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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你不妨朝西北那边看。

如果有人留意,就会经常看到西北角那栋楼的三楼阳台上总有个女人探出头来朝下看,这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却还梳着两条辫子,因为她梳着辫子,所以又让人觉得她还年轻,这就让人们有些捉摸不定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人们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到她在上边独自说些什么。

“她在跟谁说话呢?跟谁?”有人问。

“那是个傻子。”有人说。

“她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停停,这人又说。

怎么说呢,这一带据说马上就要被拆掉了,所以有说不出的乱,到处是拆迁垃圾,不刮风下雨还好些,一旦刮风,垃圾会被吹得到处都是。院子里人们搬家扔出来的垃圾简直是什么都有,瓶瓶罐罐,破沙发烂床,但主要是各种烂塑料袋子,因为这里要拆迁,市政卫生部门就放弃了这片拆迁之地的卫生工作,任由它脏乱,其实他们也收拾不过来。垃圾这东西其实是长腿的,会到处跑,今天在东,明天又跑到了西,最可怜的是道两边的树上,挂满了被风吹上去的塑料袋子。这地方肯定要拆了,人们都搬走了。但即使是这样,下边街两边的小饭店、小菜铺、小五金店还有镶牙馆、小按摩店、理发店现在还都继续开着,那些小店老板的想法是能挨一天算一天,就这么,大家都互相观望着,院子里的人家,怎么说呢,现在差不多都已经搬空了,门窗都被拆掉,铝合金铁合金的窗框子都被拆去换了钱,整栋楼整栋楼的上面现在是一个又一个的黑洞。说到拆迁,人们一开始还坚持着不搬,因为上边一直在催,一直在催,不停地在催,但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后来有了新政策,贴出了告示,上边一条一条说了许多要人不忘初心的大道理,但其实最动人的却只有一条,那就是谁家搬得早谁家就有可能先挑到那边好的楼层,那边是哪里?好像是谁都不会知道,但有消息灵通而又有关系的一些人已经私下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了,一传十十传百,都纷纷跑去看,却原来还是个工地,正在打地基。但位置很好,靠近市中心,又离一所学校不远,西边还有个大超市,大超市过去是家医院。于是人们开始搬了,一家搬,许多家就都也跟着搬,有兵败如山倒的味道,很快,院子里整整八栋楼都几乎搬空了。但怎么说呢,当人们都纷纷搬走,上边好像又一时不急着拆了,应该是,院子里的人家搬空了,下一步就轮到了小街两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但上边下来的人只在街两边的店铺墙上刷了不少很大的“拆”字,用白粉画一个很大的圈把那个“拆”字圈在里边,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刷完这些“拆”字拆迁工作就停顿了下来,拆还是不拆呢?人们又好像为此十分着急,这是春天时候的事,现在都已经是秋天了,树叶都开始“哗啦哗啦”地飘落了,但还是没有拆的消息,时间停在这里了,好像不再向前去,也不向后退,一时停顿住了。但这里人来人往的热闹还是不减,住在这里的人们虽然暂时被安排到了别处,但他们没事还是喜欢回到这里来买米买面或买菜买油,好像东西只有这里的好,或者是找老街坊站在一起说说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又左右离不开拆迁。

“怎么还不拆?”有人说话了。

“还不全因为老张那个大妞。”有人答话了。

“她想干啥?”有人又问。

“她想等她的小萨回来,她怕小萨回来找不到家。”

人们说的那个大妞就是那个经常出现在三楼阳台上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人们都叫她大妞,别人都搬走了,但大妞却没地方去,你让她去什么地方?她没结过婚,虽然没男人她却生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九岁上又丢了,给人贩子拐走了,所以她没地方可去,大妞可真够命苦的。人们说话的时候还会朝西北角那栋楼瞅一眼。有时候就会看到大妞恰好待在上边的阳台上正在呆呆地朝下望,还有,这里的老住户一看到她就会想起大个子老张。

“老张要是还在的话……”有人开口说话了。

但也有不认识老张的人,跟着问了一句:“老张是谁?”

“老张早死了,他要不死他闺女早就有地方去了。”

这人说话的时候又抬起头来朝那边阳台上边看,别人也都跟上朝上边看,西北角三楼的阳台上边现在没人,但人们能看到阳台上堆满了垃圾,都是大妞捡的,她现在靠捡垃圾过活。人们都能看到她整天背着捡来的垃圾进来出去。

“谁是老张?”那人又问了,想知道个究竟。

“跟你说早死了,老张是个苦命人。”

答话的人是个黄脸老太太,是这个院子里的老住户,最近老年广场舞的明星,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她。关于这个院子里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人们都叫她朱姨,其实她不姓朱,她男人姓朱,人们就都以她男人的姓叫她朱姨。朱姨长了两只小细眼,说话总是神神秘秘,总是把身子凑过来,总是把声音放低,这么一来呢,就像是她要说的话很神秘了。朱姨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男人在农业局当副局长。那一年,她男人把他的老父亲从山东老家接了来,来了就不走了,结果就死在了这里,人们还记着那口大红的棺材,没地方放,就停在他们自家的门口,人们出来进去都要从那口棺材边上过,晚上挺瘆人的。山东人是重礼仪的,那几天好多山东人都从山东那边过来了,来奔这个丧。那时候大妞的母亲还没跳楼,大妞的家就住在朱姨家对面的那栋楼,只不过朱姨在一楼,大妞家住三楼,老张女人,总是挺着个老大的肚子从三楼下来叫上朱姨一块去买菜。

她们买菜总是在下午,这时候的菜便宜。

她们出去了,各自挎着一个竹篮。

“走慢点。”朱姨说。

“我也快不了。”老张女人笑着说。

朱姨对老张女人说:“这回你放心,一定是个小子。”

这么一说呢,老张的女人脸上就有了笑容。老张的女人是个大高个儿,大妞长到后来就随了她,也是个大高个儿。老张女人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她希望自己下一个能生一个儿子。说来也怪,老张家楼下一层的那户姓吕的山东人,女人居然也是一连生了四个姑娘,人们都叫她吕姨,其实她也不姓吕,是她男人姓吕,不知为什么,人们总是随着她们的男人这么叫,男人姓什么就叫她们什么姨,叫到后来人们都不知道她们姓什么了。后来吕姨的肚子又大了,但跟着又一个姑娘生了下来,也就是老五,吕姨看着这个老五是既生气又绝望,她一使劲,把这个孩子就摁在了尿盆子里,等她松了手,那孩子却又从尿盆子里漂了起来并且尖锐地哭出了声。为了她不会生男孩的事,她男人老吕总是半夜打她,吕姨死死咬住牙不让自己叫出声。人们都说老吕的女人也太苦了,是心苦,所以人一天比一天瘦。她工作的单位就在院子东边的商店,从南边出了院子往东一拐就到,所以她把家照顾得有条有理。这天吕姨又在哭了,人们听到了她的哭声,她男人这次没打她,她男人不在家,出差了。她可以放心地哭,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

“心病,这都是心病。”朱姨对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没说话,她心里也很难受。

“如果吕姨生个男孩就没心病了。”

朱姨看了看老张女人的脸马上又说:“你这回生的肯定是个小子,你看你这走路。你再迈两步,再迈两步。”

“做女人真麻烦。”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从楼上慢慢慢慢下来了,她每下一个台阶都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后腰,下一个台阶撑一下,下一个台阶撑一下,她终于从三楼下来了。她从她住的一栋楼走到二栋楼,走到了朱姨家,但她不进家,她挺着大肚子把胳膊伸出去,敲敲窗玻璃,喊朱姨跟她一起去买菜,那几天朱姨的公公已经被打发了,她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雇了辆解放牌大卡车,把他爹的大红棺材和那些从山东过来的亲戚一车都拉走了,回他们山东聊城去了。

那些天,老张女人心情挺好,她见人就说她这回可能是个小子,她已经感觉出来了,确实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而且,她说朱姨也看出来了,她说朱姨会看。

“朱姨的话八九不离十,她在医院工作,这种事她见多了。”老张女人对人们说。

“她有经验。”老张女人还对她旁边的邻居许锁凤也这么说,老张女人没事总到旁边许锁凤的家去串门,坐坐,说说话,或者喝口茶,做饭的时候缺点油盐什么的过去取就行。那时候的人们,白天总开着门,关门做什么,邻居有什么事一迈腿就进去了。

许锁凤是东北女人,黑瘦黑瘦的,说话眼皮会不停在跳,到了晚上她对自己男人王大义说:“你看看还有这么劝人的,朱家老婆说老张女人这一次一定是生个男孩,这不是害人家吗?哪有这么劝人的,这不是害人吗?要是生下不是呢?会更受不了。”

“他妈的浑蛋。”许锁凤的男人直接来了一句。

“要真心想劝就说生男生女一个样,你说是不是应该这么说?”许锁凤的眼皮又跳开了。

“朱家这个坏娘们我看着就来气。”

许锁凤的男人又说:“我看她是在使坏心眼。”

“她男人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许锁凤想起来了,老朱,就是朱姨的男人,常常吃过晚饭没事带着他的小儿子在院子里散步,他嘴里叼着支烟,他那才五六岁的儿子嘴里也叼着支烟,别人说:“他那么小你就惯着他抽烟?”

“玩玩呗。”老朱笑着说。

“我菖!世界观有问题。”王大义说。

运动来了,说来就来了。

运动来的时候老张女人已经在坐月子,朱姨的话没说准,老张女人这次又生了一个姑娘,姑娘一生下来她就连着大哭了几场,她一边用手使劲捶自己的肚子一边哭。许锁凤买了五斤鸡蛋过去看了看老张女人,两家关系不错,总是有什么事都互相照顾着。

“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

老张女人就这一句话对许锁凤说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老张女人忽然盯着许锁凤,“你让我说什么?”

