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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在传,地震要来了,整条西门街被弄得人心惶惶。

我倒是没什么惊恐。

有一天,郭昕问我:“你怕不怕地震?”

我说:“我像高尔基盼着暴风雨一样盼着地震到来,我希望最先震倒的是张光芒家。”

“他得罪你了?”

“是的。我希望他去死。”

两天前,张光芒揍了我一顿。那天我在公共汽车上没给一个老人让座。张光芒刚好也在车上。他把我从座位上揪起来,扔到车外。他训斥我:“老师怎么教你的?连给大爷让座都不会吗?”

我趴在地上,感到自己整个身子都被震裂了,骨头里面传来嗡嗡嗡的仿佛是金属断裂声音。我想,他妈的,一个在公共汽车上做小偷的人竟然像个正义的使者。我在心里面恶毒地咒骂着张光芒。我不敢骂出口。西门街的孩子个个都怕他。

“他容不得别人不敬重老人。他要求他的手下一定要对老人好。”郭昕说。

这事我听说过。张光芒的爹妈远在东北工作,是奶奶把他养大的。前年他奶奶死了,当时他哭得像个娘们。

“我都没有好好孝敬过奶奶。”张光芒一边哭一边说,表情幼稚得可笑,身体像一摊烂泥摊在地上。

我们从来没见过张光芒哭成那样。我们平常见到的张光芒是个硬汉,即便在冬天,他也只穿一件背心,手臂上文了一条龙,脸上永远是那种居高临下、随时准备教训人的表情。

后来,我经常看到他打发手下人帮助西门街的老人。

张光芒去得最多的是李家。李大爷身体不太好,有肺气肿,时不时喘不过气来。张光芒常来照顾他,帮他干点买米、搬运煤球等重活。

“张光芒奶奶活着的时候,老头儿对她特好,经常送东西给老太太。”郭昕说,“老头儿看上了张光芒奶奶,张光芒以前特烦他。”

对于张光芒敬老一事,郭昕佩服得一塌糊涂,他竖起大拇指对我说:“这才叫有腔调,大流氓都这样,敬老也敬出一股狠劲。”

李大爷身体不好,脾气也坏。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张光芒到他家时,老头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桶水,泼到张光芒身上。那可是冬天,张光芒被淋得身上一下子结了冰。那一刻张光芒的目光也结了冰。不过他马上温和下来,微笑着对老头儿说:“李大爷,您息怒,有事您随时吩咐。”

李大爷已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只见他嘴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事后我们听说了李大爷发火的原因,原来张光芒喜欢上了李大爷的孙女李冬梅。张光芒照顾李大爷是假,喜欢李冬梅是真。

“听说张光芒睡了李冬梅,被李大爷撞见了。”郭昕说。

“怪不得李大爷生那么大气。”

这之后,张光芒没再来李大爷家,他派了他的手下郭大来照顾李大爷。

郭大是郭昕的堂兄,一个瘸子。郭昕说,他的腿是小时候被其父弄瘸的。小时候郭大调皮,经常趴在西门街那两棵银杏树上,用石块砸过路的人,他父亲气不过,爬到树上,把他从树上摔了下来,留下了腿疾。

郭昕告诉我,郭大在江湖上现在排名第二,仅次于张光芒,手下的人都叫他郭二哥。

郭二哥确有二哥的派头,虽然他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近乎可笑,但那目光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劲儿。

我听郭昕说,郭大是神偷,什么人只要从他身边走过,哪怕是扣在手腕上的表,都会神不知鬼不觉落到他的口袋里。有一次,我和郭昕目睹郭大一瘸一拐从李大爷家出来,刚好酒厂的李忆苦路过,一眨眼郭大的手中多出一只皮夹。我们无比羡慕。

我们拦住郭大。郭昕说:“哥,能教我们一招吗?”

“教什么?”

我们就对他低三下四地笑。

“你们多大了?”

“十三岁。”

“都他妈还尿床是吧?”

我和郭昕一脸正色。

“好好读书,准备做革命接班人吧,你们可不要不学好!”

说完,郭大摇摆着走了,瞧他这嘴脸,好像他指定谁是革命接班人谁就是革命接班人。见他走远,我问郭昕:“郭昕,你尿床吗?”

