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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登陆的这场台风,菲律宾给它起的名字,叫作木棉。可是,这名字冒犯了老挝的一个少数民族,音译过去,恰好与他们膜拜的一位神灵同名,因此,老挝气象局打破惯例,自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鲇鱼,意思是,这场台风,就像河底的鲇鱼,以淤泥、腐殖质和小鱼小虾为食,是不洁和令人厌弃的。不用说,于慧的新婚丈夫,老欧,喜欢第一个名字——木棉,想当年,释迦牟尼在灵鹫山说法,又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有迦叶尊者破颜领会,于是得传金缕袈裟,这金缕袈裟,另外一个名字,就叫作木棉袈裟——自打中风又恢复以后,老欧便信了佛,也不光是信佛,道观、关帝庙、龙王堂,甚至杭州西湖边的岳王庙,只要见到,他便一定会长跪不起,为的是他那没有好利索的半边身体,赶紧彻彻底底地好起来。直到今年春天,机缘殊胜,老欧认识了一位上师,这上师,开设了一门课程,名叫悉达吠陀,真是神奇啊,自从上了这门课,老欧的半边身体,竟然一点点好转起来,不用说,也是因为上师的开示,老欧和于慧,这对新婚的夫妻,才横穿了小半个中国,来到这座岛上。但说实话,关于那场即将到来的台风,要是问于慧的意思,在木棉和鲇鱼之间,她更喜欢鲇鱼这个名字:上岛以来,各条海岸线上,浊浪拍岸,海水穿过一道道防浪堤,不停地灌进岛内;还有那些塑料做的沙滩椅,被狂风卷上半空,一遍遍拍打着他们租住的酒店公寓窗户,这不是成千上万条鲇鱼精从大海里爬上岸来作魔作妖,还能是什么?再说了,这岛上的淡水湖里,原本就出产一种鲇鱼,但满身都是剧毒,那剧毒的名字,叫作金黄色腺体脱氢鳞状细胞毒素,早些年,好多人吃过它之后食物中毒,送了性命,一度,这种鲇鱼,还上过好几种药学辞典,后来,岛上的人对它们展开了灭绝式的捕捞,渐渐地,就再没有人见过它们吃过它们了。

其实,老欧非要来这座岛,和于慧还是有关系的。自打他们相识,她就没少跟老欧说起这座海岛,年轻时,她来过这座海岛十几二十次,怎么能不对他常常提起这里呢?她的第一任丈夫——小田,对,她一直叫他小田——就在这座岛上当兵,那时候,作为一个炊事兵,每隔几天,小田就要去几十海里外的另外一座小岛上,给在那里驻守的战士们送菜;只要她来探亲,便会陪着小田一起去。通常,他们会在晚上出发,小田开船,她就坐在新鲜的蔬菜中间,看着天上的星星、海面上涌起的白雾,还有偶尔从海水里跳出来的鱼,再闻着海风味道、茄子西红柿的味道和小田身上散出的汗味,每逢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搂住小田,在他脸上,在他身上,不要命地亲,到了那时,小田便将船停下,也去搂她亲她,甚至,他们会将自己脱光,做爱,海浪溅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凉凉的,却只能让他们粘得更紧。可惜的是,自始至终,她都没能给小田生个孩子,是她的问题,多囊卵巢综合征,她却一直不死心,每一回,当他们在船上做爱,最后的时刻,她都会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生怕错失了怀孕的机会,小田却总是笑着,让她平缓下来,对她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呗!这辈子,我给你当儿子,你给我当闺女……”

俱往矣。现在,她已经五十好几,和小田早早断了缘分,当她以为自己注定孤身终老之时,传说中的黄昏恋竟然来到了她这里:经人介绍,她嫁给了老欧。想当年,老欧绝对算得上是名动一时的人物——倒回去二十年,作为国有机械厂的厂长,他雷厉风行,一手主导了企业改制,几乎一夜之间,他让两千多工人下了岗;然后,自己从银行贷款,买下了工厂;再经过多年经营,企业起死回生不说,更是连年都成了利税大户,各种荣誉称号,什么什么突击手,什么什么时代先锋,就没有哪一年从他身上丢掉过。他唯一的女儿,早早移民到了波士顿,要不是突然中了风,他给自己定下的时间,是干企业到他七十五岁再谈退休。事实上,他也真是有一颗虎胆,哪怕中了风,也丝毫都不信邪,医生和女儿叫他卧床静养,他偏不,咬着牙,硬是从床上爬起来,报名参加了悉达吠陀课程,渐渐地,奇迹发生了:除了右侧的半边身体还没有那么灵光,试问当初那些跟他一起住进医院的中风病人,谁比他恢复得更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伴儿去世了六年的他,全不管女儿的反对,一心想要再婚,于是,有人给他介绍了刚刚从一家民营医院退休一年的护士于慧,两个人认识还不到两个月,火烧火燎地,老欧就娶了于慧,大概的原因是:于慧根本不像之前跟他接触过的别的女人,别说惦记他的钱了,她连过去的他是何等人物,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不光他,医院之外的任何事情,她都像是不知道。他跟她说起当年自己如何九死一生才安排好好几千号下岗工人,她睁大了眼睛,可怜他:“这样啊!”他跟她说起自己为了使企业重新上路,跑到广东别开新路,出了车祸差点死掉,她又睁大了眼睛,还是可怜他:“这样啊!”更别说,中风之后的恢复期内,没有哪一回不是于慧搀着他去上悉达吠陀课。按照上师的开示,下了课,他还要勤练吐纳、打坐、慢跑等等,于慧更不拦着,专门找僻静的地方,陪他去吐纳、打坐、慢跑。这样一个女人,不赶紧把她给娶了,还在等什么?

老欧自己也承认,在于慧面前,他根本不像是比她还大十多岁,反倒变成了个小男孩,一会儿见不着她,他就急得快跳脚,一刻也忍不住地打电话对于慧撒娇:“你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还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又给她打去了电话:“我饿了!”

以中风为界,跟过去相比,老欧的确变了个人,苏东坡的诗、戏曲频道播放的歌剧《洪湖赤卫队》选段,尤其是一周三次的悉达吠陀课程,如此种种,都令他伤怀不已:这一辈子,他错过了太多好东西了。现在,他再也不想继续错过了:那天,他和于慧,一起看一部冗长的泰国连续剧,看到男女主人公去普吉岛结婚旅行,他当即便攥住了于慧的手,告诉她,他也要带她去结婚旅行,不去别的地方,就去她经常说起的那座岛。于慧吓了一跳,脱口说:“这样啊!”紧接着,老欧拨通了上师的手机,向他报告了可能的行程,得到了上师的肯定,然后,他放下电话,再坏笑着去看于慧:“我得去感谢一下小田,要不是他,你还说不定在哪儿呢?”如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距离出发的日子还有三天的时候,老欧的女儿打来了电话,打算紧急叫停他的荒唐,女儿先是历数了他身上残存的一样样毛病,又告诉他,她查过了,一场史上未见的巨大台风,正在太平洋上生成,它要经过的路线,恰好就路过他和于慧要去的那座岛。“到了那时候,有命去,没命回来,看看你怎么办?”哪知道,女儿的话彻底激怒了老欧,挂掉电话之后,老欧命令于慧,赶紧把订好的三天之后的票改掉,一刻也不等了,明天一早,他们就走。

第二天,他们坐的是早班机,当飞机结束轻微的颠簸,开始平飞,老欧问于慧:“九九八十一难,你知道吗?”

