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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从空中看,通往半月谷的下坡邮路,像一幅心电图,弯折密集的那种。藤小玉没有坐过飞机,自己和父亲老藤也没去医院拿过心电图,所以,藤小玉不太能领会人家说从天上往下看那条邮路是个什么样的图景,他只是凭十一年的步行经验,感觉出那条不断下坡的邮路,就像学前班的藤婷婷写不好的“乡”字。那时,她的铅笔折来折去,折来折去,因为不知道最终在哪里收撇,气得她把那个折越画越大。那个忽长忽短的、意气用事的“乡”字,就是邮差藤小玉每天走过的邮路。早上七点出班,下坡“乡”字,再上坡“乡”字,走完,下午一点半左右收工到家。从红旗镇邮局往半月谷走,是高原往盆地下行的过程,这个井底般的半圆形盆地里,清贫又秀丽。沿着清清的千丈官溪水往下,可以看到盆地里埋伏着的鸡鸣村、渔夫渡、官里、牛尾庄四个村。十三四公里的步行邮路(老藤喜欢表述为三四十里路),两代邮差,老藤和小藤,四十多年来,就负责井底这四个村庄一百多平方公里六七千人家与外界的沟通。

藤小玉是个一般般的邮差,不太好也不怎么坏的那种。有时全力以赴,做点好事,感动收信人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弄得满眼人间四月天;有时,责任感涣散,意志薄弱,在鸟鸣山幽流水潺潺的歇息地,会偷看一两封信,又原样封好。他和父亲老藤不一样。老藤有传邮万里的使命感。老藤寒暑无惧、翻山越岭救活很多封死信的邮路传奇,上过三次报纸,还不算他给自己大儿子送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次。藤小玉没有使命感,但是,他还是蛮喜欢送信报这一行的。哥哥从名校毕业,后来在新西兰搞研究工作,没有妻子的男人,每隔三五年回国一趟,每次都比上一次老了七八岁,看家乡人总是眼神恍惚,一脸曲折的离愁别绪。藤小玉觉得哥哥可怜。藤小玉小时候对邮差无感,对老藤那个经常黄泥松针沾身的绿帆布邮包更无感。后来,考不上大学的小玉,靠着父亲红旗手的荣光护佑,享受最后一批顶替政策,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半月谷步行邮路的班。春夏秋冬,一来二去,没有使命感的藤小玉,觉得天下最有意思的事就是送信了。人到中年,他没发现有什么工作,比把一个信息送达急盼的或喜出望外的收件人手里更有趣、更开心的了。

人家问他,你是做什么的啊?藤小玉说,信息传播。人家问,什么信息传播呀?藤小玉说,终端信息,每个人都需要的那种。二十年前,藤小玉说到这儿的时候,一般自己会笑起来。他知道自己有点扯淡,他干的活,没那么恢宏。但他心里又有抵抗“扯淡”的认知,所以,笑一笑,就给了自己和别人一个好的交代。至于为什么抵抗和不甘心呢,为什么非要挂靠终端信息使者呢,藤小玉自己,其实一辈子也没想清楚。有很多可能吧,反正无论怎么说,这世界都离不开信息传递的。连烽火狼烟都会告诉你,没有信息的传递,人是不能活的,硬活也活不好吧。的确,他承认乡下的邮差小学文化就可以胜任,他也承认邮差工作太苦了,尤其要步行邮路,就是人腿传递的信息啊。其实,藤小玉之后,邮差,尤其是乡下邮差,都是雇临时工干了。信息传播,或者终端信息落实,越来越令邮差们羞于启齿。藤小玉的妻子,破除邮差迷信的葛旦龙,用一个字就归纳了藤小玉的职业价值所在:屁。

葛旦龙是很没意思的人。有一次吵架,笨嘴笨舌的藤小玉骂她叛徒,结果被葛旦龙家暴。藤小玉心里还是叫她叛徒。她真不应该。那些一辈子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人,一辈子不知道有外面的人,或者知道外面的世界精彩,但心如枯井的原始居民,可以不懂邮差、邮路的意义,但她怎么可以不懂呢!忘记就是背叛。一个不知道感恩的人,不算叛徒算什么。来自半月谷最偏僻的官里乡巴佬葛旦龙,要是没有邮路、邮差,现在不就只能背一个孩子,汗流浃背地在田头种菜?种的也只能是一千年来她祖辈们种的那些菜。大不了田头树下,再多爬一两个孩子捉着蝴蝶、蚯蚓玩。葛旦龙就是多亏了这条心电图一样的邮路,嫁进城里跳出了井底,吹到了外面的风。她后来还比藤小玉多懂了两种做爱方式,失去导师地位的藤小玉困惑而别扭,还隐约生气。葛旦龙说,别以为你背个破邮包,就晓得了全世界!

总是一脸疲惫的、五角星形脸的藤小玉,瘦瘦歪歪,一副得了慢性胃溃疡的样子,除了一个挎邮包的宽肩,显出可信赖的力量,身上的其他地方,基本乏善可陈。半月谷里,每个村的大人孩子,看见绿色的邮包,都欢声招呼,看得出,他们对邮包的兴趣远远大于对藤小玉本人的兴趣。如果没有绿色邮包,也许他都不能让沿路看到他的人们喜悦起来。有大邮包的他,让四个村庄的人——至少那一瞬间——眼睛都在闪闪发亮。半月谷的男女老少,对邮差会露出很美的笑脸,就像水面反射太阳的金光,一簇一簇非常好看。包括渔夫渡的那个脑瘫少年,从小到大,这个歪斜行走的少年,看到藤小玉,一定会奔向他,然后,久别重逢般触摸着他的邮包,或牵着邮包,陪干瘦的宽肩邮差走过整个村庄。脑瘫少年歪歪扭扭地走着,一路不出声地笑。藤小玉冲着某个方向大喊,某某,有信啦!他也会冲着那个方向,嗷嗷大叫,声嘶力竭并用力拍打藤小玉的绿色邮包。

