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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点着之后,他看到了那个女人。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米色风衣,脸庞秀气,一头波纹细致的短发,含蓄的淡妆,虽然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但还是比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人显得雅致。

女人早就在桥上的石条长凳上坐着,所以其实是女人先看见他的,看着他心不在焉地走过来,坐下,拿出香烟,点上。他抽的是南京炫赫门。

抽了几口,他听到那边的女人对他说:“借个火。”他把头转过去,扯了一下嘴角表示同意,想把打火机抛过去,但看了看桥板中间的缝隙,还是站起来,走了几步,直接递给了她。

女人抽的是细枝的ESSE(爱喜)。女人点烟的动作很娴熟,然后把打火机还给他,说“谢谢”,然后说:“抽南京炫赫门,你不是南京人吧?”男人说:“你这是韩国薄荷烟,我看你也不是韩国人。”女人笑了,盯了他一眼,说:“你是演员吧。”

男人黑漆漆的浓眉一抬:“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正是戏剧节的时候,整个乌镇都泡在了戏剧的氛围里,石桥、码头、广场、坊市、巷陌,到处都在演戏。这几天在乌镇遇到人,要么是观众,要么是演员。眼前这个人,约莫三十岁的样子,一副好身材,脸上有非日常的灵气,眼角与嘴唇,透露着一种感性的脆弱。女人觉得,他不是观众,他是演员。

“气息,你的气息像演员。”见男人没有做出肯定的回答,女人补了一句。

男人噗地吐了一口烟:“算是吧。你呢,干什么的?”

“我是作家。”

“哦,作家。讲故事的人。”

她笑了。

他们两个相隔三四米坐着,但看的是两个方向,女作家看着河流来的方向,男演员看着河流去的方向。

“这座桥很有意思。”女作家说。

“我觉得江南水乡小镇都差不多。不过,这样坐着同一条石凳,看着完全反方向的风景,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同床异梦。”男演员说。说完,他说:“哦,我不是那个意思。”女作家说:“当然。”两个人笑了起来。

女作家笑完了,说:“所谓的朋友、家人,经常也是这样,表面上站在同一个立场,似乎有着同一个判断的根基,但其实各自看的是不一样的方向,根本说不到一起去。”

男演员说:“有点意思。”

女作家说:“你是北京人?北京人经常说这句话。认可里透着几分见多识广的傲慢。”

男演员说:“我要是北京人倒好了。”

他们坐的石凳子,在这座桥的中间,顺着桥的走向把桥一分为二,因为这条石头长凳的存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上了桥以后,自然就被分成两股人流。而桥中间的石凳,似乎把整座桥变成了一个带风景的客厅,虽然主人不出现,但是主人的心意随时都在:请坐请坐,看看风景……

现在,黄昏像一个漫不经心的贵妇人,正提着雍容华贵的裙摆姗姗而来。桥上没有行人,大片的天空,大片的水,只有两个坐在同一条石凳上抽烟的人。两个陌生人,一个脸向着水流过来的方向,一个脸朝着水流去的方向。这里的水绿沉沉的。

女作家似乎有聊天的兴致:“这次你演什么?”

男演员将两腿伸直,朝着天空吐出一口烟,然后说:“不演。这次没机会上台。”

女作家说:“你是B角?”

男演员说:“不是。你知道青赛吗?就是戏剧节的青年竞演,专门给还没有出头的年轻人机会的。我报名了,交作品了,没入围。没入围就没机会上台,所以这次,我是来当观众的。”

“报名的有多少人?能上台演的是多少?”

“听说是五百七十三份作品,评委会选出十八份,进入初赛。然后决出六个,进入决赛。”

女作家说:“百分之三。很难。”

男演员说:“就两个可能:要么我菜,要么我衰。说不定我又菜又衰。”他说完,似乎要起身离开。

“这个青赛是自由发挥还是命题作文?”女作家问。

“一半一半,每年创办戏剧节的三个老师都会提出三个元素,然后参赛者就用这三个元素进行舞台创作,各自发挥,时间不超过半小时。今年的元素命题是火车票、世界名画和马。我自编自导自演,还有两个搭档,我也觉得我们不够好,可能到不了决赛,但没想到根本没入围。他们两个气得不来了,我还是自费来了,来看看。”

女作家说:“这个比赛有年龄限制吗?明年你还能再参加吗?”

