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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到这个地方会迷路。

镇海路小广场是整个民国别墅区的中心,有六条路辐射出去,每条路又不断分岔,即便是南京本地人,如果不按着路牌走,你也很可能会离你的目的地越来越远。这六条路把几百栋风格各异的别墅分成了好几个片区,这些片区正陆续修整,最早修整的那个片区已经变成了酒店、茶馆、书店聚集的民国风情区。古朴的街灯放射着簇新的灯光,照射在时髦的男女身上。

尚未开始修整的片区却寂静得多了。人迹寥寥,灯光昏暗。有的别墅院门口的灯都坏了,两根门柱只亮着一盏灯,和院子里孤独昏暗的灯光呼应着,勾勒出西式别墅复杂的轮廓。如果是白天,你能透过围墙上的花窗看见颓败的花园,两棵树之间挂着一根绳子,胡乱晒着衣服;屋顶即将滑脱的檐瓦下面,蛛网一样拉着凌乱的电线。

大路连着小径,弯曲着通往一栋栋别墅。昨天傍晚,志铭收到那封信后发了一会儿愣,胡乱吃了晚饭,忍不住骑车来了。夜晚的别墅群就像夜色中的迷宫,每条小径都可以进去,最终也都能找到出口,不至于被困在里面。但显然,要找到他想去的那两间房子,真不是那么容易。别墅区里的树的年龄可能比房子还要老,古木森森,树影婆娑,像一个个鬼影;间或传来几声古怪的鸟鸣,叫得人皮肤发紧。这几天阴雨,道路湿漉漉、黑乎乎的,路面上的交通标志都像被黑暗抹去了,志铭只能依照残缺的路灯勾出的线路往前骑。周围的模样依稀有些熟悉,他似乎是离信里指明的地址不远了,可他无端紧张起来,飞快地骑到一盏路灯下面,略一停留,蹬上车子就跑了。

今天依然是阴雨天。但毕竟是白天,所有的房顶上都明晃晃的,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给周边增添了一丝活气。接到这封信之前,志铭已经好多年没有探访民国别墅区,偶尔不得不穿过,他也只从大路一掠而过,从来不拐向任何一条小径。二十多年前不是这样子的,那时他算是常客,他和建国他们几个,经常会到大刚的家里玩。大刚的住处是别墅区里的两间平房,虽然大刚人有点转,并不欢迎他们去,但他们实在无聊了,还是会拎着酒瓶到他那里去喝酒、打扑克、吹牛。谁叫他一个人住得那么僻静阔绰呢?

别墅很旧,路的走向也没有变。昨晚的夜色中,他恍惚中还曾觉得已经接近了熟悉的街景,可在这大白天,他居然稀里糊涂地疏忽了路牌,一不留神从小径骑上了大路。信上的地址就摆在上衣口袋里,可他居然从地址上的别墅片区穿出去了。这是六条大路之一,而大刚的平房是在一条小径的拐弯处,肯定是他在小径的某个分岔处走错了方向。可恨的是身后的小径出口处居然没有路牌,可能是掉了;更可恨的是各栋别墅缠绕交错,并不全部朝南。他刹住车子,一时间不辨南北。

志铭定定神,伸腿支着路牙,掏出口袋里的信看了看:菖菖路菖菖号附 1。大刚的家志铭是熟悉的,但这个地址他并不熟悉。他们那时过来玩,哪儿需要什么地址呀,一溜就过来了。这地址被写在纸上,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此时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邮筒。这东西现在基本已成了摆设。看到那邮筒孤零零地却被漆得簇新,他忍不住笑笑,脸突然又僵住了——他上衣口袋里的信,不正证明了邮筒还有用吗?他甚至觉得这封信正是从这个邮筒发出的。这当然是鬼扯,大刚已经离开南京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他回来过。志铭脑子突然一亮:他们那时去大刚家时似乎总是看见一个邮筒,如果这邮筒的位置没变,就说明大致的方位没有错。志铭果断地掉头,重新骑进了小径。

小径寂静寥落,还在不断分岔,他沿着围墙,东张西望着往前骑。前面的围墙上挂下一蓬巨大的绿植,他不得不让开去,拐到路的另一边。一群鸟呼啦啦飞起来,像一阵怪风飞远了,只有两只大黑鸟并不飞走,在上空盘旋几圈,落在屋顶上,嘎嘎怪叫着。

这是乌鸦。叫声很刺耳,每叫一声,树叶似乎都会哆嗦一下。志铭停下车子,盯着它们看。

他明白了,他已经找到了地方。那一丛遮住墙面的绿植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年它们只是围墙里面的灌木,还没有人高。这院子里那时就有很多鸟,都很小,在竹林树丫间蹿跳着叽叽喳喳。似乎这么多年没来,小鸟长大了,变了种,成了乌鸦。夜晚,它们可能还会变成猫头鹰。

绿植正好把围墙上的门牌挡住了,像女人古怪的刘海儿,挡住了眼睛。志铭把绿植拨拉开,看见了信纸上的地址。门牌只剩下一颗钉子,锈迹斑斑地垂在墙上。路牌下的铁皮门很难发现,它被漆成了和围墙一样的黄色。

志铭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封信。他家楼下的那排邮箱早已落满了灰尘,只有属于他的那个偶尔还会有样刊寄过来。他是个写小说的,写得少,发表得更少,即便如此,样刊过来,总还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昨天中午,他拉开邮箱门,看到里面空空如也,略有点失望,正要把门关上,却看到邮箱的底部有什么东西。一伸手,才发现是一封信。

