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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都市的繁忙中回到家乡,时隔多年,再次置身原野,三月向晚的风仍有点硬,但凛冽中已饱含温情。土地在绽红吐绿,到处是绿油油的生机。踩在春天的大地上,仿佛气息自脚底贯通,我的内心踏实、丰盈、平静。老程弥留之际说得对,人不过是一棵草一穗庄稼,这一季枯了,下一季明春又开花。我知道他的意思,枯了的是他,开花的是我。

我是老程的女儿。

我又想起老孟常说的,人呀,一辈子,酸甜苦辣,一茬一茬,人挨人,坟摞坟,都是在下饺子,不过是老天爷在下,给岁月吃。

我也是老孟的女儿。

这俩老伙计这回终得相见了,又可以闲闲地喝几杯了。我笑了。

母亲忧惧地望着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你妈,在我跟前,没必要撑着,该哭就哭吧,好好哭一场。”她是想要我代替她哭出内心的号啕,可我真没有泪,只觉得欣慰。我打发掉母亲要陪我的虚情:“快回去吧,毕竟有家室等着你呢。”不想这么刻薄的,可忍不住,为父亲感到不平。母亲泛起一痕苦笑,盯一眼父亲的坟。“和你爸一样,心硬。”

祖坟旁边还有个小坟包,钉在苦黄的地上,满眼荒凉。许多年后,再也寻不到梅姨,父亲塑了这个坟包,埋下的仅有梅姨的旧衣物和她铅笔临摹的《寒梅望春图》。我把纸钱放到她的衣冠冢前,清理掉周围已枯萎的凤仙,念叨道:“姨,你们在天上过得好吗?遇见老程,劝他少喝点。雪湖的水快干枯了,已倒映不出你的容颜……”

许多年里,她都笑吟吟地入我的梦,招手唤我:“乖囡囡,念念,姨给你留了第一锅煎包,还热着呢,快吃哦……”我雀跃着接过来,刚要吃,李义廉突然斜插过来,一把将煎包夺走,咬一口,嘴角流血,冲我大笑,要拽我衣角。我想跑,却被定住了似的,怎么也拔不起双脚。而李义廉哈哈笑着,张牙舞爪地,眼看就要抓住我。这一刹那,梅姨奔过来,挡住李义廉,一边扳他一边喊:“小念快跑!”

我落下一串眼泪。

隔不远的沟坳里,一双眼睛在草稞里微露。我直起身,是一头牛。雪湖周边出产的那种棕黄土牛,体格适中,骨肉匀称,安静貌美。生能架轭耕田,死可蜕皮献肉。如今当然不用耕地,这牛可能是附近饲养场里跑出来的。它往这边望望,见我并无驱赶之意,它眉眼低垂走过来,冲着墓碑前供着的瓜果,目标明确,心无旁骛地咀嚼。

我仔细盯着它的眼睛,那水茫茫的大眼睛。风平浪静。寂静、安宁、威严,有着无限风云之蕴。我在想,若是一个人,得经历多少惊涛骇浪才会有这样沧桑而安详的目光,慈祥、静美、深自忧郁的眼神,静如止水,不急不怒,凝望着足下的土地出神,活得有韧性而缄默,有苦不说,只是偶尔徐徐翻转眼睛,在风中永远保持着沉着的风度。它沉默负重的身影,远远望去,在广漠的平原上弥漫着坚强的忧伤。牛的身上,有岁月打磨出来的暖香。这是身陷苦难犹自散发出的从容不迫的芬芳。

它和我的父亲很像。

它心满意足地吃完,哞哞叫了两声,转过头,对着我,半跪下来,忽然开口出声:“来,程念,我带你回去吧……”我疑惑地打量着它,似曾相识,往事忽而翻江倒海涌来。哦,想起来了,这是曾被梅姨救下的那头小牛吗?

雪湖水好。

别的地方水好都不出奇,在相对干旱的豫东平原,有这么一片甘洌水域,就像是相貌平凡的女生被赐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水好,是以草好;草好,食草动物的肉质便水到渠成地美好。雪湖周边的牛羊比别的地方值钱的原因就在这里。不说羊,也不表牛肉的其他做法,单说雪湖牛肉煎包,远近闻名。镇子上的胃们几天不见,就满腹意见,在肚子里催动着主人,快马加鞭,脚一旦站在包子铺前,吸一口熟谙的香气,整个人就舒坦了。当然,有钱人甩出大钞,吃得胃里水涨船高,说出话来也粗声豪气,四邻八乡贫户人家,逢集赶会买上六七个,也能带给孩子打打牙祭。

老孟的煎包在镇子上最地道。这是大家经过反复比较得出的结论,颠扑不破。别的地方的人路过小镇,问起哪家的最堪信任,镇上的人头也不抬,顺嘴回道:“望着街角早上排队的那家就是。”还不忘嘱咐一句:“早点起啊,人多。”老孟每天只卖十锅,这个数目是推敲出来的,他若是这天不停手,其他店铺门可罗雀,基本就没法干了。老孟咂摸咂摸,一人饮不了一江水,不能太绝,遂早起卖到上午九点多,收摊。他这边收了,对过街巷同行的生意才有的做。老孟不保守,虽不可能把秘方宣之于众,但和面调馅都不避人,材料之类也都能见着,有人在他这里潜伏一段时间,以为偷得绝学,另立门户后却还是做不出老孟家那个味道。

老孟剁牛肉不用刀,说是免遭铁腥气,用根粗壮的槐木棒槌,一下一下捶打,千锤百炼,肉质细腻缠绵。有人东施效颦,总是差了一层。有人问老孟是何原因。老孟喝口酒,嗐一声:“不过是个耐心烦。”说得没什么好稀奇的,不过耐得住心罢了。

必有人问老孟的煎包是个什么味道呢,这就难描难画了。每个地方,总有一味最大公约数的心头好,它是区域内民众的会心一笑,是硬通货,在口碑上流通。

不要以为老孟以此为傲。事实上,老孟当初做这个还有点羞惭之意。知根知底的才会告诉你,老孟祖上在开封洛阳都有酒楼,“望春楼”,春山可望,烈火烹油,有过繁华景象,公私合营后献给了政府。老孟这一支落回雪湖老家,开枝散叶十几口,都得养活,只好做起了镇子上第一个流动小摊。谁承想几十年做下来,烟熏火燎中,一锅一锅的煎包把自己垫成了小吃界的高处不胜寒。

唯有店里墙上传下来的一幅大画《寒梅望春图》,无言诉说着世事变迁。此画据说是清末当地名家笔墨,酒后即兴挥毫,称奇的是花瓣夸张巨大,处理如心形。大雪如泼,苍遒老树,红梅欲燃,点点如火,都如千颗万颗心在烧、在跳。冰雪泥泞中挺着一股子清洁的精气神,日子在熬,人也在熬,梅花欲燃,数九寒天里,总难掩春信。画上,一人,隔着门,望向梅花。门楣上隶书三字:望春门。此画应是悬在当年望春楼入门影壁墙上的。人望梅花,梅花望春,过了此门,春花春酒,春色无垠。

老孟和这老画一样沉默,再配上宽阔的体型,让人觉得朴实厚重,平添一份信任。可话少也分两种:一是本就性情缄默,不爱说;一是心里有话,无人说,只好憋着。老孟其实是后一种。在镇子上,同行说不得,子女只看进账多少,妻子原也吃苦耐劳,有了钱,在子女煽动下,对老孟执拗不去市里开分店很是恼火。那些手艺二三流,在镇子上混不下去的师傅,借助“雪湖牛肉煎包”响当当的名头,在外面市场上赚得盆满钵盈,而老孟还在镇子上抱残守缺,也难怪妻子上火。妻子月末来盘账时朝手心啐口唾沫,恶狠狠的,眼明心亮,瞪他一眼,如虎如狼,都是凶光。

老孟一叹。

老程,程辛业,也就是我爹,在外沉默,却什么都爱和我说,大到镇上的命案,小到生活琐事。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因为他心里寂寞。我是他的树洞,当然我也爱听。我对镇子上的人事那么熟谙,全因为老程。

他与老孟,就如两个性情相近的人互为镜像,我爹总结过:“老孟的煎包为什么好吃呢?是因他有耐心。可他为何这么有耐心呢?还不是因为长日寂寞,无人可说?”经我爹这么一说,好像每一个油润润的煎包,都是老孟心里藏着的那句无处诉说的、热腾腾的话。

老孟听说后,很感动。老孟一激动就爱在围裙上来回搓手,那天两只大手搓得通红,呵呵笑着,非要拉着从派出所下班路过的老程:“爷们儿,喝点,后晌卤了两只野兔。”

我爹就这德行,闲下来好饮几盅,一辈子光景消磨此间。母亲将他不思上进、裹足不前都归结于酒,却忘了老程的性格也许就是随遇而安。他能享受三五杯酒的散淡,没她那么高的心气,是以母亲一次次摔碎酒杯也不管用。恨铁不成钢,阿斗扶不起,母亲只好亲自上阵,打通她的锦绣前程。老程死时母亲已位列副处级,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搁到地方上,足以傲视群雄。而“不争气”的老程,甘愿成为“草头百姓”。

且说老孟拉着我爹正在沿街槐树下喝着,忽而一团浓重的阴影罩在二人头顶。抬头去看,是李义廉。“俩狗东西,倒会享受。”李义廉大咧咧坐下,扯开兔腿就往阔嘴里裹,吃一会儿,抽支烟,不一会儿两只兔子就被他消灭了大半。老孟嘴上不言,脸上有点难看,不是心疼东西,是费了工夫的食物所遇非淑,又不是给你做的,你这算什么呢?可李义廉不管,边吃边骂:“老程你这人,叫你出个工推三阻四,老马在我跟前可敢放个屁?你倒牛菖了,再有下次我直接大耳刮子扇你!”