年轻的邮差和邮包一起,迷住了葛旦龙。十六七岁的少女,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看到邮差藤小玉时总是脸红。后来吵架的时候,葛旦龙就理清了自己婚前的迷失所在:一个破邮差,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年少花痴,被你身上外面的味道吸引住了,是邮包里装的那些外面的东西——信啦,报纸啦,杂志啦,还有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包裹,是邮包里每一天都不一样的东西,吸引了我——不是你!是外面!藤婷婷才一岁时,藤小玉就明白透彻了,凡是葛旦龙帮他“理一理”后的事情,都会变成没有意思的事。

官里出美女。那些日照时间短、盆地深处生长的女孩,一个个出落得都像白蘑菇般,白皙而圆润。藤小玉第一次偷看信,就是偷看官里一个最美丽的姑娘的。那是一封来自某部队的情书,藤小玉在野蜂飞舞的休息地,忍不住偷看了,还忍不住为那个写信人,改了一个错别字。作为随身有小糨糊瓶的邮差,他能把信封复原得天衣无缝。藤小玉不是经常偷看邮件的邮差。半月谷的井底人家,没有多少值得让他逾越规矩的事——何况,这毕竟很浪费时间。而一旦消除偷看痕迹后,他总会安慰性地总结说,嗯,做了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

葛旦龙家从来没有信,报纸、杂志更没有。世世代代都没有人给葛家写信。在帮助一个拿了汇款单的老人家盖章后,她就开始偷偷给邮差藤小玉送礼物。藤小玉记得第一次收到的是一个剥皮白地瓜,然后是两个野柿子,还有一袋芋叶包的带刺板栗。对于来自井底小白蘑菇的心意,藤小玉不兴奋也不讨厌,他礼貌地接,淡淡地道别。后来,投桃报李,他肯让葛旦龙翻看所有邮件(信函不能打开)。葛旦龙翻看那些邮件就像浏览世界名胜。他也赠送礼物,不过是给脑瘫少年的。他相信,只有脑瘫少年,像喜欢邮包一样喜欢邮差本身。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下半月谷,隔三岔五地给必定到村口迎接他的脑瘫少年递个小东西:一块有点像鸟头的鹅卵石、一个启辉器、一本《半月谈》、一个有松子的松果、三片婚礼上发的劣质巧克力、一个捡来的半新指甲刀……少年都是嘿嘿笑纳、收藏。后来,少年就拿一个生锈的马口铁奶粉罐头,远远地等在村口前面的狐仙桥,邮差一出现,他就跳跃过去。藤小玉就顺手把石头啊、枯枝啊、绳头啊、树叶啊放进他的罐子里。一大一小,他们每日在半月谷第一道阳光里授接礼物,无言而默契,庄重得好像某种仪式。脑瘫少年庄重得就像一个对天下邮差表达最高敬意的使者。

后来,藤小玉就娶了老送他小礼物的葛旦龙。那个老收他小礼物的脑瘫少年,后来不见了。听说,在他姐姐出嫁的时候,他把那个马口铁旧罐头转送给了姐姐后,就失踪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藤小玉到狐仙桥时,看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就会怅然好一阵子。

老邮差老藤,已经退休十多年了。一辈子把传邮万里视为生命的老藤,是去年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他依然爱读报纸、杂志,依然爱去红旗镇邮局分拣组、投递班转转。他依然喜欢闻报纸、杂志新鲜的油墨气味。那个小小的、镇邮件枢纽中心,每天都要收发很多信报邮件,那里有成沓的报纸,一捆捆的杂志,满地的包裹、信件、商函……只是,现在,老藤只要一份报纸就够了。他每天高高兴兴地泡茶,打开一份报纸。对他来说,那些以前、更以前的任何一份旧报纸,传递的都是新闻,他短暂的记忆,使他坚信手里的就是外面最纷繁、最真实的第一手世界。阿尔茨海默病并没有让他淡忘传邮万里的使命,他非常清楚,他后继有人,父业子承了。藤小玉正在邮路上,踏踏实实地把每一天的外面的信息,送到最深的山乡。老邮差内心的骄傲,也始终没有被阿尔茨海默病摧毁。

他经常忘记时间,忘记自己的年龄、身份。有时候,他和孙女藤婷婷一起写毛笔字,藤婷婷训斥他的笔画错误,他会谦虚地问八岁的孙女,我们俩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周老师对不对?他也经常问下班后刚回到家的葛旦龙,你找谁?有事吗?

他活在了时间之外。他已经不能归纳:儿子和儿媳妇这两个月来,吵架频次越来越高;他也记不得,昨晚,儿媳妇葛旦龙和儿子藤小玉摊牌了,严正提出离婚要求。不论好消息坏消息,他马上就忘记了。他当然也不记得,昨晚,是八岁的孙女藤婷婷率先拍案而起,唉,吵得这么累,我都听烦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不离婚?葛旦龙就高喊一声,这次离定了!

婚姻危险了,离婚是迟早的事,并不用八岁的藤婷婷决策。小邮差知道,葛旦龙再也不是当年的井底之蛙,她对邮路的向往和迷恋,早已是笑话般的烟云。邮差,包括老邮差,都已经让她十分轻视,用她的话说:我看透了。葛旦龙嫁到红旗镇后,就打开了外面花花世界的窗口,窗口虽然小也不高,但足以使她瞭望得更远,也足以使她识破:一个假装装满外面世界的帆布邮包,不过是小儿科的信息世界。邮差和他的绿邮包,很快就开始褪色、祛魅。至于邮路连接的姻缘,刚开始,有了眼界的葛旦龙,也不敢轻易宣布放弃。虽然眼界有了,也破除了邮路迷信,但新世界的支撑点还没有找到,作为一家世界名牌的直销洗涤用品的下线成员,她一直推销未成,还贴了不少小钱,这使她意识到人生不可草率。葛旦龙的毅力比她的巧嘴更强大,五六年的坚韧不懈,让她终于有点气候了,就像挖了五六年的井,终于,有一口井开始出水了,而且,看起来水量还越来越大。这水,当然可以通往更外面的大世界,这么想的葛旦龙,傲慢心就大起来了。