信封是手写的,看不出是谁来的信。志铭忍不住好奇,当场就撕开来,略一扫,立即盯着下面的落款。他的眉头皱起来,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名字他是想起来了,但信的内容却一时看不太懂。脑子里轰隆隆的,似有无数的飞机在天空中穿梭轰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使劲晃晃脑袋,手在脸前挥一下,赶苍蝇似的。他上了二楼的家,朝家里打麻将的方桌看看,径直进了卧室。那几个都是老婆的牌友,烦得很。志铭摊开手里的信,坐在床前的电脑桌边发呆。

来信的是王大刚,三个字一笔不缺地落在结尾,其实他只写个“大刚”,志铭也能想起是谁。早前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就是大刚大刚地喊,这么煞有介事地姓和名都写全了,郑重得奇怪。更奇怪的是,信里明确使用了“兹有颐景路菖菖号附 1 平房两间”的字眼,说明系私有住房,从现在起由贾志铭使用居住。这封不伦不类的信,十分类似于合同、协议之类,显然具有某种法律功能,可具体的指向又不太清楚,既不像遗嘱,又不像赠予,倒有点像是某种托付。

这封信来得蹊跷。颐景路别墅区正在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改造,媒体上宣传得很厉害,这谁都知道。可志铭从来不关心,这不关他什么事。当年的那些兄弟早已各奔东西,很少联系,按他们的说法,走的走了,傻的傻了,没什么玩头了。走了的是大刚,傻了的,说的就是志铭。志铭自己都知道,就在大刚突然不辞而别的那当儿,他的脑子就开始迷糊了。他本来话就不多,后来几乎成了个哑巴。木头木脑的,目光呆滞——对着镜子看,他自己都承认这一点。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总觉得像是心里装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破不开。慢慢地,脑子里仿佛结了个东西,像一个实心球,混在他的脑浆里,却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很怕那个东西破开。每当感觉到那个实心球,他就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一下,把思绪扯开。他一直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好在还有酒。以前几个人一起玩的时候,他基本上只是陪陪,端端杯子而已。大刚不知去向后,他就开始喝酒了。自己喝,天天喝,也不多,一天半斤而已。这半斤酒分两顿,中午的二两五保证他神志正常,上街不至于钻到车底;晚上的那一顿,能让他酣然入睡,即使做梦,即使梦见大刚之流,也不至于过于深入,绝不会把脑子里那个球弄破。

刚学会喝酒时,这个度不好掌握。喝少了,他骑车上街哪怕离那片别墅区还远,脑子里就会有电火花,吱吱地像要爆。他只能每天跨上车时提醒自己绕路。有一回他光了火,晚上喝下了一整瓶——他倒要看看脑子里的实心球里究竟是个什么鬼!不承想,这一瓶酒搞得他烂醉,醉得昏天黑地,吐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他老婆,也就是当年的女朋友把他送到医院,才捡回了一条命。醒来后头疼,身子软,奇怪的是,脑子里的实心球找不到了,碎了,碎成了粉尘,像黑乎乎的墨汁均匀地混在他脑子里。正奇怪着暗自庆幸,老婆却古怪地看着他,总像有什么话说。志铭也不敢问啊,不过他不问,老婆却也开口了:“你喊大刚了。”志铭一愣,说:“什么大刚?大刚又不是女的。”老婆说:“可你不是一般地喊,你是鬼叫鬼喊。你说菖你妈大刚别搞了,我要走了——你们搞啥呢?”志铭哆嗦了一下,呆了。老婆说:“你们这帮人,能干啥好事!不是杀人,就是放火了!”

说着她哧哧笑了起来。家里臭烘烘的,从医院挂了两瓶水回来,他还又吐了一回。老婆还从来没见他喝得烂醉的样子,既厌恶又觉得好玩。她这是在开玩笑。他们恋爱结婚那几年,南京出过好几桩杀人案:一桩是两个大学生在山上谈情说爱,突然就挨了闷棍,男的死了,女生被强奸,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另一桩是在医科大学,有个女生在教室看书到很晚,然后就不见了,因为正逢假期前夜,同学都以为她回家了,假期结束后才发现少了人,最后才在教室边的下水道里找到了尸体;还有一桩最骇人:一个清洁工在垃圾箱发现了一袋碎肉,拿回家准备洗洗吃,却突然在碎肉里发现了一根手指,随后其余的尸块陆续在六个地点被发现了,最远的抛尸地点在老山,与南京主城区隔了长江。这三桩案子闹得人心惶惶,传言纷飞。第一桩案子成了无头案,好在知道的人不多;第二桩案子传得很凶,因为那个杀人犯曾被巡夜的校卫队员看见,他当时正在厕所洗手,支吾了两句突然撒腿就跑,没追上。当时还没有发现有女生失踪,后来在寻找女生时,女生的妈妈总是梦见女儿对她说:“妈妈,屋子漏水,我冷。”她妈妈耳边总是响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这才在下水道里找到了女生的遗体。这案子后来破了,破案的过程十分诡异:非典疫情防控期间,杀人犯的堂兄拒绝配合防疫,还犟嘴,被薅起来抽血,一查DNA才发现与多年前的强奸杀人犯高度相似,顺藤摸瓜,这才把那小子抓到。

志铭喝得大醉的时候,第二桩案子刚被破获不久。“非典”说来就来,说走突然就走了。大家被憋了几个月,万没想到病毒烟消云散后,倒还有条爆炸性的新闻。报纸上连篇累牍,曲折生动,把当年案犯的模拟像又印了出来,与抓住的凶犯对比。志铭的老婆抖着报纸说:“还真像哎,怎么当时就没对上?”她八卦嘴、老婆舌,志铭喝醉了,她捂着鼻子忍着酒臭伺候,嘴里不冒出“杀人放火”才奇怪。她居然很聪明地说:“你说警察为了证明他们画像的水平高,会不会故意把画像修得跟强奸犯更像一点?”志铭头疼欲裂,嘴一张喷出一股酒气:“你滚!”

