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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黑暗中的隧道阿站走过多次,每次都精疲力竭。当然都是在梦中。他坐火车的次数不多,更没有徒步穿越隧道的经历,可为什么这种离奇的体验会在梦里一再重复?隧道里光线暗淡,空气稀薄,两条铁轨在身后的入口处反射着金属的亮光,像黑色巨龙伸出的触须。单调的脚步声、水滴声,还有隧道前方无尽的黑暗,令阿站感到呼吸困难。他机械地迈着沉重的双脚,还隐约闻到了隧道里轻微的霉味。一如既往,他感到孤独、无助,直至看到远处隧道顶端有一条细缝透出光亮。阿站朝它走了过去,看到那条发光的细缝往两侧撑开,露出了他卧室上方带有亮瓦的屋顶。

从睡梦中醒过来,阿站将放在侧边的另一个枕头放在颈下,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望着屋顶上的那块亮瓦,他看到橙红色的光线照射进来,在对面墙体的上端,留下一块菜板大小的楔形光影。这当然是碰上那种阳光灿烂的晴天。如果整个白天都待在楼顶的卧室,就会发现那个金黄色的光影会从对面墙上缓慢移动到这面墙上,然后在接近屋顶的地方消失。上午的光影与下午的光影颜色不同,形状也不同,而夏天光影的位置与冬天的也不一样。有时,阿站会觉得他的卧室里仿佛藏着一个无形的大钟,耳旁甚至会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

这是阿站搬过来住的第五个年头。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他不顾妻子小玉的反对,固执地让人在斜面屋顶凿开瓷砖那么大的一个洞,装上了一块透明的玻璃采光瓦。就在他枕头的斜上方,一睁眼就能够看到。曾经,他目睹过一片褐色落叶掉在上面,像一只眼睛,令人有些惊悚。几天后落叶不见了,估计是被夜里大风刮走的。去年夏天的某个清晨,下过一次巨大的单点暴雨,隔着几厘米厚的水泥板,都能够听到雨点砸击在屋顶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好像那场雨就是冲着他的房子而来。阿站当时躺在床上,看沸腾的雨水在亮瓦上流淌,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一条河流的底部。冬天的时候,他还看到过雪花一片片掉落下来覆盖住了亮瓦,银白色的一块,像梦境一样轻柔,那样的夜晚大地一片安宁,容易入睡。

借着亮瓦透进来的亮光,阿站将左手握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看似完好的手,只在手腕侧面有个不易察觉的疤痕。他紧攥拳头,用力,再用力,像是要牢牢把什么东西握在手里。阿站看见自己弯曲的拇指、紧绷的指节,以及指节上的一条条纹路。他想起师父王九说过,左手拳头的大小,约等于心脏。这时,他感觉楼口那儿站了个人,望过去,是妻子小玉。

“醒了?”小玉问。

“醒了!”

“那我去给你煮早点。”小玉说着反身下楼。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上楼来,摸了摸阿站的额头,说烧退了,让阿站把她端上来的姜糖水趁热喝了,再发身汗。现在,阿站望着眼前攥紧的拳头,感觉自己缩紧了几天的心脏,正在慢慢恢复原状。他偏了一下头,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圆形座钟,秒针的尾端有一只袖珍的小公鸡,正在啄食虚拟的米粒。表盘上的时针已指向八点。

在家躺了几天,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狂风暴雨砸击过的土地又恢复了宁静。每年夏天,他都会病上一次,仿佛身体里有两只镶嵌的齿轮,其中一只某处有个缺口,每当转动到那儿,齿轮总会打滑,让他有那么几天持续的晕眩并发烧,走路时地板会晃来晃去。这是阿站一年一度的劫,持续十年了,像预先设置的闹钟那样准确。但过了此劫后,他的身体会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水净沙明,不再有那种混沌的时刻。

一年中,除了病的这几天,阿站几乎不休息。他任劳任怨,无论多么艰难的活计,都风雨无阻。病愈后的阿站从床上起来,将双臂高高举起,转动了一下手腕,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动物。洗漱池在阁楼入口的地方,池子上方镶嵌了一米见方的镜子,顶端安装有长条形的卷灯,柔和的光线从那儿弥漫开来。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认真洗漱。阿站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病了几天,他以为脸色会很差,便将头凑近仔细观察,发现比预料中的要好。也许这几年长胖了,阿站的脸看上去不再像过去那么狭长。洗漱完之后,他对着镜中的脸凝视了片刻,然后把老婆专门为他买的护肤霜挤了一些搽在脸上,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早餐是面条,酸辣面。但小玉习惯在碗里给阿站放上两个油炸鸡蛋,说是这样就能保证他一天的营养。烧退了,人有了精神,几天以来阿站第一次有胃口,他往面条里又加了一勺油辣椒,吃得满头大汗。

“有些人长在中年!”吃完早点,阿站开车去服务队,路上,他想起当年母亲对他的安慰。阿站读初中时,毕业前,班上通知每位学生要交几张一寸的免冠正面照,阿站便去了县城的照相馆,正襟危坐在一面白墙前,面对摄影师的相机,他努力屏住呼吸,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几天之后他从照相馆取出照片,很沮丧。照片上的人是自己,确定无疑,可他又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阿站甚至想把照片撕掉,他没有想到自己正儿八经照下来的相,会是那样的丑。回到家后,阿站闷闷不乐,母亲知道了原因,宽慰他说:“有的人长在少年,有的人长在青年,还有的人长在老年。”那个时候他不太相信,但现在,他觉得母亲的话说得有道理。至少,他比以前更能接受自己的样貌了。