郭昕骂了我一句:“他是说你。”

我从路边拾起一块木炭,在李大爷家台门边的墙上写了几个大字:“郭大不但是个瘸子而且还尿床。”

我对自己用“不但……而且……”造出的这个句子感到满意,我决定把这个句子写入暑假作业里。

第二天,我看到郭大拿着石灰在粉刷那个句子。刷毕,他找到我和郭昕,让我们脱了衣服,用石灰在我身上写了一个“尿”字,在郭昕身上写了一个“床”字。他得意地看着我们的身体,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笑得像娘们一样花枝乱颤。

正是夏季,学校放假了。漫长的暑假,我们整日无所事事。地震这事虽然弄得人心惶惶,但让我们涌出一种身处事件中心的激动感,好像革命的风暴即将来临,一切令人窒息的旧秩序将在地震中灰飞烟灭。这也是近来我热衷于读高尔基《海燕》的原因。我研究过“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的三种读法。郭昕说这三种读法都像憋了一泡屎,听起来像是肚子即将胀裂。

我们在永江泡了很久才把身上的石灰洗干净。我说:“我改变主意了,地震来了应先把郭大震死而不是张光芒。”

我们发现灯光球场搭起了地震棚。这让我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天空湛蓝,烈日当空,我盼望的地震毫无迹象,可他们竟搭起地震棚来。

灯光球场不轻易开门,只有在一年一度永城各厂之间的篮球比赛期间才开门。篮球比赛通常在晚上进行,球场内的白炽大灯就会开启,整个球场被照耀得像白天一样。从远处看,球场内的灯光像西门街开出的共产主义花朵,好像人间天堂降临到破败的西门街。

但现在灯光球场大门洞开,随时准备接纳逃难的人。不过夜晚那白炽灯并没有开启。灯光球场变得热闹起来。我们成群结队地在一个个类似蒙古包的地震棚内钻进钻出。

我和郭昕决定在地震棚里住上一夜。我们的父母都很忙,要么加班,要么参加各种政治学习。我们不回家他们根本发现不了。我和郭昕找了一个靠近看台的地震棚躺下。我说:“要是今天晚上地震,那只有我们俩活着。”

郭昕说:“这样我们就自由了,再没人管我们了。”

我说:“这想法不错。”

我们免不了畅想了一番。我说:“要是整个西门街只剩下我俩,或者整个永城只剩下我俩,我们会怎么样?”郭昕说:“我们可以找到很多金银财宝,我们会发财。”

“那算偷窃吗?”

“张光芒这样才算,我们那叫捡。”

我点了点头,转而又说:“我还是觉得张光芒这样比较来劲儿。”

“你崇拜他?你不是想他死吗?”

后来,我们太困了,睡了过去。再后来,我和郭昕几乎同时被蚊子咬醒。夏天蚊子太多了,灯光球场的蚊子都是饿死鬼,我们的身体都被叮咬得起了无数的肿块,奇痒难熬。

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奇怪的叫声。我们以为是地震的声音,因为声音有点摇摇晃晃的。不过我们马上意识到这种叫声曾在西门街的郭兰英那儿听到过。我们明白这是什么叫声——在深更半夜,在地震棚,一定是有人偷偷摸摸地搞腐化。我们睡意顿消,一下子提高了警惕,阶级觉悟陡然增强。有人竟然在地震之乱时还这么胡搞。我们决定捉个现形。

令我们吃惊的是,压在女人身上的是郭大,只见他的瘸腿像坦克的履带那样在转动,身底下的女人随着瘸腿的转动而尖叫,就好像瘸腿成了唱机指针,那声音是唱机发出的音乐。

郭大意识到地震棚外有人。只见他抖动了一下,提上裤子,鬼鬼祟祟地从棚里出来,见是我们,镇定了些。我们往里望,想看清楚那女人是谁。郭大身子宽,故意挡住我们的视线。我还是看到了那女人,她已穿好衣,背对着我们,坐在地震棚的角落里。她不停地搔着自己的身子。我猜想,她刚才赤身裸体,一定被蚊子叮咬得够呛。

“你们想学几招是不是?”

郭大的目光盯着我们。

我和郭昕再不去注意那女人,而是看郭大。郭大说:“跟我来,我教你们。”

我们跟着郭大,来到郭大家。正是半夜时分,郭大母亲已睡下。郭大把热水壶里的开水倒到一只脸盆里,然后把几枚硬币放入盆中。只见郭大迅速把两只手指(食指和中指)插入滚烫的水中,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手从水中抽出来时,手指中间夹着一枚硬币。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像在变戏法。

一会儿,沸水中的硬币悉数都被夹了上来,哪怕微小的一分钱硬币都一次成功,干净利落。我突然觉得郭大变得高大起来。

郭大神情骄傲地说:“这是基本功。”

“能教教我们吗?”

