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讨厌冬天很久了,因为衣着臃肿,行动迟缓,燃气费和电费直线飙升。在冬天,光是活下来都要比平时格外用力。
大自然仿佛有一只偷听的耳朵,李莉越是不喜欢冬天,冬天就越是找她的麻烦,比如迫使她在最冷的时候搬家,作为一名租房族,她早已极简化自己的生活,但情绪却是没办法简化的,搬家纸箱给人一种驱离感,满地狼藉也让人内心萧瑟。
这次搬家是有时限的,还有七天就是大年三十。最好在腊月二十八全部搬妥,二十九的中午,很多人就无心工作了,找不到人不说,价钱还特别贵,过完年,起码要到正月十五才全面恢复正常。也就是说,从找房到搬妥,真正可用的时间只有五天。这么一想,原本坐着的她,紧张得站了起来。
找房子真的就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战斗,满世界都是客客气气的潜在敌人,以及明目张胆朝你钱包伸来的黑手。还没开始打包,人已筋疲力尽,还得抽空盯紧物流,看订购的纸箱走到哪儿了。上次搬家是两年前,她记得用了三十只超大纸箱、二十只中等纸箱,最后还是没能全部收走,来来回回又搞了三趟小型搬家。说起来,并不便宜的搬家纸箱也是个浪费,好不容易封装好,四十分钟后就运到了目的地,纸箱的使命宣告结束。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关于遗失的懊恼,那些熟悉的小物件,一旦离开原地,突然就陌生了,无论如何找不到了。只好重新买,好在快递顺畅,只是钱花得特别快,搬一次家,安家费至少是两个月房租,历来如此。她每次都在想,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搬家。
怎么可能呢?这一次还没搬妥呢,下一次搬家已排进议事日程,就在三年后,那时女儿高中毕业,她再也不用住在学校附近了。七年时间里,竟然搬了三次家!不过倒也形象地记录了女儿的求学之路,因为自己要上班,没法按时接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让女儿自己上下学,代价就是永远住在学校附近。所谓可掌控的人生,就是看似得到了某种自由,其实不过是在被动的跌撞中摸到一个抓手,死死拽住,还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权。
搬家总算告一段落,李莉狠狠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化了个妆,尽量弄得一身轻松满面春风,才拿着一袋饼干来到邻居家,按响门铃。
是一个男孩开的门,年龄比女儿小。她自我介绍是新搬来的邻居,男孩严肃地点头,并不打算接过饼干,一个老奶奶从男孩后面挤出来,老人至少有八十岁了,她跟老人打招呼。您叫我小李就行了。老人似乎对她是小李还是小张并不感兴趣,出手接过饼干,生硬地说,我儿子在家睡觉。男孩不耐烦地把老人推了回去,同时关上大门。
晚上,李莉的房门被敲响,一个剪着波波头的女人微笑着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盒鸡蛋,那是饼干的回礼。两个邻居就这样认识了。波波头女人说,我叫俞宁。
那是你婆婆吗?收拾得好精神。当然不是真话,那老婆婆一点都不精神。
不,是我妈。
简短寒暄过后,各自关门,走道里归于寂静。
李莉想起老人说“我儿子在家睡觉”,既然她是跟女儿一起生活的,哪来的儿子?大概也是女儿教给她的安全策略吧,知道屋里还有个男人,外面的人多少有点收敛。自己不也一样吗?外卖收货地址上,她把自己的姓名改成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因为太陌生,好几次外卖员打电话过来,都被她毫不迟疑地挂掉了。
到处都是习惯性偏见,总有一天她们会明白,男人根本承担不起女人在安全方面的信赖和托付。她有过两个前夫,第一个前夫在装修房子的时候,坚持由他一人负责,全程无须她来过问,理由是太多新婚夫妻因为装修而吵到散伙,他可不想步那些人的后尘。花了很长时间,他找到一家据说各方面十分了得的装修公司,签下合同只草草工作了三天,第四天就没动静了。他不以为意,说人家是大牌,客户多,必须要在几个客户之间平衡用力。到了第八天,他们觉得进展实在太慢,跑去公司一看,已经人去楼空,总部里挤着一群哭爹骂娘跟他们一样被骗走工程款、材料款的客户。第二个前夫倒是精明霸气得很,没人骗得过他,这也正是她看中他的原因,结果孩子两岁的时候,给她结结实实扣了一顶绿帽子,最气人的是她居然还成了过错方,因为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彻底忽略了他这个丈夫。现在好了,她终于把整个家庭的发展与安全问题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一年年地,就这样走过来了。
房门正对着电梯,门口的快递纸箱经常堆得乱七八糟,那是因为快递员总在争分夺秒赶时间,他们通常是留一只脚占住电梯,探出身子将包裹随手一抛,或者放在地上打冰球一样嗖嗖地甩过去。乱糟糟的包裹让她感觉很不好,似乎那不是她真金白银买来的,而是救援人员空投下来的急救物资。她又不敢去投诉,太多因为投诉而遭到报复的例子。反正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她敢得罪的,别人却都可以得罪她,包括不知姓名的快递员。
刚搬家的那几天包裹最多,免打孔的墙上挂钩、厨房和卫生间的各种支架,还有洗涤用品、纸品、针织品,大大小小来自全国各地的包裹不分昼夜地向她的新家涌来。她喜欢开箱,如果是衣服鞋袜,甚至会有心跳加速的感觉,但搬家后的这段时间里,她对开箱完全提不起兴趣,日用必需品远不如服饰让她心旌摇荡,不到万不得已,她甚至都不想用手去碰触它们,她更愿意用一只脚将那些纸箱踢进屋里。
星期六上午,波波头俞宁过来了,劈头就说,我有个快递被你拿了。
李莉大吃一惊,她拿的都是自己家门口的,怎么会是邻居的快递呢?
