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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声,李秀柱翻身爬起按亮台灯,碰洒昨晚那杯残茶,头脑倏地清醒了。这不会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吧?半夜里父亲病情……他身体紧张得微微颤抖,下意识做着深呼吸,黑暗里寻摸那只老款手机。

大龄男青年使用老款手机,这很特别。其实“八〇后”并不太年轻了,只是缘于他单身。有时单身显得年轻,有时则显得不老不少,置身“剩男”群体,李秀柱属于标配状态。

他下床循着电话铃响,迈出卧室看见客厅电视柜上手机屏幕亮着,径直过去拿在手里,铃声恰恰哑了。

昨晚体育频道重播世界拳王争霸赛,菲律宾的帕奎奥把英国的里奇·哈顿给KO(打败)了,李秀柱看过这场拳赛把手机忘在电视机前了。平时观看电视里拳击比赛,经常令他想起小学时被坏学生乱拳捶打的狼狈样子。是啊,自己为什么从小就爱认㞞呢?长大成人反而爱看拳击节目,这等于看别人打别人,然而绝没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就是从心里佩服勇敢的人。

打开客厅顶灯,黑夜唰地明亮起来,这让他有些不适应。手机屏幕显示未接来电来自广东省东莞市。哦,这不是半夜值班医生打来的电话,于是松了心。想起广东省东莞市此时夜生活正炽,估计是谈生意的拨错号码打到北方来,千里迢迢叫醒我,这也算是缘分吧。

是啊,东莞那边说粤语吃粤菜,打工的人挺多,挣了钱就消费,吃夜宵属于常规操作。前些年华北电机厂有人南下“珠三角”,他没敢跳槽,继续过着横平竖直的正方形生活,暗自感叹自己性格受父亲影响。高级电焊工李玉福为人处世遵循吃亏常在的人生哲学,无论受到多大委屈都不吭声,平时教育儿子能忍自安老实做人。父亲往往是儿子的样板。李秀柱技校毕业走进华北电机厂也做电焊工,这叫子承父业,也可以叫工人阶级接班人。

高级电焊工李玉福脸颊宽阔,椭圆形眼睛稍凸,通冠鼻梁高耸,身材瘦高皮肤褐色,常年电焊作业弯腰弓背,尤其平时不爱出声,久而久之得了“骆驼李”外号,全厂闻名。既然父亲被描摹为性情温顺吃苦耐劳的“沙漠之舟”,年轻的李秀柱越发老实本分,而且老实本分得成了大龄未婚青年。这些年倒是相过几次亲,女方大多嫌他过于刻板沉闷,难以进入心动行列。

后来他翻阅字典查找跟自己心理状况相关的字词,找到那个“悱”字。一边是“竖心儿”一边是“非”,这个字是形容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可是自己确实不知道想说什么,心里便茫然着。

好几次相亲都是这样,绞尽脑汁也不知要说什么,于是索性彻底退出这项民间热门活动,对自己实施“闭环管理”。母亲已然去世多年,只剩下父亲关心儿子婚姻大事,他老人家认为找个志同道合的媳妇过日子就行。可是李秀柱不太清楚自己“志”在何方、“道”在何处,反而越发增加相亲难度。如今父亲退休得了肺癌,几经庸医误诊才住进这家三甲医院,主治大夫告诉家属患者预后不良。这种境地哪还有心思相亲呢,当务之急是全力尽孝,争取治好父亲的病。

离开客厅打着哈欠返回卧室,上床摆平肢体想起被电话打断的梦境,他窘窘地说了声“荒唐”,饱含自我批评的语气。那么大尺度的春梦幸亏被电话铃响打断,否则不知梦里会有何等举措,这真要感谢东莞拨错的来电。

醒了就睡不着了,只得静静躺着。这个临近不惑之年的“八〇后”,相貌大部分随了母亲,椭圆脸形光滑白润,有些像京戏里的赶考书生;一双眼睛微微凸出,则是父亲的翻版。只是鼻梁“山根”稍显塌陷,反而透出几分厚道的气质,这点不知相亲时加不加分。

既然睡不着,便不停眨动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很特别,大白天不显明亮,好像被烈日遮蔽了,却在黑夜里闪耀着,显得不中不着。自从离开华北电机厂不再上夜班,他的目光只剩下白日里的黯淡,没了夜半闪耀。

躺着睡不着继续回忆那个梦境,睡梦里那女子穿着暴露、言谈轻佻、举止放浪,这算是风骚吧?父亲肯定认为这路人不正经,可是这路人偏偏让我梦到了,好麻烦啊。

猛然间电话铃又响了。他抓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还是“广东省东莞市”,立即点开接听。

“你爸应该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现在这家医院光凭靶向药物治疗过于单一,必须采取联合治疗措施,你爸的病不能耽误!你听见了吗孙子?”电话里是个低沉的男声,夹杂些许南方口音。

“我听见了……”李秀柱本能地答道。

“好啊,孙子你别耽误啊,抓紧给你爸转院吧。”对方说罢便挂断电话。

孙子……这人叫我外号“孙子”?那么他肯定是华北电机厂的人!可是我听不出他是谁……李秀柱回拨对方电话,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声音。他以为这是通话占线,便挂断电话等待着。

“你爸应该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现在这家医院光凭靶向药物治疗过于单一……”李秀柱回味这几句话,再次拨打对方电话,还是传来嘟嘟嘟的回音。可能对方设置了陌生电话拦截吧,打不通的。

我父亲闷头干活不言不语,一辈子没有什么朋友,这大半夜冒出个格外关心他的人,可是打过电话又隐蔽起来了……李秀柱从父亲联想到自己,是啊,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前年收养的那只流浪猫去年还死了。

他把这个来自广东省东莞市的电话号码存到通讯录里,取名“知我外号者”。是啊,我在华北电机厂外号叫孙子。那老一辈工人为什么叫我孙子呢?李秀柱苦笑了。我这外号跟古代兵法半点关系都没有。

窗外天光大亮,李秀柱再次拨打知我外号者的电话,照旧“嘟嘟嘟”,他意识到对方彻底“潜水”了。

大清早,孝顺的儿子照例走进厨房给生病住院的父亲操持早饭:富硒小米粥、煮柴鸡蛋、酱油腌黄瓜。父亲在华北电机厂工作多年,每天都从家里自带饭菜上班,从来不吃职工食堂,除非紧急抢修加班加点,在食堂买个馒头垫巴垫巴。如今他老人家生病住院,仍然不吃医院配餐。

父亲是个随遇而安的老工人,唯独不吃外餐成了鲜明的个性。这样儿子不但要跑医院送饭,还把自己练成父亲的“御用厨师”,而且全部沿用母亲遗留的手写本家庭菜谱。母亲的字迹很是娟秀。

一边忙着“父亲料理”,一边匆匆吃着早餐,李秀柱的规定动作是馒头塞进嘴里,自选动作则是咀嚼榨菜或萝卜干,继而大口喝水送下。想起工厂俗话把吃饭称作“喂脑袋”,前辈师傅们语言真是生动鲜活,便有些怀念车间班组。前些年华北电机厂没了,地皮转让开发商建成金环花园住宅小区,号称这座城市百姓幸福生活的名片。

提拎起保温餐盒走出家门给父亲送早饭,李秀柱坐在公交车里给知我外号者发了短信说:“谢谢您关心我父亲李玉福的病况,劳驾请告诉我您是谁好吗?”

还是不见对方回应。他觉得这很像电视剧情节,便学着编剧暗暗构思着故事,不知不觉竟然有了悬念……

下了公交车尚有五分钟脚程,巧遇从前车间电工田铭,这家伙领着读小学的儿子参加英语培训班,说将来去墨尔本投奔姨妈,要从小打牢英语基础。又瘦又矮的田铭竟然有个又高又胖的儿子,这令李秀柱有些惊讶,觉得这也很像电视剧情节,比如产科病房抱错婴儿。

田铭显然对生活充满信心,主动说现在在金环花园物业公司做水电维修工,双脚还是踏在原先华北电机厂土地上,这等于没有离开工业故土,仍然坚守着呢。

“这等于没有离开工业故土”,听到这种新颖独特的说法,李秀柱不由竖起大拇指说:“田铭你命运不错,仍然坚守着呢。”

在工厂外号“瘦狼”的田铭抚摸着胖儿子头顶说:“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十全五美我就满足啦!我父亲去年肺癌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用伽马刀治疗,光自费项目花了四万多,谢天谢地伽马刀把瘤子治小了,咱这银子没白花……”

“你说伽马刀能把肺里瘤子治小啦!”李秀柱猛然提高嗓门问道,“你是说第六人民医院的伽马刀?”

田铭倒退半步说:“你说话就跟猛踩油门似的,别吓着我儿子好不好?”

“嗯!你这样说就对上号儿啦……”李秀柱想起知我外号者打来电话同样提到第六人民医院,顾不得跟田铭道别,扭身朝着医院方向跑去。

田铭望着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说:“这孙子今儿怎么啦?从前在车间没见他有这么大动作。”

是啊,孙子逢人矮三辈儿,他怎么会有大动作呢。田铭似乎有些同情李秀柱,毛四十岁了仍然单身,一人孤守阵地多冷清啊。

打开手机搜索到有关伽马刀的信息,李秀柱反复读了两遍,或多或少弄懂它的基本原理。伽马刀不是刀,它是通过立体定位伽马射线照射,破坏肿瘤组织达到治疗目的。采用伽马刀治疗肿瘤,患者创伤小,恢复比较快,避免深度麻醉,住院时间相对较短,仍然属于放疗范畴。

嗯,放疗在京津冀叫“烤电”,在江浙地方叫“照光”。李秀柱给父亲送过早饭,径直跑到第六人民医院,花二百块钱挂了肿瘤外科的“特需门诊”,见到教授级放疗专家纪国镇。

纪教授满面和蔼、语调清晰,李秀柱竖起耳朵凝眉聆听,字字句句记在心里:“伽马刀治疗肺癌早期能够起到抑制癌细胞扩散的作用,也可以治疗多发转移病灶。尤其适合于不能手术和不能麻醉的病人。伽马刀还可以结合化疗、靶细胞药物或免疫综合性治疗……”

这好比听了场科普讲座,李秀柱感觉这二百块钱没有白花,绝对物超所值。他起身给这位专家教授鞠躬致谢,表示父亲癌细胞没有扩散,回去尽力说服他老人家接受伽马刀治疗。纪国镇教授微笑开导他,说既然患病就要积极治疗,患者和家属的信心很重要。

临近中午走出第六人民医院大门,李秀柱来不及回家做饭,一路踌躇决定购买外餐,却不知哪几宗菜品更接近母亲的手写本家庭菜谱。他来到宴宾楼饭庄外卖窗口,给父亲买了清炒鸡丝、香菇油菜、八珍豆腐,外加番茄蛋花汤,搭配大米饭。

提拎着餐盒打上出租车,大胡子的哥得知这是儿子给住院的老爸送饭,随即唠叨起来:“你说什么是爹和儿啊?那就是儿来的时候,爹在出生证上签个字;爹走的时候,儿在死亡证上签个字;多年前爹从医院把儿抱回家,多年后儿从火葬场把爹抱回家;当年爹给儿买大房子,最后儿还给爹小盒子,咱们说明白吧,就是爹帮儿上户口,儿给爹销户口,这是爹和儿的关系。”

李秀柱听得不是滋味,喉结发紧似乎想哭。他告诉的哥停车。的哥说还没到地方呢。他说靠边停车吧。

结了车费,他站在大街边上,左手提拎餐盒,腾出右手揉了揉泛酸的鼻子说:“您这出租车都快改成灵车了,我哪敢坐啊。”

他扬手又叫了辆出租车,就这样匆匆赶到病房,满脸愧疚说这不是妈妈的菜谱。李玉福表情淡然,轻轻点头。

这时李秀柱明白了,纵然母亲去世多年,父亲肠胃依旧从属于母亲。那册遗留人间的手写本家庭菜谱,既是父亲常年依赖的味道,也是父亲不食外餐的心理依据,常年保持生活的固有状态,绝不改样。

父亲养成不吃工厂食堂的习惯,据说起源于粮食定量供给的年代,那时自家饭食可以“瓜菜代”,用以填补口粮不足。例如掺有柳叶嫩芽和榆钱儿的玉米窝头,便足以写进“家庭食品非遗名录”。如今城市绿化喷洒灭虫剂,无论柳叶嫩芽还是榆钱儿,一律不可食用,这便久违了骆驼李的古典肠胃。

儿子凑近病床前打开餐盒请父亲吃饭,这时有人跨进病房叫了声“李玉福同志”,父亲目光凝了凝,注视着来访者。

“你不认识啦,我是崔凤歧!”来访者身材健硕、声音洪亮,抖动满头白发,好像浑身上满发条。

李玉福认出这是过去华北电机厂领导,嘴唇颤颤叫了声“崔书记”,声调很低。对方听罢拍手笑道:“你果然没忘记我!那年没评你当劳模不会忌恨我吧?”

一句话病房静了场。李秀柱快速眨眼望着父亲。李玉福皱皱眉头耸耸鼻,说:“那年咱厂评选劳模,厂里推荐的就是我啊。”身患癌症的老电焊工沉静若水:“那天下班我又跑去找宋桂池厂长,我说自己不配当劳模,请厂领导评选别人吧……”

崔凤歧仿佛被堵了嘴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李玉福似乎不愿放弃这个话题,不慌不忙回忆道:“宋厂长问我推辞评选劳模的原因,要求我实话实说。我就把心里想法说了。宋厂长听了哈哈大笑,劝我不要这样过度严格要求自己。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可巧宋厂长办公桌上电话响了。我不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反正宋厂长接过电话见我还是坚决推辞,就接受了我的要求,结果把劳模评给田保松了。”

李秀柱吃惊地望着父亲——这位常年少言寡语的骆驼李今日竟然毫无避讳地陈述己见,一口气说出这通完整流畅的话语,不由内心暗生疑窦,父亲患了癌症话变多啦?

“所以说崔书记,我是自愿退出劳模评选的,您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崔凤歧远远比李秀柱更吃惊,在他印象里李玉福是个埋头干活儿绝少出声的技术标兵,此时话语连篇叙述陈年旧事,仿佛云破天开了。

于是崔凤歧只得更新话题说:“那年全厂先进生产者表彰大会,你上台发言情真意切,我至今记忆犹新呢!”

“崔书记,这事儿您不提我倒忘了。”李玉福露出近乎无奈的表情。

崔凤歧抖擞精神说:“那天表彰大会你上台发言,说自从十六岁进厂学徒,这么多年华北电机厂把自己培养成人,从心眼儿里认为自己就是华北电机厂的儿子,所以要让儿子进厂接班做电焊工,咱们工人阶级血脉不能中断……”

李玉福听了这番话,下意识扭脸望着自己的儿子。李秀柱咧嘴朝父亲笑了笑。

崔凤歧跨步上前拉住老电焊工的粗糙大手说:“咱们华北电机厂职工八千九百人,最令我感动的就是你李玉福!你不让儿子读高中替他报名考进咱厂技校,这才是爱厂如家呢。”

原来是父亲替我报名才被工厂技校录取的,他老人家不声不响就把我的前途给定了。此时李秀柱颇有真相大白的感觉。

李玉福从病床起身说:“崔书记,我没文化,那篇发言稿是厂办主任庞占元给我写的,庞主任还让我在他办公室里操练几遍,特别强调念到‘我是华北电机厂的儿子’时,音调要高,动作要大,凡是念到这种关键句子不要把肉埋在饭里……”

“没错!你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广大职工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们领导班子绝对不会把肉埋在饭里的!”崔凤歧挥了挥手重现开大会做报告的风采说,“所以多次把你评为技术标兵和先进生产者嘛。”

李秀柱担心父亲空腹饿了低血糖,双手捧着余温尚存的餐盒注视着父亲。

崔凤歧再次转变话题说:“药补不如食补!李玉福同志你要加强营养多吃饭,争取战胜疾病早日康复。”

李玉福轻轻点头,示意儿子拿筷子。父亲默然接受了这份外餐,李秀柱备感欣慰。这可能跟崔凤歧书记在场有关吧,毕竟老工人最听党的话。

“人老啦!我只能投靠独生子,明天坐飞机去新加坡,今天跑来看看你……”崔凤歧有些动情地说,“我准备编写《华北电机厂史》,人物谱里不会遗漏你李玉福的!”

