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租的两辆车都是十三米长的高栏货车,一辆装基础母羊,一辆装当年羯羊,本来每车能装六层,他装了五层,还装了一千两百多只羊。司机赵师傅说,两车都超重了,绥满高速是不让上了,只能走 301 辅道。这样也好,到博克图,他可以吃一顿猪脊骨炖豆腐。别看他是蒙古族,他也爱吃豆腐,特别是博克图的山泉水豆腐,又水灵又鲜嫩,呼伦贝尔人没有不爱吃的。他爱吃豆腐这事被老孙知道了,就笑话他,说一个草地老乡也学会“吃豆腐”了。听到的人就嘻嘻哈哈地笑,一点都不好笑的事为啥大家都笑了,像捡了谁便宜似的,他后来才懂,“吃豆腐”这里边有着“荤”学问,他就用东北话骂老孙滚犊子。安达(蒙古语:兄弟)之间相互骂一骂就更亲近了,显得更“铁”了。“老铁!”他的好哥哥老孙就是这么叫他的,原来他不明白啥意思,他的名字叫特木尔,汉族朋友都叫他“老特”,叫老铁还是第一次,后来等他懂了就觉得这称谓挺舒坦,再没有比两块铁焊到一起更能表达哥儿俩好的程度了,用老孙的话说,那是铁板一块!
他坐的是赵师傅的车,赵师傅和他是老相识,路上好唠嗑。两辆加长货车开出陈巴尔虎草地时,太阳刚从地平线露出冻红的脑袋。十一月初就下过两场雪了,除了被曙光照亮的淡蓝的天,到处已是一片银白。他喜欢初冬黎明的这种清爽、这种凛冽,特别是在高高的货车驾驶室里迎着日出行驶的感觉。今天他起大早赶车,为的就是这个。
“咴,米尼阿哈。”他给远在黑龙江候着他的老孙打电话,“米尼阿哈”是“我哥哥”的意思,他愿意这么叫对方,就像对方叫他老铁一样。“咴,米尼阿哈,拉羊车在路上了哈!”“上路啦,好,好!”对方的嗓门挺大,“我跟你说,老铁,下车咱吃杀猪菜,养了两年的大肥猪,早上就宰了,北大荒六十度白酒,都备齐刷的了,等你到啊,下车咱就去!”
赵师傅就笑,说:“你哥们儿挺够意思,杀了一头两年的猪啊。”他听了,脸上涂满了朝霞和自豪:“米尼阿哈呀,那是和我的亲哥哥一样啊!”接下来,他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汉语真笨,笨得就像给马蹄上了脚绊,他给赵师傅讲起他和老孙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成的老铁——这些年,交通便利了,每到冬天,呼伦贝尔的牛羊也学会串门了,都坐上了“大捞子”车,一路观风望景,一直越过大兴安岭,到黑龙江一带去过冬。过了大岭,天气就暖和多了,牛羊们再不必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苦寒,这样不仅膘掉得少,而且还能省下不少成本。就拿今年的牧草价格来说吧,一捆五百斤的牧草,要卖到三百多块,而一只羊要吃掉两捆草才能越冬,这可是一只当年羯羊才值的价钱。来到黑龙江的农村就不一样了,机械化收割的庄稼地里,黄豆地里有黄豆粒,玉米地里有玉米穗,如今的农民年年丰收,根本不在乎这些漏掉的小鱼小虾,更不会弯腰撅腚去地里捡拾,加之遍野的大豆秧、玉米秸秆,这东西对农民没啥利用价值,过去烧火用,现在农村都烧煤,集中供热了,要不是做饲料让牲畜吃掉根本没法处理,现在大地里焚烧秸秆都算违法,那叫污染大气。所以,那些年,黑龙江人就朝呼伦贝尔牧民喊话:“哎!蒙古族大兄弟,冬天到东北来放羊吧,俺们这儿暖和!”
一来二去的,草地老乡们就这么被“喊”来了。老孙是讷河人,特木尔先和他加的微信,嗑儿唠得挺好,事摆得也特明白,等哥儿俩终于见了面,更是越唠越投脾气,老孙就要和他拜把子,就是拜安达。“我和你说大兄弟,俺们这边也有少数民族,和俺们屯子隔一条诺敏河就是达斡尔族自治旗,俺们讷河还有个鄂温克民族乡,都离得不远,平时,俺们就喜欢和少数民族打交道,实在,直来直去!这又来了蒙古族兄弟,我得和你拜把子!”
