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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满堂,何许人也?

许满堂乃天津警察署水上警察局东浮桥派出所一员,三等警察是也。

哎哟,水上警察,好差事呀。

警察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天津卫顶顶肥的差事。天津警察署署长,比南京政府财政总长宋子文老爷还肥。宋子文老爷家的大客厅,只相当于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家的小厕所。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家的醋瓶子都是翡翠的,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家满屋的摆设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古董。天津警察署署长大人吃炸酱面的饭碗,是秦始皇喝长寿不老汤的玉碗,还有刘邦当亭长时戴过的瓜皮小帽、项羽赐予虞姬绝命酒的夜光杯,一件一件都是国宝。最被视为镇宅之宝的,是赛金花娘娘坐过的小板凳,据说,那个小板凳,坐多久也不硌屁股。

哈哈,一笑,一笑……

天津东浮桥派出所,管辖着海河东浮桥一带地界。这地界,黑白两道共存共荣。

桥上车马,桥下行船。桥上白菜萝卜,桥下虾蟹鲤鱼。桥上人来人往,桥下魑魅魍魉。桥上光明正大,桥下不见天日。桥上行人,正人君子,教书的、写作的、编书的、印报的;桥下,行窃的、贩毒的、吃白钱吃黑钱的、玩轮子的(火车上偷盗的)、站街的、拉皮条的、开暗门子的,但凡不是人的勾当,都有。

东浮桥桥下生意,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你说出名儿来,绝对能够买到,就看你肯出多少钱。

有人得了怪病,要三岁的蛐蛐,原配。

配药。

哪儿买去呀?东浮桥。别着急,常来常问,来时间长了,就有人问你,“寻”点吗?天津人说“学”点吗。

哎呀!憋死牛了,一对三岁的蛐蛐,原配。

哎呀!早说呀,昨天刚过手一对。

有门儿。

这就是桥底下的买卖。

桥底下的买卖,最缺德的生意是配阴婚。一户人家的女儿死了,要配个雄鬼,好办,绝对门当户对。商人家庭,配做生意的;读书人家的,配秀才人家。然后合八字,换帖,定日子成婚,做法事,一条龙服务。

世上光明正大的生意不过一二,一大半的生意,都在桥下。

在这个世界里混事由,好人三天变恶鬼。看见一个人拉着一个大姑娘走到桥下,一倒手,被另一个人拽走了,光天化日之下绑架良家女子,难道天津卫没人拔刀相助吗?

拔刀相助?你敢喊一嗓子,一根棍子抡过来,废你一条腿,那时候派出所不管,自己花钱看病去;装看不见,说不定,恶人走过你身边的时候悄悄塞给你五毛钱,你敢不收,也是一条腿。

管辖这一片地界,有好人吗?

有!

此人就是天津好人许满堂。

…………

见义勇为的事,许满堂没干过,他知道自己没那份能耐。你抓小偷扭送警察局,办完手续,你从警察局出来,那个刚被你扭进来的小偷,正在警察局门口小摊上吃锅巴菜了,你说惹那个麻烦干吗?

但许满堂在岗的时候,东浮桥一带,绝对治安良好,没人在许满堂眼皮子下打劫财物,更没有发生过打群架杀七个宰八个的恶性事件。每天早晨东浮桥两岸,欢声笑语,遛鸟的、吊嗓子的、打太极的,平平安安,绝对没有人故意往地面上扔西瓜皮,看老头们滑倒的倒霉乐。

东浮桥河边,什么人都有,见了好人多搭讪,见着恶人数落几句,有打架的劝开,天津人和睦相处,平安是福。

…………

东浮桥河岸,一帮小无赖,合伙在河边练七步神拳。

七步神拳是种什么武功?七步神拳又叫七步索命拳,绕着对手走七步,要了他的命。

杀人不见血的黑拳,干的是脏活。

东浮桥下练习武功,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人山人海,这儿一群,那儿一伙,练功的人都夸自己练的一身功夫,扶正祛邪,健身强体,补气、养血、滋阴、助阳,强身立国。对于如此诸多武功,许满堂绝对支持鼓励,你无论如何喊叫,许满堂绝对不会制止。有人功夫不到家,小武把子翻跟斗,眼看着从河边翻下来要掉河里了,危险!许满堂跑过去扶一把。跌倒了,拉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还嘱咐练功不能急,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得按部就班,不可着急。

