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人往山里走。他们——葛二篓、谷半仓和谷小冬。谷小冬是谷半仓的侄子,去往龙甲岭修路,修通往龙甲岭滑雪场的公路。龙甲岭是老林子,没路。葛二篓带领他们,葛二篓说:“一切听我的,否则出了事我不管。”“好吧。”谷半仓和谷小冬叔侄说。叔侄都没有出过远门,葛二篓见多识广,谷半仓叔侄当然就得听他的。
早晨的森林雾气浓重,水声潺潺。那些野水在沟里流,苔藓爬到石头上、朽木上。活着的大树从石缝里钻出,从崖壁上伸出。山很高,峡谷很暗,落叶很厚,树根在地面上到处乱跑,野蜂结着大巢,把树枝都压弯了。噪鹃的叫声怪模怪样,“喔哦、喔哦、喔哦、喔哦”地叫。这以后,小冬发现这山沟里,这种鬼叫般的鸟声特别多。这鸟叫喊魂鸟,就是噪鹃,但山里人叫它喊魂鸟。没人住的地方,老林扒子里,就有许多没砍的大树,也就有许多怪鸟。谷小冬家里,只有喜鹊叫、斑鸠叫、鸡叫、狗叫,声音都柔和,衔着阳光与人烟的声音,很亮堂。
越往山上走,树越少了,有的是巴山冷杉,还有些秦岭冷杉,要不就是高山杜鹃和草甸。草甸上是老鹳草,开着红花;还有柴胡,开着黄花;还有红景天和紫堇花。能听到灰胸竹鸡“你是谁,你是谁”的不停质问声,松鼠抱着陈年的橡子往树洞里跑,它们活得很自在。树死了不少,是自然死亡的,也有些多年前伐过木的桩头,都腐了,有的木质好的,还没腐烂,像凳子,让白云闲坐。这里没有人。
他们本来想歇息,却看到前面的草甸上,一头小狗熊在一个树蔸上独自玩耍。
葛二篓小声地对谷半仓他们说:“看哪!”
三个人都看到了,他们闪到一棵巴山冷杉后头。这棵大冷杉直刺进黛青色的天空,加上枝叶茂密,有巨大的阴影可以遮住他们。加上有雾,雾还不小,一团团地从崖下翻上来,呼噜噜往草甸上弥漫开去。这是早晨,整个山冈还在沉睡,只能看见轮廓。东边出现了没被云雾遮住的早霞,像那边有家炼钢厂,又像那边山里失火了。
小熊那儿是几个树蔸,让野兽找到了玩耍的地方。葛二篓将头伸出去看了许久,他脖子长,像一只青鹤。那头小熊在雾里东摇西晃,葛二篓小声说:“还有老熊。”他的声音有恐惧感,很紧张,呼吸不均匀,喉咙里卡着痰,又不敢咳嗽。草甸不大,有高大的怪石,离下坡墨绿的巴山冷杉林有几步之遥。大蓟长得张牙舞爪,还开着狰狞的红花,但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像一群鬼怪。谷半仓这时把葛二篓戳了一下,葛二篓吓得跳了起来,像脚底下有盆火烫了他,嘴里嗖嗖地抽气。他转过头厉声地问:“你戳我干什么呀?”
谷半仓没晓得葛二篓会生气,为戳一下,就骂骂咧咧地不高兴了。“以为我怕吗?”葛二篓说。没人说他怕,他自己心虚,他从背叉子里抽出钐刀,竟然朝小熊玩耍的地方走去。
谷半仓叔侄俩看着葛二篓往前面走,这可要小心,一定有大熊,虽然此时山上非常安静,但谷半仓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葛二篓是怎么啦,抓小熊去的?老熊一冲出来他就会没命,不死也脱层皮;老熊护崽可不是好玩的,会拼命,会将他吃了,最不济甩给他一巴掌,将他的半张脸拉下来,让他没了下巴,臭涎哗哗地往下淌。神农山区,有些没下巴的男人,就是让熊扒掉的。
“以为哪个怕吗?”葛二篓还在边走边嘀咕,眼睛横着。
有些人,因为害怕,就变得勇敢,就不要命了,这种反常行为让谷半仓觉得很好笑。拉不住他,就护着谷小冬,眼珠子努出了眼眶,看葛二篓到底去干什么,这个早上怎么死的。
“二、二篓!”谷半仓虽然没葛二篓脑瓜子活,但对山里的事,比葛二篓懂得多,还是喊了一声。
“你管老子!”葛二篓的回答很决绝,横了,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你往哪儿跑啊!”谷半仓像是自语,也像是绝望地说了这么一句。
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在山野里就突然成为勇士,这变化太快了。还攥着把钐刀,这刀有屁用呀,老熊还能怕一把砍柴的钐刀不成?葛二篓轻松地走着,仿佛战胜恐惧后,就获得了大自在、大力量,剩下的就是将熊瞎子玩弄于股掌,剁成肉酱。面对一头熊,他就像是去公园一样,这家伙有哪样的狠?谷半仓叔侄看着葛二篓朝手上吐唾沫星子,握着刀,长长的影子拉拉扯扯挂在大蓟的尖刺上,好像一只大蜘蛛在山冈上织网。
小熊发现有人过来,停止了玩耍,将脚踩到地上,歪歪扭扭小跑着钻入了冷杉林。
葛二篓没有撵,用钐刀在朽木蔸上狠狠地劈了几下,将树蔸砍开,捡了块石子卡在缝隙里,然后弯腰往这边跑回来。
“你干啥哩?”谷半仓问回来的葛二篓。
葛二篓嘴里喘着气,其实谷半仓叔侄都明白了葛二篓想干的事,他是想开个玩笑,让小熊受点苦,就看小熊会不会再回来,会不会上当。
葛二篓因为劈树蔸,汗下来了,钐刀上还有些木渣子。他用手擦拭着,插回到腰上的木叉子里,说:“哎,你们别挡着我,今天去工地,看咱们有没有口福搞一顿肉吃。”
这肉不可吃,谷半仓想的是千万别惹熊,弄得不好,危险上身,说不定性命丢在这里哩。
黑脸噪鹛在树上啾鸣,噪鹛不是噪鹃,叫声好听,跟缎子似的光滑明亮。刺猬在箭竹丛里爬行,一只猴子在树上蹭痒,冷杉林有风的高远声音。周围没有异样,也没有危险的样子。
“咱们走吗?”谷半仓问葛二篓。
“等会儿。”葛二篓看了谷半仓一眼说。
不一会儿,小狗熊又出来了,那个光滑的树蔸玩具,它可舍不得。葛二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咧着嘴笑了。
小熊又坐上了树蔸,瞧着屁股底下,这蔸子咋有了一条大缝,里面还搁着块石头?于是好奇地去抠那块石头。一切都按葛二篓的设计在走,葛二篓将石头卡得不是很紧,正好让小熊可以扳掉。小熊刚抠出那石头,裂口瞬间就弹拢了,小熊的睾丸便夹在了树蔸里。这下可麻烦了,小熊哇地叫了起来,声音不大,这草甸太空旷,小熊的睾丸凶多吉少,不破也够呛。小熊接着果然发出了惨嗥,它越挣扎,那东西夹在树缝里,越伤得厉害。
小熊的下身真的被夹住了,虽然叫唤,但卡在那里不能动弹,疼得四肢乱抓,树皮乱飞,它想把自己拉出来。母熊呢?母熊没听到,还是没有母熊?这就坏了,小熊的惨嗥声在山林里激荡,打着旋涡,一直撞到远处的崖壁又飞回来。葛二篓等不及就朝小熊跑去,用钐刀狠狠地往小熊头上拍了几下,小熊咕噜咕噜哀叫几声就闭嘴了,整个身子也软了。葛二篓拎着小熊,就招手让谷半仓他们跟着他往山上跑。
是的,必须离开,免得母熊来报复他们。
谷半仓认为这熊只是被夹坏了一只蛋子,跟狗似的一丁点,不值得吃,加上这熊可怜可爱,谷小冬就要把它背着。谷半仓还扯了些草药来给小熊敷蛋子,确信还有一只蛋蛋是好的,为此,谷半仓跟葛二篓大吵了一架。谷半仓说葛二篓不该手痒,将小熊的蛋夹坏了,丢在野外一定会因感染死掉的,这样才让谷小冬背上,反正是背篓,给它腾出个空间,就背上了。
“熊是这样的,你不搞它,它就搞你,俺爹是咋死的晓得啵?”
葛二篓的爹是咋死的村里人都知道,熊咬死的,当然,那时候山上也没禁猎,有一天葛二篓的爹上山下套子套兽,碰上了熊,第二天村里去山上找人,他爹只剩下几块骨头,但鞋是葛二篓爹的,这样就认了是熊伤害。对此,村里人也没有吃惊,常言道会玩刀的刀上死,猎人死在野兽的口里,天经地义,没啥好说的。今天葛二篓在路上替他爹报了一仇,这也是没想到的。
小熊在背篓里还是不停叫唤,它疼,谷小冬就将小熊放进怀里,腰上缠着绳子,小熊在谷小冬的胸前有了暖意,加上谷小冬抚摸拍打着它,安抚它,让它平静喘息,伤口会好受一点。果然,小熊的叫声就小了,呜呜咽咽的,就是哼哼。谷小冬看它,小熊就像一条小狗,跟小狗一样可爱,毛茸茸的,小眯眼,小鼻子,怪不得叫狗熊呢。
快走到黑水河时,峡谷里响起了一阵炮声,小熊又哼哼唧唧地叫唤起来,空气中有浓郁的硝烟味,也不知前方在干什么,应该是龙甲岭要削山做滑雪场的滑道。天快黑了,在爆炸中腾起的红色亮光和黄尘,照彻着四周突兀的山峰和沉沉的森林,把宿鸟惊吓住了。头顶上,全是扑打着翅膀的影子和声音,群山笼罩在辛辣的气味中。荒野里千年夜晚的沉寂被打破了,僵硬的山冈骚动起来,风像喝醉了酒,恶狠狠地在林子里刮。
他们看见有个人走过来了,是个采药人,手上拿着挖锄,背篓里有许多药材。一问,才知是黑水河三叠潭趁修滑雪场的当儿,顺便将大土匪黄金虎传说的藏宝洞弄清楚。那个采药人说:“你们这是去修路吗?可要当心,石头满山飞哩,小心砸破了头,听说有砸伤的,是死是活还不知哩。”
“修滑雪场的地方,咋跟藏宝洞连上了?”葛二篓嘀咕说,“你们信有藏宝洞吗?”
“不一定,听说黄金虎藏了几千斤黄金,要不咋叫黄金虎哩。”谷半仓说。
“别管它,那样的事咱们在工地上别掺和,挖出黄金,也不会分给咱一两。”
半夜时分,他们才到达工地。葛二篓对谷小冬说:“小熊咋办?”
“就给他玩吧,小熊又不是大熊,还能咋办,怪可怜的,要吃它不是太小了点吗?再说了,小冬喜欢,就让他养着呗。”
“咱们在这里是修路的,还能养头熊?你自己能吃饱就不错了,能给小熊吃吗?”