一个A4 纸大小的纸盒。俞宁直直地望着她,语气十分肯定,像在说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想起昨天被自己踢进门的几个快递,都还没来得及打开,难道那里面有她的包裹?她把俞宁让进来说,你自己看。
果然在那几个快递里面。李莉感到羞愧,我都没仔细看,放在我家门口,我就以为是我的,可能快递员为了抢时间,没扔到位,落在我家门口了。
没事,以后还是看一眼。
两人分开时都没有道再见。
没什么不对,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对自己说。但不管怎样,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尤其是俞宁的语气,就不能柔软一点、客气一点?她只是拿错了,又不是故意的,更没想过要据为己有。没想到刚搬新家,就碰上这种事,等于新生活还没开始,就把邻居得罪了。
碰上周末加班,李莉会远程为独自在家的女儿叫个外卖。这是有安全隐患的,所以她们早就讨论出了应对方案,她让孩子在开门之前大声说,妈,有外卖,我帮你拿呀。让外面的人知道,屋里不是只有孩子一个人。
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天她其实在家,正在打扫,孩子拿外卖时,她看见外卖员一只脚伸了进来,孩子不知是吓坏了,还是觉得既然妈妈在家,让别人进来也没事,索性跑开了。于是,外卖员干脆走了进来,将包裹放在离大门不远的桌上,又环视了一遍家里,才退了出去。那一瞬间,她自己也呆住了,直到外卖员已经走了,她才追出来,喂!你不能进来呀,谁叫你进来的?你放在门口就好了。外卖员也很意外,说,她接了一下,没拿住,我怕东西洒了,就帮你送进来了,我还不想进屋呢。
她回过身来就凶巴巴地吼女儿,你忘了我们的规矩了?下次你干脆不要开门了,他敲不开,自然会放到地上走人。
你不是说,不要把食物放在地上吗?
她的确说过,凡是进口的东西,不能放在地上,有包装也不行,四足动物才吃地上的东西。
她只好想了个新办法,在门口放一只凳子,比普通凳子高,其实是一只花架。这办法也有个坏处,就是侵占了本就不宽的过道。好在凳子不大,应该没事。
凳子放好没多久,俞宁就来敲门。
走廊里不许放东西,这是物业规定的。
自家门口也不行吗?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高凳,才只有一只脚宽。同时也奇怪,她刚放好,邻居就发现了,难道邻居一直在通过猫眼监视这边?
