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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已经吃完了,你就是想拖时间。”

“没有,没吃完呢。等我吃完咱们就走。”

“你敢拿出来让我看看吗?雪糕早就没了……”

“可是雪糕的那根木棍上还有甜味!木棍上的那种甜味,跟直接吃雪糕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

“你每次都要把木棍咬碎,你不怕不小心会咽下去?咽下去会死吧?”

“死不了,最多在内脏上面划一道痕迹,应该跟把手划破差不多……能自己长好。反正我又看不见内脏,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如果它就留在你的胃里不走了,和你的胃长在了一起,你不还是会死?”

“孙橘南,我们才十岁。你现在就什么都害怕,那你长大了可怎么活?”

“我九岁!别因为你自己是留级生,就污蔑别人跟你一样十岁了!”

“那这样吧,你敢不敢打赌,我现在就把这根雪糕棍掰碎了咽下去,我保证明天我还能活着来上学,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我才不赌,你要是死在回家的路上,那怎么办?”

那个九岁的孙橘南就是我,和我说话的十岁的男孩,名字叫祁连。遥远的记忆已让我不那么确定,他有没有把雪糕木棍吞下去。但是第二天,他真的没有来上学。班主任说他们家搬走了,他已经转学,我不太相信。但是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班主任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必然会一脸严肃地敲一下黑板,提示我们绝不可做危险游戏,比如吞下雪糕吃完之后的木棍。

所以我只好相信班主任。我倒是没有在心里责怪祁连,临走之前为何不跟我告个别——我们林染的孩子之间,不流行这一套。

我九岁的时候应该上四年级,我们学校差不多是下午五点半放学。到了四点半左右,班主任冯老师会拿起窗台上的那个暖壶,打开木塞,习惯性地抬头说:“孙橘南?”我就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暖壶,去锅炉房打开水——我是胳膊上戴着两道红杠的生活委员,这算是我的工作。虽然我很惧怕锅炉房,但是能让我离开教室在操场上待一会儿,这种惧怕就可以忍。暖壶里的开水,说是全班同学都可以喝,但是没有人会真的去碰它,谁都知道这里面的热水只属于班主任;并且,谁都知道,我每天早晚两次去把这个暖壶打满开水,是班主任给我的荣耀。

深秋的下午,天色已经开始暗淡。祁连站在锅炉房的门口,远远地看着我走过来,他说:“开水还没烧好,得等一会儿。刚才卢大叔跟我说的……”为了等着巨大的锅炉工作完毕,我只好跟祁连聊天——在班上我们几乎没怎么单独讲过话。我问他为什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教室,他说:“我们田径队要训练啊。”

可他显然没有专心训练。

从那之后,每天我拎着暖壶来到锅炉房,都会稍稍等一会儿,祁连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田径队的教练也有看得紧的时候。如果我能等到他,我们俩就在锅炉房的门口坐一会儿,不会超过十分钟,然后我就拎起暖壶回教室去,他返回田径队继续训练。除去这锅炉房门口的几分钟,我们俩在其他时间和地点都不会和对方说话。在教室里,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即使看到彼此,也视而不见。没有同学知道,我们俩其实很熟;我也从没想过,我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四个月,直到祁连突然消失。但在九岁或十岁的时候,三四个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

后来我上了初中,在地理课上,地理老师给我们讲祁连山脉,那时我心里像是一惊,因为这条山脉的名字实在熟悉——只不过,震荡都是转瞬即逝的,关于他的记忆随即又沉淀了下去。不过有些时候,我们在锅炉房门口相互说过的某些话,会非常鲜活地在我的意识深处重新闪烁一下,可能是因为有些事情,我只跟他一个人讲过。

“你说啊,”我很认真地望着不远处的双杠,“为什么谁都没通知过,可是全班同学都知道,这个壶里的水只有老师能喝?就好像有人在咱们教室里发射了一个电波,每个人都接收到了,但是不知道是谁发射的。”

“谁说只有老师能喝?”祁连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就经常偷偷喝。你每天早晚要去打两次水呢,冯老师喝得完两壶吗?她膀胱会爆炸的……我还拿它浇过花呢。”

“可是——”我困惑地看着他,“这是热水……”

“所以花死了。不过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原因。万一那盆花它自己本来就有什么病呢……”他漫不经心。

“那盆放在最后排窗台上的君子兰,是你烫死的?”

“喂,我可只告诉了你。”

我始终都没弄懂,他是怎么做到精确地只挑起左边的眉毛的——我对着镜子练习过,根本不可能。

然后我就醒了,在黑暗中恍惚地盯着黑暗发了一会儿呆。我意识到了刚刚梦到了我的童年。枕边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我想大概在一点的时候我还浏览过娱乐新闻——自从我成为一个寡妇,睡眠就得靠天吃饭了。有时候两小时,有时候四小时,万一某天真的连贯地睡了六小时以上,这算罕见的风调雨顺。我知道此刻试图重新入睡几乎没有可能,闭上眼睛,也无非是从一片混沌的黑暗强行走进另一片更浓稠的黑暗而已——可是我的身体很累,尤其是肩膀与脖颈连接的那个地方,又酸又沉,像是年久失修。客厅里有一阵开门关门的响动,我不确定我的房客刘小明是打算出门还是刚刚到家。这一声响动倒是彻底唤醒了我,我重新从枕边把手机摸出来——放弃尝试入睡的那一瞬间总是愉快的。

原来在凌晨一点十分的时候,我们的另一位朋友——凌瑰丽发了两条信息给我。第一条是:你醒着吗?紧接着的第二条是:刘小明跟你说了没有……

她的气急败坏已经准确地透过屏幕,传递了过来。

我翻身而起,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客厅里的光先闯了进来,赤脚踩在地板上有点凉。刘小明果然还没有回他自己的房间。他刚刚挂好了外套,回身讪讪地看着我。

“橘南姐?”他笑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真的假的?你想清楚了没有?”我捏紧了手机,似乎只要这样,就代表我在和手机那端的凌瑰丽团结一致地质问他。

他的笑容变得更加柔软甚至是讨好:“我这不是——也不能总住在这里给你添麻烦吧?”

“这什么逻辑?你搬回去住就得以身相许啊?那是你的家,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了?她又把你当成什么了?”

“就这样吧,我不容易,她也不容易。”他转过身,白皙且瘦弱的侧面对着我,薄薄的一片。

“等你真的知道什么叫不容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有点不安地意识到,我刚刚那句话的语气其实很像我妈。

我们都尽力了,但还是没能说服刘小明。

还是让我从他搬到我这里来的那天说起吧。刘小明是我们三个人里唯一的南方人——许丰去世之后,我身边仅有的来往密切的朋友就只有刘小明和凌瑰丽。凌瑰丽是许丰多年前的前妻,但是我们初次见面就很聊得来;而刘小明,是送我去选墓地的网约车司机,也许那个时候,我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个“惨”字,刘小明就很热情地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让我需要用车的时候一定找他,干点体力活也可以。

刘小明原本有一家自己的小公司,主要承接房地产公司的楼盘营销和广告项目。他曾经有过一段不用非常努力也有生意做的日子,所以当他的客户们,甚至是大客户们渐渐开始拖欠付款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末日将至。后来即使他的合伙人跑路了,即使他又因为一些合伙人遗留下来的纠纷,成了被执行人,他都没有真的把公司关闭。他只是遣散了所有员工,开始跑网约车,并且坚信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准确地说,他其实没有正式注册成为网约车司机的资格,因为他没有北京户口,接我去墓地的那段时间,他其实是打了一个有风险的擦边球。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偷偷摸摸不是办法,于是他最近一两年由不合规的网约车司机转行成了合法的代驾司机。

他在亦庄有一套小小的一室一厅,还差二十五年还完房贷。凌瑰丽劝过他不如就把房子卖掉吧,但是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现在卖了房子,我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再把它买回来啊?”刘小明瞪大了眼睛。

“不是,”凌瑰丽忍无可忍地一挥手,“你是以为北京的房价还能像过去那样不停地涨?”

“那不然呢……这儿可毕竟是北京啊。”刘小明的神情有点苦恼。

凌瑰丽脱口而出:“你还真的是认知配得上命运……”

“怎么说话呢?”我急急地打断了凌瑰丽,好在刘小明是个很难生气的人,他已经重新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凌瑰丽的脸上却余怒未消,笨拙地从我的烟盒里取走一支,非常不熟练,点烟的时候手一直抖。

关于卖房子的事情,自然不再讨论了。后来的解决方案是,去年冬天,我把我这里那个空出来的房间租给刘小明——说是租,其实就是意思一下,他替我付个电费而已,然后他把他的房子租给了一对小情侣,租金差不多是房贷的三分之二。我的家有两个房间,除去主卧,那个狭窄且朝西的房间曾经被许丰拿来当书房,我扔了两个书架,塞了一张单人床进去,暂时成了刘小明的窝。刘小明把他的拉杆箱随便地放在门边,站在他的房间与客厅连接的那道线上,望着对面的窗帘缝隙里透出来的阳光,由衷地说:“姐,这个地方一平方米差不多得十万块吧?我要是个女的,能一个人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我情愿死老公。”

我觉得也许他不过是想逗我笑笑,所以决定配合。于是我说:“用不了十万块,八万多块吧,如果真想成交还得再往下压。而且房主是许丰他妈,我的……前婆婆,如果有一天她真想卖房子的话我就得搬走……”

他像是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样?不是你的啊……”言语间充满了惋惜。

“嗯,不是我的。我老公如果活着,还有继承的可能。现在没戏了。”

我知道,我不是这套房子的房东,会让刘小明开心一点,尽管他是不可能承认的。

自从刘小明成为我的室友,这六个月里,我们三人每周都至少在我家聚餐一次——不一定是周末,选一个刘小明不想出去接活的晚上就可以。这个晚上我担心过凌瑰丽会赌气不出现,结果刚过六点,她就拎着一堆水果,按了门铃。

我们三个人聚会的时候,漫漫长夜总是很快就来临,然后很快就过完了。凌瑰丽的酒量很差,只要一罐啤酒,她就双颊绯红地伸个懒腰,平躺在我的地板上。她的视线刚好对上刘小明房间那扇开着的门。接着她像是自言自语,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小明还真没法搬过来了。这个房间就有人住了……”

我从厨房拿芝麻酱出来,差点就踩到了她的头发。

“橘南,”她的脸侧过来,像是在盯着我的脚腕,“你和许丰就从来没有聊过要孩子的事?”

“结婚之前说过的。他说他坚决不会要小孩,如果我不能接受,那这个婚就先别结……”我快速地回忆了一下,“我嘛,我那个时候二十几岁,我根本不敢想怎么当妈妈,所以我就很痛快地说我也不想要,以后就没再聊过这个。”

“哦,”凌瑰丽缓缓坐了起来,“那这点上,他还真是没变。”她的笑容蜻蜓点水,像是不想让我看到,“其实曾经有两年,我特别想要个小孩——为了这个总是跟许丰吵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犟,我为了气他,我说我自己会偷偷地在安全套上戳小孔,他说如果我怀孕了他就去死……”

她转过脸,对着发呆的我一笑:“我就是说说而已,我哪做得出那种事——不过吧,我总觉得这件事其实是我们当初离婚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我觉得她嘴里说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那个和我一起生活的许丰。我们当然也吵过架,也冷战过,可是都是夫妻之间那种常见的冲突。许丰是个大体随和甚至有些沉闷的人——我根本无法想象从他嘴里说出来类似“如果怎样怎样我就去死”这种好笑的句子。

当然了,我无法想象的事情,太多了。

凌瑰丽重新开始对刘小明不依不饶地审问,她应该是已经微醺。

“刘小明,不是,咱们先确认一件事——你真的喜欢女人吗?”