谷半仓说:“先不说吃,小熊卵蛋被夹破了,活成活不成还是个问题,你就别惦记这熊了,这个小不点,你也替你爹报了仇,该满足了。”
“这算报仇吗?哧!”葛二篓冷笑了一声,“好吧,我看小冬是不给我了,只是,别让工地的人发现,发现了也千万别说是我捉的,我可不认账哟,你们叔侄得想办法将熊藏住,跟藏宝一样,让人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
到了工地,工友们都没睡,都在兴奋地谈论三叠潭要炸藏宝洞的事,各种传闻都有,有说潭里有人钓鱼,钓出来过金虎、金龙;有说有人在潭边捡到过金碗、金饼、金条;也有人说那都是扯淡的,大土匪黄金虎被当时的官家追杀得钻山里到处逃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有什么藏宝洞,某些人想钱想疯了。
铺好了床,啃了两个带来的红薯,宿舍的工友说:“你们还带了小狗来吗?”因为背篓里的小熊一直在叫,虽然用杂草把小熊捂住了,但呜呜的哼叫声还是让工友听到了。谷半仓赶忙拿上背篓,将小冬叫到工棚外,说:“小冬,这东西得处理掉,以绝后患。”可谷小冬不干,说:“咱还得给它治伤哩。”谷半仓说:“熊再怎么也不是狗,养大了会伤人,玩不得的,咱们这儿,你见过哪个养熊的?只听说打熊。”谷小冬央求说:“叔,先养几天治好它的伤不行吗?”谷半仓劝不了侄子,说:“要不这样,咱们先将它藏起来。”
叔侄俩在工棚后面的山边,找了个小山洞,将小熊放进去,给它铺了些草,放了两个红薯和水,用石头将洞口堵住,这才回工棚睡觉。
第二天,工地让他们参加誓师大会。人可真多,不是修路,是寻宝的动员会。听说要将修路和寻宝结合起来,一边修路一边寻宝。
一块大石头上,一个人用电喇叭对大家说:“各位领导、各位工友,龙甲岭滑雪场的建设者们,我们三峡遥感航拍探宝队,通过几天的努力,发现了极有价值的信息,得到了宝贵的、可靠的资料……”这个男人穿着航空服,声音洪亮,两片阔大的嘴唇给人信任感,他用一根棍子指着一张画得像八卦的大图说:“我们的影像数据显示,这儿有异常的回声,有强大的反射波段……我们的直升机上装有最新款的XM-RA100000F超级地下金属探测仪,有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激光成像仪和伽马光谱测量仪、磁测仪、重力测量仪。特别是伽马光谱测量仪,能发现地底深达十公里的金矿。今天,我们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找到了两个重要靶区,反射波非常强烈,是这种形状的……”他用手比画说:“大家看明白了吗?是一个长方形的物件,仔细分辨又分成若干个大小一样的箱子状的东西……这肯定不是矿,是人为的。通过波段比值和主要成分分析,这个可疑点可能就离我们要找的黄金虎藏宝洞不远了,也许再努力一把,近百年的谜底就要揭开了!”
他旁边是一个指挥部的领导,接着他的话说:“感谢三峡遥感航拍探宝队给我们带来的振奋人心的消息,我们滑雪场工程指挥部要立即行动,寻宝、修路两不误!”
葛二篓找谷小冬敲了两包烟,才答应将小熊给他,也答应为他保密。
工地上的人现在都在说三叠潭挖宝藏的事,说那个直升机能探到水下洞里有宝吗,土匪黄金虎又是怎么把宝藏放进去的呢。葛二篓抽着谷小冬为他买的烟说:“黑水河过去的确叫金水河,三叠潭有啥呀,全是娃娃鱼,当年我在三叠潭钓娃娃鱼,一天钓一背篓,从没钓起来过什么金条、金龙,就碰上过一次大水怪。”他说起那个大水怪,是在傍晚天快黑的时候,他收拾钓竿准备回家,天气十分闷热,快要下雨了,只见潭中冒出阵阵青烟白雾,再一瞧,妈呀,烟雾里有几个巨型怪物,灰乎乎的,凸出的双眼发出蓝光,活像一对大灯笼,嘴巴像个大筲箕,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大癞嘟吗?他吓得赶快往村里跑,连滚带爬回了家。葛二篓说,三叠潭是有点怪,当地的老乡告诉他,潭里的大癞嘟都是在山里修炼了几百年的金蟾,金光闪闪,你抓不住它们,你抓住了就是一坨金子。
有人反驳说:“这是鬼扯,哪有什么金蟾怪,你看到的是大鱼,扯这些唬谁哩?”葛二篓说:“你晓得龙甲岭为啥叫龙甲岭?这里是东海龙王晒鳞甲的地方,龙甲也是金子,龙王晒甲时金光闪闪。黑水河过去就是金色的,就叫金水河,只因后来砍树,开山炸石,将龙王吓跑了,水就变黑了。”
葛二篓说:“看滑雪场的广告,什么疯滑雪跃的享受,应该是风花雪月,糟蹋老祖宗的汉字哩。哪儿弄那么多的雪?听说滑雪场全是人工造雪,不是假的吗?修路,砍树;平整滑道,砍树。都是砍树,听说要修越野滑雪道,还有旅游滑雪道,都是几公里长哩,可惜了咱们山里的这些好树和好坡田……”
施工队的吕队长要他别扯远了,说:“你说修滑雪场不对,你抵制你就别干,卷铺盖回家呀,难道俺施工队缺你这个胡萝卜就整不出酒席来?”
葛二篓乖乖闭嘴了。小熊因为一直叫,还是被工友们知道了,也不知是不是葛二篓给讲出去的,他嘴碎,心里存不住东西。谷小冬觉得这小熊看不出是熊,就让它晒晒太阳,结果有人见了,问是啥狗。谷小冬说是柴狗,田园犬在神农山区叫柴狗。炊事员刘腊货讥笑谷小冬说:“这娃子,是熊,熊还认不出,卵蛋呢?卵没了,你们真是狠人啊,就不怕吃牢饭呀?”
吃完饭,正准备上工去,脸上瘦得只剩下鼻子的吕队长,把谷半仓叫去问:“到哪儿搞到的熊?还养着哩,是吗?”
“熊?”谷半仓装作不知情。
“狗熊哩。”
“没有狗熊,是狗。”谷半仓说。
见他要离开,吕队长从宽大的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来说:“哧,狗熊狗熊,三分是狗,七分是熊。你说是狗,还是熊?”
他拦住谷半仓,打开手机,翻出有人拍下的照片给他看。谷半仓这下没说的了,哪个家伙打小报告,狗日的不得好死。
“是这样的,吕队长,我们也不认识,是有人要杀了吃它,我侄儿小冬拿两盒烟换的,才保住了这小狗的性命,也许是狗熊,反正不让它死,不是好事吗?”
吕队长拍打着他的手机说:“你们还是交公算了,我现在事多,没听说三叠潭寻宝吗?你们这些屁事,就说藏哪里了?”
“又不是黄金虎的宝,放哪里你就别管了,你说的,就屁大点事,又不碍你队长的眼,也不找你讨吃的,你管㞗呀!”
吕队长说:“也是,可有人举报我能不理吗?熊这东西,反正听说保护了,咱也不清楚其中政策,被发现要罚款的,听说要罚至少三千元哩,你们有钱罚吗?”
“才来两天,要罚我脱短裤认罚。”谷半仓说。
“臊臭人哩。”吕队长扇着大鼻子走了。
在半山上喂小熊的谷小冬,听他叔叔说吕队长要罚他们三千元,一下子愣了。
“放了吧,小冬。”叔叔说。
可谷小冬摇头不让。
到了三叠潭工地,吕队长凑了过来,对谷小冬说:“你叔叔都承认了,小熊是你在森林里捉的。”
“不是啊!”谷小冬喊冤。
“还听说是你把小熊的蛋蛋夹破了?”
“不是啊,不是我!”谷小冬大喊。
“有理不在声高,你嚷嚷个啥,非要森林公安来收拾你们?”
吕队长在那儿发火时,从潭里飞过来几块爆炸的石头,从他的耳边擦过,发出刺啦的怪叫声,吕队长吓得赶快溜之大吉,边跑边对谷小冬说:“还不戴好安全帽!”
三叠潭可热闹了,葛二篓因为对这里很熟悉,被选中拿炸药和雷管到潭里炸洞。他穿着短裤,站在潭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喊:“把东西拿过来!”
他喊的是一个头上系着草绳的老头,老头是他请来的。老头面色难看,在潭边点燃黄表纸,还向水里丢红色的朱砂粉,嘴里咕咕叽叽,这老头是个火居道士。他在那儿装神弄鬼,将黄表纸烧得满天飞时,三叠潭的水里突然跳出来许多大白鱼,又扎进潭中。兴许是炸炮的火药惊扰了它们,或是有什么预感。见这么多鱼,修路的工人就激动了,有说多丢炸药包,有说把巴豆磨浆倒进潭里,有说去捋醉鱼草切碎,有说干脆到镇上去买百草枯、鱼死净,既能把鱼毒死,也能把大癞嘟水怪毒死,一箭双雕。
但有的人说,水下的水怪是毒不死的,只要成了精,你就毒不死它。献计献策的人吵吵嚷嚷,分成两派,开始舌战,谁也听不清谁的,只是比声高。后来不知怎么,一言不合便掐起架来,有的跌进水潭里,有的倒在石头上,吕队长急得手握电喇叭喊:“大家住手,团结和谐!不要打了,再打开除!”
谷半仓对他们说:“啥都不要,只要二十捆醉鱼草就行啦!二十捆!”
谷小冬知道叔叔说的是对的,可惜谷半仓的声音太小,没有人听到。
这时候,葛二篓在水里放导火索,还有人用油纸包炸药和雷管。谷小冬和谷半仓往后退着,他们不会水,只是拿着锹和箢箕,准备刨石头、运石头。
躲到安全处,就听到一阵放炮的砰砰爆炸声,水里蹿出来一丈多高的水柱,水中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霓虹,从山的这边挂到山的那边。这是“深水炸”,终于炸响了!黄烟散后,潭里浮出一层白花花的死鱼。接着,连环炸开始,巨大的爆炸将潭边岩上大大小小的石块崩进水中。
那些鸟,松鸦、大嘴乌鸦、饿雀子、褐河乌,似乎并不怕这爆炸声和乱溅的石块,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哇哇噪叫,在水面上叼起被炸死或震昏的鱼,四处扑棱着,乌泱泱地占满了天空。
工人们都去抢鱼,但抢不过飞鸟,还被它们啄得鲜血直流,抱头鼠窜。
请道士的事不知怎么被指挥部的领导知道了,两个领导从龙甲岭敞着衣服、大汗涔涔地赶来,冲进人堆里,将手拿黄表纸和红色朱砂的老头拎起,问他是哪儿的,谁让他来的。吕队长只好承认是他同意请的,是怕“深水炸”出事,一切为大伙的生命安全着想。
指挥部的领导对吕队长和那个老道士说:“你们这是乱搞封建迷信活动,安全生产能靠道士作法吗?在场的工人还有没戴安全帽的,这能安全吗?”吕队长说:“好多是当地的农民,新来的,还没有培训哩,不是说要赶快炸洞寻宝吗?”指挥部的领导先将老道士撵走了,再对吕队长说:“你若这么瞎搞的话,咱们换人做。”吕队长连连保证说:“再也不会了,吸取教训。”
其实对吕队长的搞法大家早有异议,有知道葛二篓的,就告诉吕队长,千万别听此人的,否则你后悔药都没的吃。吕队长给葛二篓打圆场说,老葛当过村干部,在宜昌养过梅花鹿,见多识广,人家也是热心,怕这“深水炸”有什么闪失,心是好的。
葛二篓排引信还放雷管和炸药,能从潭里回来,算是命大。烧火做饭的刘腊货说:“二篓,我可没给你中饭下米咧。”
葛二篓说:“没吃的,为啥?”
刘腊货说:“以为你喂了龙王爷,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咧。”
葛二篓身上水淋淋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被刘腊货的话激怒了,上去就朝刘腊货揎起了拳头,边打边说:“你这货咒我死呀,我叉你巴子的!”