许锁凤忽然有点怕,老张女人的眼神看上去有点吓人。

“你说会不会我生的是个男孩,在医院里被人换了?”

“不会不会,哪会出这种事。”许锁凤忙说。

老张女人突然又放声大哭了起来,说大妞没毛病就好了,自己好命苦,三个姑娘,大妞是那样,这又紧跟着来了不长把儿的。老张女人“噗噜噗噜”地哭着,她一边哭一边用手使劲捶肚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是真不想活了,没意思。”老张女人说。

“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许锁凤忙说。

“唉,没意思,人活着真是没意思。”老张女人说。

老张女人哭的时候大妞就在那里坐着,她呆呆地看着她妈,她的两只手手心朝上摊平放在自己的两条腿上,她也上过学,上到三年级学校说实在是没办法了,她现在连二乘二得几都弄不清,所以她不再上了,她就在家里跟着她妈待着,她整天也没什么话,也没什么动静,她妈哭的时候她会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指,可手指有什么好看的呢。

许锁凤敲门进来的时候,大妞站起来一下。

“许姨好。”

许锁凤走的时候大妞又站起来一下。

“许姨好。”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是不会说话,她就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她的脑子转得非常慢。

“我就看咱大妞挺好的。”

许锁凤对老张女人说,她这纯粹是为了让她开心。

大妞在那里坐着,两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有时候她会把手拿起来看来看去,看什么呢?

到了晚上,王大义在水池子那边洗碗,许锁凤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洗,头顶上那盏灯是十五瓦的,不亮,也不暗,为了省电,大院居民委员会不许任何人家的灯泡超过十五瓦,连肖市长王市长家里的灯泡也是十五瓦的。

“你说,她一口一个活着没意思,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了?”许锁凤对王大义说。

“出什么事了?”王大义说。

“她怀疑医院是不是把自己的孩子给换了。”

“真是胡说,其实她根本就不该生。”王大义说。

“我看她再生也许还是个姑娘,老张压根就没那个本事。”许锁凤忽然笑了起来。

王大义也跟着笑了起来,但马上就不笑了,小声对许锁凤说:“你知道不知道,老张刚被关起来了?”

“被关起来了?为啥?”许锁凤说。

“谁知道呢。按说他是部队上下来的人,现在又在武装部工作,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什么事吧?”

王大义说不上来了,他洗完碗了,把它们都又给放到碗架上去,他给自己点了支烟,抽着,眯着眼,他待会儿还要裁报纸,上边安排下来了,家家户户这几天都要在窗玻璃上贴防空纸条,报纸裁两指宽的条子,打点糨糊,一条一条交叉地贴到门窗的玻璃上,这样要是敌人的飞机飞过来扔炸弹,玻璃碎了也不会飞的到处都是把人划伤。

王大义抽完了烟,坐下,把报纸拿过来裁条子。只要王大义在家,他几乎什么事都不让许锁凤做。王大义在工会工作,工会和武装部在一个院子,在俱乐部的对面。

“你多裁点,我明天把老张家的条子也给她们贴上。”许锁凤对王大义说。

王大义说:“那个大妞什么也干不了,以后谁找她?这下可好,她爸也给关起来了。”

“关谁不好,怎么把他给关起来了?”

许锁凤待不住了,她去了厨房,原地转了一圈,从厨房出来,又转了一圈,又去了阳台,她在阳台上站着,朝下看,朝远处看,是越看心里越乱,她在阳台上站了一小会儿,不少红蜻蜓就在她头顶上飞,像是要下雨了。许锁凤又转身进了家,眼皮此刻跳得飞快,她看着王大义。

“你看你,快去抹点清凉油。”王大义对许锁凤说。

许锁凤的眼皮子只要是一抹清凉油就会好点,就不会再跳,所以许锁凤的身上老是有一股子清凉油的味道,院子里的人们因此给她起了个外号就叫“清凉油”。

“你说她怎么办,正坐着月子呢?老张这样了,她可怎么办?”许锁凤对王大义说。

“问题是她也许还不知道老张被关起来的事。”王大义说。

“这种事,最后一个知道的也许才是她。”许锁凤说。

“外边的人可差不多都知道了。”王大义说。

许锁凤把刚买的菜忽然拿了一半要给那边送过去,两个茄子、三个西红柿,还有几棵小白菜。

王大义看着许锁凤,说过去千万别乱说。

许锁凤把菜给老张家送了过去,她推开门进了老张的家,屋里挺暗,一进门左手是厨房,再往里是卫生间,再往里一左一右是两间房,老张的女人在南边也就是左边的那间房,她正坐在床上,抱着她那个还不到一个月的四妞,许锁凤一进门她就两眼红红地说:“老张怎么两天没回来了?单位出差也得跟我说一声啊。”

许锁凤的眼皮一阵乱跳,她可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能是单位有什么急事吧。”

许锁凤马上又说:“吃饭的事好说,我多做点给你送过来。”

“你可千万别下地别使凉水。”许锁凤说。

许锁凤又转过身子对坐在那里发呆的大妞说:“你帮着你妈洗洗屎布子,你妈不能用凉水。”

“许姨好。”

大妞马上站起来了一下,又马上坐下,两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

许锁凤从老张家出来的时候,大妞又站起来了一下。

“许姨好。”

然后她又坐下,两只手平放在腿上,手心朝上。

“唉,揪心,实在是揪心。”

许锁凤叹着气从老张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一屁股坐在了那里,看着王大义,两眼里忽然都是泪。

“你可别哭。”王大义对许锁凤说,“来,抹点清凉油。”

“我这人就是心软。”许锁凤说。

“你就是心软。”王大义说。

王大义突然笑了,他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他和许锁凤谈对象时候的事,那次王大义从部队上探亲回来,他们还没结婚,他和许锁凤躲到没人的地方说话,他想了,憋不住了,他想要,想不到许锁凤果真就给了,许锁凤一边给一边说:“我就是心软,我就是心软,我就是心软。”

就在这天晚上,朱姨也来看老张女人,外边开始下雨,还打雷,朱姨头上顶了个花手帕,花手帕着了雨,贴在头皮上,外面的雷声忽然又一个,忽然又一个,只在天边,每来一个雷半边天都会一下子亮起。

朱姨的手里拎着两串葡萄,朱姨家窗外的院子里种了两株葡萄,葡萄半生不熟,一半紫一半绿。

“这也不算凉东西,你少吃两颗,没事的。”朱姨对老张女人说。

朱姨和老张女人说话的时候大妞正在厨房的水池子里洗屎布子,厨房在一进门那里,灯光半明不暗,大妞就在水泥池子里洗屎布子,那个池子什么都洗,洗碗洗菜洗衣服,池子上边是三层木格子做的架子,一层放碗筷,一层放酱油醋和油罐子,最高一层放笼屉还放着一摞盆子。这个厨房不能说大,从厨房出去就是那个阳台,阳台上堆着煤,那时烧火做饭都用煤,还有劈柴,阳台上还有两盆花,里边照例是草苿莉,一早一晚地开着。从阳台上探头朝下望就可以看到下边老吕的家,老吕家那时候还养了不少鸡,白的,老吕喜欢白色的鸡,所以他养的都是白来亨鸡。晚上那些鸡都会自己回来,“咕咕咕咕”叫着,自己钻鸡篓里去了。楼房的格局都差不多,从阳台望下去下边是老吕家的厨房,老吕家厨房门的两边拉了一根铁丝,平时洗的衣服就挂在这里,到了秋天这地方的人习惯晾干白菜,老吕晾的干白菜也挂这里。老吕是山东人,他喜欢吃干带鱼,买来的带鱼先不吃,洗好了挂在铁丝上晾干再吃,所以人们总能看到老吕家厨房门口的铁丝上晾着带鱼,去了头,剖了肚,等着风干。

“我跟你说,出事了。”

朱姨对老张女人小声说。

老张女人心惊胆战地看着朱姨。

“你快说,是不是我们老张?”

老张女人一把拉住朱姨。

“这话除了我可没人敢跟你说。”朱姨说。

老张女人眼巴巴地看着朱姨。

“你说,是不是我们老张?”老张女人又说。

“是,老张被关起来了。”朱姨说。

“关起来了?”老张女人看着朱姨。

“是被关起来了。”朱姨说。

老张女人不说话了,嘴张那么老大,有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来,“咝咝”的,不是哭,也不是叫,像是喘不过气来,人像是快要给憋过去了。朱姨有点怕,她看着老张女人,看着她那只抓着毛线团的手越攥越紧,最后毛线团从她的手里滚了出来,那只手又死死攥成了一个拳头,最后这个拳头又被老张女人塞到了自己的嘴里,但哭声是塞不住的,老张女人哭出了声,哭声此刻就像是一股看不到的洪流,决堤了。

老张的家里突然爆发出的老张女人的哭声有点吓人,这哭声持续了好长时间,好像就一直没有断过,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朱姨离开还没停。到了后半夜,人们都在老张女人的哭声中睡着了,却忽然又被惊醒,人们都听到了那“嗵”的一声,哭声就此了断,紧接着,是婴儿的哭声。婴儿的哭声是在一个又一个打雷的间隙里响起,纤细嘹亮而不容忽视。

最先从梦中惊醒的是住在一楼的老吕,他先是听到“嗵”的一声,声音就在自己家厨房的门外,然后是婴儿的哭声,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又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吕慢慢打开厨房门,人一下子被吓得瘫软在了台阶上,是老张女人从三楼阳台上头冲下跳了下来,怀里,还紧紧抱着她那还没满月的四妞,可怜的四妞,在雨里,也在血泊里。

四妞没有死,因为她被老张女人抱在怀里,老张女人从三楼阳台跳下来的时候是头冲下,她当下就没了,四妞却还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她没松手。

老张回来了,被放了出来,老张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走路的样子给院子里的人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什么叫没了魂,老张的样子就是没了魂。老张的哭声是突然爆发,“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是男人的哭声,男人好像都不怎么会哭,只会号,那就是老张在号,人们都看见老张一边哭一边跪在老吕的家门口在烧纸,那是老张女人头朝下跳楼落地的地方,老张在那地方一边烧纸一边号,那号声可太怕人了,人们这才知道男人的哭声原来是这么怕人。那个四妞,很快就被送了人,因为老张实在是没法子把这个吃奶的孩子留在身边,她上边还有三个姐姐。一连几天,大妞不会说话了,她被她妈吓傻了,吓痴了,她站在那里,坐在那里都不会说话,她呆坐着,两只手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手心朝上,展开,手里什么也没有。

许锁凤那几天成了保姆,天天忙着给老张一家人做饭,大妞也帮不上什么,许锁凤把饭在自己家做好再给老张家用盆子端过来,面疙瘩汤,滴点香油撒些香菜末在里边。许锁凤从外边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大妞会站起来一下,还是那句话:“许姨好。”

许锁凤端上空盆子离开的时候,大妞又会站起来,还是那句话。

“许姨好。”

说完这句话,大妞会再坐下来,两手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手心朝上,没事,她还会去洗那些四妞留下的屎布子,她把屎布子洗来洗去,洗干净了,再晾出去,晾干了,再拿下来洗,反复来去。

“洗什么,别洗了!”