“我……”刘小明挠了挠头,“我没有谈过恋爱……”

“暗恋总有过吧?暗恋过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好好想想……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担心你!你连你自己是不是喜欢女的都不确定,就要跟一个姑娘同居,你……”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我挺喜欢她的……”

租住刘小明房子的那对小情侣,果然出了岔子。那个男孩突然在上个月的某日不告而别,女孩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男孩所有的行李都已经被收走了,电话也不再打得通——当然,凌瑰丽总是强调,这只是那个姑娘单方面的说辞。

但是我别无选择,只能假定刘小明讲给我听的全是真的。

那个名字叫阮磬的姑娘把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刘小明略微惊愕。我曾见过阮磬一次,她谈不上美丽,但是绝对算眉清目秀。我对她的印象只是,她很紧张。她坐在那里的时候,背略微弓着,但是肩膀与手臂总是维持在同一个角度。抿嘴也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好像随时随地她都准备把触角用力缩回去。

“小明哥,这张卡里就是我所有的钱,”阮磬坐直了身体,看着刘小明的脸,“你来之前,我刚刚到楼下的ATM机里查询过,七千六百块,不对,其实是七千五百八十七块。星期五我们发工资,我一个月扣掉五险一金,到手是六千二百三十五块。也就是说,到星期五,这张卡里会有一万三千八百二十二块。你的房租一个月是四千块,下个月初,我们就该付下个季度的房租了,一万两千块,如果我全都给你,我就只剩下一千多块钱,可我不能这么做——我每个月必须得打三千块给我妈……”

她突然停顿住了,完全不惧怕任何尴尬。

“你的意思是说……你一个人负担不了这套房子,是这个意思吧?”刘小明费力地想要让场面变得正常一点。

“当初我们俩说好的。他赚得多,他会照顾我。我们一起搬一套舒服点的房子,这里的房租他出三千块,我出一千块,我每个月除去房租和给我妈的三千块,我就还有两千多块能过日子,他不能这样一声不响地跑了,让我一个人付四千块一个月……小明哥你得去找他把这笔钱要回来,我们签的是一年的合同他不能这样,我找不到他但是说不定你给他打电话他会接的……”阮磬的语速越来越快,眼泪终于开始不停地往下流。

“你别这样,你看……我、我想个办法你看行不行?”刘小明不敢看她的脸,“你下个月就还是付一千块给我,一千块就行了,咱俩都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给你找一个合租的人来,你也问问你的同事什么的。”

没想到阮磬哭得更加崩溃,用力地摇头:“不可能的!这套房子又没那么大,六十几平方米,如果一个人出得起三千块,她就完全可以去租一套三居室或者大两居的主卧,不会愿意外面有我睡在客厅里,一个月还只出一千块……”

刘小明也许一时算不过来账,但是绝对已经被她震慑住了:“那……下个月你这一千块也不用给我了,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搬家,这一带的房子很多,你花一千五百块肯定能租到一个合心意的次卧,虽然比一千块贵了点,但是你不至于租不起,你说呢……”刘小明打开了手机里的租房App,手指急急地划拉着,说:“你看这个,这个小区就在马路对面,一个高层次卧招室友,一个月一千六百块,你要是嫌贵可以试着谈一下……”

阮磬终于仰起脸,用力抹了一把眼泪,说:“谢谢你。”她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块雨水中的车窗玻璃,她细瘦的手指反复地刷,也没什么意义。

那晚刘小明请她吃了顿饭,就在小区门口的一家小馆子。道别时刘小明跟她挥挥手,看着她走进单元门,转身按下了车钥匙,车灯温柔一闪的那一瞬间,有人在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那个刚刚开始熟悉的声音说:“小明哥,如果你搬回来,我是不是可以不用搬走了?”

刘小明把自己手机里那个非常熟悉的App打开,将屏幕凑到阮磬脸前面。那是法院被执行人名单,刘小明打开的那一页,正好是他自己的。

“你听我一句话,”趁着阮磬出神地盯着手机看,刘小明挣脱了她的手臂,“我已经被法院强制执行过,我离上失信人名单只剩下最后一步——我不能耽误你。你这么年轻,你有好前途,你不应该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这儿。”

这次轮到阮磬把自己的手机屏幕凑过来了。那是一个失信人的名单网页,她的手指停留在一个出生于一九七一年的女人的名字上。

“她是我妈。”阮磬笑了,“她现在所有的钱都拿去还债了,所以我每个月必须得把三千块给她,不然她没法吃饭。运气好的话,二十年以后能还清她的债,我没前途的,我这辈子早完了。可是我现在遇上了你,我就觉得……万一还没完呢?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放心我不会想着要和你结婚的……”

“你别这么说你自己。”刘小明摇了摇头,手犹豫着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上来坐会儿吗?”阮磬没有躲闪,“卫生间里有盏灯,好像坏了。”

“当时吧,”刘小明捏瘪了啤酒罐,“我其实就想拍拍她的肩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一抖就摸着她的脸了,这种事又不能撤回……”

“于是你就从了。”我替他总结。

“我就问一个问题,”凌瑰丽从刚刚就一直在翻白眼,“从现在起,你的房贷怎么办?本来你把房子租出去是为了开源,现在这笔钱谁来出?”

“要不怎么说瑰丽姐就是一针见血呢,”刘小明谄媚地不停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当凌瑰丽在我的床上和衣而卧,刘小明打着哈欠关上他房间的门,已经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我想了想,决定不浪费一颗安眠药了,我认真地把餐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停当:残羹全体倒进厨余垃圾的袋子,再把外卖餐盒挨个叠起来,处理完垃圾顺便清理冰箱,等待洗碗机结束工作的同时,反复擦拭着餐桌和地板——我心里有数,即使这样事无巨细地清扫,即使擦完厨房的地板再去擦客厅的,一切结束的时候时间也不会超过三点半,我得想点别的办法来掩饰这个事实:我很没用,我连睡觉都不会。

所以,我必须把客厅的地板擦得再仔细一点。我不用拖把,我直接跪下来,拆下本应包裹在拖把上的清洁纸,抹过每一块地砖。有时候确实会恍惚,眼前的这块正方形大理石究竟是刚刚擦完,还是刚刚准备要擦。小时候,我也曾经这样认真地跪在水泥地上,用粉笔一个一个地画格子。需要画二十个,里面挨个用数字标识,然后掷骰子来决定从几跳到几——这个游戏理论上的步骤是这样,然而我总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画格子,我一定要画出横平竖直,不用尺子却看起来一样大小的正方形。常常是这样,当我终于画好我觉得差强人意的二十个格子,重新直起腰,发现黄昏来临,我该回家了。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是祁连的声音,我一抬头,有点不好意思,这满地歪七扭八没画完的正方形就这样被他全看到了,来不及擦掉。

“我、我在等开水烧好……”我当然不能说我在锅炉房旁边的铁架子上发现了几根残缺的粉笔。起初水没烧好是真的,但是当我开始画正方形……

“现在已经下午五点十分了笨蛋。”祁连难以置信地瞪着我,“都快放学了,你再不去打水水就要没了,怎么可能还没烧好?”

我就守在这里画了四十分钟的正方形吗?显然是的。祁连的声音震得我耳朵边缘一阵微妙的震动。马上就要放学了,我现在回去教室要怎么跟班主任解释?恐惧让我变得迟钝,我想问祁连“我该怎么办”,但是我说不出口。

“这样,你干脆就等放学的时候再偷偷溜回去,大家都在排队等放学,老师不会注意你。”祁连可能以为此刻的他很聪明吧,“你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老师很可能已经忘了你了,不然她会再叫一个同学来找你的……”

我用力地摇头:“不行,我就算混进去了,她看见我拎着暖壶也会想起来的……”

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老师知道我这么久没有回去,是因为这一地的正方形——这个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我解释不了,只要稍微想象一下,任何一个大人:班主任、我妈妈、邻居家的阿姨,任何一个人一脸疑惑地盯着这一地的正方形看,我就觉得还不如死了好。我开始期盼上天能在此时突然下一场倾盆大雨,让粉笔画出的图案在顷刻间没有痕迹。一个人要是能不留痕迹地活着,那该多好啊。

“那这样!”祁连很努力地继续想办法,“我和你现在一起回教室去,我就告诉老师,你等着水烧开的时候,在锅炉房门口睡着了……我就说是我叫醒你的……”

我还在摇头。

“对了!”祁连像是被瞬间点化,“你快点哭一下,你们学习好的女同学,只要哭起来,老师就不会说啥的!你信我,真的,你负责哭,我负责替你跟她解释,就没事了……”

我也承认这是个好主意。可糟糕的是,当我的心里因为这个好主意如释重负之后,是没有可能哭出来的。我使劲地深呼吸,喉咙过于用力到都有点恶心了,可是眼泪还是顽强地沉睡着。

“加油!”祁连就像个认真的导演,“你肯定行,想想伤心的事……就假设、假设你爸妈要离婚了,他们谁都不要你……算了,你还是自己假设吧!”

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呢?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伤心——虽然我才九岁,可是我已经能看得出来,我的爸爸很无能,我的妈妈很蠢。我唯一尊敬的人是爷爷,但他老了,他已无能为力。问题是,此时我非常认真地想着这些,就觉得它们不仅不令我伤心,还有点好笑。

“笑什么呀,专心一点!”

我听见了一阵悠长的“嗡嗡”声。很奇妙的音量,好像很轻但是刚好能被我注意到。我的视线终于落在祁连身后那个巨大的锅炉上。嗡鸣声还在持续,可是并不烦人。我想我的恳求还是被上天听见了的。

只不过它不会为我下雨。

我走过去,打开了锅炉上面那个水龙头。我本来应该在打开它之前,将去掉瓶塞的暖壶放在它下面,但是我换成了我的手臂,我还特意卷起了袖子。

开水碰触皮肤的第一个瞬间,有点像冰,当灼烧的疼痛开始炸裂,我也就“哇”地哭了出来。疼痛与眼泪只有在一个人小的时候,才有如此必然的联系。我的耳边隐约响着祁连恐惧的吼叫声:“我菖!你是不是个傻菖啊孙橘南!”

我一边哭,一边费力地吼回去:“你不应该说脏话!”

此刻祁连也拥有了完全不用演的惊慌,我们配合得很好,我负责哭,他负责可怜巴巴地解释说他在锅炉那里发现了我,我受伤了不敢回教室去。从操场到教室这一路上,他都拉着我的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总之,我是存心的。我的身体成了一个怪异的容器,里面并排放着“疼痛”和“那个曾经不疼的我”,疼痛在扩张,在长大,在侵袭,把“那个曾经不疼的我”用力地往外推,推向他。以至于班主任和祁连一起送我去校医室的时候,我甚至很安心——从现在起我和祁连应该算是自己人了。田径队教练一脸怒容地闯进校医室,拎着祁连的耳朵把他拖走了,祁连求饶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教练,我是助人为乐去了,是真的……”我有点愉快地端详着这一幕,以至于我没注意到校医略微紧张地给教导主任打了个电话,问学校的车现在能不能用,可能需要去一下医院。

现在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坐在校医室的床上,好好看看窗外的夕阳。早知道还要去医院,我就不应该烫左边的胳膊——我该烫右边的,这样好几天都不需要写作业。不过,我会不会是下意识地记得还需要写作业这件事,才故意去烫左手的呢?我就那么害怕班主任,或者说,那么想取悦她吗?太丢脸了,这点疑惑怕是不能跟任何人讲,就算是祁连也不能。

该放学的都已放学,有那么多人经过了锅炉房门口的那片水泥地。这下,没有人会觉得,那满地粉笔画出的格子和孙橘南有什么关系。

谢谢你啦。

这个世界上,成为寡妇并不是最糟的事情——当然在有些人眼里这甚至是件好事。

更糟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成为一个肥胖的寡妇。

许丰的周年祭过去没多久,我才真正认清了一个现实:我胖了十二公斤。体检的时候医生说精神压力也会导致体重的激增或骤降。那为什么我没有抽到“骤降”的签,不得而知。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您可不可以给我开一点……司美格鲁肽?”

医生眼光锐利地看了我一眼:“你的血糖指标很好,司美格鲁肽原本是控制血糖的药,我知道有很多人用来减肥,但我觉得,还是把它们留给真正需要的病人吧。你应该控制饮食和注意运动。”

就在我跟医生这段对白结束后的当天晚上,微信推送给我一个广告,一家叫作“菖菖国际药业”的公司,出售丹麦进口的司美格鲁肽口服版本。我当然知道这应该不是巧合——前段时间某社交平台甚至热情友好地给我推送了另一位寡妇——她的笔记内容全部是“你离开的第菖天”。虽然我说服了自己明天就开始跑步,不过在那天深夜,我终究还是下单了一个疗程,我告诉自己这是失眠时候的行为失当,然而付款之后,我非常意外地迅速入睡了。

当我再收到来自某某国际药业的信息,已经是六周之后。他们的客服殷勤地问我疗效如何,我回答我根本就没有收到他们的药。那是一个阳光绝好的五月的星期天,我一边急着出门,一边想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骗子。

刘小明已经搬走快要三周了,他还有些东西没有拿走,我给他送过去——当然了,这是一个借口,我知道他现在多半在工作,我能趁机见见阮磬。这怕是我此生第一次扮演婆家人的角色,已经站在他们家门口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是不是该跟谁咨询下是否有什么注意事项。

“橘南姐,”阮磬虽些微一愣,但立即堆上了一脸热切的笑容,“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还麻烦你跑一趟,你快进来……”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来干什么的,完全听命于她,无论是进屋、换鞋子,还是回答想喝什么,甚至认真地在大麦茶、水,还是果汁之间思考了一下——我就是这么没用,我本应该冷静地说我要喝咖啡。阮磬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装,扎了一个丸子头,全身都是女主人的做派。她熟稔地浮起一个抱怨的微笑:“小明到现在还没起呢,你等着我去叫他……”

