柔和而又神圣。各种形状的云朵不知何时出现在天空,这些本是普通的云,因为晨光的照耀,成了朵朵祥云。冰冷彻骨的无边雪原也因为晨光的辉映,而有了暖意。一只鹰凌空盘旋,七只黄羊飞奔着远遁,一小群野斑鸠突然从一处岩壁上飞起,至少有十二只红嘴鸦鸣叫着,落到了哨所附近的雪地里。
“哎呀!”
“这简直是……”
“我的天!”
“这也太——美了!”
廖飞对自己班的新兵说:“值得我们来守卫吧!”
“那是当然!”
眼前的美景让大家的高原反应似乎变轻了,每个人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除了廖飞。
大家的高原反应真正有所好转,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
过去的十多天,廖飞一直像个得了大病的人,被高原反应折磨到最后都起不了床,一下床就天旋地转,吃了抗高原反应的药,吸了氧,也没多大用处。
廖飞从浙江宁波入伍,身高一米七一,脸庞英俊,原是白白净净的,但上高原后,虽然每天抹防晒霜,脸还是变黑了,两个脸蛋各挂上了一团酱紫色,他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廖二团。他入伍已经三年,身体被锻打得铁坯一样,但高原反应跟身体是否结实关系不大。有时身体越健壮的人,高原反应反而越厉害。一开始,廖飞的高原反应就比别人大。因身体缺少氧气,他的嘴唇变成了紫色。他也没想到,自己在顶嘎生活了三年,来到查果拉后,高原反应会这么大,会让他如此不堪。
来到哨所当天,和艾札达站完第一班岗后,他有些发烧。当晚他就感到浑身酸胀,头痛欲裂,他把头用背包绳捆扎得很紧,但一点用也没有。他睡不着,心烦意乱,头脑迷糊,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一躺下,就感觉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一摊淤泥里。这种痛苦他此前从未经历过。但他不想让人知道,觉得自己熬一熬就能挺过去。
细心的艾札达看出来了,他让廖飞不要小看高原反应,如果身体感到难受,要及时告诉他。他给了廖飞抗高原反应的药,把氧气袋放到了他的床头,让他多吸氧。战友也安慰他,说他是哨所唯一一个来自东海边的人,宁波大部分地区的海拔只有三米到六米,所以他对高海拔的适应最难。
廖飞毕业于石油技校,是连队战士里唯一的中专毕业生,毕业后被分到石油公司工作。但工作还不到半年,他就报名参军,入伍到了西藏,被分到了顶嘎边防连。到连队不久,他就要求上查果拉,直到第三年,才如了心愿,所以他很珍惜这次机会。
艾札达一开始就跟他说:“廖飞,你也算上过查果拉,没有遗憾了,如果身体适应不了,我可以把你送下去。”
廖飞急得一下坐起来:“副连长,我上来还不到两周,这叫什么上过查果拉?我不是到这里来旅游观光的!我很快就会适应!”
“廖飞,我们不能小看高原反应,有时候,它会要人命的。”
“我如果真倒在这里,起不来了,就把我埋在这主峰上。”廖飞赌气地说。
“莫说那样的话!”二班班长一听,赶快制止,这极端的自然环境让他变得唯心起来,“呸呸呸”,他连着“呸”了好几口。
第二天早上,廖飞爬起来,像是啥事也没有了。
艾札达一见,舒了一口气:“好了?”
“熬过来了。”
他马上要去换哨,利索地披挂好,虽是全副武装,但脚步和神色却很是轻松。
“脚不要抬那么高。”艾札达对他说。
“明白!”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通道里,艾札达说:“这家伙,简直是用半条命熬出来的。”
自那以后,廖飞每天和其他班长一样,带着战士顶风冒雪到主峰升旗降旗、到哨楼站岗执勤、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边情、记执勤日志、轮流做饭、打扫卫生、读报读书、在风雪中训练、潜伏、擦拭武器……他给战士讲那些已讲过无数次的自己的往事: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少年时多么叛逆、上技校(这是其他战士没有的经历)时怎么追女孩,谈自己的失恋,谈论风、雪、雪山、星星……和平时期的军旅生活,即使在查果拉,也不过如此,除多了几份艰苦,似乎与其他地方的戍边生活并无多少不同。
廖飞上查果拉半个月了。那天,连队送给养的卡车给哨所里的官兵捎来了信。其中有廖飞的三封,一封是父母写来的,说了家里的情况,依然是“一切均好”,要他勿虑。信中还夹了一张照片。信中说,姑娘是母亲同事吴伯伯的二女儿吴玉梅,也在中石油工作。父母觉得姑娘什么都好,让他看看,因他年龄已不小,该谈女朋友了。照片是经过放大处理的。姑娘长相端正,拍照时没有笑,有点严肃,但还能看到脸上的酒窝。他知道吴伯伯有三个女儿。他与他的二女儿吴玉梅同岁,他认得,只是很少说话。他看着照片,有些苦涩地微微一笑,小心地放入信封里。他回信说了他年底复员后的安排,还是回原单位,军龄算成工龄,调一级工资,不再当工人而是进机关当干部。这些也是他们单位对复转军人的安置政策,他入伍前就知道。
另两封信是女友的。他看着信封上苏玲娟秀的字体,想打开,又忍住了。
他的手有点发抖。
苏玲在加油站工作,临时工,所以父母一直反对。他俩一见面,就彼此喜欢,两人因此相爱了。三年来相隔万水千山,没有见面,他们依然心心相印。当兵以来,她已给他写了二百七十六封信,他写了二百四十九封。但每收到她的信,他都舍不得拆,拆开后,又舍不得很快读完。这两封信也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女友在信中倾诉了对他的思念,对他年底复员归来后两人在一起的生活做了甜蜜、美好的畅想。这些思念、爱恋的话语一遍一遍地说,已在信纸上说了二百七十六次,但他每次都如同第一次看到,会心跳加速,会深深陶醉。最令他感动的是,苏玲原来对西藏知之不多,但因为他,她读了七十多本有关西藏历史、地理、文学、探险等方面的书籍。
在边关有个规矩,无论是情书还是家书,都是彼此公开的。当然,也有人不愿意让别人看女友的来信,这就表示恋情出现了变故。
廖飞与苏玲的爱情是连队人人都知道和羡慕的。对他父母给他介绍的吴玉梅,大家都表示反对。
他先把给父母的回信装进信封里,接着便给女友回信。这封信似乎很难写,他撕掉了至少半本信纸,才写好了两页回信。
艾札达的妻子凌艾艾是军区总医院的外科医生,是名年轻的文职干部。虽然彼此可以用军线联系,但他们更喜欢写信。艾札达也收到了妻子的来信,妻子再次告诉了他孩子的预产期,诉说了她的期待、兴奋、甜蜜和紧张,并告诉他,会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最后她说,生小宝贝的时候,他能在身边就好了。这对常人而言是很简单的、理所当然的事,但他身在边关,又刚上查果拉不久,就只能是奢望了。末了她说自己就是军医,又有战友照顾,生孩子是女人的事,他就是回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让他放宽心,带好兵,站好岗。
艾札达在带队上查果拉前,就知道孩子的预产期大致是什么时间了。但他怕领导知道后,不让他到前哨来,所以没给任何人说。妻子分娩,他自然是想守在她身边,分担妻子的痛苦,分享彼此的喜悦,让孩子一生下来就看到父亲,能被他小心抱在怀里。但在查果拉与爱人和孩子之间,他选择了查果拉。
到了哨所,他每天都会多次遥望拉萨,祈祷母子平安。
为了他,妻子从第四军医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分到了西藏。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在一起了,没想她被分到了军区总医院,而他身在边关,两人相隔千里,一年中相见的机会其实很少。妻子虽在拉萨,但依然身处高海拔地区,身体自然会受影响,对于这次生产,他其实一直很担心。
预产期越来越近,艾札达也越来越牵挂。给妻子打电话,她总说没事,还说那是很自然的事。她这么说,其实是想让他放心。但他总觉得妻子还是个小女孩,她越是这么说,他越担心。
果然,在他上哨所的第十七天一大早,大家正准备起床时,营长庞嘉陵的电话打来了。
“艾札达,你难道不晓得你老婆要生孩子?”营长火气不小。
“老婆告诉过我她的预产期。”
“那你为什么不请假回去陪老婆,为什么还要上查果拉?”