谷半仓赶快去拉这两个人,说:“别打了,我的饭给二篓吃。”刘腊货被葛二篓揎了几掌,认为谷半仓拉偏架,捂着流血的鼻子说:“半仓,你可记着,你们两个欺负我哩。”
谷半仓说:“冤枉呀,刘师傅,我不喜欢看人打架。你看,大伙都拿手机拍你们哩,哪个来劝架了?现在越来越邪乎,巴不得出人命,发短视频才有流量,邪了,邪了,咱们村打架可不是这样的,要劝和呀……”
谷小冬刨石头运石渣,大人们的事他不想管,下工之后就跟小熊在一起,给它敷伤口,没几天,小熊的伤竟然好了。虽说没有了半边蛋子,但它伤好后和之前一样活泼,依然很贪玩,整天在山洞里呜呜叫唤,把谷小冬给它弄来的茅草和树枝都扯碎了,把洞壁扒出条条槽迹。谷小冬弄了食堂的泔水给它吃,还给它摘野果,端阳萢、四月籽、马桑果、糖瘌儿等。糖瘌儿有刺,但小熊会剥。四月籽比蜂蜜还甜,“三月娄籽四月籽,我吃娄籽你吃屎……”谷小冬唱着小时候唱的儿歌,给小熊吃四月籽,有一天下雨休息时,还去山上掰来箭竹笋给它吃。
谷小冬太喜欢这小熊了,干脆就跟它一起睡在山洞里,铺上了厚厚的茅草。小熊跟小狗一样,睡觉时就钻谷小冬的被窝,谷小冬搂着它,它柔软的黑毛也不刺手,非常温暖,可以抵御山里夜晚降临的寒气。它会在高兴的时候用舌头舔谷小冬的手和手臂,跟谷小冬家里的狗一样。小熊的舌头带刺,它自己也舔它的两个前掌,吧嗒吧嗒舔得很香,就像吃什么山珍海味。叫它狗熊是有道理的,它很像狗。有时候,谷小冬就把它当成一条狗了,丝毫没觉得它是头熊。
可是,这小熊白天并不喜欢跟谷小冬交往,它吃饱后就会呼呼大睡,有时睁着猩红的小眼睛,望着头顶上的石头。它会在石缝里掏什么,它总是走来走去,拉扯自己的耳朵,甚至把耳朵拉出血。它舔自己的手,一直把自己舔臭。加上它到处拉屎撒尿,虽然谷小冬非常勤快地打扫,但狭小的山洞里还是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怕人偷这头小熊,谷小冬不敢回到工棚,就睡在旁边的一个小洞里。
熊舔手掌,听说它的掌子有很高的营养,老人讲,熊在冬天几个月不吃不喝,就靠舔自己的掌子生存,舔一下熊掌可以三天不吃东西,这也是熊掌被视为山珍的原因。但这头小熊时常在半夜时叫唤,抓自己,抓嘴唇,抓得血淋淋的。它会站起来,露出胸前白色的“月牙”,据说这月牙形的白毛印,是老天爷专供猎人瞄准的,猎人瞅见狗熊站起来,露出胸前的白月牙,瞄准后一枪致命,正在心脏处。
小熊睡觉常常是蜷在角落里,拉着系住它脖子的那根绳子,半夜睡梦中抽搐,发出小娃子一样委屈的呜呜声,会摸自己的裆,大概是睾丸的痛感苏醒了,这种恐惧将跟随它一生。
工友们不知道谷小冬在哪儿睡觉,也不知那小熊在还是不在了,反正为这头小熊,谷小冬把兴趣转移了,他就住山洞。他的洞离小熊的洞不远,爬上去有三四米高,洞口有几棵蜈蚣刺,有火棘,有三叶木通的藤子和牛火藤遮着。
这天,谷小冬从洞里出来,看到洞顶上一棵漆树在动,他以为是一只野羊,或是麂子。等没了声音,他走出去,听到前面的石头背后,有拨弄树枝的声响。他捡起一块石头甩过去,听到“呀”的一声,砸中的是一个人,又听到了咳嗽声。谷小冬看那人跳起来,把草丛弄得噗噗响,嘴里发出麂子一样的叫声,就是咳嗽声,麂子的叫声像人的咳嗽。那人咳喘着,像一个野人,头发像一个野鸡窝,脑门像个狭窄的鼠夹,歪着肩膀。是葛二篓,葛二篓成这副模样了!
葛二篓又是来找小熊的,也缠着谷小冬要小熊。他的意思就是找谷小冬要钱,他说小熊是他抓的,他献给公家不会只得两包烟,至少奖励一千块钱。可谷小冬没有钱,但他喜欢小熊。
“你砸我干什么?你跟踪我吗?”葛二篓说。
“你呢,你干啥哩,跟鬼一样的。”谷小冬说。
“不是想顺便抓几只蝙蝠改善伙食嘛,口里麻苦,没得味。见到你,这就好了,咳咳……我在潭里感冒了,不知得罪了哪方水神,我把我的小熊拿去换药吃,要不,我把它放生。”
“你的?”
“不就是我的吗?不是我抓的?我说小冬,不能占人家财物,这是没家教的表现。你叔说了,让你把小熊给我,不然,要罚款罚你三千块,你有吗?干脆还给我,你就没事了,明白我的意思没?”
“没熊呀。”谷小冬说。
可是,熊在叫,葛二篓听到了,他眼睛到处瞟着:“你以为谁不知道你藏了小熊,只是大家觉得你一小娃子不与你一般见识,天天晚上鬼一样叫唤,别人没长耳朵?工地伙食这么孬,天天青菜萝卜,说是鸡汤,全是没肉的鸡架。不是洋芋就是土豆,不是土豆就是马铃薯,你还能吃啥?吕队长是三包,明白三包吗?钱全让一包二包赚啦,到他这里,只有喝汤的份,只好克扣我们啰。大家早盯着这头小熊了,想改善下伙食……”
谷小冬把葛二篓拦着,不让他往藏小熊的山洞那边走,嘴里说:“等发工资了我给你买烟。”
葛二篓咳呛着说:“行了,我才不稀罕你什么烟,十块的红金龙,苦得没法抽,我在宜昌抽什么?抽什么,知道吗?黄鹤楼一九一六,一百块钱一包!我一包抵你的十包。我看算了,这样,要不,我们俩把它吃了,在这里悄悄弄个炖锅。”他竟然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酒瓶,里面晃荡着透明的液体。
谷小冬看他掏出钐刀,在石头上荡了两下,要开杀戒的架势。必须将他引开,谷小冬便不顾一切地往岩下跳去。
“啊,你咋想不开哩,我是开玩笑的,小冬,你摔死没?”葛二篓在上面着急地喊。
谷小冬爬起来,脚崴了,有点疼,好像没大事。他突然边跑边喊:“葛二篓,你家失火了,你老婆偷人!”
葛二篓在崖上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小猴精,谷小冬,我警告你,你不杀熊,会出大事,母熊来了,你听好了,母熊来了,找小熊的,昨晚我听见母熊在呼叫,你跑不脱啦!”
谷小冬想着母熊来了的事,他咋没听到叫声呢,是不是葛二篓在吓唬他?这么远了,母熊怎么能找到这里?于是谷小冬将藏小熊的山洞加了几块大石头,再放了许多杂草树枝掩盖洞口。
施工队在三叠潭用了五吨炸药,什么也没炸到,一块金子也没找到。那个三峡遥感航拍探宝队又声称在龙甲岭的大熊洞里发现了异常信号,施工队又扑向龙甲岭,又开了一次大会。搞航拍的人说,当年大土匪黄金虎盘踞在龙甲岭,常下山抢劫村民财物,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村民恨死他们了,于是在洞中设宴将数百土匪灌醉,然后用石头堵住洞口,点着干柴加干辣椒猛熏,土匪在里面全被熏死了。因此洞口百年来臭气熏天,也就把他们藏在大熊洞的宝藏给封住了,有信号表示里面有上百口大箱子,就看大家敢不敢进去探宝。
问题是爬不上大熊洞,因为过去有条小路被村民挖断了,怎么往洞口填炸药?吕队长将价开到送一篮炸药五十元的价码,钱就放在大石头上。许多人被这五十元大钞折磨得大汗淋漓,都不敢拿命去赌。
吕队长动员葛二篓和谷家叔侄,说:“你们三个人是来自吊岩子村的,都在崖上打过金钗石斛,爬上大熊洞有什么困难的?”
“让谷小冬这小子去,他胆子大,爱爬高上梯,在崖头上跟猴子似的。”葛二篓给吕队长建议。
这让谷半仓恼火了,说:“二篓,咱们可是一个村的,三个人来,三个人回去,你带队来的,万一我侄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那爹可要拿土铳赶你的。”
“我不是为小冬争取收入吗?”葛二篓争辩说。
“小冬你放过他,这事,我去,你去。”谷半仓对葛二篓说。
“别他娘的让葛二篓去,上次害得我差点丢了项目。”吕队长斥责说。
葛二篓得意地笑着说:“嘿嘿,吕队长,我保证你离不开我。”又悄声给谷半仓说:“别听他的,咱们来,不就是挣钱吗?这是个机会,要死,咱们一起死,要活就一起活,我不害你,你不害我,行吧?”
葛二篓咋不要钱呢,他两个妮子都在读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都是住校,周末回来要走十几里地,都是找他要生活费要学费的。谷半仓的儿子虽说考上了中专,学汽车修理,也是要钱花的。谷半仓还盖了新房,账还没还完哩。两个人就在腰里系上了绳子,还有一个工友也要上去,那人比他们更积极,正在往上爬时,脚一出溜,从崖上滚了下来,好在有大树挡住了他,加上有绳子吊着,保住了一条命。但那人卡在崖上树丫里大喊,没有人能救他,除非葛二篓和谷半仓上去后,用绳索将他吊下来。
吕队长在下面喊,要葛二篓和谷半仓去救那个卡在树上的人。葛二篓在上面,带着引信和雷管,真是豁出去了,谷半仓紧跟着他爬。
葛二篓因为长期在崖上采药,身手还算矫健,谷半仓倒是手脚不利索,因为崖壁太陡,两条腿像抽了筋打着战。葛二篓兴冲冲地往上爬,却在一块岩边停下了,眼睛硬得像鹅卵石,回头指着崖顶对谷半仓说:“你听见熊叫了吗?”
谷半仓说:“没呀。”
“大熊洞咋没有熊哩,要是有熊咋办?”
谷半仓没想到他这时候提熊,没理他这茬。他心想,大熊洞住熊也在理,但大熊洞封了快百年,哪儿有熊?
葛二篓又说:“半仓,咱们两个打不过一头熊。”
“这悬崖绝壁的,哪儿找熊去,问你上还是不上?”
“上呀,上呀,不上那几百块钱能到荷包?哎,半仓,你说咱能把那个人吊下去吗?”
“可以呀,我看他蛮可怜的,咱们去救救。”谷半仓说。
“危险呀半仓,为几百块钱咱不能把小命丢在三叠潭。”
说是这么说,葛二篓还是先将手上的炸药和雷管放到一棵树边,卡在石头与树的缝里,又将谷半仓的篮子也放在一堆。他先荡到那个人身边,那个人估计受了伤,在树丫里不停地哼哼着。葛二篓对他说:“喂,你能下去吗?我们给你放绳子。”
那个人的眼珠子翻着说:“好吧,好吧,这五十块钱就没啦。”
“你这哥们儿,命要紧,有了命,你哪儿挣不到五十块钱!”
那人的眼珠子咕噜咕噜乱转,说:“我那五十块钱的炸药你们能给我捎上去吗?我得三十块,你们一人十块。”
谷半仓也荡过来了,笑着说:“哎,你要是摔下去,就啥都没有啦,行行,我们给你捎上去。”
“那谢谢你们啦,你们可是大好人,菩萨呀!”