还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可是你不是唐玄宗。但是我当然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尤其是当阮磬一边收拾桌面上的杯子,一边说:“他凌晨一点多把一个客人从东城拉到房山,然后运气好,又碰到一个要从房山回酒仙桥的,回来的时候都早上五点了……不然咱俩先吃点什么,我再叫他?”我当然必须表示千万不要:“我坐坐马上走……”阮磬又是一笑,嘴上说“干吗那么急,不一起吃个饭”,言语间却全是如释重负。

一阵音乐声,阮磬抓起了她的手机走向阳台的门:“不好意思橘南姐,我得接个电话……”阳台门并没关严,她和老家亲戚寒暄的声音似有若无的,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想也许她是故意地拉长打电话的时间,好让我感觉到自己被冷遇——但我不在乎。我给自己续了一杯大麦茶,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玩手机,她总不至于在阳台上站到天黑吧。

我的微信里,那个通信录的图标上闪现了一个红色的数字“1”,这意味着有新的人加我。那个菖菖国际药业的客服居然给我发了十几条信息,核心的意思是说,他们确实是没有给我发货,向我表示歉意,希望我能加上他们负责售后的经理的微信,他想向我郑重道歉并且送我一点他们公司的其他产品。我正回复:“不用,把药寄给我就好了……”打字才打到“寄”的拼音,发现自己已经被拖入了一个三人聊天群。

我讨厌同时有好几个人给我发信息。但是我在这个三人群里发了一句:“你们好。”所以更值得讨厌的是我自己。

“孙女士,因为您没来得及加上我们经理,所以我就建了群。”客服小妹妹急着解释。

“孙女士,我把我们公司现在有货的产品介绍发给您,您可以挑选一种。现在有几款维生素卖得都很好,还有德国的益生菌。”

“孙女士,真的请您原谅我们的工作失误,如果您不确定选择哪样赠品,有空到我们公司来看看也是可以的,我们公司在北京有办公室。”

我不明白,只是一个人在说话而已,为何能制造出这种七嘴八舌的嘈杂。我打开了通信录,终于加上了那个微信名是“Robin”的售后经理,我对他说了一句:“麻烦您,可以叫那个小姑娘别再和我说话吗?谢谢。”

世界安静了片刻。

但是好景不长,很快,一条新的信息就进来了,这次发信息的人是那个Robin:“孙女士,非常抱歉我们的客服打扰到了您。如果您不想看产品介绍,也不想来我们公司了解,没有问题。但是我非常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选一个任何您方便的时间地点,让我当面跟您道歉,把您选购的产品和赠品一起给您,我们的全程对话您都可以录音,有任何让您不舒服的地方您随时投诉我,请您给我这个机会。谢谢。”

这个领导居然比他的下属还要疯。

阮磬说话的声音恰好在此时清晰了起来:“你还记得住我们家楼下的曹老师吗?她退休啦,在自己家里开了个小饭桌,因为她关节不好,所以我妈现在帮她做事,每天中午、下午把小孩们从学校接回来,然后在曹老师家做饭,曹老师给他们辅导功课——挺好的这个活,曹老师一个月给她一千五百块,这样我给她的三千块就全都拿去还……我不辛苦,真的,我现在不用交房租,我搬到男朋友这里了,是他自己的房子——对啊,他不是北京人,他也是辛苦了十几年自己买的……还行吧,也不算啦,最近撑得也很难……你和舅舅真的不用担心我,我明年说不定能给我妈更多呢……”

她坚持着寒暄这么久,恐怕就是为了有机会说出这句最关键的话,她现在有一个自己买了房子的男朋友。我相信事实如此,但是我不该这么刻薄。我有点心酸地站起来,开门的时候阮磬在阳台上匆忙转身,跟我招了招手。

楼下有一个漫长而寂静的下午。我知道我没有去处。

但是我又不能真的原地活埋自己。于是我居然回复了那个Robin“我今天有空”——虽然应该是遇到了骗子,但毕竟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过。

可是他让我失望了。他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脸上带着点倦怠的中年男人。在咖啡厅的角落里,他很有礼貌地把纸杯放在我面前,我能感受到,他也希望这个荒谬的会面能快点结束。

“我跟您实话实说,”他的笑容里没有在微信说话时候的殷勤,“对我们有意见有不满的客户,我们一定得尽力维护。毕竟,我们的有些产品是处方药,还是敏感一些。三个月前发生过一件事,一位和您一样买了司美格鲁肽的客户,因为发货延迟了,她报了警……所以,非常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但是我希望咱们都能友好地解决。”

我愣了片刻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放心吧,别说报警,我平时就连打投诉电话的精力都没有。”

由于实在没有话说,我只好低头看他放在桌上的那张名片。他连名字都很无趣:罗滨。很容易就和他的微信名片保持了一致。桌上那个纸袋里,除去我买的药,赠品是两大瓶加了褪黑素的强效睡眠糖。

“我的微信头像能看出来我睡眠很差吗?”我表示怀疑。

他笑得比较敷衍:“在北京的人,睡眠好的不多。”

接着我们就一起沉默地坐了十五分钟。似乎他知道我不可能找碴报警之后,就只想喝完面前那杯美式咖啡然后下班。我们就像是两个拼桌的客人一样,无视对方。我想象中的那种会被热情洋溢地推销更多产品乃至加入传销网络的画面,没有发生。

他很礼貌地陪我走了几百米,去地铁站。路上他突然说了一句:“疫情之前,我在菖菖医院上班。我在那里工作十五年,从起初的门户网站,到最后的手机端。我是最老的员工。”我当然听说过那款应用软件,是一个曾经红极一时的互联网问诊平台。

“那……后来呢?”我想了想还是问了。

“后来,裁员的时候并没有按照十五年来结算补偿。”

“也不奇怪。”我笑笑。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难道是想告诉我他原本有一份比此刻体面的职业吗?在地铁闸机的入口处,他冲我挥了挥手,我站定在那里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我说不好他多大,不过发际线的情况还好,乍一看也没什么肚子。不过这又关我什么事?

站在地铁里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我没拿那个印着他们公司标志的纸袋子,它是仍然在罗滨手里,还是被忘在了咖啡厅?但是很意外地,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谴责自己的愚蠢。果然,他的信息很快就来了。我们当然还有水到渠成的下一次见面。

我省去了所有的寒暄与客套,主动挑了一个吃饭的地方,是人来人往、很喧闹的那种茶餐厅。好处是不太方便交谈,能让我们看起来又像两个偶然拼桌的食客。

“你是哪里人?”他问我。

“林染,小地方,你多半没听说过。”

“我还真知道。大学的时候宿舍里的下铺,就是林染人。”

“你哪年上的大学?”听到我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也许他没准备告诉我他几岁,我也就没再坚持下去。

直到我坐上他的车,他都没说过他到底多大、是哪里人、现在住在哪个区。唯一的身份信息就是:被裁员的罗滨,开一辆普通的轿车。扣上安全带的那一刻我也在想,他说送我回家,万一中途突然改变方向上了高速该怎么办?就在此时罗滨说:“我知道有一家湘菜馆很不错。就是停车不方便。下回,我也不开车,我请你去。”在我的脑子里,气急败坏的凌瑰丽已经吼了起来:“哎,孙橘南,你有什么毛病啊?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杀猪盘?他们都策划好了的,知道你空虚寂寞银行账户上还稍微有点钱,下个月就会叫你入局买理财产品,或者投资高科技生物技术……”

但是三环边上的夕阳很美。

它斜着,镶嵌在楼群缝隙里,惨惨的,是微笑着的红色。我脑子里的凌瑰丽就迅速地安静了。夕阳它为什么总是这么温柔?就好像这满眼的高低不同的建筑物里,其中有一栋特别情深义重。

等一周后我们真的在那家湘菜馆碰面的时候,又是很快就放弃没话找话,沉默着用了不到半小时,吃完买单。再下一次见面还是如此。我有点好奇,我们是不是就此成为不必语言交流的饭搭子。后来,那是第四次或第五次吃晚饭,我轻车熟路地打开了他的车门,坐上副驾驶座的时候,他却没有马上把车发动。

此刻的安静已经过于冗长,我迟疑地看了罗滨一眼。他眼睛盯着方向盘,却在对我说话。他说:“后天我得去香港出差,然后直接从香港去杭州做培训。”

我一愣:“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几秒钟后,他才说:“差不多三周以后吧。”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就三周后见?”

这次他没有沉默,迅速地说:“但是我想走之前再见你一面。”

终于听见了发动机响起的声音,轿车默默地倒行了一段距离,然后转了个弯,汇入了缀满车灯的路面。罗滨开得很慢。也许是因为他在等待着什么,当然最大的可能是街上的车多,这个速度正好——我是没有驾照的人,我不大会判断。

绿灯刚刚转黄,他没有抢,提前踩了刹车。

我对着右边的后视镜发呆,那个镜子里看得到后边排队的车的一半轮廓,车灯像是某种两栖动物的眼睛,没有温度,却有一点神采。我叹了口气,然后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然就今天吧。去哪里随你。”

黄灯转红,红灯倒计时开始。我却没有转过脸去看他。我只是说:“你快一点决定,不然我可能就改主意了。”

我走进那间旅馆房间的时候,差点踩到了他的脚。我径直走到了窗边,听着房间门在我身后合上。我听见他在桌面上搁下车钥匙的声音,听见他拎起鞋子放在了什么地方的声音,听见房间里某扇柜门关上的声音,听见床头灯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他从身后抱住了我。我后悔了。我浑身都是僵硬的,他的体温在我的皮肤上像个寒战一样滚过去。我看起来一定很蠢,不行,这样下去我被杀死在这儿也是活该——我开始挣扎、抵抗,童年时我妈妈的斥责声沿着我的脊柱炸裂开:“孙橘南你是不是没有脑子啊……”

他松开我,我总算是转过身,看着他的脸。他脸上很平静,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不应该来的。”我低声和他说。他试图重新过来抱我的时候我躲闪开了。熟悉的倦怠回到了他脸上,这可真让我觉得羞耻。他说:“算了,我先去洗个澡。你要是想走,帮我把门关上。”

然后我们都像是发愣一样,注视了对方片刻。

我说:“你不是要去洗澡吗?”

他笑了一下。他打算转身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稍微踮起脚尖,就吻到了他的唇。他的吻略微矜持,没有太多的攻击性。但是这并没有让我感觉好一点。我依然觉得羞耻……可是谁让这人世间如此无趣,而我此刻也没有一瓶好酒呢?

他的手指拂过了我的脸颊,他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笑了,“等会儿,你把我衣服脱光的时候,我就打 110 说你强奸。”

他也笑了:“刚才吃完饭的时候,你微信转了三百块给我,我可以告诉警察,你是付过费的。”

“你这么便宜的吗?”

他关掉了床头的总开关。黑暗中,窗帘缝隙里隐隐透露一点光。他离我这么近,我甚至害怕他逐渐灼热起来的体温会让他那件藏蓝色的T恤掉色,染脏了我的皮肤。但我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他。反正对于他而言,我也不过是个陌生人。

“不好意思。”我在他耳边说,“我……胖了太多。”

“我也很久没去健身了,”他说,“健身房倒闭了,我懒得去找新的。”

“那就……彼此彼此。”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耳廓划过他的脖颈和肩膀之间的那条看不见的线。

“请多指教。”他的声音里有一点微小的震颤。他抓住了我的手,稍微用力,带着我的手指沿着他的肋间滑了下去。他的身体突然绷紧,就好像我手指间有把刀,被他牵引着捅进了他的腰部。

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自己的尸体。那是想象中的次日,我赤身裸体,只有肚子上覆盖了一点床单,浑身是血,已无气息。警察会询问瑟瑟发抖的前台小妹妹:“她和那个男的来办入住的时候,你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没有……”

海浪席卷了过来。

我只有睁开眼睛,才能置身于某种亲切的黑暗里。

海浪上涨,海浪退去。如此反复。我闭上眼睛,与自己的尸体并肩躺在一起,已没有任何恐惧。永夜中有焰火升腾,这灿烂而温暖的愉悦让我放弃了追究很多事情。比如我自己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这个待在我身体里面的罗滨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比如我经历过的所有失去是否真的具有什么意义;比如……

最后一刻来临,焰火凝固再消逝,我开始相信,也许弥留之际,我会重新获得原谅的能力。原谅这个可憎的世界,原谅因为憎恶而面目狰狞的自己。

罗滨像是入彀的猎物那样,剧烈地发抖,然后趴在我的胸前,他的身体滚烫,即将和我一起融化。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我安静地躺在黑暗中,是死者还是凶手都无所谓,我已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片刻安宁。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直到打火机一声“叮”的响动,小小的火苗将他的脸勾勒出来,我寻着光亮,打量着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他只是个偶尔同车厢的旅伴,不过反正,这世间很多夫妻也不过是甲方和乙方。

“给我一支烟。”我说。

他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替我点了烟,将烟灰缸放在我们中间的被子上面。然后他问我:“还满意吗?”