说拜就拜,哥儿俩都挺认真。拜完把子就喝酒,二两半的玻璃杯,端起来就干,老孙说:“我知道你们草地人能喝酒,这都结拜安达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喝酒就得放开喝,咱们都别装。”其实,东北老哥不知道,草地人能喝酒那是细水长流地喝,牧闲时把牛羊撒到草场上,没事可干了,就弄一塑料壶巴尔虎白酒,像羊边吃草边倒嚼似的,一直不住嘴,就这么一口一口地抿,能从日出抿到日落,像今天这样一杯一杯干还是头一回。大嫂在旁边看着不对劲了,跟家里的使眼色,那意思是别让客人喝多了。老孙会意了,一拍大腿,说:“对,大兄弟,你是客人,我是地主,我得多尽地主之谊,这么着吧,接下来我杯杯干,你喝到‘月亮门儿’(酒杯刻度),哥不和你打酒官司……”
那天酒喝得真尽兴,直到把“大兄弟”喝成了“老铁”,说好一亩地一冬天十五元租金的,老孙主动给降了:“就十块!安达都拜了,就是老铁,三千亩地虽然只有一个巴掌是你哥的,可这个主我今天就替乡亲们做了。”大嫂正给哥儿俩添酒呢,急了,说:“你快拉倒吧,老孙,咱家的地不要大兄弟的钱都行,别人家的地你不跟人家商量能行啊?”“能行!咋就不行呢?咱屯人要听说是我的亲兄弟,那还用说啥呀,我老孙在这个屯子说话好使,吐个唾沫都是钉!”
“喝酒的那天,都喝多了,喝完了不是吗,地就真给便宜了。”特木尔和司机老赵比画着手指头,掰来掰去的,“那年我的羊有六百只,三千亩地我租了,原来三个数,便宜了一个数。米尼阿哈呀,讲究人哪!”他把那两根手指头又变成一根竖起的大拇指,说:“真想他了我呀,我俩都三年没见了,疫情闹的,好不容易又能见面了,今年我呀,又能到东北去放羊了……”
拉羊车是下午两点多进的讷河。博克图的豆腐吃了,兴安岭的雪坡爬了,路越走越开阔。手机那头,老孙还急得不行呢,电话几次三番地打来,一会儿问进了齐齐哈尔没有,一会儿又问到没到富裕。等拉羊车过了拉哈镇,车轮拐下双嫩高速,一辆小轿车早在收费站那边等着了,老孙和两个年轻人冲大车摆摆手,便一路开道,没出一个小时,即进了一方村落。
天气好,冬日阳光没见过这么充足的,锦缎似的罩住四平八稳的村屯,显得村屯温暖又阔绰。白色小轿车亮闪闪的,径直开到村前头的玉米地,平平展展的田里没有积雪,金黄色的秸秆一捆捆一行行,一直铺陈到了天边去。近处,一帮男人正候在那里,岁数大些的抽烟、唠嗑,年轻点的抽烟、划拉手机,他们刚帮老孙杀完猪,灌完血肠,炖完杀猪菜,见拉羊车尘土飞扬地开来,赶忙整出一副列队欢迎的架势。都下了车,安达终于见面了,都以为两个爷们儿要拥抱拥抱呢,但是没有,两人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拳,老孙说:“三百喏(蒙古语:你好)!”这是他跟特木尔学会的唯一一句蒙古语,特木尔说:“三百喏,三百喏!”旁边的人说:“生分了,生分了,哥儿俩怎么刚见面就谈钱呢……”大家伙就一起笑,笑声把身后几排防风林上的雪都震落下来了。
“这是我儿子孙宝,”老孙介绍起两个随行的小伙子,“这位是儿子的同学——小舒总,也算我的儿子,温州人。小哥儿俩原来在上海的外企,三年前回咱讷河创业来了。”两个小伙子脸上洒着阳光,牙齿上也是,热情地与特木尔握手,说:“铁叔叔好!”“特叔叔!咋整成铁叔叔了?”老孙瞪眼睛,两个年轻人就嘿嘿乐。又介绍那帮男人,一一握手,仪式毕,老孙这才吼一嗓子:“大家伙还愣着干啥,赶紧帮老铁卸羊!”男人们这才呼啦一下围抄过来,嘴里说着:“卸羊!卸羊!卸完羊好喝酒吃肉!”