“我是个干活儿的电焊工,您就不要写我了。”李玉福扬了扬手说,“既然明天您去外国,那就在这儿吃顿饭吧,我儿子买了外面的套餐呢。”

“啊……”崔凤歧怔了怔,随即精神振奋说,“好啊好啊,这顿饭就算你给我饯行,以后有啥事给我打电话,等你病好了到新加坡旅游,我带你去牛车水逛逛!”

不擅交际的老电焊工突然挽留来访者吃饭,这令儿子又惊又喜,立即打开病床前的折叠餐桌,依次摆好餐盒:清炒鸡丝、香菇油菜、八珍豆腐、番茄蛋花汤、大米饭。他感觉主食不够两人吃,便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那包烤馍片。

崔凤歧接过烤馍片笑着说:“这是我陕西家乡面食,很久没有吃到啦。”

“那烤馍片你多吃,这大米饭归我。”李玉福露出鲜见的笑容说,“今天咱俩跟这儿吃饭,我怎么觉着还是在华北电机厂呢。”

“这就叫穿越时光隧道,让咱俩回到华北电机厂。”满头白发的崔凤歧说着时髦词语。

似乎受到父亲情绪感染,李秀柱助兴说前天遇到田铭了。崔凤歧嚼着香脆的烤馍片打听田铭是谁。

“田铭现在在金环花园物业公司做维修工,他爸是原先华北电机厂精工车间的田保松。”

“噢……”李玉福听罢轻咳两声说,“人家田保松是全厂技术尖子,也有好几项技术革新成果呢。”

“你也是技术尖子嘛,田保松遇事喜欢争先,经常跟厂领导取得联系。不过我倒欣赏你这种作风,任劳任怨不计得失,最能代表华北电机厂工人阶级精神风貌。”崔凤歧说着双手捧起那碗番茄蛋花汤,稳稳递给李玉福。

“您过奖了崔书记,我这人啥也代表不了,非要我代表呢,就代表手里那把电焊钳吧……”

“如今有了氩弧焊、电渣焊这类新技术,可是代表工人阶级的光荣传统不能丢。”崔凤歧嚼着烤馍片,好像满口生香,“你那几把老焊钳应该送进工业博物馆,永久收藏!”

李玉福缓缓放下筷子,冲着崔凤歧拱了拱手,算是无言的感谢。

吃过这顿午饭,老书记和老工人拉了拉手,道了道别,谁也没再说话。李秀柱将客人送到电梯门前,连声致谢。崔凤歧表情严肃说:“你爸得了这种病就要想得开,首先争取五年存活率,人家田保松不就闯过来了。”

李秀柱用力点头说:“祝您明天平安到达新加坡,我希望我爸治好病去您那儿旅游。”

送走这位老领导,快步返回病房,李秀柱没想到父亲张口评论道:“崔凤歧变化不小,他当党委书记时没跟我说过几句话,今天怎么变成话匣子啦?好像把下辈子的话都说了。”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李秀柱随声附和,认为父亲今天话也不少。

“是啊,到了新加坡崔书记找谁说话呢?想要聊天只能往国内打电话,只要他儿子有钱交得起电话费就行……”李玉福想象着崔凤歧移居国外的生活景况。

李秀柱听着这番念叨,感觉父亲思路清晰、词语贴切,看来他老人家原本健谈,却在厂里少言寡语得了“骆驼李”外号。这种反差实在太大了。

一时琢磨不透,儿子陪父亲下床在楼道里遛了遛,返回病房给父亲按摩双腿双脚,说总躺着肌肉萎缩。李玉福忽然轻声问儿子:“咱们华北电机厂的地皮就是卖给新加坡开发商的吧?”

李秀柱随声回答:“是啊,新加坡地产商开发金环花园楼盘,一期开盘每平方米三万八千元,现在涨到五万多元了。”

李玉福听了没吭声,好像重新成为少言寡语的人。李秀柱趁机试探道:“您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吧,听说那边有新疗法效果不错呢。”

“我这病转到第六十六人民医院也不好治,咱们就不要折腾人家大夫了。”

第六十六人民医院?折腾人家大夫?李秀柱再次领略父亲的口才。这真是个内秀的老工人,要么不张嘴说话,张嘴说话就这么生动。

儿子参不透父亲的心思,便没有提及伽马刀治疗,也没提及半夜接到知我外号者的东莞神秘电话。

大活人戳在马路边等候出租车,李秀柱趁机打着腹稿,就跟人体雕像会喘气儿似的。之后他打车来到金水广告公司递交辞职报告,张嘴从肚子里掏出腹稿说:“这次辞职是要全力照顾身患癌症的父亲,我保证不是恶意跳槽另攀高枝。”

金水广告公司老板是个年轻的“九〇后”,颇为欧式地摊开双手表示同情,然后耸了耸肩问道:“老李你辞掉工作没有薪水吃什么?”

李秀柱竟然鬼使神差答出两个字:“肉糜。”

这就是李秀柱为人怪异的地方,连他自己都说不准何时何地嘴里会迸出这类很不靠谱的词语,因此大龄剩男便显得更不靠谱了。此时直抒胸臆说出“肉糜”二字,令年轻的公司老板不知所云,只好提醒他少吃肉类避免增高胆固醇,注意补充蔬菜和水果。李秀柱听罢点头笑了。他从小笑容就像父亲,规模不大纹理清浅,味道微苦略有回甘。

走进自己的“奥飞斯”位置将文案材料归置利落,把能送出的家伙什儿送给同事,道了声谢谢说了声拜拜,一如既往乘坐电梯下楼,意外遇到公司外勤小包,这小伙子表情神秘地报料:“老李,有情况!戴少卿那本回忆录是盗版的,外边有人举报啦。”

李秀柱记忆有些模糊,好像年初经手做过这册图书首发式的文案,当时宣传力度挺大的。此时图书盗版的消息已然与己无关,他心无波澜地走出写字楼大厅,咽了口唾沫润湿着用过的腹稿。

他不由想起当年跳槽离开华北电机厂,心情也是这样清静寡淡,就跟出差结束从旅馆退房似的,裤兜里结算的薪水好像旅馆退房的押金。这样想着嘴角又露出味道微苦的笑意。他决定节省费用不打车,信步走到那家婚姻介绍所门前刷了辆共享单车。他曾是这家婚介所的注册会员,因没有及时续交会费被踢出婚介所电脑系统。好在他并不想继续相亲,集中精力伺候生病的父亲。人家崔凤歧书记说得对,首先争取五年存活期,这才是头等大事。

父亲身患肺癌让儿子感到命运不公,为什么霉运偏偏落到这位老电焊工头上?记得父亲参加全市电焊工技能大赛输给锅炉厂的王世忠没能夺得金牌,便觉得这辈子愧对华北电机厂,好久抬不起头来。那一代老工人就是这样克勤克俭。所以人们说骆驼李若真是头骆驼,他会觉得自己对不起沙漠的。

骑着共享单车来到城市商业银行门前,下车掏出借记卡从自动柜员机里取出五千元钞票。每逢交纳住院押金父亲都要求儿子使用现金,好像只有钞票才是真金白银,凡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均不牢靠,包括银行卡。

父亲是华北电机厂大工匠,儿子只是个普通青工;父亲身高一米八二,儿子只有一米七五;父亲生肖属鼠却得到“骆驼李”外号,一跃成为大型动物,儿子同样生肖属鼠却得了“孙子”外号,不仅属于小型啮齿动物还降低辈分。这就使得李秀柱时不时感到自卑,既然难以继承父亲手里那柄焊钳,只得改行跳槽了。

平时儿子对父亲言听计从,却不觉得自己是个孝子。“孝子”已然成为古老词语,如今流行“不明觉厉”和“普大喜奔”的新人类词语。有时说到“孝子”甚至被误以为谁家筹办丧事呢。

李秀柱把五千块钱揣进怀里,左顾右盼确认周边安全,又骑上共享单车了。一路上想起母亲。家里的存款据说是母亲从外祖父那里继承的,为此母亲生前保密多年。他到公司辞职时跟年轻的“九〇后”老板说回家吃肉糜,那确实吃得起的。这要感激远在天堂的母亲荫护,给家里留了保底的钱款。不过他的所谓“肉糜”大者不过铁板烧,小者肉夹馍而已。一个生肖属鼠的“八〇后”剩男,你还想吃天鹅肉啊。

走进家门首先脱皮鞋换拖鞋,然后洗手擦脸漱口,这套规定动作从小养成习惯。进家洗手擦脸实属常情,然而母亲生前特意强调进门漱口,仿佛外边空气太咸,漱漱口赢得清淡爽利。母亲去世后儿子全盘守制不曾改变——这就是非典型“八〇后”的典型生活细节。然而不知这习惯跟几次相亲失败是否有关。

习惯性完成全套规定动作,干干净净走进厨房操持晚饭。浇汁鸡蛋羹、咸肉炒蚕豆瓣、虾油黄瓜拌豆皮、肉丝紫菜汤,主食两个全麦粉小花卷。依照母亲遗留的手写本家庭菜谱,他努力做出父亲依赖的味道。当然,盐还是要放的——母亲留下带有刻度的小勺子。

蒸好了鸡蛋羹浇些酱汁,装瓶保温。母亲手写本家庭菜谱里的自家酱汁味道独特,这肯定来自外祖父的私家秘方,毕竟工商业家族生活追求美味。他这样寻思着打开微波炉烘热全麦粉小花卷,猛然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春梦,便忙里偷闲拿起手机调出“解梦大全”软件输入“梦见女士”四字,这时两个小花卷加热完毕,他伸出目光瞥见手机里“解梦大全”给出的全部答案,第三条这样解释:

梦见风骚女子表示你有狡猾的敌人需要去征服。

我有狡猾的敌人需要去征服?李秀柱下意识环视左右,仿佛敌人已经临近。用鸡翅木夹子将全麦粉小花卷夹进保温盒里,他认真思索起来。

那么谁是狡猾的敌人呢?他烧水焯熟豆皮,这样消除豆腥味儿。母亲手写本家庭菜谱里的凉拌菜,这道虾油黄瓜拌豆皮是父亲爱吃的开胃菜。

一瞬间脑海里天光大亮。噢,那个狡猾的敌人就是父亲的肺癌啊!这些天我不是在跟它战斗吗?看来我要征服对方难度不小。

不知道父亲对战胜病魔有没有信心,他老人家自从住进双人间病房接受治疗,就跟参加焊接技术讲习班似的,满脑子全是工厂往事,技术革新、生产挖潜什么的,从来不过问自己病情。这是有意回避还是无所用心?年轻人猜不透老辈人的心思。

李秀柱想起同辈人田铭——感谢这家伙提供伽马刀治疗的信息。田铭他爸田保松不是把瘤子治小了吗?所以我爸也能得救,我就指望伽马刀创造奇迹了。

他认真按照母亲遗留的家庭菜谱给父亲做好晚餐,拎起保温箱走出小区坐进出租车里,摁亮手机调出“解梦大全”再次找到“梦见风骚女子”条目,聚精会神读到这样的文字:

起梦时间为深夜,时值夏季六月,五行为午火,午火炎炎正升,六阳气逐一阴生,故此梦应验率大约百分之四十三,应验时间大约十日内外。

如果说狡猾的敌人就是我爸的肺癌,那么伽马刀治疗我爸肺癌的成功率大约是百分之四十三吗?这比例不低啊!但是十天期限比较紧张的。

他的内心渐渐冷静下来,认为这种解梦话术可信可不信,但是第六人民医院的伽马刀还是要相信的。人家纪国镇教授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他的伽马刀属于国内放射治疗新技术。人要活着就要相信科学,人要活命就要信服伽马刀。我得尽快安排父亲转院不能拖延了。

下了出租车跑进医院大门快步赶到病房,儿子伺候父亲吃晚饭。似乎咸肉炒蚕豆瓣和虾油黄瓜拌豆皮唤起父亲的情思,他老人家略显遗憾地说:“你妈妈走得太早,她没赶上医疗高科技时代。”

这句话令李秀柱兴奋起来。我还没跟父亲提起伽马刀,他主动谈到医疗高科技时代,这就叫父子心有灵犀吧。于是李秀柱趁机说起伽马刀疗法,把纪国镇教授的治疗原理讲给父亲听。

“这种伽马射线特别厉害,用不好容易伤人呢。不过伽马刀是光束定位照射治疗,它好比战场上狙击手精准射击,光杀敌人不伤老百姓,转害为利了……”

邻床病友受到感动说:“这儿子想方设法给老爸治病,多孝顺啊!”

李秀柱受到病房舆论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只见李玉福忽地起身离开病床,迈开大步走出病房直奔电梯间。李秀柱慌忙跟随跑进电梯,满脸迷惑抬头望着父亲。

李玉福身材瘦高,在电梯里衬得儿子矮了。如今“八〇后”们身高普遍超过父辈,李秀柱恰恰例外,母亲的生命基因让他成为这代人的“个别现象”。

父子俩走出电梯来到住院部小花园。李玉福不停地挪动双脚,情绪异常烦躁。李秀柱尝试着自我批评道:“我就想转院用伽马刀给您治病,没想到惹您起急了。”

“秀柱,这事儿我不能不起急!”李玉福猛然提高嗓门,惊动了灯影儿里打太极拳的老头儿。

“我老啦,好多事情不记得了,听你说起伽马刀治病力道很强,一句话把我点醒了,这让我想起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那玩意儿要是放出射线来,人命关天啊!”

“伽马射线探伤仪放出射线伤人……”李秀柱不解地问道,“您这话从哪儿说起?”

李玉福沉浸往事说道:“那年援助巴基斯坦的发电机组,时间紧任务重,我两天两夜连轴转,把水轮机座环和受油器的关键部件焊接好了,六十八道焊口连接起来足有上百米。凡是援外产品都是政治任务,绝对不能有微观缺陷!厂里调来伽马射线探伤仪,反复检测所有焊口全部合格,厂领导夸赞我是靠得住信得过的大工匠……”

“您肯定是靠得住信得过的大工匠!”李秀柱急于得知下文,朝父亲竖起大拇指。

“那场生产大会战顺利完成,他们说这台伽马射线探伤仪是老型号旧设备,把它折旧埋了吧。我急着参加全市技术标兵表彰大会,就没跟着动铁锨挖大坑……”

太极拳老头儿大声插言道:“敢情你还是全市技术标兵?老光荣啦!”

李秀柱对太极拳老头儿说:“您不要掺和了好不好?当年我爸还差点评上市级劳模呢。”

“这劳模评上跟不评上,那可大不一样啊。”太极拳老头儿颇有感慨。

李玉福只好走出住院部小花园,扭头对身后的儿子说:“人老了就是话多,你不要跟那老头儿抬杠。”

儿子连连点头表示听从。父亲继续回忆道:“那次生产大会战副总指挥是崔凤歧,他也同意把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报了折旧。你知道只要生产设备报了折旧,那费用就能够直接摊入生产成本了……”

李秀柱认真听着,感觉父亲说话谁都听得明白。

李玉福压低嗓门说:“当初以为那是工厂后墙的荒地,说埋就埋了,可是那玩意儿要是放出射线,让人看不见摸不着啊!它可比埋个定时炸弹危险多了吧?”

“咱们华北电机厂没了,从前工业厂区变成民用住宅,这都老皇历了,您就别操这份儿闲心了。”李秀柱不认为事态严重到埋了定时炸弹的程度。

“华北电机厂是没了,可是华北电机厂老工人还在啊!我既然想起这码事儿,就不能扭脸躲着走。”李玉福说着起了火气,“你说我操这份儿闲心,这是胡说八道不负责任!”

父亲这几句话仿佛闪烁着电焊弧光。儿子从未见过他老人家如此激动。早先那位沉默寡言的骆驼李,今天有了脾气。

李玉福满脸迫切表情说:“华北电机厂变成金环花园小区,从前上班下班的工人,如今换成常年住家的百姓,那伽马射线不是更危险了吗?咱们要赶紧把这事儿解决了。”

“您先转到第六人民医院用伽马刀治病,”李秀柱神色凝重说,“我抓紧寻找埋藏伽马射线探伤仪的地点,咱们两条腿走路行吗?”

