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的时候,叶小龙还不到三十岁,离三十岁差小半年。他一想到自己要三十而立了,就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声,菖!钱钱没有,婚婚没结,立个鸡毛呀。每次在镇上遇见熟人,他都绕着走,怕人家哪壶不开提哪壶。
叶小龙原本在外地打工,在云南一个很大的花卉基地。父母在镇上开小店,卖点儿旅游产品。他们镇是古镇,游客不少。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哪知疫情来了,一来三年,小店不得不关闭。父亲为了生计,跟着镇上的人上山去采中草药,什么蒲公英、地丁、连翘、金银花、鱼腥草,卖到县里。那时候流行熬汤药喝,中草药忽然走俏。却不料某一日,父亲搭乘的火三轮在山脚拐弯处翻车,三个重伤,唯独父亲摔死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似乎是抑郁了。医生说,必须有家人耐心陪伴才能慢慢恢复。叶小龙和姐姐都回家来照顾母亲。可是姐姐已经嫁了,有俩孩子,待了一段时间不得不走,叶小龙只得辞掉花卉基地的工作,留下来继续陪伴母亲。
闲了一段时间,叶小龙开始找工作。工作倒是好找。他们通圆镇是省里的七大古镇之一,疫情过去后游客渐渐增多。更重要的是,小镇有山有水、空气清新,被誉为最宜居之地。近些年房产开发商蜂拥而至,一连开发了七八个小区。这些新开发的小区全部是庭院式的,要么独栋,要么联排,家家都可以种花养草。很多人在城里住了一辈子,就是梦想有个种花养草的院子。这么一来,花木销售成了热门,花工也成了热门。
叶小龙选择了做花工,这样可以每天回家。其实每家花园都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他的任务就是隔三岔五上门去修修枝、打打虫、施施肥,同时也指导一下主人种植花草,每家给个两三百元。
但其中一家不同,即谭老板家。谭老板不知在哪里发的财,一口气买了两座独栋,连在一起,便有一个超大的后花园。谭老板不仅花园大,还处于初创时期,工作量也很大。所以叶小龙每天都得去。当然,谭老板给的也多,顶过那七八家了。换句话说,叶小龙是谭老板的花工,其他人家是顺带的。
叶小龙在谭老板带领下,巡视了房前屋后以及花园露台,又聆听了谭老板的指示,然后开始跑花卉市场,一连跑了一星期,大肆采购。茶花、桂花、玉兰、海棠、樱花、蜡梅、石榴、黄果兰、三角梅、鸡爪槭、罗汉松,还有樱花和山杏,一一买回,一一种下。按谭老板的要求,做到每个季节都有花开,每个季节都有花香。而且他还从网上查了哪些树木花卉是旺宅的,也都一一买来种下。他经常一边干活儿一边想,有钱人真是被钱烧的,小区里到处都是花草树木,还非得在自家院子里花钱折腾。当然,他们不烧钱,自己也挣不着。
买花木的钱已近十万元,泥土也用了两卡车,另加几十袋羊粪鸡粪(现在㞎㞎也值钱了),花园便初具规模。小楼前也新增了几棵树,树下也没空着,铺上了草。楼上露台也安排了爬藤的金银花、风车茉莉等。对了,院子墙边还种了竹子。为了种竹子不得不先深挖洞,用水泥砌成一个地下花盆,然后再种。否则那竹子的根乱钻,钻到房子下面房子地基会受影响。弄个花园还是很麻烦的。
叶小龙每天骑辆电瓶车上谭老板家干活儿,中午在镇上吃碗面,下午抽空兼顾另几家的活儿。忙忙碌碌每个月挣四千多元,够过日子,不够结婚成家。这让他有些心烦。钱在哪儿呢?母亲希望他重新把小店开起来,但他实在没兴致,小店挣不了几个钱,而且他感觉成天守着个小店,是老人或者妇女干的事。