“想练?”

我们使劲儿点头,恨不得跪下磕头拜师。

我和郭昕趁大人们在上班,开始关起门来偷偷练。这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得多。我们的双手差不多被沸水烫肿了。郭大说,不受点苦练不成真功夫。我们牢记郭师傅的话,被沸水烫伤了手指也要咬牙练。

间隙,我们谈到那晚郭大究竟和谁搞腐化。

我们都猜不出是谁。地震棚太暗,看不太清。后来郭昕小心地向我求证:“你说会不会是李冬梅?”

“李冬梅?”

我吓了一跳。不是都在传张光芒喜欢李冬梅吗?郭大敢偷老大的女人吗?他不要命了?不过李冬梅做出这种事不令我们惊奇。以前西门街曾盛传王福把李家闺女肚子搞大一事。这事我不太相信,因为王福可能是“太监”,但李冬梅那阵子确实失踪过一段日子,听说是去乡下流产去了。总之,李冬梅“随便”一事可能是真的。

“我觉得像她。”郭昕说。

“你看清楚了?”

“我看见过李冬梅洗澡,她们动作像,身体也像。”

“偷看?”

郭昕说:“哪里用偷看,她洗澡都不关窗。她骚着呢,喜欢男人看她。”

我和郭昕来到李家,看到李冬梅家的台门紧闭。

“你说李冬梅会在家吗?”

“应该在。”郭昕说,“这时候她应该在睡觉。”

“你怎么知道?”

郭昕没回答我。他带着我绕到后院,然后移开一块砖,让我往里瞧。那是李冬梅的闺房,李冬梅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两条腿雪白,像两盏白炽灯一样刺眼。

“她就在房间里洗澡,用脚桶。整个人坐在脚桶里,屁股很大。”郭昕说。

我为郭昕一直没告诉我这秘密而生气。我不以为意地说:“女人都一样,屁股比男人大,因为她们要生小孩。”

郭昕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我们正在探讨一个严肃的科学问题。

我们听到里面有人叫:“两个小色鬼给我进来。”

是李冬梅懒洋洋的声音。我们吓了一跳。毕竟做贼心虚,我们本能地逃离后院。

在窜过李家台门时,李冬梅正在台门口等着我们。她说:“站住。”

她拦住了我们。

“刚才是你们?”

我观察李冬梅的脸色,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一副很欣赏我们的样子。我们倒想看看李冬梅想干什么。我们保持着警觉,随时准备逃跑。

李冬梅一脸灿烂地笑着,向我们招手。我们跟着她进了台门,然后来到她的卧室。卧室相当简单,是楼梯间。楼梯下面及墙壁上都糊上了报纸,我看到有一张报纸上面有一个斗大的标题:翻案不得人心!

在那糊着报纸的墙上,还贴着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年画,我家里也有。剧中的吴清华穿着短裤,身材修长,是我当年见过的最美的女性身体。有一次我还偷偷亲过吴清华的身体。

“这个动作我也会。”

李冬梅忽然劈开腿,一腿上翘,脚尖绷直。李冬梅穿着睡裤,红色的,上面有白色碎花。她的腿正对着我,我透过裤管,看到她的肌肤雪白,心里热了一下。我想起那天在郭大身下那双上翘的紧绷的腿,觉得郭昕说的没错,那天可能真的是李冬梅。

郭昕打开了李冬梅的一只抽屉,里面有一块手表。郭昕拿了出来,嚷道:“哇,上海牌表。”

我们都知道上海牌表,说里面装着二十一颗红宝石,号称二十一钻。这表当年相当名贵,属紧俏商品,一般人买不起,即使买得起也买不到,得凭票。据说表票只发到行政十一级干部。

李冬梅有点急,她扑到郭昕身上抢表。

“张光芒戴过这表,是他送你的吗?”

“小孩子别管这种闲事。”

郭昕意犹未尽地把表放入抽屉。李冬梅迅速把抽屉推入,郭昕的手指被夹住了,“啊”地叫了一声,他抽出来时,中指被勒出了血丝。李冬梅用嘴在郭昕的手指上吹了几口气。

“怎么可以随便翻别人的东西?”李冬梅抱怨。

“他们都说张光芒把你睡了。”郭昕说。

“胡说,张光芒很害羞的,他都不会碰一下我的手。”

“那你爷爷为什么拿水泼他?”