当中有两人却袖着手,原地没动——一个矮墩墩的车轴汉子半眯着眼睛望天,一个黑脸瘦子一边望天一边给他递烟。“啥年代了,还抽不带嘴儿的烟?”车轴汉子乜斜着眼睛瞅瞅烟卷。“带、带嘴儿的没劲,”黑脸瘦子龇龇牙,“我、我就不爱抽、抽带嘴儿的烟。”“你就说你没钱得了,二黑,哥不笑话你。”车轴汉子话这么说,烟可抽得狠,几口就将一根烟吸尽,即将烧到嘴唇,又猛抽一口,这才用舌尖弹掉,弹出两米多远,随之一口痰将烟头熄灭。货车上,特木尔正从最上层往下递羊,老鹰抓小鸡似的,一俯身就是一对,都上百斤重,一手拎一只,嗖嗖地递与接应者。二黑见了,啧啧连声:“瞅、瞅瞅人家草地爷们儿,那手劲。”“那算啥,”车轴汉子撇撇嘴,“上次我在邻村卸牛犊子,一手一头。”“你那、那不是卸牛,你那是吹、吹牛!”“我可不吹牛,论手劲,我可在哈尔滨浴池搓了十几年的澡……不、不,我是当了十几年的领导……”“锤子哥,那咱、咱上车和他比试比试?”“滚犊子,要去你去,我还要晒会儿太阳呢。”
羊群白得像饺子,稀里哗啦地卸下来也像下饺子,饺子不会叫,羊会叫,饺子煮坏了会成粥,羊群不用煮,一落地就叫成一锅粥了,这一叫不要紧,引来了村庄不小的震动,鸡鸭鹅狗们好久没听到这么多叫声,忍不住要呼应呼应,于是村庄内外的叫声连成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比过年还热闹。一群本地羊原来在旁边的甜菜地里啃吃,这会儿也闻讯赶来,它们听出了那一锅粥似的咩咩声不像本地口音,断定村里来了新羊,都来看个究竟。锤子见本地羊跑过来,忙上去拦截,于是,他与羊群也玩起老鹰抓小鸡,两拨羊左冲右突,一派相见恨晚的劲头,二黑手持秸秆上前帮忙,也无济于事,羊群最终还是聚集到了一处,你嗅嗅我,我嗅嗅你,互致亲切问候。其实即便混群,不用看耳记也一眼能瞅出哪只是草地羊,哪只是本地羊。讷河的本地羊都是澳洲白与萨福克羊的杂交品种,体格比呼伦贝尔来的羊高大,尾巴三角形,却极其短小。草地羊呢,个头小尾巴大,羊尾跟棉门帘子似的,又宽又肥。人说呼伦贝尔的羊肉好吃,其实就是因为这种草地羊个头小身体健,它们的脂肪都储存到大尾巴上了,吃再多牧草只胖尾巴不胖身子,就和小笨鸡一样,肉质瓷实,好吃不膻,有嚼劲。
这边说着题外话,那边锤子仍不死心,还在分离羊群,对草地羊又踢又踹。老孙正拎彩条布搭羊圈呢,抬眼见了,喊他:“我说锤子,你挺分得清里外呀,咋不踹咱屯的羊呢?”“老孙大哥,你、你有所不知,那、那可是锤子自家的羊群。”二黑嘻嘻笑。“滚犊子,哪儿都有你!”锤子说。
“那我就说不出啥了,锤子来这儿是为看自家的羊,二黑,你来这儿是为啥呀,看热闹来啦?”二黑眨巴眨巴眼睛,说:“老孙大哥,你、你也没说,卸、卸一只羊给、给多少钱哪?”“乡里乡亲的,出把力气要啥钱?你给兄弟家卸羊要钱哪?”“可、可有句话讲、讲得好,亲、亲兄弟明算账,再说了,这、这年头,力气才、才值钱呢。”“那行,二黑,你就一直陪锤子看羊吧,喝酒时你也别去。”“那不行,我还没、没吃杀猪菜呢,我要吃、吃猪蹄子,吃俩!”