藤小玉虽然没有坐过飞机,但是,他知道飞机比星星小。有一次,葛旦龙当着藤小玉两个同事的面,一直和他缠辩。最后她使用了辩证智慧:我也知道飞机比星星小,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所有的星星都比飞机大!藤小玉又窘又气,低头喝酒。一个同事就用事不关己的笑容劝说,你不要和美女一般见识咯。厨房里,葛旦龙听到并记仇了。她又炒出一个菜,放下菜盘,她说,有些人以为,挎个邮包就是天神。我可不再是乡下土包子了!也挎邮包的同事,就一起尴尬窘迫地笑。三个邮差,都说不过开始见世面的葛旦龙。

从红旗镇西行不到两公里,就能看见西阳林场那个斜斜向下的岔路口。路口开始蛮大,越下坡路就越窄,一条粗砂简薄水泥路,大蟒蛇一样扑向林场大门。等把林场订的那些机关邮件送完,背着半空的邮包的邮差,就开始更往下走,一路下坡,那路已是连简薄水泥路都没有的土路了。这条邮路,论距离,本来可以骑自行车的,但是一路下坡急弯急拐多,而且,林场有很多拉木头的货车,开得摇摇摆摆,常把骑车人逼得不敢动弹。有一次,老藤连人带车一起摔到榉木林深处,要不是一个老树桩子挡住,他就殉职了,因为再下面就是深不可测的黑虎潭了。更关键的是,半月谷这条说起来不算长的步行邮路,你真要骑车也行,一路下坡你得车技好,归途就只能推车上行。尽管“乡”字路已经尽可能拉宽缓和,但一般人还是没有体力在那样连续上坡的路上踩自行车的。

老藤步行了三十年,小藤也在这条心电图一样的邮路上,背着邮包,步步下、步步上地走了十多年。老藤是使命感促使他穿竹林、越茶山,绿制服、绿邮包,他走得十分骄傲。可小藤不是,他就是单纯地喜欢身负外面的信息走向闭塞深山的感觉,那些报刊邮件,尤其是私人信件挂在身上让他感到自己浑身是宝。他就喜欢斜挎邮包,独行在静谧的邮路上。说实话,人家的死讯也让他兴奋。他享受每一份邮件带来的变化。人间因邮差而打破了寻常。不是吗?这些变化,不都是他一步步跋山涉水带去的?不论喜悦和悲伤,也不论收件人变得多有见识、多狡黠、多痴蛮、多神气,他统统不管。反正他就喜欢看到收件人和外面联通时那一瞬间的样子,他们就像突然通上电那样。有的收信人不识字,捏着信封,焦灼又惭愧地请他帮着念信。他还不时地代人写信,帮人“通电”的那个感觉简直好极了。

有个暑天的下午,藤小玉在渔夫渡村转悠了很久很久,该死的渔夫渡村人,彼此只知道小名,谁也不明白那个叫“何赐伟”的人是谁。但听说是高考录取通知书,全村的闲人就跟着藤小玉,挨家挨户地走,队伍越走越大。等到终于找到那个考生家时,那个考生正在帮父母炒茶叶。他把手里的大匾一抛,匾里的茶叶就在夕阳的逆光里蜂飞蝶舞。当时,藤小玉觉得自己简直引爆了一颗原子弹。考生和家人夺过录取通知书,不论识不识字,全家大小抢着看,做母亲的把那通知书紧紧贴在脸上摩挲,幸福的眼泪和清鼻涕都沾在了通知书上。那一时刻,每个人的眼睛,就像星芒彼此照耀,整个屋子都亮了。那些邮差跟班发出啸叫声、鼓掌声、跺脚欢呼声。这一幕差点把藤小玉看哭了。藤小玉为自己和邮路感动:如果没有我,他们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高兴,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外面的消息。

卸掉一半邮件,藤小玉会抄林场公厕白墙后面的小路下来,走上山道。山道边,那条当地人叫千丈水的溪流跳荡吵闹,好像一个隐形的顽童在滑滑梯、在冲浪。这个一路与隐形顽童互动的喧腾水声,陪伴藤小玉一直步行到山底。中途喝水的时候,没有脚步声干扰的纯粹水声,让藤小玉感到一点点无措,好像占用了别人的地盘,而主人不在家。邮路越走越幽深,即使无风,也不时有落叶飘下,鸟们永远在方位不清的远方,轻一声重一声地鸣叫。头顶上的红旗镇,可能早就阳光炽烈,但山谷深处,空气依然水一般地清冽湿凉。藤小玉很享受这种冰清空气。他像快憋死的人那样,故意救命似的深深呼吸,把自己的胸膛变成风箱。他每次坐下休息,抬头环视四处,都觉得他和天之间,有一层清凉的绿叶层。我的大气层是薄绿色的。他把这一句编到了给藤婷婷的《不死草》童话里。源自红旗镇西三老峰的千丈水,好像从西阳林场路段开始,就是“乡”字形下泻,这水也喜欢走“乡”字,也就是有见识的人说的心电图形邮路吧。难怪在远古的时候,邮路往往就是水路。

因为要不断给藤婷婷编睡前故事,藤小玉渐渐也迷上了那种叶片上画了暗金色格子的阔叶小草。它有点像画了网格的万年青。每次行走时看到它,他就不由得向它走去。他会蹲下,放下大邮包,抚摸一下叶片再走。他曾经为藤婷婷采过一株,但他不好意思说这就是“不死草”。他只说,不死草啊,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它长在密林草叶更深处,人眼很难发现。只有正午一刻的太阳,刚刚好的湿度温度,风也刚刚好的时候,它们才可能一起出来和太阳见一见,然后,释放出一点稍纵即逝的清香,之后立刻隐身。每一天的太阳,都在等待这种接见。因为这是天草,是误落人间的天草。它非常隐秘,非常稀少。它的一片叶子,哪怕刚刚长出的最小的叶子,也带着永生的秘密。