“年龄限制……我不确定明年还想不想参加。今天下午看了人家的演出,突然觉得人家都很有才华,真的。而且好多人比我年轻。本来我想,要是到三十岁还不行,我就算了,可没想到这三年,什么都乱了,所以我觉得这三年应该不算,我应该再给自己三年机会。可是,又……”

女作家说:“这感觉难受。被悬空荡着,飞不起来,又脚不沾地。”

“嗯。差不多是这个感觉。”男演员似乎不想走了,重新坐安稳,说:“当作家,有意思吗?”

女作家说:“有意思。但是也不容易,一会儿有读者,一会儿没有;一会儿有钱,一会儿没有;一会儿有自信,一会儿没有。”

男演员上半身微微向后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人哪,要怎么才能活得好呢?就是有意思、有自信,还有钱。”女作家笑了,说:“你我这样的行业,还是有可能的,不过,要红。”

男演员说:“你红了吗?我读国内的文学少,但我知道你不是莫言。”女作家笑了起来:“我不是莫言,就像我不是韩国人。”男演员也笑了,他一笑,整张脸云破月来般的显出俊朗,但光线马上又消失了,他说:“不过你肯定脑子好。这几年,我脑子好像迟钝了,一个问题翻来覆去想,想不明白,比如:我到底行不行?今天我第一次想,要不,就,承认不行,放弃吧,嗯,放弃。”

寂静。看水。水是绿色的,挺干净,但是也远非清澈见底。

女作家说:“我突然想到巴黎有个左岸,可是,一条河流是怎么分左岸和右岸的?”男演员说:“你是作家,连这都不知道?背朝着山站,然后左手边就是左岸,右手边就是右岸。”女作家说:“这里哪儿有山呢?”“不是你眼睛里非看到山不可,水来的方向就是山的方向,所以背朝着水来的方向站,像这样,”男演员站起来,“这就是背朝着山站,左手边的就是左岸,右手边的就是右岸。”女作家说:“对,所有的河流都是从山上发源的,水来的方向就是山的方向,你解释得很好。”男演员笑了:“不是我解释的,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是一本意大利的书。写给小孩子看的,作者叫罗伯托·普密尼,因为这个作家也参与剧场演出,所以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女作家说:“哦,多才多艺。他那本书叫什么?”男演员说:“书名叫《马提与祖父》。马提是一个小男孩的名字。我就是因为这本书,记住了怎么区分河的两岸的。”女作家说:“嗯,你有读书的习惯,真好。”男演员说:“好什么?”女作家说:“写书的人就希望天下像你这样喜欢读书的人越多越好。”

男演员说:“唉,还是你们的职业好啊,写什么、什么时候写、怎么写,都自己说了算,一个人可以全部搞定。不像我们,没有人给平台,没有人给机会,就什么也创作不了。”女作家说:“我们也不完全自己说了算,当然你们更不是。我觉得演员这个行业,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旦出名,就是光芒万丈,胜者通吃,那些没有出名的实在太难了。”男演员说:“是啊。”女作家又说:“不过我也没资格同情你们,你们都是厉害角色,敢选这一行,广东人有句话叫:吃得咸鱼挨得渴。”男演员说:“你好像不怎么看得起我们?”女作家说:“不敢不敢,谁敢看不起演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明星了,出门要戴口罩和大墨镜。”男演员笑了:“家里日夜拉窗帘,面对记者采访都要说标准答案。”

两个人朝着不同方向,一起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这个时候,暮色突然降临了。仔细一看,暮色并不浓,只是桥身周围和桥底的景观灯亮了起来,桥板的缝隙里也射出了灯光,这一亮反衬得夜色明确了。

男演员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也许你可以写到小说里。”

女作家说:“好。今天我想听。”