老程一笑,不搭茬。所长老马都被他呼来喝去,他一个副的,看不惯又如何,最多消极抵抗一下。李义廉训完,包了另外大半只兔子,要走,却见一个妇女在街角逗留,不时朝这边探头探脑,如是几次,李义廉心生厌烦,暴喊一声:“那谁,过来!”

一喝之下,女人露了面,挎个包袱,穿戴倒还整齐,踱到酒桌跟前。

问了一圈,女人支支吾吾,说一句傻笑一下,说了半天也择不清个主线。几人想,哦,可能是外省流落到此间的傻女人。李义廉纳闷地打量一番,骂了句脏话,却眼皮直跳,嘀咕道:“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堤湾是雪湖镇第一大村。

有多大呢?一个村,万把人,连村里的狗都是阅人无数、心有城府的淡定样子,不似别处小村的狗,有个风吹草动,一惊一乍地,叫嚷不休。当然,也是堤湾村宗族间曾经争斗频繁,狗也好人也好,都历练得处变不惊。

出门往正东,碰见扈祥铮;出门往正南,碰见李义廉。

几十年间,不独在村里,周边很大区域内,这俗语一直流传。堤湾背靠条河,西边是坟地,是以从北边祠堂出来,往东往南枝蔓发展。扈家和李家各占一方,都人多势众,李家霸着煤矿,扈家承包工程,各有拥趸,不分伯仲,明争暗斗起来也精彩纷呈。

李义廉这人恶狠,却也兼顾乡邻,等他最终倒了势,村里的人反而回头念及他的好,都说老李虽然霸道,可好歹他吃了肉大伙儿也跟着啃上了骨头。承包了矿区后,李义廉修了公路,装了路灯,学城里在村巷设了垃圾桶,通了浇灌农田的水渠。可没多久,独眼的路灯失了明,垃圾桶鼻青脸肿,渠道也堵得水流不动。李义廉嘿嘿一笑,心知肚明,骂一句:“小孩子置气的把戏,不嫌幼稚。”

这些小动作不伤筋动骨,只是添堵。可接下来的事就让李义廉觉得不可饶恕了。煤矿开采过的地方,出现了塌陷大坑,扈家的祖坟首当其冲,再经几场雨,祖先们给泡浴盆里了。其实,那片苍老的坟包大多出了五服,也不过清明烧纸时匀出两张聊以祭拜,这会儿忽然喊着列祖列宗,热辣辣地宝贝了起来。扈家子孙一个个义愤填膺,聚集在矿区门口,有的堵运输车,有的在路上埋钉子,有的往李义廉办公室丢人粪炸弹,分工不同,团结得近乎狰狞。甚至还有几个杂姓也参与其中,李义廉气得笑了:“你们的先人也掉坑里了?”几个后生低眉垂眼,倒也实诚:“叔,别骂啦,赌牌输得毛也不剩,跟着起哄一天,一两百块钱呢。”李义廉明白了,一人扇一巴掌,掏一沓子钱撒到地上。几个后生嬉皮笑脸地拾了钱,进一步出卖情报:“叔,听说他们密谋趁黑要掘你家祖坟呢,你可要防着点。”

李义廉点点头。“掘吧,爷正想迁坟呢。”话是这样说,一口淤气堵在胸口,连带得五脏六腑都疼。嫉妒是一块砖,好的嫉妒是催促自己添砖加瓦建造野心的宫殿,可绝大多数时候这砖都想糊在对方脸上。扈姓和李姓旗鼓相当,为什么矿区的经营一直垄断在李家手里?虽然是个小矿,一年不过几百万元的盈利,可他们不管,自己没得到,就要生事。

已经五六天没开工了,客户那头催着出货,一大帮子工人要养活,李义廉坐在臭烘烘的办公室里,头疼得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出钱,一一安抚那些孝子贤孙沉痛的心情。得了钱,他们也就不关心老祖宗在坑里是泡热水澡呢还是洗冷水浴了。

李义廉家的祖坟得以保住,可还是开不了工。因为有一家不同意。

这一家的当家人是扈祥铮工程队上的领班,指着老扈吃饭。也不是不同意赔钱,他说了,迁坟也行,可那天李义廉得打孝子棍,在坟前执幡下跪。

一时僵在那里。

李姓这边也积攒怨气,纷纷建言:“叔,要不咱就跟他干吧!”挥拳撸袖,一个个热血上涌。老成持重的,还是建议寻求折中路线,可扈家那边也有后台,各有所长,半斤八两,还是疏通不了。开不了工,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上下就没法打点,到头来还是反噬自己这边。运输车又不能从拦着的人身上轧过去,李义廉叹一口气:“别折腾了,不就是跪一下嘛,又少不了啥。”

李姓族人一个个如丧考妣,痛陈这一跪的意义,总之,这一跪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李义廉扔过去一句:“那你们谁有办法开工?”众人不吭。李义廉果然在扈家祖坟前跪下,不过是单膝。扈家还有人想非议,李义廉牛眼圆睁,瞪过去,意思是你们真想好了要我双膝着地?扈祥铮奔过去,却步幅很小,终于到李义廉跟前,笑眯眯地将其搀起,他们嘴上无话,心里互相骂着对方母系亲属,骂得扶摇直上。

这一场,李义廉输了半子。

到了年关,在村委大院开完全体大会,临末,大家稀稀拉拉要走,李义廉咳嗽一声,一挥手,底下人搬出一摞子砖,撕开外面,才见都是钱。钱码放在桌上,红彤彤的,整整齐齐,散发着横扫天下的威仪。人们不走了,也不吭了,静等李义廉喝完杯中茶水,最后将卷进嘴里的茶叶吐掉,才清清喉咙,排空来一句:“村里凡已成家的,按户领钱,过个好年。”

李姓的欢天喜地,从天而降的意外之财,让人笑逐颜开,一边排队一边计算着钱怎么花,连牌局都约好了。李姓每领一次对扈姓都是一个触动,他们望着同在台上坐着的扈祥铮。老扈的脸由红转青再转黑,扈姓群众眼巴巴地看着钱越来越少,他们的呼吸似乎在承受着千钧之重,不敢看扈祥铮扫射全场的目光。终于不知是谁低着头嘀咕一句:“有本事你也发嘛,在外面包工程挣了那么多,干瞪着我们干什么?”声音很小,如针落地,可台下的扈姓全体似乎都听见了。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娘的,不管了,管他啥姓呢,到手的钱不拿,憨瓜。他们呼啦啦奔向台上,都装作没看到扈祥铮。老扈脸都绿了,摔了茶杯,起身走人。扈姓民众沸腾起来,肆无忌惮地领钱。

老李慵懒地做个手势,底下就顺利地噤了声,配合地引颈聆听。“这些钱,本来打算是沿着路装监控的,想了想,还是觉得发给大伙儿过个年比较好。可有的人,犯贱,或者脑子糊涂。我先说在前头,明年要是路灯坏了一盏、垃圾桶损毁一个,不管是谁干的,这钱就没了。”

李义廉冲扈祥铮的背影啐掉烟头:“跟老子斗,你还嫩呢。”

公物再没损坏。

老扈能买通一两个的愣头青,可愣头青也不敢触犯众怒,那么多双眼睛帮老李盯着呢。其实公物毁完又算个啥呢,老李的威严不容侵犯,像根无形的旗杆,矗立在村子里,没人能撼动。

这一场李义廉赢了全局。

老李很满意。

可他想错了。

村里是没人敢惹他了,可外边世界大着呢。

先是扈祥铮因资金周转不开,找他借钱,不是借钱多少,而是他的态度,似在理直气壮地讨要,意思是村里煤矿和主任的位子我都不和你计较,你也该出点血了。李义廉也没怎么恼火,他是打算借给他的,不为愧疚,是难得老扈张回嘴,被人欠着的感觉总是好的。可是巧了,李义廉的钱刚转给大儿子李得意了。李得意在晋升的节骨眼上。这层意思毕竟不能明说,老李要是摊摊手,表示没有,也可能不会结怨,可他拿出两万元:“眼下就这些闲钱,你先拿着用。”老扈就恼了,上升到侮辱层面了,我是借你的,不是乞讨,打发叫花子呢。老扈把钱重重拍在老李脸前:“算我没来过。”

然后,李义廉在镇里上学的长孙,放学后带着一个骷髅头面具,一连三天都是这样。李义廉一阵惊慌,问从哪儿弄的,孙子答:“两个叔叔,每天放学,在路边等着,送给我的。”还摇头晃脑地,戴着面具顾盼自雄:“爷爷,我威不威猛?”老李脑子嗡地一下,脸都白了,急忙将孙子转到隔壁邻省的私立学校,对宝贝孙子的宠溺,更甚一层。

这又埋下了另一个祸根。

老孟疼我,一直拿我当女儿。

那天上学,我路过店铺,看见一圈人围个水泄不通,心想怎么这么热闹呢。我扒在外围往里瞅,老孟看见,将我抱到屋里,端个板凳,让我坐着,看个清楚。

是那个外来女人,被围在中心。她怯怯地望着众人,脸上笑意绵绵,眉眼却冷清,头巾遮住前额,露出惊惶的眼睛。她左手里托着一沓饺子皮,右手捏根竹片,往盆里舀一点馅,抹在饺子皮上,然后左手五个指尖舞蹈一样,稍一抓捏,一个饺子就鼓鼓囊囊成型了,随即往旁边砧板轻轻一扔,白白胖胖的饺子划条弧线,正好落在既定排列的位置上。整个过程如燕子点水,手法轻盈、灵动,饺子包出了观赏性,嗒嗒嗒嗒,一个个饺子飞落下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泉水叮咚的流畅感,不一会儿,砧板就满了。人们啧啧感叹:“哎呀,真是一双巧手。”可盯着她看时间长了,大家发现,她的眼神直来直去的,不会拐弯,有股子一往无前的愣劲。“吁,”人们再次感叹,“是个傻婆娘哦……”很唏嘘。