在东浮桥边值班,对于练功的人群,许满堂不敢靠近,更不敢掺和。他观察了许久,闹不明白这是什么功,更闹不明白这些人练这种武功有什么用。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询问。

许满堂闹不明白的两大神功:一是十几个人聚在一起练习的七步神拳,二是“甲乙经”。七步神拳,打拳而已,一个绰号叫“大龇牙”的青年,不到三十岁,身子骨强壮,大扇子面胸膛,八块腹肌,领头喊号“天——地——人——鬼——”如何如何,众人随着他的喊号,一步一步跺得河堤梆梆响。

许满堂只是闹不明白,这许多人每天早早来到东浮桥边,一个个又喊又闹,最后累得人人满头大汗,摔得龇牙咧嘴,说是健身,何必那么玩命呢?

练习“甲乙经”要清心寡欲,不问人间冷暖,这群人面相斯文,练的是内功,不东瞧西看,心静神定,看着是一种真功夫。

而且这些人还纪律严明,不收新人,不和看热闹的人搭讪,练功之前,先站成一圈,抱拳施礼,口中默默祷念,莫怪自称神功,其中必有机关。

许满堂遇事用心,在河边走来走去,细心观察练习武功的人们。他发现练习七步神拳的人,圈子外立着一面旗子,上面绣着八个字“七步神拳,国泰民安”;再看练习“甲乙经”的人群,圈外也立着一面旗子,上面也绣着八个字“甲乙神功,天下太平”。

哦,原来他们都身负重任,一个要国泰民安,一个要天下太平。再看大龇牙,在两伙人之间跑来跑去,明明就是两边的老大。

没错,许满堂心有灵犀,他看出端倪来了,世上凡是打出旗号来的事情,都是在兜揽生意。他两家,一个国泰民安,一个天下太平——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呢?

许满堂发现河边时常有人找到大龇牙,好像不是老朋友,见面相互敬烟,还神秘地塞点什么,一番推让,最后收下了,名正言顺,受之无愧,如此,大龇牙一定是做生意。

细心观察,也有人来到河边向许满堂打听——伯伯,劳驾您老,打听个事,说东浮桥河边有家摆平公司……

哦,摆平公司!

顾名思义,摆平公司,就是摆平万般不公之事的公司。

这世界不公之事太多了,棒子面涨钱,公平吗?拉屎撒尿的公共厕所收费,公平吗?不公平,找摆平公司来呀!摆平公司只管管不了的事,马路上一个人冲我骂娘,摆平公司派人过去冲着他也骂一声娘;有人踩我脚了,摆平公司派人过去踩他的脚。摆平嘛,一切不公平的事都要摆平。

摆平公司只管这些芝麻谷子小事,大事绕开走。张作霖和段祺瑞打仗,摆平公司不闻不问。张作霖是奉系,山海关以外是他的地盘,你跑进关来,和人家段祺瑞争天下?难道摆平公司出面劝几句,不都是吃杀人放火饭的吗?好说好商量,差不离就拉倒吧!你们看看天津卫满城是逃难的灾民,没吃没喝,围着麻袋片,睡在河堤上,人心是肉长的,你们的心是铁疙瘩。

听说,摆平公司也干过几桩露脸的活。

一家公司,向一家银行借了一大笔钱,赔光了,不还钱。这家银行找到摆平公司,摆平公司一出手,当天下午那小子提着大皮包乖乖把钱送回来了。银行感谢摆平公司,摆大席。银行的人向大龇牙总管致谢,辛苦辛苦!嗨,辛苦吗呀,我让那小子坐在椅子上,我说,我绕着你走七步。那小子笑了笑,你走呀,你走到劝业场,一万步,别吓唬人,世上吹破天的人见多了。嘿!我才走过去三步,小子㞞了,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向我鞠躬说,我还钱,我还钱。

还接过“甲乙经”的买卖,只一根手指,俗称“点穴”,只冲着他的致命穴一点,立马,人瘫在地上,服了服了。

“甲乙经”是什么神功呢?