“有一个人,他从小学开始就喜欢演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家族没有人演过戏。他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算市民和小市民之间的那种,就希望他能好好地读一所正规的大学,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父母希望他的人生安稳,对,他们觉得最重要的是安稳。然后这个人,在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在学校里学着演话剧。后来到高中,他想去参加艺考,但是父母反对,不给钱让他去上培训班,他没有办法,就考了一所他根本不想去的二本大学,学的是他一点兴趣都没有的理工科。大学四年,他是靠演话剧撑下来的。他是学校话剧团的台柱子,他主演过好几部剧,在课余时间排练,在学校艺术节上演,演出很成功,可怕的是,他迷上了在台上的感觉。有大量的光线集中在他身上,有无数闪亮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搅动得别人心里山呼海啸,他大喊一声世界尽头的山谷都会传来回响,甚至,他站在那里,没有一句台词,但能感觉到万里之外的大雨倾盆……太神奇了,太过瘾了。毕业以后,他开始在各种和演出有关的场合里打工,他没机会演哪怕一个龙套,就是纯打工。这没什么不好,所有的打工,都是在为实现梦想做准备。然后有个导演指点他到乌镇戏剧节青赛上试一下,他和两个朋友排了一部作品,结果那一年戏剧节停办,后面两年,一年他凑不齐团队,一年没有地方排练。好不容易到了今年,他终于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报了名,却没有入围。这时,这个笨蛋发现,毕业十年了,他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也没有真正站在舞台上,一次都没有。他第一次认真怀疑自己。对自己、对演戏这件事、对世界,他可能都理解错了。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错了没有,错在哪里。更没有人能告诉他,对的路在哪里。三十五岁之前,如果不回到常规的谋生道路,眼看后半生没有保障;如果回到常规的路上去,又能不能顺畅地走下去?即使能,又怎么处置心里对舞台的渴望?凌迟处死吗?不能实现的理想会不会像一堆碎玻璃,把人割得遍体鳞伤?不管怎么选,他都特别害怕。你觉得这个人是不是特别失败、特别可笑?”

女作家说:“我觉得这个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特别不容易。”

男演员说:“‘不容易’这三个字,只有当一个人混出了头才可以说的。如果没混出头,说他不容易,就是说他是个窝囊废。”

女作家说:“这样说我不同意,不公平。”

“公平?”男演员苦笑了。

女作家把烟在随身带的金属迷你烟灰盒里灭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讲了一个故事。我也讲一个吧。”男演员说:“好。这样公平。”

女作家说:“我有一个朋友,她在头疼一件事,就是她要参加一个不想参加的同学聚会。过去她是不参加同学聚会的,二十年里,她从来不参加。别人以为她是已经有了点名气,搭架子,善良一点的同学觉得是因为她忙得昏天黑地,其实都不是。原因很无趣,是因为她在大学时代的男朋友,和她分手的时候,把她给吓着了,她不想再见到他。”

男演员说:“能给点细节吗?”

女作家说:“他骂这个女孩子,他还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养的一只校园流浪猫给弄死了。那只猫,叫小海盗。他为了泄愤,把小海盗给害死了。”

“哦。过分了。”男演员第一次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女作家。

“没事,除了不能参加同学聚会这一个软肋,她的生活一切正常,她靠自己过得还不错,她不参加同学聚会,也从来不在乎大家说什么。这一次是他们大学毕业二十周年,很多同学从全国各地过来,其中还有从国外回来的人,其中有一个是她大学同寝室的闺密,从加拿大回来,这闺密一定要她参加这次聚会,否则聚会结束这个闺密从乌镇到上海,也不和她见面,就直飞加拿大。而且这个闺密还替她打听到那个前任的行踪,说那个人正好出国,所以肯定不会来。于是她就破例来了。结果,她一到乌镇,就在微信群里看到有人在嚷嚷特大号外,说原来不能来的某某某也来了。那个前任,居然出国日程有变,又自己开着车就来了。所以,我这个朋友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打破自己的惯例,不该相信那个闺密的假情报。一把年纪,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莫名尴尬,进退两难。”

男演员说:“也就两条路:一条就是去,就好像人群中没有那个人,当他是透明的;第二条就是不去了。他可以本来说不来,结果临时又来了,你也可以本来说来,结果临时又不来了呀。”

这个时候男演员已经直接说“你”了,女作家意识到了,也不去无谓地遮掩,而是接着说:“听说那个男人刚结完第二次婚,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八岁的女孩子,听说把新婚小娇妻带来了。”

“关你什么事?你介意?”