杀猪菜当然得吃,男人们卸完羊出一身透汗更能吃能喝了。洗手擦脸,两张桌,东屋一张,西屋一张,纷纷落座。女人们负责倒酒端菜,五花肉炖酸菜、煎血肠、蒜泥拆骨肉、手掰猪肝、熬皮冻、冻白菜大葱青萝卜蘸酱,总之浩浩荡荡,摆满圆桌。安达手拉手坐在主座,酒杯里倒的却不是“北大荒”,而是红盈盈的果酒,老孙举起酒杯说:“大伙儿先尝尝这杯‘甜蜜蜜’,这是我俩儿子——孙宝和小舒总用咱当地甜菜根自酿的酒,贼啦甜,一点生青味都没有,还申请专利了呢。现在大城市的年轻人喝酒都讲口感,甜菜根这东西补中气,盈血亏,利肝胆,常喝身强体健。这酒北上广深的订单还不少呢。”
在一旁点烟倒水的孙宝和小舒总听了就乐,孙宝说:“我爸走到哪儿都不忘替我们做广告,可这是在家里呀,爸,你这是把广告做到家了。”
老孙趁机又拎起一桶豆油,清亮亮黄澄澄,像金子化成的。“说我做广告,那我再做一个,这是我儿子他们试验田里种植的非转基因大豆榨出的豆油,纯绿色无污染,一点化肥农药都没上……”
放下豆油,老孙又提起一袋印有“粒粒香”字样的大米……
“爸,你快拉倒吧,大家伙儿都等着喝酒呢……”
老孙乐了:“喝酒,喝酒,我这是习惯了,到哪儿都显摆。”
老铁又品了一口甜蜜蜜,竖起大拇指,说:“嗯,我们的马奶酒,酸酸的,这个甜甜的,各有风味呀!”
“好喝就多喝点,这酒三十二度,就跟饮料似的,没劲,平时俺们就拿它漱口。”老孙带头,不一会儿就唰唰唰喝了好几杯,然后改六十度,酒席这回正式开始。老孙站起来,他在西屋亮嗓子,不用扩音器东屋都震耳朵:“我说老少爷们儿,今天是个高兴日子,啥也不说了,我的蒙古族大兄弟,我的老铁来啦,感谢大家给我老孙捧场,帮忙杀猪卸羊!”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就整了,这是欢迎的酒,当然得整,两个屋子的爷们儿都不差事,都跟着整了,特木尔也必须得整啊,大家伙儿都是为自己来的,忙活大半天了,怎么也不能再喝到月亮门儿。这当中有人没整,就是刚才袖手望天那两位,他俩坐东屋,本来二黑按捺不住要整来着,锤子拉了拉他衣袖,夹一个大猪蹄子放他碗里,两人又眯下了。
没觉得咋了呢,已酒过三巡了。老孙来了兴致,要给大家唱首歌助助酒兴,这歌特木尔每次来他都唱,说白了,就这首歌他能唱完整,歌名叫《两只蝴蝶》,他非说是“两只扑棱蛾子”。老孙唱歌粗声大气,在屯子里号称跑调歌手,这主要是他小时候学过二人转,唱啥歌都能跑到二人转上去——“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一个大老爷们儿,摇头晃脑地翻着大厚嘴唇子唱“张张嘴”“小溪水”,而且满嘴都是东北大 子味,旁边的人就夸他,说:“哥呀,你这二人转唱得挺好哇。”“我哪唱二人转了?耳朵聋了咋的?我唱的是流行歌好吧!”旁边的又说了:“听完老孙大哥唱的歌,我都想喝大 子粥了。”“想喝大子粥哇?煮!让你嫂子现在就煮!”
