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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齐桑纯属偶然。我们的翻译患急性阑尾炎住院了,临时请的翻译要后天上午才能从圣保罗赶过来。按行程安排,这两天就是瞎溜达,没翻译,吃喝拉撒我们用英语也应付得了。但我不想浪费,来都来了,我想看看乌拉圭的紫水晶矿。众所周知,乌拉圭的紫水晶与巴西的齐名,颜色甚至更胜一筹;也是众所周知,我老家连云港市东海县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晶矿石交易中心,乌拉圭的紫水晶和紫晶洞是交易的重头之一,所以,无论如何得看看。这是个专业的事儿,没翻译真不行。拐了几个弯才找到齐桑,他长住蒙得维的亚,现在做导游。听说我要看紫水晶矿,一口回绝了。他不接这一单。为什么?他之前可是数一数二的矿山翻译,据说中国人来乌拉圭找晶矿,都找的他。

“对不起,”他在电话里说,“戒了,不接矿山的业务。”

“我不买矿,一块指甲大的水晶都不会下手,”我向他保证,“就是好奇,文化意义上的,故乡意义上的。实在不行,我见一下小师弟总可以吧。”

我打听了,齐桑北大西语系毕业,比我低六届,后来去圣保罗大学读研究生,就留在了南美。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钟:“好吧。只导游,不导购。”

我们直接在阿蒂加斯城会合。城市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晶矿,我们要去的是拉斯托雷斯矿,靠城市更近。碰巧齐桑做矿山翻译时在拉斯托雷斯待过一段时间。

乌拉圭不大,但他从首都开车过来,也是从南跑到北,午饭后才赶到。简单吃点东西我们就进了山。齐桑个头不高,戴一副深度近视镜,非必要不开口,跟我见过的导游不一样。导游是嘴巴上装了弹簧的一群人。他对此的解释是:“我本质上是个翻译。”他说得没错,我们去了拉斯托雷斯的第一家大矿,矿主就说:“齐翻译来了啊。”那个大肚子的乌拉圭人像熊一样抱住了他。他们有两年没见了,就是在阿蒂加斯,齐桑做了最后一次矿山翻译。

拉斯托雷斯炮声隆隆,工人在炸石开山。炮声间隙里充斥着嘭嘭嘭的打钻声和咔咔咔的切石头与打磨声。这座山有大小好几家公司在开采水晶。流程都一样:先察看山体,湿润的地方用手提钻往里打,遇到岩石,继续钻,如果有水从钻孔和石头缝里流出来,那就意味着有了。千百万年前的火山运动时,水晶洞就被包裹在这些玄武岩里,火山岩有孔,水一点点渗进包裹其中的水晶洞,洞里便封存了大量的水。洞被打穿,水流出来,工人就明白找到了水晶矿。接下来是往钻孔和缝隙里放炸药,“嘭”一声,山石裸露出来,如果你运气好,第一眼就可以看到晶芽在太阳底下发出耀眼的紫蓝色幽光。剩下的就是想办法把规则和不规则的球体从石头中剥离出来。球切开了,便是两个紫水晶洞。

这是露天矿场的开采。另一种是地下矿洞开采,像穿山打隧道那样,在山体里寻找。当然有迹可循,紫晶洞就分布在一条条古老的火山熔岩流上。正在开采的矿洞有危险,矿主也视之为商业机密,齐桑就带我参观了几个废弃的矿洞。水晶矿脉已采尽,留下了曲折阴森的地下迷宫。咳嗽一声,无数的方向对我回应,仿佛离去的工人们还在劳作。我在地上捡起一颗破损的晶芽,应该是从母体上被碰撞脱落的。擦拭掉尘灰,晶尖依然锋利,颜色醇酽深紫,尽管只有小拇指头大小,盯久了,整个人也能坠入其中,如同纵身跃入蔚蓝的大海。