葛二篓和谷半仓将那人重新系好,慢慢将他放下,崖底的人都拍手叫好。
吕队长要他们抓紧时间快上去,将炸药埋好。
他俩终于爬到了大熊洞,谢天谢地,洞口果然是大石头堵住的,没有熊和其他野兽活动的痕迹,洞口杂草丛生,刺藤密布,有一股臭味从洞口的缝隙里往外冒。葛二篓排着引信,自言自语说:“好了好了,菩萨保佑没有熊,这下就好了。”
他们排好引信,撬了石头,将炸药放到石缝里,将绳索荡到崖壁边的凹处,躲藏起来,并喊着崖下的人赶快躲开。一切停当,炸药点燃了,轰隆隆——
第一次爆炸,几块大石头被震落下来,砸进三叠潭。
第二次爆炸,一堆石头落下,像天女散花,冲向四面八方。石块落入水潭,溅起的水花再一次冲到天上,硝烟黄尘填满了整个黑水河峡谷,一些老鸹被熏得从空中叭叭往下掉。
炸药陆续吊上来了。第三次爆炸,终于将大熊洞炸开了!顿时,一股刺鼻的陈尸气味如飓风般向洞外喷射出来,暗绿色的气体在空中飞散,葛二篓和谷半仓两人虽然躲在岩石后头,但也被喷了满身满脸。当他们浑身绿油油地向吕队长报告大熊洞被炸开之后,从崖下吊上来的二十个工友组成的探宝突击队,在三峡遥感航拍探宝队的指引和吕队长的率领下,大呼小叫着冲入黑魆魆的洞里。
谷小冬也参加了突击队,他紧跟着他叔叔谷半仓,在熏得睁不开眼睛的浑浊臭味里寻宝。近百年的辣椒气味加上死人的臭味,老鸹们闻到了这美妙的气味,掠过他们头顶,像黑箭一样地冲了进来,黑压压地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犬牙交错的钟乳石里,是散落的骷髅和骨架,或坐或倚,或站或卧,无数空洞的圆溜溜的眼窝,像一个个白蚁巢穴。无数镂空的骨架像竹鼠掏出的土洞,遇到外面进来的空气,发出坍塌炸裂般的嘭嘭声。
二十个人,只捡到了十几块银圆、一堆铜板、一些锈蚀的刀枪和子弹。往里面走,有一口臭气熏天的小水潭,里面的水像是酱汤,水里是横七竖八的骨架,有的骨头斜插在淤泥里。突击队队员脚踩进淤泥,里面发出咕哟咕哟的呼喊声,是踩出了沼气。葛二篓跟着遥感航拍探宝队的技术员在淤泥中摸着,技术员声称水里面有类似箱子的东西,葛二篓摸了半天,摸出了两把大砍刀、一杆老土铳。葛二篓再去水里摸时,倒在了水潭里,他一边将头从水里冒出来,一边呜呜喊着:“熊呀,熊扯我呀!”
葛二篓在水里扑腾,快溺毙了,就像有个东西将他往水底拖。岸上的人以为他摸到了大宝贝,议论说:“葛二篓喊熊哩,葛二篓摸到了大金熊哩!”“传说大熊洞里有大金熊……”
可是葛二篓没捞出来什么大金熊,却挣扎着,没了动静,头扎在水里,就像个死尸。吕队长发觉不对,忙叫谷半仓去拉葛二篓。谷半仓下水,这水冰凉得像踩在玻璃上,割肉一样疼。沼气呼呼地往外冒,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踅到葛二篓跟前,将他拉出水来,喊他的名字。葛二篓呕呕地往外吐气,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已经溺得不省人事,面色发绿,吊出一截绿莹莹的舌头。拉上岸,有人忙给他做胸口按压心肺复苏,弄了几分钟他才有了动静,哇啦啦吐出一口口绿水。等缓过神来,谷半仓问他刚才怎么了,他张着一张绿油油的嘴说,水底下有只熊爪拼命拉他。
葛二篓叫唤了一夜,做噩梦,不停地喊着:“独卵,别拉我!独卵大哥,熊大哥,别拉我!”
他这么喊,工棚里的人果然听到有野兽的叫声,分明是老熊的叫声,在山林里叫,在夜空里叫。葛二篓在睡梦里把一头熊唤来了。
黑水河的水越叫越黑,山冈越叫越黑,夜空像一口深潭,群山像一堆煤炭,堆放在瘆得发慌的天空下,宛似黑色的浊浪,向远方翻腾。工地上的月亮,像一只枯葫芦吊在半空,在风里飕飕地拼命晃动。两只豹猫在树上因恐惧惊慌斗殴,打得死去活来。
狂风吹过山谷,松鼠因为白天的爆炸惊吓过度,像泥石流在林子里滚来荡去。一头母熊,在呼唤它的孩子,它有时怒吼,有时哀鸣,有时沉默。一会儿声音没了,一会儿声音又起。
不知怎么的,熊的吼叫让夜晚苍凉无垠,整个森林上空笼罩着旷远的悲凄。
这头母熊如何锁定它孩子的气味并一路来到龙甲岭黑水河,这是个谜。它的吼声中有一种对人类的乞求,也有一种愤怒,它在向人类讨要自己的孩子。
谷半仓从大熊洞下来的那个晚上,也陷入危急中,他的手和嘴不停地哆嗦,像患上了帕金森,加上工棚里的葛二篓老是在梦里呼叫,还加上隐隐的母熊叫声,把谷半仓弄得不能入睡,打着寒战,也担心着侄儿谷小冬的安全,便来到谷小冬的洞里,告诉他母熊真的来了,是葛二篓唤来的。
那个晚上,谷小冬感到了小熊的躁动,他将小熊接到自己的小山洞里一起睡,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小熊很恋他,在他怀里挨挨擦擦。可是等谷小冬抱着它刚睡下,它就挣开谷小冬,去刨洞口的石头,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谷小冬觉得它今天有点怪,在给小熊颈上缠绳子时感到它有些躁怒,爪子往他身上蹭,虽然不疼,但趾甲很尖,不是谷小冬避着,一定会刨出血来。它拉扯脖子上的绳子,晚上睡觉谷小冬是不拴它的,它还太小。刚开始它不吃不喝,也许是因为裆部疼痛,后来对谷小冬熟悉了,把他当作了它的母亲。但是这天它闻到了母亲真正的气味,它一定是从声音中“闻”出来的。熊的视力很差,被称为熊瞎子,但它们的鼻子很灵,能闻风十里。它那个小小的红鼻子不停地翕动,肯定想起了它的母亲,那个声音把它对母亲的思念给唤醒了。
谷小冬将小熊的嘴捂住,因为它老想咬他。它摆着头,不让谷小冬套绳子。谷小冬烦了,用绳子将它的嘴捆起来,不让它叫唤,不让它发出声音。它哭了,它的哭泣是从肚腹里发出的,整个肚腹都在鼓动抽泣。谷小冬让它仰着,给它的小肚子上压了一块大石头,不让它动弹,谷小冬是真的恼火了。
它挣扎得更厉害了。母熊的叫声漫过山野,母熊越叫,小熊越挣扎。
母熊的叫声折磨着龙甲岭所有的人。整整一夜,工地上的人都听到了,母熊在工地周围游弋,叫着,像黄昏唤孩子回家的村妇。
“这个葛二篓,喊啥熊?熊来了,有麻烦了。”
工友们都不敢起来撒尿,早上起床,一个个被尿憋得满脸通红的人要找谷半仓。谷小冬被叔叔拉到工棚前,看着那些恨恨的目光。
那些人说:“小冬,是你藏的熊,引来了母熊,交出来吧,真要有人让老熊吃了,你就完蛋了。”
“熊可不是闹着玩的,林子里一猪二熊三虎,都是不能惹的。”
吕队长还带来个指挥部的红脸男人,叫什么苏工,脸上像有红斑狼疮,对谷小冬和他叔叔谷半仓说,把小熊交出来,他是代表指挥部来谈的,不然要罚款,还要坐牢。
“我们已经寻找老熊一天了,没有踪影,它藏了起来,它要是偷袭我们的施工队,咬死了人,一切要算到你的头上,不坐牢就枪毙!”苏工穿着深筒雨靴,手上的树棍打着旁边的树枝,斩钉截铁地对谷小冬说。
葛二篓站在苏工的后头,一张脸肿得很厉害,死鱼一样的眼珠子还沾有大熊洞里的绿水,像眼里搁了两只青蛙。这事扯大了,一定是他找了指挥部。
这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谷半仓叔侄威吓住了,他们没见过这种阵势。谷半仓对他们说:“指挥部要交就得交哩,我们服从指挥部哩。就是我侄子不懂事,葛二篓捉的,卵子少了一颗,他觉得可怜就收养了这小熊。当时嘛,没见着母熊呀,说不定昨天晚上的老熊跟这小熊没关系呢。让二篓做证,他见到过母熊吗?有母熊,他敢弄破小熊的一颗卵蛋吗?否则我们也不敢抱走呀。”
葛二篓矢口否认道:“半仓,别瞎讲,我与这熊那熊没关系,莫扯我呀,你们捉来就少了一颗蛋蛋,我咋能唤来熊哩?饶了我吧,我根本就不是我,我的魂还在大熊洞哩。”
炊事员刘腊货等苏工走了,凑到这边小声说:“苏工想吃熊掌。”
大伙“啊”了一声。刘腊货又说苏工肾不好,家庭面临崩溃,听说熊肉能治这个病。吕队长轰着刘腊货说:“你别造谣了,他肾好不好你咋知道的?乱弹琴!指挥部是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一定要将熊轰出我们工地,不然,我们的人身没有保障,怎么能加快施工速度?”
刘腊货又对谷半仓抱怨说:“你侄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吗?不是葛二篓,就是你谷半仓瞎搞把老熊引来了。”
谷半仓笨嘴笨舌,加上手和嘴抖动,说:“刘、刘、刘腊货,我又不认识老熊,我、我有这个能力让熊来?你不要说屁、屁话。”
“熊是害兽,咱们保护它做啥呀?轰不走,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轰吧,先轰轰,大熊小熊,都轰走,不然后患无穷……”吕队长说。
白天,龙甲岭的太阳还晒着龙甲,金灿灿的,到了晚上,大风突起,大雨突至。有人以为是落叶,像暴雨,砸在工棚上,出去一看,果然是暴雨。
谷半仓给侄子谷小冬说:“指挥部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我们不交出小熊,就会被赶出施工队,让我们回家。”谷半仓说:“咱们赶快交了,不然工钱也拿不到,在这里虽说辛苦,但一天有近百元的收入,爹亲娘亲不如钱亲。”谷小冬只好答应了。
谷小冬给小熊喂了最后一条干鱼,这是他在山溪里捉的。小熊吃着鱼,心神不宁地摇摆着身子。颈上没了绳子,谷小冬绾好拴它的绳索,在心里说,小熊,去见你的亲娘吧。小熊远远地打量着谷小冬,小眼蒙蒙眬眬,似乎知道这个人要将它放了,它有点兴奋地用舌头舔他,用头在他的胸前蹭,用脚趾抓他的脸。它两只前掌软绵绵的,好像要跪下,两个耳朵晃悠着,红色的鼻子不停地弹动。
谷小冬准备提前放了小熊,他想着炊事员刘腊货的话,那个脸红得瘆人的苏工想着用熊掌治病,他怕把小熊交给他们后,被他们杀了取掌子。小熊这天显得异样,兴奋、焦躁,不停地扭动,谷小冬决定了要趁那些人来捉它时,提前将它放了。他正准备往洞外走,一个人爬了上来,在洞口滑呀滑呀,顺着山沟而来,他一身黑衣,淋得湿漉漉,身上瓦亮瓦亮,像个妖怪趴在泥里,蹬着脚下的树叶稀里哗啦地响。谷小冬往下一看,是头发乱糟糟的叔叔谷半仓。
“小冬,你要到哪里去?”