我知道,此刻我打量着他的侧脸,心里已经带上了某种喜悦:“唉,你和我来这儿,需不需要跟什么人撒谎?”

他摇了摇头:“你不用担心这个。”

我说:“我不担心,但是我想知道有还是没有。”

他说:“我说没有,你会不会相信?”看着我迟疑了片刻,他笑了,说:“如果你需要给你先生打个电话,就尽管现在打。打完我再去洗澡——省得有水的声音。”

“你还真有经验。”我也笑着摇头,“我先生出差去了。也许正跟什么人喝着呢,不需要打给他。”

说不好为什么,我想假装许丰还活着。

那晚的睡眠,又深又重,漫长得宛如转世。当我醒来的时候,满屋子的阳光。我自己毫发无损,想象中的伤口、鲜血、尸体与警察都完全没有出现。我当然活着,罗滨走了。如果不是床头柜上那张他留下来的房卡,我会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梦。

许丰的葬礼是我妈妈一手操办的,好像当时还有一个许丰公司里的同事总在跟着我妈进进出出——说实话,我不大想得起来那几天的事情。但我记得,火化的前一天,我妈说,一定要清晨五点起床动身去殡仪馆。因为要让许丰“烧第一炉”,就是第一个被推进炉子。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这样的骨灰最干净,不会跟别人的掺和到一起,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孙橘南!”“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孙橘南”是她说话时候常用的后缀,这几个字在我妈的语言体系里,基本等同于句号。

我曾以为,焚烧尸体的炉子看起来应该和壁炉差不多,也许就是大了几倍。我也曾以为我甚至能盯着那堆火,看着我的亡夫就像木柴那样被机器静静地送进火里。然而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能坐在一个人声鼎沸的大厅里,等着有人来叫我告诉我我的老公已经烧好了,有点像在快餐店,点完单,选择了“外带”。

我不能笑。这是新晋孀妇需要恪守的礼仪,眼角隐约露出笑意也不可以。

我一直想象着那堆巨大的火。

我已记不起最后一次用力地拥抱许丰是什么时候,他的身体留给我的最后的回忆,就是留在我手指之间那把温热的灰。如果我现在去洗手,会不会等于把一部分的许丰冲进了下水道?我尴尬地想。死亡并没有带走许丰的身体,它只是让那个身体停止了运作。真正让它消散的是火,让那具肉身终究变成了一种不可怕的形态。那么许丰到底是谁——是已经成灰,还是依然存在于某处的完整的魂魄?

三周后罗滨出差回来了。我们一起去亮马河边上的一家酒吧。已经是夏天了,晚上七点,天还亮着。乐队演出的水平就那么回事,但是我们反正都不挑剔。罗滨晒得黑了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之,他坐在角落那只高脚凳上,转过脸看到我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音乐响得很及时,而且服务生把一沓他们酒吧搞活动的传单忘在了我们隔壁那张空桌上。我把它们拿过来,仔细阅读——反正我和罗滨照旧不怎么聊天。饮料上来的时候,他去室外接电话。我端详着手里那张传单,非常小心地把它做了一个完美的对折,然后撕成两半……总得打发这种等候的时间吧,虽然即便他打完电话回来了,我也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我在叠元宝。每一步我都做得一丝不苟,可是不知为何,我叠出来的元宝就是歪歪扭扭,看着一副勉强的样子。给许丰守灵的那晚,一沓锡箔纸在我妈妈手底下,很快就变成了一盒精致的元宝,然后我觉得我应该凑过去帮个忙——可是元宝在我指间怎么也弄不成妈妈的那么整齐完美。我妈抬起眼睛斜着瞟了一下:“差不多就行了,能凑合着用,反正都是要烧的。”

可是许丰的骨灰是放在一个坛子里的。纸元宝也烧成灰,落于许丰坟前的泥土里——难道元宝的灰烬会在地下跟许丰的灰烬会合吗?许丰的灰烬里掺杂了微量的纸元宝的灰,这样就表示,在阴间,我们确实给许丰带了钱?如果那边真是一个万事万物都是不同成分的灰烬的世界,也太厉害了。该怎么运行呢?春天来了,所有的花都开了——难道颜色深深浅浅的灰烬在虚空中簇拥着纷纷坠落?花开枝头……但是树枝也是另一种颜色的灰,那树枝的灰与花朵的灰该怎么组合或者说掺和,才能表达“绽放”或者“新生”的意思?或者再多想一步,那里的花、树、云朵、道路……是不是完全不具备我们这个世界的形态?如果连形态也不需要具备了,在那个世界,真的还需要给种类如此繁多的灰烬一一命名吗……

“你叠的这是元宝?”罗滨的声音让我的手重重一颤。

这种时候总是让我非常羞耻——就像小的时候,被祁连撞到我在水泥地上专注而忘我地画正方形。

我说:“我叠得这么难看,你都认得。”

他拿起桌上某张被我撕了一半的传单,几个利落的动作,他的手指间就出现了一个完美的元宝,可以成为教科书范例的那种。它被摆放在我折的那几个旁边,越发衬托得我叠出来的东西像是烤坏了的面包。

我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算了,我的眼睛明明都看会了。”

罗滨的语气很自然:“我给好几个亲人叠过元宝。爷爷、奶奶、我爸、我姑姑,还有一任前女友的妈妈……练习的次数多了而已。”

我尴尬地笑了笑:“我爸走的时候,元宝是我妈、我姑姑,还有我婶婶叠的,我根本插不上手,她们说我只会碍事。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脱口而出:“所以到我给我老公叠这个的时候,就算第一次真正动手,我怎么也学不会,从小我就很害怕手工课的作业……”

他不动声色,我想他还是有一点惊讶的,他挑起了一边眉毛,像是需要仔细看看我叠的几个元宝。然后他的神情恢复如常,他说:“对不起。”

我屏住了呼吸。他刚刚那个神情,真的很像祁连。

他专心地注视着我:“我之前还以为……不重要……总之……”

现在他又不像祁连了。我用力地深呼吸,为了那一瞬间的错觉,我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没什么对不起,之前是我自己不想说……”

我端起面前那杯我记不住名字的什么特调酒,一口气用吸管喝掉了三分之二。酒精缓缓地侵袭了上来,让我脑袋里有种微妙的嗡鸣。

我努力地对他笑着:“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可怜我……”

我当然在撒谎。

没想到他非常认真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可怜你?我还害怕别人可怜我呢。”

“你说得对,”我侧过脸,“没有什么谁可怜谁,谁的人生都是垃圾场。”

他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和我的碰了一下。

“我想再来一杯一样的,”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暗,我们已经错过了黄昏最恢宏的时刻,我补充了一句,“虽然有的时候,夕阳会照在垃圾场上面,看起来很漂亮,但是垃圾场终究是垃圾场……”

“我同意。”罗滨也一口气喝干了,“我同意咱们俩一人再来一杯,也同意……人生都是垃圾场。”

酒吧里的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梅西的专访,我盯着梅西的脸,突然想起来:“哦,对梅西来说,人生肯定不是垃圾场……”

罗滨笑了:“那不一样,他是人上人,人上人是没有人生的。”

“也不能那么说,梅西小的时候过得很苦……”

“我的意思是,”他脸上有点泛红,“一旦成了人上人,他就只有故事,没有人生了。”

“你说得对。”

反正我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的第二杯酒,你说的什么都对。在冰凉的酒杯后面,他抓住了我的手。

他不可能跟祁连有什么关系。我在心里认真地嘲笑自己:孙橘南,你之所以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想起祁连,是因为你还在试图为眼前的一切寻找意义。你根深蒂固地以为发生于生命里的每件事都必须有源头有去处,还必须有解释——这是一种没见过世面导致的陋习,要改。

医生说我的烫伤属于深二度,开了一周的病假条,还有药,就让我回家了。我没想到,当我吊着一只手臂回到学校的时候,迎接我的却是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升完国旗之后,校长让我站到主席台上,然后拿着麦克风开始表扬我。他说,我是因为履行生活委员的职责,坚持每天早晚两次为班里的同学打开水,被意外烫伤的——所以学校已经为我申报了区里的“助人为乐”奖,还推选我为区级“三好学生”的候选人。虽然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是当话筒递到我嘴边的时候,我依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说:“感谢学校给我的荣誉,虽然我觉得为大家打水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情。”我的声音由扩音器传出来后,带着颤巍巍的稚嫩。

满满一个操场的掌声响起,站在人群最前面,微笑着鼓掌的,就是我的班主任。我知道等我回到教室,她会对着全班同学把刚才校长说的话重复一遍。因为我必须并且只能是为了全班同学打水,这句话多说几遍就成了真的——只要我肯附和,就没有问题。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那天下午我又来到了锅炉房的门口。这次手上当然没有水壶,我需要去社区卫生所换药,所以老师让我提前放学了。我在锅炉房门口等了十几分钟,祁连都还没有出现。不过我不急,田径队的人就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那个穿深蓝色运动衫的就是他,他一定是在找机会溜出来。

但是半小时过去了,田径队的接力练习已经跑了好几轮,祁连也没有丝毫会出来的迹象。不能再耗下去了,我爷爷会在卫生所门口等我,如果我一直不出现,爷爷会找到学校里来,那样就穿帮了。我气鼓鼓地往学校门口走,故意走成一条弧线,弧线绕着弯,慢慢地接近田径队的队列。祁连的视线转了过来,他站在队伍的倒数第二排,我询问地看看他,但是我愣住了。

他把脸扭向一边,一层冷漠挂在他脸上,我立刻明白了他是故意地不想溜出来见我。不知不觉间我站定了脚步,田径队教练对着我猛地吹了一声哨子,提示我挡了队伍的路。我像只麻雀那样奔跑着腾出地方,引得身后响起一片轻轻的哄笑声。祁连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当大家都在笑的时候,他犹疑着将嘴角微微地翘起,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着笑。

我不想再回头了,我一步一步,用力地朝着敞开的铁门走过去。幻想中我的每一步砸在水泥地上,都会清晰地印出一个脚印。我要让祁连看到这行脚印。只可惜我的身后,操场平滑得如同湖面。

这个星期我需要每天去换药。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在锅炉房前面停留。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根本就没人知道我们曾经是朋友。再下一个星期,换药的频率变成了两天一次,某日我沿着熟悉的路线,不知不觉间就经过了锅炉房。我想不如就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可不是等他,不过是不小心路过了这里。我蹲下来,试图用树枝画正方形——但是今天魔法似乎失灵,正方形画得像蚯蚓,我无法让精神集中在每两条线的九十度角上。我叹口气,丢掉树枝,准备离开了。

有个人突然从锅炉房里跑了出来,快速一闪,我知道是祁连。但是我没有停下。脚步声在继续,他很迅速地跟了上来。

我快步走着,他就跟着我快步走;我的速度已经滑稽得近乎竞走,可他依然跟得上;我只能跑了起来,但是跑步追上我对于他又没有任何难度……我累了,索性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绕到了我的面前。只要我有前进的意思,他就作势堵住我可能前进的方向。

“当上区‘三好学生’就是了不起,”祁连故意拖长了音调,“都不理人了。”

“是你先不理我的!”我终于有机会大声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我并没有想真的不理你!但是你现在就是真的不理我了!”他似乎决定一定要在音量上压倒我。

“你不想理我,还要跟着别人一起笑我,我知道你现在讨厌我!”

“对,我就是讨厌你!”祁连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把我们俩都吓住了。我原本在等着他暴躁地否认,说我的结论莫名其妙。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就是讨厌你,你是个胆小鬼,你宁愿让开水把你自己烫成这样,也不敢去跟冯老师说,她本来就不应该让你打水。”

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像崭新的酒精一样,带着刺鼻的味道,对准我左臂的伤口倾倒了下来,灼热的痛感让我的鼻子都跟着酸了。

但是我此刻不能认输。我只能慌不择路地抓起任何我能想到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五班的生活委员每天也给老师打水,还有五年级的,他们都是派班长去……”

“老师又不是最大的,老师上面还有校长,又不是没有人能跟老师说她做得不对!”