“营长……”
“你为什么要对组织隐瞒这个情况?”
营长上纲上线,艾札达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想……营长,这是……我个人的事。”
“你老婆生孩子是个人的事吗?”
“应该是啊……”
“胡说!”
“我……我想上查果拉,我等了三年了!”
“你上查果拉,有的是机会。”
“营长,你怎么晓得我老婆要生孩子了?”
“医院把电话打来了,说你老婆难产。”
“唵?我前天下午和她通电话,她还说没事。”
“前天下午她还没有生,当然没事。昨天中午入的院,我刚才接到的电话。”
“我跟我战友打个电话,让他帮我去照顾一下。”
“你老婆是谁的老婆?”
“我下不去。”
“你又不是在空间站,你现在又没有冲锋陷阵,怎么下不去?”
艾札达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已安排米玛欧珠排长临时代理查果拉哨长,他马上从连队出发,你做好准备,连队的车把他送到哨所后,再把你直接送到岗巴县城,你从县城搭车直接回拉萨。”
“谢谢营长!”
艾札达刚走,查果拉就下起了大雪。米玛欧珠暗自庆幸营长安排及时,不然他上不了前哨,艾札达也下不了山。他在庆幸之余,马上面临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廖飞病倒了。
廖飞发烧,时不时昏迷。他醒过来的时候,米玛欧珠问他怎么样,他说没事,睡一觉、吃点药、吸点氧就好了。
艾札达没有赶上从岗巴到拉萨的班车,他只能先乘车到江孜。到江孜后,天已黑透。想乘江孜去拉萨的班车,要等到明天早上。他到邮局试着给妻子打电话,那里有一部卫星电话。电话通了,但一直没人接。他等不了,心急如焚地打车来到江孜去拉萨的路口,等了一个半小时,拦到了一辆去拉萨的货车。
到达拉萨,已是半夜。他一下车,就直接赶到总医院。所幸妻子已剖宫产下一对双胞胎,转危为安。听到护士告诉他的好消息,艾札达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巨大的惊喜让他像被剧烈的高原反应的大锤猛击了一下,心跳出了胸腔,生出翅膀,直飞碧空。因为心飞走了,身体好久都是僵硬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被噎了一口,海拔比查果拉要低一千六百六十八米的拉萨的氧气似乎太多,让他一下进入了醉氧状态。那种令人昏沉的陶醉感让他觉得身体顿时透明起来。他能看见透明的五脏六腑,能看见那口被他长舒出来的气。
“这个凌艾艾,竟敢一直瞒我!”他一边自语,一边轻轻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妻子睡着了,她的左边躺着一个婴儿,右边躺着一个婴儿,粉嘟嘟的,都睡着了。妻子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甜蜜的微笑。她脸上原本还留有的少女的痕迹,现在全都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年轻母亲的样子,那神情,像是能够承受世间的一切了。
一家人恍若隔世相见。看着他们,他觉得这世界过于美好,过于圆满,以至于有些不真实,如同幻境。
来到窗前,这座高原之城异常安静。他抬头望向拉萨的夜空,星空灿烂,格外寥廓。
妻子醒来了,看见他坐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她用蒙眬睡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晨光从那扇窗户射进来,窗外,白杨树叶在晨风里哗哗响着。
“你咋回来了?”
“医院通知部队了。”
“我没有让他们通知。你这回来得也太快了。”
“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痛吗?”他想看看妻子的伤口。
妻子把病号服撩起来。竖切的伤口包扎着,为防止伤口裂开,还缠着护腰。
“伤口少说也有十厘米长呢,能不痛吗?”
他心疼地吻了吻妻子苍白的脸,满是怜爱地轻吻了女儿和儿子稚嫩的小脸,又吻了妻子的手。
“我有儿子,我有女儿了!”他声音颤抖地说。
妻子对他笑了笑,抓住了他的手。“一次让你儿女双全。”她颇是自豪,“女儿是老大,比儿子早出生三十多分钟。”
艾札达把她不大的、软和的、白皙的手握在自己黝黑、有力的大手里。
“你竟瞒着我,你怀的是双胞胎。”
“告诉你也没有用啊。”
他把她的手用双手捧着。
“那还是应该告诉我。”
“主要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这是天大的惊喜。”
“我还没有给他们取名字呢,你先取个小名。”
“我一路都在想呢,但只想了一个。”
“啥名啊?”
他挠了挠头:“我想肯定是个女儿,所以就想到查果拉·格来梅朵这个名字。我想给她取个藏族名字作为乳名。”
“你刚好上了查果拉,叫查果拉是个纪念。格来梅朵是什么意思呢?”
“查果拉是‘鲜花盛开之地’的意思,格来梅朵是‘吉祥花’的意思。连起来的意思呢,就是‘鲜花盛开之地的吉祥花’。”
“看来你只想要女儿,儿子的名字都没有想一个。”
“你说肯定是个女儿嘛,所以就只想了女儿的名字。”他挠了挠头,“儿子叫查果拉,女儿叫格来梅朵怎么样?”
“好啊!但她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恐怕一辈子也叫不顺口。”
“平时儿子就叫小果,女儿就叫小朵。”
“小果、小朵,挺好的,那还得有个大名。”
“女儿叫艾卓木。”
凌艾艾睁大了眼睛:“你事先都想好了啊!是用卓木拉日给女儿取的名吧?全跟你有关了。”
小朵咂巴了两下嘴。妻子赶紧把乳头放进女儿嘴里。
艾札达的心也猛地跳动了一下,有短暂窒息的感觉。“我每天一抬头就会看见卓木拉日这座仙女峰,女儿也跟仙女一样,我看见它,就看见了女儿,看见了女儿,就看见了它。”
“那儿子会不会叫艾岗巴?”