谷小冬抱着小熊,指着山沟说:“我干脆先将它放了。”
谷半仓说:“人家要看到小熊,不然还以为我们转移地方又藏起来了。”
“他们要是杀了小熊呢?”
这时,母熊的叫声出现了,熊的叫声很像受伤的狗,尾音拖得很长、很浑浊、很悲伤,似乎不及一条狗的叫声凶猛。抬头望去,那声音像是从大熊洞上面传来的。熊直立起来像体态臃肿的老人,这是假象,熊的奔跑速度惊人,你若惹它,它就像一道闪电扑向你,扒下你的脸皮和下巴,或者一掌将你拍死,像拍一只苍蝇。
谷半仓看到谷小冬要放小熊,一时急了,头撞到洞口的石头,“咚”的一声,捂着头就旋转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石壁扶着站住,就朝沟下大喊:“他要放了,他真的要放了!”
谷小冬一瞅,沟底下还有三四个人,都在雨里,他们正在往上爬。听到谷半仓的喊话后,那些人停了下来,拧着脑袋朝上看。
小熊叫唤,谷半仓一巴掌朝熊扫过去,对侄子说:“小冬,你不能丢,他们来人了,让他们去丢,等母熊找他们算账。你当心点,万一倒点什么霉,俺哥俺嫂俺那老头都饶不了我……狗日的葛二篓,害死咱们了,弄头小熊让咱们讨麻烦。不要也好,熊毕竟是熊,不是狗,别玩了。但愿三叠潭里面的鬼早点将他掳去,早点让他被雷管炸死,也早点让他住的野猫沟成为垃圾场,把这狗日的臭死……”滑雪场的垃圾填埋场就在葛二篓住的山沟里,葛二篓要拆迁搬家。
就像一辆车翻下山坡,母熊的叫声带着机械事故的噪声,从龙甲岭的森林里传过来。谷小冬抱着小熊往沟里走,那几个人不知躲到哪里了,他叔叔跟着他,一个劲叮嘱他看着前面。小熊在怀里扭动,想到地上去,呜呜呀呀地哼哧,像是回应母熊的叫声。母熊的叫声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一忽儿在大熊洞,一会儿在三叠潭。小熊踢蹬着,谷小冬就是舍不得放下它。雨在下着,地上滑,加上小熊乱动,他绊上了一根藤子,叭地摔在了泥水里。他爬起来,小熊不安地哼叫着,谷小冬眼前浮动的画面是有人下它的掌子,划它的蛋子,剁它的头,剥它的皮。他更紧地把小熊搂在怀里,预感它活不过来了。谷半仓拿着刀在旁边替侄子砍着打脸的树枝,整个山沟和森林都是流水的声音,大树因为经受着雨水的冲刷,叶子呜咽号啕,一片噪响。
母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
谷半仓一把拽住谷小冬,说:“小冬别走了,放下它,让它自己跑!”
谷半仓倏地从谷小冬怀里把小熊夺过去,猛地往远处扔去。这一下扔得很远,小熊撞在一块石头上,滚下来,站不起来了,啊啊哇哇像瘸了腿。这时,谷小冬看到叔叔拿刀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眼睛和鼻子也在抖。他要跑了。
“这个独卵,快走啊!”谷半仓在喊,在为小熊加油。
小熊僵硬的身体不协调,嘴里哼唧,好像在说着什么,它快疯了,因为兴奋不安快疯了。它这个样子,它的母亲还能认它吗?谷半仓捡起一块石头去砸小熊,想让它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谷半仓的小腿抽筋,大腿也抽筋,迈不动腿,他当然希望小熊离他们远点。谷小冬往后一瞥,出现了几个跟随而来的人影。
小熊试着走了两步,它确实被谷半仓摔伤了,但很快它就恢复了,先是跳了一下,有些胆怯雨水的狂肆,草和石子被它扒拉得乱响,好像一条狗发现了老鼠。它蹒跚着走了几步,突然小跑起来。
前面没有母熊,林子昏暝,雨中的天光反射着树的影子,把它们抻长。四野天昏地暗,从浓密的雨雾里终于传来老熊浑浊的叫声,像是地底深处囚禁已久的声音,它一定是嗅到了小熊的气味,也听到了小熊的呻吟。
“小冬,走呀,小冬,快跑!”谷半仓喊。
谷小冬像被钉子钉在了那里,他想看小熊是怎么走的。结果他看到了那个暗幽幽的影子在前面的林子里出现,是母熊的影子,在森林里长大的人,眼睛能在黑暗中分辨出物体,对光线非常敏感。前面移动的影子体积在变化,这种细微的变化谷小冬能捕捉到,肯定不是风雨在摇撼树木。
小熊向母熊慢慢跑去,经过了痛苦的分离和折磨,它依然认识自己的母亲。
此刻,前面的林子突然出现了一道耀眼的光,像着了火一般。一声嘣啪的炸裂声,火光越来越大,煌然闪烁,林子像被闪电击中,一片通明。火焰冲腾而出,一股肉体毛发被烧焦的怪味向这边吹来。
母熊嚎叫着,它触电了。
谷小冬看见有两头老熊正在空中奔跑,随着那电弧腾起的光芒,两头老熊浮动着四肢,宛如在水里划拉着,在雨雾中飞翔。
熊的魂魄飞走了。
小熊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它显然被惊吓到了,它看到它的母亲在火里扑腾、抽搐,倒地又爬起来,拍打着呼呼啦啦的泥水和火焰。
是谁在林子里布下了猎杀母熊的电网,后来查无实据,雨水将证据全抹去了。
那个大雨如注的夜晚,那个半夜,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谷小冬记得他重新抱住了小熊,没有人管这头小熊,他带它回到工棚。有人丢给小熊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好像是心肺。小熊呜呜地哭着,不吃,它后来去那堆被烧焦的血肉里寻找到了一个东西,衔着,吧嗒吧嗒地吮吸起来,是它母亲的奶头,它边吸边呜咽,像人一样抽泣。
小熊吸着奶,突然变了性子,这时人们看着它小而温和的眼睛,变成了青鼬心怀鬼胎的眼睛,它露出了尖尖的牙齿,到处乱抓,它抓到了血肉中的一只眼睛,爪子锃亮如刀,将眼珠子闻了闻,放进嘴里,嚼得嘴边黑水四溢,它吞进去了。它强迫自己吞进去。
小熊的这一举动被葛二篓清楚地看着,葛二篓被小熊的变化吓得连连倒退,结果踢倒了刘腊货塑料壶里装的苞谷酒。葛二篓这一脚太急,劲有点大,将酒壶踢得有点远,酒壶倒在地上,因为没盖住,酒汩汩地流了一地。刘腊货去抢他心爱的酒壶,哪儿还有,五斤酒舍不得喝,全喂了泥土。先前因为有嫌隙,加上葛二篓老说刘腊货打菜时报复他,给他打的菜连油星子也看不到,这次,刘腊货认为葛二篓是故意泼了他的酒。一个小气鬼,又是酒鬼,酒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琼浆玉液。于是,他抓住了葛二篓的领口,要葛二篓把地上的酒舔干净,并且赔偿他五斤苞谷酒。葛二篓也不是衰货,山里的人没见过狠的,再狠比野兽狠吗?他不可能像狗一样舔地上的酒,并且说电网是刘腊货放的,就是想搞下酒菜。
刘腊货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薅住葛二篓的裤裆非得要他舔地上的酒,并说他诬陷,手就掐得有些紧了。葛二篓一挣扎,裤裆里面最易疼痛的蛋丸就被刘腊货逮到了。刘腊货哪还舍得放手,葛二篓就像小熊被夹住睾丸时一样喊叫起来,疼痛是一样的,不管是畜生还是人。而且这疼痛很特别,是第一次碰到,缺少叫喊表达疼痛的经验,就模仿小熊的叫声:“啊啊哟,刘腊货你个狗日的,刘腊货你全家不得好死,我还没生个儿子哩,哇……”
葛二篓两个女儿,的确还想赚了钱生个儿子,没儿子就传不了葛家的谱派,女儿生的毕竟跟女婿姓。可刘腊货这杂种要断他的后,太恶毒了。
“你放手!刘腊货,我菖你驴日的!”
葛二篓当天晚上裆里就肿了,肿得像个气球,谷半仓用做菜的调和油帮他搽了,还是疼了一夜,叫唤了一夜。
葛二篓跟踪了刘腊货几天,在他野外拉屎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将一根雷管塞进了他的肛门。
炸倒是没炸,但刘腊货被拖到县医院,切除了三厘米被捅坏的直肠。
二十天后,刘腊货和葛二篓都回到了工地,寻找金子的什么遥感航拍探宝队早已无影无踪,为造滑雪场将山体削平了不少,也填了不少山沟。
葛二篓的一只蛋蛋坏死,在家里老婆闹得不可开交,村里人听到了工地上一头小熊的故事,也笑他成了独卵,说:“这不是报应是啥哩?你捏熊的,人捏你的,一报还一报,扯平了。”葛二篓老婆死活要跟他离婚,天天吵得他不安生,再加上垃圾场开工,他家要搬家,最痛苦的是坏掉蛋子后,听说生儿子没指望了,葛二篓焦头烂额,只好回到工地干活。
按照葛二篓和刘腊货双方协商,县法医鉴定中心判定双方都是八级伤残,互相道歉,不追究对方刑事责任。只是吕队长损失巨大,为他们付了几万元医药费,事情算是暂时解决了。
葛二篓走到龙甲岭黑水河,一路上是紫色的醉鱼草花,一串串地横在路边和山缝里,它们非常像大还魂草驳骨丹。还有漂亮如仙女一样的耧斗菜花、卷丹花,这些花草,成簇成串地盛开、袒露,毫无忌讳。
他走上山坡,竟然看到山坡上开满了深蓝色的醉醒花,哎呀,一条蓝色的大河,泛滥到山坡的尽头,跌入云雾蒸腾的峡谷。花间蜜蜂嗡嗡,虫蚊飞舞,在阳光下显出恶毒的狞笑。在浩瀚的天空下,风吹过,一浪一浪的醉醒花像大海的波涛,动荡着,让人晕眩。蜜蜂们昏倒了,在地上挣扎,它们的嗡嗡声像雨点一样浸透着哀求、惑乱,落到地上。它们被醉醒花的花粉迷晕了,在它们千千万万的复眼中肯定看到了恐怖的幻象,醉醒花是幻觉草。大蓟、大戟、鸭嘴茅、萱草花点缀其中,大蓟在它们的边界上森严守卫。这些美丽的醉醒花,让葛二篓打了一个兴奋的冷噤,接着他笑了。
他在蓝色的醉醒花地里撒了一泡尿,独蛋依然疼痛。
他撒尿的时候就想发狂,醉醒花泡的酒,喝过之后人是会发狂的。他最早在伐木队,肩扛着051 油锯,一个姑娘拒绝过他,冬天分别的时候他邀请她品尝了一种蓝莹莹的酒。这个甩掉他的女工后来找了个东北人,到了东北后,每到下雪天,这女工就会突然脱光衣服,赤身裸体在大雪中奔跑、跳舞,到医院什么病也查不出来。这女工在某一年大雪纷飞的时候,脱光衣服跑进了林海雪原,再也没有回来……
远不止这些。喝过这种酒后,摘花泡酒的人摘花的时候做过什么动作,饮者醉后就会做什么动作,但是泡酒的人不会发狂。
葛二篓一把把采摘醉醒花,他伸出手指,龇出牙齿,做抓刨和吃人的动作,他像一头野兽,怀里揣满了醉醒花,在那里又咬又踢又打,嘴里发出熊一样的叫声……
小熊的趾甲越长越尖,牙齿越来越利,口涎腥臭,会突然吓人,亲热时会让你身上哪儿疼痛,一看,肩膀上或者脖子上有血棱子。
这熊留在施工队,是因为刘腊货和葛二篓互殴之后,没人再敢打这熊的主意,加上小熊还是蛮可爱的,就让谷小冬养着了,反正他们一起睡山洞,不碍别人的事。
有一天,吕队长正在啃苞谷,小熊从后面伸出手掌夺过他的苞谷,吕队长感到嘴巴火辣辣地疼痛,手一摸,满手血。再一摸,嘴咋变长了呢?