“我不介意这件事情,但是不喜欢被拿来对比。我四十二岁,而且,我是单身。虽然我过得很好,但是被人对比,会不舒服,这个心理成本,我不想付,付了简直像白痴一样。”

男演员想了一想,说:“这一点确实不太公平。女人四十二岁和男人四十二岁,完全不一样。四十二岁的男人,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如果他混得不错的话。”

女作家说:“就是。”

“好像确实没有胜算,走为上策。”男演员说。

“可是我刚才已经在群里报到了,同学们都知道我到了,然后我才知道这条坏消息,这时候要是走了,傻子也知道为什么,那我就是公开认输。我凭什么要认输?我不犯法不欠钱,我对自己挺满意,我为什么要灰头土脸地临阵脱逃?可是,这时候不走,就要勉强自己去面对一个不想面对的人和一个注定开心不了的局面。唉,想想我,江湖行走几十年,一直觉得能把自己保护得挺好,怎么就千防万防没防住,会让自己遇上这么个局面呢?你说有两条路,可不管怎么选,都会心里不舒服,这……简直是立于必败之地。”

男演员说:“感情的事情真麻烦。我已经拿定主意,要等自己达到自己想要的高度,我才会考虑感情。要不然自己没活明白,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怎么去喜欢别人?我有时候想,我这辈子很难结婚,除非有一天,我对自己特别满意,然后又遇到一个特别喜欢的人。”

女作家说:“很多人都在不适合结婚的状态,就匆匆忙忙或者麻木不仁地结了婚,结完以后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对方是什么人。更可怕的是,发现了自己要的生活和对方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甲方看乙方不顺眼,乙方看甲方也不顺眼,然后搞得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男演员笑了:“甲方、乙方,还真是,婚姻是一份契约。人人见到我,都劝我早点结婚,你是唯一的一个,说不应该随便结婚的。”

女作家说:“因为我是陌生人呀,我不用对你负责,我当然敢随便说了。”

“很多话,也许就是对陌生人才会说,才能说。因为那是真话,但是对熟悉的人说了就要负责任,对陌生人,事不关己,再刺耳也可以随便扔过去几句真理。”

女作家说:“不过,你也不要以为只要事业成功了,就能过得顺心。人生没有那么简单的。像我这样,事业上算有点眉目了,但是怎么样呢?你看我,在很多人眼里,不照样是个嫁不掉的中年大妈吗?面对老同学,到底也还是会有一点压力。”

“你也不用太敏感,你的同学们肯定也有目前单身的,很可能事业还不如你。”

女作家说:“可是他们不用面对一个讨厌的前任,也不用让全体老同学来见证这场尴尬啊。你不要误会哦,我不是对他还放不下,我对他是避如蛇蝎,只是,本来不想打的这场战争,现在突然被迫应战,而且感觉自己资源不足,一点胜算都没有,就……心里堵得慌。”

男演员说:“如果这个时候有个镇得住场子的男朋友,和你一起去就好了。哪怕这个男朋友,你们只来往几星期也好,帮你应付过去,就好了。”

女作家笑了起来:“照你的思路,我何不干脆花钱雇一个人?可惜也来不及了。再说了,这个其实是演戏呀,这个难度大的,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就可以演好的。”

男演员把脸转过来,淡淡地说:“有个演员就坐在这里。”

女作家说:“你是专业的,我雇不起。”

“我不是专业的,所以不要钱。今天下午刚看完我的那些竞争对手演的戏,觉得自己可能确实不行,可是我也不甘心,因为我没有机会让评委看看我的戏。现在我可以陪你去,就演你的男朋友,完全即兴演一场。请你和你的同学们当评委,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女作家顿了两秒钟,说:“好像是个好主意。反正整个乌镇都在演戏看戏,我们就来一场即兴表演,如果你演砸了,我们就哈哈大笑,把真相说出来,然后一起离开,另找地方喝酒。”

男演员说:“不一定会演砸,说不定还有神来之笔。”

女作家说:“好。如果演得好,我也请你喝酒。”

男演员说:“不用。我不和女人单独吃饭喝酒,牵扯不起。”

女作家说:“好,不牵扯。纯粹合作一把。”

“给我提供一些你的背景。”

“我是一九八一年出生,父母是上海人,我生在南京,然后回上海读小学,一直在上海读完本科,二〇〇三年毕业的。”

“确认一下,这些都是你本科段的同学,对吗?”

“对。”

他们站起来,男演员跨过石凳,和女作家站在同一侧,打量了一下,说:“一米六六?”女作家说:“对,怎么啦?”男演员说:“我才一米七八,如果真的演对手戏,你太高了,不能穿高跟鞋。”女作家说:“我从来不穿高跟鞋。再说,一会儿我们是坐着的。”

男演员说:“有点兴奋。本来在桥上专心心情不好,突然就有机会演一场了,而且可能决定我的未来。”

女作家说:“现在的人,遇到挫折,怎么可以专心心情不好?怎么能默默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当然要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了!”