“我爷爷听了谗言。”

李冬梅显然不愿多谈这事,她转了话题:“听说你们跟郭大在学偷技?”

我们就笑了起来。

“怎么样?”

“没问题。”

“真的?”

“真的。”

李冬梅不信,她拿来热水瓶把水倒入脸盆里,并放入两枚五分硬币。

“你们把它们夹出来。要是夹出来就归你们。”

一角钱可以买四支棒冰。这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诱惑。先是郭昕试。

“郭大是不是很厉害?”郭昕一边试一边说。

“什么很厉害?”

“那事。”

“你们这两个小流氓。”李冬梅意识到郭昕在说什么,一下子变得轻浮起来。

郭昕没有成功。他的右手刚才被夹了,所以一入沸水就痛得喊爹叫娘,如那晚地震棚里叫春的女人。

我也试了一下。令我吃惊的是我竟然成功了。这是我练习此法以来第一次成功。

李冬梅赞叹道:“看来你是个天才。”

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脸上那滑腻腻的味道,在后来的两三天里没有消失过。

我和郭昕迷上了练偷技。往往是在午后,大人们都去上班了,我们就烧沸了水,把水倒入脸盆。沸水下的硬币明晃晃的,发出安静的光芒,充满诱惑力,好像水里面那个圆形的东西是李冬梅的屁股。我在李冬梅那儿成功地夹起过两次硬币,但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又不灵了。我相当沮丧。

郭昕的手即使被抽屉夹肿了,他还是坚持练。我都有点同情他,我说:“郭昕,你这样手会不会煮熟啊?我都闻到香喷喷的肉味了。”

“不会。”郭昕相当自信。

一会儿,他又说:“我爷爷过去吃过人肉,他说人肉的味道有点甜。”

听了这话,我都被恶心到了,酸水直往上冒。我说:“求你,你别说这个了。”

郭昕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神秘,他说:“知道郭大为什么教我们吗?”

我摇了摇头。

“你想想,好好想想。”

我最讨厌郭昕来这套,什么事都要卖关子。我说:“他大概发现我在这事上有点天赋。”

“不是,郭大不是伯乐,你也不是千里马。郭大是害怕了。”

“怕什么?”

“怕张光芒。郭大这是在封我们的口。”

我想了想觉得有理,但又觉得郭大似乎胆子没那么大。我问:“你那晚真的看清楚了吗?”

郭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为什么把李冬梅想得那么纯洁?是不是李冬梅亲了你一口,你爱上了她?”

“你他妈才爱上了李冬梅,每天还偷看人家洗澡。”

郭昕被戗着了。

这时,张光芒出现在我家的门口。光线打在他的背上,我们能看清他手臂上的那条龙,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过我猜想他的表情很难看,脸上大概像阴影那么黑。他说:“你俩刚才在说我坏话?”

我和郭昕不自觉地用身子挡着盛满沸水的脸盆,不让张光芒看见。我们清楚张光芒容不得孩子学坏。

张光芒好像早已掌握了我们的秘密,他把双手伸在我和郭昕中间,拨开我俩。那盛满沸水的热气腾腾的脸盆出现在他面前,他仿佛不怕烫,伸手从沸水中捡拾起三枚硬币,对着门外的光线端详,好像三枚硬币是三块金子。他背对着我们问:“郭大教你们的?”

郭昕一脸媚笑,使劲儿摇头,说:“不,我们自个儿学的。”

“你俩不学好。”张光芒转过头来。

我看清了他的双眼,眼中有刀子,锋利地从眼睛里伸出来,好像随时要把我俩削了。

“听说你俩还偷看女人洗澡?”

我看了郭昕一眼。我知道我这小动作很不地道,其实在向张光芒暗示这事是郭昕干的。

“没有。”郭昕抵赖。

“小子,西门街的事,我都知道,逃不过我的眼。”张光芒说。

我们不再吭声。

张光芒用手按住脸盆的边沿,动作很轻。沸水从他的手指上流了下来。有几滴从地上溅起来,击中我的脸,我的脸像被芒刺扎中,火辣辣地痛。

脸盆的水倒完后,张光芒一手一个,把我们提起来说:“你们别跟郭大练这个,再让我看见会宰了你们。”