吕队长的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从侧面呼呼冒气。他咆哮着大叫:“谷小冬,你娃子今天可摊上大事了!”
谷半仓听到吕队长气呼呼喊侄子的名字,过来一看,吕队长的嘴被撕开了,正用卫生纸捂着嘴巴,卫生纸全是红的,嘴还在流血。流血过多,他脑袋都有点变形了。刘腊货忙刮来一把给吕队长止血的锅底灰,火上浇油地说:“熊是吃人的东西,哪有人来养的?只有山里野妖精才骑着老熊满山跑,这情景老辈子人都见过。熊可野蛮了,放在人堆里养,不是害人嘛!”
“熊从不乱咬人,除非与你有仇。”葛二篓阴阳怪气地说。
谷小冬端着碗蹲在一棵树下吃饭,一时间没看紧,这小熊就给他闯下了大祸。葛二篓说:“小冬,你得把你家的腊肉全搬来赔吕队长了。”
吕队长要谁在这里干谁就在这里干,要谁滚谁就得滚。加上上次他赔了葛二篓与刘腊货两人不少医药费,这次自己被抓伤了,捂着血淋淋的嘴,怒火中烧,抄起灶前的一块劈柴就朝小熊打去。熊的背上突然遭了这一痛击,趴到地上,幸无大碍,转过头来,就朝吕队长龇出锐利的牙齿,眼睛红煞煞的,并发出从来没有过的咆哮声。
熊这么一叫,震天撼地,吕队长打了一个哆嗦,定眼一看,小熊的胡子噌噌噌长出来了,围了一圈在它黑黢黢的嘴上,嘴角流着恶臭的黏涎,就是个怪物。他刚准备打第二下,小熊却先出击了,朝吕队长一个猛扑,吕队长闪到一边,还拉了刘腊货一下,让他挡着了。吕队长飞快地跳上桌子,手上高扬着劈柴,汗水直淌地对熊怒吼道:“敢撕我老吕的嘴巴,反了你这臭熊瞎子!”
几个工友立马围拢来,挥锹的挥锹,拿刀的拿刀,将熊撵出了工棚。小熊还算小,二十来斤,还是有点狗的憨态,手上拿着抢到的苞谷。它靠近谷小冬,没有了攻击性,又恢复了温驯的样子,吃着苞谷。但这熊慢慢有了攻击意图,有时候,它会露出成年熊的本相,特别是在某一刻,在有人欺负它时,它的眼里会射出仇视的光,仿佛心里的仇恨从没忘记,并有了成年熊的算计。
吕队长被这头熊折磨得人财两空,伤及自身,不能再忍了,对谷家叔侄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他们滚,要么让熊滚。
谷半仓、谷小冬、小熊,被隔离在门口,就是要他们表态,要迅速处理,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威信和形象,吕队长被抓成这样,一定会破相,这让他情何以堪!
谷半仓说,他侄子小冬去山里将小熊放过,放了两次,它又回来了,咋办?吕队长不容再讲,站在桌子上,将手上的劈柴丢到谷半仓面前,意思是催他动手。谷小冬因为害怕,嘴里说着“不不不”,并护住小熊。
“的确是头害人熊,死了是最好的结果。”葛二篓说。
“谁捉的咧?谁造的孽?”谷半仓问他。
“你咋不打呀?”刘腊货在那儿对着葛二篓嚷嚷。
“腊货同志,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我只要举起劈柴,你就会举报,你这货会把人往死里搞,坏事做绝!”
“跟这熊一个卵样,独卵咧,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刘腊货喊。
葛二篓被气得半死,指着刘腊货的鼻子说:“你还有几个屁眼想插擂炮?”
谷半仓下了狠心,说:“算了,别吵了,我自有安排,大家都消停了,好吧?”
吕队长的血还在流,这事紧逼,谷半仓只有出手。小熊真的不是小熊了,毛很柔软,但身坯不小了,因为犯错被打后在角落里发抖,四个掌子在地上乱磨,谷小冬夹着它,它还是在他胯腿下乱动。谷小冬气恼地扯过它正吃的苞谷,扔得老远。谷半仓叫上葛二篓夹着熊,找出一个碗,去了宿舍,捧出一碗红光闪闪的酒来,对大家说:“你们都知道我有风湿,在喝这羊角七泡的酒。这酒不能多喝,平时只能喝半两,这碗有一斤,喝下去就是大毒,比百草枯还灵,皮肤一块一块地炸开。”
这是要小熊的命了,他又拿出三颗他挖的乌头,啪啪用石头砸成碎片丢进碗里,对大家说:“这是乌头,大家都可做证。”
乌头更是大毒,谷小冬不让他叔干,哭着说:“不行的,不行的,叔,不要害死小熊。”谷半仓管不了这许多,对他说:“你把你爹妈找来赔吕队长,你家有啥赔的,赔两千斤苞谷?”
有的说,让它死也不必嘛,用铁链子拴上不就得啦,或者将它交给公家也行。
谷半仓说:“今天不是它死就是我与小冬死,饶不了它,这东西太害人了,咱一个农民,再咬了人咱就是把祖宗的屋场卖了也赔不起呀。”
谷小冬怎么拉、怎么哭,那小熊今天也难逃一劫。只见葛二篓死死夹着小熊,谷半仓给小熊灌毒酒,还得腾出一只手来抓住阻拦的谷小冬,抓他背上,就像插了一把刀。小熊本来见了葛二篓就躲,就发抖,就夹着尾巴快跑,现在被葛二篓彻底制伏了。
在谷小冬反抗叔叔时,吕队长直挺挺地过来了,将嘴上的伤口对着他,那伤口红闪闪地翻开,肉像烂絮,裹着血水,看了着实吓人。有啥好说的?大家都冷漠地看着谷小冬,谷小冬孤立无援,大势已去,无力挽救了。
吕队长吼叫着让他们快刀斩乱麻,大家七手八脚掰开了小熊的嘴,谷半仓给小熊灌酒的时候,葛二篓的喉结像在喝什么滑动着,刘腊货的喉结、吕队长的喉结都在滑动,那酒味真香哪。谷半仓要人把他哭闹的侄子谷小冬摁住,三下两下,终于把那一大碗毒酒汩汩地倒入了小熊的嘴中。小熊任由人摆弄,嘴仰天朝上,呜呜地吞进了一碗毒酒。
谷半仓放下空碗,吐出一口长气,将小熊拉到一旁,系在一棵树上,准备看小熊叭叭地皮开肉绽。他还代表侄子谷小冬向大伙分烟,向大伙赔礼,说是让大家受惊了。
他们不让谷小冬靠近小熊,只等小熊醉倒,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了。
一直到傍晚,鸟在树上为争夺栖枝狂呼乱喊,大打出手,每天上演的鸟群集体斗殴又开始了。夕阳滑进了山的腹部,森林进入了混沌之中,但那头小熊依然精神亢奋,跳得很欢。它像酒足饭饱一样,还打着响亮的酒嗝,给树上的鸟吹口哨,摇摇晃晃地围着树转圈,黑缎子一样的皮毛在夕光下漾动,不晓得有多么漂亮。
大伙围在那儿,看那小熊打着醉拳,歪歪扭扭,这么毒的酒都没能弄死它,这是头什么熊啊!乌头可是真的,大家都认识,全随酒灌进去了,都亲眼所见,要是个人,早被毒死了。
“我说呀,你们也没想让它死,真想让它死,不就一刀结果了吗?净浪费好酒!”刘腊货说。
“那你咋不亲自操刀,刀是你的,你来!”葛二篓对刘腊货吼着说。
“狗日的葛二篓,老跟我过不去,你自己操刀呀。”刘腊货指着他的钐刀说。
嘴肿得像大红萝卜的吕队长对谷小冬说:“小冬,你现在不哭了,熊又活过来了,我本来想要你赔一万块钱的医药费,不赔不行。谷半仓、谷小冬,我看这熊命大,老天爷既然想留下它,自有它的道理,这样,你们去找村里的铁匠打根铁链子,把这熊拴到洞里去,最好拴在大熊洞里,这事就了啦,咱们也别外传给熊灌乌头酒的事,只当我老吕倒霉,认栽。反正咱也有医保,自己去医好了,散啦!”他挥着手,声音因嘴被撕烂而变了形,就像嘴里含着块铁。
小熊还在撒欢儿,这让谷半仓下不来台,让大伙看笑话,以为他弄的是假乌头假酒哩。谷半仓对吕队长搞链子拴熊的话以为是讽刺,实在懊恼不已,抄起自己的镐头,就准备朝小熊打过去。可吕队长拦住了他,并缴了他的镐头,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要有这个心,还是让小冬来,他作的孽他自己解决,与别人没关系。”
一个人拿来一个杯子,递给谷小冬说:“小冬,一劳永逸地解决算了,你先让小熊喝点蜂蜜,让它甜甜蜜蜜地走最好。”
这个人伸出大指头唆使谷小冬,谷小冬将那小半杯蜂蜜拿着,走近小熊。众目睽睽下,看来今天不弄死小熊他是走不掉的。它先用手指抠出蜂蜜,送到小熊的嘴里。小熊叽叽呱呱地吃了,用前掌来抢谷小冬手中的杯子,自己掏,就像掏树洞里的蜂蜜一样。谷半仓将镐头递给了谷小冬,低声说:“你不干,吕队长一万元的医疗费你出呀。”
这一万块钱逼着谷小冬举起了镐头。小熊吃完蜂蜜,看到了头顶上的镐头和一脸昏暗无情的谷小冬,这不是天天喂它吃喝、同它睡觉的主人吗?他今天要打死它?这小熊竟然一动不动,用两只沾满了蜂蜜的前掌蒙上自己的眼睛。
谁都没想到小熊会这样,以为它要发怒,可小熊竟然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任由它的主人对它施暴。
谷小冬的镐头落下去了,咚!一声闷响,这是真砸,它的头开了,流血了。可它依然直挺挺地坐着,用自己的嘴咬着自己的手掌,眼泪从它的眼角流出,亮晶晶的;血从它的额角流出,亮晶晶的。
大伙都以为它会乱踢乱跑,夺路而逃,或者与狠心的主人搏斗,将他的脸撕烂。
都没有。一片安静。没有熊叫唤,也没有人说话。后面是黑沉沉的人墙,跟山影一样沉重,伸着脑袋,像一堆木头的横截面。
它太疼吗?它被打闷了,不会吭声了?它嘴角耷拉,后来摇晃歪斜了一下,又坐直了。它捂着眼睛,始终捂着眼睛。它不敢看自己的血,不敢看平时对自己很好的主人那绝情的眼睛,不敢看那落在自己头上的铁镐头?它应该像一摊稀泥倒在地上,挣扎、抽搐,然后吐出血水和白涎,四仰八叉,露出它胸前白色的月牙印,了结它匆匆且悲惨的一生。
谷小冬真是发了狠,又不轻不重地给了小熊一镐。没有人喜欢它,它没有了母亲,也不能发情,没有欲念,就是回到山冈和森林,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没有活着的意义,这样结束生命对它未尝不是幸事。
它还没有倒,血溅到谷小冬的眼里,像石灰一样磨人。谷小冬因为用力,已经累趴了,胸口像有人用刀子在戳。他再也下不了手,他大叫一声,就往黑水河边跑去。
远处沉睡的山峰像无数个竖起的镐头,森林僵硬,知更鸟发出声嘶力竭的夜啼,像一根根钢针刺向夜空深处。黑水河流淌的声音像是丧歌,树脂的香味好似虫子一样爬出来,还有清香的水马桑和双盾木花,在夜晚送来它们的馨香。
小熊又躲过了一劫,竟然没有死,又活过来了。它是打不死的金刚,它叫狗熊,跟猫狗一样有九条命。在叔叔谷半仓的求情下,大家就饶了这头熊,觉得它可怜,也觉得它快死了,就让它自生自灭吧。
小熊再从山洞里走出来时,头上的伤基本愈合了,眼角还有血痕。可它像没事一样,什么也没发生,没人对它施暴,它对着太阳依然开心快乐,手舞足蹈。特别是对谷小冬依然如故,站立着拍打双手,用舌头舔他的手和脸,根本忘记了这个人曾经用镐头几次砸过它。它的伤口像一个十字从头顶往后脑斜过去,但它依然气宇轩昂,小眼睛里没有一丝哀怨和仇恨,好像砸的不是它,砸它的人也不是谷小冬。好像它总是生活在幸福中,从没被人毒打过,也没被人灌过毒酒。
最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说起来是一场闹剧。
工地上的人都在议论这头熊的神奇,咋就成了毒不死也打不死的熊咧,这熊究竟是啥东西?葛二篓笃定地说:“打不死的东西不管是熊还是豹子,都是山混子、妖怪,山混子、野妖精最喜欢吃鬼瞪哥的肉,鬼瞪哥就是猫头鹰,鬼瞪哥在树林里瞪着一双双鬼眼。猫头鹰的肉要用黄表纸包裹,山混子吃了之后会现原形。现了原形,你是一只虫也好,一条蛇也好,一只狐狸也好,一根千年朽木也好,就容易对付了。”
吕队长说:“葛二篓你就喜欢封建迷信怪力乱神,你有种弄只鬼瞪哥让这熊吃吃,看它变成什么怪物?”葛二篓说:“你们不信算了,你们不信我信。我坏了只蛋子,它坏了只蛋子,这么巧合?”