你家门口正对着电梯,万一倒下来,或是被路过的人带翻,就不好了,物业应该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出台这个规定的。还是安全比较重要。
她解释正是出于安全考虑,才放置这只凳子的。俞宁说,万一家里没人,他们会把外卖挂在门把手上。
她没话说了,当着俞宁的面,把凳子拿了进来,心里越发不舒服。尽管如此,她还是告诫自己应该换位思考一下,俞宁是房主,大概跟自己这个房客的心理定位不一样,所以才会兢兢业业地捍卫这条走道。算了,别跟她计较,又不是每天都叫外卖。
住了没多久,她和女儿同时发现一件事,隔壁俞宁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发出怪叫,起初她们听得很认真,努力辨认那声音背后的情景,像是嬉闹,又像是源于疼痛,听得多了,就懒得仔细辨认了,只异口同声地说,又开始了。
女儿写作业的时候,李莉喜欢出去散会儿步,少则二十分钟,多则五十分钟,在行走中灵魂会出窍,是清理内心的好时机,散完步回家,身心轻盈,如获重生。这天也是,她穿着散步衣服回来,刚一走出电梯,就看到隔壁俞宁的妈妈在电梯口犹豫不定,随口问道,您也是想下去走走吗?老人点头,她转身替老人按下电梯,见老人步履迟缓,还小心翼翼地扶了一把,直到老人稳稳地进去了,才转身回屋。
晚上十一点多,她正准备睡觉,走廊上响起了一阵吵嚷声,很快归于平静,过了一会儿,吵嚷声再起,有人敲门,拉开一看,又是俞宁。
你把我妈送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她有点发蒙。
你来你来。她被俞宁拖了过去,这才发现,俞宁家竟然有一个电子监控系统,门外有个摄像头,正对着走道。她在视频上看到自己正把老人往电梯里送。
看到了吧,是你把她推到电梯里去的。一直以来,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她刚刚被确诊为老年痴呆。我千防万防,没想到她被你放出去了。
她怎么道歉都没有用了,也不能怪俞宁没有事先告知她,没有谁会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我家有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她二话不说,冲回屋里拿上外套,加入寻找老人的队伍。正好她有熟人跟派出所有关系,立刻找俞宁要了老人的照片,发了过去。俞宁脸上的怨气慢慢化为感激。
一直找到凌晨四点多,最终还是警察把老人找到了,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这事让李莉改变了对俞宁的看法,家里有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却没有把老人送去养老院,这是多么让人尊敬的行为。
但她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平时你上班去了,家里没人看着她怎么办呢?
大门反锁呀,所以我家里一定要有监控,一边工作一边盯着她,家里有水有火,还有菜刀,万一她突发奇想呢?大门外面也有探头,就算不小心让她走出去了,我也能看到她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
越发觉得俞宁不简单了,她虽然艰难,起码不是每天都有这类威胁。
她向俞宁保证,今后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她看好老人。俞宁苦笑道,我都没办法,你能怎么办?你在这里又住不长,我都习惯了,隔段时间就有人搬家,有些人甚至没住满一年就搬走了,铁打的我家,流水的邻居。
她有点难过,俞宁说得没错,还有两年多,她又不得不搬走,她不过是俞宁流水邻居中的一个。
搬家三年穷,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稳定下来,最好一辈子都不搬家。
我倒是比较稳定,可是你看,家里有个这样的老人,天天都提心吊胆。
还好你有监控,发现得及时。
话刚说完,她心里陡地一沉,脸也跟着变了,俞宁家门外的摄像头,可不仅仅是在监控着她老妈,也在监控着整个走道,包括李莉的家门口。俞宁没发现她的小心思,继续说,人一辈子这么辛苦,为什么老了还要遭这种罪?
回到家,李莉的心情越发沉重,那只摄像头,对她来说算不算偷窥?虽然自己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二十四小时将自己的行为置于别人的监控之下,这种感觉并不让人舒服。
无论如何,她觉得应该把邻居家有监控的事告诉女儿。
女儿无所谓道,现在很多人家都装了。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地垫下,现在看来,这样做不安全了,至少他们家是知道你藏钥匙的地方的。
你是叫我要防着他们?
他们装监控,本身就是一种防范,而且我觉得他们防范过头了,变成对我们的侵犯了。她突然找到了心情沉重的原因。
行了妈,别太玻璃心,现在到处都有监控,连我们教室都有,说不定卫生间也有。
那不一样,那是公共空间,我们家门口,属于私人领地。
但我们家门口也是走道的一部分呀。
女儿并没有说服她,直到她心烦意乱躺到床上,准备入睡时,突然意识到她的焦虑所在。她有个关系密切的朋友,两人来往有段时间了,但从没进过她的家,一般只在她家附近叫她出去吃个饭,理由是“今天正好在这边办事”。她有种直觉,他是有可能走进她家的,只是时机还没到,就像一只大锅炉,才开始点火,炉温还没升到一定程度。搬家这天,他倒是进来过几分钟,但那不算,那时候她的家还没布置起来。相信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天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但以后呢?以后他要是来,俞宁肯定会知道,一个单亲女人,却有男人来串门,她会怎么想?她是无所谓,他就不一定了,难道就因为这只摄像头,她就要和那个人断掉来往吗?那不是相当于把炉子下的柴火抽走吗?她当然不希望。