是专门研究针灸穴位的学问,《甲乙经》书上说,人身上有一百零八个穴位,其中回阳穴位三十九个,更有致命穴九个,所以研究针灸穴位既可以挽救生命,也可以置人于死地。东浮桥河边研究“甲乙经”的一伙人,有人研究回阳穴,也有人研究那九个致命穴。许满堂每走过这些人身边时,总唠叨几句劝劝,散开散开,锻炼身体,不可窝藏黑心,练功先立德,“甲乙经”一招一式暗藏杀机,练不得呀。

你懂吗?先知道致命死穴,才能研究救命之术。

凭良心吧!人在做,天在看,苍天有眼,报应在眼前。

…………

冬天的一个早晨,许满堂执勤,按时来到东浮桥。见到遛鸟的老头,点点头,叫一声“王伯伯”“李大爷”,问一声“吃了吗”“偏您了”。和气生财,一天痛快。

今天,许满堂起冒了,天还没亮,早早出来,进“大福来”,一碗锅巴菜,一个大烧饼,一根油条,日子不错。吃罢早点,哼着“一轮明月”,往河边走。昨夜一夜大风,除了几位梨园界吊嗓子的朋友,连遛鸟的大爷都没出来。反正,无论什么大风大雨,水上警察得按时上岗。

东浮桥两岸安安静静,许满堂的“一轮明月”也唱完了,有人喊了一声“好”,许满堂接上那个“好”,默默补充了三个字——“不要脸”,变成“好不要脸”,哈哈一笑,算是自谦。

咦,奇怪,河岸上一个从来没见过影的生脸,默不作声地蹲坐在地上,不时还重重地捶脑袋瓜子,明明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走近看看,这人身后一溜深深的脚印。不对,许满堂经历过这等恶事,凡是来河边寻短见的,都是深夜来到河边,来来往往地走过来走过去,舍不得往下跳,可是,不跳下去,又没有别的路呀。

仔细看看,一个倒霉蛋,一身好穿戴,水獭领子大衣,里面露出西服上装,雪白的衬衣领,脚下一双沙船牌锃亮大皮鞋,头发油光黑亮,全身一股法国香水味。少爷秧子,见识过。前几年就是这么一个倒霉蛋,在自己眼皮子下面跳大河了,喊兄弟们救上来,还死命挣扎。不活了,不活了,我没脸活了,老爹的买卖全让我输光了……

兄弟们一听,狗食盆子,一气之下,一撒手,他又掉河里了,您猜怎么着,扑腾几下,他自己爬上来了。

今天,又是个什么倒霉蛋呢?

别管是什么倒霉蛋吧,人命关天。许满堂动了恻隐之心。

许满堂知道,遇到自寻短见的人,千万不可贸然向他靠近。他那里正犹豫不决,突然看见有人向自己跑来,纵身一跳,扑通一声,一命呜呼了。

心里有了准备,许满堂若无其事地在河边慢慢走着,走到靠近那个倒霉蛋的时候口中默默自语,唉,大冷的天,坐在河边干吗?找豆腐坊喝碗豆浆暖和暖和身子,多好。

正是上面说的那样,倒霉蛋一听见后面有人说话,一吓,跳起身来,扑通一声,跳到河里了。

许满堂手疾眼快,伸出胳膊抓住倒霉蛋的衣服,只是为时已晚,人跳下去了,只把那件水獭领子大衣抓在了手里。

救人!救人呀!

许满堂喊声未落,河边几个戏班练功的小武把子已经七手八脚把倒霉蛋举出河面了。

倒霉蛋肚子灌得滚圆滚圆。

天津卫好人多,遛鸟的大爷也围上来了,快快送医院,对岸就是水阁妇科医院,不就是灌了个水大肚嘛,妇科医院大夫医术好,没有折腾不出来的东西。

立马拉过来一辆三轮车,武把子们把倒霉蛋抬上三轮车,呼的一声就拉走了。

就在三轮车拉着跳河的人往外走的时候,爱看热闹的大龇牙凑过身来,拨开众人俯身一看,哎呀一声喊了一句,原来是他呀,我早说这小子迟早得跳大河。

谁呀?