“八十一难?”于慧没明白老欧的话是什么意思,茫茫然再问他,“是唐僧西天取经的八十一难吗?”

“正是。”可能是中风之后太久没有出过远门,老欧的脸上笑嘻嘻的,“实不相瞒,我就是唐僧,我也有八十一难。”

显然,于慧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老欧的话了。

“不过呢,都快度过去啦,”老欧下意识地动弹着右侧的半边身体,“盘丝洞的妖怪、火焰山的魔王,都他妈被我打倒了,我他妈的,不对,还有你,咱们两个,离木棉袈裟护体的时候,不远啦!”

没想到的是,一上岛,老欧就吃起了小田的醋,先是在废弃的军营里,老欧非要到他和于慧当年住过的营房里去看一看,结果,真找到了那间结满了蛛网的营房,又听于慧说起,在这营房里,她和小田,一起学跳过水兵舞,做过麻辣火锅,有一回,还把床给睡塌了,老欧顿时就黑了脸,扔开她的手,一个人气鼓鼓出了营区;当他们路过海岛东岸的一块竖立起来的屏风般的礁石,于慧说起,当年,她和小田,往几十海里外的那座小岛上送菜的时候,每一回,他们的船,就是从这里下水的,老欧冷笑起来,手指着大海,他发了狠:“几十海里而已,也没多远嘛,你再等我几天,等台风过去了,我也划船,把你送过去!”

到了晚上,于慧的偏头痛犯了,疼得要死要活,却发现自己这趟出来忘了带药,只好忍着痛,顶着大风,出门去买药,临出门,老欧撒娇,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说要买药也应该是男人去干的事,两人正僵持着,风刮得更大了,一把沙滩椅被风卷上半空,砸在了他们的阳台上,这么着,事情就没得商量了,她差不多算是生气了,冲他喊:“你不要命了吗?”这才让老欧听话,乖乖待在公寓里等她回来。之后,她出了门,步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总算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药房,回公寓的时候,却麻烦了:海水灌进了岛内,来时之路全都被海水淹了,不一会儿的工夫,那水就淹到了齐腰深,她只好重新再找一条路,可是,她的头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光是在一个空荡荡的美食广场里,她就来回闯荡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死活也走不出去,刹那间,看着在台风季里歇业的那些黑洞洞的店铺——小湘厨、铁锅炖、三千里烤肉——她还以为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最后,她总算是冲出了美食广场,风也刮得更大了,闪电一道接连一道,雨水当空而下,几分钟就成了瓢泼之势。完了,当街里站着,于慧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绝望地想,今天晚上,只怕是回不去了。哪知道,几分钟过后,远远地,她听到,老欧正在喊她的名字,她盯着前方仔细看,果然,闪电里,老欧朝她奔了过来,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一下子,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接下来,老欧蹲下,让她趴到自己的背上,对,他要背着她,蹚水回公寓,她当然担心老欧的身体,执意不从,但老欧却发了大脾气,到最后,她也只好乖乖听话,让他背自己回去,刚走出去没多远,老欧便喘不上气来,她问了一句他还吃不吃得消,“小田,看见没?你老婆,我背着呢!”老欧却愣生生地将脖颈一挺,小跑起来,又对着茫茫雨幕大喊了一句:“我的老婆,我背着,你就别瞎操心啦!”

回到公寓,老欧显然是冻着了,上下牙都在打战,四肢也在哆嗦不止,于慧赶紧打开淋浴,给他冲澡,冲完了,再手持一块干浴巾,将他的身体一点点擦干,擦到他的两腿之间,那里似乎有了反应,动了一下,她看见了,他更看见了;但只动了一下,他们也都只好装作没看见。突然,老欧右侧的半边身体,僵直着,再不动弹,嘴巴也打了结,喊出来的话,一瞬之间就变成了大舌头:“糟,糟了,我好像……我好像又中风了!”这下子,她的魂都快给他吓没了,毕竟是护士,她一把拉开浴室的门,冲到客厅里去找药,临到要出门,老欧却又一把拉住了她,哈哈笑着,对她说:“吓你的,我故意吓你的!”紧接着,他坏笑起来,看看自己的两腿之间,再盯着她:“再过几天,我会让你知道厉害的……”没等老欧的话说完,于慧这回,是真的翻脸了,将两只手在自己的心脏上捂了好一会儿,这才没好气地,一把将他推出了浴室,老欧也知趣,不再纠缠,乖乖回到了客厅里。于慧关上门,先是打开水龙头,将水温调凉,拼命冲刷着自己的头,好半天,刀割一般的头疼才稍微减轻,她眼前的一切,也不再是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她这才拉开窗户,拼命地朝着闪电和雨幕里张望,拼命地找着小田的影子。

是的,就在于慧和老欧短暂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一件断然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天哪,她竟然,遇见了小田。遇见他的地方,不在别处,正是之前的美食广场。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人影慢慢走过来,和她一样,站在铁锅炖的屋檐和招牌底下躲雨,恰好,一道闪电,将他们两个人照亮,霎时间,他们看着彼此,各自难以置信,等到下一道闪电来临,转瞬即逝的光亮里,两个人再一次看清楚了对方——就这么一小会儿,他们的眼睛,都淌下了眼泪:虽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都老了,但是,化成灰,她认得他;化成灰,他也认得她。

最终,还是小田先跟于慧说话了:“我知道,你现在,过得挺好的。”

于慧完全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是小田继续说:“你们上岛的时候,我看见你们了……你们,过得挺好的。”

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她干脆吸了吸鼻子,对小田说:“是还行,挺好的。”

停了停,她反问小田:“你呢?”

“我?”小田低头,看看自己的厨师服,那厨师服上,东一块油渍,西一块油渍,于是,不无凄凉地,小田笑了,“我还能怎么样?”

于慧追问他:“这么多年,你一直躲在这里?自己开店,还是给人烧菜?”

“对,躲在这里……在民宿里给人烧菜。”小田又低下了头,可是,再抬头时,眼神里却多出了一丝嘲弄,还不只是嘲弄,那甚至,是恨意,他的笑,也不再凄凉,而是像一支箭射过来,“为了嫁给他,没少下功夫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于慧慌忙回答他。真的是孽债,这一辈子,只要小田生气,她就会慌张;一慌张,说话时,就像她最早认识的老欧一样说不利索。

小田的嘲弄越来越明显:“当初,你不是说好了,不管活到什么时候,都要守着我的吗?”

“是说过,”听小田这么说,一股巨大的委屈,还有愤懑,也迅速地攫住了于慧,她径直反问他,“那你呢?你又对得起我吗?”