老孙唱罢,掌声稀稀拉拉的,等他提议让老铁唱一首蒙古歌时,里外屋的掌声这才热烈起来,落差如此之大,老孙也不妒忌,只呵呵笑,自我解嘲道:“我这是抛砖引玉,主要想让蒙古族大兄弟唱,人家的草原歌才好听呢。”
特木尔唱的是《蒙古人》,别看他汉语说得笨,唱起歌来舌头就伸直了。他的歌声刚起,厨房里的女人们就都放下家什挤进屋来,都想一睹蒙古族大兄弟的风采。就像老孙说的,蒙古歌确实好听,“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辽阔无边的草原,是哺育我成长的摇篮……”女人歪着脑袋听,男人支棱耳朵听,这歌里的画面感太强了,好像呼伦贝尔大草原就在眼前,蒙古包冒着炊烟,牛马羊都撒了欢,勒勒车轱辘转着圈……村民有没去过呼伦贝尔的,其实想想离得也不远,也就千八百里地,就隔着个大兴安岭,轿车开得快的话,大半天的时间就到了,于是下定决心,明年夏天说啥也要去那边旅旅游,骑骑马,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打打滚,保准心情舒畅,再找特木尔兄弟喝顿酒啥的,多美呀!
其中听得最神往的,是个叫李大美的女人,她扎着花围裙给各桌的杀猪菜里添酸菜汤,那会儿就倚在门口,看特木尔的眼神跟酸菜汤似的,黏稠稠又清汪汪,等特木尔唱完,她就扭着腰肢凑上前,专门给他的碗里加了勺汤,一边说:“哎,大兄弟,我咋看你像电视里的一个人呢,也是你们蒙古族唱歌的,叫腾啥来着?”“腾……腾格尔。”有人提示。“对,就是他,不过你可比他长得帅多啦。哎,大兄弟,你要是不走哪天上俺家,俺做好吃的招待你!”“上你家吃饭?你让大兄弟吃热豆腐咋的?”老孙说完,大伙儿笑了。“大兄弟想吃啥我就给做啥!咋了?人家大兄弟可是正经人,哪像你们这些骚爷们儿。”李大美随后屁股一拱,大伙儿又一阵笑。
特木尔虽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臊得满脸通红,这会儿就端起酒杯,转移话题,和大伙儿说:“夏天呼伦贝尔得去啊!去了咱住蒙古包,宰羊,手把肉得吃,马奶酒得喝,歌得唱!”嚯,刚想着去草原就接到了主人的邀请,屋里屋外的气氛一时间爆棚了。
锤子和二黑今儿是铁了心穿一条裤子,哥儿俩在酒桌上,一个在盘子里里挑外撅,一个在碗里挑肥拣瘦。特别是锤子,好像存心找别扭,别人鼓掌,他盘手;别人敬酒,他屁股都不欠,瞅也不瞅;别人哈哈笑,他倒也笑,只是皮笑肉不笑。邻里拍拍他的后腰,低声问他:“锤子,你咋了?”“我?没咋呀!”锤子一副无辜的样子,“正常,正常。”他说正常,老孙是明眼人,早觉察他不正常了,来东屋敬酒时用话点他:“锤子这是在城里当大老板当惯了,做派都不一样了哈!”二黑接过话:“那是!锤、锤子在哈、哈尔滨浴池当搓澡领导,当了十、十几年呢。”锤子用一块猪蹄堵住了二黑的嘴,回头说:“老孙,现在在咱屯子里你才是大老板,孙宝有出息,你当爹的也硬气,嘴大说啥话都好使。”“我老孙的嘴确实大,但说话讲理,有话咱唠到桌面上,别卡在嗓子眼儿里。”“我说锤、锤子,老孙大哥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有话你、你就竹筒子里放屁——照、照直崩吧,你要不说,我、我替你说得了!”二黑梗着脖子站起来,“锤子他是想……”“我想和特木尔掰腕子!”锤子把话抢过来,一边又塞二黑嘴里一块肥肉,“都说蒙古族兄弟劲大,我就想和他比试比试……”“锤子你、你喝迷糊了吧,你不、不是要、要……”二黑一着急,磕巴得更厉害了。
“早说呀,掰腕子没毛病,要不你和老铁比摔跤,那才能比出谁劲大呢。”老孙说。
“不了,我就和他掰腕子!”锤子斩钉截铁。