这天老张忽然对着大妞大吼一声。

“你怎么不替你妈去死!”

老张的话王大义和许锁凤都听到了。

“啊呀,大妞好可怜。”许锁凤眼泪马上就出来了。

“唉,再这样下去老张也要完了。”王大义说。

许锁凤忽然不再说什么,这个东北女人,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皮也不跳了,清凉油也派不上用场了。

“我菖了个他妈的!”王大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要干啥?”许锁凤泪眼婆娑。

“我去揍她个狗娘养的,这事都怪她。”王大义说。

“对,去揍她!”

许锁凤用力擤了一下鼻子,这下通了,她知道王大义说的这个“她”是谁,她完全同意。

第二天的中午,院子里发出了尖锐的叫声,是朱姨的。

这时候正是人们下班的钟点,在一栋楼和二栋楼之间的空地上,人们都看到王大义在打朱姨,他一只手拽着朱姨的一只手,不让她跑,朱姨也是刚下班,王大义先是用大耳刮子一左一右扇,几下就把朱姨给扇倒在地上了,然后是弯下腰继续扇,还用脚踹。人们都看着,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把王大义拉开。这时候人们看到了朱姨的大儿子和大闺女,他们居然也站在那里看,看王大义打他们的母亲,他们居然没有一个敢冲过来,就好像眼前的事跟他们没有一点点关系。朱姨家的老大是个姑娘,叫爱新,爱新已经不小了,二十七八岁了,长了一双细小的眼睛,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一点点表情,好像眼前的事跟她真的无关。朱姨家的老二叫爱同,二十多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也长了一双细小的眼睛,他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王大义打他的母亲。还有朱姨的小儿子,他十多岁了,他小小的就学会了抽烟,他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眼前的事也跟他没有一点点关系。据说,王大义在院子里打朱姨的时候,朱姨的男人就在家里,只不过他是在家里观看,隔着窗子,他也没有冲出来。

“我菖,我非要把你们的世界观给你们打过来不可!”

王大义终于打完了,拍拍手,跺跺脚,又把头上的帽子正正,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永远戴着一顶旧军帽,身上好像除了军装就没穿过别的什么衣服,只不过是领子上没有那两面红旗,帽子上没有那颗红星。

王大义“噔噔噔噔”上楼去了。

朱姨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围观的人也都慢慢散去,老吕的那几只雪白的来亨鸡过来了,它们一步一步试试探探,每走一步都点一下头,慢慢走到了躺在地上的朱姨身边,然后,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左啄一下,右啄一下,它们在啄什么,没人知道。

大妞去上班了,这事挺新鲜。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南边的医院,这家医院就在大妞她们家旁边,只隔一条很窄的东西向小街。往东去,是去车站的那条路,往西去,便可以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西边的山上,山上有什么,什么也没有,这地方的山大多是荒山,山下有宝藏,便是挖也挖不完的煤。人们说这座小城的地下是空的,都给挖煤挖空了,小城南边的那条河早没水了,水也都给挖煤挖的流到了地下。

大妞有工作了,她的工作是洗瓶子,这个工作真不怎么的,但好一点的大妞又都做不了。这工作还是老张家楼下二楼东边那家的方大夫给介绍的,方大夫就在这家医院工作,人长得胖墩墩的,圆圆的脸永远是红扑扑的。她是上海人,男人在银行工作,人倒瘦瘦的,戴副黄框子眼镜,人很和气,又斯文,也是上海人,他们每年过年都要回上海一趟,会给院子里的人捎回来不少东西,他们也乐意为大家服务。这一年,他们从上海带回来一个小小的玩具,就是一面小小的镜子,还有一个立在那里正在跳舞的人,踮着两只脚,举着一只手,只需把那面小镜子对着小人一推,那小人即刻就在桌面上快速旋转起来,这真是既新奇又好看,于是许多小孩都跑去他家看。

大妞上班了。她的工作就是整天在那里“哗啦哗啦”洗瓶子。那间房子靠近医院的北门,出了北门就是大妞她们的院子,所以每天上下班只需走几步路,从院子出来,几步走过那条街就行。洗瓶子的那间房人们都叫它水房,靠着西墙是一个比一个高的台阶式大水泥池子,水不停地从最高的那个池子往下流,这样方便洗瓶子,以前的医院里都会有这么一个水房。洗瓶子的工具是一个很大的方形铁丝编的筐,瓶子一个一个口朝上放进去,放满了,用手提着在水泥池子里“哗啦哗啦”洗就是,还有一把刷奶瓶那样的刷子,要把每一个瓶子都认真刷到,刷完了再冲,冲干净了再放到消毒笼里去蒸去消毒。那时候还没有塑料瓶,医院的一切瓶子几乎都是玻璃制品:小眼药瓶子是琥珀色的,好看;涂皮肤的皮肤药小瓶子是深蓝色的,也很好看。医院还给大妞发了工装,居然是蓝色的,医院里别的人穿的工作服都是白色的,而唯有洗衣房和洗瓶子房的人们穿的工装是蓝色的。说是工装也不对,因为那只是一个很大的蓝色围裙,前边有一个很大的口袋可以放放工具。大妞洗瓶子的那个猪毛刷子很粗,需用很大劲才能塞到瓶子里,塞进去转几转就行。没清洗过的瓶子是口朝上放在一个铁丝编的方形浅筐子里,洗好的是口朝下放在另一个铁丝编的方形浅筐子里。

“这一筐头朝上放,那一筐头朝下放。”水房的那个小伙子李红旗对大妞说。

“这一筐放洗过的,头朝下,这一筐放没洗过的,头朝上。”水房的那个小伙子李红旗又大声说。

“怎么又放反了。”李红旗又大声笑着说。

水房的这个李红旗算是大妞的师傅,水房洗瓶子一共四个人,另外两个老女人很少跟大妞说什么,她们一边洗瓶子一边说些家长里短婆婆妈妈鸡毛蒜皮的事。

李红旗又过来了,又踢了一下筐子,说:“这下对了,没放错。”或者突然又大声说:“啊,又放错了!”

李红旗人其实挺好,还没结婚,也没对象,他岁数不大,才二十三岁。他爱踢足球,他从小随着他那当兵的爸爸在北京长大,说着一口好听的北京话。水房里他藏着一只足球,没事的时候他会拿着足球到水房后边去“嘭嘭嘭”踢几脚。水房的后边是一片空地,种了些杂树,还有玫瑰,开紫花,真香。靠水房不远还有间空房,里边放了不少医院的杂物,其中有一具教学用的人体骨架,耷拉着头挂在那里,好多住在附近的小孩还会跑过来专门看那副骨架,他们进不来,只能扒在这间房北边的那个小窗往里边看。一边看一边害怕,是越看越害怕,忽然有人大叫一声,大家便拼命四散跑开。

大妞在水房里洗瓶子,没过多久她就不再出错了,没洗的口朝上放一个铁丝筐,洗过的口朝下放在另一个铁丝筐里,她记牢了。洗瓶子的时候她总是和李红旗靠在一起,另外两个老女人双双靠在一起。老女人有说不完的话,而大妞却和李红旗没有多少话可说,或者他们根本就不说话。

但是,像花一样,该开的时候就一定是要开的,这一年大妞过了六月就整整十七岁。

那天,一个苍蝇粘到一个葡萄糖瓶子里了,大妞想把它用手取出来,但怎么也取不出来,李红旗把那只瓶子从大妞手里拿过来,把一根手指伸到瓶口里一抽一拉一抽一拉,再猛地一拉,那只苍蝇就跟着出来了。

“看看,这么一抽一拉就出来了。”

大妞笑了,李红旗也笑了。

李红旗忽然把身子背了过来,他背着谁?背着那两个老阿姨,他背着她们却面对着大妞。他把一根手指,中指,笑嘻嘻地对着大妞又慢慢慢慢捅进了瓶口,又慢慢慢慢抽出来,又捅进去又抽出来,又捅进去又抽出来,手指一捅一抽的速度越来越快。

“好玩不好玩?”李红旗小声对大妞说。

大妞不懂,她摇了摇头。

“有时间我教你。”李红旗小声说。

“只要你想学。”李红旗又小声说。

“这个很好玩。”李红旗的声音更小了。

“你玩过没玩过?”李红旗看着大妞,他觉得自己已经遏止不住地起来了,是越想越起来,这简直就没有办法,他就让自己紧紧顶住水泥池子的池壁。

“我教你好不好?”李红旗说,脸红红的。

“好。”大妞说。

“你看,这比如是我。”李红旗把中指对着大妞竖了一下。“这个,比如,就是你。”李红旗把瓶子的瓶口指给大妞。

“这个这个这个。”