她只是个小公司的小财务,卑微无力,内心一直有个直白的祈求,她想要有个依靠,有股助力,不为自己,单为女儿。女儿不是天才,也不是美女,比她这个妈妈还要普通。她无数次暗想,拥有一份像她这样的普通生活,甚至比她还不如的更普通的生活,可能都是女儿这辈子的天花板,因为她这块田地太贫瘠了,女儿这粒种子不可能长得丰盈肥壮,必须给她找一股助力。出于这个目的,她这个妈妈必须在老去之前,燃烧自己仅剩的女性之躯为女儿贮存一点燃料。
做到这点很难。好不容易在一次老乡聚会中发现一个校友,起初她倒也没有多想,只觉得那个人温和、老实、不大说话,后来才听人说,他是这一屋子人里面最有实力的,早年从体制内出来,自己开公司,现在已经挣下了很大的家业,还说别看他这样,老婆可漂亮了。这些谈论让她感到兴奋。有实力,间接说明他有能力有人脉,老婆漂亮,他应该对她这种姿色平平的女人没啥兴趣,这么一分析,她便一身轻松,既没了智商压力,也没了外貌压力,坦坦荡荡就走上去跟他说话了。没想到,他们还很能说得上话,她提出一个女儿上学的问题,他立即给她出主意:当然要上民办学校。后来果然就帮她走通了上民办学校的路子。就这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暗中操控着她的家庭。这次搬家也是,他说,像你这种情况,就该叫个一站式搬家,不要以为使用自己的体力不花钱,它损害的是自己的情绪,情绪这个东西,打垮容易,建起来难。搬家公司也是他帮她找的,那家公司的老板他认识,收费给了她最大优惠。他常常这样,三言两语就让她浑身暖洋洋的,一出手就给她带来实惠。她享受着他的帮助,但从无奢望,甚至发自内心地尊重他那个从没见过面的漂亮老婆,这么好的人,看上去这么普通实际上却这么优质的人,是他老婆年轻漂亮的时候就发掘出来的,那得是什么样的眼光和智慧呀,那样的眼光和智慧不容冒犯。他们每联系一次,或者说,他每帮她一次,她就紧张一次,她生怕他会长舒一口气,拍拍双手,再也不理她了,因为他已经帮到她了,不用继续往下帮了。她是急需帮助的,但远远不止眼前这些小小的困难,她需要的是跟他建立一种深刻的关系,以期未来能够帮到女儿。令她抓耳挠腮的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建立那种深刻的关系,需要上床吗?当前这种及时雨型的帮忙都是上床前的铺垫吗?如果他有那个打算,她倒也可以放心,关键是她根本看不透,她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那个打算,如果没有,那么他们之间这种实时发生的帮助随时可能中断、消失,老天爷知道她是多么多么不想让它消失。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到来是有风险的,如果被俞宁家的摄像头扫到,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被他漂亮的老婆看到,或者其他什么认识他的人看到。一旦发生这种事,他们之间绝对完蛋,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发生,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这只摄像头很害人,想一想,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可能被人误以为什么都发生了,岂不是冤死!他肯定会愤怒,好心帮忙,却被害惨。对了,他可能还会怀疑是她给他挖下的坑,天哪!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俞宁的摄像头只扫到她自己家门口呢?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她们两家的中隔线那里竖起一道屏障呢?
这天早上,刚刚把女儿打发到学校,李莉突然接到俞宁的电话。
不好意思,一大早麻烦你,请你一定帮我个忙。我妈昨晚摔了一跤,我凌晨五点多就出发了,带着她到医院来了。刚刚老师给我打了电话,说我儿子还没上学,估计是闹钟没把他闹醒。
俞宁在那边急得语无伦次,李莉打断她说,我知道了,我去敲门,把他叫醒。
俞宁一听更急了,不行不行,他的卧室在最里面,敲门他是听不到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去敲他的窗玻璃,站在你家卧室阳台上,拿一根长杆子,应该可以够得着他的窗户。
好的好的,我马上回去。
啊?你已经出来了?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还在家。
没事,我刚出小区,现在马上回去。
走了两步,她跑了起来。小孩子睡过头的事,她是经历过的,如果没人强行叫醒,能一直睡到中午。至于长杆子,她能想到的就只有晾衣杆,希望它够长,万一不够,还有个拖把,也许可以把拖把杆拧下来。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晾衣杆加上拖把杆,是可以够到窗户那个位置,但杆子是直的,窗户是凹进去的,敲不到。
必须在杆头再横着绑个东西,必须是硬的,能敲响的。一圈紧急搜寻,她的目光落到了家里的锅铲上。一时间实在找不到可以用来捆绑的绳子,那就先把鞋带拆下来,不行还有裙子的腰带,再加上女儿文具盒里的胶带,胡乱缠了一通,倒也绑紧了。小心翼翼伸出去,锅铲敲击到玻璃的那一瞬间,她不由得叫出声来,咣咣咣不停地敲,一刻不停地敲。终于,里面的人把窗玻璃推开了一点点,她赶紧大喊,你妈妈叫你去上学!已经迟到啦!