他把我俩扔在地上。我的身子落在一把小板凳上,硌得骨头都痛。我想起那天这家伙把我从汽车上扔出来,恨得牙痒痒。我因此再次改变愿望,要是地震来,我希望最先震死的还是张光芒。

见张光芒走远,我说:“他以为他是谁?他一个强盗倒管得像警察一样宽。”

我们垂头丧气地来到灯光球场。

我和郭昕爬上灯光球场更衣室的屋顶上,那是一个露天平台,用水泥浇筑而成。我们在上面发现一个气球模样的东西,郭昕很内行地说是避孕套。我想起有一天看到李冬梅从屋顶上爬下来,也许这东西就是这娘们留下的。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云层奇特,布满了鱼鳞片状的云块。天也热得要命,空气一动不动,好像盛夏提前来临了。

“你说地震是不是真的要来了?”郭昕问。

我听到远处出现狗叫声。也许狗一直在叫,但这会儿听起来格外刺耳,好像狗被注入了某种药物,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也许。”我说。

那天黄昏下起了瓢泼大雨。天地变色,巨大的鳞片云层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最后成了绛紫色,十分可怕,就像一只受惊的恶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街区的狗变得越发疯狂,所有的狗都叫声凄厉,上蹿下跳。我们真正领略了“狗急跳墙”这个成语的情状。蚂蚁搬家,鸡从鸡窝里飞出来,飞到院子的树上。不久前,陈庆茹阿姨组织街区居民看过关于地震的宣传片,我们都知道这是地震的先兆。大家开始往灯光球场搬。

西门街——不,整个永城都停电了。停电看起来比暴雨更可怕。黑暗是如此深不可测,仿佛每个人都掉进了深渊。西门街的居民开始往灯光球场的地震棚聚集,等待地震的到来。灯光球场也没电了,球场的发电机年久失修怎么也发动不起来,那巨大的白炽灯暗淡无光。

张光芒带着他的手下把西门街的老人们都接到了灯光球场。有的老年人年岁大得走不动,他们便背着他们转移。他们让老人们住最好的帐篷,就是球场中心的位置,那儿即使球场看台被震倒也没有危险。张光芒把原本住在里面的人赶走,已经住下的人虽然不服气,但迫于张光芒的淫威,只好搬走。

我们家就是被驱赶的家庭之一。我觉得张光芒这么做非常过分。我爸在酒厂是工会干部,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看着我爸忍气吞声的样子,我非常瞧不起他。

晚上,张光芒的手下都穿着雨衣,冒着瓢泼大雨和滚滚雷鸣往看台下的更衣室拥。我知道有事,和郭昕挤了进去。里面漆黑一团,只有更衣室墙上挂着一盏油灯,发出微茫的光。张光芒坐在油灯下面,张光芒的边上站着郭大。他的脚一高一低,使他看起来左右肩膀严重倾斜。郭大看上去脸色苍白。

只见张光芒使了个眼色,有两个人上前,把郭大按住,并把他的手放在刀案上。其中一个人拿出一把匕首,割郭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许是郭大手指的骨头不易切割,好久,两截手指才被割下来。整个过程郭大没喊一声。

我看到血液从断指处汹涌而出,恍似喷泉。郭大似乎并没在意,他冷静地从地上捡起两个指头放入口袋。

张光芒环视了一下四周,对手下人说:“郭大破坏了家法,擅自收小孩做学徒。谁坏了家规谁就是这个下场。”

我和郭昕不敢再看下去。我担心张光芒发现我们在场会把我们的手也剁了去。我左手紧握着右手,向外逃窜。

这个夜晚,地震并没有来。第二天早上,暴雨突然停止,天放晴了。大家都没回家,好像他们在地震棚里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趣。当然,外在的原因是街道干部不让大家回去,怕有不测;再说家什都搬了出来,万一今晚又狂风暴雨,搬来搬去实在麻烦。大家都想见机行事。

我们从灯光球场溜出来,看到郭大正坐在西门桥边,他的右手缠着纱布,纱布上渗满了血,他的左手掌心里放着他那两截手指。在清晨的阳光下,郭大的脸上布满了疑惑,好像他手中的那两个手指头就如这世道,让人看不明白。我们满怀同情地过去,坐在他面前。我说:“是我们害了你。”

“同你们没关系。”郭大说。

但我还是觉得和我们有关系。

我说:“还能干活吗?”

“什么?”郭大的目光刺向我。

“我是说……你的左手还……”我瞥了他一眼,“还……可以从沸水中夹出硬币吗?”