他不想说话了。警察有那么傻吗?证明了画模拟画像的那个人水平高,不正说明警察的破案能力差吗?不过,警察也真的做不到“命案必破”,那桩最吓人的碎尸案就一直没侦破。据说,尸体被切成了两千多片,每个袋子里都码得整整齐齐。袋子有好几种,有黑的白的塑料袋,还有个印着“上海”两个字的旅游包。警察据此认为,杀人犯有解剖或屠宰技术,而且必须有单独的住房。那几天,南京刚下过雪,很奇怪的一场雪,报纸上说,下雪区域主要集中在市中心,市郊只飘了一点雪花。警察们吃苦了,他们踏着积雪过筛子一般地查,戴着红箍的居委会人员也问过志铭。他当然不敢乱说,他确实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积雪消融后也没发现什么线索,这案子就这么挂着了,慢慢也就淡了。据说这桩案子现在已经成为网上的“十大悬案”之首。

志铭那次大醉后,测出了自己的安全酒量。他天天喝,决不多喝。那一场醉酒似乎曾把实心球搞破,均匀地混在脑子里,可酒醒后,那实心球却又凝结出现了。好在它不再在脑子里滚动,它只待在最幽暗的深处,大概已结在脑壳上,成了个小瘤。里面藏着什么内容,志铭不知道,也不再触碰。每天的半斤酒,刚好能够支撑他到单位混混,有时还有余力能写个几百字,凑成他自以为是的“小说”。

他写的是“纯文学”——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老婆却说:“还不就是言情小说吗?”也是啊,一个酒腻子,活得浑浑噩噩,却写这个,有点可笑是不?可他不写这个又能写什么?破案的吗?他碰都不碰,而且从来不看。说起来,南京这地方出写小说的,也有个小小的江湖,他当年的那些玩伴,大刚、建国之流,都是有趣的人,可是志铭也不写他们。他已经把他们忘记了。他在他那间“老破小”的房子里喝酒、写小说,拿到稿费马上就去多买几瓶酒攒着,继续喝。

太阳时隐时现,虽是个多云天气,但天光很亮,算得上是“光天化日”。围墙上的绿植密不透风,志铭使劲拉扯着,他至少要分出一道缝,才能把门打开。绿植显然不止一个品种,有一些枝条上有刺,他被戳了好几下,手指都流了血,这才搞出了一道豁口。

如果真的要到这里写作,还得去找把大剪子修出门洞。现在他先要把门打开。门上包的铁皮锈得很厉害了,有些地方已破了洞,露出了里面的木头。他撩起挡眼的绿植,看到了门闩,没想到的是,门闩上居然挂着两把锁。

大刚寄来的信封里,夹着一把钥匙。可摆在面前的是两把锁。两把锁都锈迹斑斑,但还能看出它们年龄不一样,更老的那一把锁应该是大刚当年用过的,另一把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加上去的了。志铭犹豫着,摸出钥匙插进大刚的锁里,使劲转动着。一下,又一下,正怀疑自己的判断有误,锁芯却动了,再转一下,钥匙果然是对的!他用力一拽,锁头没开,显然钥匙没问题,锁却锈得太厉害了。

志铭犹豫了。脚下,被他拽下的绿植撒了一地,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有点心虚,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看路上。没有人,但在他自己看来,这模样有点像个小偷。他撩开耷拉在肩上的枝条,退出来,迟疑着是不是走开,等回去找到工具再来一趟。

大刚这封信来得奇怪,却也及时。老婆的麻将瘾越来越大了,经常有几个“鸟人”在他家里噼里啪啦的,烦得人要疯。他实在需要一个地方躲躲。听说南京的几个作家都有了工作室,很牛的样子,他为什么不能也有一间?大刚的房子格局有点奇怪,围墙上有个门,他们当年就从这里进出;可他这房子还有另一扇门,对着别墅的大院子。志铭一直认为,大刚的身份也有点古怪,他的玩伴从围墙上的门出入,他自己却也可以通过另一扇门到院子里活动。这别墅很大,也很旧,当年住着一个耳背的老太,还有一个姑娘,姑娘跟他们年龄差不多。没人知道大刚跟这家人是什么关系,他怎么就住在这两间开着两扇门的房子里。大刚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他不光住在这里,那个老太还常常跟大刚大声搭话。那个姑娘极漂亮,像个公主,没见到她跟大刚有什么首尾,但遇到大刚他们几个,她也笑笑。