其实只是休息了几天,可阿站觉得自己像是有很长时间没来上班了。车窗外,早晨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让人神清气爽。又到了夏天,空气中充满了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经过钢结构厂、小纹溪大桥,翻过一道隆起的低矮山梁,便能看见不远处灰色围墙里的殡仪馆。公路边,有鞭炮炸过之后留下的一地纸屑,阿站从打开的车窗里闻到了熟悉的硝烟味。路过殡仪馆大门时,他侧头朝里面望了望,看到许多戴黑纱和白花的人,正三三两两聚集在院坝里交谈。服务队的办公室租的是殡仪馆旁的一座农家院子,里面有一栋两层的红色砖楼,围墙也是红砖砌成,一人多高。以往,阿站总是来得早,但他会把车停在围墙外的路边,把院子里的空地留给其他人。但这天他将车开进了院子,停在了过去队里金杯车停的地方。阿站从车里下来的时候,看到了院子里停的汽车和摩托车,知道早上队里的人都来过了。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屋子里没人,师父他们一早去了中水乡,那儿出了事故,死了不少人。

从门后的挂架上取下抹布,在屋外的水池里浸湿后又扭干,阿站把办公室的茶台、桌子和椅子统统擦了一遍。殡仪馆围墙边高高的烟囱里,每天都有人顺着那条管道爬到天堂,留下的肉身焚烧之后,会有些细小的粉尘飘落下来。所以大家每天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桌凳。以往,这件事大多是阿站来做,谁让他总是比其他人早那么一点到队里呢?

早上还在家中吃早点的时候,师父就打来电话问了他的病情,此时他们正开着队里的金杯车行驶在去中水的路上。中水是离县城最远的乡镇。乡村公路,交警鞭长莫及,农用车常违规用来当客运车,这次还超载,车从高崖上坠落,尸体掉落在深涧里,收殓的难度大,除了阿站,队里所有的人都赶过去了。否则,阿站还能在家里再休息一天。

阿站上午处理了一些杂事,下午才想起来,又忘记吃药了。小玉每天都让阿站吃粒复合维生素,说是对身体怎么怎么好,可他觉得没用。他一年四季与尸体打交道,看到有人每天一把把保健药吃下去,比谁都注重养生,最后还不是早早走了。但想到老婆的叮嘱,阿站还是喝了口茶水,一仰头,把药片吞了下去。

以为这一天不会有什么活计了,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是老丁。他的声音像是经过了纱布的过滤,沙哑、有气无力。老丁是医院里常年给队里提供活计的人,他说有人要急送,到昙城,还特意叮嘱病人是刘主任老乡,怕是挺不过今晚了,要赶回去。城里人大多在医院咽气,乡镇人的习惯,更愿意留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老家,就像落叶归根,办丧事、守灵什么的,都方便。

听说去的是昙城,阿站并没有像老丁催促的那样立即出发,反而是慢吞吞倒掉泡了大半天的旧茶,来到茶台后面坐着,并烧水准备另沏新茶。办公室对着门的那堵墙下,有一个树根雕制的褐色茶台,上面放着一套景德镇产的青花瓷茶具,没事的时候师父就坐在墙下泡茶。最近两年,师父迷上了云南的普洱茶,烫杯、洗茶、泡茶,师父做得有板有眼,每喝完一口茶,还习惯性地把杯放在鼻下闻一闻,夸张地说能够闻到稻花香、玫瑰香或者橘香。阿站没这么讲究,他喝绿茶,一个大容量的浅蓝色防爆太空杯,抓把茶叶丢进去,一杯茶可以喝上一天。但这天阿站接了老丁的电话后像是有了心事,他等茶台上的电水壶咕嘟咕嘟响了以后,摸出手机,拨了队友刚子的电话。

电话里的彩铃声一直响,但没人接。

自动烧水壶,到沸点后便会自动断电。阿站握住电水壶的手把,将开水冲进太空杯,看见卷成米粒大小的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开来。停了一会儿,他又拨了师父的电话。通了。

“师父,你们那儿情况怎么样?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还没呢,崖底有个水塘,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掉到里面,”师父的声音里夹杂着风声,“今天能不能回来都难说,回来也会很晚了!”

“噢!”阿站略微有些失望,“师父,老丁派了个急活,送人去昙城……”

“绳子,绳子,卡住了!刚子、二毛快来帮忙。”电话那头好像很忙,师父说,“忙着呢,挂电话了啊!”