说掰腕子就掰腕子,特木尔应战,一边憨憨地笑着,一边和锤子说:“手下留情啊,我不喝多的话行,喝多的话不行。”
酒桌立马腾出一块空地。锤子这种车轴汉子,脖子脑袋一般粗,四肢结实得确实像铁锤子,这源于他从小和他爹打铁,在拉哈镇开过铁匠铺,后来铁匠铺不时兴了,他农闲的时候就到浴池给人搓澡,搓澡这活计凭的就是手腕的劲。城里男人有的皮糙肉厚,有的藏污纳垢,给他们搓澡不能浮皮潦草,不能像小猫挠痒痒,而是要像犁田一样,搓澡巾所过之处,必是一片黑泥漫卷,一片泥沙俱下,三两下必露出一块或青白或紫红的皮来,这样才能保证出活儿。别的师傅搓个澡要二十分钟,他不用,七八分钟就搞定,既快又干净,干计件不能磨洋工,每天耍手腕,为的就是赚钱。因此,锤子可以说身怀绝技,在哈尔滨那么大的林子里,他掰手腕还没遇到过对手。而特木尔呢,刚刚卸羊时大家伙儿也都领教过了,他那是一双常年握套马杆的手。一匹烈马在大草原狂奔,骑手拿着长长的套马杆在后面追赶,这时要尽显手上的功夫,眼见着目标接近,套马杆要稳准狠地抛出去,刚好套住马的头脸或者耳际,随后铆足力气,将烈马一个跟头放倒在地,凭借的当然也是手和胳膊的力量……所以,今儿个两人的较量可以说势均力敌,大家伙儿都觉得有好戏看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都要一睹为快。
说着话,两人的手已握在一处,就像两座山顶起了牛,老孙在旁做裁判,说好一把定输赢,输了的罚酒三碗!好事者早已找来三个空碗,将酒满得不能再满,酒水甚至高出了碗沿。随着老孙一声:“开整!”那顶牛的两座山却是一片风平浪静,纹丝未动,大家伙儿以为哥儿俩相互客气没用力气呢,可眼瞅着汗水从两人的额头、鼻尖露珠似的冒出来,且越滚越大,大到黄豆粒一般,这才落下来,滴在桌面上啪啪作响。接着,仿佛劲风拂过似的,酒桌开始微微颤动,两座山也随之嗡嗡摇晃,不知情的还以为地震了呢,此时,车轴汉子的脸皮就像灌了猪血,青筋也跟着一根根暴起,再猛地一嗓子狮吼,山势便开始向他这边倾斜,一点点,一寸寸,再看特木尔,他的阵脚始终未乱,始终在寸土必争,在积蓄着全部的力量做最后的抵抗……不过到现在为止,局势已很明显,胜负仿佛已成定局……忽然,一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强大而无形的力,像硬生生的铁,将特木尔这边即将坍塌的大厦慢慢支起,支到一个制高点,随后,火山爆发一般,顷刻间瓦解了一切,摧毁了一切……锤子一时间有点蒙,有点不敢相信,可他的手腕已被老铁牢牢压在桌面上了,压得死死的,这怎么可能?明明自己稳操胜券,占了绝对上风,这个……
可围观的男人们已不管这个那个了,三碗酒端过来,在锤子的面前一字排开:“喝吧!喝吧!锤子,这回没啥说的啦!”看热闹的都不怕事大,锤子却把手一摆:“且慢,我还要和老铁再来两局,三局两胜才行!”“哎哎,刚刚说好的,怎么输了就耍赖呢?”大家伙儿起哄。“不,就三局两胜,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怎么赢的我!”锤子意气难平……是啊,老铁刚才是怎么赢的锤子?一眨眼工夫就乾坤颠倒了,人们把目光重新投向特木尔,此时他正用那只赢得胜利的手挠着脑袋,眯着小眼睛乐呵呵的。“我们那达慕大会上,打赦勒骨(赤手砸牛骨)比赛,每年冠军都我得,就是那一下子的力量,爆炸了一样……”嚯!特木尔这么一说,大家伙儿都明白了,这可不得了,两人再比下去也没啥悬念了。二黑悄悄地拽拽锤子的衣角,说:“哥,要、要不行,你和他、他比打弹弓子吧,小时候,你用弹弓子打、打别人家玻璃,指哪儿打、打哪儿,可真准!”“滚犊子,哪儿都有你!”锤子气鼓鼓地说。
老孙走过来,给锤子找个台阶下:“我说锤子,愿赌服输,又不是赢房子赢地的,你要不喝,我替你喝了!”