男演员说:“别背莎士比亚了,没时间了。我们太陌生了,得想点办法放松下来,进入角色。”

女作家说:“怎么放松?一起做套瑜伽?一起跳一支华尔兹?”

“为什么是华尔兹?”

“因为我只会跳华尔兹。街舞什么的,我都不会。”女作家说着,在手机的音乐软件里选了一下,“我喜欢这个,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

男演员做了一个邀舞的姿势,女作家把手机放在石凳上,腾出手伸过去。虽说是平坦的桥面,但依然不适合跳舞,两个人找到了一小块平整的桥面以非常克制的小幅度移动了起来。但音乐的幅度很大,感情浓度饱和,回旋着,荡涤五脏六腑。

“《第二圆舞曲》,真好听。”男演员说。

“现在是A部反复,弦乐全部加入,灵魂都飘起来了。”女作家说。

“这曲子前面有点忧伤,到这里好像爆发出力量,开始振作了。我喜欢这一段。”

跳完了,女作家说:“热身好了,情绪松开了。”

男演员说:“对,我们的肢体隔阂消除了。”

女作家看着手机上的共享定位,两个人往聚会的餐厅走,走了一会儿,男演员说:“我还需要一点必杀技,请告诉我一个秘密。”

女作家惊疑地反问:“身体上的秘密?胎记什么的?”“不,日常生活的,或者工作习惯上的,只要是独特的秘密。”女作家想了想,说:“我有个小习惯,每次写东西之前,我会把一个叫间隔号的符号放在页面最上面,需要的时候,随时去复制下来。你不知道间隔号?就是奥黛丽·赫本、爱新觉罗·溥仪,名和姓中间的那个实心圆点,放在居中的地方。”“键盘上没有吗?”“有,但特别小,而且位置偏下,不好看,我不接受。我是在符号里专门找到这个符号,放在每篇文章的开头,需要的时候,随时用,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个意大利作家,叫什么来着?哦,罗伯托·普密尼,输入‘罗伯托’之后,就来这么一个特别俊俏的间隔号,又大又圆,完全居中,再输入‘普密尼’,就成了完美的‘罗伯托·普密尼’。”男演员说:“这样做了以后,你感觉到了什么?”女作家说:“觉得心里顺畅,接下来也会写得顺。很奇怪吧。”男演员说:“可能是心理暗示。”女作家说:“这个算秘密吧,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男演员说:“很好。”

又过了一座桥,就到了聚会的地点了。不知道是谁选的这家餐厅,最大的包间也只能坐下二十个人,所有人不得不分两个包间坐下。他们被安排在那个大的包间。正如女作家所料,那个她不想见的前任就在这张桌子旁。果然,大部分人都是想看戏的。

从加拿大回来的闺密迎过来,尖叫一声“侬只死人”热烈拥抱了女作家。然后她看了一眼男演员,带着一种愉快认可的表情说:“这趟一鸣惊人了,居然带男朋友来了喏。男朋友卖相灵得来,怪不得要带出来。”

女作家笑了笑说:“不是男朋友。就临时找了个保镖。”这个开场白很好,避实就虚,似非而是。男演员在心里暗暗喝彩。

大家都笑了起来:“好好,你是作家,你随便编,这是你的特长。”

男演员心里想:对,特长。她会编,我会演,我们是有特长的人。今天晚上的这场戏,正式开始了。他决定不给女作家挂衣服、拉椅子,戏不要过。恰如其分是最好的。尤其是一开始,不要满,先找对感觉,慢慢拉上去。如果他们是相处了一段时间的男女朋友,就要在亲近里面加入松弛,而不是刚建立关系的各种殷勤。

女作家跟所有的人寒暄着,男演员则开始寻找那个前任,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对面一个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让他瞬间明白,这就是他今天表演的另一个重要评委。这个评委会特别苛刻,而自己没有现成的剧本,没有排练过,连搭档都刚认识。不过没关系,他有冲动,只要有机会,他就愿意演。

和大多数同学聚会一样,开头大家都会以互相恭维来掩饰内心的震惊。有人对女作家说:“二十年没见了,你真的一点都没变,简直就像进了冰箱一样,保鲜程度一流。”女作家笑着说:“这种话要么不说,要说就要说一辈子,让我一直高兴下去。”闺密说:“对呀,对呀,你们这帮男人,都是有始无终的。”男演员看到那个前任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然后也笑了。这时候他已经听清楚了,这个男人姓万,有几个人叫他万总,男演员在心里叫他万前任。