如果不是老欧喊着于慧的名字远远找过来,两个人的争辩,只怕还会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所以,当老欧背上于慧,又冲着茫茫雨幕大喊起来:“小田,看见没?你老婆,我背着呢!”实话说,彼时彼刻,于慧的心差点被这句话吓得跳出她的身体:要是依了小田当兵时的脾气,这下子,老欧还有命活着回去吗?奇怪的是,小田像是没听见,一点声息都没发出来,于慧趴在老欧的背上,头脑里倒是止不住的错乱:就好像她和小田,全都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人胆敢逗弄她那么一两句,要么像一把剑,要么像一块铁,或刺或砸,小田都会从各种斜刺里跳将出来,不要命地朝着对方冲杀过去。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于慧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小田跳将出来,便只好任由老欧背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蹚。也是,其实当年的小田,自打转业,进了工厂当厨师,他就不再是当兵时的小田啦。只不过,即使这样,于慧也知道,小田没离开,他一直都跟着自己和老欧朝前走,这不,路东的槟榔树与槟榔树之间,路西的凤尾蕉与凤尾蕉之间,总有一个人影,忽而闪现,忽而消失,这要不是小田,还能是谁?

老欧是何许人也?打这晚开始,他便看出,于慧不太对劲,但是,看破却不必说破。第二天,于慧在床上几乎躺了一整天,老欧倒是跑进跑出,给她买吃的喝的,还专门找到岛上的医院,给她买了更对症的头疼药。第三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便叫醒了于慧,要和她去赶海。糊里糊涂地,于慧就被他拉扯着,来到了大风摧折了一晚之后肮脏的海滩上。一路上,头顶上的广播里,正在播报着一则新闻:菲律宾和老挝,还在为几天后那场台风的名字争吵不休,她忍不住去想:还别说几天后,就现在,海滩都已经够脏的了,何止海滩,前后左右,无一处不像个垃圾场,这台风,不叫它鲇鱼,还能叫什么?老欧也听完了广播,却像是对昨晚的风级很不满意,甚至有些恼怒地问她:“你说,这场台风,他妈的为什么还不来?”她哪里答得了老欧的话呢?她的头还在疼,世间万物,仍在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心底里,也禁不住暗暗疑惑:这么长的海滩,一个人都没见到,海面上,暂时也风平浪静,都没有一道海浪朝他们涌过来,他们两个,这是赶的哪门子海?做梦一般,不知不觉间,她被老欧拉扯着,来到了那块屏风般的礁石前,然后,老欧让她站着别动,当当当,当当当,他用嘴巴给自己奏乐,转而跑到了礁石后面,再现身时,于慧看到,老欧竟然拽着一条船出来了。天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可不管怎么说,他的意思,于慧却很明白:他要兑现自己发下的狂言,划着船,从这里出发,送于慧到几十海里外的那座小岛上去。显然,老欧的疯狂超过了她的想象,她只有愣怔着,站在海滩上,看着老欧将那条船推入海水,再看着他跑回来,攥起自己的手,并排朝着船走过去,临走到船边,于慧如梦初醒,问老欧:“你这是不要命了吗?”老欧接口就笑答:“谁说不要命了?我的命,硬得很,这点子海水,拿我有什么办法?”话音未落,老欧再将她往前一拽,她趔趄着,几乎倒下去坐在了船上。

好吧,他们出发了,风平浪静的大海,真是好:薄雾正在散去,混浊的海水也在慢慢清澈起来,一点点细雨降下,打湿了于慧的脸和头发,使她差点觉得,自己回到了特别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连小田都还不认识,一切都没开始,一切都像大海一样空旷、无边无际。可惜的是,他们两个的船,并没划出去多远,就碰到了海警的巡逻船。一见到他们,巡逻船上的大喇叭立刻响了起来,喇叭里的声音警告着他们台风就要来了,他们必须赶紧回到岸上去,否则,巡逻船就要动用强制手段驱离他们。老欧恨得牙痒痒,可是没法子,他也只好挥动双桨,把船往回划。回到海滩上,老欧生着气,也不理于慧了,一个人再去将船藏在礁石后面,以待来日。于慧想过去搭把手,哪知道,老欧却一把推开了她,她只好止步,看着他一个人拖拽,一个人忙活,只是,等到老欧消了气,从礁石背后跑出来,举目四望,却再也看不见于慧了,不用说,这是于慧跟他生气了,一个人先回了公寓,这下子,老欧认输了:罢了罢了,还是回去认错吧。于是,朝着公寓的方向,他先是小跑起来,然后变成了狂奔。

但是,于慧并没在公寓里,在公寓里等了好半天,老欧也没等到她回来,他不再等了,出门去找她,这时的他尚且不知:几乎大半天,自己都将奔跑在找她的路上。海滩边的树林,十好几家餐厅、美容院和水疗洗浴中心,好几处网红打卡景点,以上诸地,他全都去找过了;中间,他甚至还哭了一场——经过他们早上分别时的海滩,看着空荡荡的海面,猛然间,他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就因为自己冷落了她,还推了她一把,她便想不开,一气之下,跳进了大海?果真如此的话,他该怎么办?接下来的日子,又该怎么办?一念及此,老态发作,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怎么忍也忍不住,好在是,一阵伤情之后,他又转念想,无论如何,于慧总不至于去跳海,这才戛然止住,接着去找她,终于在那条人烟稀少的商业街,快走到头了,一抬眼,老欧看见了于慧:她也看见了他,像是被他吓住了,一哆嗦,消失在了路边的一条巷子里,但是,老欧却看得真切,她不止一个人,在她边上,还有一个男人,两个人还挨得特别近,近得就像是一对夫妻。

接下来,一个追,一个躲,他们两个,兜兜转转,跑遍了商业街和它周边的好几条巷子,在一家门店前,老欧终于截住了于慧,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却没了踪影,躲了这么久,于慧也跑不动了,好似待宰之羊,背靠在仿古建筑的粗大门柱上,喘息着,脸色煞白地看着老欧,老欧也不废话,上来就问她:“他是谁?”

于慧避无可避,只好照实承认:“小田。”

巨大的惊愕袭来,老欧的嘴巴都差点合不上:“他,这些年,一直在这岛上?”

“对。”于慧点头,眼神却是涣散的,像是在看老欧,又像没看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刚知道。”

猛然间,一阵眩晕,将老欧裹挟,他的眼前发黑了一阵子,这短暂的发黑,和他第一回中风时的情形一模一样,顿时,他的心狂跳了起来,站也站不住,往前踉跄了两步,但他拼了命,活生生将自己给定住了,再看看四周,确定自己并不是再一次中风,这才问于慧:“他,想让你留下来?”

“是,”于慧继续承认,“他想让我留下来。”

“我问你——”到了这时候,老欧才想起那个要命的问题,“你们就这么,就这么逛了一个上午?”

见于慧不解,他便追问了一句:“没干点别的什么,这一上午?”