这院子里还养过一条狗,叫黑虎,跟他们几个都混得很熟。狗就拴在别墅的院子里,建国曾嘲笑大刚,说:“黑虎是人家养着看家护院的,恐怕不是你养的。”大刚瞪他一眼,懒得搭理的样子。其实黑虎属于大刚,早已不言自明,它是一只杂种黑背,黑多黄少,却比纯种黑背还要凶,是大刚去紫金山打猎的好帮手。大刚的猎物他们也不知吃过多少回了。建国嘲笑大刚,其实还是觉得他跟这院子的关系有点怪。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春,他们几个跑到大刚那里玩,围墙的门却铁将军把关,别墅也院门紧闭。他们敲大刚的门,又扒在别墅大门上喊黑虎,却一点声息都没有。不过大家当时并没有太过在意,等到几天后再去,他们才确认大刚是悄没声地消失了。黑虎也不见了。大刚不在,他们几个连别墅的大门都唤不开,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建国骂道:“这鸟人,跑哪儿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他肯定把黑虎带走了,要不就吃了!”志铭心里一哆嗦,连说不可能。大刚一走,他们几个还又玩过一阵子,但一来没了地方,二来少了大刚实在不好玩,慢慢也就散伙了,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偶尔路过别墅时,他们扭头朝那边看看。别墅里的老太和那姑娘也不见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大刚失踪后,也不知怎么的,志铭脑子里就结了个黑球,隐隐地放射出大刚眯着眼的目光。这目光似笑非笑,有点冷。一想到这个,志铭手就会抖。刚学会喝酒时,总觉得是大刚在逼着他喝,手端着杯子伸过来,肌肉爆爆的,他不敢不喝;慢慢地,酒量略涨,他忘了那只手臂,自斟自饮,把大刚忘记了。忘记了就是不存在。如果不是大刚的这封信,里面还夹了一把钥匙,他压根就想不起这处房子。从昨天开始,零碎的往事萤火虫似的幽微地明灭着,但他并不知道这门里的房子里,有一样东西将被他发现。

确实如此。如果知道这个,他决不会对着这扇被绿树掩盖的门满心不服气。情况明摆着,门上两把锁,他顶多只能打开一把。可不知怎么的,他手里抓着钥匙,忍不住又插进锁眼,继续转动。也许因为落了雨水,钥匙确实能转动,但锁头依然死死咬着锁身,打不开。他使劲转、拽,手都被搞疼了。正犹豫着是回家找工具,还是索性喊个开锁师傅来,却听到身后有人哧哧地笑。原来是两个姑娘,大概是大学生,正在马路那边看着他笑。这很尴尬,他摇摇头,脑袋上落下了几片树叶,身上也在出汗,这模样真是够狼狈的。他鬼使神差地抬起脚,对着门就是一脚。万没想到,门嘎的一声,居然开了!虽只是半开,但门环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志铭挠挠头,笑了。

回头看看两个姑娘,人家已经走远了。扑面的霉气。志铭使劲推门,无数的枝条扒在门上,有些还从门缝钻了进去,他加了好几把劲才把门完全推开。他拎起地上的门环,顺手摆在门边的桌子上。门环上的两把锁都还挂在上面,看起来很滑稽。他回头看看,突然崩出个喷嚏,鼻涕都出来了。手往衣兜里一掏,先摸出的是大刚那封信。他把信摆在桌上,用门环压好,这才又掏出纸来,擦掉鼻涕。

房子里很昏暗。阳光透过门口的枝叶细碎地筛进来,他慢慢看清了房内的格局。床、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书架,墙上挂着一副拳击手套。一扇小门通向厨房,厨房里应该有扇门,通向别墅的院子。一切都没有变,只是霉了,糟腐了。房子中间的那张桌子是他们当年打牌喝酒的地方,志铭手往上一撑,桌子立即歪了,一声怪响,一条桌腿立即短了一截。几只老鼠吱吱叫着蹿到床下。志铭吓了一跳,一只鸟腾地飞起,在屋里打转,好不容易才找到出口,扑棱棱从门口飞走了。

真不知道这只鸟是怎么飞进来的。所有的东西上都落满了灰。志铭定定神,找到了开关,一摁,居然还有电,悬在房中的白炽灯亮了,另一盏日光灯两头红了,憋了半天,才忽闪了一下。这种老式日光灯早就被淘汰了,应该是启辉器坏了,一闪一闪的,搞得像有人在拍照。志铭无端地有点紧张,他摁掉开关,两盏灯都熄了。

他朝门边的桌子上看了一眼,那封信摆在两把锁的边上。这让他心里放松了些:这是他合法进入的证明。没有这封信,没有信封里的钥匙,他是不会来的。虽然这钥匙没有打开任何一把锁,但他是合法进入的。是大刚让他来的。可这家伙到底在哪里?

灯一关掉,房子里显得更加黑了。志铭这才发现几扇窗户上,窗帘都关得严严实实。他伸手去拉,却发现拉不开,稍一用力,上面的滑轨哗啦挂了下来,手里的窗帘居然被撕破了,腾起一片烟尘。志铭躲开,捂着鼻子咳嗽。既然这样,倒也简单了,片刻之后,所有窗帘都被拽了下来,几扇窗户都透出了光亮。

围墙上有一扇窗户,被外面的绿植挡得严严实实;另外两扇窗户朝着别墅里面,枝条摇曳,鸟声嘈杂。院子里杂草有半人高,一看就是一直没有人住。但毕竟亮堂了许多,志铭几乎能看见房子里所有的东西。

床边有一个书架。志铭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书。忽然窗棂上有了动静,一只鸟头一伸一伸地朝着房内大叫,像在骂人,大概对有人抢了它的地盘很有意见。这窗户上有一块玻璃破了,这应该就是鸟儿出入的通路。志铭抓着书朝它挥挥手,嘴里嘟哝道:“妈的,这鸟地方,全部得扔掉!”