我那时扎个马尾辫,看到我,她错愕了一下,从机械似的流程里抽出身,丢下饺子皮和竹片,在围裙上擦擦手,过来拽拽我的辫子,捏捏我的脸。她的手粗糙,劲也大,疼倒是其次,陌生而冰凉的手与直冲冲的目光,恨不得将我也像包饺子那样裹起来。我感到脊背生寒,一阵哭嚷。老孟呵斥一声,作势掀起巴掌,女人神色惶惶,退到墙角,抱住头,从胳膊缝里探出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等确认老孟没有惩罚她的意思,才低着头踱到桌案边,继续包饺子去了,脸上仍挂着模糊的笑容。那笑,怎么看都蒙上点悲伤的味道。

自那个黄昏她从街角转过来,连续几天,徘徊在老孟店铺前。问她什么,她也不吭,冲你一笑,再问,还是一笑。仿佛她的记忆只有七秒,每次笑得都宛如初绽。老孟以为她遇上什么困难了,给她钱,她不要。老孟端一盘煎包:“饿了你就吃,壶里有热水。”接着忙自己的事,一转眼,她吃完,包袱放一边,帮着收拾碗筷揩抹桌子呢。做事还真利索。老孟笑了,又挠挠头,店里是缺个打杂的,可她来路不明,又是个女人,收留合不合适呢?正犹豫不决,回身发现她洗洗手去案前包饺子了。老孟的煎包有固定的样式,她上手就能有样学样,再包几个,她便弯道超车,一双手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把老孟惊住了。好比高手过招,只此一下,老孟就打算留下她。可她的疯癫,又让老孟纠结。老程进来后,老孟惯性地问:“这局面,你看咋办?”

“你一个人忙活,太辛苦了,留下吧。”

“嗯,我也是这么个意思。”

就这样,梅姨被留在了店里。

要到事后,才能知道这一决定怎样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进程,而在当时,大家仅是带着适度的同情,看着这个外来的勤劳傻气、长相周正的女人,逐日融入小镇。

我却很长时间适应不了她那贪婪的眼神。

老实说,梅姨对我很好,她心灵手巧,会做很多小点心,等我下学路过,她招招手,端出盘子,让我吃,她在一边看着,再不敢对我动手动脚,怕老孟凶她。

老孟的老婆老黄听说店里招进了一个女人,且没主动请示她批准,老黄孙子也不带了,连夜从城里赶回,对老孟兴师问罪:“为何别处不去她偏来你这里?谁让你留下她的?怎么能让她住在店里?你有什么目的?”气势汹汹,一连串问题催逼。面对女人纷飞的两瓣嘴唇,老孟本来嘴笨,解释不清,心里窝气,嘟囔了一句:“可去你妈的吧。”这下好了,老黄当场爆炸,唾沫星子喷了老孟一脸,历数这些年为了操持这个家她付出的辛苦,以及老孟现在对她的冷漠生疏,说到后来气噎不止,并让老孟在她和狐狸精之间做个选择。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老孟无语,去叫老程解围。老孟其实比老程年长十来岁,可有什么事,还是愿意听老程给捋捋头绪。老程知道关节不在老孟留下梅姨,而是老黄借此宣泄老孟对她的疏离。很多夫妻莫不如此,年轻贫贱时尚可捆绑一起,两根柴火一样,彼此燃烧着以御寒凉,等熬到日子好过些,两人的性格各自舒展开来,竟发现全然不是一路人,两条河要流往不同的方向。在这方面,老孟和老程境遇相仿,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到了小店,老程能怎么办呢,拔支烟给老孟,陪他在外面抽完,领了梅姨,暂时让她在我家歇息。我家没人管老程。正是母亲太想管他,发现不是可管之材,母亲才离了婚,调到市里,另辟天地去了。

老程让梅姨睡我床上。

我是惊恐的。谁知道她万一疯起来会干出什么。我撇着嘴,不打算默认现状,到了卧室,丢地上一副床单。她倒随遇而安,铺开,就躺下了。我却不敢睡着,在床上咳嗽、蹬腿,弄出持续的响声,意思是疯子阿姨,你可别想打什么坏主意,我这儿防着呢。地上的梅姨无声无息。我折腾累了,沉沉睡去,半夜下意识地惊起,借着西窗的月光,看见梅姨侧着身子,蜷成一团,靠墙而眠。夜里还很冷呢,何况是冰凉的水泥地,自觉过分了点,悄悄下床,抱着毛毯,给她盖上。

早上醒来,毛毯又回到了我身上,她坐在床边,不知已看了我多长时间。见我醒来,她没来由地嘀咕一句:“要是囡囡还在,也该这么大啦……”梅姨轻叹一声,出去了,留下我在床头发怔。

我洗漱完,到客厅,梅姨端上鸡蛋饼和小米粥,朝我一笑:“快吃饭。”梅姨脸上泛着光,恍若理想的母亲从天而降。

半车散煤卸在后院时,也压在了刘营心上。

卸车时他挥舞着胳膊阻拦:“是不是搞错了,伙计?我可没钱给呀。”司机下来,递给他烟,拍拍刘营肩膀:“没错,放心用吧,不要钱。”刘营转转眼珠,明白了。他望望混浊的寒天,笑得很苦,这是躲不过了。也罢,人穷志短,先别冻死再说。刘营指挥着这儿卸一堆,那儿卸一堆,倒像本该就是他的。

卸完,司机开车走了。刘营望着厨房里和屋脚前尖尖的两堆乌黑,响亮地打个榧子,冲困守在屋里哆嗦的妻子说:“怎么样,也不打听打听,我老刘这些年白混的?你还狗眼看人低,瞧不上我,这不天一冷,立马有朋友雪中送炭来了?”妻子白他一眼:“还有脸嘚瑟,该把你手剁了,看你还赌不赌!”

妻子忙着生火,冻伤的手攥着火钳,努力将火势拨大一点。空荡的屋子里这才有了点热气,终于能伸开手脚了。妻子落了泪,这温暖让她心碎。火光寂静地舔在妻子脸上,这张原本白皙圆润的脸庞,才几年,就日显沧桑。一个女人,跟着他,无非有情饮水饱,可他做了什么呢,饱暖都做不到。刘营捂住脸,满面羞惭。“改,一定改!”他痛心疾首,“我真想改。”此般废话妻子已听得耳朵起茧,没理他,哭完,抹把脸,埋头给他烤馒头。他吃完,太阳一出,抄着袖子继续出门躲债。

刘营实在得过上天垂青的。人群里有这么一种人,不管做什么,稍用点心思,都挺像那么回事。这样的人天资聪颖,可正因为这高出庸众一截子的聪明,他对人生是俯视的,有点玩世不恭,轻易可以越过的墙头,为何要费劲攀爬呢?殊不知这世间的功业,大都是在和南墙艰苦对抗中产生的。刘营在莽山练过武,做过农技师,会修家电、摩托车、汽车……干啥啥行,轻薄无定,没有常性,到头来一事无成。在赌上他觉得高人一头,自会手到擒来,也是人过三十岁,翻盘心切,急于证明自己,结果却输得四壁皆空。大冷天的,妻子连个雪花膏都搽不起。被要高利贷的疯狗般追着,急得刘营要上吊抹脖,还是死不悔改。

晚上回来,他被冻得龇牙咧嘴的,问妻子:“怎么样,今儿难为你没?”“你都溜了,还在乎他们难不难为我?”妻子说着,咧开嘴,又要哭。他知道,那帮索债的流氓什么事都做得出。“他们欺负你了?”他试探地问。妻子只顾向隅而泣。这哭声里是对他寒心至极还是默认了被他们调戏?刘营要发疯,光着脚在冰凉的泥地上踏步,要策马奔腾取敌方首级似的,可翌日天明,他仍熟谙地撇家离妻躲进莽山里。无非是溜走之前给妻子裤腰上多绑了几圈腰带。

他趁深夜再潜回家里时,妻子已快窒息。

妻子闷在屋里,点燃一大火盆散煤。凉水兜头浇醒后,她到底不说是要债的干的,还是她自己要寻短见,总之等刘营将妻子抱到医院里,他就没法再躲了。

妻子怀了孕,已三四个月。她早就知道的,却只装在肚子里,一句也没跟他说。

这个娇小的女人,性格柔顺,长相甜美,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十八年的城池被他花言巧语攻破,不惜和家庭断绝关系嫁给家徒四壁的他,却被他带入十面埋伏。芳心苦,终身误,不可说,没处说。执意远嫁时父母兄弟对她百般规劝,她正被自以为是的爱情下了蛊,听不进去,如今只好在沉默中反刍自作自受的苦果。今日要债的把她内衣都拽出来了,她仍不撒手,不是为他坚守,是为自己,死要死得干净。其实他们调戏也就是做个恐吓的样子。“明天你男人再不还钱,哥儿几个可就来真的了!”她当了真,也死了心,烧水洗澡,换了衣服,梳妆一遍,闭上门,焚了炭……

从医院回来,刘营在她肚子前,跪下来,像拜祖坟,啪啪扇自己。这个招数使过,妻子别过去脸,不屑一顾。忽听得一声脆响,刀剁砧板,一钩儿猩红划过,刘营的右手食指跳到了空中,如展翅的小鸟。大约他灵巧的手指与俗物不同,指头徐徐飞行了好几秒钟,才依依不舍地垂落……刘营丢了菜刀,扶住脸色煞白的妻子,望着地上还在跳动的指头,叹息似的笑了。