李红旗把中指又插到了瓶口里动了起来,一边动一边说:“这个这个这个,很好玩。”

李红旗又猛地把身子侧转过来给大妞看。

“你看,我快憋死了,我想插你那个瓶子。”

李红旗的那地方顶得老高。

这一天,大妞她们的院子又停了水,人们就都过来到医院的水房里来打水,排队打水的人很多,医院让人接了一根胶皮水管子甩到水房的外边,这样方便人们前来打水。前来打水的人们看到大妞了,才知道她已经有了工作,虽然这工作不怎么的。

“一晃都两年了。”有人叹息着说。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她那个妹妹也两岁了。”又有人小声说,“那个孩子给的不远,就隔一条街,听说长得很像老张。”

李红旗又踢球去了,但他抱着球没心思踢了,他站在那里,整个人一半在太阳里一半在阴影里。后来他又蹲下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不是爱情下边怎么会一想到大妞就硬得像根铁棍子?李红旗蹲在那里,人一半在太阳里,一半在阴影里,到吃饭的时间了,他去食堂吃饭。他要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粥,还有一碗菜,酱油炒山药丝,里边有几片肉,还有两块酱豆腐,他吃得很慢,好像是完全没有胃口。下边,这时候又起来了。这是许多人的青春,也可以说许多人的青春原本都是这样。

这天,李红旗跟着大妞去了大妞的家,李红旗想好了,他知道大妞的家里平时没人,也许可以在她的家里插她的那个瓶子,这又用不了多少时间。从医院的北门出来,过了小街就进了大妞家的院子,然后去西北角那栋楼,进了大妞的家,李红旗跟着大妞把她家看了看,南边,是一张大双人床,北边屋是三张单人床,“品”字形摆开,中间放了张桌子,大妞的妹妹们晚上回来就在上边写作业。然后,他们就去了阳台,阳台上满是阳光,他们朝下看就能看到医院,看到他们的水房,医院正门两边那个“八”字形顺着台阶由高到低的水泥扶手是孩子们的滑梯,每天都有孩子们在上边滑滑梯,滑梯扶手两边开满了蜀葵,雨水好的年份里这种特别能开花的植物可以长到比一人还高,但一刮大风它就倒,虽然倒了,但还那么横躺在地上开花。

李红旗和大妞站在阳台上,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话。来的时候,李红旗就对大妞说了:“要不,咱们去你家插瓶子?”大妞答应了,但李红旗这会儿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俯身在阳台上朝下看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感到一阵晕眩。他明白大妞的母亲就是抱着她的妹妹四妞从这里跳下去的。

“咱们赶快走。”李红旗觉得自己不能在大妞家里待了。

李红旗又和大妞回到了医院。李红旗知道医院里有个好地方,那就是洗衣房。他们去了洗衣房。洗衣房里有两台很大的洗衣机,还有烙床单的台子,还有就是一大堆待洗的床单被罩,上边不干净,有的上边甚至还有斑斑的血迹,另一大堆是洗好的床单和被罩,烙好的都叠整齐了放在那里,洗好还没烙的又是一大堆堆在那里。

李红旗抱着大妞在那堆洗干净还没有烙好的床单上开始了,没有李红旗想象中的尖叫和反抗,只有没一点点声音的顺从。但李红旗进入得很艰难,很用力才进去,大妞“嗷”了一声,把李红旗抱得更紧了。

窗外是夏日中午的阳光,满窗碧绿,碧绿之中又有不停闪烁的光点。李红旗又来了一次,又来了一次,又来了一次,如果不是人们上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也许还会来。

很快,人们就发现了留在床单上的血迹,马上上报了医院的领导。

“好家伙,严打期间出这种事。”

医院的书记李又奇脸上平时就没有什么笑容,他个人的生活就很麻烦。岳父岳母跟着他,岳母瘫在床上已经好几年了,还有他的一个久病在床的小舅子也在他家,但他怕老婆,他什么都不敢说。出了这种事,他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令人害怕。

李红旗很快就被带走了。

李红旗被带走之前,医院还找他谈了话,意思是如果承认和大妞搞对象而且还准备结婚就是另一种性质,医院还问李红旗会不会娶大妞。李红旗想都没想,马上很坚决地说根本不会。李红旗的话很快就传到了院子里,许锁凤马上是气不打一处来,眼皮跳得更加飞快,她对大妞和老张说:“这种事那小子既然这么不仁,那就别怪咱们不义,那咱们就说他强奸。”什么是强奸?这两个字对大妞解释起来可是太难了。

“你就说你不愿意做那事,是他强迫的。”

许锁凤教给大妞这么连说了几次。大妞记住了。

“你怎么说,你说说看。”许锁凤说。

“我不愿意。”大妞说。

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平放在两条腿上,手心向上。

“你再说说看,那怎么就做了?”

许锁凤在深入细致地开导大妞。

“是他强迫的。”大妞说。

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平放在两条腿上,手心向上。

“不是强迫,而是强pɑi。”

许锁凤是东北人,东北人从来都把“迫”字念成“pɑi。”

“是他强pɑi你!”

“是他强pɑi我。”大妞说完,把手抬起来看了看。

“对喽,这回就对喽。”

许锁凤满意了,眼皮也不乱跳了,年前,王大义带她去北京查过,那边的眼科专家说许锁凤是得了“神经性一紧张就眼皮乱跳症”,这病的名字好长,可真难记。每说一次旁边的人们都会哈哈大笑,许锁凤自己也会笑,说:“这啥玩意儿啊,这么老长一串,我可记不住。”可过不久,许锁凤又会把这个病名对另外一批人再说一遍。

“大夫让我吃‘西比灵’。”

“什么‘西比灵’?”别人问。

“英国药,进口的。”

许锁凤忽然觉得自己真像是有那么点与众不同,吃点药也和别人不一样,“西比灵”听着就洋气。

没过多久,不到一个月吧,李红旗被枪毙了,这真是让人们都感到意外,这是谁都不愿想的事。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毙了?这就叫给他赶上了,赶上了严打。有人看到李红旗被五花大绑在车上,后背插着一个牌,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边还有三个字:强奸犯。这一次严打被枪毙的还有一个抢手表的,手表没抢到人倒给毙了。这也是一个年轻人,哭得很惨。人们说李红旗站在车上跟没事的人一样,左看看,右看看,车开得很快,马上就过去了。这次一共被枪毙了十个犯人,很多人跟着去那个叫小站的地方看行刑,现场不知道为什么还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大夫。

给李红旗行刑的时候天下着很大的雨,雨把地面打起一阵一阵白烟。

大妞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人们都说李红旗那小子枪法不错,一打一个准。

老张为了这事火得不行,他觉得自己真是见不得人了,走路都低着头。大妞在医院不能待了,老张让大妞去了麻黄厂,去堆麻黄。麻黄厂在城南。这地方人们生火都离不开麻黄,顺手抓把麻黄先用火引着,再把小煤块放在麻黄上。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烧麻黄,这你就可以想象这家麻黄厂该有多么大。过去的职业里边有一项就是卖麻黄的,一辆小车,由一头小毛驴拉着,车上装的都是麻黄,这种车当年很多,赶车的一边走一边喊“买麻黄来——买麻黄来——”麻黄买回来要摊平在地上先晾,晾干了再收起来,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有一个放炭的地方和一个放麻黄的地方,放麻黄的地方人们叫它“麻黄仓”,鸡们喜欢这种地方,当然是母鸡,它们喜欢到这地方去下蛋。蛇也喜欢这地方,有时候人们伸手去抓麻黄,结果一阵怪叫,一条蛇被拉出来了。大妞去了麻黄厂堆麻黄。麻黄垛有两层楼那么高,麻黄被提取完药用的麻黄素剩下的就只能生火了。有一年麻黄厂着了大火,人们站在城里都能看到那地方的火光,还看到火力把一垛子麻黄一下子忽然举到了半空,人们这才知道火的力量原来可以这么大,可以把那么大的麻黄垛一下子举到半空。

大妞去麻黄厂之前,许锁凤教了她几次,如果有人问她话她该怎么说,因为她那肚子已经大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有人问你你怎么说?”许锁凤看着大妞。

大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许姨。

“就说他死了,刚结婚就出事归天了。”许锁凤说。

“要不就说车撞了,当下就完了。”许锁凤又说。

这些话大妞都记住了,但麻黄厂的人哪里会问,他们早就知道了大妞和李红旗的事,这事在全城几乎传遍了,是人人皆知,但人们都在心里可怜大妞,根本没人会问。去麻黄厂上班要带饭,因为那边没食堂,人们到了中午就会靠在麻黄垛子上一边吃饭一边晒太阳。厂里给人们用大铁皮桶焊了一个热饭的工具,大铁桶外边是一层一层的可以放饭盒的架子,在桶里把麻黄点着,人们把带来的饭盒放在铁皮桶上,饭一会儿就热了,就这么简单。到时候厂里还会给人们送来两壶水,大铁皮壶,有半人高,一个人提不动,只能由两个人抬着。

大妞肚子已经大到坐不下来了,她只能站在那里吃。她的两只脚都浮肿了,一按一个坑。她围着她妈的一条花格子头巾,还围着一条粉色的围脖。天已经很冷了,人们都被冻出了清鼻涕。

“大妞快生了,该置办什么就置办点什么吧。”

许锁凤这天过来对老张说。

“生下来死了才好。”老张说。

“你看看你这话说的,还像个话!”许锁凤气了。

老张就不再说话,喉结滚上来滚下去。

“屎布子小孩衣服都要准备。”许锁凤说。

“奶瓶奶嘴奶粉也不能少。”许锁凤又说。

“唉,那孩子也是一条命。”老张最后答应了。

许锁凤去准备了,老张塞给她五十块钱,那时候,五十块钱不算少了,买半扇猪肉也这个钱数。

这天晚上,有人上来找老张,这人径直来到了老张的家,这人在外面敲敲门,是晚上,白天人们都上班他也找不到人。他敲门,他进来,还没开口说话就流泪了。

“我是李红旗的爸爸。”来人开门见山。

李红旗他家的人听说了大妞怀孩子的事,他们商量了又商量,然后派他爸来了,他们就李红旗这么一个孩子,也就是说,大妞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他们承继香火的唯一的希望。

“出去!”老张忽然就火了,眼泪夺眶而出。

老张家的事李红旗的家人也都听说了,老张一流泪,李红旗的父亲也跟着流泪了,也是泪流满面。

“出去出去!”