“你那么厉害你就去找校长啊!”这次我理直气壮。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我去了呀!”祁连似乎有点满意地欣赏着我的表情,“那天,你们去医院以后,我就去校长室敲门了……”

我们都安静了。这是一种对我九岁的人生来说,过于新鲜的安静。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它,我只是悲哀地承认了,那个瞧不起我的人,他好像是对的。

“可是,”祁连的眼睛里全是新鲜的恼怒,“可是校长他除了给你发奖状,什么也没做。我又不是为了让他给你发奖……”

“大人总是帮着大人的,这有什么奇怪。”

“你拿了他们的奖状,长大以后,就会变成和冯老师一样的大人。”

“你胡说!”眼泪就在这一刻涌了出来,这实在太过分了,嘲笑我就算了,看不起我我也忍了,但还要用这么可怕的方式恐吓我。我习惯性地抬起左手想要擦一下脸,但是太痛了,可是此时换成右手又很蠢,所以我狠狠地甩了一下右手,绕开他,径自走远。他只好一路小跑地跟上来。

“哎,你看你真没劲……”

“孙橘南,对不起嘛孙小橘……”

“我都说了对不起了……”

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校门外的人行道上。当我看见路旁的银杏树,骤然回头,才发现学校的那座楼像一座巨大的堡垒,被我们遗忘在了身后。校门上的铁栏杆将它分割成同样大小的很多块,几个骑着自行车的大人,经过路口的时候按了两下铃铛。

我们就这样离开学校了,站在了学校边界之外的银杏树下面。

我们自由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已经自由的孙橘南应该继续对已经自由的祁连生气吗?已经自由的祁连还会继续讨厌已经自由的孙橘南吗?这种生气和讨厌、原谅或接纳,在这铁门之外还有意义吗?

祁连为难地挠了挠头:“我的书包还在田径队呢……”

但是我已经开始奔跑了,他也迅速地跑了起来,只要他开始得意地狂奔,我就只能叫喊着要他等等我。

天际线仍旧遥远,我们俩在全力以赴地跑向它。虽然我知道,我们最多也就是跑到隔壁那条街上,可是,当耳边像是有剧烈的风声呼啸的时候,就觉得天际并不完全是痴人说梦。

“喂,祁连……”我气喘吁吁,“我们朝着天边跑去——这个句子,算是比喻句吗?”

“你……你学习比我好那么多,干吗问我?”他的呼吸明显比我游刃有余。

“我觉得不是。反正……不像……”

“冯老师好像讲过,这个算是……暗喻?”

“什么嘛,暗喻指的应该是……应该是……”我努力地换气,肋间一阵新鲜的疼痛,“反正不是这样的。”

“我们朝着天边……”祁连侧过头看着我,“我怎么觉得这不算是比喻而是另一种……叫什么来着?对了,夸张!”

“可是我觉得好像还是比喻……”

学校的楼始终被我们甩在身后,虽然它有时候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可是我知道它毕竟不会真的醒来追赶我们。

这个句子是比喻句,我完全可以确定。

我赤脚踩在了地毯上,走几步,便够得到罗滨丢在沙发上的T恤。我拿起来,套在身上,走到窗前把窗帘打开了一半。

“你刚刚是不是喝多了些?”罗滨在身后问我。

“没有。”

“我还以为你不舒服。你好像有点没精神……”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开始聊了一会儿童年。罗滨给我讲他小时候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其实是搬家。

“太神了,”他像是深呼吸着八岁那年紧张的空气,“我妈妈居然能把整整一个厨房都装到一辆卡车后面。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了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再一个箱子……然后厨房就真的空了,她说东西都在卡车上了。卡车上那一排箱子就是我们的厨房,旁边躺着碗柜和冰箱……我其实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有点害怕我妈——她把我们家的厨房放倒了你懂吗?”

我们一起笑了。那天的深夜开始下雨,雨水敲打在窗玻璃上,那是黑夜慢慢逝去的声音。人生如长夜,其实童年并没有幻想中那种瑰丽的曙光,只不过,长大以后的日子更糟而已。

我告诉罗滨,在我小学的时候——应该是寒暑假,某个午后,我家的窗子开着,我不知道楼群里什么人在放音乐。当时我只是记得那首歌又奇异又好听,这两个词其实是非常轻描淡写的简化,事实上,我呆呆站在爷爷的书桌旁边,一动不动地把那首歌听完,我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当音乐声消失,我还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我觉得只要我把自己变成一个稻草人,那首歌就会重新被播放一遍。接下来的几天,每到下午,我就会站在爷爷的书桌旁那个固定的位置,脸冲着那扇打开的窗,但是那首歌再也没有回来。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并不觉得“守株待兔”这个成语里,那个等兔子的人有什么错。

“你后来知道那是什么歌了吗?”罗滨问我。

“嗯。直到上大学的时候,在宿舍里听见下铺的女孩在放。太神奇了,简直要哭出来。是张雨生的《河》。”

“等一下!”罗滨又一次挑起了一边眉毛,“我表姐也特别喜欢张雨生,我在她那儿几乎听过张雨生的所有专辑。你别提醒我,别提醒我,我能想起来……当爱燎原成灾,你徐徐侧身,堆积肥沃河床,我是朝圣的人……”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唱了起来。

“你唱得不对!”

“怎么不对?”

“这不是第一句!第一句是当你平躺下来……”

“我便成了河……”

我们两个人一起唱歌的声音乱七八糟地重合了。我们都唱得不好,拍子都对不上,但是还是顽强地持续了几句。然后终于到了歌词都记不清的地方,我们就都笑着放弃了。在昏黄的光晕里,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凑上来亲吻我。深深地,很漫长。其实,接下来该干什么,我们彼此当然心里有数。只不过,就此终结了关于小时候和老歌的话题,都有点舍不得。

他居然知道那首歌。我的运气真好。

七月的午后,高温让我总是能在白天里突然间昏昏欲睡,可是至多十五分钟又会突然惊醒。这一次,吵醒我的是手机铃声。我的身体像是埋在土里那样,牢牢地困死在无边大地里,可我的心脏却因为这段电话的声音狂跳了起来,拼命砸着胸腔,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随它去,因为它的确能用这种粗暴的方式真正唤醒我的身体,至少让我伸得动手臂去拿我的手机。

我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了?这个念头刚刚闪了一下,就被刘小明冲进耳朵里的声音炸散了:“橘南姐,我……我的分数……”他好像在跑步,气喘吁吁的,“我的分数过线了姐!这么多年啊……今年的分数线是 109.92,你猜我多少分,我是 110.05……就这么险,我也有走运的时候啊……”

“你去考试啦?考什么……”我终于可以费力地坐起来。

“什么考试!是积分落户啊,积分落户!我跟你说多少回了,我的分数够了,我马上能当北京人啦!”

那天晚上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但是刘小明依然一丝不苟地挨个敬酒,或者说轮流敬酒更合适些?总之氛围非常荒谬,主要是刘小明郑重其事的表情,让我和凌瑰丽觉得我们像是参加了一个新娘缺席的婚礼,或者说,新娘子是他即将到手的新户口本吧。

“他那个女朋友不来啊?”凌瑰丽偷偷地问我。

“说是这几天正好要去培训。”刘小明再度把音乐声音调高了,我觉得凌瑰丽应该是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哎?”她侧过脸像是在思考,“如果他可以积分拿户口,那你是不是也一样可以?”这个懵懂的北京人此刻一脸无邪。

“这种问题类似于何不食肉糜,”我近乎怜悯地看着她,“你知道今年有十万人在排队,最后积分像他一样达标的只有几千人而已……”

“是六千零三个人!”刘小明从屋子的另一角用力地冲我们这边吼,“而且,不是你想排队就能排队的,要满足几个基本的门槛条件以后,剩下十万人……”

“小明已经在非城六区的郊区交了十三年社保了,一个月没断过,在郊区买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五年——要不是因为这两个条件同时满足,也拿不到这个分数……”我在卖弄我十分钟前被科普的知识。

凌瑰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深刻的困惑,但是她到底有点教养,终究没有脱口而出“你们的人生怎么会这么难”之类的话。

“我姐跟我说,我爸刚刚跑出去,在楼下放了一挂鞭炮……”刘小明平躺在了地板上。啤酒瓶在他手上颤巍巍地高高举起,像是在努力和远方欣喜的父亲碰杯。“这下……我就敢卖房子了……总算……”刘小明喃喃自语,“我真是供不动了……”

“之前不卖,是不是因为卖掉了,这个……有自己房产的分数就拿不到了?”凌瑰丽非常聪明地举一反三。

“可是……你要是把这套房子卖了,户口本上住址那一栏你怎么办?”我问。

“倒也不用太操心这个,”凌瑰丽开啤酒瓶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了,“他就算是挂出去了且得等着呢,现在是买方市场,还不知道要供多久……”

我一抬头,无意间看到对面墙上的影子。乍一瞥还以为是两株笨拙的试图缠绕的藤蔓,然后就看到了刘小明的手。和着音乐声,他的两只手在跳舞。跟着节拍,手臂渐渐越来越有表情,手指的动作也复杂了起来。音乐到了副歌部分,他的手指明显跟不上了,右手上那个啤酒瓶实在碍事,他索性把它放在地板上,墙壁上那两朵藤蔓尽头的花立刻像是遇上了一场久等了的雨,开始生动地旋转。

“好看哎……”我盯着墙上的影子认真地发呆。

“这个笨蛋,”凌瑰丽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过去踢了地板上的刘小明一脚,“喂,起来。一起跳舞,怎么样?”

刘小明的脑袋在地面上左右摇了两下,紧跟着他一愣,随即看着凌瑰丽,认真地笑了——那笑容认真得就像马上会滴下来眼泪。

“小明,你醉了。”我说。

“就差一点,姐……”刘小明的眼睛挪到了天花板上,“那时候差一点就把公司注册到朝阳区了,是冯鬃说还是注册在亦庄吧,这样咱们都能继续在开发区交社保了……冯鬃就是那个后来坑了我跑路的合伙人……可是不管怎么说,我念他这一个好,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我将手中的啤酒瓶子朝向地板上那个,“叮”地一碰:“那就敬那个王八蛋,冯什么?”

“冯鬃!那个字特难写……就那个字,你知道吧,马背上的毛……”刘小明的语气里简直带上了某种娇嗔的抱怨,以至于忍无可忍的凌瑰丽又凑上来踢了他一脚:“笨蛋,你房子铁定卖不出去,你到底起不起来陪我跳舞?”

每到凌瑰丽想要炫耀的时候,她就会放她手机里那几首压箱底的西班牙语歌,比如 His- toria De Un Amor ,然后跳伦巴。不需要舞伴,她自己来,据她说虽然学过好几年,可她的水平也就那么回事,但是我一直都觉得很美。每到她开始走那个什么方步的时候,那个平日里聒噪而迷糊的凌瑰丽就消失了,她的身体像是一小段被封印在木头盒子里的瀑布,像煞有介事地奔流着飞溅的欲望。

刘小明笨手笨脚地模仿她,但他胜在不怕丢人。他模仿得越用力,动作就越滑稽和夸张。最终的结局往往是:凌瑰丽因为笑得肚子疼,所有的动作也乱套了,然后他们俩就开始丢开音乐,手拉手快速地转圈,就像那首儿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可是今天,大家哄堂大笑的场面迟迟没有出现。刘小明发挥得格外好,一招一式,都越来越有凌瑰丽的媚态。凌瑰丽的斗志显然被激发了,她开始大胆地跳出一些之前没给我们展示过的步子,似乎更复杂,但刘小明依然能大致跟上。他的气息已经越来越不均匀,眼睛却很亮——围着那个封锁了瀑布的木盒子,像兽类那样耐心逡巡着,刘小明原本苍白瘦削,但是此刻却明明白白地从日常生活那个又旧又脏的壳子里挣扎了出来,浑身都是新鲜如朝露的对峙。简陋的蓝牙音箱里,那个唱西班牙语的女声略微沙哑,充满着秋天里的寂静:“……En el alma solo tengo soledad……”感觉她马上就要在音乐后面叹口气,问自己为何要费劲唱给这两个幼稚且没什么智慧的人听。凌瑰丽有点累了,她把头发全部拢到一边肩膀上,眨眨眼睛:“哎,小明,不然你扮上吧?然后咱们接着来……”

刘小明打了个响指,接着熟练地冲向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别弄乱我的柜子!”我只来得及冲着门喊一句。

凌瑰丽气喘吁吁地坐下,抓起一瓶已经打开的纯净水,用力地喝掉了一半。我望着微信的页面发呆,它始终静悄悄的,和半小时前没有任何不同。

“你到底在等谁和你说话?”凌瑰丽放下水瓶,托住腮冲我一笑。

“关你什么事。”

“不会吧……”她大惊小怪地瞪着我,“真有相好的啦?唉,怎么我身边就全是些歪瓜裂枣,这不公平……”

一声轻微的门响。已经“扮上”的刘小明有些羞涩地笑着,反手关上我房间的门。难为他,他居然找出来一条我已经七八年没有穿过的缀满流苏的碎花裙子——好像是我在什么地方旅行的时候买的,后来就嫌它穿起来太像大妈。可是这一身孔雀蓝的流苏,以及在流苏间隙隐约闪烁的大团紫红色花朵,此刻却有种诡异的恰当——虽然刘小明最近把头发理成了很短的板寸,凌瑰丽管这个叫“看守所发型”,他手上拿着我窗帘上掉落的一条装饰带子,故意对我们抛个媚眼,将带子含在嘴里,乍一看像是叼着一朵花,有什么东西在他眉间轻微地一闪——他居然用这么短的时间匆忙地化了一个眼妆,淡淡的宝蓝色的眼影。