望着手中的电话,阿站想,看来这次躲不开,得跑趟昙城了。

阿站坐在驾驶室里,将车窗玻璃摇下,手肘搁在车窗外面,嘴中喷出的烟雾间歇性地飘了出来。五月,天气已经变热,即使是在医院,穿裙子的人也多起来了。这时阿站看到一辆滑轮车从住院部大门推出来。几分钟之前,老丁催促的电话打到了阿站的手机上,阿站说已经在住院部门外候着了。隔着一个长条形的花台,阿站看到病人身上盖着一床红色缎面的被子,但戴着黑色绒线帽子的头露在外面,这意味着滑轮车上的人还活着。服务队除了处理尸体,护送病入膏肓的患者回老家也是业务之一。阿站轻轻点了一下喇叭,示意对方自己的位置,并从驾驶室里跳下,准备搭把手。

几个穿着蓝色大褂的护工推车的推车,拿杂物的拿杂物,朝他的车走了过来。一个中年女人跟在旁边,像是家属,她抱着个塑料编织袋,一脸的倦容。

送人用的是五菱宏光面包车,改装过,后面的座椅取下了,铺上一块草绿色外套的海绵垫子。车身也重新喷了蓝白相间的油漆,晃眼一看还以为是救护车。阿站绕到车后,打开车门,准备和护工一道,把病人转移到车里。这时病人挣扎着想起身跟旁边的中年女人说话,似乎是想要交代什么,却没余力让声带颤动,发出的声音嘶哑而短促。

“带上了,带上了!”中年女人答复病人,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焦躁。病人这才不再挣扎,放松下来躺在垫子上,手伸了出来,尽是明显的骨节。不仅是手,病人眼眶和脸颊都内陷进去了,嘴皮失去水分,萎缩得厉害,就像是骷髅头上蒙了一层蜡黄的绵纸。

阿站帮着抬病人,他低头下去,近距离看到那张皮包骨头的脸。病人的眼睛紧闭着,嘴微微张开了条缝,因疼痛发出嘶嘶的声响。阿站心一沉,他看到病人左嘴角上方有一颗痦子。尽管病人的皮肤萎缩,肤色发黑,可那颗痦子仍然很明显。阿站的头皮有一些发麻,这颗突然看到的痦子让他感到恍惚和虚幻。

站在车旁的中年女人两眼发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爬进车厢,依次接过护工递过来的杂物,将它们摆放在病人身侧。

“是你什么人啊?”阿站问。

“还能是谁啊,这种时候,吃苦受累的还不是女儿。”中年女人说着,背对着车头坐在了病人的头旁。护工们散去,阿站关上面包车后门,爬进驾驶室,呆坐了片刻才启动汽车。面包车发出熟悉的马达声,朝医院大门驶去。临近晚餐时分,医院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像个超市一样。院内道路人们无序穿行,阿站放慢车速,他背对着车厢,看不到病人的脸,但刚才看到的那颗痦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动,让他心神不宁。

阿站将病人那张瘦得脱相的脸,与记忆中痦子的脸两相对照,觉得有些相似。病人的脸尽管被病痛折磨得扭曲变形,但嘴角左上方的那颗痦子很明显,又是昙城人,年纪也差不多……阿站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难怪一早他在洗漱池边洗漱时,右眼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阿站警惕起来,怀疑这趟送病人去昙城,会不会碰到什么不顺的事情。

太阳西斜,面包车穿行在县城熟悉的街道,阿站隐约感到就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告别。人行道上下班回家的人、街道两旁商铺里传来的音乐声、打折商品的吆喝声、路灯电杆上挂着的红色中国结……面包车驶往城外,所经过的一段环城路正在进行排水改造,一侧路面被剖开,泥土翻卷开来,排水沟裸露,沟边混乱地堆放着一些灰白色的水泥管。因为正值雨季,再加上汽车轮胎碾轧,道路变得泥泞。前方,公路边窜出一位交警,将阿站前面的一辆车拦下。隔着几十米,阿站就看到一辆农用车抛锚在路边,车体红色的油漆剥落,司机站在路边束手无策。因排水系统的改造变得狭窄的环城路变得非常拥挤,往来的车辆只能交替驶过,喇叭声此起彼伏。估计还得等上一会儿,阿站熄掉发动机,将汽车停在路边,望着对面的汽车一辆接一辆驶来,绵延不绝,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一些往事在心中沉渣泛起,却又厘不清个头绪。过了一阵,阿站他们这一侧的车才被放行。路面溃烂得不成样子,挡风玻璃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辆,阿站担心此时要是再有一辆车在前面爆胎就麻烦了。谢天谢地,车速虽然缓慢,毕竟顺利通过了这段拥堵的路。阿站换了个挡,斜眼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已经快下午六点了。

也许是面包车驶过这段环城路有些颠簸,车厢里传来病人的呻吟声。从业十来年,阿站几乎每天都会出入医院,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了,他估计自己拉的“痦子”患的是癌症,否则不至于瘦得那么脱形。怎么偏偏由自己送“痦子”回家?阿站觉得这事巧合得有些离谱,心中有些不安,他猜不透这种巧合中,究竟隐藏着命运的什么算计。

之前停在路边等车通过时,阿站注意到,在他身后的车厢里,中年女人给病人喂了药。是止疼药还是镇静剂?过了一会儿,病人停止了呻吟,车厢里安静下来。阿站仰头往斜上方望了望,他在后视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但仅限于眉骨和眼睑之间那个区域。早上洗漱时他曾观察过这张脸,但此时,他发现自己的眼神正在变得阴郁。

经过猪鬃厂、中石化加油站、烟草公司仓库,这些单位过去都在城郊,现在全都缩进城来了。这几年县城像气球一样膨胀,似乎也顺带改变了周边的地理,阿站茫然地望着窗外,第一次感觉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县城是那样的陌生。终于出了城,驶上 213 国道,走了几公里后,前方出现一个岔口,有蓝地白字的路标,往右的箭头指向昙城。