然后有人送来了钱。

早一点,他尚不知人世的寒凉深浅;晚一点,他可能就被债主逼死了。所以,这钱,正在节骨眼上。

那半车散煤卸下来时刘营就心知谁在帮他。他渴望李义廉能送钱给他,也害怕李义廉送钱给他。

刘营还是接了钱,还了债,给妻子买了营养品。浪子回头,妻子握着他残缺的右手,涕泗横流。两人恩爱之意堪比当初互为羽翼起舞在亲人的白眼里,好得如同回光返照。

钱当然不是白给的。可刘营还想耍下花招。有了孩子,一个男人真就不一样了,即便隔着妻子的肚皮,他也能感觉到有个生命和他血脉相依,这是他的种子、他的延续,自此他和这个世界不再是两无挂碍、无所谓的了,他有了关系,有了根基,有了来历,有了回声,更有了希望……多少次,他喜极而泣。

刘营跑到李义廉跟前,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副死而后已的模样。“叔,不管有什么事,但凡吩咐一句,我一定……”李义廉摇摇头,摆摆手:“什么事也没,回家和媳妇好好过冬。”刘营感动得要哭。

李义廉当然有事,这事李义廉自不必说,刘营也心如明镜。本来接了钱,就该不吭声,也不要去见面,悄悄替李义廉把事给了了,就算完。可他现在做不到。做不到不是这事办不了,而是自己不想出事;也不是怕出事,而是一出事就见不到未来的孩子。孩子,这世间最温暖也最心碎的词,让一个刚架上责任之轭的男人,学会贪生怕死了。他终于成熟了。

一冬天刘营又问安过几次,每次李义廉都说没事,可每次说没事时都要叹息几声,忍不住落叶飘零的样子。这是刘营耍的滑头。对不住,老李,我无赖上了,他心说,没办法,得拖延点时间,我想进去之前,先看女儿一眼。他武断地相信妻子怀着的会是和她一样伶俐美好的女孩儿。

可李义廉不能等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李义廉又差人送来一包钱,不说任何事,只带话给他:“快过年了。”

是啊,快过年了,这一天天的,你念着孩子,我儿子在医院呢,我也念。

不能拖了。

事,就是李义廉长子的车祸。

从县城到雪湖镇,李公子不喜开车,中意骑辆摩托车。他那辆大架摩托车,高头大马的,骑上去格外拉风。他还不爱戴头盔,六十余里,赏着两边田野景色,乘风破浪一会儿就到家了。他升任了新区开发办主任,在庆贺宴上喝得多了点,乘兴驾着新买的摩托车,答应回来和老爹再喝几杯。李义廉已在祖坟前放了一万响的鞭炮,道喜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人们纷纷感叹:“谁不想骑马坐轿有人抬,你得有那个命,看人家老李,真是上天恩宠,家业大不说,两个儿子也都有出息,老大仕途生风,老二在北京开公司,再加上有个市医院院长的女婿,要文要武从生到死都有人。”人们背地里吐口痰然后擎上饱满的笑脸,锦上添花献到李义廉跟前,卖个好,接过李义廉的烟,心满意足地走了。

李义廉吩咐老伴做了菜,靠在躺椅上,悠然地抽着烟,听着马金凤的《杨八姐游春》。大冬天里,春意醉人,专等儿子回来。可等到半夜,也没见儿子,联系不上。到了天亮,有人告知,莽山前面,有辆摩托车撞毁在路边,人横在沟里。是李得意。抢救期间,李义廉闭门坐在院子里,七天里人瘦下一圈,等女婿从ICU出来打电话汇报得意保住命了,他喉头的淤积才咕咚咽下。女婿还有后半句:“人还昏迷着,估计……”李义廉听不见了,抬起脸,枝头冬鸟叽喳,地上鞭炮残屑涂地如血,他摔了电话,瞪着通红的眼睛大骂一句。鸟儿们忽地被脏话惊吓,扑棱棱飞走了。

刘营追踪了多次,才堵到扈祥铮。老扈不好堵,他出门开着车,不出门就在家中闲耍。他家院子也大,一到晚上,三层小楼灯火通明,远远能听见激昂的麻将声、笑声、闹声。这次是年前派出所在街巷例行巡查,警车经过时老扈出来打个招呼。刘营认得那个高大的警官是老程,身子虽然魁梧,人却不凶,下了班爱和卖煎包的老孟喝几杯,总是笑呵呵又莫名落寞的样子。

“别赌钱,大过年的,生了事端不好。”“放心,程所,不赌不赌,就哥儿几个玩两把,打发时间。对了,我让人炖了羊肉,你吃点再走。”“下次吧,记住,别玩太晚。”寒暄完了,老程开车走了,包工头老扈刚要折身回院里。就在这个当间儿,蒙头露眼的刘营从后面的树影里窜出来,一砖头砸在老扈的太阳穴上。老扈踏实地昏倒了。他被刘营拉到树林里,绑了手脚,堵住嘴,拿尿滋醒,问他:“李得意是你找人撞的?”老扈嘴里呜呜哇哇,直摇头。到后来刘营问也问烦了,揍也揍累了,老扈还是摇头。刘营没办法了,只好取出自做的砍刀。

打开刀子的时间最多也就两秒,刘营却觉得如此漫长,看着犹豫的刀光,他将那天在山上躲债的遭遇回想了好几遍。

莽山上有一处娘娘庙,庙很小,也很老,不知何朝何代有位童养媳,冬天洗衣夏日耘地,善良勤恳,却还是被夫家逼得没有活路,跳了山下的堰塞湖。乡邻感其遭际,塑了泥身,供奉成民间的土观音。常有那十里八乡的小媳妇,受了委屈,来此跪拜,拜的也不是娘娘,而是那份同样的委屈。有的上几炷香,哭上一场,接着回去过日子了,有的拜过后,还是伤心,就重蹈了娘娘的覆辙。刘营那日躲债,从山下走过,鬼使神差也到了庙里,没打算跪拜,他坐在阶下抽烟,一位老尼在煮饭,煮好了,也给他盛了一碗。刘营狼吞虎咽吃完,看着空碗,一时心酸,想,我自视甚高,怎么混到今天这近乎乞食的局面?忍不住讲了自己作下的孽。老尼听完,良久无语,到他临走,忽而老眼昏花地念叨一句:“施主,心有一念,便回头有岸。”

心有一念,回头有岸,回头有岸……刘营想到妻子,想到正在孕育的孩子,想到那些黑的煤,那些红的钱,他举起刀,泪流满面。

我后来见过各种各样的笑,老板的、员工的,甲方的、乙方的,有交际、讨好、礼貌。这社会,笑是功利的、有目的的,唯独梅姨的笑,水洗似的,不计成本,纯粹,一笑到底。

正是这笑,让老孟老婆放松了警惕,一个傻子,和她计较什么呢?“来,把地扫了。”梅姨就把地扫了。“来,把衣裳洗了。”梅姨就把衣裳洗了。老黄轻松多了。梅姨以她的勤恳和必不可缺的憨傻,算是能在店里安稳待下去了。

小镇最不缺的就是旺盛的八卦心,不断有人对梅姨转着圈打问:“从哪儿来的?家里都有什么人?因何事到这里?是不是和丈夫置气?”梅姨一概不答,问急了,冲人笑笑,接着做手头的事。一般知趣的也就此离开,可有那特别执着的,梅姨便无计可施,只好冷脸不应。

这些穷究者是有想法的,他们多是四近的光棍,有的说得直接:“老孟,多少钱?我凑给你,把她转给我做老婆吧。”老孟一怔,会有这么多光棍觊觎梅姨,这是他没想到的。他不能松口,要不没法控制。老孟忠厚:“我做不了主,你们问她自个儿的意见。”这忠厚有点危险,光棍们从老黄那里寻求突破线。老黄像根没头脑的冰糕,架不住三句好话烘烤,大包大揽道:“没问题,我管她吃管她喝,还管她穿衣用度,她一个外来女人,还想什么,早晚是镇上的媳妇!”这话说出去了,真有那不开眼的,买了首饰贿赂老黄,让其牵线。老黄接了金镯子,堆下笑:“放心,包我身上。”她反复去做梅姨的思想工作,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可谓苦口婆心。可梅姨油盐不浸,老是笑笑的。这让老黄很恼火,给老孟下了最后通牒:“人是你招惹来的,现在争着要娶,白落一笔彩礼,不收才是傻子,你去劝她!”老孟接了旨意,唇齿咝咝吸气,牙疼的样子,心头茫然,不知怎么办。

只好又将老程叫来。没喝酒,说了梅姨的事。老孟吸吸气:“早知道不留她了,没想到这么麻烦。”

“麻烦是他们自找的,没事,我去看看她,说几句话。”

午后,忙完活计,梅姨常在里屋的小床上眯一会儿。老孟鼓励她睡,她每天的累,老孟看在眼里。老程来到屋内,盯着墙上斑驳的《寒梅望春图》。床头柜上,是梅姨在那种大幅的月份旧日历背面,用铅笔对照临摹的一张,线条蹩脚,笔法稚嫩,但挡不住梅花盛放。花瓣是用捣碎的凤仙花汁液涂画的,红灼灼,像失了火,开得不管不顾。红梅树下,也依样画了一道门,门下简笔画了一家三口,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过了这道门,我们去春天……

梅姨身子蜷缩,眼睛微闭,像个懵懂女孩儿,不知人世忧愁。观察久了,才发现她眼皮因用力闭着而微微颤抖。老程知她没睡着,良久,才说:“你决定留这儿,自然有你的理由,可既然决定疯傻了,就不妨再放开些,谁再逼你嫁人,你就咬他。”怕她顾虑,老程又加一句,“放心,真咬了也没事,还有我呢,还有老孟呢。”

老程真切地看到,一滴眼泪,拨开一圈长短的睫毛,慢慢沁出眼角,挂在眼窝上,颤颤巍巍。

老程叹一口气,起身走了。

再有人来追问梅姨的身世和婚嫁问题,梅姨忽然发狂,撵着那人,上嘴就咬。咬着还不撒嘴,血水弥漫在唇角,眼神通红,整个人癫狂凶恶。很多人都看见了。给老黄送镯子的那位尤为痛心,光棍们心说,这下坏了,真是个疯子啊,哎呀,白搭这么个好模样了。