如果没有这个一直在延续的自编童话,藤婷婷就彻底蔑视藤小玉了。她从小就看不起邮差爸爸。这个完全是受叛徒葛旦龙的影响。她崇拜她妈妈,觉得她又漂亮又厉害。父亲的温和忍让,在这个年龄小又好强的孩子眼里是窝囊透顶。而爸爸之所以这么窝囊是因为他做着越来越没用的工作。小女孩模仿母亲的语气、走姿,模仿她的飒爽表情,模仿她卷起衬衫袖子,指点江山的利索样子。哪怕天气还挺凉,她也喜欢把长袖卷到胳膊肘,露出细细的小胳膊,双手一叉腰,藤小玉!看看时间!你不是下午一点钟就下班吗?现在都几点了?我下午都放学啦!藤小玉就笑呵呵地汇报,一封挂号信怎么送达;今天哪个村哪个人盖房子,帮忙的人从梁上摔下来了……小丫头假装不爱听,其实她竖着小耳朵。她重手重脚地为父亲盛饭,高声大气地叫爷爷吃饭,完全就是个家长的做派。

葛旦龙不知又在哪儿废寝忘食地卖洗涤用品。小女孩也确实能干、麻利,老邮差有一次摔倒在卫生间,一只手腕还卡在蹲式便槽孔里。五六岁的女孩一发现,马上冷静沉着地拨打 120,口齿清晰地报出地点和情况,然后再给父母打电话。葛旦龙卖产品,忙得经常晚上八九点以后才进门,进门后也在复盘,检讨哪里的服务用语或推介演示有缺失。小邮差又厌恶做饭,在爷爷渐渐记不住如何做饭后,小丫头便一夜长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高压锅、电饭煲。她居然还会预约做饭,这一点两代邮差都没有学会。

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像葛旦龙一样,对藤小玉突然断喝,慢点!慢点!赶去死啊!也有好听一点的,烫!烫!食管癌!藤小玉就笑,吞咽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亲生的孩子,还是爱。在父亲的宠溺和妈妈的纵容下,小丫头在邮差爸爸的朋友、同事中,已成为令人惊叹的存在。她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一把夺过藤小玉嘴里的香烟,一脚踩灭蹍烂,然后小手叉腰,一字一句地说:藤!小!玉!你还要不要命?!大家就笑,藤小玉也笑。他不知道众人笑他窝囊,藤小玉则满脸慈爱。

他很喜欢藤婷婷听童话时的模样。童话故事在女孩床前慢慢展开的时候,藤婷婷的眼神里装满了小天使对人间忧愁的关切。藤小玉享受着那小眼光里的严肃、讶异、纯净与无助,享受里面的狂喜、悲伤与天真,还有好奇和愤怒。各种情绪在故事里如星光般流转,就像满屋的水晶挂片,让稀松平常的邮差之家闪耀着仙境般的光芒。

原创的《不死草》成为睡前连续剧,它一直讲,夜夜长,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它能这么生机盎然是因为讲故事的人比听故事的人更不希望它结束。童话一旦终结,女儿就长大了,长复杂了,长老了。藤婷婷渴望童话世界,藤小玉渴望爱听童话的孩子。一大一小的需求是契合的。他需要童话世界里的女儿,而不是现实世界的小一号葛旦龙。是的,藤小玉的《不死草》,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秘密的光辉时刻。

《不死草》诞生于藤婷婷三四岁时的一个晚上。那天,藤小玉想起上午在松林里发现的一颗带斑点的灰色鸟蛋。鸟蛋可能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连着一个孩子巴掌大的乱草窝窝。藤小玉把它连草窝窝一起送给了在狐仙桥头等候他的脑瘫少年。就是捡到鸟蛋的那个晚上,他开始讲《不死草》的故事,不过,那个时候,他说的是不死蛋。没有多久,他忽然发现,邮路上有种学名可能叫金线莲的草,更合适担任这个故事的主线索,他就在一个故事里把不死蛋给安排下线了。不死草,就全面入场了。

说茫茫丘陵深处,有一个巨大的山坳,叫花生壳山坳。它就像花生壳打开,两粒花生房间,被一道雄伟的山梁挡住。西边的花生坳,树比人多,草比人高,到处都是鲜艳漂亮的菌类,非常美丽,不小心吃到,人就会分不清自己是谁,有的人还会变成几个、十几个人的合体人。在这个合体人的身体里面,他们因为意见不合,经常吵来吵去。还有的人,会变成透明人,只有在月光下才显出人的轮廓。太阳一出来,他们就变成了风,脾气不好的,就变成急风。至少在西边坳,那些风,很多是人变的,不一定是真正的风,无故吹动窗帘和树枝、蚊帐的,往往是人。他们会说话、演讲、吵架也会厮打,比如人形飓风或双眼台风。东边的花生坳呢,住了很多人,他们向着太阳生长,物产丰美,聪明灵活,人口越来越多。东边坳的人不喜欢笨蛋,尤其是又笨又丑又邪恶的“三又”人。慢慢地,东边坳的人,就把不聪明的小孩、“三又”大人和创意退化的老人,偷偷送到西边坳,让他们在那里生活。反正西边坳人少树多风多,没有人发现人口多了。而且,西边坳每到秋季,菌类大量出现,就会有很多人吃后中毒,有的人变成菌类,有的人变成风,大家经常人、菌、风不分,就没有办法统计人口变化。慢慢地,东边坳的人,越来越多地使用这个去粗存精的人口安置办法,虽然刚开始这样做时,有的人心里会有一点点惶惑不安,怕天打雷劈什么的,但后来家家户户就都心照不宣了,人们一直往西边坳偷运没用的人过去。东边坳还有一些五六十岁的、自觉一生无望的敏感老人,就自我放逐;还有一些难舍孙辈的老人,也会自愿陪伴笨花笨草的孙辈,相约到西边坳了此余生。这样,年复一年,世世代代,花生壳两个山坳里,就慢慢变成了两个很不一样的人口景观:一个花生壳坳房里,大都是泄气失意的老人和遍地的菌类;另一个花生壳坳房里,都是聪明灵巧的人,还有遍地的奶和蜜。本来呢,两个花生壳山坳之间,永远不会有战争,因为智力落差太大,没有共同语言。后来,发生了战争,是为什么呢?是聪明的东边坳人突然发现,西边坳的很多人形的人不会死。西边坳的人,偏偏又不肯告诉东边坳的人,他们为什么不会死。为了破译这个天大的秘密,聪明的东边坳人想了各种办法,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西边坳的人就是不告诉东边坳的人。而且发现有谁企图泄密,他们就会被强制服用一种孢子,直接变成菌,变成风,或者只有在月光下才显出轮廓线的透明人,总之,统统变成没有能力改变自己和改变世界的人了,这些被处罚的人,也像风一样长寿而无聊。