老张没有松口,也没让这人看一眼大妞,大妞就在北屋,她把门从里边关得严严的,她和她妹妹都能听到外面在说什么,但她们都不敢出去。

“出去出去出去,我们家没这个人。”老张说。

那个人,李红旗的父亲,忽然身子一矮给老张跪了下来。这边的动静给许锁凤在那边听到了,许锁凤很快就和王大义赶了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许锁凤说。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王大义说。

“出去出去出去。”老张还是这句话。

李红旗的父亲站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他不会说了,他只好往外走,一步一步下着楼,轻手轻脚又跌跌撞撞。

“你怎么不像你妈那样也给我死了!”

老张忽然把北屋的门打开,对大妞大声说。

“看你这叫说的人话?”

许锁凤气了,她气了谁都不会怕,她把手冲老张一扬,说:“你也太那个了,你怎么这么说话!”许锁凤有点担心,担心大妞给她爸说得一时想不开也从阳台上跳下去。

“她要想不开真跳下去呢?”许锁凤小声说。

“她要也跳下去就好了。”

老张大声哭了起来,他坐床沿上,把自己的头埋在自己的两条大腿里。他看着自己的泪水“啪嗒啪嗒”掉在自己的黑布面鞋上,那鞋还是他女人活着的时候给他做的。老张哭得更厉害了,又在号,是号哭。

那个人,李红旗的父亲,忽然又上来了,他本来已经走出了楼道,他在楼道门口听到了上边传下来的哭声,他又重新上来了,许锁凤和王大义也没想到他会再次上来。他上来没说什么话,把两沓子钱放在桌上,又转身离开。

这次李红旗的父亲走得很快,当过兵的人,腿脚很麻利,他几乎是跑着下了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紧接着是扑通一声,人撞在了楼道门口的墙上,他顺着墙坐在了地上,没人能够听到他哭,他咬着自己的嘴唇,血流出来了。

外边黑着,楼道里就更黑,没人能够看到楼道门口坐着这么一个人,在黑暗中流泪。

大妞生了,生下个大胖小子。

“这下你该高兴了吧,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大妞七天后出院,从住院到出院,都是许锁凤一手操办,她把那孩子抱给老张看。

一看到是个小子,老张马上是彻底管不住自己了,真让人想不到,老张马上就“哦哈哈、哦哈哈”地笑起来,这真是很出人意料。连许锁凤都想不到老张会突然笑起来,这真是让人始料不及。老张根本想不到大妞会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再后来,老张又把自己给悄悄关在了厨房里边,他把门从里边轻轻插好,然后面对着北面的那面墙站好,老张小声对着那堵墙说:“小蛾,有男孩了。”

小蛾是老张女人的小名,她的名字叫刘小蛾。

“刘小蛾,你有外孙了。”老张又小声说。

“刘小蛾,我们有外孙了。”老张再次说。

老张说着,眼泪已经“哗哗”地流了出来。他的一只手,在墙上用力地抠着,那堵墙上已经被他抠出许多很深的道子,一道一道又一道。他脸上的泪水也是一道一道又一道。再到后来,老张不哭了,也不抠墙了,他把脸上的泪擦干净,鼻子那地方还有些发堵。他从家里出来下楼去了,提着个篮子,他去商店买了一只鸡还有猪蹄髈,鸡蛋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但他又买了十斤。鸡蛋供应现在不用购物劵了,他可以多买几斤。油听说也可能今后不再用油票了。

“那小子长得真好看。”

老张对商店里边的人说,他和商店里边的人都很熟。

在商店里他看见了老吕的女人,她也正在上班,她在卖副食的那个组,她正在给顾客称东西,打包,收钱找钱,这两天越南红糖来了,人们都很喜欢从越南那边过来的红糖。

老张想了想,对她什么也没说。

但老张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他对老吕女人小声说:“小蛾这下有外孙了,那小子真好看,是个小子。”

老吕女人忽然把不住秤杆了,秤杆一下子挑了起来,秤盘里的那包越南红糖一下掉在地上摔破了包,红糖撒了一地。

老吕女人蹲下来,收拾那些撒在地上的红糖。

“这些红糖不能要了,你重新给我再称二斤。”

那个女顾客很不高兴地对老吕女人说,但老吕女人像是没有听见,放下秤,进里边去了。商店里边有一个很小的卫生间,只能蹲一个人的那种,只有一平方米,头顶上是一盏十瓦的小灯泡,灯光昏黄如梦。

老吕女人蹲在里边老半天没出来。

“我让你高兴!”老吕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让你高兴!”老吕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房子肯定是要拆了,但大妞就是不往外搬,她能去哪里呢?一是她没地方可去,二是她说她哪里都不去,死也不去,有地方也不去。她要等着小萨回来,小萨是谁?小萨就是她的那个儿子,小萨是九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的,那时候不但她疯了,连老张也想外孙想疯了。也许是受了太多的刺激,出了那件事之后,老张没过两年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人瘦的只剩下不到八十斤,那么个大高个儿,人整个可以说是瘦没了。去世的时候老张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不停地说“小萨、小萨、小萨”,小萨从丢掉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一年了。小萨当年养的那只黑猫还活着,算一算,这只黑猫也已经活了十三年了。家里现在也只有大妞和这只黑猫,这只黑猫有时候会从阳台上一下子跳到楼顶上去,在楼顶上这边走走,那边走走,有人看见它在楼顶的最边沿走来走去很担心它掉下来,有一次它真的从楼顶上掉了下去,那几天人们看到大妞整天在院子里找猫,猫的名字是小萨给起的,叫“黑豆”。

人们听见大妞在焦急地不停呼唤黑豆。

“黑豆、黑豆、黑豆。

“黑豆、黑豆、黑豆。

“黑豆——

“黑豆——”

但很奇怪,这只黑猫十多天后又回来了,它蹲在一楼老吕家的门口不肯走,人们说那地方可能就是它十多天前从楼顶上掉下来的地方。

老吕的家,现在很安静,自从十一年前老吕女人怀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后,这个家就算是彻底垮了,她最后又生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就像是一股风,一下子就把老吕家的那盏希望之灯给吹灭了。

大妞的孩子也正是在那一年丢的。

大妞平时几乎不说话,但她有什么话还是会跟许姨说,许姨现在上不了楼了,她有时候会坐着轮椅来,会在下边喊大妞让她下来一下,她坐在那个轮椅上在院子里跟大妞说几句话,安顿几句。

许锁凤对大妞说:“不行就搬了吧,迟早也得搬。”

大妞说:“小萨回来怎么办?”

“唉——”许锁凤一声长叹,无言以对。

大妞说:“到时候小萨该找不到家了。”

许姨又长叹一口气,她现在老多了,头发都白了,头发一白,脸就显得更黑更小,似乎比原来小了一大圈。自从王大义出了事,她就一下子老了,她老了,眼皮却不再跳了,这让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毫无特点的人。一般人的眼皮不会跳,更不会那么快地跳,她的眼皮不停地跳不停地跳就让她在人群里一下子显了出来,显出了她的独特性,但现在她的独特性没了,眼皮不跳了。有时候她自己对着镜子想让眼皮跳几跳,但居然学也学不来。王大义出事是六年前,他起心要在对面“梨花里”那片靠马路的地方盖一间房是为了把自己的父母接过来,父母是乡下人,睡惯了炕,所以王大义要在那片空地上盖一间有炕的大房子。他居然不知怎么通过关系把那块地批了下来,这么多年来王大义对许锁凤百依百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顺顺当当地把父母给接过来。房子盖好了,挺大,是个平顶,是北方的那种一头高一头低的平顶,这种房子在建筑学上有个专用名词叫作“一泼水”,是房子中最难看也最简单的一种,屋里盘了条大炕,炕盘好后,试着烧了两次火,火也好烧,炕也真热。

那一阵子,王大义是迷上了那间可以烧炕的房子,几乎天天都要过去看看,不是收拾一下这里就是收拾一下那里,后来连着下了两场雪,天就冷了。王大义干脆就睡在那间新房子里,王大义说自己好多年没有睡过热炕了,还真好,他想让许锁凤跟他过去体验体验,可许锁凤对炕根本就不感兴趣。许锁凤后来觉得自己还是没去的好。那天出事了,吃早饭的时候王大义就没回来,到了十点多的时候王大义还不见踪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大义还没回来。许锁凤打发老二去马路对过那间有炕的大房子去喊他爸,老二敲不开门,他一急,就用脚直接把门给跺开了。

王大义躺在炕上,光溜溜的。

屋子里浮动着一层青烟,都是煤烟味。

许锁凤也忙赶了过来,但越靠近那间有炕的大房子她走得越慢,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门大开着,不少人围在外面。人们突然听到了许锁凤尖厉的笑声,许锁凤也说不上自己是怎么了,她一进屋一看见王大义光光地躺在那里的样子就想笑,她管不住自己了,她就直接笑了出来,她一直笑一直笑,人们都奇怪她怎么会笑?自己男人死了她还笑,这是什么世界观?因为王大义动不动就爱把“世界观”这个词挂在嘴上,人们在背后就叫他“世界观”。这种场合不是能够让人发笑的场合,但许锁凤就那么一直笑,一直笑,许锁凤的笑声很可怕,她用笑声把自己的眼泪给带了出来,她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她一直把自己给笑得浑身发软,她站不起来了,瘫在了地上,瘫了。