骆驼李使劲儿摇头说:“不行!那天崔凤歧说不能把肉埋在饭里,今天我说不能把祸害埋在地里。咱们就要抓紧解决不再拖延,只争朝夕吧。”

父亲居然引用“只争朝夕”这个词,满脸毋庸置疑的表情。这再次令李秀柱感到父亲有些陌生。人老了,变了。父亲不是骆驼李了,可能从来就不是。

“森林着火还有自己熄灭的时候呢。那台探伤仪这么多年埋在地下力道衰减,它不具备伤人的能力了吧。”李秀柱试图缓解危机气氛。

“秀柱啊,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玉福缓和语气说,“你看同样都是伽马射线,它在医院里搞成伽马刀就能治病救人,它埋在地下散发射线就会祸害百姓,从前车间班组学哲学管这叫一分为二。”

父亲已然引用哲学说话,可见信念坚定。李秀柱点头问道:“那么您还记得埋那玩意儿的地点吗?”

“应当离工厂后墙不远,大约往农药厂方向吧……”李玉福眯起骆驼式眼睛回忆说,“那时工人真有干劲儿!生产大会战好几天不回家,生生把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用得都折旧了。”

李秀柱已经懂了,那时候国有企业工艺设备逐年折旧,最终直接摊入生产成本,不列入设备更新资金。父亲多年养成为公家精打细算的习惯,至今不改。今后也改不了。

走进被称为“城市幸福生活名片”的金环花园小区拱形大门,李秀柱想起“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诗句。是啊,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是座国有大企业。如今华北电机厂没了,人的记忆也无所依附。年轻人光知道这里是商品住宅小区,一平方米五六万元。

他礼貌地向小区保安打听售楼处,对方摇头说房子早卖光了,如今只能寻二手的。朝着小区深处走去,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外号,他扭头看见小树林里走出个满头银发、身材微胖的女士,嗓音特别响亮,大体属于人类里的喜鹊。

“这些年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谢天谢地今儿遇见啦!你三十大几了还单着呢?可惜你母亲走得太早,没人操心你的婚姻大事……”

李秀柱想不起来这位热心老阿姨是谁,就尴尬地笑了笑。

“我是你妈妈的同事杜玉雯!你小子忘啦?”这位老阿姨上前自我介绍说,“我跟你妈妈同在工艺科晒图室上班。你妈妈大家闺秀,浑身都是优点,就一个缺点——不怎么会做饭!”

李秀柱茫然望着杜玉雯说:“您是不是认错人啦?我妈妈是章洁清,她会做饭啊。”

“孙子,你妈妈当然是章洁清,错了包换!我不是说你妈妈不会做饭,我是说你妈妈做饭清淡寡味不好吃!哎哎,无论多优秀的女人也有短板,你妈妈有你姥爷留下的私家菜谱,她就是弄不出味道来……”

“可是,我爸爸常年从家带饭菜上班啊……”李秀柱停住话语思忖着,满脸狐疑。

杜玉雯更换话题说:“你爸爸可是个技术尖子啊,华北电机厂没人不知道骆驼李!那年连夜抢修锅炉房,他骑在管道上烧电焊立了大功……哎哎!我就是想给你介绍对象,原先浸漆车间的江丽你知道吧?她白净苖条,没有婚史,今年三十六七岁,你俩要是结了婚还能生养,女人过了四十岁生孩子就高危啦!”

李秀柱被杜玉雯的连珠炮打得发蒙,一时不知如何抵挡,只得打听金环花园售楼处在哪儿。杜玉雯抬手指向远处紫色小楼说:“从前那儿是售楼处,现今给物业维修部占了,你赶紧去问问吧!哎哎,你若有意跟江丽见面就到家找我!我住13 号楼 1 门 703。哎哎!你爸爸没续后老伴儿吧?我手里还有几个老年妇女,干脆把你们爷儿俩同时解决了吧……”

说了声“谢谢杜阿姨”,李秀柱扭身逃离这位“业余红娘”的强大气场,快步走向那幢紫色小楼。

金环物业公司维修部大门紧闭,有个窗口挂着“水电维修登记处”牌子。李秀柱凑近窗前喊了声“师傅”,里边无人应答好像连“徒弟”都没有。他只得后退两步看到大墙上画着金环花园小区规划图,立即惊喜地笑了。这次笑容并不微苦,咽口唾沫感觉回甘。

这满墙的规划图被时光侵蚀得色彩斑驳,依然能够俯瞰金环花园小区全景,近乎一览无余。他连忙掏出手机录制视频,并大声给父亲配着画外音说:“爸爸,您看这就是华北电机厂变成的金环花园小区,有楼盘、绿地、假山、水池、道路……总共六十九座住宅楼,东边有个网球场,西边有座小喷泉,零星分布八处小型停车场、健身馆、幼儿园,还有大片中央绿地,看着挺宽敞的。噢,还有便利店呢……”

李秀柱临时改成普通话解说:“爸爸,您看您看,这儿保留了华北电机厂大烟囱,他们给装饰成了通天塔了。这通天塔是外国神话传说中的,老天爷故意让谁跟谁说话都听不懂,所以人们要学外语……”

这时维修部窗口露出田铭的脑袋瓜儿,嘴角叼着烟卷儿说:“喂喂,你这儿自导自演拍纪录片呢?我们可要收你场地费的!”

李秀柱拍好视频收起手机说:“这金环花园小区规划图太重要了,我爸看过这视频就会唤醒记忆寻找线索的。”

“你爸要寻什么线索?”田铭说着攀爬窗台跳了出来,这让李秀柱觉得金环花园物业公司管理松懈混乱,当年华北电机厂安全生产管理严格,绝不允许随意攀爬窗台。

田铭全身浅蓝色休闲装,脚穿白色旅游鞋,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好像要出国观光。

“今天是我爸六十八岁大寿!我预订冠春园大饭庄四桌生日宴,两桌来宾,两桌家人!俗话说大病不死,必有后福,我办祝寿宴是给我爸祈福增寿呢!”

李秀柱暗暗羡慕田铭,他爸用伽马刀把瘤子治小了,今天过六十八岁大寿。当然我爸也要用伽马刀治疗,也要把瘤子治小了,我爸明年七十岁大寿也要摆几桌酒席。

田铭听懂李秀柱的来意,笑嘻嘻拍拍他肩头说:“伽马射线探伤仪那破玩意儿不会永久散发射线,这些年埋地里早就乏啦!我看你这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找事儿,你想大海捞针就捞吧!”

李秀柱被田铭说得有些疑惑:“你说那射线早就乏了,可是科学家说物质不灭嘛。”

“什么物质不灭!你别说那台破探伤仪了,就连华北电机厂都没了。”

“你不是说过双脚仍然踏在华北电机厂土地上,”李秀柱固执地反问,“今儿怎么又说华北电机厂没了呢?”

“好啦好啦,你就跟这儿物质不灭吧,我要安排我爸寿宴菜谱去啦!现在人们养生少盐不吃咸,我选择冠春园的淮扬菜很清淡的。”

田铭三步并作两步窜走了。这让李秀柱想起母亲的家乡淮扬地区,那边饮食习惯清淡,可是北方这边夏天高温作业,工厂里电焊工出汗过多,吃饭口味偏咸的。

这样寻思着走出金环花园小区,他回头望着工厂烟囱改造的通天塔寻思着,田铭这家伙说我是大海捞针,我就以这座塔为基点吧。

骑着共享单车赶回家里给父亲操持午饭,翻开母亲遗留人间的手写本家庭菜谱,先后烧出海米炒油菜和里脊烧笋丝,打开冰箱找出主食冷冻银丝卷,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沏了个菜蔬芙蓉汤,父亲的午饭齐活了。

杜玉雯阿姨说母亲做饭清淡寡味不好吃,可是父亲常年携带家里饭菜上班。李秀柱再度疑惑起来,反复打量母亲的手写本家庭菜谱,比如腊肉炒蒜薹,比如肉圆烩冬瓜,比如肉丝煸豆角,这些都是家庭经济状况明显好转的大众菜品,已经远离“瓜菜代”年代。李秀柱小时候跟奶奶生活,记忆里缺少母亲下厨做饭的情景。

一路乘坐出租车,准时准点把午饭送到父亲嘴里,然后试探着询问饭菜味道怎样。李玉福嗯嗯了两声,等于回答儿子了。

“那时候您从家里带饭上班,我妈做饭挺好吃吧?”儿子考古似的探问。

“你妈做饭挺好吃的。”李玉福适时做了应答,“有时厂里加班买个馒头垫巴垫巴,我还是乐意吃家里饭菜的。”

不知为什么李秀柱颇为感慨:“爸爸,您这辈子挺不容易的……”

李玉福任凭儿子感慨,低头吃饭不吭声。

伺候父亲吃过午饭,李秀柱打开手机为父亲展示金环花园小区规划图,着重介绍那座大烟囱改造的通天塔。

李玉福看过视频思考着说:“这是现今金环花园小区规划图,你还要找到过去华北电机厂规划图,用两张规划图对比着,一步步寻找埋那玩意儿的地点。”

父亲把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当作头等大事,好像肺癌都不重要了。

李秀柱尝试变通说:“您从来都遵守组织纪律,这件事儿要跟上面汇报吧?”

“华北电机厂都没了,你说这事儿跟谁汇报呢?咱们自己能办的事情,就不给组织添麻烦,一声不吭解决就是了。”

既然大工匠决定不言声,儿子只得接受“孤军奋战”的重任。他跟父亲提起治病话题说:“那玩意儿埋在地下不是三天五晌伙就能找到的,您先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吧,抓紧时间用伽马刀治疗……”

“我的病没有那么严重。”李玉福语气坚定说,“先把伽马射线探伤仪解决了,这样既对得起过去的华北电机厂,也对现今的金环花园小区有了交代,就是我死也安心了。”

李秀柱知道遇到这种裉节儿,没人能够说服父亲的,除非让母亲人间复活。他想起母亲禁不住问道:“爸爸,您最爱吃我妈做的哪道菜?我学着给您做。”

“噢,你妈妈做菜不爱放盐,她们南方人口味清淡……”李玉福总体概括答道,并不涉及具体问题。

李秀柱想起有年夏天中午,外号“骆驼李”的大工匠放下电焊钳摘下电焊面罩,脱掉汗水湿透的帆布工作服,光着膀子躲到车间角落里蘸着酱油吃饺子的场景。

他记得父亲那双筷子是临时找的两根不锈钢焊条,手里闪烁着银色光泽……

李秀柱来到科技数码店,把金环花园小区规划图的照片放大打印成彩图,还是感觉清晰度稍差。记得父亲说过光凭这张金环花园小区规划图不成,还要对照从前华北电机厂的规划图,拿着两张图纸对照定位,然后展开寻找。想起以前看过的科幻小说,主人公佩戴神奇眼镜望穿地表,哪儿有油层、哪儿有煤矿、哪儿有气岩,看得一清二楚,省了钻机勘探。

科幻小说就是用来鼓舞人类前进的。李秀柱目光里有了几分亮色。他拨通 114 查号台询问北青区档案馆的电话号码,连续拨打几次没人接听,嘴里嘟哝着“出师不利”随手再拨,电话竟然通了。于是好似佩戴了科幻眼镜,他要隔空遥望对方。

有过文案工作经历,他事先拟好腹稿自报家门,包括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然后提出查询当年华北电机厂规划图,以便寻找埋藏地下的工业遗物……

对方听到他自报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电话里稍微沉默,突然传出震耳的女声:“喂喂!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那次会面之后我跟婚介所明确表态,我对你没有眼缘,请从备选男士名单里把你删除,你怎么又联系我呢?”

李秀柱顿时蒙了顶,不知遭遇了哪路兵马埋伏,说话结巴起来,嘴里迸出大量顿号。

“您、您说话我不明白,我、我打的是正常电话,请问,您这儿是北青区档案馆吗?”

“我这儿当然是北青区档案馆,但我首先是齐红玲!我只跟你相过一次亲,走出咖啡厅就形同陌路了。我让婚介所不再关联,今天你却以查找工厂图纸名义私自打来电话!”

齐红玲?李秀柱极力回忆着,当初婚介所安排过四次相亲,每次都是“一轮游”没有续集,倒是有个小眼睛短头发单身女士,胖乎乎的,他忘了名字。另外三位女士统统不记得模样了。

这样想着他大声解释说:“我从 114 查询台问到您这个号码,打电话想寻找当年华北电机厂规划图,我对天发誓打电话不是要跟您搞对象,再者说我真的想不起您是谁……”

一番话换来静默,仿佛电话里那位名叫齐红玲的女士消失了。李秀柱轻轻喂了两声说:“实在不好意思,给您造成这么大误会。”

电话里终于传出齐红玲的声音说:“你要查找工矿企业规划图,那么请提前预约时间,到时候带着身份证来大厅窗口登记,预交复印资料费二十元,多退少补。”

“我预约明天上午九点钟可以吗?”李秀柱得到确认,连声致谢说,“对不起,我真的记不起您了,不过现在我记住了预约明天上午九点钟。”

电话里名叫齐红玲的女士问他还有没有其他业务要办,李秀柱连忙说没有了。对方挂断了电话。

齐、红、玲?她说在咖啡厅见过面,我怎么没印象呢?天啊!会不会有个跟我同名同姓的单身男士跟她相过亲?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就这样我在电话里跟她撞上了。

不论巧不巧,人家记住“李秀柱”这个名字,说明齐红玲女士是个好脑筋,她应该去大公司搞财务才是。明天我去北青区档案馆要是见到她,当面说声谢谢吧。

近午时分赶往医院给父亲送饭,中途路过那家婚介所,他看到门店改为月子会所。从婚姻中介一步跨到分娩生孩子,这倒是符合与时俱进的逻辑。

李秀柱匆匆来到病房伺候父亲吃过午饭,感觉他老人家身体状况没有明显恶化,便越发期待他早日接受伽马刀治疗。李玉福则告诉儿子肉丝炒豆角味道不错,不咸不淡正合口味。

“咸中有味淡中香,以前咱们工厂食堂就有这个菜品。”李秀柱转而告诉父亲,他明天去北青区档案馆复印华北电机厂规划图。

李玉福耸了耸骆驼鼻子说:“按理说崔凤歧应该知道当年埋伽马射线探伤仪这码事儿,可惜他没留下新加坡电话号码,这事儿咱自力更生吧……”

“您把心搁肚子里吧,无论漫天撒网还是大海捞针,我都要百分之百努力!”李秀柱好似小徒弟向大工匠表决心,“到时候您要转到第六人民医院治疗伽马刀啊!”

“你把伽马射线探伤仪妥善处理好,”李玉福仰起高颧骨的脸颊说,“那样我心里就安稳了。”

一个身材小巧的女护士走进病房说:“25 床电解质化验报告出来了,你血钠浓度 128mmol/L,低钠,要补浓盐水,饮食也要吃得咸些。”

听女护士说低钠,李秀柱低声问父亲:“您还记得工艺科晒图室的杜玉雯吗?杜阿姨说我妈妈做饭清淡寡味不好吃……”

李玉福摇摇头说:“你妈妈是南方人,杜玉雯是东北人,一个爱吃米,一个爱吃面;一个爱吃淡,一个爱吃咸,这不是会不会做饭的问题……”

“电焊工高温作业出汗太多,您过去吃得过于清淡。现在我给您做饭有意偏咸,人家护士说您要补钠呢。”李秀柱觉得父亲大半辈子少盐寡咸不吭声,真对得起“骆驼李”的外号。

想起半夜东莞打来的电话,李秀柱做出随便问问的样子说:“前些年咱厂不少人去东莞那边打工,那里头有您特别熟悉的吗?”

“那里头有好几个技术尖子,车钳铣刨大工匠。”李玉福闭目养神说道,“其实东莞那边也聘请我了,高级技术顾问薪水不低。你妈妈说那是给资本家干活儿,坚决不同意我去……”

“我妈妈?我妈妈的父亲从前不就是资本家吗?”