他高兴地笑了:“这个名字算是你取的。”
“就这么定了?”
“多好的名字!”
“这名字,你爸听了肯定高兴。”
“我听了也高兴。”
“我看你是把魂留在那里了。”
艾札达小心地抱起还在熟睡的儿子:“现在,我的魂要分成三份了,一份给查果拉,一份给你,一份给我的这对小宝贝。”
“你话虽这么说,人也来到了我们身边,但魂其实都在查果拉呢。”
他笑了:“这魂也的确不能像用刀切蛋糕一样,分得那么均匀。”
“行了,好像我不理解似的。魂被查果拉撕扯着,肯定不好受。”
“你也一直撕扯着我,现在又加上了这一对。”
“即使这样,我和儿子、女儿加起来,也永远扯不赢查果拉那个地方。”
他要再说什么,妻子制止了他:“我知道你。孩子生下来能看到你、你也见了他们就行了,我也知足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能在身边,我觉得是上天的礼物,有好多军人的妻子可没有这么幸运。”
“我……我从哨所下来就是想陪你和孩子的。”
“你带着你的战士守的可是查果拉。我从来没敢奢望过,你能下来见我们一面。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两家老人吧,让他们也晓得你在我们身边。”
“感觉这荣耀都归我了。我叫我妈来帮着带孩子。”
“也只有她有空了。但是,她怎么来?”
“只要小朵和小果在这里,我妈就能来。”
“这可是高原,她来能适应吗?”
“我们一家除了她,都在高原,只有她从没上过高原。”
“你妈一辈子就待了两个地方,老家和叶城。到了叶城后,就再也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她要从叶城到喀什,从喀什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飞到成都,然后转机到拉萨来,那相当于让她到外太空去了一趟。她又不识字,没人送她,她可来不了。”
“不是有战友嘛,还有你爹、我爹,他们的老战友更多。”
“他们两个,关键时候一点都靠不上!还是找我们自己的战友吧。”
这时,艾札达怀里的小果蠕动了一番,突然大哭起来,那是初生婴儿的啼哭,稚嫩——生下来第二次啼哭,美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用力——用了全部的气力,这令艾札达一下慌乱起来。他双手端着自己的儿子,赶紧递给妻子。
妻子扑哧笑了:“你看你那个样子。”刚经历分娩之痛的妻子把自己的痛苦,都转化成了爱。她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余下不多的一点,都给了他。她的心里涌起无限柔情,这种柔情溢满了他的眼眶。
妻子把女儿小心放在身侧,接过儿子,用另一只乳房喂他。
儿子用力吮吸着,她皱了好几下眉头。
“疼?”
她皱着眉,点点头:“像只狼崽。”
“还是女儿温柔。”
小朵动着小手小脚,睁着黑亮清澈的眼睛,咧嘴浅笑,像是听懂了。
他满是怜爱地将女儿抱起来,用手轻轻地拍着,女儿很快就睡着了。
他把女儿轻放在她身边,出门去给两家报喜。
他先打通了岳父凌五斗的军线电话。岳父很高兴,在电话里哈哈笑着,嘴像是没有合拢过,夸他给孩子的名字取得好。然后,他打通了父亲的军线,通话质量差了不少,但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父亲当然也高兴得不行,说话声音很大,震动着他的耳膜。他最后说了让母亲到拉萨帮着带孩子的事。父亲当即就说不行,说他妈一辈子没有上过高原,迟疑了一阵又说,自己跟她讲,她肯定会去。
然后,艾札达到妻子的宿舍——那也是他们在拉萨的家,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床铺重新拾掇好,又去给孩子买了奶粉、换了煤气、添置了锅碗瓢盆等日用杂物,这样,妻子和小朵、小果三人回家后,就能够过简单的日子了。接着,他又找到一家川菜馆,订了猪蹄萝卜汤、鲫鱼汤、鸡汤、排骨汤等适合产妇补养的食物,嘱咐老板每天换花样送到妻子病房。
在返回医院的路上,他又跑了九条街,去给妻子买了一束鲜花。
他把鲜花献给妻子时,妻子接过,放在鼻子跟前嗅着:“好香!”
“因为有你喜欢的香水百合。”
“在拉萨买到这么新鲜的花可不容易。”
“爱你和孩子。”
妻子甜蜜一笑:“我和两个宝贝也爱你。”
艾札达一会儿抱抱小朵,一会儿抱抱小果,嘴一直没有合上。幸福让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变得无边无际,让他感到每一秒钟都十分漫长。
在他放下小果、刚刚抱起小朵的时候,一名护士来叫他到护士站接电话。电话是营长打来的。得知他妻子平安,得了一儿一女,很是激动地祝贺道:“艾札达,你他妈的真行啊!”
“这得归功于我老婆。”
“你老婆功劳很大!我代表全营向她致敬!”
“谢谢营长!”
“母子三个,有人照顾吗?”
“我妈正准备从叶城赶过来。”
“哦,够远啊!”
“对了,营长,你把电话打到了护士站,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当然……这个……这个啥……等两天……再跟你说吧……”
营长说话从不拖泥带水,这次却支支吾吾的,引得艾札达一下急了:“营长,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
“啥事没有。”
“边防有啥事?”
“边防哪能没事?那要看是啥事。”
“是不是查果拉出了什么事?”
“是的,只是这个时候,实在是……不忍心告诉你。”
“查果拉真出事了?”
“廖飞得了高原病,发烧、昏迷、身体浮肿。”
艾札达一听就急了:“我走之前,他都好好的。”
“他是怕你让他离开查果拉,所以一直瞒着你,瞒着所有人。”
“这个家伙!把他接下来了吗?”
“你刚下来,岗巴暴雪,查果拉的雪更凶,人和车都上不去。营里已在组织人力,把去查果拉的路挖通,然后才能把他接下来。”
艾札达得了一双儿女的喜悦瞬间消失了。他跟营长说:“我马上赶回来!”
“老婆孩子刚见面呢。”
“见了面就很好了。”
艾札达心情沉重,但装作没事的样子。但他一回到病房,妻子马上就感觉出来了,她玩笑着问:“给你生了双胞胎,你怕养不起,不高兴啊?”
“那倒不是。”
“那就是妈不能到拉萨了?”
“为了这对宝贝,她肯定能来。”他说完,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啦?”
他迟疑了一阵,说:“我得返回哨所了,一班班长得了高原病,大雪封山,人接不下来。”
妻子一听,也着急了:“你下山之前不知道啊?”
“那家伙怕我让他离开查果拉,瞒着我呢。”
“那你赶快回去!”
“两个孩子呢?你怎么办?”
