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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藏在小楼里,小楼已经给包围了,只等一声令下。

指挥车停在半山坡上,是一辆越野车。董向瑜从车窗往村子里看,用他们给的一架望远镜,那镜片管用,比他的眼镜清晰百倍。隔着这么一段距离,足以让他窥探目标小楼窗户边人物的表情,无论是惊恐万状,还是无动于衷。此刻整座小楼静悄悄,别说人形,鬼影亦无。这是一幢独立乡间别墅,占地约有四百平方米,三层,有小院,有车库。望远镜注视下的院门、车库门和从上到下所有窗户均紧闭,看得出所有门窗防护都是坚硬的金属材质,防盗类型,固若金汤。

“是那幢小楼吗?”董向瑜问。

“是它。”

小楼周边已经被封锁,可以看见巷子口散布一些警察,以及身着迷彩马甲、头戴迷彩帽的人员,形成了一条警戒线。还有一组人员布控在小楼背后,董向瑜看不到他们,但是知道他们在那里保持警戒。警服和迷彩帽、迷彩马甲是当日统一着装,董向瑜自己也一身迷彩。按照行动要求,前线突击人员没有过于挨近小楼,只从外围将它围个水泄不通,除了苍蝇蚊子,没有谁能从那个包围圈里逃逸。但是此刻那边不仅有警服与迷彩帽,还有看热闹的,可能是村里的居民,也可能是外来人,他们在警戒线之外聚集,似有越聚越多之势。行动时间越是延宕,人们看热闹的热情越是高涨,毕竟呼啦啦一群警察、穿迷彩的冲进村里,不说千载难逢,也是十分少见,这种热闹不看白不看。如果这里边不全是看热闹的,还有打算寻机滋事的,那就有风险。对董向瑜而言,那边人越聚越多肯定不是好事。

现在发令枪在董向瑜手里。这是比喻,这里不用枪,不需要董向瑜扣扳机,只要他下令。下边都准备好了,一旦得令,突击队会直扑小楼,控制住周边。会有一辆挖掘机迅速从隐蔽点冲到现场。如果突击队不能用常规方式打开小楼大门,那么就用挖掘机,从车库门拱进去。必要时可以撞倒车库侧墙,打开通道。相关执法手段事前获得批准,办理过所有应办手续。各个细节自有人负责,不需要董向瑜操心。

“是那幢小楼吗?”董向瑜再次发问。

“准确无误。”

“好吧。”

没待发令,电话突然到达,是柯鸿升。

“听说你在现场?”柯鸿升问。

董向瑜张嘴开骂:“你这家伙!”

对方“嘿嘿”笑着说:“怎么是‘眼镜’呢?”董向瑜为人随和,班子里的同僚开玩笑时管他叫“眼镜”。

董向瑜自嘲:“滥竽充数。”

“董副在车里?从山坡上往下看?”

“你从哪里看到的?北京?”

此刻柯鸿升确实在北京,他那个项目还得跑两天。他在北京听到消息,赶紧给董向瑜打电话。他也曾在山坡上那个位置,从车上往下看,只是当时不着迷彩。他打电话是想给董向瑜提醒一句:“山坡下那个村子庙小神大,民风彪悍,千万小心,不要一着不慎弄出大麻烦。”

董向瑜不禁一愣:“是吗?”

“必须有绝对把握。绝对不能弄错。”

“是吗?”

“绝对!”

“这么严重?”

“仅供参考。”

“谢了。”

当然不是仅供参考。如果不是非常有必要,柯鸿升怎么可能突然从北京打来电话,恰在董向瑜扣扳机之前?这个扳机本来应当是柯鸿升本人来扣,轮不到董向瑜动手指,可是此刻偏偏是董向瑜到了这座山坡上,所以董向瑜要骂一声“你这家伙”。仅以柯鸿升于百忙中及时从北京来电,便可知情况非比寻常,不能轻易行事。

董向瑜举起望远镜往下看,这一回重点关注看热闹的。他们正在聚拢。人群中有不少手机出头露面,探头探脑,大约是在抓拍,肯定不是直播带货。还有三三两两骑着摩托车的人匆匆赶到,看热闹的阵营不断壮大,潜在风险也在加大。

董向瑜放下望远镜,下了越野车。肖辉跟着下车。肖辉是政府办副主任,此刻也穿着迷彩马甲,紧随不舍。

“李景风在哪里?”董向瑜问。

几分钟后,本乡乡长李景风快步跑到越野车边,询问董向瑜有何指示。董向瑜把他拉到一旁小树林边交谈。此刻交谈内容相对敏感,谢绝旁听。

“那小楼主人是谁?”