“对,你姥爷名叫章守才,他信奉实业救国,创办了宏达电器厂。”李玉福睁开眼睛说,“后来公私合营划进华北电机厂,所以你妈妈不让我去东莞给私企老板打工。”

李秀柱更加觉得父亲这辈子不容易,电焊工出大力流大汗,还吃得那么清淡寡味。后来要去东莞那边显示大工匠风采,母亲硬是不让去。这样想着恨不得立即送父亲去第六人民医院,赶紧用伽马刀把瘤子治小了,然后为父亲举办寿宴。不是摆四桌而是摆六桌,超过田铭他爸田保松的寿宴规模。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是个传统型“八〇后”,即使蜕变也还是信奉“六六大顺”的。

一连几天来到金环花园小区,李秀柱蹲在中央绿地边缘,铺开华北电机厂规划图和金环花园小区规划图,反复对照仔细估算,寻找埋有伽马射线探伤仪的地点。

唉!我若不找到那玩意儿,我爸肯定过意不去,那就拖延治病呗。李秀柱内心有些焦虑,扭头望着中央绿地里的汉白玉雕像。这尊雕像显然没有全部完工,但是大体可以看出工人形象:头戴柳条安全帽,左手紧握尖嘴锤,右手撩起护目镜,仿佛将目光投向远方。李秀柱毕竟当过工人,这尊属于半拉子工程的雕像令他感到亲切,于是情不自禁跟这位“石头工人”说起话来,这样缓解着内心压力。

“我爸说埋那玩意儿的地点临近工厂后墙,坐标偏西朝着农药厂方向,往东边是当年废弃的火车道,往南边就是现在的通天塔。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它放出的射线好比武侠小说里的绝命暗器,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更觉不出,无形之中把人伤了?好在这些年没听说金环花园小区有居民遭受射线伤害得了白血病。那么我争取尽快找到它吧,了却我爸这份心思……”

毕竟属于名副其实的汉白玉,这尊石头工人静静听着,一语不发。李秀柱转而聚精会神对照这两张图纸,一会儿鸟瞰华北电机厂,好似凌空飞翔;一会儿透视金环花园小区,仿佛地下掘进。就这样他不断穿越时空,幻想化身电视剧《封神榜》里的土行孙,纵身遁形地层深处,顺利找到那台锈迹斑斑的伽马射线探伤仪,然后跑去向父亲报喜……

很久不曾体验幻想的美妙,全然不觉沉浸其间尽情享受着。这时小树林那边有人呼唤他外号孙子。

“哎哎!这儿又不是四川三星堆,既探不出青铜器也找不到大象牙,你摆弄这两张破图纸跟谁相面呢?”

李秀柱被这喊叫声从幻想世界里拔将出来,抬头望着突然出现的杜玉雯阿姨。

杜玉雯拍了拍大腿说:“天啊,怪不得你不积极搞对象,敢情满门心思在这地界儿寻宝呢。这些天我倒是听人说过,古董文物现在挺值钱呢,有些人发了大财。”

从小接受家庭教育,见到长辈要站立说话,李秀柱连忙起身解释:“杜阿姨,我要找的那玩意儿比您说的古董文物还要重要!您说我能不投入吗?”

杜玉雯显然理解有误,瞪大眼睛问道:“你果真来这儿寻宝啊?当心倒腾文物古董出事儿!从前你妈妈跟我说过,你姥爷就喜欢收藏那些玩意儿,肯下血本呢。”

李秀柱耐心解释说:“我是形容伽马射线探伤仪是宝贝,那玩意儿能探到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微观瑕疵,三百毫米厚的钢板都能看透……”

“噢,当初埋了宝贝现今要挖出来,这是谁的主意啊?”杜玉雯急着去买菜,说罢转身穿过小树林消失了。这情景令李秀柱感觉有些迷乱,再次想起《封神演义》人物土行孙,伸手掐了掐太阳穴,极力让自己清醒,继续对照这两张没有标明比例尺的图纸。

即便大海捞针也要有基准定位啊,这图纸没有标注比例尺,就无法估算直线距离。李秀柱只好暗暗给自己打气,坚定信心,一定胜利。转念觉得空喊口号不管用,便收起这两张图纸,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草叶子,寻思着回家给父亲操持午饭。

一群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悄悄朝着中央绿地包抄过来。李秀柱不知这是什么阵势,想起那个流行词语:不明觉厉。

“小伙子,你不要走!”为首的是个身高体壮的老头儿,鹰鼻鹞眼尖嘴巴,声音有些沙哑。

李秀柱下意识将两张图纸卷成筒子握在手里,给人的感觉是他拥有武器。

“这几天你在这儿寻摸什么呢?看着鬼鬼祟祟的。”身高体壮鹰鼻鹞眼尖嘴巴的老头儿率先问道。

老实本分的“八〇后”实话实说:“我在这儿估算埋伽马射线探伤仪的地点,可是图纸没有比例尺难以确认方位和距离。”

“好!你态度还算端正。那就继续坦白吧,这是谁雇用你寻找那玩意儿的?”这个老头儿张口质问。

一个身材精瘦的老太婆不甘落后追问道:“我看你老实巴交的样子,一定是幕后有人指使吧?”

李秀柱转身看了看身后那尊尚未完工的汉白玉雕像,表情茫然解释说:“这儿又不是戏台哪儿有幕后啊?再者说我也没受谁的雇用……”

这时人群朝着中央绿地聚拢过来,形成赶庙会似的人圈儿。圈儿大人薄,得看得瞧。李秀柱仿佛成了撂地摆摊的江湖艺人。

“敢情中央绿地里偷偷埋着伽马射线探伤仪伤人,我们居民压根儿不晓得,完全没有知情权!”

“今天总算逮着你小子,逮着了就休想逃避责任!”

“当年为什么要埋呢?现今为什么要挖走呢?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我看这是那些贪官犯了事儿,他们企图掩盖历史真相!”

人们已然形成包围圈,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七嘴八舌抨击着李秀柱。

父亲坚决要把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找出来,这是出于老工人爱厂如家的责任感。可是没想到事情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此时竟然让儿子沦为社会公敌。李秀柱孤立无援接连咽了几口唾沫,一时说不出话来。

身高体壮的老头儿走进人圈子里,一双鹞眼目光炯炯,使劲儿拧开瓶装水润了润嗓子,尖嘴巴演讲开了。

“我们金环花园小区的居民,大多是从前华北电机厂的退休职工,如今华北电机厂没了,我们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谁来保障?这几天听说这里埋了害人的东西,我们就团结起来维护自身权益!有人说伽马射线衰减没有危害了,那么为吗要把那玩意儿挖走呢?这明明是要销毁犯罪证据嘛!”

这老头儿显然提前做好功课,尖嘴巴说得头头是道,薄嘴唇讲得有理有据。李秀柱暗暗叫苦。面对“幕后有人指使”和“销毁犯罪证据”的指责,他感觉已然掉进坑里了,而且这坑还是父亲给自己挖的,即使脚蹬手刨也爬不出来。

“我说这个小伙子,你也不要害怕。”鹰鼻鹞眼尖嘴巴的老头儿语气和缓许多,“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今天就放你走人。”

“您不能扣留我啊!”李秀柱像个准备抢答的小学生。

“这次是不是华北电机厂领导派你来的?他们前些年把工厂地皮卖给新加坡开发商,如今担心自己屁股没擦干净?”

李秀柱感觉自己被弄成法制题材电视剧里的人物,瞪大眼睛望着对方说:“您把情节弄得太复杂了,这次我父亲让我寻找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这跟华北电机厂领导出让工厂地皮有什么关系呢?”

“好哇!你承认你父亲派你来的。看来你能够大义灭亲,那就把问题彻底交代清楚!”那个身材精瘦的老太婆兴奋起来,“你父亲是华北电机厂哪位领导,他叫什么名字?”

李秀柱毫不犹豫答道:“我父亲是华北电机厂高级电焊技师,他叫李玉福。”

“你是李玉福的儿子?”鹰鼻鹞眼尖嘴巴的老头儿满脸疑惑,“这么说伽马射线探伤仪是李玉福埋的,他派你来这儿销毁证据?”

“您根本不了解情况!”李秀柱反驳说,“请不要信口开河好不好?”

鹰鼻鹞眼尖嘴巴老头儿自信地笑了:“你说我信口开河?我刘振岭外号‘刘大辩’!华北电机厂八千九百多名职工,我确实没有当面跟李玉福打过交道,但是听说当年评选劳模他给刷下来了,现在又爆出埋藏伽马射线探伤仪的案情,这更说明他有历史问题嘛!”

李秀柱大声反驳说:“您为吗把埋伽马射线探伤仪说成案情呢?既然您也是华北电机厂老工人,应当懂得实事求是的道理。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不是我父亲埋的,您不要往他身上泼脏水好不好?”

“我往他身上泼脏水?你打电话把你爸叫来,让他现场跟大伙交代清楚,当初埋藏伽马射线探伤仪散发射线危害群众,这事儿到底谁是主谋!”

李秀柱不能容忍父亲受到这种污蔑,猛地爆发喊道:“你凭什么让我爸来跟你交代清楚?你不要指手画脚冒充大尾巴鹰!”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发作,李秀柱反而给自己吓了一跳,倏地住口就跟断了电似的,这模样引发看热闹的人群哄笑。

人群里悄悄挤进来两个男子,一个瘦高,一个矮胖,他们身穿墨绿色野营服装,仿佛来自遥远的塞外牧场。瘦高男子表情沉郁注视着李秀柱。矮胖男子目光瞄着刘大辩,神色冷峻。

刘大辩越发强势说:“你要不打电话把你爸叫来,今天休想离开这儿!”

“对!今天休想离开这里!敢把伽马射线探伤仪埋藏地里害人,这笔旧账要清算的!”

“不要让这小子跑路,赶紧叫小区保安来吧!”

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呼喊声,极力促使事态扩大。

矮胖男子掸了掸墨绿色野营服袖口尘土,大步走到人群形成的包围圈里,目光盯视刘大辩说:“你随意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的,我现在打电话报警,你也休想离开这里!”

“你、你是干什么的?”刘大辩不由朝后退了两步。

“你外号叫‘刘大辩’?好吧,咱们辩论辩论。”身穿墨绿色野营服装的瘦高男子冷笑说,“你聚众滋事破坏社会稳定,以为倚老卖老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性格懦弱的李秀柱仿佛盼到救兵,使劲儿挥舞手里图纸卷筒说:“我要回家给我父亲做饭!我父亲生病等着转院治疗,可是没想到他好心没得好报,还被你们污蔑销毁犯罪证据……”

“哎哎,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老阿姨杜玉雯挤进人群高声说道,“这小伙子原先是咱厂青年电焊工李秀柱,我正要给他介绍对象呢。哎哎,你们不要欺负大龄青年好不好?”

身穿墨绿色野营服装的矮胖男子转向杜玉雯,语调稳重地问道:“这位老阿姨,我们是来调查伽马射线探伤仪的,您熟悉这块中央绿地的情况吗?”

李秀柱趁机拨开人群冲出重围,撒腿跑回家给父亲做饭去了。

“谈不到熟悉不熟悉!”杜玉雯伸脖跷脚望着李秀柱远去的背影笑了,“这小子三十好几啦,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这都怪他妈妈以前管得太严,今天差点把自己淤在这儿。”

刘大辩立即转向杜玉雯:“杜老婆子,你把那小子放跑了,这笔伽马射线旧账要算在你身上!”

“我说刘大辩,即便那破玩意儿埋在地下,这些年也锈成铁疙瘩了。它要是还散发射线你早就死了,还能在这儿寻衅滋事吗?”

杜玉雯意犹未尽撇了撇嘴评论说:“李玉福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非要派他儿子拿着两张破图纸,整天在这儿好像盗墓贼寻宝似的。”

那两个身穿墨绿色野营服装的男子,一起朝着杜玉雯点头,显然表示赞同她的观点。

刘大辩缓了缓力气问道:“你俩到底是干什么的?要是外地人,必须有暂住证的!”

杜玉雯撇着八字脚走进李玉福的病房叫了声“骆驼李”,大大咧咧说道:“听你儿子说你住院了,我就跑来看看你呗,谁让我跟你老婆是科室同事呢!你说章洁清要是活着该多好哇,她不该早早就走了,生生把你扔在沙漠里。”

李玉福望着突然出现的杜玉雯说:“是啊,秀柱他妈妈要是活着该多好啊,你俩还能做伴儿逛市场买便宜东西。”

“我听你说话底气挺足,看来轻易死不了,你争取多活些年吧,不要急着去天堂找你老婆。哎哎,你看你儿子多孝顺,对你言听计从还学会做饭,一日三餐跑医院伺候你,听说他还把自己工作给辞啦!”

杜玉雯说着转向李秀柱:“当年你妈妈就替你抱委屈,好端端小伙子进工厂得了‘孙子’的外号,这多不好听啊。哪个大姑娘愿意跟孙子谈恋爱呢?就这样把你耽误啦!你妈妈不在了,我负责你婚姻大事吧,让章洁清在天堂安心。”

“是啊,我进厂见人先矮三辈儿,总觉得抬不起头来。”李秀柱伺机宣泄内心郁闷说,“杜阿姨,我没招谁惹谁怎么落得这个破外号呢?”

李玉福的骆驼鼻子微微翘了翘,不吭声。

“哎哎!你算问到历史遗留问题了。”杜玉雯啪地拍响大腿说,“那年全厂先进生产者表彰大会,你爸爸登台发言情真意切,说自己十六岁进厂学徒,这么多年工厂把他培养成人,就认为自己就是华北电机厂的儿子……”

“你听我说啊老杜,那讲稿是厂办主任庞占元替我写的,他特意嘱咐念稿要情感饱满、表情激昂……”李玉福打断杜玉雯及时解释着。

杜玉雯拽了拽李秀柱袖口回顾说:“你技校毕业进厂也做了电焊工,工人们就议论开了,既然骆驼李是华北电机厂的儿子,那么儿子的儿子自然是第三代。你就得了‘孙子’这个外号,慢慢流传开了。”

李秀柱听到自己外号来历,一时哭笑不得。

“哎哎,你知道你妈妈的外号吗?她叫‘华北电机厂儿媳妇’!因为你爸爸号称‘华北电机厂的儿子’嘛。”

“我妈外号‘华北电机厂儿媳妇’?”李秀柱惊异地望着父亲,“合着咱家成了华北电机厂的子孙。”

李玉福骆驼鼻子微微翘了翘,还是不吭声。

杜玉雯继续讲解:“没错!你姥爷的宏达电器厂,公私合营划入华北电机厂,宏达电器厂原址就是现今中央绿地那块地界儿,这是你妈妈亲口跟我说的。哎哎,果然你们全家都是华北电机厂的后代哪!”

“我妈妈没跟我说过这些事儿,她光留下那本手写的家庭菜谱……”李秀柱说着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想到该回家给父亲做饭了,表情流露出几分慌张。李玉福仿佛看穿儿子心思,露出极其少见的笑容说:“老杜啊,谢谢你大老远跑来看我,你跟秀柱他妈妈同事多年,我从来没请你吃过饭,今天你留下别走了,我从医院食堂叫两份套餐……”

杜玉雯毫不客气地说:“哎哎,你这老财迷全厂有名,今儿怎么自愿破费了?我可没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您真的要订外餐不吃自家饭菜了?”李秀柱半张着嘴巴望着父亲。

李玉福朝儿子点了点头,转而对杜玉雯解释说:“这两份套餐原本是我跟秀柱的,今儿就算是我替秀柱妈妈请你吧。”说着父亲转向儿子说:“你自己跟食堂另订份套餐吧。从今往后你也不要给我送饭了,我要是不想吃食堂饭菜就叫外卖,反正现在挺方便的。”

“这太好啦!骆驼李不能永远住在章洁清的菜谱里,你自个儿迈腿抬脚走出沙漠就对了。”杜玉雯习惯性地拍响大腿说,“哎哎,你骆驼李请我吃饭?今天这顿套餐太珍贵啦!”

“当然珍贵,一份套餐四十八元呢。”李玉福还是露出所谓老财迷底色。

“您和杜阿姨吃套餐吧,我泡碗方便面就行……”李秀柱切实感到父亲变了,而且变得很彻底——不光同意吃外餐而且乐于请人吃饭。看来医院病房这地方真是神奇,没吃什么药就让人转变了。

临近正午时分,医院食堂餐车送来两份经典套餐。李秀柱打开病床餐桌,小心摆好餐盒。李玉福说:“老杜咱俩吃吧。”杜玉雯挪动屁股跨坐床沿儿上,伸出筷子夹了块黄焖牛肉说:“骆驼李你变得不怎么财迷了,那就抓紧把病治好出院回家,好好跟儿子过日子,可是……”

李玉福居然主动问道:“你可是什么呀?”