真是这样。桌、椅、床、书架,没一样不要扔掉,扔成个空壳也还要粉刷修理。他有点后悔了。这房子被大刚遗弃,又被所有人遗忘了二十几年,如果他不收到这封信,肯定要等到别墅区的修缮轮到这里时才会有人光顾。说不定等他费心劳神地把房子搞好,上面就要来拆掉了。

当然也不一定,现在到处缺钱,这房子永远没人管也说不定。志铭还是决定收拾一下,混一天是一天。他太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了。搞一搞,不也是鸟语花香吗?他扬起手里的书,朝窗外聒噪的鸟儿挥一下,不想手里的书竟然散了,飘了一地。这是一本杂志,《健与美》,大刚当年的必读杂志。那时还没有网络,没有满眼的美女照片挤过来撩你,把乳房练成胸肌的女人照片真是难得一见。他们几个经常聚到大刚这里,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大刚这里有很多令人大开眼界的东西。除了这本杂志,他还有很多美女照片,都是真正的美女,世界各国的都有。有一回他摸出一副扑克牌来,每一张上都是妖怪打架。他们看得心惊肉跳,都还有点不好意思。大刚毕竟是大刚,他嗤笑他们少见多怪,还提议他们就用这副牌斗地主。这哪行啊,总是出错牌,嘴里还都胡言乱语。大刚骂他们经不起考验,笑嘻嘻地把牌收了。

想起这些,志铭心里还是轻松的。年少轻狂,哪个不是这样的?

志铭随意翻看着大刚留下的书。几本诗集,其中有一本上印着大刚的诗,他曾指着摊开的书吹嘘过,现在已想不起是哪一本了;两本菜谱、不成套的武侠小说,还有一本《防身术》。这些书都整齐地立在书架上,每一本上都落着厚厚的灰,志铭懒得抽出任何一本。他嘴里冒出一句:“都是垃圾!”眼睛在书架最上层最右边那里停住了。那是一本《人体解剖学原理》。这本书志铭从前可没有见过。大刚对他的书很大方,他们来了是可以随便翻的;这会儿志铭看到了这本书也还是没有在意,只是眉头皱了一下,就像看见个陌生人,看是看见了,但并不打算认识。这其实证明了志铭脑子里的那个实心球质地很坚实,被酒精泡了这么多年,都包浆了。

他在房子里转了这么久,却没有进厨房看看,连朝那边走几步的念头都没有动过。这有点奇怪,此后的几天他没有琢磨过此中原因,因为那时候他脑子里的那个球还是实心的,密不透风。事实上,即便他发现了那盒录像带,他也还是没有被触动。

因为潮湿,房子里的灰尘虽然很厚,但并没有烟尘四起、经久不散,可他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坐下来。他又嘟哝了一声“垃圾”,反身出门,骑上倚在围墙上的自行车走了。

他没有关门。没必要。骑上车前,他随手把翻乱的绿植枝条顺了一下,门洞又被遮住了。片刻之后,他回来了,一个骑三轮车的中年汉子哐当哐当跟在他后面。这是个收垃圾的。志铭在围墙边停下,一猫腰,从枝叶间钻了进去,收垃圾的汉子“嗬”一声,啧啧连声。当然,他是个决不多管闲事的人,一句废话都没有。他跟进去,东张西望,说:“全部弄走?”志铭说:“一件不留。”汉子说:“你说的哈。”他一眼就看中了房角的那台单开门冰箱,双手一搂就搬了起来,摆到他的三轮车上。然后是窗顶上那台单冷的空调,他裤兜里插着扳子钳子,可根本没有用上,他用力一扯就从墙里拔出来了。灰太大,志铭出了房子,站在三轮车边,像个看热闹的。听动静,已经开始搬床。大刚的床是铁架子床,那汉子正砰砰地砸,想来不砸就拆不下。不想忽然听那汉子在里面大叫,还呼哧呼哧地像在搏斗。志铭大惊,往门里走几步,看见他正举着根衣叉对着床底的地上捅。正奇怪着,那汉子回头眉开眼笑地说:“是家蛇,没事的。”说话间,他已经举起了叉子,往地上使劲一摔。志铭立即退出来,那汉子紧跟着也出来了,叉子上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蛇。

蛇头蛇尾都还在动。那汉子说:“这是菜蛇,能吃的。”志铭目瞪口呆,正要说什么,那汉子却说:“老板,有没有塑料袋?”志铭随口说“有”,小心翼翼地进了房,拿眼四处找,看见书架最下层,有个塑料袋露出了一角。一拽,真是个塑料袋,里面还装着一个大信封。塑料袋时间太久了,一拽之下破了个洞。这信封足够大,装一条蛇没问题,但里面却像是有个东西。信封没封口,志铭一倒,里面滑出个奇怪的东西。志铭暂时不管它,拿着塑料袋和信封一起交给了汉子。

那汉子拎着蛇尾,把蛇头对准,装进了信封。他笑嘻嘻地,好像很满意这个意外的收获。待床架子都装上车后,车看起来已经满了。那汉子还不走,又跑回房里搬出了一摞东西。那是音响,大刚自己到电子城配的。大刚看不起商场里的成套音响,说什么牌子的都跟自己配的没法比。他经常到大学附近的小店去买打口碟,就是海关没收了锯了个口子报废的那种原版碟,听起来确实不一样。汉子怀里抱着功放和激光放音机之类的东西,身子两边还各拖着一个音箱,蹭在地上哐啷哐啷的。汉子把怀里的东西往车上一蹾,两手一扯电线,音箱也上去了。几天之后,志铭会为放像机烦心,不过这时候他可没想到这个,他都没有在意那汉子搬走的东西里就有台放像机。那汉子跨上车子就要走,志铭说:“你可不能就不来了。”汉子说:“哪会呢?你这儿破烂还不少,我去带辆小卡来,全部搞走——你说的,你一毛钱不要。”志铭说:“我们两不找。”那汉子用力一蹬脚踏,车子移动了,回头说:“这要是在外国,你还要交垃圾费哩,还是中国好啊。”