李景风支吾,称需要核实一下。这就是说他不知道。一个乡长不太可能尽知辖区内每一座房屋的主人,这个无可厚非。本次行动中李景风跟董向瑜本人差不多,滥竽充数,事前没有机会做功课,不知道也无妨。

“这个村子有什么讲究?”董向瑜问。

作为乡长,这一点是应当知道的。李景风回答:“这个小村有近百户人家,不算太小。从村头往右拐,山后边还有一片村落,那是‘大村’,小村是大村所辖一个自然村。小楼的主人应当姓薛,因为本村几乎都姓薛。薛在本县、本乡都是大姓。据说本地薛氏是唐代名将薛仁贵后人,从北方迁来,最早定居在这个小村,这里是本地薛氏所开基地,有最早的墓地与祠堂,周边薛姓村庄祭祖都要跑到这里。这个村号称别墅村,所有别墅都是独幢,没有联排,不是房地产开发商建的,全是村民私家自建住宅。数年前这里搞新农村建设,统一规划设计,村民自建,形成眼下村庄格局。看这些房子就知道村民挺有钱。这个村有不少小作坊,多营铁艺,外出做生意的人很多,出了几个大老板,有一个前几年还是本市首富。除了企业家,这里也出干部,省里、市里都有,拿出来各个都很有分量。”

董向瑜略吃惊:“藏龙卧虎啊。”

“可不是?”

“那小楼归哪只虎?”

“无论外出当首富,或者当干部,一般都住在外边大地方,不住在村里,通常也没必要在村里盖幢别墅关蚊子。但是那些人在村里肯定都有亲戚,有可能很近,兄弟、堂兄弟什么的。小小一个村庄,都一个姓,彼此沾亲带故,没有一家是外人。”

“行。我知道了。”董向瑜点头。

李景风询问是否需要他马上去核实小楼主人。董向瑜回答:“不要。”

此刻不能问。因为关键问题在于“东西”是不是藏在目标小楼里,而不是那座小楼姓什么。从理论上说,如果“东西”确实就在里边,那么无论小楼主人是谁,此刻都必须打,反之则不行。让李景风了解小楼主人的基本情况,于他并不困难,一两个电话当可问清,但是这反会把董向瑜推入困局。如果一得知那座小楼姓薛,后边还有个薛什么,董向瑜即收兵逃避,这立刻会成为问题,而且会很严重。同样的,此刻不分张三李四薛仁贵,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打进去,万一有个差池,后果也很严重。

直到这个时候,董向瑜才明白柯鸿升适当其时打来的那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必须有绝对把握。绝对不能弄错”?那其实不是要董向瑜评估自己手中的绝对值,作为滥竽充数者,董向瑜根本不具备这种评估能力,无从知晓是否有把握、会不会搞错。柯鸿升的实际意思是让董向瑜赶紧去了解背景情况。“庙小神大,民风彪悍,千万小心。”什么叫“千万小心”?那实际上就是“别干”,在扣响发令枪之前赶紧收手。目标小楼背景肯定不一般,柯鸿升一定是接到了紧急报信,于是紧急反应,立刻打电话,只是不便在电话里讲得太明白而已。董向瑜是高度近视,眼镜镜片一圈一圈的,人却不傻,他能不明白吗?

因此此刻前方山下这座小楼,对董向瑜来说实际上就是个大坑。它藏着“东西”是个大坑,如果它没藏着什么,那更是个大坑。

此前一小时,上午十时许,董向瑜在办公室接到肖辉电话。

“齐县长请董副来一下。”肖辉传递指令。

董向瑜回答:“我马上过去。两分钟。”

“是在桂溪收费站口。”

董向瑜吃惊:“那么远?”