丢下敲窗工具,又赶紧奔向俞宁的房门,咚咚咚接着猛敲,男孩开了门,他已经背上书包要出发了,头发乱成鸡窝,脸上一道深深的压痕,看来昨夜睡姿不太老实。
你需要带点吃的吗?她帮男孩带上房门,冲他的背影喊,别慌!注意安全。
男孩已经进电梯了,她浑身一松,这才感到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她对着特制的敲窗杆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俞宁,告诉她,放心,她儿子已经出发了,迟到是肯定的。
当天晚上,俞宁过来再三道谢,李莉几乎从她眼里看到了泪光。
两个女人站在李莉家的厨房里聊了起来,这里不会影响女儿写作业。
你平时怎么买菜?
李莉说,网上买呀,我手机上好几个软件,下班前买好,人一到家,菜也就到了。
俞宁说,我拉你进一个群吧,是我们小区业主内部搞的一个小群,不对外。这里的菜,比较可靠,老板家人自种的,还可以请他帮你粗加工。比如春天的蚕豆,下单后,老板的老妈亲手帮你剥好,特别特别新鲜,不像有些网上的净菜,到手可能都馊了。他们还可以帮你宰杀鸡鸭鹅鱼,帮你剥鲜虾仁。
她也再三致谢,这可太好啦,我最头疼的就是剥鲜虾仁。
说话间已被俞宁拉进了群里。俞宁又想起来似的说,对了,还有洗衣店,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那家,我有他们的卡,你要是干洗衣服,不必办卡,就用我的卡,能便宜百分之三十呢。
这是比买菜还要大的福利,她正好有很多衣服要洗了。于是又掀起第二轮感谢。俞宁说,类似的东西应该还有,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下次想起来了再告诉你吧。总之,大家一起互通信息,能省则省。
两人从厨房出来,俞宁突然转身,想起来了,小区里有个家庭理发师,我待会儿把他的电话号码发你,你可以跟他预约理发,他不是专业理发师,但比外面的理发师剪得还要好,他就是有这个爱好,价格也很实在,比外面便宜一半都不止。
“谢谢”两个字已经被她说麻了,两人总算分开,回到家里,女儿说,你今天做了好事,不是应该她谢你吗?怎么变成你点头哈腰一直不停地谢她了?
被女儿一说,她也反应过来,但还是很开心。这次搬家算是中了大奖了,居然碰上这么好的邻居。上一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直到搬走,跟邻居总共没说上三句话。上上次更头疼,每天早上开门,总能看到邻居家门口堆着一袋垃圾,那东西离她的房门只有一米左右。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俞宁都是她有史以来遇上的最好邻居。看来,不知不觉间,她的生态改变了。
中秋节临近,校友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有一箱来自阳澄湖的螃蟹,他的车很快就要经过她的家,如果她在家,他就给她送过来。她一激动,决定马上打车回家,迎接校友专程送来的螃蟹。
刚一到家,校友也就到了,抱着一只泡沫箱子,急不可耐地交代她,如何冷藏,如何食用。她则手忙脚乱地腾冰箱,噼里啪啦一片乱响。校友笑了说,你这冰箱放得没有章法啊,行了,我来。校友抬手扒开她,手指正好碰到她的胸部,她顿时脸上灼热,校友却毫无反应,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碰了哪里?
校友放好螃蟹,顺手帮她整理上面两层瓶瓶罐罐,他拿起一瓶沙拉酱说,这种东西要少吃,特别是孩子。仔细一看,递给她说,扔掉,都过期了。
她脸上更热。我都没注意看,居然过期了,也可能是买的时候就已经过期了,真是的!
冰箱里的食物最容易过期,因为总觉得放进冰箱里就不会坏。
接着又搜出过了期的蜂蜜。这还怎么吃?她脸上又是一阵热。
还有一瓶辣椒酱,她从他背后往里看,心想,这个不会过期了吧,刚买没几天。没想到校友说,所有的酱都要少吃,不是什么好东西,调料最好用新鲜的食材自己配制,其实做饭不需要太多调料。
有时想吃辣的嘛。
可以自己做辣酱,我们家的辣酱就是我自己做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他的家,她太紧张,不敢追问,跑去厨房说,我来泡茶。
不用,我马上走了。校友关上冰箱门。你今天不上班?
我有外勤。她撒了谎。
走,我送你一程。
两人一起出了门,等电梯的时候,她有意站在他右边,希望可以替他挡一挡那只摄像头。
下了楼,她就自在多了,轻松拍他马屁,真是能干的人什么都能干,收拾冰箱都比我强,弄得我好自卑。
只要我在家,都是我烧饭,这些都是随手之举。
她轻轻感叹一声。
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把自己往全能型方向培养,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对不对?