万前任的小娇妻没有出现。有同学以那种起哄式的亲热口气说:“听说你那个新婚小娇妻是颜值天花板啊,怎么没有带来?”万前任说:“不至于,不至于。”同学追问:“啥叫不至于?没有那么漂亮吗?还是不至于这么离不开?”万前任说:“是不至于到要带来的地步。”大家的目光都微妙地转向女作家,女作家不作声,嘴角噙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时候有人说:“这种情况,一般是女孩子懂事,不跟来了,给男人一点空间。”万前任马上说:“是的是的,她不来,我比较自在。嗯,确实是这样,比较懂事。”其他人哄堂大笑,说:“太肉麻了,太肉麻了,哪有这样夸自己太太的?”万前任也笑了,表情松弛了一些。

菜陆续上来了,大家开始吃了。男演员坐在女作家右手边,左手边的男同学非常起劲地给她布菜,乌镇酱鸭、笋尖、白水鱼……女作家抵挡得辛苦,只好没话找话说:“那边的那个豆腐,怎么是灰白两种颜色的?”男同学说:“那个叫太极豆腐。”也给女作家舀过来:“一黑一白,带点汤汁,来,趁热吃。”

男演员笑了,女作家问:“你笑什么?”“没什么,就是每次听到‘趁热吃’,都觉得这句话才是国粹。”

这一桌的久别重逢的人开始敬酒,每次女作家站,男演员都要陪她站,总是被她按住:“你吃你的。”华尔兹没白跳,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很自然。

万前任走过来的时候,她没有按,也不知道是全力迎敌顾不上,还是就想让他陪着站起来,总之男演员就站起来了。万前任说:“好久不见。”女作家举杯碰了一下,代替说话。万前任对男演员说:“还没请教,您是做什么工作的?”男演员说:“我在学演戏。”万前任似乎恍然大悟:“哦哦,怪不得,怪不得。”男演员心想:确实不讨人喜欢,说话阴阳怪气。这时候另一个女同学发问:“你们是姐弟恋吧?看帅哥比我们小不少。”闺密出来帮忙:“现在的人,谈不谈恋爱成问题,年龄不是问题。”大家问男演员:“是这样吗?”男演员说:“说真的,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句话四两拨千斤,留了无限余地。女作家心中暗暗叫好。

坐下以后,他给女作家夹了一块比较瘦的红烧肉,放在她碟子里,说:“你最近有点累,接下来别再喝了。”这个动作和这句话,显出了亲热,还有对女作家近况的了解。女作家像一个被温柔管束的女孩子那样,半喜半嗔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接住了她的眼神。感觉对了。

酒过两巡,都有了点酒意,有人借酒盘问女作家:“你是怎么和这位男朋友认识的?演员,长这么帅,又比你小,你搞得定吗?”女作家说:“哎呀,他是演员倒是真的,不过他不是男朋友,就是刚认识。”她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因为这几句话是实话,但是放在这个场合里,绝对会被听成假话,就会导致大家得出错误的结论,而那个错误的结论是她和这个男演员希望大家得出的。

“刚认识,他就陪你来?”男演员不急不忙地说:“同学聚会常常像过堂,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来,对吧?”大家惊叹道:“哇,忠心耿耿啊。”也有人说:“同学聚会经常会旧情复燃,你是不是怕她遇到什么人,旧情复燃,所以一定要跟来?”闺密说:“你喝多了吧?旧情复燃个头啊。”女作家根本不屑于回答,笑盈盈地对男演员说:“帮我倒点茶。”男演员起身倒茶,顺便给所有人都倒了一圈,两个女同学仰头看他,一个说:“这么帅,看着真舒服。”另一个说:“身材真好,肩膀宽,腹部一点赘肉都没有。”男同学们说:“你们不能这样吧?公开见色起意,让我们这些老男人情何以堪。”闺密说:“我警告你们,帅哥有主了,你们只能看,不能动手哦。”