昙城并不是一座城,它只是一个乡镇的名字,至今阿站都不知道它名字的由来。随着车速加快,公路两侧的行道树、零星建筑、菜地、塑料大棚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然后彻底消失,有如船尾的泡沫破灭后又溶化在水里,阿站的头皮一紧,他感觉到挡风玻璃的前方,暮色正汹涌而来。

去昙城的这条乡镇公路,阿站当年曾跟随运货的卡车跑过多遍。空车的时候,他曾经坐在驾驶位,在老师傅的指导下,见缝插针地学习过驾驶技术,幻想着自己某一天也会成为一名卡车司机。他觉得自己已经熟悉这条公路的每一个坡道和弯道。但事隔十来年,当他驾车重新返回昙城,熟悉中透出的竟然更多是陌生,这令他有一些恍惚。有一段路,两侧皆是条形土地,新麦收割后,地里整齐的麦桩还没有来得及拔除。

走在这条路上,他当然会想起吕磊。他们一度过从甚密,像配对的桌椅,如今却天各一方。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吕磊了。最后一次见到是在哪儿?阿站的记忆在吕磊这儿打了个结,像几股毛线缠绕在一起。但他至今能清晰地想起吕磊的样子来:肥头大耳,梳了个大背头,还上了发油。那一年阿站下岗赋闲在家,之前他在水泥厂上班,厂子垮了,正当阿站感到前途一片茫然时,吕磊突然来访,他穿着宽大的黑色夹克和同样颜色的西装裤,黑色的尖头皮鞋擦得锃亮,看上去像一个发了财的老板。说起来他也算是阿站的远房表哥,但血缘关系远得虚无缥缈,甚至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两人曾同在翠华中学读书,吕磊高阿站两个年级,与其他几个同学常在一块玩,并且给自己这个小团伙取名叫翠华五鹰。

吕磊读中学时就提前发福,身体里像是加入了苏打粉。但他脑子灵活,主意多,从那时开始就有大哥的派头。其他人叫他大哥,唯有阿站还叫他表哥。两个人的关系特殊,在团伙里的地位就会很微妙。阿站中学毕业,去了县城的水泥厂,而吕磊考到外面去读书,回来只工作了两年,就下海了,此后两人几乎断了联系。再次相逢,阿站发现吕磊的气质变了,他喜欢用戴着金戒指的右手,夹着一根雪茄。偶尔,他会将雪茄放在鼻子下面,噘起嘴,从左到右,像吹口琴那样缓缓拖过。这样做时吕磊的眼睛微微闭着,很享受的样子。是他告诉阿站,雪茄的味道很好闻,醒脑。

吕磊在昙城乡弄到一个工程,是一段乡镇公路的路面改造,原来的泥土路面,要用砖块大小的石头镶嵌,然后压实,称之为弹石路。工地说是在昙城,但有点偏,从乡政府出去还有好一截路程。

“表弟,要不,你跟我过去一起干?”吕磊说。

一句“表弟”,唤醒了同为五鹰成员的峥嵘岁月。他们当年在校园里抱团,称兄道弟,但毕业以后,就各奔东西了,但彼此的情谊,还是与其他同学不同。

吕磊开给阿站的报酬不低,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五百块钱。吕磊说:“如果工程顺利完工,挣了钱,还会发一点奖金!”

那是遥远的一九九七年,五百块的月薪是阿站在水泥厂的两三倍。阿站有些不相信,他说自己又没得啥子技术,不知道去工地能干啥。

“看工地呀,我需要个助手,你不晓得那儿的农民狡得很,”吕磊以一个城里人的优越口吻对阿站说,“人㞞了莫得行,守不住工地,表弟你的气场强,镇得住当地人!”

当天下午,吕磊就开着他的二手桑塔纳把阿站带去县城南郊的停车场。有一批货要从县城拉去昙城的工地,吕磊雇用的大货车,在南郊停车场等待装货。那时,碰到要创建卫生县城,规定白天不允许大卡车进城,所以拉到昙城的货物,只好找微型车拉到停车场来装车。交代完后,吕磊便开车先去了昙城,说是会在那儿等阿站他们一道吃晚饭。阿站守着空车等着装货,他将自己的行李包放在驾驶室车门边当枕头,跷着二郎腿躺在座椅上养神,没想到还真睡了过去。

醒过来,是因为微型车陆续拉了货物过来。阿站像个监工,看着货物在车厢里码好。装完货后,司机将车厢门上了锁,又围着卡车绕了一圈,对着几个车轮踢了几脚,拍拍手,与阿站先后爬上了驾驶室。卡车摇摇晃晃从停车场里开了出来,像浪涛里失控的舟船。那是四月下旬的一天,气温已飙到二十多摄氏度。对于一个水泥厂的下岗工人来说,重新找到工作,有如落水的人又爬上了岸,阿站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会在昙城经历铭心刻骨的事情。

就像是某种预兆一样,阿站第一次押着货去昙城,路上就遇到了麻烦。从县城去昙城,途中会经过一条叫黑堰沟的峡谷,当他们抵达那儿时,夕阳已经爬上右侧的那道崖壁上方。这条乡镇公路,司机已经开车跑过多次,他指着右前方山崖上的一道裂罅对阿站说,那石缝里放着好几具棺材。

悬棺啊?这事阿站以前隐约听说过,他仰头望着那道崖壁,发现那道崖壁已被阴影笼罩,上面的石缝看得不太清楚。一两百米高的悬崖,石缝离地面七八十米高,里面真要有棺材,怎么放进去的呢?