接电话时,董向瑜以为齐文元县长在办公室召见。齐文元与董向瑜的办公室同在政府大楼六层,所谓“县长层”。董向瑜在电梯口第一间,齐文元在最后一间。从董向瑜办公室到齐文元办公室也就是沿走廊走个二三十米,抬腿可至,肯定在两分钟内。高速公路桂溪收费站就远多了,离县城十五公里,车程大约得二十分钟。

当时董向瑜并不是无所事事地在等待齐文元召见,他在办公室开会,屋里有县卫健局局长、县医保中心主任和县医院院长等人。董向瑜是副县长,在政府班子里排名倒数第一,分管科教文卫口,事挺多。齐文元官大,班长,本县政府最高首长,齐文元有令董向瑜自当服从,自己的事只能先暂停,这是规矩。董向瑜匆匆把办公室里的小碰头会结束掉,宣布另定时间再开。而后立刻抓起公文包出门,司机已经把车开到大楼门厅口。

二十分钟内,董向瑜赶到位。在桂溪高速公路收费站外边等了两分钟,齐文元到达。董向瑜暗暗吃惊:齐文元的后边竟跟着一个车队。车队出了收费站后在路旁稍停,齐文元从打头的越野车下来,竟穿着件迷彩马甲,头上还有一顶迷彩帽。

董向瑜开玩笑:“帽子很时尚。县长参加时装表演?”

齐文元“嘿嘿”笑着,顺手把迷彩帽一摘,戴到董向瑜头上:“轮到眼镜了。”

董向瑜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上车。肖辉会告诉你。”

两人换了位置:齐文元坐着董向瑜的车离开,董向瑜则上了那辆越野车,率本车队继续前进。

肖辉于途中介绍情况,董向瑜才明白,原来不是什么时装表演,是一次打假行动,本地人称“抓烟”。本县由于历史原因,有种植烟草的传统,曾经拥有一家卷烟厂,出产一种地方品牌香烟,物美价廉,颇受烟民欢迎,也给地方带来大量税利。后逢烟草行业整合,本县烟厂被兼并,不再出产香烟。不料却有不法分子利用本地制烟传统与基础,以及民间流散的技工,在暗中生产香烟,进而公然仿制、假冒国内各著名香烟品牌,越仿越像,以至以假乱真,一般人难辨真假。通过制售假冒产品和逃税,不法人员获取巨额利润,巨大利益驱动地下制假愈演愈烈,“抓烟”也便成为当地政府及相关部门一项重大任务。本县假烟声名狼藉,早已惊动上级,国家管理部门和省、市政府都一再严令本县强化打假。前些时候,国家烟草管理部门联合省里相关单位,派出精干人员到本县暗访,掌握了一批制假重要线索,在此基础上发起了今天的打假行动。出于保密需要,本次行动在动手之前,除几位主要领导外,基本不为人知。今天凌晨三时行动发起,本县需要参与的部门与人员才分别接到紧急电话通知,“抓烟”队人员几乎全是从床上被叫起,迅速集合于县宾馆,经简短动员后即刻出发。由于任务重大,本次打假由县长齐文元亲自率队、亲自指挥,集中于今天上午,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所选定的几大打击目标准确清除。事情原本不需要动用董向瑜,只因为齐文元临时接到通知,中午之前要赶到县宾馆,参与接待省财政厅一位处长。该处长很重要,本县若干项目都能帮上,难得请来,县长自当见一面并陪同吃一顿饭。由于担心时间来不及,需要提前离开“抓烟”队,必须有一位县领导来接手,齐文元决定让董向瑜来。好在此刻行动已近尾声,剩下的事不多了。

董向瑜问:“怎么会是我呢?”

本县政府班子里,分管市场监督管理,主管打假的副县长是柯鸿升,柯鸿升去北京跑项目,此刻指靠不上,必须另找他人。董向瑜分管科教文卫,跟“抓烟”确实距离较远,不像其他县领导基本分管一块经济事务,多少都能沾边。但是齐文元偏偏点将董向瑜。肖辉解释称,可能其他县领导各有事项,没法临时抽出。

“只有我没事干。”董向瑜自嘲。

当然也因为他排名倒数第一,资历最浅,相对好使唤。他一向比较好说话。

董向瑜想了解此刻“抓烟”队要去哪儿,还有几个目标。肖辉回答:“不知道。”

董向瑜大惊:“怎么会不知道?”