故事的枝蔓乱七八糟,藤小玉脚踩西瓜皮,踩到哪儿算哪儿。每天晚上的故事发展,取决于当日邮路上的灵感。比如,那天在一块断岩边,他看到了一大片匍匐的薜荔。枝叶间,挂满了像无花果一样的薜荔果。他摘了好多个,他不会也懒得像牛尾庄人那样,做一盆好吃的凉粉,但他讲了一个悲壮的友情故事。有的生命,是天生困在笼子里的,比如一出生就住在薜荔果内的榕小蜂们。雄榕小蜂,他们救出雌榕小蜂,自己便因为断翅,永远困在了薜荔果里度过黑暗的一生。他们也可以勇敢地钻出薜荔果,但是已经没有翅膀的雄榕小蜂,一出去即坠落死亡。藤婷婷听得呜地哭出声来,再也不肯听薜荔果的故事。藤婷婷最喜欢听人和蘑菇变来变去的故事,还有千年红豆杉仙女整理人间的故事。她尤其喜欢捕捉风的那一段。夏天是捕捉不到风的,冬天的风就有点傻,好活捉。邮差小玉说,你只要拿一个布口袋,拿一条毛巾也行,你把它稍微弄湿一点,然后选一个风口,你叫:呜欸——如果风没来,你再大点声:呜——欸——风还没来,你就要一直喊、大声喊,它们耳朵不是很灵,但“呜——欸——”这是风听得懂的话,如果不叫而来的,都是自然风,你不要管它。你能叫来的风,才是人风。那些在山头疯的风一听到呼唤就会一起赶过来玩,呼呼呼地扑冲而来。兴奋的风,会不知轻重,把人长得不牢的头发都吹光。很快,那个布口袋就装满了叫来的风,硬硬的,比灯笼还硬还膨大,你可以闻到它们刚刚在那个山头搞来的各种味道。毛巾也可以,它会像捕蝇板粘满苍蝇那样,粘满了密密的风,变成硬硬的一块板。你要是不想跟它们玩了,往地上一摔,它们就会像玻璃摔碎那样,四散而去。但它们和西边坳的人一样,永远也不会死。它们随便摔一下就走了。风走光的时候,布口袋和毛巾都会奄奄一息,像被人踢过很多脚。

藤婷婷最爱听的是东西坳双方交战的情节。她爱憎分明,一开始同情西边坳人,也就是同情被遗弃的老弱傻穷,反对富庶贪婪的东边坳人。后来,她立场转变了,开始反对西边坳人霸占不死草,那么笨,那么穷,为什么还不跟东边坳人交换不死的秘密?她的看法是,如果我是西边坳国王,我就宣布,东边坳!我给你们不死草,你给我们聪明蛋!藤小玉就说,西边坳不肯嘛,他们说,再聪明的人也会死掉,而人不死,总有一天会找到聪明蛋。所以,一万个一亿个聪明蛋,也换不来一株不死草。因为,不死草比聪明蛋更厉害。他们绝不跟东边坳人交换。

邮差在这个童话里,显得非常重要。如果这个故事是屠夫编的,屠夫自然就非常重要。如果是医生编的,医生当然也会很重要。藤小玉是这么编的:西边坳和东边坳,中间的那个隔断,其实是一道花岗岩山脉,就像天界的大城墙,非常坚固。只有最聪明、最勇敢的邮差,才能在这道鸟都不能飞的山脉中,找到三个贯通东西的秘密山洞。其他山洞,就是能贯通,洞里面也没有萤火鸟给你照明。但是,萤火鸟光线微弱啊,洞里面有很多动物还经常不高兴,会惊吓和阻挠信使和穿越者。所以,每一次出发,东西坳两边的邮差,都冒着生命的危险。慢慢地,西边坳的邮差因为越来越傻,一代不如一代,三个贯通东西的邮洞,只能勉强辨认出最后一个,那还是因为有东边坳邮差维护。而东边坳的人很精,三个洞口个个记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也越来越不爱走了。你让东边坳的女孩嫁到西边坳去,她马上就寻死去了。后来呢,东边坳的东头,也就是不和西边坳接壤的另一边山口,被东边坳的聪明人扩大了,直接连通了水路,外面的信息往来和物品交换,就越来越频繁了;而西边坳那边,除了腌笋豆、薜荔果凉粉,几乎没什么可值得交换的东西。慢慢地,邮路荒芜,剩了一个靠东边坳人维持的山洞,以便把他们不需要的人,偷偷送到西边坳去。直到有一天西边坳不死草的秘密,被东边坳人知道了。

千丈水是从比红旗镇还高的三老峰下来的,先环绕红旗镇大半圈,在红旗湖停一停,再往半月谷奔泻。有人说,从高到低,千丈水一路起码有一百个大小瀑布。快到半月谷第一个村庄鸡鸣村之前,有两个瀑布挨得很近。上面那个瀑布,水势又急又猛,像一条恶魔咆哮时露出的长舌头;下面那一个呢,水幕温柔,宽敞如戏院的帷幕。它看起来仅有一人多高,却有百人宽。水幕下面,放着块半个晒谷场大的巨石。巨石吧,也不是那么平整,石面所有的凹陷,都有清亮的瀑布积水,还有天真的小鱼在其中游动。像恶魔舌头的那个激流瀑布,底边藏有口腔一样的浅洞,浅洞外有白色的水雾缭绕。邮差老藤带小邮差走过那里,说,这是近道。只要你包裹好邮包,从水帘洞里穿过,起码可以省掉半小时的路程。