郭大的脸一下子黑了,他狠狠地把那两截手指砸到我脸上。我的脸被砸得火辣辣地生痛,就好像手指上的指甲在脸上锋利地划了一道。

我从地上捡起那两截手指,想起这两个灵巧的手指曾那么出神入化,我幻想要是这两个手指头接在我手上,我是不是会因此变成神偷?

郭大见我发愣,一把从我手里夺走那两截手指头,放入口袋,走了。他的背影是怒气冲冲的。

“他的手指还可接上去吗?”郭昕问。

“接上去也不会那么灵活了。”我说。

郭昕看了看天空。天空晴好。郭昕问:“地震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

“你还希望地震来吗?”

“我不知道。”

李冬梅从灯光球场出来。一会儿,她来到我们跟前,问我们郭大去哪里了。我说:“你找他干吗?”

李冬梅说:“郭大的手指真的被砍掉了?”

“岂止是手指,他们还割了郭大的命根子。”郭昕说。

李冬梅白了我们一眼,扭着屁股向西门桥走去。她大概找郭大去了。看来郭昕说的没错,那晚郭大身下真的可能是李冬梅。

我对李冬梅看上郭大感到不可思议。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和李冬梅有关的男人,他们似乎都有残缺,马哲是个酒鬼,左眼差不多快瞎了,而王福睾丸肿得像气球,据说已是“太监”……这样一想,我觉得李冬梅喜欢郭大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也许李冬梅就喜欢残缺不全的身体。

晚上又下起了暴雨,开始来势凶猛,后来雨突然停了,夜晚的天空慢慢明亮起来,令人想起某个雪夜。夜空中竟然有一层少见的紫蓝色光晕。

瞬间降临的宁静让我明白地震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天晚上,人们不再担心家园的安全。他们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杀回西门街。整个灯光球场犹如一张巨大的婴儿的摇篮,睡梦中的人们脸上呈现初生婴儿般的安详,充满了满足感和幸福感。

半夜时分,灯光球场的大灯突然亮了。那巨大的白炽灯的光射向更衣室上面的平台。人们最初以为天亮了,纷纷从地震棚里钻出来。他们被那白炽灯的光刺痛了双眼,眯着眼望向灯光的尽头。

我也从地震棚里钻了出来。我看到在雪亮的灯光下,一对男女在更衣室上面的水泥平台上赤身裸体地纠缠在一起,雪白的肌肤十分耀眼。白炽灯的照射让两人惊慌,两人蜷缩成一团。但灯光一下子熄灭了,刚才所见犹如惊鸿一瞥。

人们虽然没看得太真切,但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如何这种行为在当年绝对是禁忌,简直是大逆不道。

有人高喊了一声:“不准耍流氓,抓住他们。”

张光芒的手下迅速爬上屋顶。一会儿,一个男人被反扭着手臂,从屋顶上拖了下来,架到篮球架下。我和郭昕挤到前面,一眼认出那人是郭大。

“怎么只有一个人?”郭昕问。

我也疑惑。我问:“你认出女流氓了吗?是不是李冬梅?”

我本能地回头在围观的人群中寻找李冬梅。人群黑压压地聚在一起。

灯光球场的白炽灯再次亮了起来。只见郭大被赤身裸体倒挂在了篮球架上。由于白炽灯的光是从背面打在郭大身上,我看不清郭大脸上的表情。

张光芒和他的手下这时已站在大灯的对面,看着这具肉体。

我心跳如鼓,好像地震正从沉睡的地底下滚滚而来。

这时郭昕让我看张光芒手中的手表,是那块上海牌手表。一会儿,他利用手表上大灯的反光照射郭大的身体。那反光先在郭大的腹部停了片刻,然后移到了郭大的下身。郭大那两颗睾丸和粗壮的阴茎倔强地倒挂着。当手表的反光移到郭大脸上时,我看到郭大的脸上呈现的不是痛苦,而是神秘的微笑。

原刊责编 赵斐虹

【作者简介】 艾伟,著有长篇小说《风和日丽》《爱人同志》《爱人有罪》《越野赛跑》《盛夏》《南方》《镜中》、小说集《乡村电影》《妇女简史》《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过往》等,另有《艾伟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中篇小说《过往》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浙江省作协主席。 BN0d9LZI/oKtAFvqM8+6j/UKfRsIoWSe0tnEC0EK0foBFgUg7atxd7wG+w1Qe9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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