事已至此,锤子也不得不借坡下驴了:“不就是三碗酒嘛,我整。”刚刚锤子一直闹别扭来着,所以酒基本没喝,就这样,三碗酒咕咚咕咚进肚还是让锤子有点晕,酒劲立马上到了脸上,特别是最后一碗酒,锤子两只手都端不稳了,喝一半洒一半,大襟湿得透透的。接下来,他就两眼发直发热了,许是借题发挥,又或者心里憋着事,锤子瘫坐在凳子上,竟噼里啪啦掉起了眼泪疙瘩,他咧开大嘴,一时呜呜咽咽,委屈得像个娘儿们。这情形让大家伙儿有点始料未及,老孙也整不明白他啥意思了,问他:“锤子,你这整的是哪一出啊?家里出啥事了?”“老孙你别装糊涂了,”锤子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本来当着特木尔大兄弟的面,我不想说你,说了好像我这个人咋回事似的,可是老孙,你欺负人没有这么欺负的,你这是断了我锤子的活路了……”
这话说得更让老孙摸不着头脑了:“哎,我说锤子,此话怎讲啊?你这可得给我说清楚了,我老孙活了大半辈子,不说光明磊落,那也是放屁能崩出个坑的爷们儿!”
“是,我是得把话讲清楚了。”接下来,锤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起事情的缘由。原来,前些年锤子在哈尔滨浴池搓澡挣了些钱,就想兑下个澡堂子自己当小老板,哪承想赶上了疫情,澡堂子干不了了,这才琢磨回老家讷河,买了一群羊准备发展养殖业……“这听起来不挺好吗?也没我老孙啥事啊?”“有你的事!”锤子说,“本来我那两百只羊养得好好的,冬天随便撒到田里去,它们撒欢吃玉米秸秆,吃甜菜叶子,吃大豆秧,我一分草料都不用添,现在可倒好,老孙你把老铁招来了,把咱屯子的田地都租给了他,听说呼伦贝尔老乡还要运来一万头牛羊,你就说说,以后我的羊往哪儿放?你老孙是不是断了我的活路?”
“闹了半天,锤子这是要他的羊群在咱们地里白吃白喝呀!”看热闹的人们这才恍然大悟,“是呀,田地是俺们的,俺们租出去他还不乐意了,这是吃白食吃惯嘴了!”男人们你整一句我整一句。老孙在旁边皱着眉头,锤子针对的毕竟是自己,他琢磨琢磨,觉得锤子这话说的也没毛病,不过,正所谓“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总不能……
大家正议论纷纷呢,特木尔又笑呵呵地站起来,挥了挥他那两只牧人的大手,说:“锤子说的呀,都听明白了我……”
老孙拉他坐下:“没你事,老铁,有事我兜着……”
“米尼阿哈,你听我说,锤子刚说了,我放羊来了,他就没地方放,他有地方放,我就没地方放,可是,有句话说得好,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锤子呀,你的羊我放了,都搁在一个群里,完事了不是吗?”
特木尔说完这话,有那么一刻,酒场忽然肃静了,大家伙儿都蒙圈了,是啊,刚才还堰塞死的水渠,好像忽然就漾开了。锤子听了,也愣眉愣眼了,说:“大兄弟你刚才说啥,把我的羊放你的羊群里?”“对,是这么说的,放心,我放羊,工钱我不要,你们帮助我的多了,我还要感谢呢!这样吧,锤子,我另外送你两只羊爬子(种羊),我们草地的羊爬子,等你的羊生下了羊羔,在讷河的家里,你们就能吃到呼伦贝尔羊肉了。”
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此刻锤子有点不会了,他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由得垂下脑袋,又掉了几颗泪水,这回滴下的不再是委屈不平,不再是憋闷不已,而是感动的、羞愧的眼泪,他踉跄地走上前抱住特木尔,像个娘儿们那样,把头俯在大兄弟的肩膀上,这时酒精也发挥了一定作用,他哇哇地哭起来,哭得就像个孩子。
一旁的二黑见了,吧嗒吧嗒嘴,有点不是滋味:“两、两只羊爬子!啧啧啧,还、还是会哭的孩子有、有奶吃啊!要这么说,老、老孙大哥,我对你还有、有意见呢!”