那汉子走后,志铭感到身上发冷。这房子里有蛇,有老鼠,还有鸟儿,不知道还有什么鬼。心里这么想着,主意也定了:找人全面粉刷,地坪也重做,所有的洞都堵上应该就没事。门里的地上映着斑驳的日光,他突然想起了刚才信封里的那个东西,走到书架前一看,原来是一盒录像带,不过可不是从前他们看录像时的那种,比那种要小一号。但上面印着“SONY”,显然就是个录像带。不记得刚才那个信封上有没有写字,但手上的这盒录像带上一个字也没有,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志铭待在房子里发呆。这里曾是他们几个人青春年代聚会的重要场所,大刚无疑是大哥。想起来,这个人讲义气,却也有点神秘。他玩的都是很时髦的东西,摩托车、狼狗、打猎。他有一把猎枪,是外国家伙,大家都记不住那牌子,就因为它需要弯下枪管装子弹,都叫它歪把子。大刚常常拎着他的枪,把狗带在摩托车踏板上,跑到紫金山去打猎。獾子、兔子和野鸡,常常是他们的下酒菜。他还练过拳击,在别墅院子里左挡右刺,嘲笑录像里的那些都是花拳绣腿。建国曾问过他:“拳击和武术到底谁厉害?”大刚笑道:“这么说吧,我小时候就练过武术,可我才练了三个月拳击,现在的我比画比画就能把三个月前的那个我打趴下。”这句话有点绕口,但太牛了。大刚不辞而别后,建国就曾笑着说:“他肯定是去找没练过拳击的自己打架去了。”最牛的是大刚曾宣称他组织了南京有史以来第一次的选美,他说:“上面不让叫选美,我们就叫‘金陵风采大赛’。”这个大家全不信了,这也太高级了。不过后来证明大刚可能真不是纯粹吹牛,因为电视上不久就放出来了,一个个美女穿着泳装走来走去,大刚也不提前告诉他们播放时间,是他们自己看见的。建国坚称他亲眼看见大刚坐在评委席的最边上,其他人都说没看见。志铭也没看到。不过大刚立即就拿出了证明,他从床头摸出台小机器,说这叫“掌中宝”,是袖珍摄像机,里面就有参赛选手的内部资料。他说:“你们要不要欣赏一下?”大家全说“要”。大刚举起摄像机,对着哥们儿几个扫了一遍,说:“来看!”他们几个围上去,果然看见了自己刚才的样子。大刚笑嘻嘻地说:“内部资料,就是不能外泄的,你们不能看,你们只能看自己。”大家闹了一阵,又抢又拉的,生怕把这么金贵的东西搞坏了,赔不起,也就只能罢了。

房子里霉味还是很大,那汉子搬东西,把霉气掀起来了。志铭出了房子,觉得脑子很疼。他朝街道两头看看,那汉子的影子不见了。他很可能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就不来了。志铭已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再喊个收垃圾的来,给点钱就是了。妈的,房子里霉气太大,这像是中毒了。他晃晃脑袋,再一次感觉到了那个黑色的实心球。那东西像个煤球,随着他的摇晃,在脑子里晃荡起来,而且还散落下很多煤屑,跟脑仁拌在一起。天上白云飘移,地上忽明忽暗。太阳钻进了一大片浓云,风一吹,志铭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左右看看,连忙跑到围墙边,撒了一泡尿。

正打算要走,拐弯处传来了汽车声,是一辆蓝色的小卡。车里探出个棉帽子,那汉子直朝他摆手。他还蛮讲信用。车停了,他跳下车来,身后还跟着个女的,一看就是他老婆。志铭朝他竖竖大拇指,说:“我走了,全交给你了,临走把门拽上就行。”他到房里拿上那盒录像带,走到门口,又把大刚的那封信带上。那汉子说:“你不能走。要是人家说我们是私自开门怎么办?这可使不得。”

志铭愣一下说:“我有手续的。”他摊开手里的信:“你拍一下。”那汉子朝他老婆招招手,两人凑在信上看了一下。他老婆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了两回。

围墙里的院子里探出几棵棕榈树,一阵风吹过,叶片啪啪作响,像鬼在拍手。志铭跨上自行车,回头说:“里面还有台电视,比冰箱值钱。”汉子说:“那有什么鸟用,肯定是坏的!”