去年冬天,他们俩跟着我回林染老家的时候,某个夜晚,我和凌瑰丽无意间发现了试穿旧连衣裙的刘小明——这便是凌瑰丽总是很认真地问刘小明到底喜不喜欢女人的原因——当然了,“偶尔喜欢穿裙子”和“喜欢男人”之间并不能轻松地画等号,在这方面凌瑰丽没什么知识。从那以后,通常是在大家微醺的时候,我们会用“扮上”这个说法来表达让他穿裙子。他“扮上”之后的造型,有时候很滑稽,可有时候就像今天,让我和凌瑰丽齐齐地真心鼓掌。

这是我们三人之间共享的游戏,有时候我都忘记了这本应是个秘密。

就在凌瑰丽充满斗志地重新站起身来,迎着刘小明,开始走滑门步的时候,我暗暗地把音乐切换成了凤凰传奇的。凌瑰丽的身体整个僵在了那儿,随即她瞪起眼睛跟我挥拳头:“孙橘南你要死啊!”刘小明一边大笑着,一边仍然顽强地在新的旋律中走出刚才的舞步。

后来我们都真的醉了。我只记得,凌瑰丽一会儿要追打我,一会儿又要拉着我和他们俩一起跳舞。我拼命地挣扎,因为我知道我自己跳舞的样子很可笑。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永远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段音乐的一部分。然后刘小明和凌瑰丽终于开始了“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我在旁边,弯腰按住笑痛了的肚子,一边为这两位尊贵的北京人拍合影。

三个人的手机都被丢在茶几下面的垫子上。刘小明的那个,屏幕上已经显示了好几个来自阮磬的未接来电。而我的,只有一个,是陌生号码,估计是推销信用贷款的。

客厅是在突然之间安静下来的。凌瑰丽像只猫那样蜷缩在沙发上,断断续续地在唱 His- toria De Un Amor 的中文版:“……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你要相信我的情意并不假……”

有一条新的信息像小石子一样,投进了我手机屏幕的水面:“你明天有空吗?”

是罗滨。总算。

那就不回复了吧。

“你昨晚是不是睡得很早?”罗滨这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

“也不算早。昨天我们几个好朋友一起聚,我稍微喝了一点……”为了表示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

“算了,其实我不该问。你尝尝这个汤,不错的。”

“没什么不该问的呀。”我低下头开始喝汤。

“你吃司美格鲁肽的时候最好不要喝酒,有不少人说,服药期间喝酒很容易恶心,这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我笑了:“好。这么一说的确是,昨晚我好像很快就醉了。”

罗滨也笑了:“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这是我的工作?”

他接着说:“不过我很快就要换工作了,也不是什么像样的地方,菖菖保险,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听过的,很有名。”

“我在香港读过一个在职MBA(工商管理硕士),当时特别瞧不上内地的同学毕了业就去卖保险。现在嘛……多亏了一个已经卖了十年保险的师弟给我机会。不过,总是要比现在强一点。”

一分钟之前,我想说的还是“你不用那么紧张地非要画清楚那条线,反正我根本没想过有任何要求”;不过事实上,我说的是:“所以你要去香港了?”

“对,下个月中旬出发。趁我的香港居留证还在有效期。”

“挺好的。不过这就要彻底离开北京了吗?”

“你想不想我走?”我听见筷子轻轻碰在碗边的那一声脆响。

我仰起脸,他在笑。

“你都定下来了下个月中旬,说不定机票都买好了。”我说。

“那倒是。”

“再加个菜吧,庆祝一下。庆祝咱俩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好。”

“咱们算是正式告别过了,我觉得这挺好的。”

“你对人的要求是不是低了点?”罗滨自己可能不知道,他的笑容里经常有一种很自然的倦意。这会让人觉得他很有礼貌。

“因为不辞而别的人真的太多了。”

那天夜里是我第一次跟罗滨讲到祁连,我人生里第一个不辞而别的人。准确地说,这是我头一回跟人描述祁连。我们的离别毫无预兆,就在前一天下午,我还在锅炉房前面等着他,他脸上讪讪地笑着,他问我:“孙小橘,你有没有两毛钱?”

如果我当时知道,这是我们欢聚的最后一个傍晚,我还会不会嫌弃而清脆地说“没有”?

但是祁连非常执着:“我只有一块四!如果能再加上你的两毛,就够咱俩一人买一个大冰砖!如果你没有,就只能买朱古力雪宝了,雪宝那么小有什么吃头……”

在如此扎实的论据面前,我乖乖地掏出两毛钱,然后再由他请我吃大冰砖。

我们并排坐在操场边缘的双杠上,放学后空旷的操场与学校主楼沉静得就像在酝酿海啸。祁连吃起雪糕来总是比我快很多,因此,我还有一半没吃完的时候,他就只能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吃,一边恋恋不舍地舔着手上那根孤独的雪糕木棍,最终的结局总是把木棍咬碎。

“让我咬一口你的,就一口,行不行?”在恳求雪糕的时候,祁连的声音总是会弱一点。

“这可不行。你是男生,我是女生。你吃我咬过的东西就相当于亲嘴。这绝对不行。”我斩钉截铁。

“我不过是想吃一口大冰砖,你干吗污蔑人!”祁连急了,开始生闷气一样,更加用力地咬着木棍。

…………

“你每次都要把木棍咬碎,你不怕不小心咽下去?咽下去会死吧?”

“死不了,最多在内脏上面划一道痕迹,应该跟把手划破差不多……能自己长好。反正我又看不见内脏,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如果它就留在你的胃里不走了,和你的胃长在了一起,你不还是会死?”

“孙橘南,我们才十岁。你现在就什么都害怕,那你长大了可怎么活?”

“我九岁!别因为你自己是留级生,就污蔑别人跟你一样十岁了!”

“那这样吧,你敢不敢打赌,我现在就把这根雪糕棍掰碎了咽下去,我保证明天我还能活着来上学,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我才不赌,你要是死在回家的路上,那怎么办?”

黄昏周而复始,可是祁连就此消失。

那晚,我和罗滨订的酒店房间在二十四层,把电动窗帘的开关按下去,夜色中的城市像一只灯火辉煌的巨型游轮,静静地滑行着,迎面无声地逼近,马上就要碾过我。脚下的四环路是它借以夜航的海面,路上有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灯——堵车时的车灯。罗滨的嘴唇就在此刻印在了我的肩膀上,一路沿着肩胛骨,蜻蜓点水地滑,一阵轻微如风吹过花海的战栗,让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

我转过身去抱住他。一想到很快就要道别,耳边就像是听见了一声吹灭蜡烛的风声。我的舌尖舔了舔他胸前的肌肤,是咸的。暗夜的海浪再一次充盈了我的身体,潮打空城,把我整个人变成天地间的某只沙鸥,马上就要从高处眩晕着盘旋下坠。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在香港读过书。”我轻声说。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聊这个?”

我笑着摇摇头,按下了床头的按键,窗帘自动缓缓下落,将已航行至此的夜晚关在这张床的外面。

我用力到凶狠地亲吻他。

然后泰坦尼克号撞了冰山。

眼前是一道雪亮的光。准确地说,这道雪亮的光成了无尽的虚空。一阵冰块一样的凉意迅疾地擦过皮肤上的汗毛,从脸颊至膝盖。极乐让我心里柔软得像是回到童年时代某个暑假的下午,阵雨过后,树叶清香。

等我们把衣服穿回去以后,不过是两个满身尘埃的平凡人,公允地说也不算很惨,不过命运里写满了无用的努力与不值得同情的挫败。只有非常慈悲的眼睛才有可能怜悯地冲我们看上一眼。但是趁衣服还没穿回去,便可以像是被抛进时间的缝隙,万花筒一般重温所有那些纯粹的美好:第一口冰激凌的味道;窗台上那只鲜艳斑斓的蝴蝶的翅膀;摩天轮第一次缓慢爬升至顶端,我得告诉爷爷其实我距离云朵还很远;秋千的弧线割破了我的尖叫声;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浩浩荡荡的长江边上大气也不敢出地端详着落日;第一次偷偷地学习开车,不小心全速飙到了乡间的公路上惊起一树的鸟雀……我知道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如此这般的狂喜,真的是我可以享用的吗?我是这样一个不再年轻、惯于算计、自惭形秽、一无是处的我啊。满心疲惫,试图用绝口不提的办法掩盖所有屈辱,鲜衣怒马的岁月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可能让所有故人以我为荣。我不过是一个这样的我啊。

这是被允许的吗?

苍穹深处,你允许了吗?

他的拇指在我的眼角,精准地覆盖住了一滴眼泪。黑暗中我睁开了眼睛。我原本想和他说“谢谢”,但是事实上,我说的是:“罗滨,其实我差一点就要爱上你了。”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问:“差在什么地方?”

我忘记了在黑暗里他看不见我的笑容:“可能就是……差了点兴致。”

无论是强烈的盼望,还是强烈地担心盼望落空的恐惧,都是兴致。杜丽娘慵懒而忧伤地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个“怎知”,也是兴致。而我,我百分之百相信春色如许,只不过,我觉得无所谓。

“明天早上,要不要一起吃早餐?”罗滨问。我们俩长期以来的默契是,天亮以后各走各的,简单道个别,不问对方接下来的目的地。

“我跟你说件事,”我紧张地深深吸了口气,“我老公其实不是生病死的,是被杀的。他的出轨对象捅死了他,二十八刀。”

“你告诉我了啊。”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点笑意,“有一回,你喝多了的时候。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他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像是在鼓励我说,那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

“我爱他吗?我其实不知道……我以前只是觉得我应该爱的,至少应该忠于自己的选择……但是他居然是这么死的……”困意渐渐袭来,这让我发现,很多难以启齿的事情变得有点滑稽,“我一点都不盼着他能活过来你信吗?但是我得承认,有的时候,我有一点想念他……但是这真的太让我丢脸了……”

入睡前最后一个记忆,是罗滨在我耳朵边说:“都过去了,孙小橘,都过去了。”

我曾经以为,死亡说到底是场送别。少年时代送走爷爷,成年之后送走爸爸——我都觉得,死亡应该是一个浓雾中的码头,爷爷或者爸爸独自上船,雾太大了,他们看不到岸边我们这些送行的亲人。不过没关系,我确信他们听得见并且认得出我的声音,他们知道我在用力挥手,我在跟他们说再见,我的声音划破码头上的风,告诉他们我会好好的不要挂念我。

直到我被那两位警察带到许丰的尸体前面。他的脸呈现一种奇怪的青灰色,他胸前和腹部凌乱的刀痕像是画坏了的涂鸦。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拼命维持住那双发软的膝盖,不要让自己滑下去。死亡像块烧红的烙铁,把许丰和我做了粗暴的一模一样的标记。原来它有的时候不是离别,它是奴隶主的宣示——我再也摆脱不了他,我的丈夫,我的亡夫,我的耻辱。

我又看到了许丰,所以我知道我做梦了。这一次的梦里,他是和凌瑰丽一起出现的。我惊讶了一瞬间,随即想起来,其实也许是我在梦里闯入了我认识许丰之前的时空。但是凌瑰丽看到我,立刻就笑了,她穿着一条很鲜艳的粉色长裙,招手要我赶紧过去。这么说我们已经认识了?算了,我已放弃追究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空。许丰站在凌瑰丽身后,非常认真,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就像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尚未发生。

为了躲避许丰的眼神,我只好跟凌瑰丽说话,我说:“瑰丽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知道杀死许丰的那个凶手,哎呀,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女孩,她其实跟你长得有一点像。”

把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惊醒了。心脏像一列小火车那样,在胸腔里震得连其他脏器都跟着颤抖。我一边深呼吸,一边暗自笑话自己——原来我如此在意这件事情。手机振动,有一条新信息进来,是许丰他妈妈发的,还不到早上六点。

我索性下了床,径直走进客厅,停在那扇紧闭的门前——这里曾经是刘小明借住的那个房间,我象征性地敲了敲门,里面当然没有任何回应。前天夜里,或者说昨天凌晨,我惊愕地给刘小明开了门,他刚刚收工,他只跟我说了一句“我回我原来的房间睡”,就走进去关了门,三十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我推门进去,他缩在床上,用床单裹紧了自己。我知道他醒着,因为随着门开的声音他的身体有明显的挪动。

“喂,我打算点麦当劳早餐。要不要给你来一份麦满分?”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要吃了哟。那我自己看着点,送到了我给你放在门口,不合你口味也活该。”

他还是照旧安静。

“你就跟我说一句话能怎么样啊。我跟你保证,我不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氛围已经到这儿了,他必然还是要装死的,我能理解。

与外卖小哥一起从电梯里出来的,还有阮磬。她就像是需要躲在那个外卖箱的后面,但是外卖小哥终究需要拎起箱子离开。就剩下我们俩面对面站着委实尴尬,所以我只好叫她进来。

她僵硬地在沙发上坐下。我抱着麦当劳的纸袋子不知所措,我只是在想我应该礼节性地邀请她一起吃,可是她如果吃了,刘小明的那份就没有了……可是我为什么在担心如此无聊的事情?我还真是没用。我像个得体的成年人那样,对她微笑。她总算开门见山:“小明哥他在你这里对吗?”