本次行动是一次联合行动。由于主要动用本县的警力、城市管理和市场监督力量,确定由县各部门各负其责,县领导统一指挥,由省里派遣人员负责指导。省里来了一个指导组,其中还有国家管理部门人员,由一位省相关部门处长担任组长。这位组长姓徐,人称“徐处”,他才是本次行动的实际指挥。今天上午要“抓”哪几家、分别在哪个角落、路线怎么安排,只有这位徐处知道,这当然是为了最大限度保密,保证行动的突然与有效,以便端掉制假窝点,震慑违法犯罪分子。为了确保成功,避免跑风漏气,本县参与行动人员除个别领导外,手机一律上交封存。警察、城管等所有现场参与人员都只是遵命行事,对他们下命令的县领导则形同木偶,用时髦称呼叫AI机器人,全凭他人设定的程序指令行事。县长齐文元号称指挥,但并没有更多知情权与决定权,必须待指导组徐处发出指令“那座楼”,齐文元才能据以扣动发令枪:“行动!”

“这样啊!”董向瑜不解,“咱们就稀里糊涂?”

也不是稀里糊涂,人家指导组清楚得很。今天上午的行动战果惊人,由于指导组掌握的情报非常准确,几乎是一打一个准。从凌晨起,就这么五六个小时,一共跑了四个乡镇,端掉十二个窝点,查抄出十一部制烟机,基本是最先进的一体化制烟机械,原料从一头进,从另一头出来便是成品烟,可以跟任何大型正规烟厂最好的设备媲美。唯一一个没有发现制烟机的窝点,估计是主人听到风声或其他缘故,提前转移了。本次“抓烟”战果太强悍了,齐文元起初还下车随同突击队到现场察看情况,到后来就全是臭脸,躲在指挥车上不愿意下来。

“难为他了。轮到我只好丢眼镜投降。”董向瑜调侃。

如此看来,齐文元有可能是托故离开,接待省里来客可能不假,但是完全可以待行动结束后再赶过去。齐文元应当是在指挥车里非常难受,急于离开,这可以想见。虽然名义上齐县长指挥的本次行动战果辉煌,但是也暴露出大问题。为什么本县左抓右抓总像瞎猫抓死老鼠,假烟越打越多?为什么人家指导组来了,一打一个准,行动战绩如此骄人?当地这么多领导早干什么去了?眼瞎了还是耳聋了?他们对制假视而不见,或者沆瀣一气,充当制假分子的保护伞,为自己牟取私利?

因而齐文元走为上,而董向瑜被抓来替补,充当名义上的行动指挥。董向瑜不分管这项工作,以往从未参加过类似行动,此刻承担指挥重任过于勉强。他既不知道下一个目标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得用哪根手指头来扣扳机,除了戴上齐文元留下的迷彩帽,其他的一无所知。所谓滥竽充数不仅是自嘲,也确实是那回事。

“难道干这活还标配迷彩?”董向瑜不解。

以往本县“抓烟”从不装备迷彩,这一回是按照徐处要求提前准备的。本次行动在发起前为绝密,一旦发起则不再需要担心暴露,只要考虑力争获得最大效果,除准确打击各个重点目标,还要尽可能震慑其他制假不法分子。统一着装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决心更大、力度更大,一旦遇到特殊情况,也有利于迅速聚拢队伍。

董向瑜自嘲:“看来南郭先生也与时俱进,拿迷彩马甲和迷彩帽当演出套装了。”

著名的南郭先生擅长滥竽充数,不会吹竽却能混在合吹团里假吹,让齐宣王听得很高兴,那是战国时候的故事。眼下轮到董向瑜滥竽充数,供齐县长高兴。问题在于竽可以假吹,坑却得真跳,此刻面对这个小村、这个薛氏大坑如何是好?会不会是齐文元知道或者预感接下来要到这里跳坑,感觉非常为难,迷彩帽这才戴到了董向瑜头上?

现在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落到坑里?

董向瑜问肖辉:“徐处在哪里?”

“我马上联系。”肖辉说。

按照行动前约定,县长齐文元与指导组徐处长各负其责,分头行动。指挥车称“一号车”,一般待在事先确定的指挥位置,徐处所用的越野车称“十号车”,根据需要自由穿梭。这辆十号车实为引导车,下一个目标在哪里、需要从哪一条路径靠近,整个“抓烟”队里只有十号车上的徐处清楚,或许徐处也会对齐文元有所交底,其他人则只属听命。车队行进时,一号车一般位于殿后位置,十号车则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仅从其位置变化,可以大体判断车队前进方向,却不能断定会在哪一个镇哪一个村停留,这能最大限度防止目标过早暴露。一旦十号车突然加速,跑到车队最前方带节奏,那么基本可以确定:目标锁定,就在前边不远处。这时即使队伍中混入特务,他们也已经没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无法及时向不法分子通风报信。然后徐处会用一部加密对讲机与肖辉联络,请肖辉通知齐文元扣扳机。本次“抓烟”队主要由本县各执法部门负责人及精干人员组成,由县长齐文元对他们下达命令,当然比指导组徐处合适。

几分钟后,十号车从一侧一条小路开到山坡上。

“怎么还不动手?”徐处很不客气,“不要耽误了!”