是啊,我也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但总是做得不够好。
你现在可能是太忙了,家里人手不够,难免风风火火,做得不到位。
她有点感动,他是知道自己的状况的,他是同情自己的。因为内心过于澎湃,她反而说不出话来。
到了她公司的附近,他稳稳地停住车,稳得像他的为人一样,唉,好人都是别人家的。她跟他道再见,声音竟是哑的。
直到他的车开走了,她才抬脚往公司走,就这么一会儿,她竟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再回到办公室必须得适应一会儿。
工间有同事聊起螃蟹的多种吃法,她听得格外认真,还拿笔记了下来。我要回去好好做给我女儿吃。她对同事说。
同事笑她,看你说到女儿时的那个表情哦!真的就是典型的宠娃无极限。
当然,我不宠她谁宠她。
她幸福地笑着。她们哪里知道,她不过是宠那一箱螃蟹而已。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设计轻盈地向前小跑着,女儿成绩不错,暂时看不出会有青春期逆反,自己的工作也还顺利,生活中没什么需要格外操心的,唯独她爸爸那里还有点小小的麻烦。
他们离婚都五年了,前夫似乎还想保持他作为家长的权威,时不时就宣布“我明天来”,或者“我这个周末来”,却拒不履行离婚协议。按照协议,他需要按月支付抚养费到女儿十八岁,并负担一半学费。当时谈得妥妥的,两人都无异议,但他就是不肯落实。催他,他就说,还要我怎样?大部分资产都给了你。她又急又恨,本来是想,如果他肯按协议支付另一半,她就可以用手里的钱去买新房,但他死活不付,她只得先养了孩子再说,毕竟房子可以迟几年买,孩子却是耽误不得。夜里想起买房子的钱正在一点一点被蚕食,她急得睡不着觉,心里就更恨,威胁他,你要是再不履行协议,我就去告你。
去啊,你去告我。
她当然没有,难道还要对女儿施加二次伤害?无奈之下,她开始反击,不许他探视女儿。这次搬家是个机会,她再也不想让他知道她们的地址,再也不想看到他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出现在她家里。她曾经趁女儿不在的时候恶狠狠地说,你已经看过她了,看完了就该出去住宾馆,而不是住在我家里。他说,废话!
正当她庆幸终于摆脱那个人时,他居然找上门来了,他从哪里搞到的地址?难道他雇了私家侦探?
是小区物业通知她的。她正在上班,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
这人说是你孩子的爸爸,一直在敲你家门,不停地敲,好几个邻居向我们投诉,你的隔壁邻居有个老人,本来就胆子小,加上又是病人,都吓哭了。我建议你赶紧回来处理一下,不管什么纠纷,扰民就不好了。
她一边道歉一边让物业的人叫那个人接电话。
果然是他。两人顿时在电话里吵得不可开交,她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知趣一点,现在就回去,不要跑来把我的环境弄得乌烟瘴气,别以为你来了,我就不得不让你达到目的,告诉你,你一天不履行协议,我就一天不让你见到她。
她听到电话那边物业的人在议论,抚养费是应该付,一个女人带孩子多不容易。
也许这些议论起了作用,当她下班后回家,发现前夫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悄悄反锁了房门,又关掉大灯,直到深夜,前夫都没再来敲门。难道这次他长了志气,不打算像以前一样死皮赖脸地赖在她家里了?
俞宁过来敲门,站在外面神秘地向她招手。
给你看下那个一直敲门,把我妈吓哭的人。
不知是不是摄像头的原因,她觉得他变瘦了、变矮了,精神头也没以前好了,腰身都开始塌陷。那一瞬间,她感觉很复杂,没想到这么自私的人也没照顾好自己。又一想,他这么自私的人都过不好,她这个凡事女儿第一的人,在别人眼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心里又多了一点自怜。
他就是孩子爸爸?俞宁问。放心,我会帮你保留好这段视频的,有一天你们如果打官司,这就是证据。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俞宁让视频继续回放。
她看到了她自己,她从电梯里出来,匆匆开门,过了一会儿,校友抱着装螃蟹的泡沫箱出现了,很快也闪进门里。过了好一会儿,她和校友一起出来了,她走在后面,然后又抢前一步,走在校友右边,在电梯前静立片刻,他们一起消失了。
她爸爸,精气神不如那个人。
哪个人?你说抱泡沫箱的人?她心跳开始加快。你真是的!那是我校友,他路过我这边,顺路送我一箱螃蟹,又帮我装进冰箱,然后我们就一起走了。我当时在上班,是专程回来给他开门的。
校友啊,挺好的,同学、校友都算知根知底的人,有共同的文化背景,相处起来更容易。
什么相处啊,你想哪儿去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普通的校友。
我没想什么呀,哈哈哈,看你急的!