我看了看那扇门说:“他在。不过可能还在睡,你要不要先吃点什么?他应该很快就会起来。”

她用力地摇头说:“橘南姐,你去忙你的吧,我在这儿等他一会儿。”

看来是嫌我碍事了,我如释重负,把袋子里属于刘小明的那份早餐拿出来,还是放在了她面前:“正好,我等会儿还真的有个音频会要开……”

她却突然来了点兴趣:“我以前还以为你不需要工作。”

“我们公司快倒闭了,所以老板把办公室退了租,我们就只能居家办公,勉强活着……”但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呢?

我躲回房间,一边喝豆浆,一边透过门缝看她。她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我以为她会过去敲门,会强行闯进去再被刘小明推出来,紧接着就会伴随争吵、哭泣、撕扯,以及种种激动人心的场面。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近一个小时以后,我再度回客厅里去煮咖啡,她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坐姿,只是在不停地发信息。

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想起来我还需要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会议。于是我只好把电话打给了我的老板,跟他确认几件根本不需要确认的鸡毛蒜皮的事情。电话打完快到上午十点了,门外的世界一切如旧,一个独自坐在沙发上,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姑娘,似乎丝毫不觉得尴尬。我只好把眼下的情况描述给凌瑰丽,她第一时间就发了条语音信息回复我,她说:“怎么这么不巧,我今天得陪我妈去医院做检查,下次再有这种好事你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来围观,别管几点。”

正午。她已经在客厅里坐了快六个小时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深呼吸,推门出去,她恢复了最初托着腮发呆的姿势,有些惶恐地看了看我。

“你先回去行吗?”我感觉她其实很高兴听到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了,“你看这样——我保证替你看好他,你过两天再来,你们说不定就能好好聊聊了。”

“我明天下了班再来。”她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叹口气,“你要是逼得太紧,他从我这里走了也不跟我联络了,那我就真的什么也帮不上你了,你说对吗?”

她咬了一下嘴唇,点点头,站起身。我清晨时放在她面前的豆浆已经彻底冷掉了。门关上以后,我冲着刘小明那扇门吼了一句:“你也该出来上个洗手间吧,差不多得了……”

依然是寂静。我只好在这种伪装出来的死寂里,若无其事地又过了一天。接着果然失眠,焦灼地翻来覆去,感觉下一秒钟这暗夜里即将燃烧出来一堆人形的火。凌晨两点,我听见客厅里有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似乎冰箱门也开了,抓住这个瞬间,我起身打开了门。刘小明手里拿着一罐啤酒,站在冰箱旁,茫然地看着我。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然后在他床头席地而坐。易拉罐的声响格外脆弱,我自说自话地把他的啤酒打开喝了一口,不打算归还。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先开口,“我保证你会爱听这个。作为交换条件,我说完以后,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行吗?”

他转身离开了,不过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又多了几罐啤酒,我把这看成是一个好的迹象。我把我的手机放在他面前。

“你看看这条信息,昨天一大早,我的前婆婆,就是许丰他妈发来的……”他垂下眼帘似乎有点犹豫,“在看这条信息之前,你猜猜看怎么样?你觉得她会跟我说什么?”

“她要你搬家?”刘小明的想象力果然到此为止,几天没张嘴说话,他似乎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嗓子也有点喑哑,估计再多说几句就好了。

我笑笑,摇摇头说:“我告诉过你,那个杀了许丰的女孩,她怀孕了吧?我不记得我说过没有了……”我当然记得,我没有说过。

刘小明一脸震惊的表情,他一直都是一个尽责的观众。

“许丰他妈的那条信息就是告诉我,孩子今天过一岁生日——准确地说,信息是群发的,她应该是忘了不该发给我。其实我也知道,她很早就离婚,一个人把许丰带大,然后许丰又没了……”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也明白,要是没有这个小孩,她没办法活下去的,现在她带着小孩去了加拿大……”

“男孩女孩?”

“你要死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刘小明的眼眶和鼻尖是在顷刻间一起变得通红的。

“哎,刘小明我警告你……别这样……你这么大的人了……”我用力地拍拍额头,只好用力地再喝一口,让我的视线可以从他凄惨的脸上离开。

“凭什么呀?那个女的,她……她怀了这个种,杀人就不用偿命。老太太不管怎么说也还剩下了一个念想,那你呢?这对你多不公平啊,凭什么呀……”

“你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瞧瞧你用的这些词!”我对准他的肩头打了一掌。

他把脸在手肘间蹭了蹭,然后迟疑地说:“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跟阮磬说,我打算卖房子……”

我把啤酒罐拦腰捏了一把,意思是我在等下文。

“可是阮磬她就像是……”刘小明一脸为难,似乎放弃了某个他本来打算使用的词,“她一口咬定我是以卖房子为借口,要和她分手,我说我没有那种意思,可是完全没有用,后来被闹得实在烦了我就说好吧那就分手,这下又变成了印证了她最初就是对的……然后、然后你知道我那个积分落户,现在还在公示期,意思是任何对结果有异议的人都可以去申诉或者……”

我知道我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为了掩饰它,我只好又开了一罐啤酒。

“她就去那个信箱举报我去年违规开网约车的事了。因为落户申请人不能有违法或者违规的行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不是已经有人在处理她的举报……后来她又开始哭,又说她去撤回举报只要我还愿意跟她在一起……”

“我等会儿就去打电话,我去帮你找律师问问……你努力了十三四年啊,怎么能就这样让她得逞了,你不要听她吓唬你,她不一定有证据……”手上的颤抖已经无所遁形,我只能重重地把啤酒罐放在脚边,并骂了一句。

刘小明把他的手机推到我眼前,屏幕上是那天晚上,我在半醉的时候为他和凌瑰丽拍下的合影,他们俩背对背,同时看向镜头,刘小明穿着我那件夸张的飞满流苏与花朵的长裙,还闪烁着宝蓝色的眼影。当时我说:“来,两位尊贵的北京人,请看一下镜头……”

“这张照片她的手机里也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的。”刘小明淡淡地一笑,像是事不关己,“昨天,她坐在外面,不停地发信息给我。她要我原谅她,她还说她毕竟不是真的想整惨我,她手上除了这个,还有很多照片她一张也没有往外发过,如果真的想害我,她早就把这些照片发得哪里都是了……你看她的聊天记录。”

刘小明把微信打开,翻到属于阮磬的那一页上。大段大段的,没有任何回复的情况下,她一个人独白了好几百条。威胁、恐吓、哀告、道歉、告白……轮番交替着出现。我的手指正在划拉着,两条新的信息进来了,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六分。第一条是一个转账信息,橘色的小方块,显示转账四千元;第二条是她的留言,她说:“你就当我还是那个房客好吗?在你房子卖掉之前,我会一直按过去足额的房租付给你,跟我说句话吧,给我一个收据都好啊。”

刘小明的手指颤抖着,在那个橘色的小方块上蜻蜓点水地停留了片刻,然后讪讪地笑着看我:“你别说,这几天我都没有出去拉活,明天,还真是还信用卡的日子。”

我把喝剩下的啤酒罐捡起来,收集在怀里一并抱走,刘小明很懂事地帮我开了门。我想如果他真的需要接收那四千块钱的转账,我不在旁边看着比较好。我在厨房里清理了一阵垃圾,然后就听到他的房间里的电话铃声。

也许是阮磬看到那笔钱被接收了,心里怀着一点希望,拨出了电话。

也许。

于是我问罗滨:“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不过我想见你一面。”

片刻之后,他说:“好。”

他一如既往地为我按住了电梯的按钮,我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深夜被吵醒的怨气。这架电梯估计有些年头了,上行的时候不仅磕磕绊绊,还有隐隐的嗡鸣声。

“你为什么住在……酒店里?”我问,我没说而且这家酒店的装修风格还很诡异。

“房子已经退了,”他看着我,“大部分东西都存放在朋友那里。家具都处理掉了。最后这几天,就只有两个箱子,索性这么住,简单点。”

“什么时候动身?”

电梯“叮”的一声停住了,但是门缓慢挪开的时候又有某种沉闷的响动。可惜依然没能遮掩住他的回答:“后天。”

当我们并排站在他的房间门口,我突然问:“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房卡已经捏在他的手指间,他却没有把它凑到门锁旁边:“我本来就准备天亮以后问问你有空没有。”

“我要是没空呢?”

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一闪,像萤火虫,门开了。但是我们都没有往前走一步,像是一定要并排塞在那个门框里,变成一张木框之内的合影。我有点紧张地想象着他会如何回答我,最合理的是诸如“没空就下回再见呗,香港又没有多远”这一类的,距离适当,明显搪塞,却又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率先一步跨进了门里,转过脸,对我调侃地一笑。

他说:“孙小橘,你是真的一直没认出来我,还是就打算一直装作没想起来……谁是祁连呢?”

房卡插进了卡槽之内,整个房间的灯都亮了。他在突如其来的光线里,熟练地单单挑起一边眉毛,像是在欣赏我吓坏了的样子。

“你……真的是祁连?”我拼命地端详他,但我发现,其实我脑子里已经没有一张特别具体的,属于祁连的脸庞。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继父姓罗……”他关上了门,我的后背却死死地抵住了门板,呆呆地看着他的脸靠近我,“其实,如果是在大街上偶遇,我也认不出你了。但是那天我看到了顾客的名字和地址,我想一定是你,你的名字那么特别,重名的概率肯定很小,所以我说什么也得见见这个人,理由我到时候再编……”

我很想伸手去触摸他的脸,但是我不敢。

“你看这个,”他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老照片,几个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站在一个沙坑边上,“我是提前转学的,没有和大家一起拍毕业照。这是我们田径队的合影,你看这个你就认出来了吧,这个是我……”

一颗硕大的眼泪掉在他的手指旁边,那个小男孩的脸上。

“你为什么不早说?”虽然视线之内一片模糊,但我还是想努力地看清他。

“因为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如果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就宁愿不说……”他像是非常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直到那天,你跟我说,你小时候有个不告而别的小伙伴,叫祁连。”

“我怎么会、怎么会一点都认不出你了呢?”我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再用力地笑了笑。

“因为我老啦,孙小橘,”他很轻地摸了摸我的脸庞,“你还没见过我长大成人的样子呢,我就已经老啦。”

眼泪奔涌而出,随便了,我已经放弃了抵抗。

“真不好意思,祁连……”我用力地摇摇头,这是个荒谬的动作我自己也知道,小时候其实我幻想过很多次,有朝一日能不能真的再遇到他,“好不容易才又遇见你,我要是……我要是没有现在这么狼狈,就好了……”

“你看你,总是这么客气。”

我不记得室内的灯是在什么时候关上的。黑暗中,我们笨拙而用力地抱紧了彼此,七月末的仲夏,我们却像是需要取暖。

他的嘴唇轻轻碰触到了我的。这段日子以来,其实我们已经足够熟悉彼此的身体。但是此刻,却迟迟地没有下一步的剧情。因为近乡情怯,我想。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他微热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颈上,“我想了好久——其实我从小就在想,如果有一天再碰到你,我一定要问你这件事。”

“你问吧。”

他坐了起来,刻意地与我挪出一点距离,靠在床头的枕头边上。他呼吸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抖动:“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当初,是你告诉冯老师,我去找过校长投诉她的吗……”

“你说冯老师?”

他笑笑:“你别笑,我这么多年还记得这点事……那天放学回家,我妈一看见我就狠揍我,鸡毛掸子都打散了,鸡毛飞了一屋子。她一边揍我一边骂,说我长本事了,敢去校长那儿告老师的状,她说是冯老师来过我们家家访——我妈是个胆小怕事的人……那段时间,本来我爸爸就要跟着部队调动,打完我以后,我妈索性不让我去学校了,反正离搬家也不剩几天,她害怕冯老师报复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反复地想,知道我去找校长这件事的,除了校长,就只有孙小橘……”

“我没有……好吧我是说过,我告诉了冯老师,可是不是在你说的那个时候,是在你不告而别以后!”

黑暗的沉寂中,两个暗影的轮廓,隔着一张本该用于偷欢的床,对峙着。

“你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还总是一个人去锅炉房那里等你,我等了好多天,田径队的人路过了都笑话我……我很生气,我只是很生气,你明白吗?我就去了冯老师的办公室,我告诉她你把教室里的那盆君子兰烫死了,告诉她是你去跟校长投诉的冯老师总差遣我去打水……我只是想要等你回来以后,冯老师可以狠狠地罚你站,罚你把作业抄写五十遍,我只是想这样而已!但是你还没有走的时候,冯老师是怎么知道的,跟我没关系……”

“你发誓你没有撒谎?”