此前董向瑜跟徐处已经在桂溪收费口见过一面,当时齐文元给他们互做介绍,也算当场交棒,徐处没把董向瑜那副近视眼镜太当回事。此刻再见,徐处的语气很不友好,因为董向瑜没有按照要求立刻动手,徐处着急了,像是挺生气。

“还是得请徐处当面商量一下。”董向瑜说,“感觉有点问题,没把握。”

“瞎话!”

董向瑜立刻检讨,称自己只是副县长,他得比齐文元更加小心,更加慎重,尽量避免出意外,争取把任务完成好,否则实在承受不起。他请徐处包涵。

他命肖辉给徐处一架望远镜,称自己要向徐处请教一个问题。徐处不接望远镜,只问董向瑜究竟要说什么。董向瑜能说什么呢?山下这些别墅,几乎座座姓薛。这里出过本市首富,还有一些厉害人物,村里所有人都沾亲带故。就说这个吗?当然不行。如此理由哪里可以摆上台面。别说是什么亲属七姑八姨,哪怕是首富或者重要干部自己跑回家乡来开地下烟厂,那也是法所不容,照样打击无误,且还须重点打击。因此别墅姓氏问题尽管现实存在,不能不考量,却不能成为影响本次行动的合适理由。

董向瑜指着山下目标小楼,问徐处是否注意到小楼侧后方的一支电线杆。那里确实有一支电线杆,不需要望远镜,董向瑜用肉眼加上眼镜从山坡上就可以看到。董向瑜说,刚才他在这里用望远镜观察了许久,反复研究,认为这支电线杆可能有问题。那是一支普通供电电线杆,小楼用电显然是它提供的。电线杆上边有三条电线,应当就是众所周知的火线、零线和地线,这种线路可供照明用,可供家用冰箱、空调运行,好像不太能用于制作假烟。据他听说,制烟机械要用动力线,需要三相四线,功率要大,这支电线杆线路明摆着是单相。

徐处问:“制假分子非得把动力源挂在电线杆上让董副县长看明白吗?”

董向瑜承认不能排除电线杆只是个假象,小楼另外还有动力源,从某个伪装成家庭作坊、铁艺机械的用电场所引入,电缆有可能是走地下。如果那样,显然必须从旁边另几幢别墅下边穿过再进入小楼,那可能吗?如果可能,那几幢别墅是否也参与制假?如果参与了,“东西”会不会不在目标小楼,而在另几座里?

“我告诉你,就在那里。”徐处斩钉截铁。

董向瑜强调:“我需要绝对可靠、绝对把握。”

“你来。”

徐处也不多说,手一比,掉头走回十号车。董向瑜跟在后边,也上了那辆车。

十号车上除了驾驶员,还有一个人。跟行动队伍里的所有人一样,此人也穿迷彩马甲,戴迷彩帽。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还多加了一副面罩,有如银行劫匪把整张脸蒙罩起来,只露出两个眼睛,还戴上墨镜。本次行动中,这个人始终待在十号车上,靠在车后座右侧车窗边,那一侧车窗安有窗帘,窗帘后边一个蒙面人时隐时现,乍一看吓人得很。蒙面人从不把头探出车窗,更没有下车走半步,除了指导组长徐处,他没与任何人接触,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能猜到的就是他应当是卧底或线人,甚至是侦察员,此刻躲在十号车里指认现场,给“抓烟”队伍当向导。指导组料事如神,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打一个准,不是徐处能掐会算,只因为手中有这位蒙面人。该同志掌握了本次行动打击目标的准确线索,这肯定极不容易。制售假烟牟利堪比贩毒,潜入制假中心的卧底或线人冒有巨大风险,甚至可能遭受人身伤害。这个人必须受到最严密保护,身份不可暴露。

当着董向瑜的面,徐处请线人再次确认:“是山边那座别墅吗?”

线人点点头。

董向瑜插嘴问:“你在那幢小楼里亲眼看到制烟机?”