老二摇着她,说:“妈,你怎么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好几个人过去帮着扶她也扶不起来。

亲戚们从老家赶过来打发王大义,兄弟和侄子,很多的人,人们哭,往死里哭,人们烧纸,烧的纸灰飘落像在下雪,但人们有什么办法呢,人是死了,人死如灯灭,到后来,人们还是把王大义给拉到城南的火葬场火化了。

王大义变成了一把灰,从火葬场的大烟囱里轻盈地飞上了天。人们这才想起要上房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才发现房子的烟囱原来是给一块石板盖住了,盖得严严实实,所以才把王大义给闷死了。人们好像明白是谁干的,但人们好像又不明白,人们都觉得后脊梁骨那地方有点发凉,人心可真是埋太深了。公安局来人了,但他们也没一点点收获,上房的人用两块布把脚上的鞋包住了,公安局的人没辙。

许锁凤一下子就老了,站不起来了,虽然眼皮的毛病好了,却坐上了轮椅,因为和儿媳妇和不来,她又住到了那间有炕的大房子里,王大义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被烟闷死的。半夜醒来,她会躺在炕上冲着房顶突然大声喊,她怕有人再上去把上边给盖住。所以,人们总是能听到她晚上发出的怪叫,尤其是在后半夜,她大声地叫,完全不顾邻居们的感受。她只想着会不会有人上了房。

“啊——

“啊啊——

“啊啊啊——

“啊,你给我下来——”

半夜听到这种声音真是怪吓人的。

“啊,你给我下来——

“啊,你给我下来——

“啊,你给我下来——”

现在只有一个人隔一两天就会到许锁凤那里去看看她,这人就是大妞。大妞的话还是不多,她几乎没话,她来了,也许给许锁凤带几棵菜、几枚鸡蛋,或者几个西红柿,然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两只手平放在两腿上,手心向上,平放着,一动不动。

“大妞大妞,外边雨停了没?”许锁凤问大妞。

“唔。”大妞唔了一声。

“大妞大妞,猪肉是不是又涨价了?”许锁凤问大妞。

“唔。”大妞又唔了一声。

这天,大妞又来了,不是她一个人,她还带着一个人,这对大妞来说是很少见的事。她带着那个人从外边进来,也是个女的,个子也很高。许锁凤坐在屋里,因为大妞她们是从外边进来,光线从她们身后过来,许锁凤一时看不清这人是谁,许锁凤在家里没事坐着的时候或到门口晒太阳的时候总是背朝着家门,她坐着没事总会织点什么,毛袜子、毛手套,或者是毛衣,织好了,拆了,再织,织好了,拆掉,再织,她是在打发时间。她坐在轮椅上,一定是脸朝外,她认为这样就不会有人袭击到她。自从王大义去世后,她的世界观变了,她不再相信任何人,胆子也变小了,小到时时刻刻都会觉得有人想害她。

“我的世界观变喽,我的世界观变喽。”许锁凤对大妞说。

大妞不懂什么叫世界观,她看着许姨。

大妞带着那个女的进来了,为了让许锁凤看清一点,她让那个女的侧身站在光线里,许锁凤这下看清了,许锁凤猛地“呀”了一声,拍了一下巴掌。她明白大妞带来的人是谁了。

“是不是四妞?”许锁凤说。

来人果真是四妞,那个被老张女人抱着跳下楼没摔死的四妞。她先是被给到了大妞她们家的对面那家人,后来被那家人带回了老家咸阳。

四妞从咸阳回来了,她说什么也要回来看看。

许锁凤一眼就认出是四妞,来人正是四妞,她的养父母从小就没瞒着她,在她懂事的时候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的养父史红兵是老张的战友,他们十六岁一起当兵,三十五岁那年又一起复员。史红兵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生活也相当困难,但老张这边一出事他就把四妞抱了过去,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先给她,家里有什么好的也先给她。老张的战友史红兵到现在还让四妞姓张,他给她取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叫“张不忘”。这个名字不像是个女孩的名字,但史红兵就是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上学的时候,老师登记名字的时候还停顿了一下,老师问老张的战友:“这个名字虽然特殊,但是不是可以改一下?”

“不改。”

老张的战友把四妞名字的来由跟老师讲了,直讲得那位女老师泪流满面。

“我从来没这么难过过。”那女老师把四妞抱在了怀里。

“命好大的孩子。”那女老师把四妞抱得很紧。

四妞现在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男人长得很周正,个子也不低,在义乌搞小商品,日子过得很不错。但她就是想回来看看,好在老房子还没拆掉,她回到了她出生的房子,大妞带着她站在了自己家的那个阳台上,四妞对此当然是没有任何记忆,但她已经哭到站不起来,只好蹲下来,蹲不住了,又一屁股坐在了阳台上,阳台上现在堆满了一包一包的垃圾,已经快要没有可站的地方。风吹着,吹着塞在蛇皮袋子里的一大块塑料布,“咝啦啦、咝啦啦、咝啦啦、咝啦啦”。

四妞就那么坐在阳台上,看着下边这座像是冒着蓝烟的城市,这座小城太干燥了,天热的时候如果碰上一连几天不下雨,地上就像是在冒蓝烟,贴近地面的一切都像是在蓝烟中摇晃,这就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太真实,但它又确确实实存在着。

“妈——”

四妞忽然开口大喊一声妈。

四妞想喊,她忍不住就喊了出来,喊完妈,她扒着阳台的水泥栏杆慢慢又站了起来,她泪眼模糊地从上边看下去看下去,下边那条小街此刻有很多人,在买东西,在说话,在指手画脚,什么地方忽然“噼噼啪啪”地放起鞭炮来,一股蓝烟腾起来。为什么放鞭炮?不知道。这座小城有许多的不可知,有许多欢乐,还有许多不欢乐,有人在生,有人在死。

然后,大妞就把四妞带到了许锁凤那里。

“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

许锁凤兴奋起来,东北女人,虽然老了,但一旦兴奋起来还火光闪闪,她说她这里还有鲅鱼干。

“咱们吃鲅鱼干炖猪肉。”

大妞这时发现自己的一根辫子开了,她把它又重新编了编。

四妞说:“姐,谁现在还梳辫子。”

大妞说:“我要不梳辫子,小萨回来认不出我怎么办?”

“梳吧梳吧,我看就挺好。”许锁凤忙说。

大妞索性把另一根辫子也打散重新梳了起来。

许锁凤兴奋了起来,她很长时间没有兴奋过了,日子又像是一下子倒退了回去,她要自己做饭给张家两姊妹吃,她早已习惯自己做自己吃了,她把一个小案板放在腿上,切肉,切鲅鱼干,现在她使的是煤气罐,她那个老二,给她接了一根水管,这样一来她就方便多了。老二的日子现在一个人过得很好,他在游泳馆对面开了一个小店专门卖游泳裤和救生圈什么的,还卖些钓鱼用的东西,老二还经常过来看她。但这个老二就是不结婚,许锁凤也不再说什么。

“自己开心就行。”许锁凤说。这话好像不是她这个岁数的老太太说的,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是不是跟那小子好了?”许锁凤问老二。

老二和一个名叫刘学新的小伙子关系很好,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许锁凤对老二又说一句:“你的世界观怎么是这个样子?现在真是一人一个世界观。”

老二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谁还提“世界观”这三个字,没人再说这个词了。老二最近去发廊搞了一个锡纸烫,人一下子像是年轻了二十多岁。

“我年轻不年轻?”老二对他妈许锁凤说。

“年轻,你看上去比你侄子都年轻。”

许锁凤笑得很开心,开心极了,她拿出一双自己织的毛手套,让他交给刘学新那小子。

许锁凤现在不再对老二说娶媳妇的事,她觉得这个世界你必须认,它变成了什么样你也必须认,你既然不能从这个世界上跳出去去别的什么地方你就得认,如果王大义活着他也必须认,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前不久有人闹事,因为电表闹事,不少人都去了供电局,因为电表走得太快了,人们找了一块原先的老电表对比了一下,家里就是那么些电器,电冰箱电饭煲电灯什么的,原先的老电表挂在那里一个月走二十个字,现在的电表却一下子走出三十五个字来,供电局就是不给人们回复,而警察却赶来了,命令人们必须马上散开,不散开不行,没有什么商量。电表的事根本就没解决。

“时代不同了电表能一样吗?”

这就是后来供电局给人们的答复,人们都愣住了,真不要脸!谁都对答不上来了,是啊,这个时代确实跟以前的那些个时代不一样了,简直是一个时代一个样,人们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面对变化太快的世界人们只能哑口无言。要想好好生活,你最好别说话。

大妞和她妹妹四妞在许姨许锁凤现在的家里吃了一顿晚饭,她们说起了许多老街坊的事,不少人都不在了,老吕家的两口子都死了,那个胡锦秀,就是那个黄脸婆朱姨,她倒还活着。

“她什么玩意儿!”