“这么高档的套餐千万别糟蹋了,咱们吃完饭再说吧!”杜玉雯不再说话埋头进餐,把李玉福的胃口甩在后边。

李秀柱端起热乎乎的泡面,跟随杜阿姨的进度吃了起来。

“这四十八元套餐不错,够咸。”李玉福边吃边发表评价。

这话让李秀柱想起父亲吃饺子蘸酱油的情景,那是口味清淡的工厂时光,如今恍若隔世了。

大大咧咧的杜玉雯完全不像老年人,风卷残云般把四十八元人民币变成的套餐顺到肚里,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充满干电池似的打开话匣子。

“我说骆驼李,你住院治病闲得难受是吧?非要让你儿子去金环花园小区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就跟勘探古代宝贝似的,这下子让小区居民们得知底细,天啊,敢情地里埋着伽马射线探伤仪啊?一下子炸了锅!”

“秀柱你给我倒杯水吧!”杜玉雯清了清喉咙,拉开长篇大论架势说,“刘大辩带头起事,说遭受地下射线伤害不能容忍,要求物业公司把那破玩意儿挖出来,还要打官司索赔人身损害。吓得人家物业经理跑派出所报了案,可是警察说内部矛盾先调解处理。这些天舆论越传越广,有几个老太婆要来医院找你理论,半路听说你得了肺癌就回去了。”

毕竟工厂出身常年跟电焊弧光打交道,李玉福并未过度惊慌,眯了眯骆驼眼说道:“敢情惹了这么大麻烦,这事儿秀柱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儿子是个大孝子!他怕干扰你治疗呗。”杜玉雯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全然不改媒婆本性补充说,“那几个老太婆里有个叫高富英,我本想把她介绍给你做老伴儿,听说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是你埋的,别人就劝她不要跟害人虫搞对象!”

李秀柱忍耐不住说:“我爸怎么会是害人虫呢?那伽马射线探伤仪压根儿不是我爸动手埋的,当时他赶着去市里开会了。”

“既然不是你爸动手埋的,他就不该让你去寻找!现在自己把事情坐实了,浑身长嘴也辩不清。”杜玉雯迅速变换话题说,“秀柱,你打算跟浸漆车间江丽见面吗?这次人家可没歧视你啊。”

李秀柱听了哭笑不得:“我爸都成了害人虫,您还催我去相亲。”

李玉福不改认真负责的老工人本色,询问这桩麻烦怎么解决。杜玉雯越发抖擞精神说:“金环花园物业经理表态了,他们公司没有资金挖地三尺寻找那破玩意儿,说谁的孩子谁抱,谁的业障谁消。你听明白了吧,骆驼李?”

“我的孩子大了不用抱,我的业障就是肺里的瘤子,消它得用伽马刀……”高级电焊技师认真答道。

杜玉雯急声急语:“事有头,债有主,物业经理要来医院跟你摊牌,让你出钱把伽马射线探伤仪挖出来!我说话你怎么还听不明白?难怪章洁清跟我说过你脑筋太死板呢。”

李玉福听说妻子生前认为自己脑筋死板,反而越发死板地说:“那就抓紧时间找到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咱们把它挖出来处理了,这样大家就放心了。”

李秀柱跟着解释说:“我查过资料伽马射线半衰期五到七年,这么多年没听说有谁得了白血病,说明它衰减无害了……”

李玉福不理睬儿子,耸了耸骆驼鼻子问杜玉雯:“他们要我出多少钱啊?”

杜玉雯颇不专业地估算道:“这工程没有二十万元下不来吧?”

李玉福稳若泰山说:“噢,只要把这桩麻烦解决了,我会使尽全力的。”

“爸爸,土木工程,不可擅动。”儿子忠告父亲说,“首先要请勘察院的人测绘施工图,然后跟施工单位签订合同,调动挖掘机和装载车进驻工地。即便顺利挖出那玩意儿,还要回填土方平整土地,重新种植草皮树木恢复原样,包括那座没有完工的汉白玉雕像,您使尽全力出得起这笔工程款吗?”

杜玉雯哈哈笑了,叫着李秀柱外号说:“孙子!你不用着急上火,这是你爸跟我表决心呢,他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你爸每月退休金才五千多元,除非把自己器官卖了换钱,可是偏偏长了瘤子没人要!”

李玉福竟然被杜玉雯给逗乐了:“是啊,我满大街挂牌子也没人买我的心肝脾肾。”

李秀柱还是给父亲吓住了。谁都知道人称“骆驼李”的老电焊工忠厚老实,从来不说半句大话,此时表态竭尽全力解决这桩扰民难题,可是即便砸锅卖铁也凑不齐这笔钱的。

“孙子,你爸想挖个坑找到伽马射线探伤仪,没想到挖了这么个大坑,那就拿人民币往坑里填吧。”

李玉福不言不语,闭目养神了。李秀柱意识到跟父亲无法沟通,就暗暗憋气。

杜玉雯看到这样场面,偷偷朝孙子挤了挤眼睛,扭转发胖的身子走出病房。李秀柱快步跟了出去。

“今天我来病房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这件事儿跟你爸挑明了,没想到他留我吃了顿饭。哎哎,我看你爸没有从前那么抠门儿了,好像很有底气。”

“杜阿姨您太乐观。”李秀柱满脸忧患说,“我爸再有底气,他也拿不出这笔工程款。”

“你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小伙!”杜玉雯大为感慨说,“即使当初那伽马射线探伤仪是你爸亲手埋的,那也叫职务行为!如今有了纠纷让他们找华北电机厂去,你们爷儿俩用不着承担这份历史责任。”

“可是我爸自愿承担这份责任啊。”李秀柱有些起急。

杜玉雯大声开导说:“华北电机厂地皮变成商品住宅,那就让他们找金环花园小区呗!哎哎,如今像你这样实诚的‘八〇后’太少了,心眼儿实得就跟秤砣似的。我指定要促成你跟江丽的婚姻!让好人终成眷属。”

“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找不到,我爸就不去接受伽马刀治疗。杜阿姨您别让我搞对象了。”

杜玉雯再次拍响大腿说:“你先把对象搞好了再说。你爸爸这辈子委屈自己,你不要学他那样子憋屈自己。”

李秀柱听了这话,感动地点点头。他送杜玉雯进了电梯,匆匆返回病房向父亲转述杜玉雯的观点。李玉福听到“职务行为”四个字,竟然罕见地笑了笑说:“华北电机厂已然没了,咱们自己把这件事儿平息了,省得刘大辩领人闹事儿给政府添麻烦。”

“您认识刘大辩吗?”李秀柱犹犹豫豫说,“他说那年评劳模您给刷下来了……”

“咱们华北电机厂太大了,我没跟刘大辩打过交道,听说他性格耿直爱讲公理。”李玉福不急不躁说道,“这个刘大辩不知内情,那年评选劳模我不是被刷下来的。”

“崔凤歧书记说要把您写进厂史,您应该把这件事情讲清楚,免得人家以为您有什么历史污点。”

“是啊,电焊工夏天出汗太多,我有时就去职工食堂打咸菜汤,那汤免费。可是我从来不买食堂饭票菜票,反倒经常白喝食堂免费咸菜汤,这等于是占公家便宜啊。占了公家便宜的人不配当劳模,我这样认为就去找宋桂池厂长了。”

李秀柱感到非常惊讶,夏天高温作业出汗太多,父亲只好去食堂喝免费咸菜汤,他真是缺盐啊。

李玉福继续回忆说:“宋厂长认为喝免费咸菜汤不属于多吃多占行为,坚持要我评选劳模,最后看我态度实在坚决,他就把劳模评选名额给了田保松。”

李玉福似乎担心儿子不相信咸菜汤的故事:“这事儿你听明白了吗,秀柱?”

“您为吗不让我妈妈把菜做得咸点呢?这样您不用去喝免费咸菜汤,也不会认为自己占公家便宜,那就可以评选劳模了。”

李玉福又露出罕见的笑容:“人活着哪有这么顺溜的?再者说喝咸菜汤不是职务行为,我认为自己还是有些问题的……”

李秀柱觉得父亲实在不可思议,以前喝了免费咸菜汤就坚决推辞评选劳模,如今呢?非要自掏腰包挖出那台难以寻找的伽马射线探伤仪。这个退休老工人的社会责任感太大发了,大发得令人难以做到。

正是下午时分,双人间病房窗台爬满阳光,晒得那盆多肉开了小黄花。李秀柱提拎满兜子水果跨进病房看到父亲病床空空荡荡,感到有些意外。邻床护工说:“你爸跟两个男的下楼去了,那样子要洽谈什么项目。”

那俩男的跟肺癌患者洽谈什么项目?李秀柱顿时想到骗子。近来病房里经常来人推销所谓治疗疑难病症的新疗法和新药物,有病乱投医的癌症患者不慎掉进套路里,最终弄得人财两空。

李秀柱赶紧乘电梯下楼来到住院部小花园,远远望见父亲跟两个男子围坐石桌前。李秀柱首先想到坐石凳让父亲受凉,大步上前便怔住了。这俩人正是曾经给自己解围的男子,只不过墨绿色野营服装换成黑色夹克衫。

李玉福看到儿子来了,一派稳若泰山气度说:“秀柱你也听听吧。”

身材矮胖的男子说:“你好哇小李,今天咱们又见面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厉。”

身材瘦高的男子掸了掸黑色夹克衫上的烟灰说:“那天刘大辩欺人太甚,你没有跟他发生肢体冲突,真是工人阶级好品质啊!你叫我老朱好啦。”

李玉福颔首告诉儿子:“这两位同志要协助咱们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他们愿意提供部分施工费用,争取尽早把这桩麻烦事儿解决了。”

李秀柱惊讶得目光闪亮,随即暗淡。有人愿意出资协助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而且此时活生生就在眼前。他感觉这事儿有些不靠谱。然而,自幼接受家庭教育,家长商讨事情,晚辈只得旁听。尽管早过了而立之年,儿子依然没有而立,遵循母亲遗留的家规,静静旁听不插嘴。

身材瘦高的老朱告诉李玉福,近来经过他们分析论证,确认伽马射线探伤仪埋在中央绿地汉白玉雕像附近。当年开发商规划蓝图里预留的“H地块”就是如今中央绿地,无形中保留着华北电机厂故土,因此埋藏地下的伽马射线探伤仪并未受到触及。

“你们怎么知道伽马射线探伤仪的?”李秀柱忍不住了,大胆打破家规问道,“你们又是怎样确认的埋藏地点呢?”

身材矮胖的小厉告诉李秀柱,这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出品的伽马射线探伤仪,临近具有工业文物价值的年限,他们两人是专业文物调查员,广泛搜集社会信息属于日常工作。

“这么说是你们的职务行为?”李玉福使用新近学会的词语道,“你们常年搜寻信息东奔西走很辛苦吧。”

“我们隶属保护文化遗产基金会。”身材瘦高的老朱随即说道,“咱们双方要签订委托合同,我们制定施工方案,您授权后我们筹备开工,施工现场实行严格管理,以便排除不安定因素。”

李秀柱暗暗寻思:合着我父亲成了这台伽马射线探伤仪的主人?这就跟国有资产流失似的,划归个人所有了。

李玉福则流露欣慰表情说:“你们工作认真负责,这很好。不过这工程要挖开中央绿地,你们要我出多少费用呢?”

“是啊,你们做工程应该有预算的。”李秀柱再次插嘴。

身材矮胖的小厉望着身材瘦高的老朱问道:“那么首款付五万元吧?”

“李老先生住院治病用钱,首款四万元吧。”身材瘦高的老朱解释说,“我们要安装蓝钢挡板把周边封闭起来,这样既不扰民也方便施工,初期费用不会小的。”

李秀柱索性介入道:“这件事情我们还要仔细斟酌。”

“好啊,咱们共同努力完成这项公益事业。”这两个身穿同款黑色夹克衫的男子,满脸微笑起身告辞走了。

“我觉得这事儿太突然,怎么就跟做梦似的……”儿子对父亲说出自己的看法,“好像伽马射线探伤仪波及社会层面,已经酿成舆情了。”

李玉福起身离开石桌说:“你不在病房不知道,这几天物业公司经理来过,催我把伽马射线探伤仪挖出来;派出所警察来过,说刘大辩要求开展居民健康普查,闹得人心惶惶的。唉!我让你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真没想到把事情弄大了……”

自从父亲生病住院,儿子对这位老电焊工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前的骆驼李少言寡语不愿说话,其实心里有数。如今身患重症便露出陌生底色,让儿子有些琢磨不透了。

李玉福连续说话有些气喘,被迫缓了口气说:“老朱和小厉跑到病房找我,说是寻找遗落民间的工业文物,我想趁这个机会把伽马射线探伤仪解决了,就乐意跟他们合作。”

“既然这属于他们本职工作,为吗还要您出钱呢?这四万块钱只是首款。”李秀柱想起工厂歇后语“老鼠拉木楔子——大头儿在后边呢”,便近乎央求地说道,“您先搁下这件事儿,赶紧转院治疗吧。”

“趁我没死还活着,先把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刨出来吧。”李玉福扭身离开住院部小花园,朝着病房走去。

李秀柱快步追赶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朱、小厉要是挖出个铁锈疙瘩怎么办?那样他们投资就打了水漂。”

“是啊,这里肯定有他们的考虑。”李玉福并不回头说,“他们大概认为铁锈疙瘩也是个工业文物吧?”

这时李秀柱手机响了,他看到来电显示“知我外号者”,急忙停住脚步接听来自东莞的电话。

果然还是那天半夜东莞来电的声音,而且当头便问:“你父亲转院没有?他使用伽马刀治疗效果怎么样?”

李秀柱急忙回答还没转院。对方重重叹气说:“孙子啊,你真能拖延!这种恶性肿瘤要抓紧治疗争分夺秒。”

听到对方称呼自己外号,李秀柱恨不得钻进电话里问道:“您这么关心我父亲的病情,我万分感谢!您肯定是华北电机厂老前辈,那么我叫您叔叔还是伯伯呢?请告诉我您究竟是谁,现在我有事情向您求助!”

对方不听李秀柱说话,电话里处于自说自话的状态:“哎呀!骆驼李是华北电机厂大功臣,吃苦耐劳一辈子,他怎么得了这种病呢,一想起他我就心疼……”

这电话里肯定是老前辈,李秀柱便不再插话,仔细听着。

“孙子,你父亲这人太耿直、太实在,他平常不言不语,可是评选劳模找到我态度那么坚决,反复表示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不够这个荣誉!你说大夏天电焊工去职工食堂打点咸菜汤喝,难道这也算是个污点吗?他就这样极端要求自己。结果只好把劳模评给了田保松。”

“噢——!”李秀柱瞬间开悟目光发亮,冲着电话里大声问道,“您,您是宋桂池宋厂长吧?”

电话里没有得到对方回答,李秀柱难以控制激动心情说:“您肯定是宋厂长!谢谢您对我父亲的关心,现在我父亲遇到大麻烦啦。金环花园小区居民得知地下埋着伽马射线探伤仪,联合起来强烈要求把那玩意儿挖出来,还闹着退房搬家要我父亲赔偿人身伤害损失,都快酿成群体事件啦……”

“你是说骆驼李把伽马射线探伤仪埋在地里了?那次生产大会战我去北京参加会议,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啊……”

李秀柱急得露出哭腔:“宋厂长!我父亲放下焊钳赶去参加全市技术标兵表彰大会,那玩意儿根本不是我父亲动手埋的!现在保护文化遗产基金会来了俩人,要我父亲出四万元预付款,然后组织施工挖开中央绿地……”

“噢,我记得那是援助巴基斯坦的发电机组,当时属于政治任务。”电话里宋厂长陷入回忆道,“当时崔凤歧分管生产大会战吧?他应该出面解决这件事情的。孙子啊,你不要着急也不要难过,先把你爸转到第六人民医院接受伽马刀治疗,人家田保松已经度过五年存活期……”

李秀柱受到感动,恭敬地等到对方挂断电话,然后跟百米抢跑似的冲出住院部小花园,气喘吁吁跑进病房大声说:“爸爸,宋桂池宋厂长来电话啦!”

李玉福手里举着崭新的手机正在接听电话。李秀柱不由怔住了。咦!父亲什么时候买了新手机啊?