“要是爬上左侧的那个尼姑庵,就能够看到石缝里的那些棺材!”司机指着左前山崖上的一处建筑说,“用望远镜在那儿看,那些棺材看得清清楚楚!”

隔着一条水流不大的小河,安放悬棺的崖壁下,有人挂了些红布条。司机放慢车速,以便阿站可以仔细观看。贴着石壁,似乎还有一些没有完全燃烧就熄灭了的香烛,阿站打了个寒噤,就在这时,两人都听到一声爆响,伴随着排气的声音,卡车左边一矮。

“麻烦了!”司机说,“爆胎了!”

两人从车上下来,蹲在左后轮那儿查看。此时,阳光已经从右侧的山顶消失,山谷里暗淡下来,两人用千斤顶将卡车顶起,费了好大的劲,弄得一身泥土,才换上卡车的备用轮胎,耽搁了许久时间。

进入四月,白昼渐渐变长,原本他们会在天黑前赶到工地,但换好轮胎离开黑堰沟时,天早已黑了下来。当卡车穿过昙城乡时,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街上疯跑,司机将远光灯调成近光灯,小心翼翼从集镇上穿过。又开了半个小时,当卡车的远光灯照着公路边一道红砖砌成的围墙时,司机说声到了。阿站看了看戴在左腕上的电子表,发现已是晚上九点,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听见卡车的马达声,有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是吕磊。

“怎么这么晚才到?”吕磊的语气中有些抱怨。

“路上爆胎了!”司机将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说,“在黑堰沟!”

阿站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走到吕磊身旁,叫了声表哥,卡车跟在他们身后。在车灯的照射下,阿站注意到大门旁的门柱上,挂着一块长长的白色木板,上面写着一排黑色的大字“奉水公路改造第九标段指挥部”。

进了院子,阿站发现所谓的工程指挥部,其实就是一排活动工棚,有十来间屋子,还有块几百平方米的空地,上面堆着一些施工机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好像没有通电。

“鲁师,鲁师,叫你婆娘热热菜!”吕磊站在院子里喊。随即,工棚有间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位身材矮胖的男人从里面走了过来。

“这是老鲁!”吕磊对阿站介绍,又对老鲁说,“这是阿站,我表弟!”

阿站伸出手去与老鲁握了握手,感觉对方的手结实、粗糙、有力。老鲁把香烟掏出来,是云南产的红塔山,他先递了一支给吕磊,又递了一支给阿站。“不会!”阿站摆摆手说。老鲁就把烟叼在嘴上,用火机先把吕磊的烟点上。借着屋子里透出的暗淡光线,阿站看见院子里的围墙边,停放着一辆压路机、一台挖掘机,还有一些码放整齐、用于浇筑水泥的模板。

有锅铲相碰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屋子走了出来,说菜热好了。女人背对着屋门,光线不是太好,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感觉很年轻。

“我老婆!”老鲁吐了一口烟说道。

“五红是我们指挥部的厨师。”吕磊补充说。

“什么厨师,就一做饭的!”老鲁说。

饭后,几人坐在屋檐下聊天。阿站坐的地方正对着院子的大门,有一条路隐约通往对面的那座山。视野的尽头,是黑乎乎的山梁,其中一座山峰的剪影,看上去像是翘嘴的鱼头。

那是阿站到昙城的第一夜。

老鲁平头,只是头顶前端的头发稍长,看上去像是一个遮檐。他个子不高,但很结实,长相算不上英俊,但也不能说丑。那年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年纪对于阿站来说,介于父亲和兄长之间。老鲁说一口带西北腔的普通话,在一群说川南话的人中间,有些格格不入。显然老鲁此前经历丰富,但他似乎不愿多谈。阿站猜测,也许因为年轻的女人五红,老鲁才来到了昙城。

多数时候,吕磊在外面跑,工程有许多外部的事情要协调。所谓的指挥部,常常就只剩下阿站与老鲁夫妇。老鲁喜欢喝酒,每天晚上都会来上几杯,阿站就陪陪他。喝的是昙城当地人用苞谷烤制的土酒。男人嘛,只要坐在桌子边喝上几顿酒,立即就称兄道弟——老鲁就这样成为鲁哥,阿站就成为兄嫂呵护下的兄弟。喝到酒意上脸,两个人会划上几拳。

老鲁的十个指头短粗,皆因以前练过铁砂掌,除拇指外,其余四个指头几乎一般长。指尖是厚厚的老茧,指甲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却有正常指甲的几倍厚。他的手看起来变形、呆板,但划起拳来,老鲁笨拙的指头会突然变得灵活,伸缩和变化非常迅速,激起阿站的好胜欲。

“黄鳝黄,黄鳝死了肚皮黄,泥鳅出来哭一场,虽然不是亲兄弟,同在一个烂泥塘!四季财呀烂泥塘,七巧巧呀烂泥塘……”院子里传来两人划拳行酒令的声音。这是昙城一带风行的行酒令,阿站以前也这么划拳,但与老鲁比比画画时,他不觉得这个工地是烂泥塘,即使是,也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房屋建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地。相比七八公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这个简陋的指挥部像个野地孤儿,感觉是被人遗弃的临时建筑。也许在此处选址,不过是因为后面就是堰沟,取水方便。所以这里平常门可罗雀,只在中午的时候热闹一阵。在公路上挥锤敲打石头的工人,都是附近村民,这是当时吕磊拿下合同的附加条件。有人到工地时带了午饭,盛饭的器皿是铝制饭盒或者带盖的搪瓷口缸。早晨来工地时将它们放在指挥部锅炉房的蒸笼里,中午便能够吃到热饭热菜。平常在指挥部吃饭的,除了老鲁夫妇和阿站外,就是开压路机的师傅、送材料的司机以及公路养护段巡游在各个标段的技术人员。