这一次,于慧明白了,慌忙摇头:“我头疼得厉害,走一阵,就要歇一阵。”

老欧放了心,巨大的怒意却没消退,天上下起了雨,不同于清晨时的细雨,雨珠粗硬得很,老欧干脆仰起脸,任由它们砸在脸上。可能是经受了不小的刺激,哪怕背靠在门柱上,于慧也站不住,想走,又怕老欧不同意她走,捂着头,看看老欧,再看看四周,身体一软,差点倒在地上。罢了罢了,看她这样子,老欧的心也软了,暗暗地,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蹲下,让她趴到自己的身上,他要把她背回去,于慧也明白他的意思,听话地趴好。真是奇怪啊,按理说,这辈子,他也没少碰别的女人,可是,每一回,只要于慧挨着他,那两只乳房只要轻轻地蹭一下他的什么地方——他的胳膊、他的脸、他的后背——只要蹭上去,他便什么都忘了,哪怕早已无法做爱,他也只想着跟她腻歪在一起。现在又是如此:在越下越大的雨里,满街的芭蕉叶,片片都显得碧绿肥大,还有那些蕉干,直挺挺向上耸立,全都顶着一朵两朵的瓣叶微张的芭蕉花,而它们,竟然让老欧脸色潮红,直喘粗气,他觉得,那蕉干,是自己,那芭蕉花,是于慧。

老欧并不知道,实际上于慧对他说的,是假话。在小田的出租屋里,小田推倒过她,也几乎将她的衣服给脱掉,她一直不让,双脚蹬踏不止,其中一脚,蹬在了小田的胸前,看她这样,小田也泄了气,站到窗前,抽着烟,背对她,嘿嘿冷笑:“你也是这样踩他的吗?”她当然无言以对,小田却不打算放过她:“你今年五十几岁了?”小田扫视着她,又自问自答:“五十六岁了。还好,胸还是胸,屁股还是屁股,腰粗了点,不过呢,他喜欢,人人都知道,他最喜欢骑大洋马,我没说错吧?”而于慧,从床上坐起来,将衣服整理好,也不敢看小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这双脚上穿着的鞋,是两个人拿证之前,老欧买给她的,产自意大利,漆皮,厚底,每只鞋面上各嵌着一只蝴蝶结,暗暗发着光,小田也看到了这双鞋:“嫁给他,你没少花心思吧?”小田拿自己的脚踩在她的脚上,踩着踩着,他突然喊起来:“对了,你他妈的,不会从那时候就开始想嫁给他吧?”他说的那时候,于慧自然知道是什么时候,她连连摇头,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突然,眼睛就红了:“那时候,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也是……”见于慧哭起来,小田也大概猜出了她为什么而哭,声调低下来,问她,“想起烧鞋子的那天晚上了吧?”

于慧抬起头:“你也还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天,是于慧从厂医院下岗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腊月二十八,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而他们,因为前一年小田的妈妈住院动手术,所有的积蓄花完不说,还欠下了不少债,越近过年,上门要债的人就越多,所以哪怕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他们两个,还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卖衣服。衣服是于慧批发来的,最贵的不超过五十块,最便宜的只有五块,下岗之后,她就一直在做这门生意。入夜之后,天上下起了大雪,他们害怕早回家会被债主堵门,就一直熬着,熬到半夜了才敢往回走。他们的家,在郊区,从市区西北角出来,得翻过两座山,才能到达他们的厂区门口。这天晚上的雪下得太大了,山路上都结了冰,一开始,小田还骑着自行车驮着于慧,于慧的怀里抱着一堆没卖掉的衣服,渐渐地,冰层越来越厚,几乎寸步难行,他们刚打算推着自行车往前步行,一个打滑,连人带自行车带衣服,全都跌下了山路边的深沟里。那深沟,连同里头的树和灌木丛,全都结着冰,靠徒手,无论如何都攀不上去;而漫山遍野里,除了他们夫妻,再没有过路人。到后来,他们都快被冻死了,为了暖和一点,小田手持着打火机,想去点燃没卖掉的衣服来烤火,可是,它们早就都被大雪浸湿了,根本点不着,这时候,于慧想到一个法子,她找小田要过打火机,再脱下自己的鞋子,将打火机伸进去,点燃里面的人造毛,渐渐地,一整只鞋子都烧着了,起了火,借着火势,他们接着去烧那些没卖完的衣服。一件烧完了,再烧另一件,从五块十块的,直烧到五十块的,全都快烧完了,总算来了一辆过路的货车,他们拼命地喊,那辆货车的司机终于听到了喊声,停下来,扔给他们一根绳子,才将他们吊回到了山路上。

“留下来吧,别跟他回去了,”小田的脸上,淌出了眼泪,他明明白白去求于慧,“留在这里,跟我一起过。”

“你也别骗你自己,我有这个把握,你还是想跟我一起过的。”停了停,小田继续紧盯着于慧,“要不然,在海滩上,我对你一招手,你也不会乖乖跑过来了。”

于慧自然没法子去反驳他,是啊,真是贱啊,就那么一会儿工夫,老欧还蹲在礁石背后,吃力地将那条船系牢在石孔里,她也只是远远地依稀看见小田对她招了招手,便什么都不管,撒开腿,跑到了他的身边,再任由他将自己带到了他的出租屋里。可是,现在,时隔多年之后,她的合法丈夫是老欧,她还怎么可能留得下来?隔着窗户,她已经看见了好几遍老欧在岛上来来回回地找自己,再不回到他的身边去,他要是动了雷霆之怒,事情又该如何收场?算了,该走了,她不再犹豫,起了身,要往外走。“你可别后悔,”小田冷声对她说,“我不会拦你的。”他的话虽这样说,见她照旧出了房门,他还是追了出去。

只是这么一来,老欧可就跟发了疯差不多了。之前,清淡的饮食、适量的运动、戒烟戒酒,这些中风病人恢复期内必须做到的戒律,他一直都在坚持。现在,他更要坚持,唯有适量的运动这一项,他下定了决心,不再遵守,而是擅自加大了运动量,以使自己早日变成和小田一样的“正常人”,是的,承认了吧,他其实还远远不是一个“正常人”:右侧的半边身体,那些看起来的自如,都是他强撑出来的,一旦前后左右都没人的时候,他便撑不动了,再往前走路时,多半只有左侧的半边身体拖拽着剩下的部分吃力地挪动。为今之计,除了加大运动量,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于是,除了早晚各一次的环岛跑,一有时间,他就要划船,对,那条藏在礁石背后的船,一回回被他拖拽出来,再推入海水,自己坐上去,挥桨,一点点划远,远到变成一个海面上的黑点,远到让一直站在公寓窗户边看着他的于慧手脚冰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才往回划。

这天晚上,天都快黑了,海面上的那个黑点,还没划回来,眼看着天上海上风浪大作,一整座岛上的树都被风吹得纷纷扑倒,海浪也在骤然间升高,一道道向海滩挤压,本地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反复播报着台风很可能今晚就将经过此地的突发新闻,于慧再也坐不住,攥着手机,冲出公寓,奔到了海滩上,再踮起脚,死命地朝海上张望,可是,茫茫海水间,怎么都看不见老欧和他的船,她给老欧打了几十次电话,每一次,听筒里传来的,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于慧全然没了方寸,除了对着大海连喊了几十遍老欧的名字,她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在遍地的淤泥里来回地走,每走一步,鞋子陷进淤泥,要使老大的劲,才拔得出来,好巧不巧地,小田却像个鬼魂一般,悄无声息地,又站到了她身边。

“别喊了,说不定,他早就回去了。”小田提醒她,“这里的风太大,我敢打赌,他是换了个地方上岸了。”

夜幕浓重,于慧看不清小田的脸,不过,听他这么说,她也好歹松了口气:“是吗?”