从小接受母亲的教育,此时父亲接听电话,儿子只能等待。李秀柱感觉电话里的人在向父亲询问情况,好像跟伽马射线探伤仪有关。

李玉福耐心回答电话里的提问:“是啊,现在的中央绿地是华北电机厂的地皮,你们调查的情况没错,这块地皮最早是宏达电器厂地界,后来公私合营并入华北电机厂也没有改造过,成了露天材料存储场,直到它变成现今金环花园小区的中央绿地……”

看来这通电话真的跟伽马射线探伤仪有关,李秀柱心里敲起小鼓。尽管从小受到母亲教育,毕竟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应当全力劝阻性格执拗的父亲。

“好吧,我文化不高写不好这些东西。”李玉福对电话里的人说,“我儿子在广告公司做过文案,我让他给我写委托书吧。你们还要个许诺书,一式两份?”

李玉福挂断电话对儿子说:“这手机是他们刚才送给我的,老朱说是有手机联系方便,小厉给我写下电话号码。不过工程结束我肯定会还给他们,咱们不能随便要别人东西。”

儿子顾不得承接这个话题,再次报告宋桂池宋厂长打来了电话。

“宋厂长啊!”李玉福惊讶得瞪圆骆驼形眼睛,“敢情是他告诉你把我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好多年跟他没联系了。”

李秀柱立即告诉父亲,宋厂长说工业生产争分夺秒,生病治疗更不能拖延。李玉福起身抱怨道:“人家宋厂长这么关心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你这孩子真是拖沓啊……”

看来父亲是个服从命令听指挥的老工人,听到领导关心自己竟然显得受用不起。于是李秀柱只得苦笑说:“那时我还不知道东莞来电就是宋桂池宋厂长,人家没有自报家门。”

“噢,那么宋厂长说我什么了?”李玉福急切地问儿子,满脸期待的表情。

“电话里宋厂长说您做人太耿直,喝职工食堂免费咸菜汤根本不算毛病,可是您过度严格要求自己,非要推辞评选劳模不可,就这样生生把荣誉让给了别人……”

“嘿嘿,咱不能见荣誉就上嘛。”李玉福目光里掠过几丝满足的神色,继续追问道,“宋厂长还说我什么了?”

李秀柱抓住这个机会说道:“让您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治疗,这就是宋厂长的明确指示。”

李玉福下意识点点头:“宋厂长真是个好领导啊。”

“不过电话里宋厂长说,当时他去北京开会了,后来崔凤歧也没跟他说过伽马射线探伤仪这码事儿。”

李玉福再现老工人本色说:“咱们不议论领导班子的矛盾好不好?”

李秀柱连连眨眼望着严于律己的父亲,不知该说什么了。

渐渐父亲从宋厂长话题里走出来,向儿子转述刚刚接听电话的内容:“老朱说要把伽马射线探伤仪挖出来,就要有当事人的委托书和许诺书,这样才容易申请施工。小厉还说金环花园物业公司和小区居民们要求立马开工,刘大辩给施工队伍筹备茶水站,就跟支援前线子弟兵似的。”

不等儿子询问委托书和许诺书的详情,李玉福充满使命感说:“明天你从银行提出四万块钱,这笔钱花出去我心里就踏实了。”

“这笔钱又不是您老人家欠谁的,难道不花出去心里就不踏实吗?”李秀柱觉得父亲怪怪的。

此时李玉福有些气促。李秀柱跑去请来护士给父亲吸了氧。

李玉福随即明显缓解说:“我想给宋厂长打个电话,我要亲口告诉他,只要我活着就要把应该解决的问题解决了……”

“您还应该向宋厂长报告,说您尽快转院接受伽马刀治疗,这样才叫服从命令听指挥呢。”李秀柱说着,衣兜里手机叫唤起来。

“这又是宋厂长电话吧?你赶紧接,赶紧接!”李玉福满脸期待催促儿子。

李秀柱接听电话嗯嗯了两声,然后捂住听筒小声告诉父亲:“这是田铭他爸打来的电话……”

李玉福得知不是宋厂长打来电话,表情略显失落:“田铭他爸不就是田保松嘛,听说伽马刀把他瘤子治小啦?”

“所以,刚才电话里宋厂长要求您立马转院治疗,您不要辜负领导关心!”儿子破天荒朝父亲高音量说话,语气很冲。

李玉福不仅接受了儿子的高音量,而且表情欣然。

李秀柱继续接听田保松打来的电话,说:“田伯伯您说什么?您也记不清这码事儿了……”

杜玉雯风风火火走进病房,可巧撞见儿子跟父亲发生争论。历来唯命是从的“八〇后”大孝子,此时缩肩弓背伸出脖子,这架势好似充满斗志的小公鸡。

双人间病房里说话不得高声。“小公鸡”极力压低嗓音,却说得面红耳赤。这令杜玉雯想起从前的无声电影。

“你真是厉害了,我的孙子。”这情景令业余媒婆大感意外,尽管听不清说话内容,还是觉得大孝子起义了。

李玉福望着疾声低语的儿子,同样压低嗓音说:“你要是不把这四万元工程款打给人家,我不会转院治疗。”

杜玉雯凑近前去,竭力听清父亲跟儿子的争论内容。

“这么说您非要把四万元存款搭进去,这到底为什么呢?”李秀柱表情充满不得其解的苦恼。

“你哪里知道啊,这四万元是你姥爷留给你妈妈的,你妈妈去世时又留给我。虽然说这四万元现今不算巨款,可是压我身上很沉重的。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能有这么个机会,让我把这笔钱花到公益事业上……”李玉福语调低平,引得杜玉雯竖起耳朵。

李玉福瞥了瞥这位业余媒婆,禁不住提高音量告诉儿子:“何况这项居民公益事业就落在你姥爷原先宏达电器厂地界儿上,也就是现今的金环花园小区的中央绿地。秀柱啊,你说我能不把这四万元投进去吗?这事儿你们谁也不要阻拦我。”

“人家田铭他爸在电话里说了,他那天赶到现场用风砂轮给受油器底座除锈,不记得谁把伽马射线探伤仪给埋了。”

“田保松说不记得谁把伽马探伤仪埋了,这不等于没埋。我给你打个比方啊,我不记得你妈妈银行有存款,这不等于咱家存折里没有钱吧?”

李秀柱见父亲变得如此雄辩,表情越发焦急说:“前些天我找物理研究所打听了,好几个工程师都认为即使那台探伤仪埋在地里,这些年伽马射线也衰减没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探伤仪没埋在地下,人家小区居民们相信吗?你说伽马射线衰减没了,人家物业公司接受吗?你不挖开中央绿地找到那玩意儿,人家派出所警察罢休吗?”李玉福说得脸色泛白胸闷气喘,“秀柱啊,我说话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您这样固执己见,我当然听不明白。”大龄未婚青年针锋相对毫不妥协。

杜玉雯抓住缝隙趁机插嘴说:“孙子!你要是早就有这种劲头儿,还愁搞不上对象吗?不过你也别让你爸生气,他铁心要把这桩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了,这是多高的政治思想觉悟啊!”

“杜阿姨,这项目不能盲目开工!”李秀柱继续低声说道,“我不是心疼那四万块钱。”

邻床的病友观看这幕人间活剧,满怀善意朝李玉福说:“人老了不要跟自己较劲儿,更不要跟儿子较劲儿,您还是用那四万块钱给自己治病吧,不要再挖坑了还把儿子扔进去。”

李玉福礼貌地向邻床病友点头,然后扭脸打量着杜玉雯,似乎是问你又跑来做什么。业余媒婆咧嘴笑了笑:“今天我来就是要请你大驾光临金环花园小区,小汽车在楼下等着呢。”

“老杜你真要给我介绍对象?非要我夕阳红不可?”李玉福嘴里破天荒冒出“金句”。

杜玉雯做出“呸”的表情说:“哎哎,我才不管老光棍儿的破事儿呢。我被聘为金环花园小区寻宝工程协调员,昨天走马上任的。今天老朱和小厉特意派我来医院,请你到施工现场视察指导工作。”

“我们四万元现款还没打过去,他们就紧锣密鼓准备开工?”李秀柱既惊讶父亲嘴里冒出金句,更惊讶老朱和小厉施工进展神速,“杜阿姨,您真当了寻宝工程协调员?”

“对呀!他们说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就是寻宝,我也搞不清楚啥叫工业文物。”

圆脸护士长闻声走进病房说:“请探视者马上离开!请患者不要随意脱离病房外出送客!”

李秀柱立即抓住机会,向护士长表示父亲不会离开病房,然后催促杜玉雯说:“人家让探视者马上离开,您不能违反医院规章制度吧。”

金环花园小区寻宝工程协调员兼业余媒婆快速眨着眼睛说:“骆驼李!今天我不把你弄到中央绿地施工现场,这光荣任务就完不成啊!”

“这里住院部有规定,不允许患者离开病房。”李秀柱朝护士长投去求援的目光。

“请探视者马上离开!”护士长黑着面孔补充道,“请患者回到病床接受治疗。”

“我说护士长啊……”李玉福突然发话问道,“如果我不是这儿住院的病人了,您就允许我外出了吧?”

护士长的圆脸僵了僵,机械地点点头:“当然啦,我只负责管理住院的患者。”说罢气哼哼走了。

李玉福望着儿子说:“你去办理出院手续吧……”转而朝杜玉雯挥了挥手:“我支持你的工作跟你走。”

李秀柱登时傻了眼,伸手拉住父亲病号服袖口说:“您铁心去工地啊?这究竟为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呢。”

“你是个好孩子啊,秀柱。”李玉福思索着说,“有些事情慢慢都会弄明白的。”

“骆驼李!”杜玉雯开心笑了,“我觉着你跟过去相比大不相同,看着挺带劲儿的。”

“你做寻宝工程协调员他们给多少钱?”李玉福似乎随意问道。

杜玉雯心直口快答道:“一天两百八十元!中午管饭。”

“那我就更应该支持你啦,老杜。”李玉福说罢转脸望着儿子,“我跟你说过中央绿地的来历,你陪我去现场看看你姥爷工厂的旧址,如今这事儿挺重要的。”

李秀柱尽管不大明白父亲心思,既然他老人家非去不可,眼下谁也拦不住的。

圆脸护士长快步返回来说:“患者未办手续擅自出院,出现问题谁负得起责任!”

李玉福向圆脸护士长躬了躬身:“我要转到第六人民医院去,那儿的伽马刀能治疗我的病。”

听到父亲这样说话,李秀柱仿佛感觉旭日东升了,连连点头说:“谢谢爸爸!我愿意陪您去金环花园小区中央绿地。”

杜玉雯精神抖擞说:“好哇,接你们的汽车停在楼下跟小坦克似的。”

“咱们要遵守医院规矩。等秀柱办好出院手续,你明天来接我吧。”

杜玉雯既不反对也不赞成说:“好吧!我是磨坊的磨——听驴的。”

“老杜,你这话是贬损我呢。”听到这句熟悉的工厂歇后语,李玉福本能做出反应。

“我没说你是驴啊!哎哎,我是说派我来的老朱和小厉,我听他们的。”杜玉雯撇清自己说,“人人都知道你是骆驼李,骆驼不会跟驴抢草料吃的。”

李玉福吩咐儿子说:“秀柱,你找大夫写病历吧,我明天出院咱们直接去金环花园小区。”

“你这派头儿哪儿像个老工人,简直就是个老干部!”杜玉雯并非挖苦地说。

“厂里几次让我脱产当干部,秀柱他妈妈都不同意,她说当年就是看中我的工人身份。”李玉福回忆往事有些伤感,“不然她怎么会嫁给我这个电焊工呢。”

杜玉雯不由上前两步说:“是啊,你在家里听老婆的,在厂里听领导的,这辈子就知道劳动光荣呢。”

李秀柱听罢有些动情。如今父亲明显有了自己的主见,可惜得了肺癌。

大清早拾掇妥当,李玉福跟医生护士道了谢,特意跟病友握手告别,就算是完成了出院仪式。爷儿俩乘坐电梯下楼走出住院部大厅。儿子前边引路就跟保镖似的。杜玉雯小碎步儿跑上前来。李秀柱发现这位老阿姨脸庞光润、嘴唇微红,显然化了妆。她迎头告诉李玉福添加衣服预防感冒。李秀柱随即给父亲披上黑色呢子大衣。

一辆大型吉普车停在前面。李玉福跟司机招了招手说了声“你好”。杜玉雯再次感慨这老工人挺有派头的,不知为啥从前把自己混成沙漠动物。

李玉福望着杜玉雯说:“今儿大晴天是个好日子。”

业余媒婆实话实说:“哎哎!我说骆驼李,你要是保持这种劲头,肯定属于老年婚介市场稀缺品种,我真想给你介绍个老伴儿,你看那高富英合适吗?”

李玉福不接话茬儿,坐进大型吉普车里说:“老朱和小厉他们东奔西走到处寻找文物,跋山涉水就要开这种越野车,来得急也去得快。”

“来得急也去得快?你在这儿炒股玩短线呢?”杜玉雯扭动身躯挤进车里问道,“哎哎,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我想给你介绍个老伴儿,就是那个高富英。”

“咱们凡事都要按部就班,你把秀柱婚姻大事解决了再说。”李玉福及时做出恳切回答。

“好啊!我把高富英的闺女江丽介绍给秀柱,你们爷儿俩就齐活啦。”

李玉福出现冷幽默:“你在这儿搞批发呢?”

这让杜玉雯笑得前仰后合:“敢情你有嘴劲儿啊!华北电机厂让你隐藏这么多年。”

这种话题儿子不便参与,只得听着。

小坦克似的大型吉普车穿过市区。李玉福轻声问道:“秀柱,你给宋厂长拨电话他还是不接啊?”

“不知道宋厂长在没在东莞那边,兴许人家全球漫游呢。”李秀柱有些答非所问。

“只要宋厂长没去新加坡就好。”李玉福闭目养神不说话了。这令儿子再次感受到父亲心明如镜。

大型吉普车驶进金环花园小区拱形大门,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敬礼放行。李玉福回忆说以前这是华北电机厂南大门。杜玉雯立即说:“咱厂北大门常年不开。”李秀柱则说:“我进厂那年南大门关闭,新开了东大门。”

“是啊,新开了东大门西边就冷清了,原先宏达电器厂的地界儿是露天材料场,夏天长满狗尾巴草。”李玉福说着打量车窗外边,“现今原封不动变成中央绿地了。”

“没错,骆驼李你是活厂史呀!”杜玉雯见汽车停稳,推门下去朝着远处招呼道,“哎哎,朱总指挥!厉副总指挥!我把寻宝工程顾问请来了,你们赶紧夹道欢迎吧。”

李秀柱探身搀扶父亲胳膊。李玉福伸腿下车,挺直身板迈步向前,完全不像医院里出来的病人。

这时被杜玉雯称为总指挥的老朱跑了过来。他身穿墨绿色野营服,双手沾满泥土说:“李老先生辛苦您啦!这几天我们准备开工,今天请您现场指导。”

李秀柱抢先问道:“我那四万元还没有打给你,你们就争分夺秒筹备开工?”

被杜玉雯称为副总指挥的小厉也跑过来说:“李老先生是工人阶级化身,我们相信您老人家说话算话的!”

杜玉雯没深没浅说:“李玉福还没死呢就成了工人阶级化身,你们这个荣誉给得太早了。”

“你们没经过主管部门领导审批就筹备开工,”李玉福走向那尊汉白玉雕像说,“原先国营单位可不能这样随便的。”

“我们属于保护文化遗产基金会,不需要国家投资……”

李秀柱插嘴打断小厉的解释:“所以你们要我父亲支付四万元工程款。”

老朱突然表态说:“如果工程进展顺利,这四万元可以缓交甚至不交。”

李玉福目光锁定老朱说:“那四万元我肯定要拿出来,我的事情我要有个交代的。”

李秀柱再次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然能够接受他老人家任何异常表现了。

放眼中央绿地足有半个足球场面积,周边竖起部分蓝色挡板,正在将工地封闭起来。那尊尚未完工的汉白玉雕像,依然原地矗立似乎等待着什么人,或者等待着什么时刻。李秀柱心头蓦地热乎起来,父亲仿佛也在等待着什么人,或者等待着什么时刻。

老朱在左小厉在右,两人紧紧围绕李玉福仿佛足球场上盯人后卫。李玉福走到汉白玉雕像近前,脚下草地松软身体有些摇晃。老朱伸手扶了扶问道:“您现在脚踏的这片土地,早先就是宏达电器厂地界儿吧?”