齐桑从事矿山翻译也属偶然。开头只是帮朋友一个忙,相当于我们的翻译紧急去了医院,托他应个急。他对紫水晶知之甚少,但熟悉南美历史地理文化,来客是中国台湾商人,想投资开挖一座矿山。老先生有钱有文化,齐桑肚子里的墨水和谈吐对了他的路子。齐桑就从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一则薪水高,这行业暴利,一个上好的紫晶洞开采出来,打磨包装好,运回台北、广州等地,几十倍就翻上去了。谈妥一个项目的薪酬,够他在圣保罗的巴西人外贸公司干上一年,外加哼哧哼哧翻译两本西语小说的稿费。另一个原因,他的确被水晶给迷住了。这东西太神奇。台商盯着他不放,在其位谋其政,他觉得应该补补功课,就找了些资料,看完又逛了一家水晶博物馆,就是在看展中他被一块水胆水晶给镇了。

他从手机里找出那张照片。一块白水晶六棱柱原石,高三十二厘米,初看相当普通,下半段还有杂质,但是,他把顶端放大,再大,“看见没?”他问我。我瞪大眼,水晶到了顶端已经成了棱锥,在一个倾斜的锥面上,有一个小空间,在那间封闭的小房子里,有个泡泡模样的东西。

“水。”齐桑说,“一滴水。”

你能想象吗?那确确实实是一滴水,一滴现在还可以在那个封闭的空间流动的水。当水晶形成时,碰巧包裹了一个气泡,而这个气泡里恰好有一滴水,行话叫“水胆”。千万年了吧。就是说,这滴水已经存在了千万年,不增不减,不大不小,只要这块水晶不破碎,这滴水将继续存在千万年,永世存在下去。

“你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

我等他说下去。

“我觉得我老了。时间,时间,”他举着手机,咽了口唾沫,那灵魂出窍般的表情好像又回到了博物馆,“太伟大了。我觉得我老得不行。我觉得我太渺小了。一个人实在不值一提,完全不值一提。玉环飞燕皆尘土,我必须做点有意义的事才行。”

“做水晶的业务?”

“对,我当时就这么想的。我要跟伟大的时间在一起。”紫水晶的着色过程也让他心驰神往。紫水晶就是一种石英,因为暴露在放射性物质中数百万年而改变了颜色。数百万年里,石英逐渐吸收存在于周围岩石中的自然辐射,这种辐射搅动石英中的铁原子,以可见光的形式燃烧掉多余的能量。正是这种放射性使水晶变成了紫色。铁的浓度越高,颜色就越深。又是时间的力量。我以为他要继续感叹,他却把目光从悠远的地方收回来,手机锁屏装进了兜里:“那会儿到底年轻,少不更事,轻狂。”

“那是理想主义。”转折有点突兀,但我还是顺着鼓励他。

齐桑一笑说:“哪有什么理想主义,想当然耳。”

尽管各个采矿点大同小异,我还是兴味盎然地逐一看过。矿主一茬茬地换,都是一锤子买卖就走。像那个大肚子乌拉圭人矿主极少,财大气粗,他是当地人,天时地利人和之便,一承包就是好几座山,可以常年待在这里。其他小老板只能见好就收,换个地方再赌一把。山也如此,挖完了就是挖完了,剩下一座空山。开掘过的地方就是一片废墟,坑坑洼洼里积满泥水。在山里,没有一条道路是好的。但就财富而言,越乱的山,出的水晶洞就越多,挣的钱也就越多。

既然可以和伟大的时间并肩作战,同时又财源广进,为什么半道放弃了呢?在老家我听那些出来买矿的老板说过,好的翻译可遇不可求,他能把钱之外的所有问题都摆平,抓住了千万别撒手,待遇你提就是。

“待遇是不差,”齐桑说,“但也有你不想干的时候。”

“嫌数钱辛苦?”

“师兄,要不,再找一家矿看看?”