“在水库里捞鱼的那天晚上,刮的风也有这么大——”小田却不看于慧,幽幽地,去看被夜幕席卷的大海,黑黢黢的海面上,一点亮光都没有,足以说明,就连那条四处围追堵截的巡逻船,也回到了避风港,小田侧过脸,问于慧:“我没说错吧?那天晚上的风,不会比现在的小吧?”

听见小田这么问自己,于慧的身体,猛然定住,不再左右走动,没敢继续朝着大海张望,也没敢去看小田,只是低着头,鼻子一酸,哭了:“我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得了?”

是的,只要她愿意,在水库里捞鱼的那个晚上,随时都能像她看过的那些电影一样,招手即来,在她脑子里飞快地过一遍,就像现在,当她抬起头,大海已经凭空消失,换作了当年的那座水库——这座水库,距他们当年的工厂并不远,却与四县接壤,仅水域面积就有六十多个平方公里,因为它接纳的支流甚多,并且还纳入了不少的潜流和暗泉,所以出产的鱼种便格外多。在所有的鱼中,最被食客们视若至尊的一种,是产量极少的白甲鱼,此鱼其实属于鲤鱼科,但因为常年只吃水底岩石上的着生藻类,别的食物则一概不碰,肉质便格外鲜美,只引得多少董事长、总经理竞折腰。这天,节令正是霜降,小田得到命令,非要去水库里捞回几斤白甲鱼不可,只因为,第二天,好几位大人物要驾临工厂,厂长要招待他们好好吃上一顿,来通知小田去捞鱼的人说,白甲鱼要是捞不回去,他便就地下岗,再也不用回去了。可是,那白甲鱼,从来只在夏天从水底游向水面,其余的时间,一律在水底的岩石附近游荡,霜降时节,他有什么法子把它们捕到手里来呢?

晚上,于慧收了卖衣服的摊,便匆忙往那水库里赶,风刮得那么大,她实在不放心小田一个人待在水库里,果然,等她到了水库边上,小田划着船去接她,大风袭来,她差点就一头栽进了水里。和她想的一样,船舱里,一条白甲鱼都没有,他们两个瑟缩着,继续划船,来到小田之前布好渔网的地方,一道道拎起来,除了零星的杂鱼,根本没有白甲鱼的半点影子。时间一点点过去,风也大到了快将他们的船掀翻,又检查了好几遍渔网,还是一无所获。终于,小田下定了决心,吩咐于慧在船上坐好,他自己则准备下船扎猛子到湖底的岩石边上闹一闹,看看自己究竟能不能把白甲鱼们往水面上赶一赶。听他这么说,于慧一把拽住他的裤腿。“不行,”她失声喊起来,“这会没命的!”风太大了,哪怕她拼了力气喊出来的话,一下子就被风送远了。但是,小田听明白了,他的身体,发了一下颤,苦笑着,问于慧:“要不,你说说,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于慧当然没有别的法子,只是拽紧了小田的裤腿,一点也不松开。“听话,”小田将她的手掰开,再轻声叮嘱她,“你坐好,我去去就回来,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就认命。”说罢,他一把推开于慧,从船上跳下去,于慧再怎么阻拦,都已经来不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田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小田从水面上消失,只剩下水面上扩散开去的波纹,在大风之中,迟迟无法聚拢。好在是没让她等多久,在离船不远的地方,小田现身了,他仰卧在水面上,一口口,吐出了灌进嘴巴里的水,于慧手慌脚乱,刚要挥动船桨朝他划过去,他却一个猛子,重新钻进了水下。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就像年轻时看露天电影,胶片烧着了,银幕上不再有什么画面,变作了一块白布,于慧的眼前,水库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是夜幕下的大海,现在,海浪冲破夜幕,犬牙一般,正在一点点向着她和小田奔涌。她刚要往后退避两步,突然,小田的脑子里,也像是过完了好几部电影,又像是明白了一切:整个身体,都在止不住地战栗;他的脸,激动到了近乎扭曲的地步,然后,他一把抓住于慧的胳膊,脸都快贴到她的脸上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一直都在守着我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他的眼睛,逼视着于慧的眼睛,“你带他到这里来,是想要他死在这里,对不对?对不对?”

天大的秘密,就此被小田戳破,于慧的眼前,还有她的脑子里,全都又只剩下了一块白煞煞的电影幕布。她看着小田,又像是没看他,再转过身,去看一整座岛,这座岛上,全部所见,树和灯杆、公寓和商业街、灯塔和玻璃栈桥,齐齐地,像躺倒的巨人猛然站起身来,再往下倾塌,说话间,便要将自己和小田埋进海滩上的淤泥里,她赶紧再往后退,退进了大海,全身上下,都被海浪砸中,湿漉漉的,幸亏了小田,一把将她拉回到身边,而她,却在短暂的时间里经过了好几轮天旋地转,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小田放下被他戳破的秘密,着急地弯腰,俯下身去问于慧:“你这是生了什么病吗?”

好吧,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了。于慧抬头,告诉他:“抑郁症……”

停了停,她又说:“得了好多年了。”

小田迟滞地蹲下,抱着膝盖,看向扑过来的浪头:“我知道,肯定是因为我,你才得的这个病。”

“对,”于慧下意识地回答他,“因为你。”

话都说到了这里,小田也就痛下了决心,“既然你都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小田咬了咬牙,径直对于慧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

于慧的病,又犯了,头疼得厉害不说,眼前的小田忽远忽近、忽明忽暗不说,之前,那些倾塌的巨人——树和灯杆、公寓和商业街、灯塔和玻璃栈桥,一根根,一座座,忽然起身直立,将她托举了起来,所以,她又眩晕着呕吐了,她明明还蹲在淤泥里,却觉得自己身在半空之中,一边吐,一边答应着小田:“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

这天深夜,回到公寓,跟小田提醒过的一样,于慧果然看见,老欧早就回来了,于慧进门时,他正站在硕大的电视屏幕前,盯着电视新闻看,一步也不挪,屏幕上,新闻主播总算宣布,经过好几天的争吵,在国际气象组织的干预下,菲律宾和老挝终于达成了一致,正在到来的这场台风,它被最终定下的名字,还是叫作鲇鱼。这名字当然令老欧不满:“鲇鱼!”见于慧回来,他一指电视屏幕,气恼地问于慧:“你说说,这是他妈的什么破名字?!”而此时,那场传说中的台风,果然正在到来,气恼是气恼,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场台风的到来,却让老欧异常兴奋,也是,连日里,他一直都在抱怨,抱怨真正的台风为什么还不来,现在,它总算来了。老欧捏紧了拳头,呆立在原处,就像被多么殊胜的神迹给震慑住了,屏住呼吸,看向窗外,整个身体,纹丝不动,之后,他仍不满足,又牵着于慧的手,拖拽着她,一起站在了窗边:一整座岛上,连日里被风吹倒过的树,现在已经彻底匍匐在地,看上去,好似被蹂躏过的奴隶们全然放弃了抵抗;狂暴的雨水击打在各处,都发出了轰鸣之声,这轰鸣声,由远及近,像是一旦开始就再也不会结束;比雨水声更加轰鸣的,显然是雷声,那雷声,每响一声,就如十万吨炸药在天空里炸开,不仅让于慧的耳边嗡嗡不止,更让楼下街道上的两只不知去往何处的野狗完全没了方向感,屈膝、低头、蜷缩着,任由雷声一遍遍碾压着自己。然而,老欧的脸上,却越来越兴奋,当他看见一棵槟榔树被拦腰折断,树冠被风吹得东游西荡,迟迟无法落地,反倒飞奔到了自己的窗前,他笑了,闭上眼睛,早早张开双臂,就像是隔着窗户他也能将它抱在怀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告诉于慧:“我这八十一难,快过去了!”