说起朱姨,许锁凤还是满肚子的气:“你王叔的死就跟她分不开。”但怎么分不开,许锁凤没往下说。

“你妈的死,能跟她分得开吗?你妈的死也跟她分不开!”许锁凤忽然又说起往事,“劝人有那么劝的吗?那叫坏心眼,那叫不怀好意,那叫火上浇油!你王叔打她还是轻的,你王叔就是这一点好,一辈子眼里揉不得沙子。”

关于过去的事,四妞当然一点都不会知道。她看看许姨,再看看她姐,别说什么往事如烟,在四妞这里什么都不存在。

许锁凤忽然拍着巴掌又“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个东北女人,就是活到一百岁也许还会像个孩子。她想起一件事来,说是事也不对,是一句话,一句王大义活着的时候经常说的话。王大义除了工作能做好,家里的零碎事他从来都做不好,总是让许锁凤埋怨,许锁凤总说王大义笨,王大义总是回她这么一句:“我笨,我笨能把你搞到手吗?”不知为什么,许锁凤当年特别爱听王大义说这句话,每次他这么说她都很开心。

轮椅上的许锁凤一边笑得哈哈的,一边拍着手,轮椅上的毛线球滚地上去了,四妞忙把它捡起来。

“我和你王叔可是头婚,我们可不像那个姓朱的。不对,她不姓朱,她姓什么来着?”许锁凤想不起来了,“就你们都叫朱姨的,现在骚到全城都出了名了。”

许锁凤是在说朱姨,她的名字叫胡锦秀。

朱姨的性格现在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人们都说她的性格越来越变得有些外向了。朱姨现在热衷于跳广场舞。原先的广场在西门外那地方,靠近展览馆。展览馆的样子就像是小型的北京人民大会堂,后来重修城墙还把它整体移了一下,那么大个“工”字形建筑要整体挪移让许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确确实实是整体挪移了,从原来的地方向北挪移了几百米。城墙重新修复后广场就不复存在了,市里在城墙的下边又开辟了许多个广场,人们可以去那里跳舞、舞剑、放风筝。朱姨现在天天都去跳舞,自从老朱去世后朱姨像是换了一个人,人们才忽然觉得朱姨是一个这么好玩的人,她是一下子就变了过来,没有过渡,一下子就变过来了。以前人们都不会觉得她是个有说有笑的人。而现在,她居然,怎么说呢,她居然成了广场舞的主角,她从不和别人跳“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这种集体健身舞,她从不跳这种,而是,怎么说呢,她居然戴了一副黄边眼镜,抹了口红,穿了一条花裙子,别人跳舞,像她这个岁数,只是腿动和胳膊动的事,而她是眉也动眼也动,是用眉动眼动眉飞色舞来配合她的胳膊和腿。她跳舞,可以说是独自跳,她有意把腿罗圈起来,飞快地过来,猛地一转身,一个媚眼飞过来,又飞快地过去,在那边又猛地再一转身,又一个媚眼飞过来,这么一圈,那么再一圈,眼神这么一飞又那么一飞,让人们看得开心极了,说是风骚,是真风骚,是那种极为少见的老风骚。她那眼神和满脸的丑笑十分感染人,丑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当这丑是有意表演给人们看的时候它便有了美都无法与之相比的吸引力,民众的低俗就在这里,他们喜欢丑远远大于喜欢美。艺术这种事,是真正的艺术家在那里把艺术往高了推再往高了推,而到了民众这里却会被一下子再拉下来。如果说真正的艺术家是个战士的话,那么他们实实在在是和那些人民在战斗。朱姨在广场上的出现,因为她的舞姿,人们才猛然想起她年轻时候曾在部队的文工团里边待过,只不过是嫁了老朱之后,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收拾了起来,她是老朱的第二个女人。朱姨对家里人说她这是在锻炼身体,对同龄人说她这是让自己的心保持年轻。她天天去广场,而每次去都是独自一个人,或者是今天选中一个老舞伴和他跳一会儿,明天再选中一个老舞伴再和这个跳一会儿。她的舞伴没有固定的,她和选中的男舞伴跳的时候一开始还搭搭胳膊搭搭手腕,但马上会脱离,她会在男舞伴身边不停地绕圈子,却不再跟他拉手接触。但接触一下又能做什么?他们都老了,即使有想法也无能为力。

“老不要脸的,没一点世界观。”许锁凤这样说。

“没有世界观的人你就不能跟她打交道。”许锁凤又说。

“你的世界观是啥样的?”许锁凤笑着,扳着大妞的胳膊问,“我看你啥世界观都没有你这不也活得挺好吗?”

许锁凤笑了起来,她想让大妞也高兴一下。

许锁凤和四妞说话的时候大妞不吭一声,她好像听着她们在说,又好像没在听,一切一切都好像是离她很远,只有说到小萨,她才忽然有话,脑子才会变得清亮,因为门开着,可以看到外边。大妞突然站了起来朝屋外走去,她看到了两个饮料瓶扔在门口的地上,她出去把那两个饮料瓶捡了起来,又看看四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捡。大妞没看见什么可捡的,她看见了乌鸦,从西边飞过来了,扑扇着大翅膀。

这两天乌鸦又多了,早晨是从东边往西边飞,到了晚上是从西边往东边飞。

天冷了,树叶都黄落了。

“不找事做不行,老了怎么办?”

那天许锁凤一边织着手里的毛活一边对大妞说:“你要找事做。”

大妞又要去做临时工了,这一次是要去蒙德拉小区做保洁。是李红旗的妹妹托房产所的刘兰花给找的,自从小萨丢了以后,大妞和李红旗的家人又有了来往,小萨上小学李红旗的家人给过两万块钱,这事大妞也总记着,有些事情,大妞总是忘不了,而有些事情大妞又总是记不住。李红旗一家人对大妞都很好,都快二十年了,李红旗的家人从来都没把大妞当过外人。

“嫂子。”李红旗妹妹这样叫大妞。

“不许她们这么叫!”老张活着的时候坚决不许她们这么叫。

“我心里滴血!”老张说。

蒙德拉小区在城南,过了第三医院再走一段路就到,从大妞现在的家出来一直往南走就行。那是个新小区,从外表看很漂亮很上档次,但是从里边看就未必,二十多栋的高楼什么样的人都有,地下车库是两层,车库里平时没有人,去年贴在车库门上金红色的对联还兀自在那里自得其乐地闪烁,人多且热闹的时候金红二色固然好看,没人而冷清的时候尤其是在地下车库这个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这两种颜色就多少显得有点阴森。

想不到,现在当保洁还要考试,而且后边还跟着面试,这第一关大妞就过不了,李红旗妹妹托的那个刘兰花说:“他妈的,想不到这还要考试,太离谱了。”直性子刘兰花开口就是“他妈的”。她对李红旗的妹妹说:“正好,体育场他妈的缺个看自行车的,我跟我姑姑说了。”刘兰花的姑姑在体育场当主任。“不行就让她去体育场吧,那地方不用考试也不用学习,去体育场看车也没什么事,现在偷车的人也没有,谁现在还偷车啊。”

体育场也在那条路上,比去蒙德拉小区还近一半的路。那是个老体育场,紧挨着儿童公园,春天丁香花开的时候这地方都香得呛鼻子。现在的体育赛事很少,体育场里的房子都被出租做了小商店,这地方还喊出了一个口号,叫作“打造北方小义乌”。这可要比打什么比赛都要热闹得多。体育场是圆形的,好像是在世界上也没有方形或三角形的体育场。

负责体育场工作的是个东北老女人,姓刘,刘兰花的姑姑当然姓刘,人们都叫她刘主任,是个副科级,但这地方她说了算。她嗓子总是哑哑的,每天都要背着手绕着她的体育场走一圈,一边走一边思考问题,思考怎么来钱,她一边走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指不停地弹烟灰,一支抽完这一圈还没走完,她就会停下来再续一支,再一边抽一边思考问题一边不停地用手弹烟灰,她那个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是焦黄的,她身上没别的味都是烟味。她的嗓子哑,按说应该少说话,但她还爱大声说话大声地训人。体育场的房子除了出租了一大半,现在还留了一小半做训练用,搞训练的时候那些被培训的学员要吃要住,所以这里还有一个小食堂。每天都有人会往这边送菜送肉送鱼什么的,这一切都她自己一个人负责,她是事无巨细一揽子全管到。她穿中山装,但不戴帽子。她还喜欢读书,起码她自己这么说。她的办公室,按说她这级别还什么办公室不办公室,但她给自己安排了一间,办公室里边一进门就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上交叉放着两面小国旗,她说做人不能忘国,没有祖国你就什么也不是。她读的书也都放在桌上,有好几本马克思的书。她说她中午没有睡觉的习惯,读读书就算是睡午觉。还有一些书是中央领导人的文选。她说在中国文字最标准化的就是中央领导的这些个文选,“多读它们,你的一切水平都会得到很好的发展”。她对体育场的人们普遍地这么说。人们都知道她在体校当过近十年教员,教射箭,据说她的臂力过人,全是当年射箭练出来的。人的身体真的很奇怪,两条胳膊的肌肉练出来了,乳房却好像没了,刘主任那地方是一马平川,好像什么都没有,屁股后面呢,也一马平川没什么可看的线条,年轻运动员给她起了个外号“平板电脑”。她年年夏天都要留一次小平头,她说为了凉快,不认识她的人猛一看还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快要入冬了,入冬前,埋在地下的暖气管排水系统都要重新检修一下,室内的暖气也要检查一下漏水不漏水。所以这几天体育场特别忙。

“你来一下。”

刘主任招招手把大妞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里边都是烟味。

刘主任也没让大妞坐,就让她那么站着。

刘主任对大妞说:“来我这儿就得好好干,你看我这地方就不是养闲人的地方,你今天先去熟悉熟悉,今天你就先跟他们抬抬下水管,在咱们这儿工作就是要哪儿忙就去哪儿。”

灰色的水泥管子有多粗?一个人可以在里边钻进钻出,六个人抬一根这样的水管子很吃力,这样的水管子一般都要用机械来处理,但刘主任把话指示了下来。

“能省就省,也没几根,咱们人抬吧。”

既然刘主任这么说了,人们也没别的可说,那就“吭哧、吭哧”抬吧。体育场的南边新挖了一道沟,这些水泥管子都要下到那道沟里去。

这是第一天,大妞跟人们一起抬水泥管。人们问什么话大妞都不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这可好,来了一个哑巴。”人们说。