就这样咬了几次人,饶是如此,仍有人不死心。梅姨之后的举动,让围观的人们进一步确信,这女人,脑子真有问题。

每到年关,老孟会买头牛,卤些肉,仅卖个成本价,不为挣钱,是答谢一年来大伙儿生意上的照顾。老孟的牛肉有多好吃呢,街头专卖卤肉的老张一边骂娘,一边也暗自差人来买一包。好在老孟一年就卤一回,没恶意去抢老张的风头。卤肉既然抢手,从买牛到杀牛煮肉,大家都很关心。牛买得了,拴在店边槐树上,人们翘首以待,等到半下午,跛脚屠夫老邢才挽个小破包晃悠悠过来。来了也不急着宰,坐下来,抽烟、喝茶、聊天,和妇女们说些脐下三寸的荤话。老邢肿眼泡,厚眼袋,蔫巴巴的,总没睡醒的样子,正说着话呢,突然间,老邢往皮包里一摸,两只小眼精光迸射,但见黑影一闪,老邢弹射到牛身边,耳听得“叮”的一响,牛嘴里还嚼着干草,迷瞪了几秒,才轰然倒地。老邢往外跳出一米,避开溅起的烟尘,扫扫衣角,眼睛又陷在肉泡里,人还是那样猥琐,接着刚才的玩笑,一瘸一拐地,不耽误和浮浪娘们儿动手动脚。好像刚才来去如风击杀牛的那人,是从老邢这蔫头耷脑的壳子里飘出去的。

这天也是。老邢晃到店里,太阳都快落山了,人们都骂:“狗东西,有点手艺还托大,让爷们儿等到现在,真该让牲口把你另一条腿也踢一下。”老邢跛着的那条腿是年轻时学艺不精,杀驴时给踢的,是以发愤图强,练就这身宰杀大牲畜的好本领。

牛被拴在树上,眼神哀哀的,对自己的命运了然于心。梅姨可怜它,拿来菜叶子,它不吃,伸出舌头,舔她手心。那多刺而湿热的大舌头带来的小小痛感,让梅姨情难自禁,抱住它温顺的头,拍它宽阔的前额。牛站在风里,远远瞄见老邢,一阵觳觫,迎着老邢颠簸的脚步,布满血丝的牛眼里,滴滴答答落了泪。老邢走近了,牛忽而曲下前膝,缓缓跪到地上,望着老邢,泪眼汪汪。牛眼里满是哀求和渴望。老邢一愣。“它这是干什么?”“怕死呗,”老邢说,“眼给它蒙上。”老邢不坐了,烟也顾不上抽,都等着看他表演呢。

牛被蒙住眼,哞哞低叫,无限悲凄。这惊惧的叫声不同寻常,老邢隐隐觉得不好,可箭在弦上,都眼巴巴地盼着好戏开场。老邢掏出铁锤、凿子,打算直奔主题。

正于此时,一声更大的号哭拔地而起。

是梅姨。

她抱着牛的脖子,哭个不住。一时牛的哭声和人的哭声此起彼伏,都痛彻肺腑的样子。人们拉她,她还在哭,指着牛腹部,呜呜哇哇的,强调着什么,却没人在乎。梅姨被几个人拽到一旁,仍哭得捶胸顿足,大喊大叫:“别杀它……它肚里有崽儿……它不是怕死,是护孩子……”

可老邢左手持凿右手攥锤,手臂一扬,已将牛放倒。

闻听梅姨哭喊,老邢明白了,暗叫一声“哎呀”,能做的只有赶快开膛破肚。瘦小的老邢陷在肉的海洋里,却游刃有余,揭开牛皮,剖开腹腔,一团湿漉漉的牛犊冒着热气,蜷在血泊里喘息。嫩嫩的蹄子微微抖动,闭着眼睛,嘴巴一拱一拱地,似在寻找母乳……梅姨越过众人,踉跄奔过去,脱掉棉衣,将小牛犊包起来,抱在怀里,眼泪滚烫,落在小牛身上。梅姨解开怀,将小牛按在自己胸前,敞胸露怀,表情狰狞,冲着围观的人群叫喊,泪下涟涟……人们说,这女人,真不成个样子,疯婆子,没治了。可他们的眼底,不知怎么,也莫名有点发酸。

小牛犊还是被梅姨救活了。她把小米粥熬得稀烂,用奶瓶喂它,恨不得吃喝睡觉都揽着小孤儿,给它取暖。到了开春,人们发现,小牛已出落得活泼可爱,甩着两瓣毛茸茸的小耳朵,眼珠子骨碌碌的,蹦蹦跳跳,一脸童真。店里毕竟不方便,小牛再大一点,被老孟一个亲戚领走了,亲戚反复向她保证牵回去好生养着长大爱惜着役用,绝不把它卖了宰杀。就这,梅姨还不放心,隔不几天就去人家牛圈里看看。一头牲口,一个女人,每次相见,都如母子相见,小牛对她又亲又啃的。

老邢自此金盆洗手,再不杀生。人问为何,他摇头苦笑,心说,我有眼无珠,到头来被只畜生给跪了,再不收手,徒然折寿。

过了没多久,我回到家,发现地板被擦了,梅姨正在阳台上晾衣服。对于她这种自来熟的喧宾夺主,我很愤怒,干什么呀,真把自己当成预备女主人了?再说,老程这不是脑子短路吗?不让别的光棍明修栈道,你却在这里暗度陈仓,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可你冲梅姨是没法发脾气的,发了也没用,她持续的笑像一团棉花,将你所有的暴躁都消解掉。我只好瞪向老程。面对我质问的眼神,老程倒坦然:“年前,堤湾村的扈祥铮被打了,逃犯窜了。现在逃犯的妻子临产,他可能会露面,我得去堵他,顾不上给你做饭洗衣服,这几天由阿姨照顾你。”

“再拼命下一任所长也不是你。”

“嘀咕的啥?”

“没啥。”我吹吹刘海。不是吗?每次到关节点,空降一个下来,你不去求不去跑,自然有人横插一脚。这虽不是老程的问题,可我们总是只凭结果推导一个人的能力,一个芝麻粒的副职做了十几年,也不怪母亲说他没出息。

“副的挺好,”他还嘴硬,“长大你就懂了。”

要到多久,我才会理解他的渺小和骄傲呢,包括他的寂寥。有些人对这个世界就不愿有那么多的勃勃野心,箪食瓢饮,也能不改其乐。同样是看透现实世界的运转,母亲发奋去攀登,攫取更高更多的资源,老程却放马归山,不逃避手头琐碎,也不趋炎附势,一辈子不得意,也没见和命运急过眼。这是更高级的态度呢,还是在现实里四面楚歌,只好对人生的铜墙铁壁退一步求和呢?其实是说不清的。如果俗世里真有一种英雄主义,我还是愿意就是我爹老程或者卖煎包的老孟这样的,他们身上有一种清洁朴实的品性。

我把在娘娘庙门口买的小串桃木剑拴他皮带上,祈求他平安:“不许摘掉哦。”老程摩挲我的头发:“嘿,闺女长大了。”他指指梅姨,对我说:“老爸不在,你要听阿姨的话。”

我撇撇嘴:“再说吧。”

那几天我和梅姨相处得还算相安。平心说,她真是操持家庭的好手,做饭、洗衣、打扫,墙上贴个剪纸,瓶里插桃花三两枝,一个女人宜家宜室的美好属性,具有天然的亲和力。她忙碌而干练的身影,让“母亲”这个久违的词,数次在我心口鼓动;可望着她偷偷摸摸投过来的眼神,好感瞬间就没了。被一个人意味深长地打量,你能感觉那些目光汇聚的力量,持续压在身上,很不自在。

“你老看我干什么?”我发了火,筷子都摔了,“再这么看,别来我家了!”梅姨垂下头,身子变矮,脸色煞白,默默收拾碗筷,再不敢和我打照面。做好了饭,她拍拍我的屋门,然后出去了,等我吃完回到卧室,她再来收拾。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是有些后悔的,可太幼稚,拉不下脸跟她道个歉。

这声道歉再说出来,已是在她坟前。

这天,黎明时分,老程推开门,孤身一人。我闻声跑来:“没抓住?”老程灌一口热茶,对起来的梅姨说:“她姨,给下点面条,我饿坏了。多下点。”

“抓住了没呀?”我摇他胳膊,揪他冒出的胡楂。

“等等看。”老程说。在医院本可以将露面的刘营扭住,他一时心软,放任刘营去陪伴妻女半天,让他完事直接来家里吃碗面,一起去派出所。

“拜托,老爸,别这么天真好不好?这会儿人早跑啦,哪还会送上门,束手就擒!”

老程不慌不忙,一碗面呼噜完,过了一会儿,果然传来敲门声。开了门,一个小个子结实的男人,眼睛红肿,瘦长脸,眉心有颗痦子,向老程长长一揖,踏实地出口气,伸出手腕:“哥,铐上吧。”

“不急,先吃点,垫垫肚子。”老程冲厨房里喊,“她姨,再盛碗面。”

梅姨端着碗,走出来,和这个眉心有颗痦子的小个子男人打上照面。梅姨定定神,大睁两眼,像被打了一棍,直直的,愣在原地。梅姨讶异的举动促使刘营对她仔细辨析。他认出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刘营凄恻地笑了。

回忆席卷而来,那十来米、几秒钟,在他心里如同倒带。很多年里,路上女孩儿哼唱的模糊歌谣执拗地回荡在他的耳畔,唯有赌到兴头上才能驱散。

刘营垂下手,宿命般的喃喃说道:“隔了那么远,这么多年,你还是找来了……”

面碗跌落下来,汤汁四溅,梅姨尖叫着,失声高喊一句:“天哪!”