这不是于慧第一次听说他的八十一难了,为了不影响第二天她和小田商量好了的事,再加上,她觉得,身边的老欧,兴奋得让她几乎不认识,她的心底里,顿生了巨大的不祥之感,所以,有那么一阵子,她想好好问问老欧,到底什么是他的八十一难,话要出口,她却变成了刚认识他的那时候,脱口就说:“这样啊……”

一清早,刚起床,名叫鲇鱼的台风还在它拉开的序幕之中,于慧的头却疼得连半步路都走不了,于是,按照前一晚她跟小田商量好的,她问老欧,他们两个,能不能换个地方住下,原因是这家公寓楼的地势太高了,他们住的楼层也太高了,自从住进来,她就一直在头疼;好一点的时候,头也在晕个不停。现在,台风又来了,眼睛一睁开,看到的全都跟地动山摇差不多,再住下去,她只怕真的是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了。哪知道,老欧听完她的话,一点犹豫都没有,连声答应了她,赶紧在手机上打开了好几个APP(应用程序),去搜合适的地方,没两分钟,他便挑出了几家中意的,再让于慧来选,于慧捂着头,选定了一家,那是一家紧靠着大海的悬崖上的民宿,其实,说是悬崖,那座山不过才几十米高,民宿老板耸人听闻,将民宿的名字叫作了“悬崖”,一刻也没停,老欧把电话打过去,订下了一间套房,然后,他便搀着于慧出门了。出门前,于慧问他,没有车,他们怎么走,他却哈哈一笑,回答于慧:“放心吧,山人自有妙计。”的确如此,接下来的一切,老欧都成竹在胸——下了楼,老欧让于慧稍等一会儿,他自己则在倾盆的雨水里跑远了;再回来时,开来了一辆电瓶车,他便招呼于慧坐上来,一起向着那家悬崖边的民宿开过去。

离民宿还有一段坡路,大堂门口的那处网红打卡点——一座绿色金属做的风车,已经在望。电瓶车进了水,只好停下。老欧手里拎着两个人的箱子,却蹲下来,还要背着于慧跑过去。于慧跟他说,她完全可以走过去,老欧不听,非要伸出手去拽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老欧手上的劲,比往日里都要大,他轻轻一拽,她便倒在了他的肩膀上。老欧背好了她,起身,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对着茫茫雨幕喊:“小田,看见没?你老婆,我背着呢!”听他这么喊,于慧不禁打了个哆嗦。就连躲在那座风车背后的小田,也打了个哆嗦。于慧隔着雨幕,去看越来越近的小田,小田也张大了嘴巴看着她,但是,他们两个都来不及再多想了,说好的目的地,马上就要到了:离金属风车还剩下十几米。于慧差不多是在求老欧,说她在他背上实在头晕得厉害,这才让老欧放下了她。接下来,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快走到金属风车底下的时候,于慧故意拖慢了步子,让老欧一个人走在前面。这时候,小田动手了,只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退两步,使出全身力气将金属风车推倒,那风车,应力倾斜,直直地朝老欧砸了下去,可偏偏,不远处,一根电线杆突然倒下,好几根电线先于风车下坠,又稳稳地兜住了风车,轻轻松松地,浑然不知地,老欧便逃过了这一劫,站在民宿门前,连连挥手,直招呼着于慧走快一点,再走快一点,于慧只好看了一眼小田惊骇的脸,不自觉地加快步子,来到了老欧的身边。

此时,天空里堆满了黑云,黑云挤压着微弱的天光,加上屋外的电线杆又倒了,电就停了,因此民宿里到处都是黑洞洞的,明明是白天,四下里,却跟天黑了一模一样。老欧和于慧的身上全都淌着雨水,在大堂里办理入住的柜台前等了好半天,模模糊糊之间,总算等来了小田——台风季节,民宿老板提前给员工放了假,自己则去了云南旅游,现在,一整座民宿,就只有小田一个人。小田给他们办入住的时候,于慧一直紧张得想挪动几步,又一步也不敢挪,是啊,她生怕老欧把小田认出来,好在并没有:一来是,小田也冷静得很,直到把房卡递给他们,他都没抬起过头来;二来是,老欧只见过小田年轻时照片上的样子,毕竟现在的小田也老了。果然,一切都在正常进行,办好入住,小田帮他们拎着行李,走在最前头,领着他们,穿过枯山水式的庭院和一条长长的甬道,来到了他们的房间门口,临要进房间时,于慧回头,看见小田正捏紧了拳头,又对她深深点头,她这才稍微安心,关上了房门。

并没有让小田等多久,于慧就动手了:房间里,通向阳台的滑动门开着一条不小的缝,不断有雨水透过那条缝溅入房间,靠墙的桌子、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还有一小块地毯,都被雨水打湿了,这些,于慧一进门就发现了,但故意装作刚刚看见,惊叫了一声,快步跑到门前,去将它关严实,门外,就是厚厚的玻璃做成的阳台,嵌挂在崖壁上,正对着大海,不过,小田早就将玻璃给偷换了,只要老欧站上去,那新换的玻璃,必然会马上碎裂,到那时,老欧便只有活活掉到崖底去的结局。于慧站到门前,使出全身力气,去拉扯着它,那门却像是被卡住了,丝毫也不滑动,这下子,就只有轮到老欧上了,老欧见状,赶紧唤回于慧,自己上,还是不行,那门照样不滑动,于是,他便将自己置身在那条缝中,一只脚还踩在房间里,另一只脚迈起来,打算落到阳台上,再对着那滑动门侧面去用力拉扯——果真如此的话,老欧离掉到崖底下摔死,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是并没有,他的那只脚刚刚抬起来,好巧不巧,一只空调的挂机猛然间重重坠下,擦着老欧的身体,坠向阳台,砸穿了玻璃,直直地奔向崖底,转眼,便消失在了空茫茫和黑黢黢的雨雾之中。

又落空了,于慧止不住地愤懑了起来,她恨不得对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小田喊叫一通:“你是个废物吗?你他妈的,到底还能干什么?”急火攻心之后,她不再管老欧了,而是一个人,气冲冲地,拉开房门,跑向了大堂,去找小田兴师问罪,再看老欧,即便是在这场台风里越来越兴奋的他,也呆呆地看着阳台,深陷在后怕里,后怕了一阵子,他从箱子里掏出了一尊小小的神像,这神像,是第一期悉达吠陀课程结业时,他的上师送给他的。现在,他将这神像供在桌子上,倒头就跪下了,嘴巴里,还在不迭地念诵着上师教给他的经文。另一边,穿过枯山水庭院和长长的甬道,于慧跑进了大堂,来到了办理入住的柜台边,阴冷地,盯着柜台里的小田,不用说,此前在房间的阳台上发生的事,小田都看见了,此刻,他只有硬着头皮,告诉于慧:“再过一会儿,就要开饭了,吃饭的时候,解决问题。”

于慧被他气笑了:“你知道,有多少回,我都打算在他吃饭的时候解决问题吗?”