此人名叫杨半城,天津四大公子第一名,家里有钱。他老爹杨八里,天津卫方圆八里地之内,买卖良田都是他们家的财产。杨半城自幼上学读书,中学毕业,他老爹打算送他去英国留学,他不去。他迷上了跳舞,是天津维格多利舞厅每天垫底的锅底子——什么是锅底子,就是做米饭煳在锅底的那层锅巴,那是人家跳得好呀,什么探戈、伦巴、华尔兹、狐步舞、恰恰、布鲁斯舞,没有他小子跳不上来的。一次去巴黎参加交谊舞大赛,他小子竟然得了第一名,气得全世界舞星凑钱雇杀手要刺杀他,幸亏他随身带着保镖,保镖身怀“甲乙经”、七步神拳的神技,这才保护着他平安回来。

还说杨半城的事。一个多月前,杨半城一天早晨,突然来到东浮桥,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径直走到大龇牙面前。见到大龇牙,二话不说,咚的一声直挺挺跪下身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大龇牙吓坏了,别是疯了吧,急忙将杨半城扶起身来,哎哟哎哟,杨少爷,您老这是干吗?

恩师在上,受小徒杨半城一拜。

干吗?干吗?大龇牙赶紧向杨少爷问着。

我跟您老学艺。

我会吗?

这时候,京戏《文昭关》风靡天津卫,四大须生之一的杨老板一段西皮流水“一轮明月”醉倒天津人。大龇牙半拉嗑叽跟着哼两口,幸亏没被杨老板听见,杨老板若是听见了,非得派人把他掐死不可。

你跟我学《文昭关》呀?就我这破锣嗓子,您老这么有钱,找杨老板去呀,听说每天求见杨老板的人排成长龙,拜师礼,四百大洋,就学“一轮明月”。磕个头就是名师亲传、关门弟子,上了扎靠就是名票,您老找杨老板去呀!小半辈子,头一遭有人向我学“一轮明月”。这不是“糟改”吗?

大哥大哥,我不是拜你为师学“一轮明月”的。

你找我学吗?

七步神拳。

啊,听说来人要学七步神拳,大龇牙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看来人,微微一笑,我是粗人,说话没轻没重。

有话您老直说,我听着。

好吧,您老站稳当了,我可说了,您老听着不顺耳,随便抽我大嘴巴子。

不敢,不敢,在下就是向您老学七步神拳来的。

就凭您老这身子骨?别怪我不会说人话……

您老直说,您老直说……

说吗,就凭您老这副身子板,痨病腔子一个,想学七步神拳?我伸一根小手指头,把你拨拉一个大跟头,有罪有罪。

我、我、我不跟您老学七步神拳。

你想学吗?

我学“甲乙经”。

呸,大龇牙狠狠地往来人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玩蛋去!大龇牙上了“子曰诗云”“之乎者也”文明词了。

你学“甲乙经”,学那九个致命穴位,一下戳住,要了人的小命。

哦哦哦,对!

对你娘个屁,你把我们习武的人看成阎王殿牛头马面的索命小鬼了,杀人不见血,干脏活,下毒手,横行霸道,我可是憋着一口气,等我这口恶气冲上来,我把你小兔崽子“卸”了。

卸了,就是把一个活人拆散了,脑袋、屁股、胳膊、腿,大卸八块。

话声未落,大龇牙一个拳头过来,来人倒是好眼神,一溜烟,跑得没有影了。

…………

救人的三轮车跑远了。大氅,大氅!天津人叫大衣为大氅。许满堂大喊,跳河的倒霉蛋的大衣还在自己手里呢。

规规矩矩把倒霉蛋的大氅送到水阁医院去吧,许满堂抱着倒霉蛋的大氅往医院走。走着走着,发现顺着大氅衣袋滑出来一件东西,捡起来一看,一封信。好像写好没多久,装在信封里,还没写收信人的姓名、地址。拿着吧,到医院交给倒霉蛋,由他寄出去吧。

走着走着,迎面走过来送倒霉蛋去医院的小武把子们,正好,把信交给他们,省了自己再跑一趟。

武把子们才把那封信接到手里,呼啦啦,河岸边练七步神拳的十几个人围了上来,一伸手,把信抢走了。许满堂见状大喊,那是人家的私信,不许偷看,偷看人家的私信,是不道德的行为。

嗐,哪里这么多讲究,小命都快完犊子了,还有什么隐私?看看倒霉蛋为什么跳河,准是赌场把老爹的家当都输光了。看看,有乐!