李玉福扭身盯视老朱说:“你说得没错,当年宏达电器厂老板名叫章守才,这些情况你们肯定知道的。”

小厉连忙解释说:“我们开展田野调查寻找工业文物,那要做足案头工作的。”

“章守才是我外祖父,可惜没见过面。”李秀柱代替父亲问道,“你们是从工商联史料里查到他的吧?”

“还有《华北电机厂史》。”老朱这样回答。

李玉福突然笑了笑——这是儿子从未见过的父亲的表情。“老朱啊,你见过《华北电机厂史》?人家崔凤歧书记还没写出来呢。”

“那应该是别人写的吧。《华北电机厂史》人物篇里提到宏达电器厂资本家章守才,他日本留学攻读有色金属学,学成归国创建宏达电器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选为市工商联委员。”老朱补充说道。

“噢,敢情已经有人写了《华北电机厂史》,抢在崔凤歧前边了……”李玉福缓步来到尚未完工的汉白玉雕像前,叹了口气。

“开发楼盘有烂尾的,这雕像不能这样啊。”李玉福说着抖了抖肩膀褪下黑色呢子大衣,铺展在草地上侧身猫腰坐下说,“这块地界儿就是宏达电器厂的原点,它划归华北电机厂成了露天材料库,现今变成金环花园小区中央绿地,你们别看它外表变化很大,地底下还是老样子没动过呢。”

既然得到现场地界确认,老朱和小厉连连点头,伸手要搀扶李玉福起来,就像保护活化石似的。

李玉福反而端坐不动说:“要是埋地下的伽马射线探伤仪力道没有衰减,我坐这儿等于接受大号伽马刀治疗,这挺好的。要是这地下没埋着伽马射线探伤仪,我就到第六人民医院接受小号伽马刀治疗,那也挺好的。”

小厉听罢表情有些迷惑:“您老人家真够幽默的,到时候我们派车送您去第六人民医院。”

“您要抓紧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老朱也很诚恳。

“你们放心吧,我要是死了就让我儿子打款给你们,那四万块钱不会打水漂儿的。”

老朱受到感动再次强调:“刚才我跟您说过了,如果发掘工程进展顺利,您的四万元可以缓交甚至不交。”

“如果工程进展不顺利呢?”李玉福不待对方回答,再次露出罕见的笑容,“你们快去忙工作吧,让我在这儿静静心。”

“谢谢您老人家现场指导工作!”老朱跟小厉躬身致谢,心满意足撤走了。

李秀柱脱了砖红色冲锋衣铺在父亲身旁,以同样姿态坐下了。李玉福扭头看了看身后汉白玉雕像说:“从小你母亲要求太严,把你管束得性格拘谨放不开,当然我也有责任。”

“没事儿,这样我倒养成偷偷思考的习惯,就说您推辞评选劳模那件事情吧,从开始我就觉得另有原因,不会光是喝免费咸菜汤的缘故吧?”

“是啊,宋厂长也劝我不要硬给自己上纲上线。所以我挺想跟宋厂长通个电话,跟他讲讲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像宋厂长光往外打电话,谁往里打电话他都不接。”李秀柱揣测说,“他电话号码显示东莞,我怎么感觉他没在那里呢。”

李玉福不认为厂领导全都移民新加坡了:“你给宋厂长发个短信,就说李玉福有重要事情向他坦白交代,请他把电话打过来。”

听这话好像父亲要投案自首。李秀柱不好意思跟父亲开玩笑,立即掏出手机发送短信。

一群人踏进中央绿地朝着汉白玉雕像走过来,有男有女,步履散乱。阳光明亮照耀他们的满头白发,显示这是支老年队伍。李秀柱担忧有人前来闹事,警觉地起身迎上几步。

走在最前边的刘大辩手里举着考古队使用的小铁铲嚷嚷道:“骆驼李!听说你自愿出钱挖开中央绿地,我刘振岭佩服你这股子奉献劲头儿!那破玩意儿要是挖出来了,这事儿就算解决了。那破玩意儿要是没挖出来,这事儿也算解决了。”

“我说刘大辩,你不愧也是华北电机厂老工人,说话靠谱。”李玉福神色坦然道,“那玩意儿就算锈得成了铁疙瘩,挖出来证明当初是埋了。要是没挖出来呢?那就证明当初没埋。终归把事情弄清楚了,这样既对得起从前华北电机厂老字号,也让现今金环花园小区居民们安心。”

一位圆脸庞大眼睛的老阿姨,花白头发五短身材,走上前来说:“骆驼李!我是高富英你还记得我吗?那年你来浸漆车间焊接蒸汽罐,午饭从家里带来的饺子,你嫌口淡进班组找我要的酱油!”

“那是夏天七月份吧?”李玉福表情窘迫说,“这事儿我记得,你还给我灌满了小瓶儿,让我吃了好几顿呢。”

高富英听罢兴奋起来:“我退休了让闺女江丽顶替进厂,她也在浸漆车间包扎组,今年三十六岁了还单着呢。”

这时刘大辩语气生硬地打断高富英说:“老高你跑这儿说亲来啦?这局面还是由我主持吧!”

李玉福起身朝老工友们招了招手,这意思是向大家问好。刘大辩不失时机调侃道:“你怎么就跟大领导接见革命群众似的?敢情住院住出高干派头儿了。好啦!咱们言归正传。听说那玩意儿不是你埋的,反倒乐意出钱开挖中央绿地,你就是咱华北电机厂退休老工人的化身!所以大伙跑来看望你。”

李秀柱旋即反应道:“您不要使用‘化身’这词儿好不好?我爸身体挺硬朗的。”

“嘿嘿,还是孙子说话有学问!”刘大辩换成吉利词语,“你爸是咱华北电机厂退休老工人的样板儿!”

“绝对样板儿!不过你住院治病肯定用钱,咱们不能让你自掏腰包。”高富英热情洋溢插言道,“昨天我们发起募捐活动,今儿收到三千六百八十六元!华北电机厂退休职工四千多人,我们准备挨家挨户去宣传……”

“谢谢!咱厂老工人生活都不富裕,千万不要挨家挨户凑份子!”李玉福合掌作揖说,“我总算有了这个机会,无论怎样也要把这四万块钱拿出来!”

“瓜子儿不饱是人心!此事再议,此事再议!”刘大辩冲大家发出号召说,“大伙看望了骆驼李表达了心意,咱们赶紧撤吧!”

于是人们轮番过来跟李玉福握手,场面挺感人的。高富英握手时塞过来个保温杯说:“记着喝热水,千万别着凉!”

李玉福趁机替儿子打听道:“你闺女对男方身高有要求吗?我家有房没车。”

“我家没房没车,只有个身高一米六二的黄花大闺女,保证原装的!”高富英拍着老女工的胸脯说。

这群退休老工人不再言声,纷纷转身朝回走。高富英裹进人流意犹未尽扭头喊叫:“骆驼李!你抓紧把病治好了,咱们攒局旅游去……”

人群走开了。李秀柱听到刘大辩声音:“老高我看不用攒局,光你跟骆驼李搭伙旅游就行。”

李玉福望着走出绿地的人们,湿了眼角。李秀柱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首次看到父亲落泪,恰恰站在华北电机厂故土上。

儿子有意回避着,低头拧开高富英阿姨赠送的保温杯,看到水里浮着红枣和枸杞。李玉福接过杯子喝了口热水说:“他们多好啊,可惜都老了。”

“人老了更珍贵呢。”李秀柱意味深长安慰父亲。

“秀柱啊,趁我活着要把这两件事儿办了:一是跟宋厂长通个电话,跟他实话实说我推辞评选劳模的真实原因;二是把这四万块钱花在应该花的地方,这样对你母亲也有个交代……”

“您拿出四万块钱开挖中央绿地,正好落在宏达电器厂原址上。”李秀柱试探着问道,“这就是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了吧?”

“没错,这些年我心里搁着这四万块钱,可巧老朱和小厉就来寻找工业文物了,这好像他们专门给我来施工的,你说这叫无巧不成书吧?”

李秀柱还没答话手机响了,急忙接听然后扭脸告诉父亲,这电话是宋厂长打来的。李玉福啪啪拍手就跟开会鼓掌似的,抢过手机紧紧贴到耳畔:“宋厂长我是李玉福!好多年没有见到您啦……”

李秀柱知道父亲有心里话要说,伸手扶住他老人家颤抖的肩膀,侧耳听着。

李玉福低声告诉宋厂长,当年不参加劳模评选说是因为喝免费咸菜汤占公家便宜,其实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这句话李玉福重复说了两遍,鼻尖儿挂着汗珠儿,显得语无伦次。电话里宋厂长急着询问推辞劳模评选的真实原因。

李玉福这才止住念叨,左手伸进衣兜深处寻摸着,缓缓摸出个叠成长方形的纸条,然后将食指摁进嘴角蘸湿,轻轻捻开纸条,重新拿起手机紧贴耳畔,按照纸条内容念诵起来。

儿子惊诧得把小眼睛瞪大,敢情父亲早就悄悄写好“坦白交代材料”,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

李玉福表情郑重念道:“我推辞评选劳模的真实原因如下:我岳父章守才是个文物古董迷,他回国兴办实业缺乏资金,就卖了多年收藏的宝贝,有了资金把宏达电器厂建起来。他手里只保留了两件铜器和四件玉器,总共六件。后来实行公私合营,宏达电器厂划归华北电机厂。可是我岳父悄悄把那六件东西给卖了。他去世前把这笔钱款留给他女儿也就是我老婆章洁清,章洁清也没把这笔钱交给国家,就这样拖延好多年。后来我老婆得了急病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李玉福肩膀微微颤抖着,儿子伸出胳膊搂住父亲。李玉福手捧纸条继续念道:“这四万块钱传到我手里,我就寻思着要上交国家,可是这样等于证明章洁清贪财给隐瞒了!我哪能让我老婆死后还留下这种污点呢?黵了她生前好名声。那就让这笔钱成了我的污点吧,就算我见财起意鬼迷心窍留在手里了。既然我有了这种污点就不配当劳模,所以坚决不参加评选……”

李秀柱受到父亲感染,喉头哽咽,想哭。

李玉福读了手里纸条,气喘吁吁补充说:“宋桂池宋厂长!既然这四万块钱落到我手里,我这辈子的最后心愿,就是把它用到咱们公家地方……”

电话里传出宋厂长的声音:“我说李玉福同志,你岳父那六件东西如果不属于国家严禁买卖的文物,那么这笔钱就不算非法收入,你为什么如此主观认定呢?”

李玉福渐渐镇定下来,下意识挺直腰板说:“既然公私合营工厂都归了国家,我岳父就应该把手里文物古董上缴,他私自卖了就算犯错误!”

“李玉福同志啊,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就这样整治自己……”电话里宋厂长说不下去了。

“爸爸,这些年您真不省心……”大龄青年李秀柱听得流下泪水。

十一

排队挂了第六人民医院纪国镇主任的“特需门诊”号,李秀柱趁机向这位专家讲了父亲执意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的固执行为,悄悄询问需不需要请求心理医生干预。纪国镇主任反而略显敬佩地说:“你父亲这代人接受传统教育多年,他所形成的价值观和责任感,一辈子不会改变了。这在年轻人眼里是变态,其实完全不需要心理疏导,只要你找到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就好了。”

预约做了胸部核磁共振和全身骨扫描几项检查,李秀柱走出诊室告诉父亲回家静养,等候病房腾出床位就来住院治疗。

李玉福听了连连点头。自从跟宋厂长通过电话,这位退休老工人明显解脱出来,身体状况平稳,精气神儿旺盛。李秀柱禁不住对父亲说:“您的病会不会被误诊了?其实肺里根本没有长瘤子。”

李玉福流露出不屑的表情说:“得了癌症就得了嘛,干吗非要翻案不可?要真是误诊就太没意思了,弄得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一般人查出癌症巴不得是误诊,从而逃出生天。李秀柱觉得父亲确实不同寻常,即使人生出现如此重大裂纹,他老人家自己就焊好了。

就这样,老子反而给儿子做起思想工作:“秀柱啊,我记得你母亲以前说过,那些玩意儿是你姥爷偷偷卖的,估计十有八九属于国家禁止买卖的文物。我看咱们还是从严掌握政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您就认定我姥爷那笔钱属于不法收入?所以非要……”李秀柱收住语锋苦笑说,“好吧,如今您日常生活有退休金,住院治疗有大病医保报销,用不着自己花很多钱,那四万块钱您想用哪儿就用哪儿吧。”

“人不能投错胎,钱不能用错项。”李玉福仰了仰骆驼式下颌说,“这笔钱就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你也这样认为吧?”

从伽马射线探伤仪到放射医学伽马刀,陪同父亲经历这段起伏跌宕的时光,李秀柱已然明白,父亲的这种极端自律的行为,并非源于个人性格的固执,而是常年恪守规矩养成了自我管束的习惯。人到暮年这种自我管束的习惯越发坚定,甚至比电焊都结实。

“明天中央绿地开工剪彩,今儿咱们提前去那里看看吧。”居家等待住院治疗的李玉福,说着打开立柜找出那件黑色呢子大衣,显然马上要出发。

“这块呢子是你姥爷留下的,后来你妈妈找裁缝给我做了这件大衣,说是遇到重要场合穿。可是我没遇到什么重要场合啊,你妈妈没看我穿这件大衣她就走了……”

父亲这番话有些沉重,李秀柱缓解气氛问道:“那时我妈妈为吗不同意您去东莞呢?应聘高级技术顾问多好啊,在那种场合正好穿这件呢子大衣。”

“你妈妈自尊心太强,她说高级技师跑去给人家打工,有损国有企业技术标兵身份,不能贪图高薪伺候私营企业主……”

李秀柱感到疑惑:“从前我姥爷就是私营企业主啊。”

“所以啊,你姥爷把理应交给国家的文物古董给卖了。”李玉福仍然坚持独家判断,继续给自己增加难度。

儿子委婉地表达不同见解:“老朱他们的保护文化遗产基金会也是民营性质,民营就是私营嘛。”

“所以啊,我要到他们私营工地看看。以前我焊活儿接到施工单,总要提前摸清基本情况,不能冷手抓热馒头。”李玉福再次强调说,“中央绿地要掘地三尺,这么大动静我不能心里没数啊。”

李玉福穿上黑色呢子大衣,挪步镜前照了照说:“我看着不像等候住院的病人吧?”

“当然不像!”李秀柱突破父子玩笑禁区说,“人家杜玉雯阿姨还要给您介绍老伴儿,夕阳红嘛。”儿子从来不敢跟父亲调笑,说罢便后悔了,慌忙抬手揉了揉眼睛。李玉福冲着镜子说:“今儿天气不错,咱爷儿俩出发吧。”

李秀柱提出让老朱和小厉派车来接。李玉福摇头说:“他们的车也是租来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情况。”

李秀柱陪着父亲走出小区打上出租车,突然间脑海出现空白想不起目的地名称,急得握拳敲打太阳穴说:“我还没老怎么就糊涂啦!”

李玉福从容说出金环花园小区南大门。出租车师傅扭头认出这位八级大工匠说:“我原先是维修车间木工,记得那年您登台发言说自己是华北电机厂的儿子,现今工厂没了您成了孤儿吧?”

听出对方话语含有讥讽意味,李玉福不吭声。李秀柱接过话头说:“您不知道华北电机厂还有孙子吧?这叫传辈儿呢。”

李玉福适时说话了:“你不是做过木工吗?你祖先鲁班早就没了,你不是也没进孤儿院吗?国家让你自谋职业开起了出租车。”

出租车师傅被堵了嘴,只得调整身段说:“你们爷儿俩对华北电机厂忠心耿耿,这先进事迹值得表彰,好啦,这趟车钱我给你们免啦。”

“你用不着这样。”李玉福并不领情,“我该花的钱就得花,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

出租车师傅从未见过这种乘客,没话了。李秀柱内心再发感慨。父亲真是个老电焊工,此时说话闪烁刺眼的弧光。

出租车开进金环花园小区南大门,停到中央绿地近前。李秀柱用现金付了车费。李玉福身披黑色呢子大衣下车,伸手敲了敲车窗玻璃说:“华北电机厂确实没了,可是你别忘了它以前按月给你发工资啊。你可以不念想它,但不可以贬损它。咱们厚厚道道活着吧。”

看着这辆出租车开走了,李玉福满脸舒展表情,指着周边插满彩旗的中央绿地说:“从前厂里组织生产大会战也插旗子,不过全都是红色的。”

李秀柱解释如今流行五彩缤纷。李玉福望着原先华北电机厂大烟囱问道:“你说过这玩意儿叫什么塔来着?”