收垃圾的也有个老婆,实事求是,那老婆还比志铭老婆好看。志铭老婆虽不漂亮,但除了打牌,也没有什么恶习。志铭容忍她打牌,她也容忍志铭天天喝酒。她特别满意的是,志铭喝酒,却不要专门的下酒菜,花生米、素鸡就行。他们结婚后不久,她就发现志铭几乎不吃荤,后来完全不沾荤腥,她说男人不吃荤不得劲,强迫志铭吃过,可志铭肉一进嘴就呕吐,而且显然不是装的。喝酒并不多花钱,酒钱还基本是他自己写小说挣来的,这是多好的事啊。老婆知道志铭怕烦,有时也去棋牌室打牌,志铭不在家,她就在家里打。

志铭回家时两手空空,信和录像带都在他口袋里装着。他朝几个客人笑笑,去洗了把脸,就去小房间躺着。他脑子里乱哄哄的,那个煤球似的实心球像是被谁点燃了,慢慢升温,他闭上眼睛,现下还看不出亮度,但已烤得他满脑子疼。外面在洗牌,噼里啪啦的,他们在议论,说徐州有个公安局局长被抓起来了,本来是抓贪腐,不想一查才知道,他还渎职。志铭老婆说:“这有什么,贪赃枉法不是连在一起吗?”另一个说:“你知道什么啊,他什么案子渎职?某大碎尸案!”洗牌声顿时停了,一个男人说:“就是那个无头案?”老婆说:“他不是徐州的吗?那案子可是我们南京的。”那男人啪一声把麻将一拍说:“他那时候在南京工作。他渎职,放过了杀人犯。全招了。”

这些话比麻将声还脆,志铭听得清清楚楚,却有点蒙,就像是听着什么电视剧的声音。脑子里的煤球继续阴燃着,并没有被他们这些话拨亮。外面在商量着叫外卖,他们报一个菜名,志铭就想起那些荤菜的样子,一阵反胃。幸亏老婆还记着这个不吃荤的老公,点了两个素菜。等会儿,他只吃这两个菜就行了。书桌边摆着半瓶酒,志铭打开来,不用杯子,仰头干喝了一口。

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刚那封信,摆在书桌上,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录像带,找个大信封装了进去。

此后的几天,志铭跑了很多地方。几家电子城不用说了,照相馆也去了不少,好多巷子里的小店门面上写着“读取、转录磁带”,他看到就进去请教。他就想看看这盒录像带里究竟是什么。他一点不觉得累,面对店家的一次次摇手,他沮丧片刻,立即又奔下一家,鬼使神差,着了魔一般。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要看的是什么,只知道他绝不是要看美女之类,现在这种东西已完全不稀奇。只觉得,这录像带里是一个神秘的天地,与他脑子里的那个即将崩解的实心球有关,与他这么多年失去的记忆可能有点关联。

按理说不该这么难。可是他确认了,这盒录像带是已经消失多年的袖珍摄像机的专用录像带,比正常的录像带要小一号。它需要套上另一个盒子,才能在普通录像机上播放。科技发展太快了,偌大的南京城也许有人能帮他解决问题,但这个人在哪里,他不知道。

南京的远郊也许还有机会。就在他决定去周边的小城再努力一下的时候,老婆晚上却“哇”一声,兴致勃勃地跑过来,把手机往他面前一举说:“你看你看,抓起来了!”老婆手机的字体一贯很大,他瞅了一眼就看见,那个说公安局局长多年前渎职、漏掉碎尸案线索的新闻是假的,警方辟谣了,还说一九九五年发现的碎尸案将永远追查到底。抓起来了,是造谣的被抓起来了,案件至今未破。志铭把老婆拨开,扑通躺到自己的单人床上,他拽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含混不清地说:“都是吃饱了撑的!”

他当然不会告诉老婆自己这几天在干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累。万没想到,他在六合区,找到了那种套在小录像带上的盒子。那东西堆在那家电器店墙角的桌子上,他只花了二十块就买到了手。这完全出乎意外。更出乎意外的是那个染着一头黄白夹杂头发的小伙子,笑嘻嘻地把那个大盒子往小录像带上一按,啪一声,严丝合缝。他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嘴里说:“妈的,我这个大男人倒找不到配套的,你这个东西倒好命——这是什么好东西?你在这儿放放呗。”说着他就把套好的录像带往他柜台上的一台放像机里塞。眼见着放像机的开口像个方形的嘴一般把录像带吃进去,志铭一个大步,把录像带拽了出来。那小伙子吓了一跳,瞪着眼睛说:“干啥呀你!要是珍贵的资料我这还可以刻成光盘哩!”

志铭讪讪地笑笑,摆摆手,走了。

放像是个问题,但已经不是大问题。大刚那里的放像机肯定是被那汉子搬走了。有一回他们正在看那种录像,突然厨房通往别墅院子的门被拍得砰砰响。大刚立即把电视关掉,门一开,是那个姑娘。她嘴角冷笑着,径直走到放像机前,伸手一摸,哧了一声,扭着腰走了。大刚不辞而别后,显然带走了不少东西,狗、猎枪,还有摄像机。志铭想找建国问问,他能不能找台放像机,想想还是罢了。这么久不联系,建国的好奇心肯定不亚于那个黄白头发的小伙子。在找小录像带配套的大盒子时,他记得电子城的某个柜台上摆着一台,他当时还抱怨人家有放像机却不能放小录像带。只好明天再去一趟了。

傍晚时分,小雨先是夹了小雪珠子,天黑时居然飘起了羽绒般的雪花。这些年气温高了,常常一年也不见一场雪。志铭吃过晚饭,站在窗前发呆。路灯的光晕中飘浮着无数白色的虫子,眼见着对面的屋顶慢慢被涂上了白色。雪落无声,但志铭这一夜睡得不踏实。那个黑色的实心球在天空中悬浮,融化着,滴着水。球越来越小,现出了裂隙,眼见着它即将崩解,志铭被吓醒了。

天很亮,是积雪的反光。天地间白漫漫一片。其实还早,志铭不得不再等一会儿。出门的时候,他发现雪早停了,但是冷得刺骨。他哆嗦一下,甚至缩了起来。霜前冷雪后寒,这个他知道,但他身上的寒意似乎不全是因为雪,因为他想起了那一年二月份的那场雪,基本只下在市中心区域的半城雪。