大妞从来都没干过这样的重活,而且,抬水管子的就她一个女的。刘主任还说:“她那么高的个子,应该是身大力不亏。”大妞从小到大,碰上高兴事是这样,没话,碰上不高兴的事她还是这样,没话。干这么重的活抬这么重的东西这在她还是第一次,她马上就要坚持不下去了,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

“比这苦的事多着呢。”

刘主任那天站在那里看人们抬管子,看他们一点一点挪动,居然这么说。但刘主任作为一个女人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岁数问题,大妞已经不是吃那种苦的岁数,虽然她还梳着两条辫子。

一根大水泥管子抬下来,大妞浑身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那天下雪了,又粗又大的管子也埋完了,大妞又被喊去洗床单被单,过两天有个体育培训班要开班。这天刘主任一边抽烟一边背着手在体育场绕圈,体育场外边的风实在大,她不在外边绕了,她在里边绕,她一边绕圈一边抽她的烟,一边时不时地用手指弹烟灰,她看到大妞在洗被单,她招招手示意大妞过来。大妞没动。

她又招招手,示意大妞过来,她想跟她说几句话。大妞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还是没动,直直看着她,虽然直直看着她,但那目光又十分漠然,让人不好捉摸。

“唉,还真是个傻子。”刘主任说。

她对另外那几个人说:“她有点傻,大家都照顾着点她。”

就在昨天晚上,刘主任的侄女刘兰花来了一下,给她姑送了一大袋子土豆、一箱做好的柿子酱,还有一大袋子胡萝卜和一大袋子压好的粉条子,都是李红旗自己家大棚里种的,她把大妞的事都对她姑说了,包括那个李红旗。

刘主任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老半天没说话,她忽然心软了,那水泥管子实在是太重太重了。

“你怎么不早说呢?”刘主任对她侄女说。

“他妈的,让她去厨房洗碗去吧,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明天要降温了。”刘兰花对她姑说。

昨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刘主任放在桌上的那个烟灰缸不知怎么就裂了,屋里晚上不像进过人,怎么回事?刘主任把这事对刘兰花说了,说这真是怪事,没人动它它自己就裂了。她一边抽烟一边说人这一辈子要经过许多怪事,许多怪事连科学家们都感到头疼。

“比如你奶奶吧,”刘主任对刘兰花又说起家里的旧事,“你奶奶去世那天中午,人们要做饭,你妈把锅放在灶上,倒了点油在里边,然后是往里边倒菜,然后是下铲子,谁知道铲子一下去还没炒两下,锅上出现了一大窟窿。”

这事家里人都知道,刘兰花觉得也没什么稀奇。

“老太太可厉害了,她肯定在那里说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吃,我让你们谁都吃不成。”刘主任说。

没过几天,大妞就腰疼得动不了了,站不直,弯着点腰还好受点,可能是抬水泥管子抬的,把什么地方拉伤了。她只好回家躺着。天很冷了,夜里的风很大,可以听见楼前边树上的乌鸦一晚上都在叫,那些乌鸦最近都落在楼前边的那两棵树上,黑压压一片。

天气好的时候大妞会慢慢慢慢挪下楼去捡破烂,捡一大袋子,然后弯着腰再把它们扛上楼去。一入冬,这边的拆迁就更没人提了,人们说到了明年春天再看吧,地都冻成个这样了还拆什么拆。大妞因为腰疼,再加上扛着捡来的垃圾,她上楼上的很是困难,后来只好爬。好在人们都搬走了,没人能够看到大妞拽着个大塑料袋子在楼梯上爬。

许锁凤来过一次,她坐着轮椅上不来,只能在下边朝上使劲喊:“天冷,大妞——又没暖气,大妞——你不想冻死就跟我走,大妞——跟我去睡热炕——”

因为这地方准备拆迁,暖气和电早就停了。又下了两场大雪,天就更冷了,没人知道大妞在那既没暖气又没电的屋子里怎么过。但人们都知道她肯定是还活着,因为人们从下边朝上看,可以看到上边的门和窗都用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有时候那只黑猫会从屋子里溜出来,缩在阳台的边沿上晒太阳,鼻子毛上都是霜,想必它也很冷。

“看那猫,看那猫胡子,都白了。”下边有人说。

大妞的另外两个妹妹也会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她们的姐姐,但她们也都很忙。大妹在饭店打工,小饭店,门脸不大,她负责洗碗。二妹在小区搞洁保,一个人包五栋楼,每天要从一楼一直清扫到二十五层,一栋楼两个单元,一共五栋楼,你想想会清扫到多会儿。说到照顾这个脑袋有问题的姐姐,她们都是有心无力,也只能抽空过来看看,说几句话,她们也想把大妞接走去她们家住住,天暖和了再回来,但不可能。

“我走了,小萨回来怎么办?”大妞首先就不愿去。

大妞正在用手剥捡来的栗子,一堆绿毛霉栗子,偶尔也能剥出一两个好的。她的手上都是冻伤。

“我可不走,小萨回来怎么办?”

小萨的小名叫张小萨,大名叫张永进,都是老张给起的。

“咱们姓张,咱们不跟他们姓李。”老张说。

大妞的爸爸老张在小萨被人贩子拐走之后很秘密地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老张的家人都没对外边的人说过,他们怕一旦说了老张的单位会停发老张的退休金,这件事就是老张其实已经出了家,他出家的地方就在这座小城的东街靠近东城墙的法华寺。那个寺院不算老但挺好,山门全是黄绿二色的琉璃,太阳一照,闪闪发光。

法华寺的长老曾经是老张手下的一个小班长,后来他复员去当会计,有一年账目却怎么也理不清,这让他烦透了。干脆,他出家了。他一出家,单位那边果然也没人再问了。

老张对现实生活完全绝望了,如果说他的外孙小萨还算是一根把他与尘世紧紧拴在一起的细绳,那么,小萨一被人贩子拐走这根细绳就彻底断掉了,老张掉了下去,掉到了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老张没在庙里住过,他没来得及住,人就死掉了。

他出家的名字叫:妙永。法华寺的花名册上至今还有老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妙永,曹洞宗妙字辈,法号妙永。

快接近春节的时候这座小城又下了两场很大的瑞雪,天气就更冷了,雪大天寒,人们发现有不少乌鸦被冻死了,从树上“啪嗒、啪嗒”直接掉下来,或者它们就是被风雪直接从树上吹下来的,掉下来的乌鸦都全身缩作一团,屁股后边都糊着一堆屎。

人们都说,一开春这边的房子肯定要拆了,不拆就不像话了,看看这垃圾,看看这个乱,人们说这话什么意思呢,其实是没一点的意思,也只是大雪天的没话找话。因为天气冷,下边街上来的人不太多了,深一脚浅一脚的也不好走。虽然下边街两边的小饭店、小菜铺、小五金店还有镶牙馆、小按摩店、理发店现在还都继续开着,但那些小老板手艺人也都打算要找个新地方了,春天一来,万象更新。

“去他妈的,一个人老待在这儿算什么。”人们都说。

人们掐算着日子,掐算离春节还有几天,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

春节前这一天,有人来敲大妞的门了,很长时间都没人来敲门了,是谁呢?许姨是上不来,她没那个本事了,朱姨也许会上来但又不太可能,还有大妞的两个妹妹,她们都想让大妞去她们家跟她们一起过年,但大妞跟她们说好了,谁家也不能去,她要等小萨回来。

春节前的晚上,也就是人人都喜欢的除夕,大妞听到了,听到有人从下边上来了,真是有人从下边上来了,脚步声“扑通扑通”地从下边上来了,然后,在门口停住了,停了片刻,外面的人开始敲门,敲门的声音在大妞听来很熟,一下两下三下,一下两下三下,一下两下三下。

“谁?”大妞问。

外面没人回答。

“谁?”大妞又问。

外面还是没人回答。

大妞不敢动了,她真是有点怕,她身上穿得很厚,她不想让自己冻感冒也不想让自己冻死,她要等着,她不敢待在那一南一北的屋里,那两间屋里的墙上都是银光闪闪的霜。她只能待在厨房里,而且,她还要把厨房的门关死,她在灶里生了点火,这样一来还有点暖和气。那只黑猫此刻就卧在灶台上,它也冷,这个冬天可真是太冷了,它把自己蜷起来,蜷起来,它的防寒措施就是只能把自己努力蜷起来,蜷到最小,这样就能把身体的温度最大程度地保存起来。

外边的人又在敲门了,敲敲,停停,敲敲,停停。

大妞慢慢站起来,慢慢摸索着去开门,她怕极了也渴望极了,门从里边打开了,屋里的冷气猛地和外边的冷气汇合在了一起,一时是屋里的人看不清屋外的人,屋外的人也看不清屋里的人。

大妞猛地像是听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喊声:

“妈——

“妈——

“妈——”

怎么说呢,当白腾腾的寒气散开之后,大妞愣在了那里,还不如说她真是被吓坏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儿子却是好几个人,是四妞的全家,他们开着车冒着大雪从外地赶过来了。他们没别的,只是想跟可怜的大妞一起过一个年,不管吃什么,不管喝什么,不管屋里有多么冷,他们赶过来了,要跟可怜的大妞在一起过个年,他们都来了。

“大姐春节愉快!”四妞的男人说,好周正的一个男人。

“大姐春节愉快!”四妞说,眼里一时都是泪。

“大姨春节愉快!”四妞的孩子们也都说。

外面又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好大的雪,这雪下得可真好。

原刊责编 刘遥乐

【作者简介】 王祥夫,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五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以及多种全国年度小说、散文随笔选本选载。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高晓声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奖项。 u83y+S2MR1TcMHYKDfh8JdyXVQO+9DNyRX0QKlNrs+0F4oPWJxliOHL8quO6r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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