难言之隐,强迫人家说就不合适了。我跟着他看了一家矿厂的库房兼操作间。一铁桶一铁桶的紫晶洞运到库房,都糙得很,每个球体后面都附着沉重的岩石。工人必须酌情把多余的石头层切掉,再打磨,越接近包裹晶簇层的玛瑙层越好。紫晶洞运出去,是按等级和重量卖的,没人愿花冤枉钱。当然,如果开采时下手太狠,有伤及晶簇层之虞,那工人必须在玛瑙层外边加固一层水泥。库房一片喧嚣,五个工人,高压冲洗、岩石切割、球体打磨、水泥加固、审美加工,各司其职。光线暗下来,矿主打开简陋房顶上的几盏大灯,整个库房一片璀璨,无数的晶芽发射出明亮的紫色光芒。那是光的世界,是时间的世界,也是美轮美奂的童话一般的世界。但齐桑说:“该回了,山路难走。”

我们在阿蒂加斯的一家酒店住下。晚上在附近的酒吧聊到半夜,齐桑问我这几年国内的状况,我则对他的海外生活好奇,还聊了我们共同关心的母校。我们俩都喝高了。我顺嘴又一问:“为什么罢手?”他大着舌头说:“师兄,明天告诉你。”

第二天本想睡个懒觉,不想马路上举办游行的庆典,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去餐厅吃早点,齐桑已经在座。饭后回程,我们先同行一段。到分手的路口,齐桑没拐弯,而是跟着我继续走。

“昨晚答应过的,”他说,“带师兄去看我最后工作的一座矿山。”

他没忘。

那座山在我回去的半道上。同样千疮百孔。钱是有味儿的,全世界的矿主们都带着钻机和铲斗扑过来。我们在泥泞的山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停下来,面前是一部分坍塌的山体。齐桑指了指:“就它。”跟其他尚未开采、已经开采和已经采尽的山没有任何区别。

“有区别,”齐桑说,“这座矿里的水晶质量更高。”

所谓质量高,就是开采出的紫晶洞球体更大,形状更规整,大恐龙蛋似的紫晶球数不胜数;晶芽颗粒更大,紫颜色更深也更纯净。一句话,拿下这座矿,等于拿下其他的五座矿。从出了第一批料开始,各路矿主闻到了味儿,就鱼贯而来。

所谓矿主,并非一定要买下一座矿山,只要他能从具备开采该矿资质的当地人那里租借来开采权就行。有资质并不代表你有能力开采。财力、器械、招工、产品加工流通、资金回笼,这套程序当地人能完整走完的没几个,所以外地人揣着钱就来了。

齐桑是跟着一个中国老板来的,前一座矿刚开采完,老板赚了一笔,让他有信心参与这座矿的竞争。他们是排着队和当地人谈判的团队之一。老板和他带着礼物敲开了镇长的家门。镇长就是握着开采权的那个人。齐桑说,显而易见,他们的价码最高。离开时,镇长让自己的六个孩子从高到矮像琴键一样站到大门口欢送他们。

开采设备进入工地。工人们跟着几条矿脉深度掘进。齐桑还记得几年前的现场,告诉我那些坍塌的山体中曾有过怎样曲折的坑道。“采出的晶洞真的漂亮。”齐桑比画着。涉足这行业几年,他也是见过世面的行家。他向我要了一根烟,坐在一块石头上抽起来。

我们脸对脸抽了两根烟,他决定跟我说。

一个翻译会受雇于好几个老板。因为老板不是长年待在乌拉圭或者巴西,有钱了、有空了、有头绪了,他们才会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中国老板大部分时间待在国内,过了雨季,开采和运输条件好了才会过来。齐桑受雇过的另一位东南亚老板私下里找到他。按规矩,长驱直入的全面开采已经开始,该矿主也有足够的能力运行下去,他人再觊觎是相当不妥的。但那位东南亚老板就是动了心思。他把两捆美元往齐桑面前一拍,说:

“拿下。”

“拿不下。”齐桑一口回绝。

老板把美元推到齐桑面前,在刚才放钱的地方摁下一张银行卡:“那是你的,这才是镇长的。用这个拿。”

“还是拿不下。”齐桑站起来要走。

老板起身更快,已经到了门口,回过头说:“再想想。你只需要和那个狗屁镇长沟通好,确保出了问题我可以接手。其他的跟你没关系。”