小田没有说话。

于慧也不再看他了,继续笑着,张望着刚刚离开的房间,房间里,桌子上的那一尊小小的神像,闪烁着微弱的铜光,她说:“土豆发芽了,生龙葵素;甘蔗发红了,长节菱孢霉;黄花菜要是不焯水,本身就带着秋水仙碱,对中风的人来说,全都要命,可他妈的,这些,我都做给他吃过了,还是不死,我才带着他到这岛上来,你他妈的,以为我嫁给他之后是白活到现在的吗?”

“我保证,他活不了了,”小田被于慧的神色吓住了,往后退了一步,又喃喃地说,“鲇鱼,我准备好了。”

“鲇鱼?”听他这么说,于慧又糊涂了,却咬着牙,“就他妈的这场台风吗?”

“你忘了吗?这座岛上,有一种鲇鱼,人要是吃了,只要抢救不及时,就得死,这些年,大家都以为它们被灭光了,其实没有,我捞了好几条,一直养着。对了,就刚刚,我还做了一条,端给狗吃,狗一吃完,就死了……”一边说着,小田一边弯下腰去,从柜台底下抱出来一条死了的狗,“今天,他要是还不死,我去死。”

“我上网查过了,”眼见于慧还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小田对她举起了手机,“这种鲇鱼身上的东西,叫作金黄色腺体脱氢鳞状细胞毒素,真的是剧毒。”

可是,小田的话,还是落空了。正午时分,开饭之前,小田顶着大风,到屋外的库房里启动了应急的发电机,这样,偌大的餐厅里总算亮堂了些,但是跟往日里相比,吊灯、餐桌、窗户上的纹饰,甚至桌上的菜,看上去,还是都影影绰绰的。老欧和于慧,刚刚在餐桌前坐下,就像准备了一辈子,小田便一道接连一道,端上了他做的菜,尤其是那一条肥硕的鲇鱼,刚出锅,汤汁饱满,撒着紫苏和葱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被小田摆在了老欧的正前方,如此,根本用不着于慧劝他多吃两口,老欧的筷子,早已直直地奔向了它,一连吃了好几口,却一点事情都没有,不仅如此,于慧还突然发现,这才两分钟的工夫,老欧的脸,竟然一下子变年轻了,就好像,老欧一直都在等着的什么丹药,现在终于找到了,服下了。一场返老还童的奇迹,在于慧的眼前,就这么发生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慧慌忙转头,朝四下里看,去找小田的影子,小田却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里,全无踪迹。就在她张望了一阵子,再回头,去看老欧的时候,只一眼,她便呆愣住了:就过了几十秒而已,老欧的脸,跟刚才相比,更年轻了,还有他右侧的半边身体,也自如了,天知地知,自打中风,老欧都是用左手拿筷子,现在,于慧明明白白地看见,老欧拿筷子的手,变成了右手,这叫她怎么不被他吓住?莫非,这鲇鱼,这鲇鱼身上的金黄色腺体脱氢鳞状细胞毒素,不光要不了他的命,反而,恰恰是跟他对症的药?

实际上,即使老欧,看着自己自如起来的身体,也有点不相信,他放下筷子,起身,站在餐桌边,也不理会于慧,自顾自地甩动双臂,再原地踏步,结果却不由得他不信,他的右臂、他的右腿,全都恢复到了没中风之前的样子。既然这样,他干脆先不急着吃饭,而是在偌大的餐厅里小跑了起来,他越跑,就越年轻;他越跑,于慧的眼前,就越像是在过电影一般,看见了好多个当年的他。那些他,是自己还没嫁给他之前的他:一时间,他在登台领奖,只见那领奖台上,两条红色的缎带斜挎在他的肩膀上,两条缎带上,都是烫金的字——什么什么突击手,什么什么时代先锋;一时间,在当年的机械厂会议室,企业改制工作会还没结束,他接了一个电话,于是中断会议,下发了命令,要食堂的大师傅小田连夜去距机械厂旁边的水库里捞白甲鱼,如果捞不到,小田就别回厂里来了。于慧的眼前还在过电影,再看老欧,不跑了,回来了,在于慧对面坐下,先是笑嘻嘻地看了一会儿她,然后埋下头专心地吃鱼,那条肥硕的鲇鱼,转眼就被他吃掉了一大半,那些袒露出来的鱼刺,一根根,好似什么怪物的獠牙,说话间,便要像老欧一样变身,再一口咬住于慧的脖子。

老欧真的变了身,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年轻到了于慧快不认识的样子,再看于慧,眼泪倒是流了一脸,良久之后,她咬着牙,问他:“为什么你就是死不掉?”

老欧却一个劲地,盯着窗外去看,看着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一小尊神像,供在了快要吃完的鲇鱼边上,再双手合十,低下头,对着那尊神像,也是对着几千公里外的上师,大声喊起来:“师父啊,台风过去了,我这八十一难,算是过去啦!”

听老欧这么说,于慧也忍不住,去看窗外,果然,窗外的一切,都令她愤怒:这场台风,居然就这么结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雨没再下了;之前的暴风也渐渐平息,一点点,变成了微风,悬崖边,那些没有被台风击毁的树,轻轻地,被微风吹动,逐渐伸展和苏醒起来——是的,跟老欧一样,它们都活下来了。“我明白了,你跟我到这岛上来,不是冲我来的,也不是冲着小田来的,”事已至此,于慧反倒笑了起来,“所以,根本就没有他妈的什么结婚旅行,你来这里,就是为度劫来的,对不对?”

“不然呢?”老欧笑着,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师父说了,想要上九重天,就得度这一劫,这场台风,躲是躲不过的。”

“不过呢,还是得谢你,”老欧将鱼汤拌进米饭,再将它们吃得一口不剩,“要不是你动不动就跟我提起这座岛,我哪知道这里就要刮台风呢?这八十一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

于慧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没看见小田躲在哪里,接着问:“到底……什么是你的八十一难?”

到了这时,没有什么事还要再瞒着她了,老欧痛快地回答她:“师父说了,我从中风到彻底恢复,要经过八十一难,八十一难都挨过去,我就能上九重天,上了九重天的人,都有木棉袈裟护体;只要穿上这木棉袈裟,从此以后,我就有十八罗汉跟着了——左边九个,右边九个,福来接福,祸来挡祸。对了,要不,我跟你说说什么是九重天吧。我们悉达吠陀,共分九个境界,就是九重天:第一重,叫小梵天;第二重,叫长净天……”

“土豆发芽了,你照吃;甘蔗发红了,你照吃;黄花菜没焯水,你还是照吃——”于慧打断了老欧的话,径直问他,“所以,自打我嫁给你,你就是在度劫,这场台风,其实是你他妈的最后一劫,对不对?”

“可不吗?”民宿外的天光渐渐明亮了,从窗子外探进来的一朵紫薇花也清晰可见,老欧对着它,深深地嗅了一会儿,再站起身来,对着于慧,伸出手去,“劫都度过去了,木棉袈裟也穿上了,咱们两个,该好好过日子啦。走,我带你去划船,就划到以前你跟小田去过的那座小岛上去,咋样?”