把校友这段删了吧,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怕什么,我这是私人视频,不会拿给任何人看。
起码你们家的人都会看到。
得了吧,他们才懒得看这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东西。
那正好删掉呀,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会删掉的,等贮存到一定的量,它就自动删掉了。
她也不好继续坚持,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人物品,而且走道是公共场所,监控拍下公共场所的视频,不存在侵权。
这天她们多聊了几句,她们甚至谈到了自由,俞宁说,像你这样也挺好,虽然生活紧张一点,但身心都是自由的,只要管好孩子,其他的都不要操心。我就不同了,孩子爸爸下班后,还要去开网约车,我还得给他准备夜宵,还有各种杂事。李莉恍然大悟,难怪很少看到你老公,但你至少不操心安全问题。俞宁一笑,不操心安全,我干吗装个监控?
那正好说明你可以掌控你的安全,不像我,什么防范都没有,等于在裸奔。
没关系,这只摄像头你也可以用,今天不就替你扫到了?
倒也是,被你的安全网络覆盖到了。
到底惦记着视频里关于校友的记录,李莉直觉要跟眼前这个女人建立更加深刻的关系,要让她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再不能像上次那样,她帮俞宁叫醒了儿子,俞宁反手就给了她关于买菜、洗衣、理发的内部渠道,等于把她的出手相助结清了,两人之间重新归零。这次一定要想个好办法,一个不容易被结清的新办法。
有什么是俞宁需要的呢?她想到了孩子,再没有什么比孩子的问题更能抓住妈妈的心了,所以她抛出一个问题:儿子将来想要择校吗?俞宁果然上了钩,谁不想啊,你有路子吗?她答应去了解一下,明知不大可能有结果,但见这个话题成功揪住了对方的心,还是很开心,起码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拥有俞宁的友谊。
李莉把当时经历过的,以及各种道听途说统统转述给她,比如从现在开始要给孩子建一个成绩列表,校考成绩、外面的竞赛成绩、各项活动成绩。我记得我们当时打印了一本书,提前送到目标学校。俞宁大吃一惊,天哪!我什么资料都没收集,校考成绩都不全,这可怎么办?这正是李莉要的效果,渲染得夸张一点,俞宁才会重视她的经验。回来的时候,俞宁第一次送她出门,礼貌地道了再见。
她意识到,租房这么久,今天才第一次彻底征服了邻居。
可惜她的征服只是虚晃一枪,孩子升学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打印出来的那本书,也不是她所说的那些列表,而是校友的面子和暗中的工作,没有校友出面,她的女儿不可能择校。但这一步恰好是不可对俞宁说的。
没过多久,她下班回家,刚一进门,就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女儿趴在桌上写作业,前夫悠闲自得地坐在女儿背后看手机。
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把包包往地上一掼,尖声叫起来。
女儿冲过来抱住她,今天爸爸去学校接我放学了。女儿显然知道这个行为是错误的,但她没法阻止这个错误。
她不想让孩子为难,只能拼命忍,忍得浑身发抖。女儿悄声对她说,我一直没跟他说话。
这话更加让她心碎,她抱了抱女儿,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照顾我。
她躲进厨房,却气得晕晕乎乎,都不知道如何做饭了。
最后,她下定决心,只做孩子一个人的饭。一小碟牛肉青椒,一小碗剩米饭,她把孩子叫到厨房来。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吃饭,我在外面吃了工作餐,你爸爸一会儿出去吃。女儿格外听话,站在厨房里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看妈妈的脸色。
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吃完饭就去写作业,大人的事,你不用管。
孩子吃饭的声音刺激了他,她看到他几次偷偷向厨房这边张望、揉鼻子,她在心里冷笑,我才不会给你做饭的,我现在没这个义务了。她开始收拾房间,整理内务,就当屋里没他这个人。
他出去了,临走前对女儿说,我出去找点吃的。说完居然骂了一句,妈的!