叶小龙把最后一棵粉色木槿种下后,就请谭老板检验他的劳动成果。谭老板巡视半晌,脸上却没有笑容。叶小龙猜测,谭老板肯定没看到争奇斗艳的景象,不满意。自然,眼下才是初春,大部分花尚未绽放,唯一在开的是茶花。而茶花又是种很奇怪的花,自打开放就是中年妇女的模样,没有水灵灵的鲜活劲儿,撑不起局面。
叶小龙便安抚谭老板,说,现在刚立春,再过两三个月,玉兰、樱花、海棠全开了,这院子就漂亮了。
谭老板摇头说,即使都开,也太常见了,我想要稀有的花。奇葩你懂吗?谭老板问叶小龙,叶小龙笑。谭老板说,奇葩不是贬义词哦,是褒义词,被现在的人搞坏了。我想要奇葩。
叶小龙听见谭老板说“褒义词、贬义词”,脑子里就冒出了自己那个总是痛心疾首的语文老师。估计谭老板也有这样一个老师。
叶小龙就跑去花卉市场找奇葩。他专门搜索那些他不认识的花,或者,他认为谭老板不认识的花,先后又买了铁筷子、流苏、天堂鸟,还有两盆巨大的多肉,一盆叫金玉满堂,一盆叫天鹅绒,都是养了十年以上的老桩。
谭老板夸了两句,还是不满足。他说,这些也不算奇葩,家家都能买到。如果咱们院子里能种上一棵名贵树木就好了,就是那种花卉市场买不到的稀有的树木。
富人都有癖好,谭老板的癖好就是喜欢好木头。他客厅里横陈着一个长三米宽一米五的大茶几,是整块金丝楠切割的,金光闪闪,要两百多万元。他现在希望拥有一棵活着的好木头。
叶小龙假装内行地说,名贵树木很不好搞,而且很贵。
谭老板说,贵不怕。能贵到哪里去?
当谭老板第三次跟他说,希望花园里能有一棵名贵树木的时候,叶小龙上心了。他发信息去请教原来在花卉基地认识的师兄罗顺尧。罗顺尧在叶小龙眼里是个植物专家。
罗师兄笑道,城里人就是吃饱了撑的,花草好看就行了嘛,还非得稀奇。实际上好多稀奇的是不正宗的,基因变异。
叶小龙说,就是就是。我上次看到几个城里女娃撅个屁股在地上找四叶草,我跟她们说三叶草才是正宗,四叶草是变种。她们不信,说四叶草是幸运草。奇葩。哈哈。
两个人闲聊一阵。罗师兄建议说,不过呢,你们南方树木多,你去山上找找,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真的发现奇葩了,也可以赚上一笔。
叶小龙就利用周末去山上转悠。通圆古镇本在丘陵地带,近处有山,河对岸也有山。山不高,但是很茂密。叶小龙今天走这条路,明天走那条路,看到陌生的树木就拍给师兄看。没有收获。山上都是常见的树,松树、桉树、香樟、榕树,还有成片的竹子,偶尔有野梅花、红叶李,也不稀奇。有一天发现一棵不认识的,拍给罗师兄看,罗师兄说,是喜树,眼下已经多见。还有一天看到一棵不认识的,罗师兄说是无患子,也叫菩提果,现在也多见。
叶小龙想,这些树木真是有意思,你都不知道它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孤零零一棵,也没伴儿。还是那么努力,长那么好。比人强。
叶小龙虽然没发现什么奇葩,但每天上山去看树,倒也成了一种乐趣,暂时缓解了他挣不着钱的焦虑。他还顺带给母亲挖回一棵兰草、一棵石斛,种在院子里。
有一天,他去到比较远的一个地方,在河对岸。爬上山后,他东看看西看看,感觉这边的树和他们后山的也差不多。但这边朝阳,树木似乎更茂盛。走着走着,他发现一条被荒草掩埋的小径,就顺着小径往里走,目光忽然被一处破败的房屋吸引了。墙头房檐都是草,四周也是草,几乎要把房子埋没了。再走近,发现房前还有一圈矮墙,石头垒的,比他还矮,估计不是防贼,就是挡个鸡鸭。
他走进院子,一座很简陋的砖房,屋顶是早年常见的石棉瓦,现在很少用了,说是污染。窗户已经脱落,大敞着,枯枝败叶以及泥土纷纷入住,估计还有小动物。这么破烂的房子,或许是临时搭建,用过就抛弃了。可是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盖个破房子?是守林人盖的吗?这里也没发现像样的树林需要守护啊。搞不懂。