齐桑盯着那两捆美元坐了一个小时,拨通了镇长的电话。

“难吗?”我问。

“盯上了钱,一切都变得无比容易。”

齐桑说,他的确就干了那么多。接下来采矿按部就班继续进行,顺利得让他怀疑那两捆美元是假的。他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谁都可能心血来潮,东南亚老板更有可能。这个喜欢穿花衬衫的老浪子,经常在酒吧里为了某个乌拉圭美女甩出一大把钞票,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对方坐到他对面让他看上半小时。

那天雨后初晴,中国老板独自去了矿场。他想催促工人把大雨耽误的工期补回来。就是日常的监工,齐桑不必跟着。他在短租的房子里读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火的记忆》。下午三点,工头给他打来电话:“矿道塌方了。”

“有人伤亡吗?”他问。

“没有,人都在。”

“赶快通知老板。”

“找不到老板。”

“打电话。”

“不通。”

“他不是在矿场吗?”齐桑觉得后背一凛。

“不见了啊,”工头声音怯怯的,“刚有人说,好像看见他进过矿道。”

齐桑刚从歪躺的旧沙发上坐直了,现在跳了起来,扔下书开车就往矿场跑。他一边开车一边吩咐工头带人全力清理矿道,接着要打电话报警,拨出键按下之前又停住。他一遍遍说服自己,这种事报了也没用。的确没用。

山山水水地开到矿场,车上被糊了一层厚厚的泥浆。工人们还在清理,他们下手谨慎,担心一铲子碰到不该碰到的东西。好在矿道坍塌的部分不太长,又靠近出口,清理难度不大,天黑时就收拾利索了。除了干的湿的泥土和大大小小的石头,别无他物。齐桑紧张得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矿道重新敞开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腰酸背疼。经验丰富的工头判断,是连日的大雨让被掏空的山体不堪重负。很有道理,可是老板去哪儿了呢?

“去哪儿了呢?”我也同问。

“悬案,”齐桑捡起一块石子在手心里盘,“我也想知道他去哪儿了。”

“再没出现过?”我隐隐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

齐桑摇头:“这几年我几乎把所有矿山和做这行的翻译都问遍了,没一个人见过他。”

“然后,那东南亚老板就接手了这一片?”我用手对着眼前坍塌的山体废墟划拉一圈。

“不然呢?”

“你继续给东南亚老板做翻译?”

“不然呢?”

有两分钟我们都没出声。

我在记忆里使劲儿翻找,想把某件事给打捞出来。然后听见齐桑幽幽地说:

“水晶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第二次听他感叹。我笑笑:“既然神奇,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齐桑的瞳孔立马放大,现出了敬畏的眼神。

“给东南亚老板只干了二十三天,我就辞职了,再不做矿山业务。”

第二十三天下午,他陪东南亚老板视察矿场。矿道里阴凉,但粉尘太多,老板一路用花衬衫捂住鼻子。正在作业的一个工人在前头叫他们,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紫晶洞。一座山的肚子里全是紫晶洞,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东南亚老板没理会,捂着鼻子往外走。齐桑一个人过去。粉尘已落定,工人的头灯在那个被打坏半边的紫晶洞上一晃,紫光勾勒出一个转瞬即逝的轮廓,酷似一张人脸。他让工人放下机器,用自己的头灯去照。的确挺像失踪的中国老板嘴巴之上的面部侧影。嘴巴以下岩石层和玛瑙层还在。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看那个发现紫晶洞的工人,一对眼他就知道那工人也这么看。他对工人做个手势,别吭声,继续作业,小心,完整地把它切割开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用钱,塞到工人的裤兜里:“收拾好给我。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傍晚东南亚老板回城时,他留了下来,跟着怀抱紫晶洞的工人进了操作间。那工人担心出差错,给紫晶洞保留了厚厚的一圈岩石层。操作间的工人都下班了,齐桑和那工人开始忙活。他们先把岩石层切薄,继而打磨,让岩石和玛瑙层保留足够安全又合理的厚度,最后才是从上到下对称着切开那个紫晶洞。紫晶洞包裹体都是球,对称切开后大多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凹洞,洞内生满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紫色晶芽。紫晶洞之美,既在晶芽,也在整个洞的轮廓。破损的那一半被放置一边;完整的那半个紫晶洞,不唯色泽醇酽幽深,晶芽雄壮,其轮廓的不规整恰到好处。岂止是像,简直就是失踪的中国老板的侧脸。在齐桑的想象里,如果以紫晶洞的形式给中国老板做一个侧影,就应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那个侧脸的紫晶洞让乌拉圭工人直哆嗦,嘴里念念有词。他认为是神在显灵。