藤小玉就都是那么走的。走到“心电图”的末端,他就用油布包好邮包,穿好雨衣,大步走进瀑布后面、“恶魔”的舌根深处的“扁桃腺”。冲出白茫茫的水雾后邮件依旧干爽无恙。这个恶魔舌头瀑布,是邮路的精彩一瞬。这加上帷幕宽的瀑布、巨石平台,都是藤小玉《不死草》故事的重要场景,是东西坳双方大战的主战场。在倒数第二个和最后一个瀑布之间,比较容易见到叶子上有暗金格子网纹的草。但藤小玉在他的童话里,就把这种草变成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能觅得的神草。

不死神草是西边坳的有权势人家的尖鼻子女孩发现的。她从小到大都渴望走出西边坳,于是她就爱上了知道外面信息的、外星人一样的邮差。邮差藤小玉到底忍不住,把邮差放到人间最重要的位置,还难免带上他对葛旦龙的评判。邮差就是王子吗?藤婷婷着急地问。嗯……差不多。藤小玉说。藤婷婷问,他非常帅?骑大白马?藤小玉说,必须是哟。藤婷婷问,他家里都是金银财宝、珊瑚玛瑙什么的,对不对?藤小玉说,那是自然。藤小玉让那个又帅又富、了解和传递外面世界的邮差王子,爱上了西边坳的尖鼻子女孩。她漂亮吗?藤婷婷说,为什么叫尖鼻子?藤小玉说,因为她能闻到全世界所有东西的味道。所以,她才能找到不死草。藤婷婷比画了一下说,她是不是穿这么长的裙子?藤小玉说,当然,至少她家有很多腌笋豆和凉粉。那她肯定也算公主,对吧?藤婷婷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坚定地说,她是小公主!藤小玉点头同意。

尖鼻子小公主,每天都到路口等邮差。她喜欢闻邮差王子浑身散发出的来自外面的各种新鲜味道。一年又一年过去,尖鼻子公主长大了,她不想嫁给身上只有腌笋豆味道的本地人。他们越有钱,腌笋豆的味道就越重。她就是喜欢邮差身上外面的味道:太阳光、蜂蜜、青木瓜、麦子、墨汁、迷迭香……她爸爸妈妈就生气了(国王和王后很气!藤婷婷马上纠正)。邮差王子安慰她,让她闻邮包里的各种气味,还有他自己身上好闻的味道。后来呢,他们就天天在恶魔舌瀑布的茫茫水雾中约会,谁也看不到他们。尖鼻子公主就越来越想到外面的世界去。她害怕自己身上也会有腌笋豆的味道。但是呢,邮差王子有点发愁,他说,我是这条线上最后一个邮差了,谁都不爱往西边坳送信。所以,我走了,这里就再也没有人来送信了,你爸爸妈妈想你怎么办?就算你在外面很幸福,生了很多小孩,要告诉他们,也没人来传递消息了。藤婷婷一直点头,很愁苦。

在婚礼上就能看出,刚见世面的葛旦龙融入城里比盐溶于水还顺溜。红旗镇虽然小得可笑,但是,对于偏僻的半月谷里最偏僻的官里而言,那就是繁华大都市。镇上有霓虹灯,有摩托车,有网吧,有鄙夷乡下人的城里人的表情。婚礼上,不善发言的老邮差,在主持人的鼓舞下,戴着老花镜,读诵了《深山姻缘邮路一线牵》的短讯。这是镇邮局的通讯员写给邮政系统的报道,内容是关于乡邮差藤小玉与葛旦龙的爱情故事。文章肯定了邮缘的美好。微醺的葛旦龙,恰当地展示了她在有限的影视剧里学到的姿态。她美若天神,眼神迷离。小镇主持人发问,你爱藤小玉先生什么?葛旦龙搂着藤小玉的腰说,我最喜欢他挎大邮包的样子!小镇主持人问,为什么啊?葛旦龙说,我们那里,只有大邮包才是外面的。我喜欢外面的世界嘛!

那你只是爱上大邮包了吧?小镇主持人幽默了一句,二十几桌来宾哄堂大笑,主持人的话,让藤小玉有点惶惑,用一副等待死刑宣判的表情瞅着他的新娘。新娘爽朗高声,没错!我就是嫁给大邮包啦!说着,她张开怀抱,索抱式地转向藤小玉。藤小玉顺势拥抱她,来宾们被新娘的洋派与甜蜜刺激得欢声雷动,亲一个!亲一个!藤小玉当然知道,葛旦龙并不是来宾们以为的机智,那些话也并不是调侃。她说的都是心里话。这种惶惑与失落,在他哥哥藤小金回来探亲时,再度重现了。

对于红旗镇,新西兰更是陌生中的陌生,外面的外面。藤小金带回了一个当时最新的MP3送给弟弟家。藤小金像强力胶一样,吸引了葛旦龙。她变得更加活泼、勤快,甚至拿出口齿幼稚的语音和藤小金说话。藤小金才是真正的大邮包,真正传邮万里的大邮包。他随便说点什么,随便掏出点什么,甚至他的旅行箱一打开的味道,都是一个崭新的窗口。如果不是未老先衰的藤小金那一脸莫名其妙的忧愁,藤小玉就会卑鄙地推测,葛旦龙会跟他上床,求他带走她。

破除了邮差迷信的葛旦龙,心里未必好受。这也不能怪藤小玉。葛旦龙视野开阔、心智渐长时,正是邮件式微的开始,每一路的邮件都越来越少了。平信、挂号信、汇款单、书刊、报纸都在变少,虽然,商函和对账单有点变多的意思,可是,邮差藤小玉又不太承认它们也是信息——至少它们不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重要信息。在一个训练有素、有点情怀的邮差看来,这些东西,都是不走心的说明书、工具文字,挑动不了什么情感波澜,更激发不了灵魂的哆嗦与尖叫。藤小玉当然也知道,没有新消息的邮差就是拔了毛的凤凰,这一点的认知,使他一直有点心虚胆怯,他不再浑身是宝。说到底,人们对邮包的崇拜感集体幻灭了。现在,在任何方面,他都有点像骗子,包括婚姻。幻想或误会是支持不了长久婚姻的。他注定不是梦醒人的对手。他永远美不过、好不过、说不过、打不过他的媳妇葛旦龙。