“我和孩子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我可以先找个保姆。”
“对,可以先找个保姆。”
“哨所事大,你去买明天一早的车票吧。”
“等不到明天一早了。”他说完,用力地亲了亲妻子的脸,又轻轻亲了亲小朵和小果的脸蛋和额头,“我这就得走,我搭便车回去。”他说完,怕自己的决心会动摇,一转身,出了病房门。他没有回头,但泪水猛地涌出了眼眶。
艾札达来到了拉萨去日喀则的路口,拦住了一辆拉煤的卡车。司机是个壮实的、留着络腮胡的藏族中年汉子。驾驶室里还坐着一男一女。艾札达一招手,他就把车停住了。
“当兵的,到哪儿?”
“扎西德勒,我去岗巴。”
“扎西德勒,我只到日喀则。”
“那就先去日喀则。”
“驾驶室没法坐人了。”
“我坐上面。”
坐在驾驶室里的男人一听,开了车门,从车厢前挡板处如猿一般上了车厢,蹲在了煤块上面,露出白牙,对艾札达笑着说:“当兵的,你坐里面。”
艾札达不禁合掌,向他道了一声“扎西德勒”。
驾驶室里有一股浓郁的酥油味。在这股暖烘烘的酥油味的陪伴下,汽车颠簸着往前开。
车上的藏族妇女穿着藏式衣服,艾札达没有看出她是位青年女子还是中年妇女,叫了声“姐”,向她问了好。
她向他笑了笑。他看见她笑的时候,牙齿很白。
司机说:“她叫曲珍,她只听得懂藏话。”
“曲珍姐,扎西德勒!”他再次向曲珍问候,曲珍再次回以微笑。
“我看你恐怕也三十四五岁了吧。”
“我二十七岁了。”
“你叫她姐是对的,她比你大五岁。”司机又回头打量了艾札达一眼,“看来,在西藏生活的人都显老。”
“师傅,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洛桑,我四十六岁,一到内地,人家都觉得我有六十四岁了。我十七岁学开车,十八岁就开始跑车,跑遍了西藏、新疆、青海、四川、云南。”
他便开始聊他跑车的经历。曲珍偶尔会递给他一块风干肉,或递上一支点燃的烟。
中途在加油站停车方便的时候,艾札达看到那位坐在车厢上的藏族老乡脸上扑满了煤灰,除了眼白和牙齿,浑身已是黢黑。他要把老乡换进驾驶室,老乡却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能进去了。你弄成我这个样子嘛,就把当兵的样子弄坏了。”
“你说的那是当兵的表面的样子。”
“那也很重要。”
艾札达看着老乡慢慢从车厢上溜下来,关切地说:“这个时节坐上面有些冷了。”
“我放羊的时候,经常睡在雪地里,一点事没有。”他把身上的藏袍一撩,“我这个衣服可管用啦。”
“他坐上面,反而自在,你就不要客气。”洛桑点了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又用力喷出白烟来,接着说,“你们当兵的啥都好,就是太客气。”
艾札达只好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你怎么一开始就晓得我是当兵的?”
“你往那里一站,电线杆一样直。”他哈哈笑了,“还有你的脸跟我们一样黑,但额头上那一圈,因为戴军帽,是白的,很晃眼。”
艾札达笑了:“那圈白成了当兵的特征了。”
洛桑很快就抽完了手里的烟,让大家上车。汽车重新发动,他说:“我跑车这么多年,当兵的可帮过我不少。新藏线、川藏线,跑阿里,好几次,如果没有当兵的帮助,可能命都没了。所以啊,我把当兵的当兄弟,一见当兵的就亲得很。”
“难怪我一招手你就停。”
“我这车对当兵的,都是招手停。”
“谢谢老乡!”
“又不打仗,你咋这么急着赶路呢?”
“我回部队有急事。”
“难怪。”
“你是从内地休假回来?”
“不是。我老婆生孩子难产,我昨晚也是搭便车,赶到拉萨时都半夜了……”
没等艾札达把话说完,洛桑就着急地问:“菩萨保佑!老婆孩子都没事吧?”
“剖宫产下了双胞胎。”
“两个儿子?”
“一儿一女,儿子叫查果拉,女儿叫格来梅朵。”
洛桑一听,忙说:“天大的喜事啦!可是……”他看了一眼前面的路,转过头来打量了艾札达一眼,“查果拉?格来梅朵?你是藏族人啊?”
“我在西藏戍边嘛。”
“对了,你儿子叫查果拉,你一定守在那里。”接着,他用难以理解的口吻说,“你老婆刚为你生了双胞胎,那你怎么不守在他们身边?这个时候,你该守在他们身边。”
“我的一个兵病了。”
这时,身边的女人说话了,她说的是藏语。洛桑忙说:“她听懂我们在说查果拉,她说她晓得查果拉是‘鲜花盛开的地方’的意思,实际上草都难得长,羊和牦牛都不去。”
那个女人接着又说了几句话。洛桑接着翻译道:“她说,她看过内地好多白白净净的、不一样的小伙子,一批批到西藏来当兵,最后像黑铁疙瘩一样离开,又回到内地去了。她说她也晓得,也有些小伙子像格萨尔王的故事那样永远留在了这里。”
艾札达听了,顿时两眼潮湿。他侧了侧身,对身边的妇女合掌,道了一声“扎西德勒”。
“曲珍的家就在岗巴龙中乡当格村,”洛桑说,“她跟着我跑车已经有十一天了。”
“你们?”
“我们?”洛桑笑了,“我的老婆生病走了,她的男人出家去了。”
“所以你们……相爱了?”
他哈哈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到达日喀则已快到晚上十一点。坐在车厢上的藏族老乡从车上跳下来,如果没有路灯,他黑得转眼就会融进夜色里。他向洛桑道了谢,向艾札达道了“扎西德勒”,然后要付钱给洛桑,洛桑说:“看在解放军的面子上就算了。”那人一听,连忙向两人合掌道谢,然后迈着愉快的步伐消失在了日喀则寒意萧瑟的夜色里。
艾札达也要付费,洛桑说:“你这个当兵的又客气了!因为你,我把他的钱都免了,难道还会收你的吗?”
艾札达正要说道谢的话,洛桑望了一眼夜色:“你不是要赶回去救你的战士吗?”
艾札达着急地说:“是啊,你有拉货去岗巴的司机朋友吗?”
洛桑摇了摇头:“这么晚了,肯定没有。”
“我只能等明天早上去岗巴的班车了。”
“下完煤,我送你。”
“什么?”艾札达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下完煤,我送你去岗巴。”他大声说。
“太感谢了!多少钱?”
“一百万,你有吗?”
艾札达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没有那么多钱,还老说钱干啥!”
洛桑带着曲珍去卸煤,艾札达赶紧跑到附近的商店,买了矿泉水、红牛、饼干、火腿肠和面包,然后给洛桑买了一条“天下秀”香烟。看到商店有公用电话,想给母亲拨打一个,询问她多久到拉萨来,他好安排战友接送,但他拨了五个数字,就扣上了。
翻斗车卸煤很快,洛桑把车开过来,大声喊艾札达上车。
艾札达把烟递给洛桑,洛桑有些生气,掏出五十块钱:“要么收下,要么你另外找车。”
“我就表达一点心意……”
“我不去了。”
艾札达看到洛桑真的要把货车往路边停靠,赶紧把钱收起来了。
“不是说军民一家亲嘛,你这么客气,哪像一家人!”