落日猩红。

老扈走得很慢,这种慢像是缓缓拔出利剑。他叼根烟,吊着残破的胳膊,进了村口就下了车,几十个跟他混生活的工友随从身后,组成一个静默的军团。军团缓慢移动,接受村人的夹道慰问。老扈挥挥那只逃出生天的手,耀武扬威:“爷们儿没事,不就断条胳膊嘛,接吧接吧凑合着,照用!”

李义廉在院子里。

他只能恨刘营做事不利索。刘营砍到第三下,从老扈的表情里就知道不是他做的,李得意的车祸看来咎由自取,刘营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隔有几十米,巷子里所有的目光便提前聚集在李义廉关闭的朱门上。隔着墙,坐在院里,李义廉也能感到那由远及近杂沓而来的挑衅力量。

老扈一支烟抽得气吞万里,烟气虎虎生风,缭绕随行,一直到李义廉屋前,门仍关着,像因憋着心事闭上的眼睛。

身后的弟兄们一阵骚动。

老扈顿住脚步,抽完剩下半支烟,也忍不住了,咳嗽两声。

终于,吱呀一下,两扇朱漆大门中间捧出一爿黑红参半似笑非笑的脸。

骚动停了。

老扈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样子与其是附和李义廉,毋宁说是隔岸观火,看李义廉如何把这僵硬的局面盘活。

李义廉望望老扈黑压压的跟班,嘿嘿一笑:“这么大阵仗,要给谁送葬吗?”李义廉单枪匹马,一个个盯过去,那些跟班立刻从状态上倒伏一片,“这些天我因为得意的事,没能去看你,差人送了补品,收到了吧,老扈?”

“那可太补了,老李,难得你惦记!”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很痛心。听说刘营潜逃了,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扈你不惩治我也饶他不了。这人当年在我车队跟车就手脚不干净,叫我开掉了,谁知欠你一点高利贷,听说因追债的侮辱了他媳妇,给这小子逼急眼了,竟使出这般残忍手段。该死!”李义廉一番话义正词严,有叙述,有重点,将老扈追债逼迫在先,刘营复仇动机都点了题。事情的本末,他俩心里门儿清,可当着这么多人,李义廉得摆出另一套因果关系。

老扈呸一口吐掉烟蒂。

“得意贤侄还好吧,听说脑子不好使了,回头兄弟我进山打头野猪,卸下猪头送来,给侄儿补补脑子。”老扈的笑意像月亮渐渐升起,李义廉的目光余晖一样暗淡下去。两个人都腮帮子鼓起,眼底都是烈火。

不知当年他们两家扶持着逃荒要饭的祖辈,看到现今势如水火的子孙,会作何感想?

据传,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豫东局部大旱。更老的老李和更老的老扈轮流抽完一袋烟,愣愣地看着满地枯死的玉米秧子,脸上黄巴巴的。两季颗粒无收了。“哥,得逃,要不等死。”“嗯,弟,逃吧,咱们一起。”他们各自推着独轮车,载上老婆孩子,望省府开封奔去。半道上,老扈染了疟疾,打摆子,加上风寒:“哥,兄弟撑不住了。”老李将最后几个杂面窝窝捏碎,泡在水里,掰开老扈的嘴,往里灌:“弟,别胡说,你吃。”老扈咬着嘴,门户森严,讨了几天,就这一点余粮,他一个将死的人不能糟蹋了。“哥,我真不行了。”老扈不吃,浑身哆嗦,让老李再给他点一锅烟,边抽边说:“哥,啥时候咱还去打兔子,你打,我做,干煸兔肉,肉给娃儿们吃,咱俩啃兔头,再弄上一壶苞谷酒……”老李号啕,拍老扈的脸:“窝窝多着呢,你吃哇,哥求你了!”老扈光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一抹笑也浮浮沉沉的。“哥,对不住哇,我这一蹬腿,容易,你活着可就操心啦……”老李拽他,摇晃着,像是和扎根于老扈体内的死亡拔河,老李还是输了。老李读过两年私塾,忽然真切地体会到一个词:肝肠寸断。全身都像是塞满了刀片,骨头连着筋筋连着肉,疼得真是一寸一寸断掉。老李把老扈就地掩埋在路边,将酒壶插他坟前,擦擦眼,顾不上哭,两家老小,还得往城里赶呢。老扈浅浅的坟包浮在秋末的晚风里。老李趔趔趄趄地推着小车,想,老扈啊,我的兄弟,你可真不是个玩意儿,明知道我老李一辈子就这点嗜好,隔三岔五必得整上两盅,以后老子可找谁喝去?

老孟卤野兔时,会丢一把兔子窝边的茅草根,是以肉香里带一缕回甘。最有意思的还是兔头,收拾干净,卤上半天,浓油赤酱勾了,盛在白瓷盘里,看上去仪态万方,吃一口,滋味绵长。能吃上的没几个,一是野兔不常有,攒够卤一次的挺费劲,二是这道菜老孟虽拿手,却不卖,只是和老友做个下酒菜。李义廉嘴也刁,吃过一次,再想吃,没有。老孟做好,叫上老程,卷闸门拉下,只留一盏小灯,摆上桌,几只兔头、一碟花生、一盘猪头肉、一壶酒。两人啃一气,喝两口,说几句,中间佐以大量的沉默。然而这沉默也是厚实的。有时候喝开心了,老孟提议:“弟,再来点。”老程涨红着脸,也就附和:“嗯,哥,那就再来点。”两人实则酒量一般,不为酒,图的是那份抽离现实的醺醺然,图的是在一块儿的亲切感。老孟有次喝多了:“谁稀罕去市里开分店,去了,光顾着挣钱,找谁聊天呢?”老程兔头啃了一半,停住了,忽然一个震动,抱住老孟的手,也吐了真言:“哥,我为啥不愿调到外地升个小官?因为你在这里呢,我不舍得。”两人攥着手,笑了,一笑又觉得俩大老爷们儿,手拉手地,挺不好意思。

这天,两人各啃了一只兔头,老孟问:“伤扈祥铮的那人,抓住了?”老程不看老伙计,望着墙上的《寒梅望春图》,良久,点点头,酒猛地从眼眶里窜了出来,他说:“哥,我真想杀个人。”

“知道雪湖是怎么来的吗?”

“笑话。你一个不知来处的外地人竟然考问我关于本地的传说?我可有老程这个只对女儿嘚吧嘚的小话痨,小镇哪个边边角角我不知道?”这都是后来了,我和梅姨已相处得颇为欢洽,于是我嬉笑着回答:“谁不知道啊,不就是那片水域形状像一瓣雪花,又极清澈,大家就叫它雪湖啦。不过照我看,也就圆汪汪的一片水嘛,说它像梅花、桃花、梨花哪个也都差不多。”

“我倒听过另外的说法。”

“那你说嘛。”我捧着腮,配合她,看她还能编出个什么来。

“说是天上有个小仙女,天上的仙女也分三六九等的,这个仙女地位低,老受气,心里总委委屈屈的,想着去凡间散散心,看看那尘世的烟火男女是如何生活的,于是就私自下到了人间。说来也巧,遇到了莽山脚下一个放羊的小伙子,他俩一聊天,挺对脾气,仙女不讲俗世那么多陈规陋矩,两人既然情投意合,就生活到了一起。小伙子很珍惜她,舍得对她好,一个放羊耕田,一个操持家务,很幸福。转过年,他们生了个小囡囡,这女孩儿可爱极了,笑起来眉毛弯弯,眼睛更好看,眨起眼来,一扑闪一扑闪,小嘴冲你一笑,能叫人心都化了……”

梅姨的眼睛湿湿的,像在陷入某些回忆,却又极力忍住,继续说道:

“就这样美美满满、平平淡淡地过了三年,忽然晴天打闪,霹雳一声,天兵天将降在云头,要收这逃走的小仙女。势不可违,仙女知道触犯天条,自此一去,大约是夫妻母女都再难相见了,人间至痛,莫过生离死别。仙女被掳到半空,望着地上号啕的夫君和懵懂的女儿:那片土地和几间茅屋是她日出日落生活三年的地方,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是她和人世血脉相亲的关联。仙女心痛得喘不过气,她闭上眼,一咬牙,生生扯下自己的心,抛到地上,这疼得翻滚的心脏,触地就化成了雪湖最初的模样……”

梅姨捂住心口,似乎也在经受锥心的痛。

“小伙子守着仙女的心落下的地方,他哭啊哭啊,眼泪落下来,流进湖里,也流进仙女的心里。说也奇怪,仙女在天上有感应似的,他一守着湖哭,水面上就浮现出仙女的影子,和他对视,真真切切地,一哭一笑都是他鲜活的妻子。小伙子明白了为什么仙女要把心留在地上,这湖水就像一面镜子,她好在天上投影给他看……他的想念她都能收到,他说话她也能听见,可人神有别,仙女说话他却听不到,她只好连说带比画给他,她的哭和笑都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千里,触不到摸不着。他们每天就这样因着一面湖水,既天人永隔,也日日会合……”

“后来呢?”我被梅姨的故事给迷住了。

“后来呀,就俗套了。俗套,也美好。这件事被侦察人间的游仙给发现了,上报到天庭,感动了王母和玉帝,把小伙子和小囡囡也接上了天宫。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在天上团圆了,和和美美的,一直在一起,再没分开。”

十一

那天的雾气确实大了点。

出门时还一片晴朗,走到邻近铁道的地方,一阵风过,大雾从地心漫出来,缭绕成混沌一团。她在机动三轮车的副驾驶座上,还不放心地问:“行吗?要不找个地儿,等太阳出来雾散了再走?”男人笑了:“等那时候,再到集市上,哪还有摊位?”也是,起个大早,可不就为了在露天市场上占个好位置,将这一车蘑菇都尽早卖掉嘛。“那你可开慢点,”她往车斗里瞅瞅,“嘿,囡囡还睡着呢。”