可惜可惜,练习七步神拳的小子们,无人识字。只有领头的大龇牙读过《三字经》《百家姓》,抢过这封信,先咳嗽一声,亮亮嗓子,立即大声地读了起来。

美丽,美丽,我的美丽。

吗玩意儿?美丽不是好看嘛,有给美丽写信的吗?

瞎嘟囔吗?在老英租界,戈登堂对面,维格多利舞厅刚挂出来的牌子,上海名模,爱美丽小姐到津献舞,雪佛莱汽车接送。

哦,这倒霉蛋小子和爱美丽小姐有一腿,艳福不浅呀。

听着,别打岔。

美丽,我的美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个被你抛弃的大男孩已经离开这个无望的世界了。

吗意思?

自己琢磨去,接着念。

你不要以为我已经破产,一文不名,大东银行董事长的家族,永远不会山穷水尽。母亲将她的首饰匣给了我,告诉我里面有翡翠手镯三件,二十克拉钻戒五枚。大东银行已经和我签订合同,再次向我投资四百万元,无须多久,我的公司就要重新开业。想到你目前的经济困境,你找到戈登堂牧师,他会给你一本大东银行支票,你可任意使用,待我处理完此间诸事,我将接你去惠中饭店原来包房,共叙旧情。

读到关键处,大龇牙眼睛一亮,念不出口了,众人催促,接着念,接着念。大龇牙看看许满堂,问了一声,还念吗?许满堂反问,介有吗不能念的?大龇牙回答说,不是我不往下念,下边是人家二人的秘密。

一听说秘密,众人更来了精神,一把将那封信抢过来,大龇牙不松手,挣扎着,抓着那封信跑没影了。

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喊,平分平分。许满堂猜想一定是钱财上的事。追不上,许满堂只得在那群人后面大喊,都是规规矩矩诚实孩子,见色生淫、见财起贪的事,不能做呀!

许满堂喊着,一群人围着大龇牙跑远了,大龇牙还摇着手中的那封信,喊着,平分,平分,谁多贪一分钱,谁就是孙子!

钱财的事,使这帮人起了贪心。

哎呀哎呀!莫看大龇牙一伙人在习武时心怀真诚,说不定在财色面前就可能动心。许满堂后悔没有追上大龇牙一伙人,没有好好嘱咐他们万万不可动邪念。

一晃十几天,东浮桥两岸没看见练七步神拳的小无赖们,起初许满堂没往心里去,觉得他们可能出门各奔前程去了,七步神拳有什么用,赚钱养家是正道。

这帮小无赖哪儿去了?最近也没听说哪儿有打群架的消息。这些小无赖不到东浮桥来,只要不惹祸,他们迟早得露面。

情况不对,各家的家长们找到东浮桥来了。

许伯伯,没看见我们家大龇牙吗?

我也好几天没见着。

又过来一位。

许伯伯,看见我们家八里臭了吗?

我也琢磨,这些天他们哪儿去了呢?

又过来一位。

许伯伯,看见镇山虎那小子了吗?就是天天在您眼皮子下边练功的,十八岁,总穿着练功的小皮坎肩的。

不对,不对,这帮小无赖怎么一起都不见了呢?跳河了?他们没靠上爱美丽小姐他们舍得跳河吗?下个月大龇牙他娘给他娶媳妇。八里臭老爹病在床上,他跳河,他老爹交给谁呀?许满堂坐不住了,虽然小无赖们失踪与自己无关,但是这群人真若是结伙晃荡,说不定就要惹祸。借着在东浮桥早晨上岗的方便,许满堂逢人就问——老哥,见着大龇牙了吗?见着八里臭了吗?见着天不怕了吗?见着镇山虎了吗?反正都是天津卫有名有姓的人物。

没见着。

好在东浮桥就是天津卫的《大公报》,上至军阀混战,下至棒子面涨钱,每天早晨遛一趟,天下大事,全知道了。

许伯伯、许伯伯,听说前几天水阁医院收了十几个外伤急诊,说是让炸雷子炸了。炸雷子,地雷,那家伙厉害,一个人踩上地雷,十几个人一块丧命。

哎哟哎哟,出大事了,好好的天津卫什么地方会埋着地雷呀?