“我在操作间对着那个紫晶洞坐了一夜。”齐桑说,“抽了两包烟,身上被蚊虫叮出了五六十个包。一分钟都没睡着。”

天亮时,他给东南亚老板写了一封辞职信,压到老板常坐的椅子上,背着完好的那半边紫晶洞开车出了山。乌拉圭工人趴在操作台上睡得正香,呼噜声惊天动地。

齐桑的车在前头,送我到路口。本想摁个喇叭就此别过,他下车了。那就来个他乡遇故知的拥抱,一个师兄师弟的拥抱。他把手机打开,从图库里找出一张照片,说:

“还是应该给师兄看一看。”

侧脸的紫晶洞。的确非常像一个男人的侧面像。我表示感谢,再次握住他的手。

齐桑说:“我终于把它说出来了。”

回到北京,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我回了趟老家。找到做水晶生意的朋友,说起乌拉圭的紫晶洞。朋友说:“你真是离开老家太久了,城西高老板的事你没听说?”我说:“好像听到过那么一耳朵,怪不得这事似曾相识。”

两年前,我老家做水晶生意的高老板在乌拉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当地也报过案,始终没头绪。至今还是悬案。老家倒是风传过一阵,各路消息都有,猜测五花八门,但高老板人间蒸发的结果是确凿的。我可能就是那阵子回老家时风闻了一丢丢。我跟水晶缘分薄,水深水浅完全不明白,高老板于我也只是传说中的暴发户,听完也就过了,没往心里去。

朋友不信鬼神,只对撞脸感兴趣,奈何我手中又没有照片,他一拍桌子,直接去高老板家。他认识高老板弟弟,也是做水晶生意的,在水晶城有半层楼的铺面。

高家对高老板的下落已不抱希望,但还是很配合地拿出他们能找到的所有高老板的纸质和电子相片。翻了大半个小时,有一张侧面特写,我把它放到朋友眼前。

“怎么说?”他问。

高家人也凑过来。

“形神兼备。”我说。

朋友和高家人此刻反倒怀疑了。我理解,这事听起来是不怎么靠谱。我决定向齐桑求助,请他把紫晶洞照片发我。乌拉圭是半夜,他还没睡,叮当两声,连着两条微信回过来。第一条是一句话:

“师兄,当时我就是听说你是东海人才决定见你的。”

第二条是图片。我还没来得及下载好清晰的原图格式,扎在我手机屏幕上方的一群脑袋就发出了惊叫。

我把高清照片在众人面前再巡回展示一遍,惊叫声又起。高老板的老母亲扑上来要抓我的手机,被两个孙子拉住了。

我回齐桑:“收到,谢谢师弟。高老板全家也表示感谢。”

过一会儿,他回:“给我个高家地址。”

半个月后,我正上班,高老板弟弟打来电话。

“谢谢徐老师,”他说,“也务请再次代我们全家感谢齐老师。”

“实物像吗?”

“像不像他都是我哥。”电话那头带了哭声。

我给齐桑发微信感谢,告诉他紫晶洞收到。信息被退了回来。再试,又退。

他把我拉黑了。

原刊责编 师力斌 丁莉娅

【作者简介】 徐则臣,作家,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夜火车》,中短篇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北京西郊故事集》《六耳猕猴》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多个奖项,2019年凭长篇小说《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TW3DmhebpSV2jb2KRbFutiM6YfLNUQ2Z+XbAuv0ctwonE4QxT6o3kiq+ipg8/i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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