年关最后一个大集,囡囡早嚷着要逛庙会,看耍社火,吃五彩糖葫芦,买好多好多花衣服,盼了好久。囡囡撒起娇来,小嘴嘟嘟的,一个劲往父亲怀里扑。他刮下囡囡的鼻尖,笑呵呵的,在囡囡可爱的攻势下,全都允诺。

“放心好啦,媳妇,这路我一年走几百遍,闭着眼都能开。”她捏一下丈夫的胳膊,“别大意,好好开。”“得嘞!”男人得令,握着方向盘,聚精会神。

他心里痛快。一个男人,把家庭照顾得细致周全,是责任,也是幸福,心里装着顶天立地的气概,壮实的胳膊环护起来,便能轻易地将妻子女儿都圈进温暖的怀抱。他是有理由骄傲的。种田之外,每到冬天,他育一棚食用菌补贴家用,猴头菌、平菇、蘑菇、银耳、金针菇、香菇,用寻常的玉米芯和棉籽,变废为宝。他培育的菌类,样子挺拔养眼,在集上格外好卖。他将日子经营得笃定殷实,妻子则将家庭操持得温暖熨帖。丈夫顾家,妻子贤惠,女儿乖巧,里里外外,一家三口人,单个拉出去,体面,合在一起,美满。

这一切,断送在那个大雾漫天的早晨。

他正想着给女儿买什么玩具呢,眼见得前面一团雾气呼啸而来,渐行渐近,白的雾里泛着一抹强硬的绿。他大喊一声,已躲闪不及,庞然的绿从雾气里显现出钢铁实体。是一辆大货车。它迎头撞上他的机动三轮,就像石头撞到鸡蛋。

世界暗下去。

等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侧身的尖瘦长脸,眉心戳着一颗痦子。小个子勘察一番:“一男一女,死了……小的活着。”他转过脸,在向谁汇报。“上车吧。”低沉的男声在下决断,声音人影都裹在雾气中,不甚分明。货车在那儿停了一会儿,车厢里似在争执什么。远处依稀传来囡囡的声音。她想喊声“囡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她想爬,也动弹不得,但她能感觉到相隔十来米,女儿横卧在路中间呻唤。她在心里声声呼喊:“囡囡,囡囡,我的乖啊……”

间隔的寂静里,忽然传来几句歌谣,在雾气里飘飘摇摇的,是女儿无助和痛苦的声调,断断续续,哼唱着。女儿是在给自己壮胆。

那首熟悉的儿歌,是她睡前唱给女儿的。女儿有段时间总不愿睡觉,她说她醒着能看见妈妈和她在一起,她睡着了就看不到了,剩下她自己在黑暗里,她害怕。做妈妈的眼泪都笑出来了,拍着她,教她儿歌:“乖,我们一起唱歌,心里害怕就唱,一唱就不怕了。”

天上星星数不清

地上飞满萤火虫

萤火虫,提灯笼

一闪一闪亮莹莹

萤火虫,提灯笼

跟在身边伴我行

…………

她流着泪,在心里陪女儿唱着。

突然,货车发动,轰隆隆地,径直开过去。歌声戛然而止。

十二

夏日夜晚,坐在老槐树下,吹着风,吃点零嘴,闲聊几句,最惬意不过了。我后来常回忆那时的场景,必定是老孟做了什么好吃的,邀上老程,他们喝酒聊天,我自顾吃东西。有时夜深了,他们还没散,我就睡在躺椅上,数天上的星星。萤火虫在树下草丛里闪烁,梅姨说过,那是当初小伙子的眼泪变的,他在湖边落一滴泪,世间就多了一只萤火虫替他心碎。

那天是老孟新炸了一盘幼蝉。麦收后,经场新雨,到了傍晚,雪湖边的树林里知了猴纷纷破土上树,它们在黑暗的地下孕育漫长的三年,才得见天日,以变成蝉,叫响整个夏天。谁知刚一露头,就遭了老孟的黑手。老孟捉了一大玻璃瓶,吃法也与众不同,先洗净,扣在竹篮里,然后,老孟老程两个残忍的老饕喝着小酒,在边上耐心守候。等它们自动钻出蝉蜕,锅里油也烧沸,快炸一遍,再小火细细干煸。蝉的身世本就介于入世与出世之间,荤素两全,泥里吮吸树汁,枝头餐风饮露,埋尘埃则沉默隐忍,居高枝则一鸣惊人。高洁清香的小肉身啊,经老孟这么一番猛炸慢煎,鲜美焦脆,色香俱全。出锅前随便撒点盐,夹一只丢嘴里,嚼一口,舌尖打战。

可是这一次,他们都有点心事重重,做好了,光喝酒,没怎么吃。我只好独挑大梁,放开肚子,吃得到了嗓子眼儿,再容不下一只无辜的幼蝉。我离开桌子,小幅度蹦跳着,以期食物能往下顺顺。梅姨坐在角落,脸色掩在灯影里,我喊她:“姨,你也吃呀。”她仓促笑着应一下,一转脸,满脸泛着水花。

我刚要问她,外面走来一团阴影。老程把我抱到里屋:“念念乖,快睡觉,不许偷看。”才不呢,等老程出去,我立刻趴到窗户缝前。

来的是李义廉。

他坐下,吐一口痰,指着老程鼻子,骂一句:“老程,叫你弄几个人去矿区平个事,为啥不来,你不想干了是不是?”

老程没吭声。

他们都心知肚明,不单是老程平常不买他的账,他是为刘营的事发难的。之前李义廉已差人往我家送了一包钱,并给出两个指导意见:要么弄出刘营让他带着老婆远远地滚蛋,要么就想法让他长久地待在南监。他还不知刘营已将六年前的肇事案全盘供了出来,就是知道,李义廉也不在乎,那么多年前的事,他已经打点过出事那家的父母弟兄。

“深更半夜地,约我来这里,有什么屁放?”

“认识她吗?”

李义廉斜了梅姨一眼,忽然蹿火:“不提她还好,这个疯女人,从一见我就觉得不对劲,最近总在矿区溜达,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

“想要你狗命。”

“六年前,腊月二十一,早上五点半左右,菖县北关火车货运站道北隧道口……想起来了吗?”

李义廉望着梅姨,脸上现出霎时的痉挛。他想起来了。

“你不是……死了?”

事发地离这五百多里,赔付金也是托人所办,出事的那家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肇事者。相关亲属们得了钱,都满意,保证绝口不提,再不追究。谁也没想到在医院昏迷了十多天的梅姨还会醒过来。

从他一进屋,梅姨就止不住颤抖,她的心在嗓子里跳,在眼里跳,在手心里跳。她攥着刀,跟踪他很多次了,她知道杀不了他,她太弱小。她只想悲哀地问他一句话:“这么多年,我就想知道,你撞了我们,怎么就忍心丢下不管,不送医院,就那么直接开过去呢?”她步步近前,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枪管一样将凶手戳住。

李义廉避之不及,猛推她一把:“钱都赔了,还想干什么?”他忽而来了底气,高门大嗓的。

梅姨倒在地上,被灯光抻出的身影难以抑制地战栗。她捂住胸口,一阵喘息,咳出一口积年的瘀血,梅姨声音劈裂,忍着万千哽咽:“你怎么忍心……我的女儿啊……”

李义廉坐下来,点上烟:“想来讹我?说吧,要多少钱!”

惨白的光下,梅姨过早泛霜的头发根根奓起,眼里都是寒气,一张脸看上去坚毅恐怖。可她还是哭了,那是压在胸腔里的哭声,像野狼嗥鸣。梅姨嘴角挂着血迹,目光如电,长声诅詈:“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李义廉打了个寒战,连连后退,大着舌头,才壮着胆,抖声分辩道:“你该知道,那天开车的,是刘营……”

那时,刘营下车查看,就知道她还活着,却转头骗李义廉说死了,他在成全她。可小女孩儿在道间,呻吟着,哼着歌,没法隐瞒。到车上,李义廉下了命令:“开过去。”他说:“这么小,要是残了,得被讹一辈子,麻烦。”刘营握着方向盘,手心都是汗,半天发动不了车子。后面响起鸣笛,有车要来了,李义廉骂道:“真废物,起来,我开。”

她对刘营恨不起来。

刘营在产房见到女儿的第一眼,愣住了,女儿笑笑的眉眼,怎么这么像路中间横卧的那个小女孩儿?他苦笑一抹,罪有应得,临去找老程投案前,他对产床上的妻子说:“大名等我出来再取,小名就叫她囡囡吧。”他记得那位母亲口型上无声喊念的,就是这两个心碎的叠字。

老程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拉开椅子,关上门,脱下制服,叠好,放到一边。“老子不再受你呼来吆去的了,以后也不打算干了。”他一拳挥在李义廉黑脸上,“六年过去了,你是不是觉得证据缺乏,你神通广大,已拿你没办法?”说着,又给了他一拳:“今天就让你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作的恶,逃不掉报应,更逃不掉法律严惩!”