许满堂不辞辛苦,早晨下岗,一溜烟跑到水阁医院。

前几天是收了十来号外伤吗?

别提了,一个个满脸乌黑,活赛“黑李逵”,说是在什么地方拉响了一个炸雷子,幸亏没炸开,若是炸开了几个小子全没了。

说也奇怪,他们拉开的炸雷子,炸开之后喷出一股黑烟,黑烟喷在十几个人脸上,眼睛也睁不开了,一群人抱成团跑到医院,吓得都不会说话了,急救了半天,领头一个叫大龇牙的,说是炸雷子炸的。

三步并作两步,许满堂一溜烟跑进病房,大喊道,大龇牙!

许伯伯,我在这儿。

病房大厅墙根处,站起来了大龇牙。许满堂看看,小脸已经洗干净了,两只眼睛被药布蒙着。一股强烈的药水味,呛得许满堂喘不出气来,他忙问,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还以为两眼炸瞎了呢,妈妈的,拉响了地雷,没炸,冒出一股黑烟,谁也没跑开。

怎么一回事?

嗐,别提了。

那封信念到最后,那个倒霉小子还怕爱美丽小姐一时缺钱,告诉她,他把老娘的首饰匣子偷出来了,里面有翡翠钻戒,都是值钱的宝贝,首饰匣子交给维格多利舞厅门童吴小六。倒霉蛋小子告诉爱美丽,维格多利舞厅散场之后,向吴小六要首饰匣子,回家将里面首饰取出来,变现吧,够你花的!

他们几个小子起了贪心,把首饰匣子骗到手,拉开首饰匣子箱盖,轰的一声,地雷炸开了。

炸了?

真炸了,小兔崽子们早完犊子了。

没炸?

假地雷。

天津卫还有做假地雷的?

有,别处没有,天津卫有,天津卫真有。

大龇牙告诉许满堂,假地雷没装芯子,拉开首饰匣子盖,轰的一声,喷出来一股黑烟,喷到脸上,烫得人嗷嗷叫,黑烟烫着眼睛,火辣辣的,睁不开了……许伯伯,都怪我们不听您的话,见色生淫意,见财起贪心,遭报应呀!

…………

假地雷,拉开芯子,没炸,喷出一股黑烟。这事蹊跷,许满堂回家向他老爹说。他老爹听后放声大笑,真是无巧不成书,这桩怪事怎么让你遇到了?这个假地雷是我做的。

怎么?您老会做假地雷?

哈哈哈哈,你听我说呀,原来袁世凯小站练兵,我是火器营大工匠。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我跟段祺瑞到江西军械所,我拿手的手艺就是做地雷,想怎么炸,它就怎么炸。

上个月维格多利舞厅门童小六找我来了。小六忙呀,在维格多利舞厅门外看门,舞客们坐汽车来了,拉车门,再拉开舞厅大门,看着舞客进去,还得冲着舞客屁股大鞠躬。门童没有上工下工时间,老板舍不得招人,说不定派你在门外站三天三夜,敢说困,就让你滚蛋。这年头有个事由多不容易呀,小六就这么忍气吞声地干着,站累了身子一歪,老板看见挥起胳膊就是一个大耳光。每次,维格多利舞厅找我去修理什么机器,他也只是向我点点头,立马就招呼舞客去了。

虽说认识小六多少年了,但他和我从来没有交情,今天突然找到咱家来,吓了我一跳。

吗事?

没工夫拉闲篇儿,开门见山,我猜他一定有要紧事。

小六把一个小木头盒子放在地上,对我说,一个舞客,维格多利舞厅的锅底子,天天包着舞女爱美丽跳到散场,舞厅打烊了,两个人手拉手一块去惠中饭店包房跳舞。维格多利舞厅的舞客们都知道,这位爷养着爱美丽小姐,可花了不少钱。

我问他,这跟你有吗关系?