叶小龙转身要走。转身的瞬间,莫名其妙地又回过头去,这一回头,他就看到了那棵树。
那棵树在破房子的侧面,虽然高出房顶,但叶子稀疏,树干是光光的灰色,晃眼一看还以为是电线杆。叶小龙想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树,就走过去看,果然是棵树。过了一冬,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残存的几片很难判断是什么树。树枝上缠绕着已经干枯的藤蔓,如白发魔女的乱发。但是,那个光滑的树干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应该是紫薇吧?他见过紫薇,小时候见过,在花卉基地也见过。好些人叫它痒痒树,没有树皮,一挠就痒得哆嗦。
可是,叶小龙见过的紫薇,树干都没那么粗,要么像胳膊,最多像大腿。这一棵比象腿还粗。而且,叶子很大,比他见过的紫薇大一倍。再看,枝头还挂有零星果实,如算盘珠子。他低头去草丛里找掉落的果实,意外发现树下还有石桌石凳,已然灰头土脸。但可以想见,这里曾经是个惬意的乘凉地,曾经住过人家。
叶小龙退后,从几个角度拍下这棵树,又拍了叶子和果实,一一发给罗师兄。罗师兄回复说,我看是紫薇,大叶紫薇,也叫大花紫薇。顾名思义嘛,就是叶子花朵都很大。罗师兄果然厉害。罗师兄又问,树干到底有多粗?叶小龙说,没带尺子,反正我一个人抱还差个拳头,相当粗了。罗师兄说,那厉害了。直径得有四十厘米吧。罗师兄脑子快,他知道叶小龙身高一米七左右,据此算了个大概。
为什么会长那么粗,而且那么高?叶小龙不解。他说,我记得咱们基地卖的紫薇都不高,而且枝干是弯曲的。罗师兄说,咱们那个枝干是人为弯曲的,卖给城里人太高不行。这棵在山里,没人管,自由自在随便长,当然就高。叶小龙一想,可不是?
罗师兄又说,紫薇越老越值钱,五年就开始增值了。你这棵从照片看肯定几十年了,说不定上百年了。估计值大价钱。叶小龙说,大价钱是多少?罗师兄说,我得去问问,没准儿上百万元。
叶小龙兴奋起来,没想到还真的发现了宝贝。
接下来,叶小龙一有空就骑辆电瓶车跑过去,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这棵树的确与四周的树不一样,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只是眼下无花无叶不起眼,开起花来不晓得有多惊艳。
他又在附近转,想看看有没有相同的树。结果除了一些坟包,一无所获。看来仅此一家,别无分店。他再次想,这棵树真是奇怪,为什么独自生长在这里?是风把它带来的吗?不会是那破房子的主人栽种的吧?他探头探脑进到房子里,一只老鼠或是松鼠被惊动了,从他脚边一下子蹿到外面去了。地上满是朽烂的木板和烂棉絮,难以下脚,枯枝败叶以及雨水流入,积起长了绿苔的水洼,一股霉味儿让他下意识地捂住鼻子。
叶小龙不想再去探究了,他现在感兴趣的就是树,那才是能让他挣到钱的宝贝。他再次抚摸树干,像小时候那样去挠了挠它,没感觉它哆嗦。毕竟是大树,桩稳。
叶小龙很认真地用手机软件测量了树的高度和直径。从树冠顶算,约十二米高,树干最粗的地方直径约四十三厘米。然后报告给罗师兄,罗师兄作出权威判断:此树绝对上百年。
罗师兄据此去打听了价格,有几个说法,但都不低于百万元。多则一百五十万元。这让叶小龙的心怦怦直跳。一百五十万元?那他不是一夜暴富了吗?