老程将一个包裹当着李义廉打开,是一些煤块和铁片。铁片破碎变形,带着陈旧血迹,但能看出保存得用心,外面用油性布包着,里面塑料膜缠绕,防止锈蚀。有李义廉车头上散落的残片,也有梅姨农用三轮车上撞碎的零件。

铁证如山。

李义廉瘫坐在地上,嘴歪眼斜,擦着鼻血:“没想到刘营这小子还留了这一手,很好,”他咬牙,苦笑,“很好。”

十三

老了的老扈须发银白,倒显出慈眉善目来。承包的工程历经资金链断裂和坏账,风光不再,儿子早不愿继承这粗放野蛮的营生,在南方说是与人合伙做生意,其实拈轻怕重,不正干,几年也不回家。可与李义廉比,老扈对自己的残生还算满意。

李义廉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件恶劣,倒了台,判决下来,还没等收监,就罹患癌症。儿子瘫了,孙子不成器,自己入刑。李义廉老得一日千里。他一生强硬,病症也随主人的作风,来势汹汹,攻城略地,很快就将他撂翻在床。李义廉死后,家眷迁到二儿子所在地,雪湖镇堤湾村将他连根拔起,他的脉系和村里的小煤矿一样,凋零荒芜,除了大小相连的塌陷坑诉说着曾有过的繁荣,他折腾的功业也尽数雨打风吹去。

老扈对我说:“平心说,老李这狗东西好事做绝,坏事做尽,却还是个人物,就是狗日的太强梁,凡事要压我一头。”望着水面泛起又消逝的涟漪,老扈感慨地嘿嘿一笑,斗了一辈子也不过平分秋色,而这秋色在岁月洪流里也不值一提了。

“结果呢,他留下的烂摊子,最后还得我回来收拾。”老扈承包了那些塌陷形成的水坑,建成桑基鱼塘,发动残留在村里的老家伙们养鱼养虾,有一份收益,勉强养老。

池塘风起,水波明灭,老扈掐灭烟蒂,脸上无悲无喜。

李义廉死前,老扈去看他。李义廉在病床上,瘦得形销骨立,两只眼睛仍如风中火种,目光炯炯。老扈心说,狗日的,临死不倒架子,也算硬铮。

见是老扈,李义廉闭上眼,一笑凄然,却威严不减,问他:“你满意了?”

老扈屈膝,也是单腿着地,俯首磕了个头:“你爷埋过我爷,老子也给你送终。”

李义廉笑了,流下两滴泪,骂一声:“菖。”

十四

老程辞职后,煎包铺里多了一个学徒。

等到老孟中风,他的妻子儿女终于心想事成,在市里开了多家分店,将老孟积攒一世的名声批量兜售。老程接手了镇上的铺面,和梅姨一起,又将牛肉煎包做了很多年。

那些年里,如果他给她一句明确的话,可能梅姨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了。老程,你本来应该娶她的,却没有。她在等,没等到,是你没种,老程,在这件事上,你亏欠梅姨。你该给她一个名分的,可你没能。

虽然,我明白你的心意,是怕她因为出于报恩委身于你,似乎有了要挟意味,不那么纯粹;也怕你代替不了她去世的丈夫,或者还顾及我的情绪,多了个后母,名义上不好听。可是,老程,你错了,梅姨最后的日子里,从身到心,都很冷,她常抱着我,一声声喊:“念念……囡囡……”她已经做我心目中的母亲很多年,我甘愿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小囡囡,是她贴心贴肺的小棉袄。可是老程,你个傻瓜,我们毕竟隔山隔水,我注定给不了她更多的安慰。

梅姨心底压着的痛,像窗台上她种下的凤仙花,执着地红。每到花季,那些疯了的小花朵,染红窗台,染红梅姨的眼睛。她的囡囡喜欢在窗台种一丛凤仙,捣碎花瓣,掺上白矾,染指甲。小小的指甲,红红的、艳艳的,是小女孩儿旖旎的梦。

这年的凤仙开得太过热烈,一簇簇,一蓬蓬,仿佛一盆盆汹涌凝结的烟花。面对繁花,梅姨呆呆的,枯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那天下午,梅姨里里外外清扫了屋子,将每个碗碟都擦洗出釉色,给阳台上的花儿浇了水,做完了这些,盯着老程仍整洁的工作服,她说:“我再帮你洗洗吧。”老程望着她迷蒙的神色,顺从地脱下外衣,让她洗。洗完衣服,梅姨彻底没事做了,在里屋床边坐了下来。老程这才看见床下她收拾了一个包袱。

“我该走了。”梅姨一笑,样子歉疚。老程眼角蓦地发涩,却愣愣地说:“哦。”梅姨轻轻叹息。“晚饭就在这儿吃吧,我去炒几个菜。”

老程还没从恍神中出来:要走了?去哪儿呢?怎么忽然要走呢?

“最近老梦见闺女,在大雾里挥着小手,喊:‘妈妈我冷,抱抱我,快来……’喊得真切,一声声的,丫头可能实在太冷了,我得去看看她。”

“嗯,回去看看也好。”老程以为她回去给丈夫女儿祭拜呢。

梅姨炒好菜,端出菜,还给他倒了杯酒。一席饭吃得沉默。老程心里要问得太多,却不知如何开口。他放下酒杯,真想脱口说一句:“她姨,还回来吗?”到了嘴边却是:“这些钱你拿着,好好休息,明儿个一早,我来送你。”

梅姨没接。“不用,”她说,“我一个人没啥花处,留给念念吧。”

饭吃完了,烟也抽了两支,老程说:“那要没事,我先回去了?”梅姨没应声,脸上静静的,既不挽留也不相送。老程也没动身,又坐了一会儿。“我回去了,你早点睡。”梅姨倚在椅背上,无声地咧嘴笑了一下。他见她眼中有泪,却还维持着温和的笑容。老程的心被揪起,那种疼,很有韧性,丝丝缕缕的,他还得疼很多年。老程转身要走,梅姨忽然说道:“哥,能抱下我吗?”

老程傻掉了。

梅姨脸上有泪滑落,眼睛却笑着,她在等他。老程反应过来,心跳乱了,手乱了,脚也乱了,全乱了。几步的距离,老程几乎奔跑着,热烈地呼应她,一双手寻找另一双手,一颗心寻找另一颗心,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目标就在那儿,却好似跋山涉水,百转千回,等确定找到彼此时,已用尽全部力气。两人气喘吁吁,颤抖着,说不成话,只是站在那里。老程以笨拙的姿势抱着她,他在说“对不起”,她也在说“对不起”……他的对不起是不能给她一个枝头让她栖息,她的歉意是她终究放不下那段伤痛陪他过正常的日子。梅姨揿灭电灯,打开自己,以眼泪,以沉默,向老程发出邀请。是感恩,是偿还,是诀别。这礼物太沉重,老程哆嗦着,抱住梅姨,匍匐下来,闻到一股凛冽的苦香气息,如雪湖三月初涨的春水。他最终崩溃,眼泪颗粒粗大,哗哗而下,打湿了她……

夜半醒来,梅姨已不在身边。

老程奔出店外,仰着脸,试图从漫天星光里辨清梅姨离开的方向。夜风茫茫,他幡然一惊,发疯般跑向雪湖。萤火虫在芦苇里起落,蛐蛐在长草间呢喃。他沿着湖边搜寻,在一处缺口前,似乎发现湖面尚未消散的波纹。老程跪下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喊得湖里星光颤动。老程甩掉鞋,刚要下水,水面忽然映出梅姨的脸,还是那样柔和地盈盈笑着,水波荡漾,似乎在说:“别难过,恩仇已了,我的事做完了,谁都要走的。以后想我了,就来湖边坐坐。”

老程掬一捧水,手心只有跃动的破碎光点,他小心把脸埋在双手间,似又闻到那熟悉的苦涩香味。

老程也去她老家寻过,梅姨的丈夫和女儿坟前,有新烧的纸钱……他想,我得守好煎包铺子,说不定,等她姨散完心,就会回来。

铺子上,有人问他:“老程,就你一个人忙活,怎么不见梅姨了?”他还平静地回:“回老家了。”“还回来吗?”老程不答,心口恸了一下。等问的人走远了,他才痴痴地想,一个人走多久、走多远,有什么要紧呢,她不还在心窝里嘛。

收了摊子,老程回到里屋,坐下抽烟,一瞥眼,看见桌上的塑料杯,还残留着半杯水,是梅姨喝剩下的。老程拿过杯子,凑上嘴唇,喝了一口。想起那个遥远的黄昏,梅姨披着晚霞,在街巷的拐角,怯生生地笑。老程抱着杯子,蹲在地上,一边眯着眼笑,一边掉泪。

雪湖边从此多了一个身影。

老程在最后的日子里,常徘徊在湖边。

很多个夜晚,他坐在湖边,抽着烟,喝酒,萤火虫缭绕在身旁,月光映在水面上,由远及近漾起粼粼的波光,仿佛一段梦幻般的路,好像只要小心踩上去,凌波微步,天上地下就可以连接起来,是去路,也是归途。断续地,他扬一下手,似在往湖里撒什么东西,又似在和水里的谁打招呼。

老程撒的是砂糖。

如果真有来生,他希望苦水里都能多一点甜。

老程葬礼结束,我要回南方城市了。路过镇子,“雪湖牛肉煎包”的招牌朱漆剥落,如一根长桨,横亘于岁月之河,那些浮沉的人和事,相互交织,爱恨生死都刻骨铭心,谁的笑和泪都不是凭空而来的。我取下墙上那幅早已斑驳的《寒梅望春图》,盯着泛黄的“望春门”三字出神。凡墙都是门,凡人都有心,有人在建墙,有人在开门。人出了这道门,是春景春情;心呢,打开心门,涌来的都是最亲的人和事吧。

恍惚中,我看到老程在最后的时光里,在案上面粉飞扬地揉面,而梅姨天女散花似的捏着饺子,间隙里,偶尔相视一笑。我只想继续睡在时光的旧躺椅上,老孟和老程喝酒闲聊,梅姨在旁边拍着我,哼唱着熟悉的歌谣:“萤火虫,提灯笼……”萤火虫飞散了,灯笼灭掉了,梅花开了,梅花落了,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有些光就在心头闪耀。望着天空,我想欣慰地笑,却落了一把泪。这泪水会化为一片细小的湖吗?也倒映出云上的他们?

原刊责编 梁豪

【作者简介】 李知展,曾用笔名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在《人民文学》《钟山》《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一百五十余万字,多篇小说被选刊选载。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等奖项。现为广东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 KqcopavgkX6E7SFd4TC3Fo1zfvLbBVqyjYPH3tJpXiFUvrawmA3i7ULwALx5Dn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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