洛桑这么一说,艾札达反倒羞愧起来。他把饮料和面包递给洛桑和曲珍:“用这个垫垫肚子总可以吧。”
洛桑接过去:“我肚子也的确饿了。”
货车驶出城区,车灯像一柄雪亮的刺刀,不断刺破空气越来越稀薄的高原之夜。
曲珍陪洛桑说话,给他点烟、递风干肉和红牛。他们用藏语交谈,不时发出几声愉快的笑声。可能是因为有艾札达在侧,曲珍的殷勤让洛桑不好意思起来。
洛桑很困,但他也不敢合眼。因为他晓得,在高原的夜晚行车,路况又不好,要保证行车安全,司机不能有半点倦怠。
天空开始是晦暗的,无星无月,可以感受到暗夜里激荡的风云,高原剪影以不同形态闪现,转眼即逝。但行约一半的路程,当他抬头看天,天已变得瓦蓝,繁星密布,明月当空,格外晶莹,不时有一座他不知道名字(有些是真的无名)的雪山泛着冷湖一样的光,闪现眼前,消失身后。
“艾札达……”洛桑沉吟,“不会是阿里的札达吧?”
“正是。”
“你一个汉族人,怎么取了这个名字?”
“我爸在那里当过兵。我还有哥哥叫艾革吉、艾噶尔,妹妹叫艾普兰,都是我爸当兵待过的地方。”
洛桑可能是顿时产生了新的敬意,一下坐直了身子:“那你这对双胞胎……儿子不会叫艾岗巴吧?”
“你说得很准,就叫艾岗巴。”
“我的天!”他惊讶之余,问道,“女儿呢?”
“艾卓木。”
“卓木拉日。”
“是的,我在边防,每天都能看到它。”
洛桑转过脸来:“看来我送对人了。”
曲珍刚才睡了一觉,不知多久醒来的,看着不断掠过的夜色。她突然问了洛桑几句什么。洛桑用藏语跟她说了。她也一下坐得端正起来,回头看他,眼里似有泪光闪烁,声音颤抖地赞叹了一句。
洛桑说:“我刚才把你们家的事情跟她说了,她说你们家的人跟《格萨尔王传》里面的英雄一样。”
艾札达谦虚地说:“不能算英雄!曲珍不是说,一批批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来,然后像黑铁坯一样离开了嘛,我爸和我都只是其中的一块铁坯。”
似乎这是个并不轻松的话题,大家好久都没再说话。时间在车轮的碾轧中不断流逝,三个多小时就这么过去了。星空消失,黑褐色的大地变成了雪白色,大雪铺满了岗巴。在雪路上又前行了两个多小时。汽车驶过的地方,雪一直没有停。雪原散发着冰冷的光。有时可以望见喜马拉雅山脉巍峨的身影逶迤在西,银色的山体高悬夜空之上。
在困乏之中,在高原反应又变得严重起来的时候,艾札达终于看到了深陷积雪中的岗巴的几点灯光。
在营部留守的副营长何建伟听到汽车的引擎声,披着皮大衣从值班室快步走了出来。
艾札达跳下车,向副营长敬礼。
“我以为是接廖飞的车下来了。”何建伟一见是艾札达,有些失望,盯着他,“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是飞毛腿啊?”
艾札达回头看了一眼洛桑和曲珍,寒冷使他们不由得缩着身子,袖着手。“得力于洛桑和曲珍,他们本来只到日喀则的,听说有战士在哨所生病,就直接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何建伟给两人敬了军礼,握住洛桑的手:“太谢谢了!”然后把他们让进屋里。
屋里烧着煤炉,暖和了不少。通信员给每人泡了一缸茶。
艾札达坐在何建伟身边,想问廖飞的病情和救援情况。但何建伟故意绕开了这个话题,他拍了一下艾札达的肩膀,说:“要祝贺你喜得双胞胎,全营都晓得了,估计全团不知道的也没有几个了。”
艾札达已没有心情接受祝贺:“这没有什么,我想知道……”
“你有了双胞胎,看起来是你自己的事,其实不是。因为有好多人担心,在这上面待久了,会影响传宗接代,你让这个说法变成了胡说八道。”
洛桑一听,对曲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的确是胡说八道!”
艾札达想笑,但想起廖飞,不但没有笑出来,反而“嗷”的一声,大哭起来。
“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哭?”何建伟在他肩头擂了一拳,想让气氛轻松下来,“是不是对没能在妻子和孩子身边多待一会儿感到委屈啊?我们可没有叫你这么快赶回来,是你自己连夜往回跑的。”
洛桑一听,诚实地帮着解释:“我想他不是为这个哭,他是为了他生病的战士才赶回来的……我……我也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里的!”
“哦,原来你是为了廖飞啊!廖飞是你的兵,你应该回来。”何建伟一边说,一边把洗脸架上自己的洗脸毛巾取下来,递给艾札达。
艾札达没有接。“查果拉的情况,我打电话问连里。”他说完,就起身往旁边的办公室走。
何建伟是不想让艾札达过于焦急,看来没有用。
“你这个家伙就是性急。那我就告诉你,廖飞依然昏迷,去哨所的路部队连夜在挖,县里也动员了那一带的村民帮忙,但雪太大了,要把那段路挖开,就像要把大海里的水舀走一样。不过,团里已经上报军区,军区很快派了直升机,曾试图飞到查果拉,但风雪太大,气候太恶劣,没能飞来。”
艾札达一下变得沮丧起来。
“你现在跑回来,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能上山的人包括炊事班的都上去了,所有的能开动的车也上去了,留守人员都是自己煮饭,我去给你们煮碗面条。”
洛桑和曲珍都推辞,说自己不饿。艾札达也说自己吃不进去。
何建伟就去拿了三个午餐肉罐头,放到炉火上烤着:“那就用这个先填填肚子,离早餐的时间也没多久了。”他又拿了两个黄桃罐头,打开,分别递给洛桑和曲珍。他知道这玩意儿艾札达是吃腻了的,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要吗?”
艾札达摇摇头。他已止住了泪:“廖飞……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你晓得,在高原,昏迷不醒是很麻烦的事。直升机要能上去就好了!”何建伟努力掩饰着语气里的沮丧,“明天天气就会好起来。”
“查果拉的雪一直没有停?”
“一直风大雪狂。”
“这个廖飞!为了不下查果拉,瞒了我们所有人!”艾札达激动地站起来,动作有些大,他马上就觉得头晕。
“你先去睡一会儿。你想上去,也没得车送你。”
洛桑听了,马上说:“我送他上去!”
“你要送啊?”何建伟盯着他,“风雪这么大!”
洛桑说:“我跑过西藏通往内地的所有的道路,什么情况都遇到过,你放心!”