他刚走,她就拎起他的公文包,放在门外墙边,然后将房门反锁。
她察觉到女儿朝她看了一眼,但她咬着牙关不去看女儿,这样的冲突必须有一次,必须让他意识到,如果他不履行离婚协议,他就没资格来看女儿。
约莫过了个把小时,他在外面敲门,越敲越重,同时大叫女儿的名字。女儿先是捂着耳朵,捂了一会儿就扔下作业,跑到卧室里,关上了房门。
她很心疼,不该让女儿看到这样的场景,但这一步已经跨出去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关键时刻不能败下阵来。敲门声一直不停,她听见隔壁有人开门了,楼上楼下也有人在大声抗议。她知道她在破坏自己的环境,但她没办法。她拿起手机,报了警。
他开始踢门,骂人。
俞宁打通了她的电话,你们怎么了?突然搞出这么大阵势,大家都在抗议。
不好意思,真的很对不起,我已经报警了。
与此同时,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他把房门踢坏了,门上有道裂缝,一块木板鼓凸出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她要赔房东房门了。
突然安静下来,门外响起说话声,没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
接下来是警察敲门的声音,她刚把门打开,前夫就一脚踢在她身上。你这个恶毒的臭女人!她趔趄两步,倒在地上。
警察控制住了他。他们把他带走了。
考虑到家里还有孩子,他们留了一个警察在她家里,给她做笔录。
她告诉警察她为什么拒绝他进门,还讲了之前他也来骚扰过一次,但她不在家,是物业的人把他弄走的,因为他不停地敲门,激起了邻居们的不满。
有证据吗?有证人吗?
有。她想起邻居家的监控记录。
她和警察一起来敲俞宁家的门,提出要看他上次来骚扰的那段视频。
俞宁警惕地带上门,来到门外,对他们说:因为内存太小,那些记录已经被删掉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俞宁,俞宁也安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将来有一天,如果有需要,它可以成为我的证据?
不好意思,内存太小,之前的都自动删除了。
记得上次你说,等达到一定的量,就会自动删除,这好像才过了没几天吧?看在孩子分儿上……她差一点就说出,你孩子升学我还给你出过主意呢。
不好意思,已经删除了。俞宁仍然是不急不慌的语气。
你要不要再去看一眼,也许没删干净呢?李莉听到自己乞求的声音,感到丢人。
真的没有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警察,如果视频不存在了,俞宁的口头证明是否有效?她确定俞宁会帮她做这个证明。
哪知俞宁还是摇头,我并不了解那天的情况,因为当时我不在家。
她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说,你忘了吗?我们一起看的视频。
问题是没有视频了呀。
如遭五雷轰顶,她直着两眼,看看俞宁,又看看警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一晚她几乎没怎么睡,前夫的骚扰倒在其次,俞宁冷静的背叛真把她吓坏了。正觉得终于碰上了一个有史以来的好邻居呢,正庆幸终于赢得了邻居的友谊呢,没想到一旦有事,立刻就回到初始状态。想来想去,她觉得问题的根源在于,俞宁根本没拿她当朋友,从一开始就没想接受她的友谊,即使她帮过她,她也是以及时结清的方式回馈了她,从此两不相欠。
最终,前夫在派出所待了一晚,他们就把他放了。他没再回来敲她的门,只发给她一条消息: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好了,骂出来就好了,如果他一直不吭声,她倒会感到不安。
真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计划在这里住满三年的,结果只住了一年,又不得不搬走。因为女儿的学校突然搬迁了,这个寒假过后,孩子们就要到新校区上课,她只得追随女儿再次搬家。
又是在冬天搬家,又会是从头冷到脚的感觉,以及莫名被驱离、寒风中独自萧瑟的感觉。
打包纸箱看上去温暖而干燥,摸上去却冰冷坚硬,手指所及,没一件柔软的东西,没一件有温度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划破皮肤。
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去跟俞宁告个别,自从经历了报警把前夫抓走这件事之后,她们一直没有过面对面的机会。
俞宁家的暖气开得很足,灯也很亮。
我又要搬家了。她甩了甩因为打包而弄疼的手。
俞宁有点伤感道,又走了!不知道下次又会遇上个什么样的邻居,但愿能像你这么好。
肯定会比我好呀。她客气着。
她到底还是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那些视频,不在了也好,就跟我这个邻居一样,马上就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不管怎样,祝你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你等下。
俞宁打开电脑,捣鼓起来。把你信箱给我吧,我给你发个东西。
李莉在手机上打开收件箱,一共有两个附件,一个是前夫敲门、砸门的情景,一个是校友给她送螃蟹来的情景。
你没有删?那,你那天为什么不拿出来?
我是这么想的,有些事你现在可能还意识不到,你不一定有那么恨他,他也不一定有那么恨你。
她喉头哽咽了一下,想去跟俞宁抱抱,但俞宁平静而淡漠的表情让她伸出来的手在空中转了向,撩起了头发。在打包中受伤的指头一阵疼痛,凑近一看,并无明显伤痕,但就是疼得厉害。
原刊责编 喻向午
【作者简介】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衣物语》《十四天》,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家庭故事》《基因的秘密》,儿童文学《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上海文学》奖、湖北省屈原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