吕队长说:“你坏蛋子是刘腊货手贱,熊坏蛋子是你手贱,是相同的事情吗?”
“我不信弄不到一只鬼瞪哥来试。”葛二篓说。
他又请了那个老道士来,这次是悄悄的。他带着那个老头,拿着一口小铁锅和画了符的黄表纸去了林子里,准备找到了就架锅煮肉。
黄表纸让装神弄鬼的老头画了符,上面是一些奇怪的图案和字。在龙甲岭的老林子里,他们用弹弓打到了一只猫头鹰。猫头鹰在晚上出来寻食,但你用手电筒一照,它们就不动了,任由你打你捉。葛二篓和老头在那儿煮了,用黄表纸包好。
谷小冬这天将小熊牵到工地,找一片草坡系在那儿。中午吃饭的时候谷小冬端着饭和菜去草坡与小熊一起吃,他得给小熊匀一半让它吃。他将饭放到一个土钵里,还取出一些他抓到的虫子、摘到的野果。小熊饿得大喘气,见到食物就像见到亲娘一样,把地上的草渣泥渣一股脑全吃进嘴里。
葛二篓过来了,从他的荷包里拿出黄表纸包的肉,是几块煮熟后变得褐黄的干肉。葛二篓自己吃了一块,问谷小冬要不要,是野鸡肉,卤好了的。见到小熊,他故意说:“哇,这熊瘦成啥样了,跟吕队长似的!”他给小熊的土钵里丢了一块,心疼地说:“看它多少天没吃肉了?”又搛起一块大肉丢到小熊的土钵里。
他斜睨着旁边吃肉的小熊,小熊撕扯着猫头鹰肉,吧唧着嘴巴,歪着脑袋,吃得很爽,三下两下就吞进去了,一副连牙缝也没填满的饕餮样子,好像吃十块也不解馋,后腿立着,前掌鞠躬,乞求葛二篓再赏赐给它一块。谷小冬也在葛二篓的热情相赠下吃了一点“卤野鸡”肉,味道还行,他吃了两口,见小熊还在向葛二篓讨要,便把手上的半块肉给了小熊。
这时,吕队长从后面过来了,他伤嘴还是肿的,伤口缝过了。他见小熊站起来,先是一惊,变了脸,摸了摸自己嘴上的伤,权衡了它颈子上的钢丝绳,跑过去狠狠地踹了它一脚。小熊皮实,没有怒,也忘了面前的这个人是它抓过的,只是一个劲想讨肉吃。它盯着葛二篓,四肢着地,哈着精瘦的舌头,要吃,也用不屑的眼睛瞟着吕队长。
因为吕队长事先知道葛二篓在搞所谓“现形”的把戏,就袖着手等着看事情怎么发展,葛二篓会出丑呢,还是真有什么现形。他们等啊等啊,小熊吃饱喝足,在长满马糊梢的灌丛里,在开满了红色和蓝色花朵的地方撒欢儿,寻找马桑萢和地上的虫子吃。世界正常,美好、安静,伯劳在欢唱,歌鸲在跳跃,鸫鸟在啄虫。
什么都没发生,小熊不是妖怪,不是山混子,没啥现形,谷小冬也没有变化,倒是他们现了形,疲惫、僵硬、焦急,互递眼色。
收工后,谷小冬把小熊牵回洞中,不到半夜,整个龙甲岭就下起了暴雨,天空好像一口大水缸往山岭哗哗地泼泻。小熊开始拉肚子,大约是猫头鹰的肉不干净,或者变质了。山林里有其他野兽的叫声,谷小冬只有等天亮去寻草药来为小熊止泻。
一夜的雨,整个山冈都被淋得瘫软了,谷小冬在山坡上找到些乌梅和鱼腥草的叶子,回来给小熊吃了两把。小熊因为体态已经成熟,显得有几分沧桑,像是在森林里生活过很久似的,像是一头很有主见的、能抗击各种凶险的狗熊。
葛二篓问小熊的情况,谷小冬将实情说了。葛二篓说:“你就别让它吃什么鱼腥草了,弄碗我的酒去止泻,我从来是这么治的。”他甚至说,不止泻砍他的头。
葛二篓倒了一碗绿汪汪的酒,非要跟着谷小冬去看小熊。也不知是什么酒,葛二篓喝了一口,他很懂草药,止泻这种事算是雕虫小技,酒有药味,山里人都会泡几样药酒。端了这酒去,哪知小熊真的喝了,迫不及待,咕噜咕噜喝了。喝完后葛二篓连连说对不起,那肉他也吃了不少,应该没有问题的,但人吃得,不见得野牲口吃得。他这么说的时候,谷小冬看到喝了酒的小熊在拴着的钢丝绳里,做一种撕扯的动作,它这下喝醉了,像在发酒疯,在吃一只动物或是一个人。这是啥酒?小熊喝下就浑身呼呼地冒着热气,显得更加饥饿。还真止住了泻,却变得很亢奋,两只小眼充血,甚至眼睛里有阴森的、席卷而来的心机,它成熟了。它的爪子抓挠着,葛二篓不敢靠近,谷小冬也不敢靠近。
怕小熊被人捉走,谷小冬还是把小熊牵到了工地。这小熊满身奇怪的酒味,谷小冬问葛二篓究竟是啥酒,泡的啥药材,可葛二篓说:“又不是毒药,你老问个什么?这是我们葛家的家传药酒,百年秘方,不可外传。”谷半仓对这熊的状态十分警惕,小熊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往前奔着,拉着谷小冬往前直蹿,趔趔趄趄。小熊哪儿都不去,奔向一片醉醒花草中,那草长得很高,开出的蓝花妖冶夺目,在雨中也香喷喷的。小熊当即倒卧在花丛中,并且打起了如雷的鼾声。
谷小冬也开始腹泻,他给叔叔说,到时别忘了把小熊牵回去,他请假去指挥部,找卫生员开点药吃,他才不会喝葛二篓的什么止泻药酒。
雨还在下,但势头小了,整个龙甲岭在湿漉漉的雨云中穿梭,雾浓得像猪蹄汤。雨过后,满坡的芒萁和狗脊蕨伸长卷曲的嫩芽,金龟子和蝴蝶出现在它们的上面。夏枯草、玄参、过路黄、辣蓼,红红绿绿、黄黄蓝蓝,五彩缤纷,但在醉醒花蓝色的花潮面前都黯然失色。嵯峨的山峰像巨兽的利齿,张着大口,在天空下齐声吼叫。天空是晶蓝色,被暴雨刷洗得干干净净,就像新婚的床单。黄臀鹎、松鸦、灰胸竹鸡、山椒鸟或清或浊地鸣叫,声音轮番滚动。之后,黑漆漆的短脚鹎在灌木中跳跃,发出独一无二的婴儿般的哭声,一只刺猬或是一只狐狸在那边窜过。马鹿菌、鸡油菌、松菌、奶浆菌和有毒的鹅膏菌、白鬼伞都突然从草丛中蹿出来,亭亭玉立,搔首弄姿。
云山浩荡,岩石闪光。
不一会儿,乌云再次从喧闹的龙甲岭上升起,接着天昏地暗,众鸟扑翼,森林啪啪乱响。巴山冷杉林突然骚动不安起来,一只鸟跌落在石头上唳叫,一只松鼠栽了个大跟头。大雨即来,山洪即到,大伙匆匆地收拾了工具就过河往驻地赶。
回到宿舍,山洪暴发的声音就响起了,如果不是撤得快,所有工人都会被隔在黑水河那边。龙甲岭像一锅煮沸的硝粉,清香的树脂和植物香味立马被那呛人的霉味取代。连阴云黑雾都想幻化为山洪,凌空而降,冲毁工地。有刚修好的道路噼噼啪啪垮下的声音,就像一座山倒塌了,时不时像重锤把大家的心敲击一下。
小熊没有回来,谷半仓将侄子交代的事忘了,谷小冬想去牵熊,但已经过不了河。
谷小冬像掉了魂似的埋怨叔叔,他在工棚外边的雨水里大哭,抓住工棚前的树撞头。可是叔叔说,究竟是人的命重要,还是一头熊重要。当时山洪已经下来了,非常危险,顾了人就顾不得熊。不过谷半仓记起来,当时他是想回头去牵小熊一起走的,被葛二篓喝吼住了,扭住他就跑,边跑边说:“你不要命了,没见山洪下来了!”谷半仓踉踉跄跄地被葛二篓拉拽着,就这么落下了小熊。
谷小冬哭了一阵,就往外跑,一直跑到黑水河边。浊流滚滚,湍濑滔滔,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哗哗地流向下游,汇入三叠潭,浑黄的水冲击河里的石头,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谷小冬喊熊,它没有名字,他的喊声被震耳欲聋的洪水声淹没了。他沿着河边向上走,都是洪水,向下游走,还是洪水,一浪赶一浪的洪水,没有窄处。
他爬上一棵大树,但伸向对岸的枝丫太短,他往上爬。爬到很细的地方,如果往下跳,只能跳到河中心,离岸上还有老远,结局就是被山洪卷走。
他搬来了一根朽木,有些长,却只能搭在河里的一块石头上。看那石头,长着青苔,又是斜着的,他上去走了一步就差一点滑落水中。
谷小冬在河边转来转去,想听到熊的叫唤,没有,也许它早就跑了,但他断定它还在那儿。他似乎看见熊在如注的暴雨中扯着钢丝绳团团转,哀嗥,被困在泥水中。它的脖子被钢丝绳子勒出一条深深的大口子,但它依然想挣脱这根钢丝,去往山洞避雨,或者唤主人来解救它。
走到一处相对平缓的河边,谷小冬试着将脚探下,突然像有一头大兽在水下拽他的脚,他一下子滑倒了。他迅速抓住水边的一根藤子,身子就被水带着浮了起来。他紧紧抓住不放,被水扯着,他想探下脚,踩到实处,可身子在水上轻飘飘的,他呛了几口水,拽着藤子想爬上岸。这时,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是叔叔。谷半仓将侄子拖上岸来,见他迷迷糊糊,谷半仓放下他又给了他两巴掌,把他打醒了。谷半仓的疼爱像是惩罚,他看着谷小冬,眼里和脸上全都紧绷着,闪着寒光。
“你找死啊!你是不是想找死?”谷半仓一点都不客气,呵斥侄子,“那头熊总会有人要的,你急什么?”