“既然这样,”于慧终究忍不住好奇,继续问老欧,“你还不跟我离婚?还有,当初,你他妈的,到底是咋想的,非要跟我结婚?”

“离婚?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老欧笑出了一口白牙,反问着于慧,再踱到她身边,攥起了她的手,轻声告诉她,“实不相瞒,这辈子,我还有一个劫,这劫万一要是来了,想度过去,还是得靠你。”

于慧不自禁地仰起头:“靠我?”

“非得靠你不可。”老欧捋了捋于慧散乱了一脸的头发,“咱们两个,都是稀有血型,RH阴性,你说,哪天这劫来了,是不是还得靠你?”

至此,于慧也不再盯着老欧看了,她先是几乎躺倒在椅子上,双目涣散地打量着四周,吊灯和餐桌、窗户上的纹饰和那朵蔷薇花,还有那条只剩下了骨刺的鲇鱼,都被她来回看了好多遍。看着看着,她的嗓子像是被卡住了,她的鼻子也像是被堵住了,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她只好仓皇着起身,一把拉开窗户,把头伸出去,大口喘气,这才稍微好受了些,再回头时,眼泪又淌了一脸,“小田,你这个货,”不管不顾地,她扯着嗓子,对着厨房大喊了起来,“还不动手,你他妈的,到底还在等什么?”但是,厨房里,没有人来回答她,她的眼前,只有老欧那张年轻得让她快不认识的脸,那张脸,离她越近,就越是让她想手拿一把刀子,再一刀一刀割上去,可是,刀在哪里呢?小田那个货,又在哪里呢?一刻也不忍了,她死命地挣脱老欧的手,三步两步,奔向厨房,去找刀子,去找小田,也不知道怎么了,当她一把推开厨房的门,倏忽之间,时空倒转,她猛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当年的水库上:已经是后半夜了,一直被云层挡住的月亮都出来了,她还蜷缩在船上,等啊等,等啊等,可就是等不到小田从水底下回到水面上来。她当然不想就这么等下去,有好几回,她顶着风,直起身来,挥动双桨,想往更远的地方划过去,但是没有用,风太大了,她划出去多远,风就又把她和船顶回来多远,实在没法子了,她只好将头伸出船舷,徒劳地,对着水面去喊小田的名字,喊着喊着,船身颠簸了一下,再缓缓荡开,她回过身去,这才看见,小田的身体,卡在渔网上,漂浮着,一动不动,到这时,她反而来不及喊他,赶紧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脸,而小田,早就没了呼吸。

“这么说,”水库消失了,眼前所见,仍是一间辽阔的厨房,于慧看着满目的灶台、冰柜和锅碗瓢盆,也不知道是在问谁,“你早就死了?”

“十几年前,他就死了,”于慧转身,看见老欧站在自己背后,还是一脸的笑,又跟她说,“你忘了吗?你嫁给我,是为了让我死,好给他偿命的啊。”

停了停,老欧又说:“别管他啦,你管管我,我过得容易吗?”

“是吗?”照旧还是茫茫然地,于慧脱口说,“这样啊!”然而,这一回,她不再指望还会有谁来做她的帮手了,暗暗地,她的手,从身边的橱柜里拽出了一把刀子,紧紧握住,然后,一刻不停地,再举着刀子,对准老欧,用尽所有力气,刺了过去。但是,老欧却像是早早就发现了端倪,她刚一起步,他便闪躲开来,再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现在的他,是恨不得比于慧还年轻的他,所以,她的手、她的刀,哪里还能动弹呢?“听我的,划船去吧,”老欧也没生气,只是轻声地提醒于慧,“别忘了,我都修到九重天了,木棉袈裟都被我穿上了。”只是,于慧怎么会听他的呢?再一回,暗暗地,她的左手,又在背后的案板上摸到了一把刀,闪电一般,她将那刀高高扬起,砍向老欧的脸,刹那间,老欧的脸上就多出了一条口子,这口子,不停地往外淌着血。老欧难以置信,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再朝四下里看,四下里,并没有十八罗汉跟着,这才惊叫着,又忙不迭地,放开于慧的手腕,转而不要命地往外跑,跑出了厨房,跑出了餐厅,又跑过了枯山水式的庭院和那条长长的甬道,看样子,他是想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眼看着,于慧就要追不上他了,那一尊神像,却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他想捡起来,又怕于慧追上,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于慧便追上来了,刚一追上,她手里的刀,不偏不倚地,对准老欧的脸,狠狠砍了下去。可是,好死不死,偏偏这时候,高高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巨大的油画,可能是被台风吹刮了太久,砰地坠落,正好砸在于慧的头上,再看她,先是她手里的刀咣当落地,而后,她的身体一软,昏迷过去,跟随着那把刀,倒在地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这家名叫“悬崖”的民宿里,空无一人,倒是不奇怪,台风季节,民宿老板提前给员工放了假,自己则去了云南旅游,现在,一整座民宿,就只有于慧一个人。醒过来之后,她躺在床上,往外看,一眼便看见了玻璃阳台上的窟窿,但是,她捂着头,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那窟窿是怎么弄出来的,不过,她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她在犯病的时候这么折腾,这一地的狼藉,还能是谁弄出来的呢?电视还开着,屏幕里,主持人正在播报着关于台风马上要来的新闻:即将登陆的这场台风,菲律宾给它起的名字,叫作木棉;可是,这名字冒犯了老挝的一个少数民族,音译过去,恰好与他们膜拜的一位神灵同名,因此,老挝气象局打破惯例,自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鲇鱼,意思是,这场台风,就像河底的鲇鱼,以淤泥、腐殖质和小鱼小虾为食,是不洁和令人厌弃的。

迷迷糊糊地,她起了床,顺手拿起桌上的药瓶,推开房门,信步往前走,一路上,她经过了两把躺在地上的刀、一幅从墙壁上掉下来的巨大的油画;再往前走,就走进了餐厅,餐厅里,桌椅翻倒,碗碟碎了一地,一桌没有吃完的菜正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道。现在,她总算想了起来,她的名字,叫于慧,她有一个新婚的丈夫,叫老欧;而今天,正是老欧赶来这座岛上跟她会合,并且开始他们的结婚旅行的日子。这老欧,真是个急性子啊,悉达吠陀课程刚一上完,也不管什么台风,一点都不听劝,火烧火燎地,非要来这里不可。一想到这里,于慧也慌了,只因为,天黑之前,老欧坐的船就要来了,这么一想,她也就没再回去把自己收拾一番,而是一仰头,将大半瓶的药倒进了嘴巴,紧接着,她冲出民宿,往码头上跑,一路上,大风不停地将海水的味道送到她的鼻子跟前,让她一边跑,一边想起了更多当年的味道:深夜里的船上,小田开船,她就坐在新鲜的蔬菜中间,看着天上的星星、海面上涌起的白雾,还有偶尔从海水里跳出来的鱼,再闻着海风味道、茄子西红柿的味道和小田身上散出的汗味,每逢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搂住小田,在他脸上,在他身上,不要命地亲。

原刊责编 李嘉平

【作者简介】 李修文,1970年代生,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uAkhZzWvvib37+yhn269+3Y4C44BG5KjkMQlpitRb2737MVqyGoa+R+lzr+/Nt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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