叶小龙去谭老板家干活儿时,有意透露说,他有个朋友答应帮他找名贵树木了,但怎么都要上百万元,有可能要一百五十万元。谭老板说,如果真的是名贵树木,一百五十万元也不算什么。叶小龙马上想起他客厅里光亮可鉴的两百万元大茶几。再过了些日子他又向谭老板透露说,已经托人找到了一棵名贵古树,大叶紫薇,非常稀有。谭老板说,大叶紫薇?没听说过。叶小龙说,很珍贵的,紫薇长那么老极少见。谭老板依旧半信半疑,叶小龙说,这树一开花就是三个月,百日红,种在自家院子里很吉利。谭老板虽然“哦哦”地点头,但依然没表现出惊喜。
叶小龙估计谭老板只晓得黄花梨、鸡翅木、金丝楠之类,就把搜索到的关于大叶紫薇的相关介绍发给谭老板。为了让他确信,他还很用心地去查找了一些关于古树的传说,然后为这棵大叶紫薇量身定做了一个古老传说,发到网上,再转给谭老板看:
清朝末年,一书生渴望考取功名,却屡试不中。他父亲就去庙里烧香。一老和尚建议他在院子里种一棵紫薇,紫薇开起花来如紫气东来,十分吉利。而且它的花期很长,别名百日红,可以长久陪伴苦读的书生。老父亲回家后即在院子里种下一棵紫薇,书生便日日在树下苦读,紫薇仿佛很理解主人的心情,迅速长大开花。书生看到紫色祥云般的花信心大增,一年后果然考取了功名。从此他们一家将紫薇奉为神树,精心呵护,福泽子孙。如今这棵树已年逾百岁,根深叶茂,粗壮挺拔,开起花来红透半边天,十分壮观。
谭老板看了后终于说,买,买,一百五十万元就一百五十万元。
叶小龙不由得在心里感谢他那个总是气急败坏的语文老师,让他现如今还能写上几个哄骗人的文字。
树有了,买主有了。可是,要把这树交到买主手里,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换句话说,要把这棵老紫薇变成钱,叶小龙还不知从何入手。这可不像挖棵兰草那么简单。估摸着,起码要挖个直径三米的大坑才行。还不晓得地下的土好不好挖。
叶小龙只能再找罗师兄商量。同时他还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如果要把树卖给谭老板,他是不可能直接卖的,毕竟他在谭老板家里打工。需要一个第三者,假装成卖家。这个托儿显然罗师兄来干最合适。行家,开口就靠谱。可是罗师兄出马,就必须付报酬了。
他试探性地和罗师兄商量,请他出马协助。罗师兄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说,恐怕我不只是个托儿吧,我还是你的技术顾问呢,我从一开始就介入了。
叶小龙一听,就知道罗师兄的心思。但是走到这一步,他也只能仰仗罗师兄了。于是叶小龙说,那你过来,咱们一起干。
罗师兄说,我先过去看看。
罗师兄很快就来了,挣钱的事必须讲究速度。他坐高铁转汽车,千里跋涉来到叶小龙家,放下背囊就和叶小龙一起上山了。在目睹那棵树之后,他再次确定那是一棵上百年的老紫薇。
罗师兄仰望着大树说,这么粗壮的紫薇我是第一次看到,开眼界了。叶小龙说,我总觉得它挺神秘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罗师兄说,你不是已经写了它的传说吗?叶小龙哈哈大笑,有点儿得意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罗师兄继续仰望大树,很感慨地说,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紫薇,现在人工培植,都故意把它搞弯曲,不让它长高,其实它是想长高的。叶小龙也抬头仰望,说,就是嘛,咱们人可以到处走,树走不了,只能往天上走、往地下走,咱还不让人家走。罗师兄说,这一棵长在山里,算是躲过了人的魔爪。这么直这么高,看着就酷。叶小龙说,而且活了上百年,肯定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没被冻死,没被雷劈,没被大风刮倒,没被山洪冲走。罗师兄说,岂止这些,还没被病虫害搞死。每棵树分分钟都在被各种虫子还有细菌围攻,死过去活过来的。叶小龙频频点头。