“谁?”
“有人要的,有人肯定比你急!”
谷半仓把谷小冬一个人丢在河边,似乎怒气未消,一路骂骂咧咧走了。
谷小冬回去的时候,看见叔叔手把着漱口的杯子,工棚里全是酒气,有一个煮着马兰头的炖锅,里面有见手青菌和松菌,有在小卖部买的花生米,酒是叔叔的药酒。他今日好大方,还劝酒。
“一头小熊总不能就这样让老虎吃掉吧?”
有人纠正那不是小熊,是头大熊了,不用钢丝绳拴着真会把人吃了。
“最好是它挣脱钢丝绳,跑进山里,咱这里就平安无事了。”吕队长说。
刘腊货咂着酒,说:“要讲老虎,这里连老虎的毛都看不到一根了,我们村几十年前有个叫张三的,他在龙甲岭打死过一只虎,常把虎皮披在身上去打猎。那虎皮很神,左滚变虎,右滚变人,后来怎么都滚不了右边,就变成了一只老虎……”
“敢情老虎是人变的!人变老虎,这事,我也听说过,谷半仓知道的,我们村的山头上住着一个‘五保户’老头,有一天早上起来,一板斧在门口就砍死了一头熊……”葛二篓说。
“我见过熊带四子的,非常稀少。一般是一子和两子。熊什么都吃,夏天吃端阳萢、马桑萢,秋天吃花栎树果子、青冈栎果子,椎栗、板栗都吃,特别爱吃蜂蜜,俺家里的十几桶蜂蜜,有一年被老熊吃光了。秋天熊就下山来掰苞谷,掰一个丢一个,所以熊是害兽,该打!”刘腊货说。
葛二篓说:“姓刘的,你咋不去打呢?你敢打吗?你不怕进号子吗?你胆子大哩,是人是兽你都能哩。”
刘腊货说:“葛二篓,你的酒好,你就他妈的嘴臭。”
葛二篓也拿了些酒出来,都是药酒,都说好喝。
谷半仓说:“你要是在林子里碰到熊,要走‘之’字,不能走直路,你若跑时要对着坡下的大树跑,然后迅速闪开,后面的熊躲闪不及,一头撞在大树上,倒地而亡。这是我老舅亲自遭遇的一次老熊,那头老熊四百多斤,就那么撞死了……”
喝到兴头上,他们按照龙甲岭的酒规,喝门杯、敬杯、还杯、对面笑、转杯、急流水、赶麻雀、跳杯、催杯、炮打隔山杯、左右杯、同凳杯、转弯抹角杯……他们吃的是一锅烂菜,但葛二篓采了不少的见手青菌,味道实在很好。
“酒没有了。”谷半仓说。
葛二篓说:“我还有嘛,酒我留下四斤,如果谁能把熊牵过河来,我全赏他,保护动物嘛,半仓、小冬,你们说行吗?”
如果能把小熊牵回来,还有人愿意出酒奖励,这不是很好嘛。葛二篓哪会这么关心一头熊呢?只是说说而已,就想撩撩那个好酒贪杯的仇人刘腊货。
“你有啥酒呀?勾兑的酒。”刘腊货讽刺说。
“就这个酒,你们爱喝不喝。”葛二篓指着他的药酒说。
“我酒不多了,葛二篓出四斤,我出两斤。”
葛二篓看刘腊货耳朵支棱得老高,只要提酒,他就会不要命。他是个“酒麻木”,整天除了做三顿饭,其余时间就是端个茶壶慢慢咂,别人以为他是在咂茶,其实是在咂酒。
“说好的四斤加两斤,六斤酒,把酒放这儿,不然就是扯蛋子。”
葛二篓真的把他的一壶酒提来了,谷半仓也把半壶酒拿来了。刘腊货将酒壶拧开闻了闻,香。
葛二篓激刘腊货说:“你真敢过河吗?你有这个狗胆?”
“你把酒交给吕队长就行了,啰唆个㞗呀。”
“行,君子一言啊!”葛二篓和谷半仓都说。
吕队长也在兴头上:“但不能不考虑到刘腊货的安全,那么大的水,他怎么过河呢?”葛二篓和谷半仓两个逗撩他:“出事咋办?这河平时不宽,也浅,到了山洪暴发,就跟长江似的,波涛汹涌,也许刘腊货对这一带熟悉,知道哪儿有地方过去,反正熊是会游水的,这倒不怕。就让那熊在山里饿下去不也很好嘛,让它衰弱,不惹事,然后交给指挥部。”
“就你那水性,不行。”吕队长连连摇头。
“他肯定能过去,他有这本事,你莫拦他。”葛二篓怂恿说。
“把熊牵回来,不就这点事?”刘腊货故作神秘轻松地说。
“是呀,就这点事,你有办法,你真牵回来,我还搭两包黄鹤楼满天星的烟。”葛二篓说。
“欺我哩?是不是欺我?”刘腊货瞪着眼指着葛二篓,两个对头又吵上了。
吕队长拉开他们说:“喝了臊尿就误事,你们冷静点不行吗?刘腊货,我说你就别充硬气好汉了,能过就过,不能过别过。”
刘腊货连颈子也是红的,喷着酒星子宣称:“老子三步跳过去不湿鞋,你们信不信?葛二篓,先把两包满天星买来都放吕队长手里。”刘腊货估计吃多了见手青菌,出现了幻觉并兴奋起来。
“买就买。”
葛二篓果然跑出去将烟很快买了来,放在酒壶上。嘴朝刘腊货翘着,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都赌上了,你们这些家伙,吃烂菜,喝烂酒,赌烂事,成烂人。我说,莫逞英雄,晚上还要给大伙做晚饭哩。”吕队长又补充道,“要不要个人陪你去呀,腊货?”
刘腊货摆手道:“算㞗,烂烟烂酒不够分。”他一边笑着一边从酒壶上拿起烟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揎起袖子,摩拳擦掌。
“过河熊没事,我亲眼看到一头老熊带着一头小熊过河,一点事都没有,就怕你这腊货真成了挂墙上的腊货。”葛二篓说。
“你才成腊货咧,你这一身腊肉,也装不了二篓呀。”刘腊货拍打了一下葛二篓的肩说。
谷小冬看到刘腊货从火堆旁站起往外走时,打了一个大冷噤,身子歪歪倒倒。葛二篓怕他反悔,还抢先恭候在门边,是给他让路的样子,十分谦卑和敬仰,好像一切恩怨都化解了。太阳有即将出来的征兆,雨点越来越小、越来越细,云雾越来越白、越来越薄。青山如画屏,天空如水洗。
刘腊货走出去带走了浓厚的酒气,人散了,有几个喝多了在火塘边打盹。谷小冬对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可理解,难道葛二篓和叔叔谷半仓不心疼他们的酒吗?
一个多小时,还没见刘腊货回来,谷小冬突然预感他回不来了。葛二篓守着他的那坛酒在跟吕队长扯闲话,谷半仓说头疼,回宿舍蒙头睡觉了。谷小冬看到叔叔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呜呜地咕哝什么。
吕队长虽然跟葛二篓说着话,但不时看手机,又跑出工棚瞧天色。他对葛二篓说:“你去看看刘腊货咋样了。”
葛二篓说:“我哪儿看他去呀?谁知道他从哪个地方过河的。”
“山洪好像退了不少,说不定他过了河哩。”吕队长说。
葛二篓不想动,他显然也喝多了,菌也吃多了,说自己面前有小人晃动。吕队长说:“你眼前的小人比我眼前的多吗?我现在全部被小人包围了。”
在吕队长再三的催促下,葛二篓喊谷小冬,对他说:“咱们去看看那伙夫怎么样了。”谷小冬迟疑着,葛二篓说:“还不是为你那宝贝狗熊,你不去没道理。”
又过了一个小时,到了傍晚时分,还不见刘腊货回来,谷小冬才答应跟葛二篓一起去河边。
他们走到黑水河边,碰到了一个人,用手套扬着同他们打招呼,一看是指挥部的苏工,他一脸恓惶地徘徊在河边。
他来干什么,是刘腊货约他来的吗?是想将那小熊弄死他们分熊掌吗?
苏工看见他们有些紧张,想躲的样子,说:“你们找刘腊货吗?”
“苏工,您在这里?”葛二篓说。
“我、我吗?我只是来这里察看水情的,偶然碰到刘师傅,说是要过河去,不知道他过去没,这水大呀……”
河水是很大,河水翻滚,咆哮如雷,响彻云霄,从山上冲下的水像瀑布一样陡峭混乱。刘腊货能过去吗?没有任何痕迹证明他过去了,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从哪儿过去呢?”葛二篓伸着青鹤似的长颈往对岸瞄着说。
土黄色的太阳趴在西边的山冈上,照着奔腾的河水。他们的目光掠过河面,看到对岸一片死寂,傍晚的静穆就像是默哀,河水像一个酒鬼吐出的秽物,一片难闻的凉腥气。
“老刘——”他们喊,“刘腊货——”
“有事了。”苏工沉重地说。
他像一具泥塑,呆若木鸡,望着湍急的河水,一动不动。他不停地吞着涎水,他的胃好像坏掉了,样子十分难看。对岸有只灵猫死死盯着他们,但是它不会说话,不会告诉他们对岸那头熊的情况,还有一个人的情况。
喊魂鸟在树上大声地叫着:“喔哦、喔哦、喔哦、喔哦……”
第二天,山洪依然在涌动,但水小了些。吕队长在指挥部找到了钢缆,大家拉牵着过河去寻找刘腊货和那头熊。
过了河,老远就看到了刘腊货,刘腊货倒在醉醒花地里,身子残缺不全,那头熊正舔着鲜红的嘴巴,它显然吃得太饱,在钢丝绳里又拉又扯又蹦跶。大家看到这一幕,没有人敢走近,恨不得往后跑。熊被拴在一片开阔的醉醒花中间,那片花草虽然被熊碾踏得有些狼藉,但雨后却出奇地茂盛,蓝莹莹的花就像绸缎在风中轻轻飘摇,秀艳异常,就像村姑唱的一首山歌,在一缕一缕飘过的白云间,舒展着她们绝世的美丽。
原刊责编 张 哲
【作者简介】 陈应松,江西余干人,生于湖北省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豹》《天露湾》《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全国环境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小说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美丽中国”生态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多部长、中篇小说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湖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文学创作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