曲珍问了洛桑一句话,洛桑跟她说了,然后她也站起来大声说了一句话。洛桑说:“曲珍说,她也可以上去,可以去帮着挖雪。”
艾札达一听,“嗖”地站起,紧紧握住了洛桑的手:“太谢谢你们两个了!”
何建伟没有想到洛桑和曲珍会这么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上前,对两人合掌道:“你们真是太好了!”
洛桑说:“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何建伟连忙阻止:“从拉萨到岗巴,你已经跑了十多个小时,继续开车,哪受得了?先休息一阵,等天亮再说。”
“这是去救人,你放心,我一口气二三十个小时都跑过。”
“那么太感谢两位了,那就赶紧吃罐头。”
“不是说军民一家亲嘛,有啥好客气的。”
三个人用勺子舀着午餐肉,就着黄桃罐头,填着肚子。副营长提了两大壶汽油,对洛桑说:“晚上走雪路,路上一定慢点,困了,就停车眯一会儿。”
“放心!”
副营长又往车上放了十几把铁锹,给三人各拿了一件皮大衣、一条厚棉裤、一双大头鞋、一双皮手套、一顶皮帽子,让他们穿戴上。看着他们把自己塞进驾驶室,目送着他们离开营部,驶往风雪交加的高原。
车灯刺不破狂雪织成的厚重的幕布,灯光变得短促、昏暗。之前见过的明月和星河被雪抹去了,似乎今夜从未出现过。风搅乱雪幕,搅得地上的雪团如野兽般奔突。
路被雪抹去了,连一点路的痕迹也看不见,洛桑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艾札达从车上跳下来,杵着铁锹,在前面探路。他很快变成了一个雪人。高原雪夜的寒冷可以穿透一切:皮大衣、大头靴、皮帽子、皮手套,肌肉、骨头、五脏六腑……甚至灵魂。艾札达感受到了彻骨寒意。寒冷也穿透玻璃和钢铁,侵入了解放牌卡车的驾驶室,再穿透洛桑和曲珍的衣服,把他们冻得瑟瑟发抖。
曲珍看着在车灯照射下不断变形的艾札达的身影,看着他不断从雪地里跌倒、爬起,看着浑身裹着雪的他如一头白熊,心疼得眼泪直在眼眶里转,她问洛桑:“你看,他们究竟为了啥?”
洛桑回道:“这还需要问吗?反正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的老婆孩子。”
“我去替他一阵。”
“把大衣裹紧。”
曲珍用力顶开车门,尖啸的风声猛然炸响,大风裹着雪乘势扑来,风力把本已被她打开的车门又从外面“嘭”地顶上了。曲珍用肩膀全力顶开,滚下车去。
曲珍从雪地里站起来。她是个身材高挑、壮实丰满的女人,但一到雪地里,就变得矮小瘦弱了。她左脚从积雪里拔出来,右脚又陷下去,右脚拔出来,左脚又陷下去。她吃力地来到艾札达身边,大声喊道:“我来替你!”示意他回车上去。
艾札达没有听懂她的话。他浑身都冻麻木了,露在外面的脸已没了知觉。他想说:“太冷了,你快上车!”但他没能说出来,便用手比画着,让她回车上去。
曲珍说了一堆话,艾札达还是一句也没听懂,把她急得抢过他手上的铁锹,拽住他的胳膊,就往车上拉。洛桑也打开车窗向他招手、喊叫,他才明白曲珍是来替换他的。
他对曲珍合了合掌:“我上去一会儿,再来替你。”
“这就对了。”
艾札达看到曲珍身上穿的皮大衣的纽扣没有全部扣上,风会灌进去,便蹲下来,要为她扣好。无奈手发僵,没能扣上一颗。曲珍一见,自己弯腰扣好了。艾札达想了想,又把扎在腰间的军用腰带解下来,给她系在腰上。
他说:“这样要暖和些。”
曲珍明白了,对他点点头,说:“你快上车!”
艾札达因为身体已被冻僵,笨拙得怎么也爬不上车。洛桑赶紧下去,把他扶到车轮背风处,用雪把他的脸和手脚搓了一阵,再用肩膀顶着他,把他推到了驾驶室里,关上了车门。
驾驶室比外面暖和许多。但艾札达一进去,温度就陡然下降了,他的身体好久才变得活泛起来。
货车像一个被孩子玩坏的玩具,跟在曲珍身后向前蠕动。艾札达看着曲珍被风雪染白的身影,怎么也坐不住。身体刚活泛一些,他就跳下车,赶紧拉着曲珍,把她扶回驾驶室坐好。她不断地大喘着气。
“没事吧,曲珍大姐?”艾札达拍着她的背,关切地问。
她好像听懂了他的话,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然后说:“虽然从小在这里生活,但还是有点累。”
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天慢慢变亮。漫天大雪和被大雪覆盖的高原越来越清晰。在雪原上探路的艾札达终于把货车引到了一处平坦的荒原上。从这里开始,只要沿着那排军用电线杆往前走,就能到达查果拉主峰下。
风雪终于缓下来,卓木拉日峰的上头洞开了一小片蓝色天幕。
洛桑也很振奋,把车开得快了些。
艾札达爬上车后,因为过于劳累、困乏,喘息平复之后,他就睡着了。
穿过那片平坦的荒原,进入沟谷,就看到了那条挖掘开的道路,它像一道蜿蜒向上的银色壕堑。货车在壕堑里小心行进。
待汽车停稳,大家看到艾札达从车上跳下来,都有些吃惊。他们立在风雪里,身上披着霜雪,雕塑一般。没人相信他不但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两名援兵。
营长庞嘉陵从雪坎上跳下来,和他拥抱:“你小子!行啊!”
艾札达咧嘴一笑:“还是我老婆行。”
“也要你火力好。”
两人都开心地笑了。
“这是洛桑大哥,他听说我要回来挖雪开路救人,就把我一直从拉萨送到这里来了!”
营长一听,上前抱住他,连道了几声“谢谢”。
艾札达又介绍了曲珍:“这是曲珍大姐,家在岗巴,跟洛桑大哥正好着,听说我要上来挖雪开路救人,也主动上来帮忙!那段最难走的路,是她徒步引导我们走过来的。”
营长合掌,连道了几声“扎西德勒”。
洛桑和曲珍也道了“扎西德勒”,然后拿起铁锹,开始干活。
这里距离查果拉主峰还有七公里远。营长两眼通红,胡子拉碴。他长叹了一口气,骂道:“妈的,这风雪跟发疯的魔鬼一样,一直不停,早上挖出来的路,中午又被雪填满了。昨天挖出来的路,今早又被雪抹平了!”