真是摁下葫芦起了瓢。“你这儿又有啥意见了?”老孙问。
“要、要不人家锤子说你嘴巴大呢,”二黑拧巴着脸说,“前些年你大、大包大揽,十五块一亩的地,你、你给让到十块,可是疫情过去了,你还、还十块钱一亩,我二、二黑就指着这二三十亩地过日子呢,我上、上有八十多岁老母,下有老婆孩子,你、你这是从俺、俺们碗里往外扒拉饭哪……”
那天的酒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喝得都没啥说的了,说啥都不喝了,李大美与特木尔也互加了微信,酒席才渐渐散去。老铁和米尼阿哈也喝得只剩下了感情,两人搂脖抱腰,在院外边对着夕阳撒了一泡经久不息的尿。旁边,小轿车打着火候着,孙宝和小舒总把老哥儿俩搀扶着上了车,老孙说:“老铁,房间我都给你安排好了,这回你来,不用再租民房住了,咱住俩儿子开的民宿,都是落地窗,乡村风景房。”
“乡村民宿?那好啊!”老铁竖起大拇指,“现在都时兴民宿呢,我们草原上,也有蒙古包民宿呢,从套脑(蒙古语:天窗)上就能看着星星。”“都不缺星星,我们这屯子也有的是星星,”老孙说,“要不我拉你到屯子外面看星星去?”
米尼阿哈说话就是好使,他说星星,星星就来了,旁边还有半块月亮,聚得满天都是,有的挂在黑黝黝的远山上,有的挂在遍野的玉米秸秆田上,有的挂在近处的羊群背上。那矮半头的羊是特木尔的,高出半头的羊是锤子的,两拨羊无论高矮,都一团和气,就像米尼阿哈和老铁一样,亲如兄弟。老哥儿俩站在满天的星星之下,站在羊群中间。“米尼阿哈,你真是好人哪,你就和我的亲哥哥一样!”特木尔说,“这个屯子的人,都是好人哪,都是我的亲兄弟,可有句话说,亲兄弟明算账,那个地呀,我还是按十五块钱给,我们蒙古族人,不占便宜。”
“大兄弟,这个不用你管,都说好的事,我老孙吐口唾沫就是钉!”
“哎呀,米尼阿哈,不是丁的事,也不是卯的事,是钱的事。”
“亏了乡亲的,我给补偿!”老孙拍着特木尔的肩膀,“我早就和两个儿子说过,咱们发展乡村经济,靠的就是乡亲们,可不能让乡亲们吃亏,刚才我就让两个儿子给大家伙儿表态了,从今年起,每家两桶非转基因大豆油、两袋子粒粒香大米……”
“还有呢,外加两箱甜蜜蜜!”孙宝和小舒总说。
“甜蜜蜜好,这酒补中气,盈血亏,利肝胆,常喝身强体健……”老孙认真补充。
几个人就笑,羊群听见了,也跟着咩咩叫,星星和月亮也听见了,它们没叫,却笑了,笑声荡漾着乡村夜色……
“你们这儿真暖和,”特木尔抬头望天,“暖和得我呀,心里就像吃了热豆腐。”
“热豆腐?俺们屯李大美不说了嘛,你想吃就给做!”
“米尼阿哈,滚犊子……”
几个人又笑。
“来年冬天哪,我还到东北来放羊,我还要叫更多的草地老乡……”
“来年俺们还去呼伦贝尔旅游呢,到时喝完酒,咱就一起躺在大草原上看星星……”
原刊责编 安殿荣
【作者简介】 海勒根那,70后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诗集《一只羊》等。有小说被本刊及《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2020年度奖,入选202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入围2021收获文学中篇小说排行榜,另获第十届诗探索·红高粱诗歌奖、多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居呼伦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