吕磊每隔数天会露上一面,主要是陪县上和乡里的人过来检查,那就得大吃大喝,鸡鸭鱼都得提前准备,吃饭时划拳行酒令的人也变成了别人。五红一个人忙不过来,老鲁也会给老婆搭把手,阿站忙着端盘子送菜。等把各路神仙送走之后,他们才会安静地坐下来,吃五红事先给他们留好的饭菜。

因为把老鲁叫作鲁哥,五红也就成了阿站的嫂子。夫妻俩一日三餐照顾阿站不说,他的衣服裤子脏了,有时也是五红帮着洗。他们每天吃一样的食物,喝一样的酒,后来阿站学会了抽烟,还抽与老鲁一样牌子的烟,连洗衣粉的味道都一样……阿站逐渐习惯了这种一家人式的生活。

老鲁右手食指上,有个月牙形的疤痕。阿站以前问过,老鲁笑而不语。但后来两个人关系亲近,老鲁才对阿站讲起他当年的经历,讲起他在国外九死一生的故事。是老鲁告诉阿站,国外有人用铁棺材养鳝鱼,杀人做鱼料。当时阿站没有想到,就在听过这个故事不久,他自己差点被沉入雨洒河,喂了里面的鱼虾或者鳝鱼。

把土路铺成弹石路,需要大量的石头,所幸昙城一带遍布石灰岩,就地取材就行。早在工程动工之前,吕磊就搞定昙城的有关领导,在指挥部斜对面的山洼里建了一个采石场。老鲁的主要工作是打眼放炮,这项活计胆量大于技术。炸下来的石头,质地坚硬,成本很低,直接用农用车运到工地,工人们再用锤子把石头砸成砖块大小,一块块镶嵌进路面,然后等着压路机从上面滚过压实。

炸下来的石头用不完,还会卖给其他标段的工程队。红颜色和蓝颜色的农用车前来拉运石头,不时出现在起伏如浪的道路上。在指挥部和对面山梁之间,有条小河顺着山势流淌,因处于洼地,在公路上看不见小河的身影。如果把河边那些合抱粗的老柳树砍掉,视野也许会好一些。不过,还没看到那些农用车,就能听到它们靠近的马达声。

出事前的那天晚上,阿站又陪着老鲁喝了不少白酒。之后两人坐在院子里聊天,老鲁又说起对面山脚的那条河:“水主财,这个工程下来,吕磊是要发大财了。不过呢,这是老板的事,咱该干啥还干啥。”

是啊,阿站心里明白,外面说起来自己是吕磊的表弟,是帮吕磊看摊的,其实他也就是个打工的。不管吕磊怎么发财,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老鲁还是炸他的石头,阿站还是负责看管他的仓库。

叮叮当当,工地每天都有锤子敲打石头的声音。哪怕是干活时神思恍惚,把高扬的锤子砸在手指上,也只是惨叫一声,到指挥部找半瓶云南白药倒在伤口上,用块纱布裹住,要不了几天又能够干活了。所以修弹石路是比较安全的,危险是在采石场。所以吕磊反复叮嘱老鲁和阿站小心,万一出事,工程就白干了。

阿站管理仓库,负责分发炸药和雷管,还要记录放炮的情况,尤其要排掉哑炮再爆的危险,做到万无一失。而老鲁放炮炸石头,更要胆大心细。他先用掘进枪在岩石上打眼,然后填药。为安全起见,引线往往布置得比较长,等人们有充裕时间躲到安全之处再引爆。有时点燃引线后,要经过超出心理预期的等待。

凡是采石场,都避免不了哑炮。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就有一种紧张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大家屏息以待。所幸,结果总是虚惊一场。事后查看,往往是引线中途熄灭,需要换上新的引线,重新引爆。老鲁粗中有细,几次哑炮的险情,都被他安全排除。

炸药和雷管都是爆破前才领取,阿站像一位忠于职守的狱警,认真核查用量,也包括炮眼的数量,用笔做好原始记录。放炮前,老鲁会吹响哨子发出预警。引线的长短不一,燃烧的速度也不一,所以一炮与一炮间隔的时间不一样。每响一炮,阿站就在笔记本上画上一笔,每个“正”字代表五炮。

即使这样细心,还是出了事。

病人呻吟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颠簸。阿站现在驾车到昙城,他发现这条公路虽然又经过改造,铺上了沥青,但路面仍旧不够平整。阿站换挡,让车速有所下降。

昙城,一别数年。

当年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所经历的事情,还有此时这张左嘴角有颗痦子的脸,它们同时回到阿站的眼前。突然的恍惚影响了阿站,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松了一下,面包车随即像条丧失平衡的鱼,侧身滑向一旁。好在只是一个瞬间,阿站便清醒过来,急忙打了一把方向盘。行车偏移造成的效果,似乎是他想专门绕过路面的水坑。阿站定了定神,握紧方向盘,细汗从他额头上沁了出来。汽车的前方,是远处色泽暗淡的山峦、路边暮色中的村庄以及仿佛从过去岁月中延伸过来的公路。耳旁,是呼呼的风声。