他不再深想。哈着热气,骑车找到那个柜台。那店主坚持开门却没有生意,正在柜台里跳脚取暖,可他却怎么也不肯把放像机卖给他。店主说:“这是我的吃饭家伙哩,不卖!”软磨硬泡,店主解释说:“我要把客户录像带上的资料刻成光盘,少了这个怎么搞?要不,你到其他地方再找找。”志铭很无奈,估计其他的店也可能有放像机,六合的那家就有,可人家也不会卖。继续泡下去没意思,抬腿走人又不甘愿。那店主倒对志铭买放像机的目的起了兴趣,一迭声地鼓动志铭把“好东西”拿出来。志铭当然不肯。那店主这会儿正闲着,有工夫继续劝说:“录像带要是太老了,不见得还能放出来,不试试放像机你可能也白买。”

志铭打算走人了。他下了一级台阶,刺溜一下,差点摔倒。无意间一抬头,却看见个熟人,正是那个把房子搬得精光的汉子。志铭大喜,立即朝他的三轮车走过去。没费什么口舌,志铭只花了两百块,就把他车上的那堆电器里的放像机拿到了手。那汉子被他搞得有点发蒙,他想问什么,却立即住了嘴。这一番操作,他显然是赚到了,这两百块就是白捡的,于是又朝三轮车努嘴问:“老板你看看,还要什么?”志铭顿时眼睛一亮,指着车上的电视机说:“这个也要。”这台电视机比大刚那里的那台高级一点,是平板的,志铭又花两百块拿下了。

只能打车了。下雪天空车不多,好不容易才上了车。这天他没喝酒,脑子有点晕乎乎的,不太清爽。出租车开得很小心,慢腾腾地,志铭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否则他真想让出租车往城外开,看看这场雪是不是也只下了半个城市。出租车来到围墙边停下,志铭看见绿植上落了一层雪。他让司机稍等,下了车伸出手去一推门,雪扑簌簌地落进了他的衣领,他哆嗦了一下,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司机哈哈大笑,狠狠摁了一声喇叭。志铭把东西搬下来,用肩膀对着门一顶,门就开了。房子里空空荡荡的,不见老鼠、蝙蝠和蛇,那台空调洞那么大,可房子里一只鸟也没有,它们都在外面啁啾。有乌鸦在叫,嘎——嘎——雪后的鸟叫分外清冽。志铭的心跳加快了。他无端地觉得紧张。他蹲下身子,试着墙上的一个个插座。

幸亏靠近厨房门的插座还有电,否则志铭简直找不到放像的地方。连起来并不复杂。指示灯亮了,志铭塞进录像带,死死盯住电视机。一片雪花,还是一片雪花,仿佛它记录下了昨夜的雪。志铭拍拍脑袋,倒带,重新放。磁带在转动。一只鸽子从空调机的洞口探进头来,咕咕咕地叫着。电视上出现了图像。脑子稍稍打了一个飘,他很快就认出了电视机里的场景。其实志铭头脑还是有点迷糊的,但摆在地上的电视机正好背对着厨房,他一抬头,就能看见电视机里出现的那个门洞。画面在移动,往厨房门靠近。继续靠近,略略一转,画面上出现了大刚。他正站在灶台边朝镜头微笑,有点诡异,还有点调皮。一九九五年的场景出现了。大刚拎着把菜刀,正在切东西。他切得很细心,看不出切的具体是什么,只能看出是肉,有点像猪蹄髈。这个时候,志铭依然没有搞清这个画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觉得脑子里的实心球正被急流冲击着,眼见着就要崩溃。他不由自主地哆嗦。画面也在晃动,大概是拍摄的人手在抖。画面的声音一直很小,几近于无,只有几声鸟啼和一声狗叫提示电视的声音确实是开着的。空调洞口的鸽子突然扑棱棱地飞进来了,可它一进来就后悔了,飞着圈圈找出口。白色的双翅带进了空调口的细雪,志铭的脸上感觉到细碎的寒意。

他聚起眼睛,忽然看见大刚砰地扔下了菜刀,朝镜头靠近,边走边说:“你个鸟人,要不是你正好过来,我才不叫你帮忙。拍上去没有啊,我不是叫你一按那个红色按钮就行吗?”他系着个围裙,手上全是血。血手伸了过来,巨大的血手……镜头一晃,扫过了厕所,只看到一个浴缸,看不清里面有什么,然后电视里就满是地面。志铭听见一个声音说:“肯定录上了。我要撒尿——”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电视屏幕上还是地面,地面在晃动。左上角上有日期:1995.2.17。他闻到了血腥气,大刚离开后他就闻不得肉腥味。磁带还在转动。电视上,满屏雪花。一九九五年二月中旬漫天大雪。半城雪。几天后,那个清洁工在积雪的垃圾箱里捡到了第一袋碎肉,此后发现的碎尸也大多都在积雪的范围之内。志铭的脑子嗡了一下,陡然一涨,那黑色的实心球突然爆炸了,碎片四溅,雪花飞舞,弥漫在他的脑壳里。那鸽子终于找到了出口,扑啦啦飞走了。志铭瘫倒在地,这时候他才觉得,裤管热热的、凉凉的。

原刊责编 张 林

【作者简介】 朱辉,男,196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小说集《视线有多长》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奖项。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ONitWv659mkxrAZuhQTKFhAhpPIPR4ZUOPOzavSODfpLPtOCoWw1794fTC8f1ui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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