“我没有任何证据,这只能看你愿不愿意相信。”

“那就好了……”他又是悠长的一声叹息,“不是你说的,这对我来说,是件特别重要的事,不是你……”

“如果真的是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这么多年,你一直记得我,就是因为你要清算我吗?”

“还因为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那个总是假正经的小姑娘,她是真的担心我如果把雪糕棍吞下去了,会死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我知道他也在凝视着同样的黑暗。

现在我们总算可以如释重负地接吻了。

虽然害他被他妈妈打的人不是我,但是我依然辜负了他。我会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一直记得祁连这个名字,又何尝不是出于某种歉疚。我直到毕业都是冯老师最喜欢最信任的学生——仅此一点,已构成辜负。

我只能给他。

在充满负罪的温柔里,给他,给他,都给他。

你、我,还有那个不知藏匿于何处的告密者,我们就是故乡呀。

告密的人,你也有乡愁吗?

那一定是个黄昏,彼时我已经五年级了,我站在冯老师的办公室里。冯老师让我坐下,我只是看了一眼那把空荡荡的椅子,并没有真的坐下。

冯老师接着不动声色地问我:“孙小橘,最近咱们班是不是有人在传,我把咱们班去年的班费都花掉了,买水果了,送给了教导主任?”

我沉默了片刻,说:“我不知道。”

冯老师不看我,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这种没有根据的谣言,只有你们小孩才会相信。老师没有生气,只不过呢,这种别有用心编派污蔑老师的孩子,咱们得早点帮助他,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冯老师把手上的红色钢笔静静地放下,注视着我,说:“编这种闲话的人,是不是田晓雨?”

“我、我没有告诉别人,我也不相信……”我放在衣兜里的手指好像捏紧了口袋里的缝线,“他们说的时候我听见了,可是我只告诉了我爷爷,我没有告诉别人……”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乱说的,”冯老师终于笑了,“你和那些复杂的孩子不是一回事,老师最相信你。”

“不是田晓雨说的。反正……告诉我的人是梁娇,梁娇是不是听田晓雨说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个好孩子,孙小橘。”冯老师的笑容在黄昏里甚至是温柔的。

告密的人,我至今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已经成为你的继承者。虽至今不知你在人海中的何处,但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污染过谁的人生。

告密的人,后来我成了你,我其实真的有乡愁。

往日操场旁边的双杠早已被拆毁。拆除它的时候,无人记得通知我们。留级生祁连和生活委员孙小橘还坐在那上面。只有同样被拆成废铁的老锅炉看得见,还有锅炉房屋檐上的麻雀。

看得见的,或许还有二十五年前的黄昏。它依旧忠于职责,看守着冯老师如今的坟墓。告密的人啊,冯老师是否也曾那样略带疲惫,甚至是哀伤地,对你温柔地笑过,在你出卖别人的那一刻?

我再也没有见过罗滨。他曾经推过一个新的微信名片给我,我添加了,朋友圈里基本上除了某家英国的保险公司的产品广告之外,再无其他。他说:“什么时候,如果你想要来香港买保险,随时找我。”我说:“好的”。从那以后,我们只是偶尔寒暄几句。

北京的秋天很短,很快便入了冬。

年底的时候我回了一趟林染,因为我的姑姑做了心脏手术,我去看看她。是刘小明送我去高铁站的——夏天,他在我家垂头丧气地蛰伏了几天之后,在某个下午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就没再回来,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觉得他回阮磬身边也不是不合理,虽然我不那么想祝福他们。

“房子卖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他苦笑着说:“一直有人来看,可是连价都不出。”

林染的冬天比北京要稍冷一点,姑姑住的医院的马路对面,正好就是我曾经的小学。其实我在一出高铁站的时候,就看到了广场上的LED广告:我的小学在办百年校庆,欢迎所有校友都回去看看。

我已完全不认识它。除了它还在原来的地址,所有的建筑都已经成了新的。只不过曾经辽阔的前操场居然这么小。我走进大厅里,就立刻有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孩过来问我是不是校友。我任由她将我带到一九九〇至一九九九届校友的签到处,人不多,起初我还担心会遇到熟人——片刻之后发现,即使遇到了,我也多半认不出对方。但我依然还是听见了一句咒语一样的问候:“你是孙橘南吗?”

很熟悉的声音,但我想不起来是谁。即使转身去看情形也差不多——非常眼熟的一张脸,感觉要比我大几岁,但是……

“我是小鹿老师啊!你不认得我了吧……”随着笑容的绽放,往昔一下就回来了。

“谁说不认得!小鹿老师!”

小鹿老师教过我们一年音乐,那时她在学校出名是因为她年纪小,来实习的时候才十九岁,个头也娇小,教导主任开玩笑说她看起来像六年级的学生。美丽的小鹿老师上课的时候,班上的纪律总是不好,因为没有人怕她,她也做不到像别的老师那样精准地把黑板擦丢到某个人的桌上。

“我没想到您一直在这所学校。”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其实依然美丽,只是沾了些尘埃,不再像当初那样容易紧张和脸红。

“是啊,我也没想到,一晃就是二十五年,那个时候跟学生说话我都害怕,哪想到现在能做教导主任,每天在各个教室巡视纪律。”

“失敬失敬,原来是鹿主任,不是小鹿老师啦。”

“老了。”小鹿老师笑着拍我的肩膀,“你们都这么大了,我怎么能不老。哎,那边,你们那届有好几个人都在那边,你跟我过去打个招呼,你们也都很多年没见了。”

我没有可能拒绝她,但我其实不想去。小学同学与高中或大学同学的区别就在于:由于童年在每个人回忆里的占比差别过于巨大,或者说,每个人想起童年的时候,记忆的侧重点有可能千差万别,所以你完全不能确定,这位小学同学的回忆里有没有你。

果不其然,只有小鹿老师一个人很热络地介绍着,其他几位同学都在表达着一种非常礼貌的亲切与热情。有面容陌生的一男一女就孙橘南到底是三班的还是四班的发生了争执,那个男生信誓旦旦地说我和他是同班同学就坐在他的前面——其实完全没有这回事。

“哎,孙橘南,你还记得咱们班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个突然转走的男生嘛……”

一个“这不可能”的念头正在聚集,还没来得及形成语言的时候,我已经听见了那个名字——“祁连,他也来了!今天还真是巧……”

我的心脏像个篮球那样,重重地砸向地面,然后在没人发现它的时候又轻巧地弹回了胸腔。已经没有了选择,我只能沉重地转身,那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微笑打个招呼吧,不会很难的,就像曾经的那些事从来……

可是这个人是谁?

我看到的是一个肚子微微凸出,戴一副金属框眼镜,一脸拘谨微笑的中年男人。他是谁?罗滨在哪里?

“孙橘南!”金属框眼镜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惊喜,“你还记得我吗孙橘南?我转学的前一天下午,还请你吃过冰棍!”

周围人一阵轻轻的哄笑声。

“你是田径队的祁连?”无论如何我还是必须确认一下,虽然我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对呀。你连田径队都还记得,可是你认不出我了。”他自嘲地笑着,“我确实是胖了太多……”

“那你有没有一张田径队的照片,就是你们几个队员,在沙坑边上拍的那张……”我已经说不清我到底想要证明什么了。

他为难地看着我,困惑地问:“我连毕业照都没跟大家拍……至于田径队,咱们学校那个时候有沙坑吗?好像没有吧……”

围绕我们那个时候学校操场上到底有没有沙坑,七八个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辩论。有一阵尖锐的嗡鸣声始终在我耳朵边上肆虐,眼前这个自称“祁连”的人,他记得田径队,他在第一时间就说出了请我吃冰棍的事情,我知道他是真的,其实我知道的。

我跟着他们去吃饭,跟着他们喝了几杯酒。我在席间给罗滨发了很多条微信:“你在吗?”“我需要跟你说话。”“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祁连?”……完全没有得到回复,微信对话框始终是我自说自话。

聚餐结束之后,祁连打了一辆车,顺路载着我和另一个女同学回家。他们聊了一路家常,直到那个女生下车。现在车掉头前往我家的小区了,祁连也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坐到了我的身旁。

“我前些年听人说,你去加拿大了。”他笑了笑——并排坐着的时候,他的肚子更加明显。

“没有的事。是我先生以前在加拿大上过学。”在诸如眼下的这种社交语境里,还是暂时让许丰活过来好了。

“哦,这么回事,以讹传讹了,”他再度笑笑,说,“那么你现在就定居在北京了?”

“对。就在北京,不出意外的话,哪儿都不想去了。”

“嗯,你很能干。”

“哪儿的话。”

“是真心话,我小时候就这么觉得,”他的表情里带上了一点属于往日的羞涩,“我一直记得,你把你自己的胳膊伸到开水下面——后来长大了以后,我也经常想起那件事,那个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这个小女孩可真够狠的。懂点事以后我就知道了,这样的人,能做到很多一般人做不到的事。”

下车的时候我们交换了微信,但是彼此都知道,其实不会聊天的。

一夜无眠,直到我坐上次日的高铁,罗滨都没有回复我。凌晨的时候,我想起他之前那个旧的微信,试着发了一条,得到的回复是:你还不是对方的好友,需要认证添加。

好吧,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如果他一直在撒谎,那他是怎么知道冯老师这个人的?他又是如何得知那么多关于往昔的细节的?难道全是我喝多了以后说出来的吗,不可能吧。

也许他永远都不会再回复我。被戳穿之后,就这样消失于人海。

也永远不会有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微微地随着车震荡。我以为如果我此刻睡去的话,一定会梦到罗滨。但是我又错了,我梦到的是许丰。

他安静地看着我,对我笑了笑。自他去世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在梦里对我笑。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衬衫,我说:“天这么冷了,你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

他不说话,眼睛里只是浮上来些许歉意。我想起来那件衬衫是他活着的时候穿过的最后一件衣服,那时是九月,天还很热。

我伸出手,试着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手指却像是触摸到了一面镜子。既然他不开口,只好换我没话找话说了。

“凌瑰丽告诉我的,你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你说,如果她一定要生小孩,你就去死。我只知道你不想要孩子,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认真地不想要,我们从来都没有好好地认真聊聊这件事……”

天哪。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手指从那面冰冷的镜子上挪开,但是一直这样冷场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我只好迟疑地说出来:“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跟那个女孩,跟那个杀你的凶手说了一样的话?你说如果她一定要生小孩,你就去死……你是不是说了一样的话?”

他依旧不回答。他只是缓缓地把手伸出来,他的指尖隔着那面镜子,触碰到了我的。

“我猜对了,是不是?”

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对方,但是这次,我猜对了。

眼泪充盈在他的眼眶里,可是他不肯点头或摇头。

然后我就惊醒了,列车中的广播说,我们马上就要抵达北京,还说,北京在下大雪。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排了很久的队,才排到了一辆出租车。当我总算重新看到我的小区的大门时,天已经擦黑了。我拖着箱子,小心翼翼地走在刚刚被清扫出来的一条路上。雪在我的身旁已经堆得像个墓地。如果我现在不管不顾地丢下箱子,躺到路边的雪堆里去,说不定会自动生成一段我的墓志铭。

我的单元门旁边,有一小块因为被挡住,所以没有积雪的空地。那里放着一只白色瓷碗,里面有覆盖住碗底的猫粮;还有一只蓝色瓷碗,原本盛放着少量的水,现在已经结了冰。我们楼里有个人会定期地喂流浪猫,今天他把两只碗挪到了这个地方,一定是因为下雪。

我蹲下身子,捡起那只蓝色的碗,晃了晃,里面那层冰很结实,纹丝不动。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上楼去拿点温水下来,重新注入这个碗,但是如果再次结冰了该怎么办?脑中想着这个,眼睛却不停地注视着咫尺之外那一小片洁净得诱人的积雪。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像小的时候那样。

我把那只蓝色的碗放在那一小片积雪上,屏住呼吸,再把它拿走。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百分之百的圆形,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在锅炉房前面的空地上,一次又一次地画正方形,就是想要复现如眼前这般的简洁的完美。

我再度把蓝色的碗放了下去,第二个完美的圆形诞生。手其实已经冻僵了,但我依然小心地维持着每一个圆形之间会有的距离。那一小片积雪上终于出现了一串美丽得不像人间会有的圆形。我多想让九岁那年的孙小橘好好看看这个盛景。

罗滨,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想做什么,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存在,北京下了一场好大的雪,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让你知道。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 笛安,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3年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龙城三部曲”系列小说(《西决》《东霓》《南音》),长篇小说《南方有令秧》《景恒街》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最佳长篇小说奖。 Ik746wxU8kktikgd0lmZa3JGRW+IWGAE5HGBLTC83P/1bE5ZXfsZ/C9uJBBACT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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