以往,阿站不碰昙城的业务,宁愿跑更偏远的乡镇。他推说,自己在那里遇过事,心里有阴影。队友开玩笑,说他当年在昙城一定留下孽债,不敢回去面对。玩笑归玩笑,但一转眼,阿站干这个行当这么多年,的确没再回过昙城。碰到昙城的业务,师父照顾阿站,会安排其他的队员去。

师父对阿站有所偏爱,队里的人都知道。当年师父收阿站做徒弟时说过,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从事殡葬这个行当,得命里带才行。阿站不知道师父说得对不对,如果确有其事,那么他隐隐觉得,昙城或许就是这个命的起点。当年,离开昙城的阿站四处寻找谋生的办法,找来找去,左右不成,最后阴差阳错,竟然找了个每天都跟死人打交道的工作。

殡葬师的收入不低,但这碗饭的确不是每个人都端得起来的。有人壮起胆子,可连太平间都不敢多待,也有人见识了几具不成样子的尸体,就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师父曾经考验过阿站,第一天就让他跟随到医院重症室,拉回一具因车祸被撞得面目全非的遗体。那是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死者的面孔和肢体都已变形,一只眼珠带着混浊的黏液爆裂在眼眶外面,好像覆盖着一层污膜,凝固地注视着阿站——在青蓝色的荧光灯的照射下。

师父示意阿站把滑轮车推到病床边,把一块蓝布扔在了床尾,歪了一下头告诉阿站:“你抬上身,我叫一二三,一起用力。”阿站寻找便于用力的位置,将手伸在死者的肩下。他抬起头来,目光与师父对上,伴随着一声“起”,尸体被两人动作默契地抬起,放平到滑轮车上。

将床尾的蓝布抖开,覆盖在尸体上。师父的脸上并无一丝笑意,即使是他对阿站的表现满意。师父用手指指,让阿站推着滑轮车往电梯口走。师父按亮电梯向下的指示键,等着。

电梯轿厢宽大。阿站将滑轮车紧贴一侧,给师父让出位置。然而电梯门外,没人。阿站等了一会儿,师父还是没来,就像凭空消失了。

师父是故意的,他想考验阿站,便借故上厕所,让阿站独自与尸体待在一起。等他从厕所里磨磨蹭蹭出来,再坐电梯下去,以为阿站会在下面的大厅等他。可电梯门打开,外面同样空空如也。

往太平间方向追过去,师父远远看到阿站步伐平稳的背影。他由此猜测,新来求职的这人也许与尸体打过交道,否则很难那么淡定。

随后,师父安排阿站独自清洁死者——他就在旁边看着,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这是阿站职业生涯的开端,面对清洗台上被扭曲的尸体,阿站停了一会儿,像是不知如何开始,也像是一种有意的迟疑,或是一种出自亲人的缅怀和默哀。清洗台上方的金属龙头,套着暗红色的胶皮管,水流将死者的身体打湿,然后被涂抹上阿站掌心里的沐浴液。再然后,阿站像对待一位弥留者那样细心地处理着尸体,直到完成最后的清洗。

清洗之后,那具已经告别的身体似乎变白了,也更瘦了。引人注目的是他发黑的下体萎缩在一堆荒草里,很难想象那里也曾有过生机勃勃的春天。也许是不相信最终葬身于自己的驾驶失误,老头儿爆裂的眼睛睁着,阿站怎么也合不上,师父过来,摆弄了几下,死者才在师父的帮助下变得近于安详。

“你以前干过这行?”师父怀疑,他知道很难有谁第一次面对尸体可以这样从容。阿站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那时,还无法向师父提及老鲁。

从事殡葬以后,阿站处理过形形色色的尸体。有因为感情被人用刀捅的,有亲自驾驶把自己喂进卡车底部的,有头天欢天喜地庆生、第二天就身子凉掉的,有绝望轻生喝下一整瓶农药的……当这些人到了太平间,清洗、穿衣、入殓,就都是一具具失去生命体征的肉体。阿站认真处理每一具尸体,然后把他们推进火化炉等待羽化升天。每个环节他都十分熟练。

也有一些尸体要留着打官司,那就需要先做遗体防腐处理,先将死者的血液放干,再用福尔马林和酒精的混合液注射进血管。每当做遗体防腐时,他便有轻微的对抗和异样的感觉。那把摆放在铝盒里的刀,不知道切开过多少人的身体。人死了,心脏停止跳动,血管里的血不再流动,就像一条遍布大坝的江河,往日奔腾的江水失去了活力,成了一摊死水。

曾经,阿站对一具遗体印象深刻,那是因为死者面孔看上去与老鲁有几分相似。处理那具尸体时,阿站比平时更小心,动作也更轻柔,像是收殓自己亲人的遗骸。死者是与老鲁有几分神似,高矮差不多,胖瘦也相近,为此阿站还特地检查了死者的双手,查看了他的手腕。死者的手上没有老茧,十个手指头参差不齐,没有血色,但死者生前保养得不错,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泥垢。

也许,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回去,以阿站现在的从业经验,重新面对当年老鲁的尸体,他会认真替他清理脸上伤口里的碎石,他会替他清洗头发、身体,给他整容,化最后的妆,亲自将他送入炉膛,完整收殓他的尸骨……