线人不回答。

徐处制止董向瑜:“不要问。”

显然这个问题有可能暴露线人行踪与身份,必须禁止。

董向瑜转而问:“你知道小楼的主人是谁吗?”

线人不回答。

董向瑜又问:“有没有可能是旁边哪一座别墅?”

线人还是不吭声。

“有特殊情况,事关重大,必须绝对把握。”董向瑜强调,“你能保证?”

对方就像没有听到。

“听说上午行动并没有百分百准确?”

根据肖辉报告,开始行动以来,已经打了十二个窝点,挖出十一部制烟机。这就是说依然有一处落空,并非百发百中。

但是线人不做解释。

“行了。就这样。”徐处把董向瑜拽下十号车,随即关上车门。

自始至终,董向瑜没有听到线人说一个字,显然声音也不宜暴露。

无须他吭声,董向瑜已经有了一个可以拿上台面的理由。人做事情都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理由。当年南郭先生在齐宣王的后任齐湣王那里遇到了麻烦,后者不喜欢合吹团,要听独吹,南郭先生混不下去了,必须逃离。他一定也找了个逃离的理由,不敢承认“咱不会吹”,也不能是“家父姓薛”,只能是“家父病重”之类。眼下董向瑜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两条合适理由,一是供电线路似乎不对,二是线人不敢保证。

他下令“抓烟”队收兵撤退,待有绝对把握再说。

徐处大怒:“这个责任你承担不了!”

“承认。”董向瑜自嘲,“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小时后,挖掘机撞开山下小村那幢别墅车库的边墙,突击队队员冲进小楼。

别墅空无一人。从一楼到三楼,除了家具和日常生活用品,没有特殊摆设。经仔细搜查,突击队队员在一楼大厅电视墙边发现一扇伪装巧妙的暗门,打开后竟有一条阶梯通往地下室。空间巨大的地下室也是空无一人,赫然摆有一架最新型号的一体化制烟机械,辅助设施与制假原料应有尽有。

消息迅速传递到山坡上的指挥车。董向瑜说了一个字:“好。”

那时是中午时分。此前一小时,“抓烟”队从这个村撤离。董向瑜坐着指挥车冲到车队最前头,一马当先,率队逃跑,直奔县城而去。但是车队在一个路口转了一圈,掉头往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个回马枪。迷彩马甲二度光临小村时,村头聚集人群已经消失,人们关闭手机,坐上摩托车作鸟兽散,无论是打算闹事、做直播,或者纯粹只是看热闹,此刻没事干了,到点回家吃饭吧。“抓烟”队重返小村后没有受到干扰,直接进入作业,直到把“东西”从小楼地下室挖了出来。

本次“抓烟”至此圆满结束,战果辉煌。

事后县长齐文元评价:“我知道眼镜可以胜任。”

“主要是迷彩帽时尚。”董向瑜回答。

他开玩笑,称生平第一次戴上迷彩帽,感觉特别有责任感和仪式感。“好不容易表演一回时装,能不尽心尽力?”他认为自己也应当尽量搞清楚状况,不能只限于稀里糊涂,尽管线人一问三不吭,问过后他就心里有数了:“东西”肯定有,就在那小楼里。为了避免意外,有必要虚晃一枪,然后该跳坑就跳吧,不管什么后果,该承受就得承受。无论如何应当对得起那顶迷彩帽,不要令其蒙羞。幸好一切顺利,目前看还好,没给陷进坑里出不来。

“主要还是人正、干净、不怕。”齐文元表扬,“这件事恐怕咱们还得顾全大局。”

齐文元说的是什么事?省里将召开打假表彰会议,本县因本次“抓烟”效果突出,被评为先进单位,还给了一个先进个人名额。本次行动由齐文元和董向瑜先后指挥,齐文元作为县长主动放弃,董向瑜毕竟只是临时客串,因此齐文元认为还宜顾全大局,推荐政府分管领导柯鸿升受表彰,尽管那天他远在北京,没到现场。

眼镜一如既往好说话。他表态:“当然,柯副是专业吹竽,我只是滥竽充数。”

董向瑜留下那顶迷彩帽,戏称“演出套装”,留为纪念。当然也不尽是纪念。

原刊责编 鄢 莉

【作者简介】 杨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名誉主席。1977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新世界》《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等,长篇纪实文学《天河之旗》,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eAOi659rZud1Zx6CZHm4+ZlUg2gxAwqdaKf/XIh5CmWn5RwHNnm85VA42fcM7qC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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