他说,本来没关系呀,人家有钱,爱怎么造怎么造,可是,可是昨天他突然交给我一个小木头匣子,小匣子很精致,一看里面就是有值钱的东西。把小匣子交给我之后,这位爷对我说,明天等舞厅打烊,爱美丽小姐从舞厅出来,她会向你要这个小匣子,也许她太忙,会派人拿着我一封信找你要这个匣子,到时候你把小匣子交他就是了。

我就说,你按着他吩咐的话做就是了。

他又说,可是,许大爷,在这地方当差不是得多长个心眼吗?我一琢磨,不对,你们两人这么好,白天晚上形影不离,什么东西你直接交给爱美丽小姐不就完了吗,何至于还要我多一道手?

小子,你机灵。

不对,上个月渤海大楼,一个人抱着一团鲜花,交给老九,让他把这花送到三楼一个房间,交给一位于老爷。老九傻轱辘,按着来人的吩咐,抱着大鲜花上楼,走到楼上,敲开房间,还问了一声,您老是什么什么老爷吗?对方答应一声,吗事?他就说一位先生给您送了一大束花。那位老爷接过来鲜花,就听轰隆一声响,炸弹爆炸了,两条人命。记者们赶来了,又拍照,又写文章,说是被炸死的老爷是个财主,送花的也是一个老板。这个老板欠着那个老板一笔钱,人家催得紧,他小子又没钱,干脆,给你来个炸弹呀。缺德的是,你们你炸我我炸你,一对王八蛋,为吗把人家老九拉上?缺德呀!人家老九一家老婆孩子怎么活呀?

于是,小六抱着小匣子找到许满堂老爹家来了。

这是谁和爱美丽小姐这么大的仇呀?

嗐,满天津卫都传开了,维格多利舞厅老锅底子,从舞厅开门到舞厅打烊,他一分钟不闲着,就是搂着爱美丽小姐转圈。刮风下雨,连乐手都请假,就是只有一个舞客,也是他。

家里有钱,他老爹是大东银行股东,姓杨,叫杨八里,天津卫八里地之内,良田买卖,都是他们家的,到了他儿子这一辈,更发财了,叫杨半城。就是这位少爷,迷上了爱美丽。

别的就别说了……

没两年,也是上个月大东银行股东杨八里登报声明,自即日起,杨半城一切行为,与杨八里无关。

完了,您想呀,这种人不就是靠爹吗?老爹把他踢出家门,就只有跳河一条道了。

…………

于是,这才有了小六抱着一个首饰匣子找到许大爷的这宗事。

小六千嘱咐万嘱咐许大爷,杨少爷说别拉开首饰匣子。许大爷接过首饰匣子,一掂,里面有东西,先把小门童支出去,一个人关上房门。

我先把火芯子拆下来……

等等,您老把那颗炸雷子拿出来了,扔掉不就完了吗?

咱不得给小六留条退路嘛。有人把装着炸雷子的首饰匣子交给你,等有人把首饰匣子拿走,拉开,没炸,炸雷子没了,盗窃军火,事大了,抓进去,至少十年。

您老仁义。

我把炸药倒出来,买两包黑颜料,掺上半斤棒子面,又把炸雷子放回去,等着吧,爱美丽小姐,这回你就不美丽了。

这桩倒霉事,怎么让那帮练七步神拳的小无赖遇上了?

哈哈哈哈……

…………

后来呢?

后来就没事了,那个倒霉蛋跳河被人救上来,呛了几口水,三九天水又凉,送回家,他再也不跳河了,他老爹把他踢出家门,走投无路,他跑王庆坨倒卖山芋去了。那个爱美丽小姐跟着一个外国人跑到巴黎,听说那个洋人把她卖了,也没消息了。只有他们几个小兔崽子,一人一个乌眼青。

烧钱的、贪财的,一块,“现”吧(现世报也)。

…………

哈哈,许满堂父子做下许多好事,在天津卫留下了好名声,后来许满堂住的南市大杂院街道改造,重新起名,就叫满堂大街。

有时间我带你们逛逛。

原刊责编 侯晓晨

【作者简介】 林希,原名侯鸿萼,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1980年回归文学工作岗位,从事专业写作。出版有诗集4册,获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出版有长篇小说4部、《林希自选集》12册,《“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ND+qCw5z5Smre8jv0WCofUMuyAJn8ssWlGej4s1xbhIgW5HqgSNEnlvX+alX6D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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