藤小玉借出五百元给牛尾庄一户人家,帮扶他的孩子上大学。葛旦龙生气了,但是她说的道理很好,我不是心疼钱,我是接受不了夫妻不同心。你怎么能不商量就借出去?这和把我随便借出去有什么区别?!藤小玉每次和她吵完架,最后都会觉得自己理屈词穷。这也说明,葛旦龙做洗涤用品直销员是暴殄天物了。过了两天,藤小玉才想起来,葛旦龙上次借给她哥哥一千块钱,也没有告诉他。如果不是藤婷婷无意说出来,藤小玉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葛旦龙说,我就知道你早晚要问这个,我正好给你理一理:一、你老婆,本来就是家里的管家婆,她临时调度钱应个急,随后补上是合情合理的;二、你是加班费不交给我,偷偷借给陌生人,我是借给自家人,有字有据,你说,谁的风险大?藤小玉想分辩说,我不是借给陌生人,是邮户!他家给过我们一只乌骨鸡。你还说乌鸡很补。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一说出新的事实,葛旦龙又要给他“理一理”,“理”了半天,他又会被“理”出更多理亏的地方。老邮差得阿尔茨海默病之前说过:你老婆那张嘴啊!

在《不死草》的童话里,邮差就不一样。藤小玉不喜欢现实,因为现实的系统里面,邮差地位最低,又辛苦又卑微。他设计的邮差就是独行侠,童话里的邮差越来越神勇,他们前仆后继,心系天下,单刀独剑,传递世间最重要的信息。接到信息的人,反馈信息的人,都因此更了解情况。

和妻子吵架并再次理屈词穷的邮差,悻悻地走在台风前夕的“心电图”上。邮件已经越来越少了,连一些穷邮差都有了比较好的手机。西阳林场砍掉了一半的报刊征订费用,还反咬一口说没什么内容可看,还说回收废品和旧报纸的人,都越来越不爱进山了。半月谷那几个村庄,怎么说呢,有文化的都出去了,也就是自己去外面感受信息了;没有文化的或文化层次低的,又对外面没有什么好奇心,他们的身体或心态都老了。日子过得岁月静好,才不需要外面的信息。鸡鸣村有一个救了一辆公交车的烈士的父母,一度和外面的多个社会阶层有联系,喜欢等邮差等报纸看,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报纸是公交部门赠送的礼物,老人家就坚持在太阳底下看报,还招呼路过的村民一起看。村民为此多认识了好多字。可是去年,烈士家爱读报的老人死了,报纸也就停止赠阅了。藤小玉发展订户征订报刊,收订阅费的“流转额”业绩逐年下降,也别说步行邮路,那些跑自行车、摩托车的邮路,邮件也一样在减少,只是没有“心电图”邮路这么明显就是了。真是,越偏僻落后的地方越不看报,越不看报就越落后偏僻。

现在回头看,和葛旦龙认识的那个时期,竟是藤小玉邮路最鼎盛的好时光了。想当年,面对单纯又热烈的小村姑,藤小玉想不膨胀都很难。他告诉葛旦龙,历史上,邮差就是公务员,现在,在很多国家依然是。邮差是一国重器。葛旦龙知道了亭长、驿站是怎么回事,还知道李自成、刘邦都当过亭长。村里有经验的老人,可能知道“马上飞递”运送是古时候很急很急的邮件,但只有葛旦龙知道,四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不是有一匹马能跑四百里、八百里。从古代到现在,都没有那么厉害的马,而是一匹又一匹的好马和好邮差,在沿途驿站接力棒一样地飞驰。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唐玄宗在临潼华清池,两地相隔三千里,第六天皇帝就得知了这一消息。这是每天五百多里,即一天两百多公里的邮递速度送达的,不得了得快啊。葛旦龙还知道,邮驿分陆驿、水驿、水陆兼驿三种。唐代最盛时全国有一千六百多个驿站,邮差有二万多人。现在?葛旦龙哂笑了,邮差都成了活化石了。

本来,藤小玉今天可以偷偷不出班,因为没有信件。西阳林场传达室的老刘头已经说了好几次,说,你不要天天那么辛苦来送报,那些办公室的人,现在都不爱来取报纸了。我要是不送办公室去,报纸就堆在我这里,我们传达室又这么小!以后,你就等有挂号信、汇款单等重要邮件的时候,来跑一趟吧。积几天再来,我们不怪你。昨天,老刘头还说,喂,我们最爱看报的领导胃出血啦,进城住院了。台风就要到啦,我看你这两天就不要来送啦,太危险啦。藤小玉早上起来,他的邮路,竟然没有分到一封平信,也没有挂号信。但他想了想,还是出班了。他不想见到葛旦龙。

邮包倒不空,林场订的一沓省报和几份杂志,还有几份广告信函、对账单,这也都是林场的。半月谷只有渔夫渡村,有个退伍军人家属订了一份军事杂志。还有就是村民托付他代购的一袋洗衣粉、两瓶广东豆腐乳,还有一个助步器。鸡鸣村有个嫁出去的女孩,给腿脚不便又不愿进城的父亲送了一个助步器,说没有快递公司愿意送,问邮差藤小玉行不行。藤小玉也不爱送什么货物,“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送货的算什么东西?怎么能和信使混为一谈?可是他认识那个老人,当时,他把他家女儿的高考录取通知书送到的时候,那家人高兴地送了邮差一捆笋干。那时候,那个当父亲的还是身板硬朗的、能吃苦的中年人。没想到,他摔了一跤,几年工夫,就老得像榕树桩了。他的一条腿,好像死了一样,不受他支配。