两个大男人对着那棵树,好一阵唏嘘。
罗师兄转头,也发现了树旁边那间破房子。孤零零的,什么人会跑到这里来?叶小龙说,不知道,我也挺奇怪的。罗师兄说,不会是哪个归隐的侠客在此修行吧?罗师兄喜欢武侠,马上想到那儿去了。叶小龙说,我感觉是住家,屋子里有破锅烂碗,还有烂被絮烂席子。罗师兄笑道,侠客也得吃饭睡觉啊。叶小龙说,不会是那个破房子里的人种的这棵树吧?罗师兄说,不可能,那破房子最多四十年,这树上百年了。叶小龙放心地点点头。
两个人不再感慨,开始务实。
罗师兄说,这事的确很有搞头,但难度也很大。这可不像你挖棵兰草那么简单。叶小龙说,嗯嗯,我知道,肯定很难。他心想,要是不难我自己就做了。
罗师兄问,从这儿到山下有几里路?叶小龙说,我测了,从这个地方到山下有一千六百米。罗师兄说,准确吗?叶小龙说,基本准确,我戴手环走了一遍。
罗师兄说,虽然只有一公里多,但是路那么窄,尤其靠上面这段连羊肠小道都算不上。真要搬运下去,得用一辆小货车,那么这条路必须拓宽,起码要拓宽到三米,小货车能开上来才行。
叶小龙一听有点儿傻眼。他不是没考虑过搬运问题,但他的想法是,把树捆扎好,找几个人连扛带拖弄下山,再装车运过去。
罗师兄说,绝对不可以,这对树的损伤太大,必须用车载。再说这棵树真的放倒你就知道了,靠人力拖拉是不可能的。
叶小龙说,那你的意思是,要先修路?
罗师兄说,当然,没有路不行,至少得修条机耕道。你把路搞定了,才能考虑其他,不然挖了白挖,还把那么好一棵树祸害了。
修路可是大工程,完全在叶小龙的预料之外。即使是最简单的路,拓宽、铺上砂石,也得花费不少。他哪里有钱。
叶小龙无奈,只得和母亲说了。
母亲自丈夫走后,很依赖这个儿子,儿子为了她回到故乡,也让她满意。所以,她听儿子说了前因后果后,出人意料地表示支持。也许丈夫意外去世,让她看明白了很多事。
你就赌一回吧!母亲说。
母亲把家里前几年开客栈积攒的钱,取了二十万元给叶小龙做先期投入。罗师兄这边也协商好了,除去成本三七开。叶小龙盘算着,除去成本和罗师兄的费用,自己怎么也能赚上百万,值得一拼。
那就修路吧。他让罗师兄先回去,路修好了再来。
哪知这路修起来非常不容易。
原先叶小龙以为把路两边的草清理了铺上石子就行了。并非如此,先要清理路面,挖掘基坑,拓宽,再整平。叶小龙问,直接铺石头不行吗?人家说,不行,石头轧几下就跑没了,必须挖掘二十厘米,先铺一层砂子,再铺碎石,再整理轧平。最后,还要在路两边浇筑混凝土。就算不浇筑混凝土,也得搞一排砖头卡在路两边。
这一来,原先说好的十五天延到二十天,又延到三十天。叶小龙自己还有一堆活儿,不可能监督他们。他们一会儿下雨歇工,一会儿节假日休息。叶小龙没当过甲方,很后悔没有事先签个合同,比如,必须在多少天内修完,否则扣款,或者激励性质的,提前一天修完每人奖励五百元。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他只能起早贪黑,逮到空闲上山去看。那个山坳成了他牵肠挂肚的地方。有时候他就坐在石凳上,看着那棵树发呆,想象着它开花了是什么样,一定会出现一片紫色的天空。他还想象着谭老板见到这树的表情,一定会惊呆,想来百分之百符合他对奇葩的要求。更何况还有个树下读书考取功名的美丽传说垫底。
磨蹭到四月初,路终于修好了。叶小龙去验收,肉眼一看就是豆腐渣工程,质量堪忧,但他不可能再返工,他想只要货车能开上去就行,反正是一次性的。就这一次性的路已经花了他十几万元,包括买石子、砂子、砖头的钱和一大笔人工费。有一天一个工人把脚搞伤了,还非要叶小龙给他一千元医药费。叶小龙一看皮肉伤而已,就给了两百元。
很多意想不到的事,让叶小龙觉得钱太难挣了。如果不是那一百万元在前面召唤他,他真是难以坚持。
不管怎么说,路算是修好了。
叶小龙叫罗师兄赶紧过来,关键时刻到了。罗师兄也很兴奋,当他再次看到那棵树时,大叫了一声,噢哟,已经有花苞了,必须抓紧,进入花期就不好移栽了。
叶小龙说,我也拖不起了,得赶快结束才行。
罗师兄围着树转了一圈,念咒似的说,人挪活树挪死,可得小心。之后,他拎起石灰桶在树的四周画圈,一画就是个直径五米的大圈。
叶小龙惊讶,这圈也太大了吧?