艾札达忧愁地望了一眼天空:“这风雪看来今天还是不会停。”
两人站立了一小会儿,就成了雪人。
挖好的壕堑不断被天上泼下来的雪和被狂风从其他地方搬运来的雪团填上。大家不时望天,都期望昨天曾在天空盘旋过一阵子的直升机能再次飞临,在查果拉降落,把廖飞救走。但天上只有雪,把天空压得晦暗、低沉。卓木拉日峰上洞开的天空早就关闭了。
上百把铁锹切入积雪,像某种巨兽在咀嚼、吞噬雪原,声音盖过了风的尖啸和落雪砸下的声音。
昨天艾札达一整天都很紧张,昨晚探路的时候,因为寒冷和劳累,他也没有在意高原带来的不适。现在,他虽只是从海拔三千六百多米之处的妻子和儿女身边,来到海拔五千米处的沟谷里,却觉得自己是从万米高空坠落至此的。每一次呼吸,每一缕穿透身体的寒意从他裸露的皮肤表层进入身体。高原反应对大脑每一次捶击带来的头痛,心脏每一次超负荷的跳动……都异常清晰,使他感受到的痛苦格外尖利。
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干。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经历他那样的痛苦。
低洼处的积雪深达一两米,最浅处也齐腰深了。大家像在为一场战斗挖一条战壕。
虽然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让廖飞尽快获救,但没有人提及他,好像他们所做的这一切与廖飞无关。
营长有意挨着艾札达。他喘着粗气,嘴里不停地喷着一股股粗壮的白汽。
“真和……老婆孩子见了面?”
“真的。”
“我怕你啊……一听到廖飞病重,掉头就……回来了。”
“我是见了他们,才晓得廖飞病重的。”
“你的……他们三个都平安顺利?”
“剖宫产,老婆算是遭罪了!我给两个小家伙取了名字。”
“叫啥?”
“猜。”
“我脑子里的氧气……这么少,咋能猜出来。不过,我猜你给孩子取的名字应该和岗巴这地儿有关。”
“儿子小名叫查果拉,跟家人说叫小果,大名艾岗巴;女儿小名叫格来梅朵,跟家人说叫小朵,大名叫艾卓木。”
“这大名小名都好!”
“都跟我有关,忽略了老婆也在西藏待着。”
“那就再生一个,叫艾拉萨。”
“那就是三个了。”
“这个我晓得,要是……”
“要是什么?”
艾札达想说,要是廖飞也生双胞胎就好了,但他没有说出来。
“你是想说,要是能多陪孩子几天该多好呀。”
“当然想。但能见到小果和小朵刚生出来的样子,我已经很满足了。他们要是知道我这么急急回来是要干什么,他们长大了也不会埋怨的。”
“那倒是。”
艾札达想问营长,上次回去那几仗打得怎么样,但他忍住没问。
营长至今没有孩子。他结婚十一年,共回家探亲七次,爱人来岗巴三次,都没有怀上。妻子到医院检查,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妻子也让他检查,他去了,他说也没有大的问题。妻子觉得奇怪,去咨询了医院的专家。专家说,可能是他久在高原工作、生活,精子的存活率低。他知道专家的说法是对的,却对妻子说:“什么专家,胡说八道!”
他之前探亲,刚回内地,夫妻之间的事,总觉得力不从心。所以,一开始,他都要在外面晃荡几天才回家。后来晃荡的时间越来越长:十天、半个月。艾札达给他买过和田沙漠里的野生肉苁蓉和精河县的枸杞。苁蓉用来泡酒,枸杞用来泡茶,随时喝。有效果,但不明显。
营长一入伍就在岗巴,当了五年兵后转为志愿兵,又干了三年,提了干,在这里从排长干到营长,先后六次戍守查果拉。
每当有人说在岗巴待久了,那个家伙会出问题,并以他为例,说他至今没有孩子,他就会说:“胡扯!老子有啥问题?我没有孩子,是不想要,想丁克。”
“丁克”这个词是他第一个在岗巴说出来的,但没有人信。
“你知道吗?”
“什么事?”
“我跟老婆离了。”
“唵?为什么?”艾札达感到很震惊。
“还能为什么。”他把铁锹猛地杀入积雪里,“七年前,我就跟她说了,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离开我。”他说完,把一大团雪抛到了壕堑外。
“可你们很相爱啊。”
“正是因为相爱,我才那么做。”
“七年前,你们就不在一起了吗?”
“从和她认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总共还不到一年。之所以没说,是我不想让爹娘担心,她也是。但我父亲先去了,母亲去年七月也走了。她母亲走得早,去年冬天,她父亲也走了。”
艾札达不知道该说什么。
营长十九岁当兵,二十七岁提干,从排长干到正营十八年,年龄偏大,已无再提职的可能,年底就会转业。
“你没有告诉嫂子,你很快就会回去了吗?”
“她问过我多久离开边防。我跟她说,我也不晓得。她已经四十岁,我不能再耽误她。”
“你不准备回蒲江了?”
“我在岗巴联系好工作了。”
“是吗?”
“公安局欢迎我去。”
“这样的话,你等于还是在守边了。”艾札达说这句话的时候,营长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好在有帽子遮着,艾札达没看见。
“是啊,我已习惯这里了。”他把塞进嘴里的一口寒风咽下去,“我还可以常常看到边关、哨楼,看到战友们。”
雪更大了。风卷起雪团,直往开挖出来的雪壕里填。
艾札达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他才对营长说:“我想把小朵和小果拜寄给你,你不会嫌弃吧?”
“你说什么?”他怕自己听错了。
“过去的习俗,认个干爹,孩子好养。”
营长望着艾札达,抬起没有拿锹的左手臂,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把眉毛上结的霜雪都抹去了。他捶了艾札达一拳,说:“好兄弟……”
艾札达咧嘴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在营长所带人马向查果拉开路时,米玛欧珠带着哨所的战士也向外掘进了近三公里雪壕。最后,两队人马终于可以彼此相望了。
会师的时候,大家已没有力气拥抱、说话,铁锹一扔,都躺倒在了雪地里。
雪在这时也终于停了,风变小了,天空慢慢变高。卓木拉日峰以无比神圣的姿态慢慢显现出来,前面的堡洪里雪山通体银白——积雪让它变得更为挺拔。
艾札达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他找到洛桑和曲珍,他们背靠雪坎,紧挨着坐在雪地里。
“累着你们了!”
曲珍笑了笑。洛桑回道:“的确累。”说完,就垂下了眼睑。
然后,艾札达走向米玛欧珠,米玛欧珠也快步向他走来。
“你这么快跑回来,就不能让我在上面多待两天啊?”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轮到当这个哨长,如果不是我儿女出生得早,你一天便宜也占不成。”他握住米玛欧珠的手,急切地问,“廖飞咋样?”
米玛欧珠情绪一下低落了:“情况不太好,一直昏迷。”
“我去看看他。”
“为了赶时间,我已让战士们把他往这里抬了。”
艾札达还是往前走。他的脚步发飘,他努力支撑着身体,不让它往下垮。
走了几百米远,四名战士抬着廖飞走来。艾札达走近,看到廖飞面色青灰,脸因为浮肿,看上去变胖了。他依然昏迷,艾札达喊了几声“廖飞”,廖飞没有回应。他赶紧替换下一名战士,加大步子往前走。
营长的吉普车已沿着掘开的道路开上来,躺倒的官兵听到引擎声,纷纷站起让路。军用卡车随后开来,大家收拾工具,爬上车,准备后撤。
吉普车开到艾札达身边,车速减缓,两人拉开车门,把廖飞放在后座上,让他平躺。
“艾札达继续留在查果拉,米玛欧珠,你跟我下去。”营长以命令的口吻说。
米玛欧珠上了吉普车,坐在廖飞头的一侧,把廖飞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护着。
“廖飞一有好消息就告诉我。”艾札达一边向营长敬礼,一边说。
“那是肯定的,你把这里守好!”