藤小玉不在意台风,这十多年间,有台风的邮路走得多了。风风雨雨地走一趟挺好,台风也比葛旦龙强。离婚,说真的无所谓,但是真要离,藤小玉又觉得很恼火,有失败感。邮差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个叛徒!她真的毫不留情。藤小玉也想不出葛旦龙的好,漂亮?再好看的脸,看惯了也不觉得了。何况那张脸,也没有恋爱时的好表情。他才不留恋,只是他不喜欢被人抛弃的感觉。一个靠邮路改变命运的女人,凭什么背叛邮差?葛旦龙的语气还特别伤人自尊。藤小玉觉得,离婚,她是把他一辈子都否定了。没有人订报,没有人寄信,没有消息传递,这又不是邮差的错,邮件的多少、邮包的大小,和信使本身无关。为什么脑瘫少年都明白的道理,她葛旦龙就不懂呢?她是稀罕我这个人,还是稀罕邮包呢?这个喜新厌旧的轻浮女人!没想到,昨晚吵架的时候,葛旦龙反唇相讥,呸,你做邮差的,送的不就是新东西吗?旧信息旧报纸,谁要你送?你不喜新厌旧吗?你天天喜新厌旧!你不喜新厌旧就不配送信!你不配当邮差!藤小玉又被葛旦龙“理”糊涂了。

再瘪的邮包,也是邮包。林场老刘头拿过报纸,用爱莫能助的语气说,嗯!还有那么多邮件!小心啊,风越来越大了。藤小玉出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没有承认里面还有洗衣粉和豆腐乳。他就不说。他背着看起来很满的邮包,提着助步器的扁宽瓦楞纸盒,继续抄小路往山下走。他依然像一个行色匆匆的伟大信使。至少,在老刘头目送的眼光里,他还会颇有敬意地以为,嗯,还有那么多井底的人家,在着急地等待着邮差哟。

有一段横穿溪流的石礅子桥,十一个小石礅子,置于水流中,藤小玉喜欢走。这些横跨溪流、让人在水面飞的石礅子,肯定是以前——也许是十几年前,也许是几百年前的某个人建造的。邮差藤小玉走过很多这样的简易跨溪、跨涧的石礅,只有这里,每一个石礅的间隔,都非常吻合藤小玉的步幅。那个黄昏,他独自在薄暮里走过那些特别合脚的石礅子时,天地温存的舒适感,每一步都哺育着他、拥抱着他,让他觉得几百年前、上千年前,有一个人和他一模一样,也许就是他自己,就在身边。你好吗,邮差?你们都还好吗,邮差?问候着,藤小玉就泪水盈眶了。

邮差藤小玉把助步器送到那个老人家里的时候,顺便帮他拆包安装起来。他不放心,又陪着老人使用助步器,来回试走了好一会儿。因为村里土路不平,老人走得谨慎小心。但是,老人家很满意,说,我再不怕出门了,有了这个,我可以走远一点了,我要到处看看。老人留邮差吃了一碗酒酿金桂蛋花汤。他老伴还摸索出一个小纸包,是她收集的桂花干。藤小玉收进邮包,还不走,又在那里聊了聊收成,还死马当活马医地鼓动两句,建议他们订那份让很多人种菇养蝎致富的农民杂志。他也知道他们基本是文盲,说也白说。他心里还是想躲避葛旦龙,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如果葛旦龙真的拖他去离婚,也确实是很棘手的事。他才不想轻易随葛旦龙发疯。婚姻本身并没有多大的甜蜜,但离婚对于葛旦龙而言,那绝对是铁板钉钉的大背叛。背叛丈夫,背叛这个家,背叛邮差。对于他藤小玉来说,这是个雪上加霜的大羞耻。人生彻底失败。她现在在冲动中,伤邮差面子她会痛快淋漓,他不能让她得逞。藤小玉回望自己一生的邮路,悲伤又失望,胸口阵阵肿胀迷惘。所以,吃了酒酿金桂蛋花汤,他又陪老人聊了一下天,结果邻居煮了新摘下的玉米,又请他吃了两根。玉米不甜,很新鲜多汁。邻居说,我送你几根生的,回家煮。藤小玉说,好啊,我女儿最喜欢吃玉米了。玉米也装进邮包了,藤小玉还坐着。最后,老人家的老伴看着天说,你再不回,大台风就要到了!

半月谷底没有多大的风,但快爬上西阳林场的时候,台风的前驱阵风,就时不时像列车一样呼啸了。蛇形的山路上,树梢枝叶流转,满山枯叶横飞。哪怕轻车熟路邮差也偶尔步态趔趄。邮差的电话响了,刚买的手机,他还不习惯它的铃声,所以它响了很久他才赶紧掏出来。这时,一粒什么东西飞进了他的一只眼睛,邮差闭着眼睛接电话,藤!小!玉!你死哪儿去了?!你老婆搬走了她全部的东西!藤婷婷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个猖狂的小丫头,到底是害怕了。她的慌张、她的哭腔,让藤小玉莫名地有点得意和安慰:原来她并不喜欢父母离婚,她也没有跟她妈走。她还守着他的家。她只是和她妈一样嘴坏。

藤小玉闭着眼睛,希望眼泪能冲出灰尘。他在狂风里吃力而镇定地说,爸爸快到了,妈妈会回来的。她就是嘴坏一点。他还想说,今天晚上的《不死草》非常好听。就在这一瞬间,有个掉下来的粗大烂树枝砸到了他挎邮包的肩头,藤小玉身子一晃,就栽进山路边蕨草茂密的坡地。他一路往下滚。这个位置,就是当年老邮差摔下山的榉木林,最下面是千丈水的最深潭,黑虎潭。不知道邮差藤小玉有没有当年老邮差逢凶化吉的好运气,能被一根老树桩救下,躲过一劫。那样,他即使不能获得老邮差红旗手的荣誉,至少也可以继续用童话《不死草》的新篇章,赢取童心,陪伴藤婷婷长大。

原刊责编 朱铁军

【作者简介】 须一瓜,本名徐萍,女。1984年开始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白口罩》,中短篇小说集《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提拉米酥》等。作品多次被各选刊选载,曾获百花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及《人民文学》等刊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太阳黑子》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 bhHhHyAg/SufFwKnV6BdDyg5AA629YCawMeoQr3Q6eT765eEAR1+jzfgghI1iVK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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