罗师兄说,宁可大,你根本不晓得它的根伸展成什么样,这么多年了,地底下肯定盘根错节的,从远一点儿挖下去,看看再说。
挖这么大坑,又得花笔钱。这次叶小龙学聪明了,只付一半,另一半完成了再付,而且提出了奖惩条例,拖延了罚,提前了奖。当然,这一回他和罗师兄要亲自参加,一来监督,二来可以省两个劳力。
叶小龙不只兴奋,还亢奋。距离一百万元只有一步之遥了。有了一百万元,娶媳妇都是小事。在罗师兄的建议下,他俩先去镇上的老庙烧了香,往功德箱里扔了一百元,拜托佛祖保佑。
好了,万事俱备,只欠挖坑。
事后叶小龙回想起来,仍感觉蹊跷。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阻拦他,不让他挖树。又或者,不让他犯事。
先是开工的头天夜里,下起了暴雨,还打雷,轰轰隆隆嘁里咔嚓一整夜,简直不像春天。接下来,大雨持续了一整天,没有停的意思,把叶小龙愁死了,罗师兄也愁死了。他就请了一星期假,他以为一星期够了。可是,这么大雨没法开工。
叶小龙的心紧紧揪着,不仅仅是害怕一百万泡汤,也担心那紫薇被雷劈到,或者因为大雨倒地。两个月下来,他对那棵树已经很有感情了,好像是他从小把它养大的。夜里好不容易迷糊一会儿,就梦见紫薇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树枝都折断了。
叶小龙实在耐不住,和罗师兄两个冒雨上山去看。一看,豆腐渣工程果然豆腐渣,所谓的路被冲断了好几处。好在,紫薇还是好好地立在那里,喝饱了雨水,显得很精神,而且树冠隐约出现红色。罗师兄兴奋地大叫,哇哇,有可能是开红花,那就更值钱了,紫薇开红花更名贵。叶小龙一听,恨不能上前抱住那树亲几口。
雨已经停了,偶尔有树上落下的水滴打在脸上。叶小龙迫不及待地给挖树的工人打电话,催促他们开工。虽然心急火燎,但他一再安慰自己,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不料又出状况了,第三天他们上山的时候,罗师兄一脚踩空,狠狠摔了一跤,浑身稀泥,动弹不得。叶小龙一扶他,他就嗷嗷乱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弄到镇医院,一拍片,尾椎骨断了一根,必须躺平。原先叶小龙觉得罗师兄也就是个托儿,罗师兄这一倒下,他才觉得他失去了唯一的队友,很沮丧,简直想放弃了。
但是,不能放弃啊,那是一百五十万元!何况他已经动用了母亲的养老金,前期投入的差不多是他几年的工资,更何况有可能是开红花的紫薇,真正的奇葩树。
叶小龙咬咬牙,准备请上几天假,亲自带人开挖。他甚至跟挖树的人表态,他会给他们增加工钱的,只要他们顺利把它挖出来运下山。
第四天早上八点,叶小龙就站在了树下,拿着镐头,等另外几个人上来就一起开挖。罗师兄画的圈被冲刷得几乎看不见了。但他心里很清楚圈在哪儿。他先用镐头挖了个印记。
这时,他看见有几个人从那条新修的烂路上来了,不是挖坑的,是几个公务员模样的人,其中还有两个森林警察。叶小龙正奇怪,他们中的一人就开口问,谁是叶小龙?叶小龙懵懵懂懂地说,我是。几个人就让他跟他们走一趟。
原来有人告发了他,罪名是非法倒卖名贵树木。
叶小龙在“里边”度过了他的三十岁生日。这“而立”立得太狠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万幸。那场大雨和罗师兄摔伤,算是救了他。他最终被定性为倒卖未遂,免去刑事处罚和罚款,行政拘留十五日。
母亲又犯病了,姐姐不得不把她接走。罗师兄一分钱没见着,带着伤痛悄悄回了家,据说是老婆雇了辆卡车,让他躺在上面拖回去的。