车颠簸着开走了。艾札达虽然又累又饿,但还是沿着地堡、通道,上到了哨楼。他要送一送他们,送一送廖飞,送一送洛桑和曲珍。看着那道二十多公里长的银色壕堑,看着吉普车、军用卡车和洛桑的货车车顶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于壕堑之中,不知为何,他异常伤感。
两名哨兵沉默着,站在哨楼上,如雕像一般。
雪原如此辽阔,喜马拉雅山那堵高墙开始被慢慢变白的云彩装饰,连绵的雪冠逶迤奔腾。
他取过哨兵身上的望远镜往东边望去。他看到直升机像一只绿色蜻蜓,向哨所的方向飞来。“直升机飞来了!”高兴之余,他想到被暴风雪耽误了抢救时间的廖飞,想到他们刚挖通道路,暴风雪就停歇了下来,忍不住骂道:“这个天老爷,是在故意搞我们啊!”
他追踪直升机,看到它盘旋、降落,看到营长的吉普车几乎在它刚降落之时就停在了飞旋的铁翼下,看到廖飞被抬上机舱,直升机旋即飞走,消失在已变蓝的天幕里。他像是在对无限的虚空说:“廖飞,你他妈的可得好好的!”
“副连长,他会没事的。”哨兵安慰他。
“不然,他哪对得起挖雪开路、累了两天一夜的兄弟们。”另一名哨兵说。
艾札达说:“是啊,也对不起洛桑和曲珍,对不起他爸妈,对不起所有人……”
廖飞的床空着。床单素白、干净、平整,军被被其他战士帮着叠得四四方方、轮廓分明。艾札达每每看到那张空床,心里总会一紧。他想,要是他没有被送到拉萨的陆军医院,而是去站岗了,或者去潜伏了,那该多好!
直升机把廖飞送到陆军医院。
他从妻子那里得知,廖飞依然休克,呼吸和心力已经衰竭,并引发了脑水肿,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廖飞到了海拔比查果拉低一千六百多米的拉萨,进行了氧疗,又注射了氨茶碱、呋塞米、单硝酸异山梨酯、地塞米松,最后甚至肌内注射了吗啡,但还是没有苏醒。
他在与妻子通话时,很少问起小朵和小果的情况。在那个时候,自己生活的美好总是刺痛他的心。他不问,妻子也不跟他提,像有默契似的。
廖飞的床已空了七天。第七天的晚上,他再向妻子问廖飞的病情,妻子在电话另一头突然不说话了。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哽咽起来。
妻子问:“你是在战士旁边吗?”
他没能回答。
妻子压低了声音:“那就不要让战士看到你这个样子!”
他“咕咚”一声把某种东西强咽进肚子里,抬起左臂,挠了挠头,然后把左臂移至眼前,应答说:“嗯,知道。”
“让孩子跟你说说话。”妻子明显是要安慰他。
他傻乎乎地问:“他们会说话了?”
“当然。先听格来梅朵的。”
她把女儿抱了过来。他喊着女儿的名字,女儿在话筒里“咿咿呀呀”地说着。
妻子跟他说:“女儿是说,她爱爸爸,爸爸要保重身体!”
他赶紧说:“爸爸也爱宝贝,宝贝要乖,要听妈妈的话。”
然后她又抱来了查果拉。他喊着儿子的名字,儿子也在话筒里“咿咿呀呀”地说着。
妻子跟他说:“儿子是说,他爱爸爸,爸爸要把自己照顾好!”
他说:“爸爸也爱宝贝,你叫查果拉,长大了你也要来这里站岗放哨、巡逻执勤。”
儿子“嗯嗯啊啊”应着。
他笑了,对妻子说:“他应了。”
“这几天来,你终于笑了。”
“我没有笑。”
“笑了。”
他默认了。
“你的身体恢复得咋样啊?”
“终于想起问我了。你也看到了,因为怀他们两个,肚皮撑得像甜瓜皮了,又挨了一刀,咋恢复啊?本姑娘算是被你们三个毁了。”
“老婆遭罪了,你是我们仨永远的英雄。”
“那是肯定的。”
“对了,小朵和小果会有高原反应吗?我总是担心。”
“本姑娘是在高原缺氧的环境下要的他们,怀的他们,生的他们,有高原反应,也得忍着,也得适应。”
“你看,我多幸福啊!”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凌艾艾一听,提高音量,认真地说:“艾札达,你要晓得,你守卫的东西里,既包括天下人的幸福、和平,也包括所有人的痛苦和不幸。作为军人,你守卫的是这一切。”
“我知道……”
“那就把眼泪擦了,你要晓得,你现在是在查果拉。”
第八天清晨六时二十五分,廖飞病故。
得到这个消息,查果拉哨所顿时被悲伤笼罩。在整理他的遗物时,艾札达翻到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则日记。艾札达想起,那天刚好是小朵和小果的出生日。那则日记有些像遗书:
外面风雪交加。我感到自己的病情不妙。前几天就咳血痰了,我怕战友看到,就躲到厕所里去咳,后来呼吸也很困难,总想昏睡。我觉得我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我不想离开查果拉。
爸爸妈妈,我要是真牺牲了,你们不要悲伤,也劝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要难过。能上查果拉,是我人生里最光荣的一件事。爸爸,您四十八岁,妈妈,您才四十四岁,你们可以再给我生一个弟弟或妹妹。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都可视为我再生而来。
副连长,你马上要当爸爸了,祝贺你和嫂子!
还有战友们,我拖你们的后腿了,请你们原谅!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不堪一击。如果我牺牲了,麻烦你们把我埋在主峰西边那道山梁上。这样,我就能一直守在这里了。
营长去拉萨迎回了廖飞的骨灰,带着他父母来到了查果拉。他的骨灰被埋在主峰西边那道山梁上。简易的墓碑面朝着喜马拉雅山,面朝着堡洪里雪山。
自从有了那座墓碑,艾札达和他的士兵们似乎感到,那些高耸的冰峰雪岭没有他们刚上去时那么气势逼人了。那座墓碑陪伴哨兵挎枪而立,每日每时每刻与那些冰峰雪岭对视,让它们的高度变低,气势变弱,似乎彼此平等了。
原刊责编 去 影 宁 帅
【作者简介】 卢一萍,男,1972年生于四川南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激情王国》《白山》,小说集《父亲的荒原》《天堂湾》,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天山奖等奖项。现供职于《青年作家》杂志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