有人问男演员:“你怎么爱上我们作家的?”男演员说:“不知道。感情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别人又说:“觉得她顺眼?光顺眼也不够吧?”男演员说:“那是当然,男女之间,顺眼只是开始。能不能一直走下去,要看顺不顺心。”别人说:“哦,那我们作家能让你顺心吗?”男演员说:“我们两个之间,是要看我能不能让她顺心。”万前任这个时候忍不住了,插了一句:“你们是姐弟恋,为什么还是你需要让她顺心呢?”男演员说:“是这样的,她如果顺心,我就是她男朋友。若是不太顺心,我就会是她的经纪人、她的保镖、她的司机。再不顺心,她就随时会说其实不认识我。”女作家惊讶地转过头看了他两眼,这几句台词,非常好,好得出乎意料。大家说:“噢哟,不得了,你这么有地位的!这么年轻貌美的一个帅哥,被你吃得这么死。”女作家说:“没有啊,没有,我对他没有什么要求的。”男演员说:“最可怕的是没有要求,我想努力都没有方向。”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女作家忍不住笑着看了他一眼,像一个女人看一个取悦自己的男人那样。很多年没有这种舒畅的感觉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是哪一个男朋友呢?好像是一个律师。想不起来了。自己到底有没有被人取悦过?也想不起来了。

酒席过半,进入觥筹交错和各种起哄的阶段。两个人的这出戏居然很顺畅,他们看上去完全是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而且是感情不错、有了默契,但还没有疲沓的那个阶段。万前任观察了很久,这时候终于对女作家说:“写作很辛苦吧,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女作家心想:你滚开。但是面上笑着说:“干什么不辛苦?好在是自己喜欢的事情。”男演员闲闲地对大家说:“她主要是太完美主义,连一个标点符号都要完美。”大家惊讶地说:“现在都是用电脑写了,标点符号,不是一模一样的吗?还有什么完美不完美呢?”

男演员笑着说:“怎么一样呢?比如那个间隔号,她从来不用键盘打出来的那个,嫌它太小,位置又偏下,她都是事先专门找出那个实心圆点,放在每篇小说的开头,需要的时候,就去复制一下。她说,这个专门准备的间隔号,又大又圆,而且正正好好在中间,是俊俏的分隔号。”

这下子所有人,包括闺密都相信了,这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万前任站起来,他的脸红着,显得比一开始自然了,但个子却似乎矮了一些,他说:“不说了,我,我敬你们两个一杯。”男演员说:“我敬大哥吧。她不能再喝了。”于是女作家端茶,两个男人端酒,三个人碰了一杯。万前任对男演员说:“你不知道,当年,她可真是特别好,非常好。”女作家心想:这是挑衅了?大家含义暧昧地笑了起来,说:“当年她怎么个好法?”这是拱火了。万前任说:“好看、单纯。”女作家似笑非笑地放下了茶杯,她觉得男演员不可能找出合适的台词来应付,却听男演员说:“她现在成熟了,一点都不单纯,但是现在的她,最好。”女作家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能现在最好?”男演员说:“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不是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而是遇到你以后,开始了我最好的时候。’”女作家想:这也太像台词了,太生硬了,你应该生活化一点。大家笑了,有人说:“自从徐志摩死了以后,我们没听过这么肉麻的情话。”也有人说:“真是会说话,难怪能把女作家骗到手。她可不好骗的。”男演员笑了,他朗声说:“成年人,哪里用得上一个‘骗’字?谁都没可能骗谁。我只是自然而然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看到她,她也自然而然地看到我。”别人又说:“一眼就看上了吗?”男演员说:“没有。只是借个火,点个烟,随便聊聊,结果就聊得很投缘。然后聊啊聊啊,就聊到这里来了。”

大家哄堂大笑,说:“这不还是一见钟情吗?这是来气我们的吗?过分,太过分了!”女作家看着男演员,觉得他这几句台词好极了,像是不由自主地说心里话,而且他的表情也很到位,他的脸上再次云破月来般有了光彩,他的身姿格外挺拔,比在桥上时似乎高了几厘米。

真有意思。他自编自导自演,没有剧本,没有排练,完全是即兴的。他扮演了一个痴情男友的角色,而他面前的所有观众,都被他骗过了。这个男人当演员,怎么会没饭吃?