叶小龙则好好接受了一次法治教育:什么是名贵树木,什么是古树,什么是国家级保护植物。倘若是名贵树木,是古树,那即使长在你家里也不能买卖,何况在山上。专家初步测定,那棵大叶紫薇的树龄在百年以上,如果他真的挖出来卖了,铁定要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许更长,还要处以罚款。叶小龙嘴上嘟嘟囔囔,心里却后怕得不行。
十五天结束后,叶小龙连夜离开了古镇。他挖树被抓的事,已在小镇传得沸沸扬扬,他没法待了,就去云南找罗师兄。
一段时间后,叶小龙非常想念那棵树,可谓朝思暮想。云南那么多树、那么多花,他都视若无睹。他时常在网上搜索关于那棵树的消息,偶尔看到图片就发给罗师兄分享。罗师兄说,看来你是爱上紫薇了,找个叫紫薇的姑娘结婚吧。他讪讪地说,主要是没有亲眼看到它开花,不甘心。终于,在八月初的一个早上,叶小龙悄悄返回了通圆古镇,戴着墨镜扣着草帽,遮遮掩掩上了山。
走在自己投资修建的路上,叶小龙不免有些历经沧桑的感慨。路还是坑坑洼洼的,很硌脚,连古时候的驿道都比不上。但是人多了不少,一看就是游客,本地人还在路边摆起了小摊,卖水果饮料之类。他想起网上说的,大叶紫薇已经成了网红打卡地。果然如此。
还没走近,他就看到了那树花,他终于看到了那树花,看到了开花的大叶紫薇。果然是罗师兄说的红色。原先他期待出现一片紫色的天空,没想到红色更美,仿佛一树火焰。花朵果然很大,月季似的。风拂过,每朵花都轻轻战栗,仿佛被自己的美惊艳到了。
叶小龙伫立良久,再次庆幸自己当初“未遂”,这次不是因为免了牢狱之灾,而是因为看到这棵大树还好好地站在这儿。他庆幸自己没毁了它。谭老板那样的人怎么能配它呢?谁都不配。这样的树只能归山神。
他走近,见树下围了一圈栅栏,算是保护了。但依旧有很多人在树干上栓了红布条。树下挂了块牌子。他凑近看,上面写着:
大花紫薇
拉丁学名:Lagerstroemia
别名:大叶紫薇、大果紫薇、百日红
编号:51010700077
科属:千屈菜科紫薇属
树龄:一百二十年
类别:古树
保护等级:二级
叶小龙想,还真是古树呢。一百二十年呢,比罗师兄预计的时间还要长久。他叶小龙竟然发现了一棵古树,也算是有点儿阅历的人了。
旁边那座破房子已经消失,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座凉亭式建筑,销售饮料、茶水、香烟,也有供游人歇脚的长凳。最重要的是,旁边立着一块半人高的木牌,上写“通圆古镇百年古树”,落款是某市文旅局。叶小龙走过去,发现木牌背后有密密麻麻的小字,细看,竟然是《大叶紫薇的传说》:
清朝末年,通圆古镇有一个书生,一心渴望考取功名,却屡试不中。他父亲就去庙里烧香。一老和尚建议他在院子里种一棵紫薇,紫薇开起花来如紫气东来,十分吉利。而且它的花期很长,别名百日红,可以长久陪伴苦读的书生。老父亲回家后即在院子里种下一棵紫薇……
叶小龙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发现他们除了把书生写成是通圆古镇的,其他都采用了他的原创。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惊得旁边一对老夫妻侧目,叶小龙指着牌子对他们说,写得好,这个写得好。
叶小龙大步流星地下山。他才三十岁,和大叶紫薇比,太年轻。
原刊责编 谭广超
【作者简介】 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成都军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是小说和散文。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百花文学奖、四川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奖项,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