儿子耐心给父亲讲解通天塔的典故。李玉福不满意地说:“这不是存心制造麻烦吗?张三说话李四听不懂,李四说话王五听不懂,只好弄得孩子们玩儿命学外语,到头来还是听不懂。”

李秀柱发现远处汉白玉雕像附近有人,就跟这尊雕像属于他家似的,立即快步奔上前去。

汉白玉雕像前面站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身穿印有“地质勘查”字样的藏蓝色夹克式工作服,脚踏高靿大皮靴,手里拎着“洛阳铲”。李秀柱在电视里见过这种考古队员的工具,忍不住询问对方的来历。“地质勘查”说话南方口音。

李玉福不慌不忙跟过来,使劲儿咳嗽两声。

李秀柱听了“地质勘查”答话,有些惊讶地反问:“你们来这儿踏勘现场做什么?”

另一个男子穿戴“大一统”,紫色帽衫紫色运动裤紫色旅游鞋,大太阳照耀下浑身闪烁紫色光芒,令人想起某家上市公司名称。这紫色男子手里抱着文件夹对李秀柱说:“我是市文物管理处的小柴,他是地质勘探院的老权,我们奉命来搞田野调查的。”

李玉福抖了抖黑呢子大衣,及时介入这场谈话:“这地界儿早先是华北电机厂,更早先是宏达电器厂,这儿从来没种过庄稼,你们搞什么田野调查呀?”

小柴满脸惊喜望着这位老人,说:“您知道宏达电器厂?我就是要找您老人家这样的亲历者!”

“我父亲没有亲历宏达电器厂……”李秀柱拦住小柴说,“我们是华北电机厂的亲历者。”

老权解释说:“华北电机厂吸收了宏达电器厂,所以这里称为‘原宏达电器厂地界儿’,这是我们专业的概念。”

小柴对李玉福介绍说:“近来本市古董圈子里盛传原宏达电器厂地界儿埋有贵重文物,吸引社会闲杂人员摩拳擦掌准备寻宝。所以我们决定开展现场踏勘,经过调查如果确认这里埋有国家级保护文物,我们将依法启动区域封闭管理,确保文物不被盗挖。”

“我以为你们也会打着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的旗号,直接奔着宏达电器厂来啦。”李玉福索性脱掉黑色呢子大衣搭在胳膊弯里,散发着胸有成竹的气息。

老权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有人打着别的旗号来这里寻宝?”

李玉福目光投向中央绿地周边地带,可巧老朱和小厉快步朝这里跑过来。

“你们也是冲着宏达电器厂来的?”李玉福朝老朱说出内心的判断,“可是你们从哪儿知道这些情况的?”

老朱表情顿时严峻起来:“我们隶属保护文化遗产基金会,当然知道这里可能埋有文物古董。”

“看来只有我父亲是真心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李秀柱有些情绪地说,“你们以这个名义,其实肚里另有主意!”

这时小厉出头解释说:“我们是想双管齐下,这样既帮助你们解决了伽马射线探伤仪的麻烦,也完成了寻找文物古董的任务,一举两得嘛。”

李玉福不由感叹道:“你说得挺实在,这次要是一举没得呢?你们怎么收场啊?”

小柴接过话题冲老朱和小厉说道:“无论你们隶属哪家基金会,未经国家文物管理部门批准,均无权勘探发掘任何文物古迹!我要求你们停止违法行为,立即撤出现场等候处理!”

老朱急着解释道:“我们基金会是在民政局注册的合法社会团体!保护祖国文化遗产人人有责。”

“你们国营的跟私营的先不要争吵好不好?”李玉福从上衣兜里抻出张纸页泛黄的字条儿,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说,“这是当年买主儿写给我岳父章守才的收据,你们听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儿子不知父亲私下还有这个存项,连忙伸手去接。李玉福侧身躲闪说:“这字条儿脆得赛煎饼,你别把它碰碎了。”

李秀柱拿出手机给这张收据拍了照,让父亲把“煎饼”叠好收起装进衣兜,随即打开手机相册,大声朗读收据照片的文字:“收据,本人邱满孙,今收到章守才同志私人收藏汉唐两代铜器共四件(具体年份待考),以及疑似战国时期圆肩圆足……”

“你等一等再念!你说这收据是邱满孙先生写的?他可是文物界泰斗级人物啊!”小柴急不可待打断李秀柱说,“当年我的硕士论文就是《邱满孙年谱考》,前些天读过他的自传《邂逅远古》,没错!他年谱里记载曾经过手汉代唐代铜器四件,而且捐给我市博物馆啦!”

李玉福微笑说道:“你真是个急性子,听我儿子念完了再跳脚撒欢也不迟啊。”

李秀柱继续朗读道:“……以及疑似战国时期圆肩圆足‘三孔布’、北宋‘淳化元宝’钱币各两枚。购物款项当场结清。此具,乙巳十一月十四。”

“噢,这些东西是章守才卖给邱满孙的?”性情急躁的小柴快速换算说,“没错!那轮乙巳就是一九六五年。”

李玉福平静说道:“是啊,转年我岳父就去世了。”

小柴稍作停顿,随即又蹦又跳喊叫起来:“哎呀!我想起考古课老师讲过‘三孔布’是赵国铸钱,正面铸地名,背面有字记重量!它是秦半两的先驱,显示古代布币向圆形化过渡的趋向……”

“你真有学问哟,看样子比我姥爷还懂行。”李秀柱关切地问道,“这些东西平时市博物馆展出吗?”

小柴平静不下来:“你姥爷卖给邱满孙的北宋‘淳化元宝’,这钱币也有说道呢!它钱文是宋太祖亲笔书写的真、行、草三种书体,至于后来‘崇宁’‘大观’的钱文,则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了……”

老朱急忙打断小柴的专业叙述,转向李玉福问道:“既然您手里有买卖字据,那么说明这地里压根儿没埋那些东西是吧?”

“你怎么还没听明白呢?”李秀柱拍响手掌说,“乙巳年我姥爷把东西都卖给邱满孙啦!人家邱满孙先生高风亮节捐给本市博物馆了。”

李玉福也拍响巴掌说:“这些东西就应该捐给国家,人家邱满孙先生做得好,我岳父卖了换钱是不对的。”

老朱和小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表现。

老权对小柴说:“既然有了证据咱们不用踏勘调查了,你回到单位写份报告就结案吧。”

“好吧。”小柴说着向李玉福讨要邱满孙的收据。李秀柱抢先阻拦说:“你不就是回去向领导交差吗?告诉我电子信箱,我把字据的照片发给你就是了。”

“没想我手里这张收据立了大功,不然他们就要挖地三尺寻宝呢。”李玉福挺感慨的。

地质老权同样感慨道:“您这张收据都快具有文物价值啦,千万别让它跟煎饼似的碎了……”

这时老朱跟小厉耳语了几句,然后向小柴发问:“起初你们怎么认定中央绿地这里埋了章守才的文物呢?”

小柴浑身闪烁紫光反思道:“即便我们是文物管理部门也会受到江湖传闻的影响,特别是戴少卿所著《玩古六十年》,由金水广告公司策划筹办首发式,极力夸张渲染‘民间寻宝秘籍’,结果在全市古董圈子里产生误导,原宏达电器厂地界儿突然成了寻宝热点。这也是以讹传讹给我们的教训吧。”

“哎哟!我想起来啦……”李秀柱拍着脑门儿回忆说,“我在金水广告公司参加了《玩古六十年》首发式策划,当场就卖了好几百本书呢……”

李玉福当然知道儿子做过那家广告公司文案,此时不急不躁说:“秀柱,你这叫自己踩自己的脚,差点绊了个跟头。”

老朱听罢悄声对小厉说:“那本《玩古六十年》卖九十八块钱呢,首发式现场我排长队买了两本。”

小柴做出总结姿态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有什么情况大家再联系。”

“我是奉命协助文物管理处工作的,”老权对李玉福抱歉说,“您要寻找的伽马射线探伤仪我就帮不上了……”

就这样,小柴和老权跟这对父子挥手道别,大步离开中央绿地,然后开车走了。

李玉福立即询问老朱和小厉:“他们跟领导汇报去了,现今这地底下没有文物古董可挖,你们俩怎么收场?”

老朱稳住心神说:“我们当然会善后的。您动作缓慢没把四万元打过来,这无形中避免了损失……”

“可是你们先期的投资打了水漂儿啊……”李玉福安慰道,“既然这样了,你们要撤就赶紧撤吧,我们自己接茬儿寻找那玩意儿,这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事儿,没承想把你们招来寻宝了。”

小厉有些失意说:“这次我和老朱抓住你们寻找伽马射线探伤仪的契机,顺风顺水启动发掘工程,没想到被虚假信息给误导了……”

“按理说我该把那四万块钱打给你们,可是我要继续探寻伽马射线探伤仪,手里没钱不行啊。”李玉福不乏歉意问道,“这次那个什么基金会不会把你俩解雇了?”

“像您这样好到天花板的大好人,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老朱显然受到感动说,“我干脆跟您实话实说吧!北青区档案馆的齐红玲是我表妹,为了寻找章守才埋藏文物古董的地点,我请她检索了宏达电器厂的原始档案,没想到我表妹发现大量有关华北电机厂的资料……”

“齐红玲!你说齐红玲是你表妹?”李秀柱猛然想起那位电话里声称曾在咖啡厅与他相亲的女士,惊讶得叫起来。

老朱被他的惊讶弄得也惊讶起来:“原来你知道那个情况啦?”

李秀柱被老朱的惊讶弄得更加惊讶了:“你说我知道哪个情况啊?”

这时李秀柱的手机叫唤起来,瞬间打断老朱说话。掏出手机接听电话,他表情随即热烈起来,连连致谢。挂断电话他立即告诉父亲,第六人民医院腾出病床明天可以住院。

李玉福微微点头:“好啊,让我先尝尝伽马刀的滋味,攒足劲头儿挖出伽马射线探伤仪。”

老朱抓住空当继续话题说:“我表妹齐红玲在老档案里找到那张报道当年华北电机厂生产大会战的《劳动日报》,这张报纸详细记载技术标兵李玉福连夜焊接援助巴基斯坦水轮发电机组的事迹,李玉福总共焊接六十八道焊口,经过伽马射线探伤仪检测全部达到质量标准。市生产指挥部提议纪念此事,这台编号 8708 的伽马射线探伤仪……”

一大群人跑进中央绿地,七嘴八舌嚷嚷着。李秀柱看到小个子田铭跑在前面,后边紧跟老当益壮的刘大辩,再后边就是杜玉雯和高富英那些退休老工人。

刘大辩扯起大嗓门说:“咱们绝对不用挖地三尺啦!这里压根儿就没埋伽马射线探伤仪,那玩意儿就是个传说!”

老朱低头听清刘大辩说话内容,伸手拉着小厉跑去组织民工拆除中央绿地周边的蓝钢挡板,准备撤退了。

“老朱刚才说那台编号 8708 的伽马射线探伤仪……”李玉福望着老朱和小厉走远了,只得转向刘大辩问道,“你刚才说不用挖地三尺啦?”

田铭迈步挡住刘大辩,伸手摘下棒球帽摇晃着说:“崔凤歧书记从新加坡打来电话了……”

刘大辩再次夺过话头说:“所以田铭立马带领我们跑到市近代工业博物馆,果然那台编号8708 的伽马射线探伤仪陈列在玻璃展柜里,旁边还有文字说明呢……”

趁着刘大辩换气停顿,田铭再次夺回话语权说:“文字说明这台探伤仪多次承担我市机械工业援外产品的焊接质量检测工作,包括出口巴基斯坦的水轮发电机组和出口民主刚果的矿山机械设备,所以布展陈列以示纪念……”

高富英几乎饱含控诉表情说:“那么究竟是谁造谣说那玩意儿埋地底下啦?结果急得人家骆驼李肺里长了瘤子!”

李玉福欣慰地笑了:“我这瘤子跟这事儿没有关系,它自个儿非要长出来咱也挡不住啊。”

“所以,你要马上住院治疗别耽误了!”高富英仿佛成了管家婆,突然进入角色。

“那台伽马射线探伤仪摆在工业博物馆里就没射线伤人了吧?”李玉福还以多年形成难以磨灭的老工人责任感,问道。

“人家博物馆肯定做了安全处理,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杜玉雯终于说话了,“幸好你那四万块钱省下了,赶紧住院治病吧。”

“可是我岳父这笔钱不能砸我手里……”李玉福打量着那尊久未竣工的雕像,心里寻思着。

高富英果然心有灵犀,顿时化身知音说:“这烂尾的石头工人实在影响工人阶级形象!我娘家外甥是河北曲阳石刻厂的,咱们找他们厂把这座雕像完成吧,弄出个巍然耸立的工人阶级高大形象,稳稳当当竖在这儿。”

“说得好!这也算把那笔钱花在应该花的地方了。”李玉福当即表示赞成,冲着高富英挑起大拇指。

刘大辩扭脸对高富英说:“你要嘱咐你娘家外甥按照工厂电焊工的形象雕刻,好让你夕阳红称了心。”

高富英听罢腾地红了脸。李玉福则不言声,就跟聋子听不见别人说话似的。

这时候李秀柱手机又响了。李玉福瞬间恢复听力说:“你赶紧接电话吧!兴许是大夫催我住院去呢。”

“这电话是老朱打来的,他说没跟您道别就走了,祝您早日康复。”李秀柱向父亲转达道。

“孙子!你爸这病能治好!你看沙漠里骆驼不吃不喝都死不了,寿命长着呢。”半天没说话的杜玉雯嚷嚷起来。

“爸……”李秀柱临时起意说,“这大中午的饭口,您请大伙吃顿好的吧?咱们就去那个出过工伤的边师傅开的饭馆。这也等于把那笔钱花在应该花的地方。”

“那好吧……”李玉福皱眉思忖道,“不过这顿饭钱我自己出,那四万块钱留着给雕像施工呢。”

紧接着李玉福制定“大政方针”说:“六菜一汤,六菜一汤。”

高富英再现管家婆风采说:“哎哟!你这两句话加起来,等于十二个菜、两个汤!老财迷你盯着买单吧。”

李玉福正儿八经说:“只要够咸就行。”

儿子此时总算敢于跟父亲开玩笑了:“是啊,省得您找人家高阿姨讨要酱油去。”

高富英立即表功说:“你爸找我要了好几回呢,光荣牌的,那时不叫老抽叫酱油。”

“既然骆驼李请吃饭,咱们趁他没改主意,那就赶紧吧!”

这群退休老工人听到杜玉雯的号召,嘻嘻哈哈奔饭馆去了。一眨眼间中央绿地空了,光剩下这爷儿俩。

李玉福打量着那尊汉白玉雕像说:“人活百年,一旦走了永远回不来了。可是这位石头工人就特别长久,兴许人家也有记性呢。”

“是啊,人家当然有记性,而且既不怕射线也用不着伽马刀,结结实实万年牢。”李秀柱说着,突然有些激动。

华北电机厂的儿子李玉福,华北电机厂的孙子李秀柱,华北电机厂的汉白玉雕像,呈“品”字形站在大太阳底下,被晒得热乎乎的。人们远远望过来,这三位就跟车间班组工人似的,接了施工单合计着准备干活儿去……

原刊责编 石一枫 徐晨亮

【作者简介】 肖克凡,作家,现居天津。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都市上空的爱情》《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赌者》《蟀蟋本纪》《爱情手枪》《天堂来客》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野史》《有时候想念自己》等四部。出版《肖克凡文库》十八册。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中篇小说《继续练习》获《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妈妈不告诉我》获《人民文学》年度奖。 bj+ynAus3tr46pIp8bhPrJSm2VrIqHOlw+HJb1VK577nsjs/0SiHoplg/TH/yI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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