隔壁包房的同学们来敬酒了。他们已经听说了一些女作家和男朋友的新鲜八卦,这个时候自然又把火力对准了他们:“哎,男演员这个行业可是高危职业啊,随时随地都有粉丝来投怀送抱。”男演员说:“我不红,所以没有什么粉丝。”“哎哟,总归整天遇到美女,让我们作家怎么放心呢?”男演员说:“在我们这个行业里面,美貌不是稀缺资源,谈得来才是。”女作家这个时候心里动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不,他说的不是真的,但是,这台词让人听了心里一热。这个男人不简单,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个男人。

别人说:“那么你们两个就知心话聊不完吗?”男演员看了看作家,说:“不好意思,我们目前还有很多话没聊。”别人又说:“说得这么高雅?男人跟女人之间太高雅也不是好事。”男演员说:“多谢提醒。她确实高雅,但是有我在,我会帮她经常从俗的。”这话说到边缘了,女作家吓了一跳,赶紧转移话题说:“哎,大家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下一瓶不要开了好吗?今天也差不多了。”别人就说:“你们一会儿还有两个人的节目,是吗?”女作家说:“他还有点工作要谈。”男演员就说:“看你方便好了,也不一定要今天见的。”女作家说:“就今天去嘛。我陪你去,你们聊起专业来,有些话在旁边听听也蛮有意思的。”男演员含着笑意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别人看起来是满满的恩爱,女作家看出来:这个处理好。

这时候已经是聚会后半程,很多人都醉了,有的人傻笑个不停,有的人拿筷子拄着下巴发呆,有的人莫名其妙地捉对厮杀——两个人头顶着头大声说着重复的话。他们两个人就起身,喧闹之中对着众人用手势和笑容告了别,就离开了。

再次走在老街上,店铺都关门了,石板路显得宽阔,整个古镇显得疏旷和湿冷。女作家竖起了风衣的领子,男演员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说:“这样会暖和一点。”女作家笑了:“如果有人跟踪我们,会发现我们很恩爱。”男演员回头看了一眼,说:“已经没有观众了。”说完就把手从女作家肩上移开了。

女作家说:“你演得真好,毫无破绽。而且你的反应、情绪、对台词的掌控、对生活的理解,都很棒。”

“真的吗?”

“真的。要不是要配戏,我刚才都想为你鼓掌。”

男演员说:“谢谢评委。”

不知不觉,他们再次回到那座桥上,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再回到那座桥上,然后在那座桥上各自走出这场戏。桥上空无一人,只有风。

女作家说:“谢谢你。”

男演员说:“谢谢你。”

“走了。”

“走了。”

女作家说:“拥抱一下?”

“拥抱一下。”

他们深深地拥抱了,像两个久别重逢就又要分开的亲人。

“真好。”女作家说。

“拥抱其实很重要。”

“演戏,你一定行的。别放弃。”

“你应该再谈恋爱,不然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女人。”

“我要是真的谈恋爱,你又会说,可惜了,这么好一个作家。”

“真正的恋爱,其实很多人都不配,但是你配。”

“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一定要坚持,听见没有?”

“一定。说不定哪天我会演大戏。”

“你会的。”

“要是获奖了,我会在领奖的时候感谢你的。”

“嗯,感谢一位在乌镇邂逅的不知姓名的女作家,挺别致。”

“我得出名,不然你没法知道。”

“其实,我不太喜欢‘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我更喜欢这一段——”女作家的声音因为距离男演员前胸处薄羽绒服太近,显得有点模糊,但是发出之后却直接敲击并渗进男演员的胸膛,“你是否也这样认为,生命的内容不是别的,而是那股有一天打动了我们的内心和灵魂,之后永远燃烧到死的激情?不管其间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经历了这个,或许我们就没有白活?”

“是你写的?”男演员的声音有点奇怪。

“不是我,是一个匈牙利作家,他叫马洛伊·山多尔。”

“你觉得,我没有白活吗?”

“当然。”

一阵突如其来的啜泣突然从男演员的身体深处爆发了出来,这种物理性质的颤动马上波及了女作家,她甚至来不及全部感知这一瞬间的情绪,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不再说话。在轻微的啜泣彻底平息了以后,他们再用力抱了一下,就放开了彼此,朝着桥的两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这两个人从桥的两头下了桥,接着又在河的两岸向不同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了。

夜色中,流水声隐约升起。总是这样,流水说不清到来和离去,总是这样,浪花和浪花之间,说不清相聚和分别。而桥站在那里,以人的短暂一生不可能实现的某种恒定,悠然地站在水上,在某个小镇,或者,在时间之外。

原刊责编 蒋 在

【作者简介】 潘向黎,文学博士,专业作家。生于福建泉州,十二岁起移居上海至今。出版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上海爱情浮世绘》等多种,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作家等奖项。小说五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蒙古等语种,出版英译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现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zYEkCTZVJ5mBwElD/wPotoD3KMKmdZdFGaTlbTjh2bzD4PGqEfQKUIdRatFeD1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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