如今重返昙城,阿站想起师父,心中充满感激。师父将一身收殓尸体的本事教给了他,无论是清理尸体里的金属,还是为残破的尸体塑形,乃至给死者化妆,师父都毫无保留。而阿站通过处理一具具尸体,不知不觉间,他当年在昙城的伤痛,以及曾经铭心刻骨的仇恨,都在与死亡打交道的过程中淡化了,就像溃烂的皮肤因为清凉的药膏而渐趋愈合。

这些年,阿站偶尔会想起当年他在昙城的经历,往事好像一只扇动着翅膀的鸟飞来,在他的大脑里短暂驻扎,然后再度飞走,越飞越远,只留下一个黑色的斑点。离奇的事情是突然发生的,那个炮炸得有些诡异。不是哑炮突然爆炸,而是老鲁在打炮眼时出的事。

出事那天没有任何预兆。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像遮盖在灾难上面的华丽饰物。吃过早餐之后,老鲁去了采石场。按照常规操作,他会在中午之前把炮眼打好,然后等人们吃午饭休息时,他就放炮。一切都像以往那样正常。

老鲁离开指挥部不久,采石场那儿柴油发动机的响声便隐约传来,突突突的声音,像一挺二十世纪战争中的马克沁重机枪。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当老鲁用风镐在石壁上打炮眼时,突然就爆炸了,从山体上崩出的石头,造成老鲁前额和右眼部开放性挫裂。致命伤不止一处,老鲁的腮腺还被炸开了一道四五厘米的口子,石块镶嵌进了肉里,血流如注。

听到爆炸声,阿站先是一脸疑惑,他还没有分发那天中午用于爆破的炸药和雷管,也没听到哨子的预警声,怎么就爆炸了呢?他开始以为是卡车爆胎,但声音不对。他满怀狐疑,走出屋子向采石场方向眺望。不一会儿,就看到有人惊慌地奔跑过来,不用问,阿站知道出事了。

吕磊不在工地,阿站的责任感陡然上升。他还没有赶到采石场,就看见有人把老鲁抬了下来,放在了河堤边。老鲁的头部血肉模糊,人已经没了气息。阿站在老鲁尸体旁边蹲了下来,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但阳光明亮,河水流动,风中有明显的血腥味,阿站不知不觉,用自己的右脚掌在泥地上弄出一个椭圆形的坑。工地上敲打石块的村民此时也停止了工作,他们远远近近围在周边。阿站在老鲁血迹斑斑的脸上,看到多处火药爆炸造成的点状灼伤。

“鲁哥!”阿站感到大祸临头。回头看到闻讯赶来的五红,他用更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嫂子”……

躺在地上的,果真是自己的丈夫老鲁,五红掩面而泣。

指挥部的院子里,堆着一些修筑护坎时用于保持水泥湿度的草席,有村民抱了两床过来,阿站将它们小心地盖在老鲁身上。

“我得去乡上给吕磊打电话!”阿站找了一辆摩托车,着急地往乡上赶。有一段路湿滑,摩托车不好控制,像一头发怒的公牛,让阿站重重地摔在地上,好在他没感觉出什么疼痛,继续上路。一路上,这一年多来与老鲁相处的片段像电影倒带那样回闪,阿站忍不住哭出了声,眼泪打花了他的脸,也影响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暂时将摩托车停下,用手臂当帕子,揩干泪水。

“黄鳝黄,黄鳝死了肚皮黄……虽然不是亲兄弟,同在一个烂泥塘……”隐约听到老鲁划拳时的声音在哪里响起,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消息传得比阿站胯下的摩托车还快,连乡政府都知道第九标段采石场死了人。值班室里的那台摇把子电话发出刺耳的机械摩擦声,数十公里外的县城里,得到消息的人迅速行动起来,像篦子一样,将县城吕磊可能藏身的地方梳了一遍,终于将这不幸的消息传到了某个茶室的牌桌上。

吕磊不信:“老鲁死于打眼?你别狡辩了,一定是有哑炮你没有清点完。”他愤怒地对阿站吼道:“工程白干了,你把我害死了!我马上回来。”

阿站放下电话,他知道吕磊即使把桑塔纳车开成赛车,到这儿至少也得一个钟头。

老鲁不是本地人,他算是入赘,老婆五红的家就在昙城,是一个离工地只有数公里的村庄,阿站曾经陪老鲁一起去过,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此时阿站重新回到放置老鲁尸体的地方,守着他。他掀开覆盖在老鲁身上的草席,看到老鲁脸上的血污已经凝固。那张脸,似乎上了一层陈旧的油漆,看起来有几分陌生。

一切恍如梦中。河水流淌,阳光如常,附近的田地和山野清晰而明亮。而周围是脚步声、呼吸声和窃窃的私语声。阿站幻想吕磊赶到这儿时,老鲁能从草席下面坐起来,更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个短暂的恶作剧,或者是在梦中。

阿站对上午突然的爆炸百思不解,老鲁出事以后,他飞快对过自己的笔记本,查验是否出错。昨天下午发放出去十二炮,包括火药和雷管;他的记录里,也是工工整整写了两个“正”字和一个“T”字——十二炮,不会错,没有错!而老鲁出事的这天,火药和雷管都还没发放,怎么就炸了呢?除非是老鲁自己想不开,偷偷盗了火药和雷管,去采石场自寻短见,而且他还必须从自己这儿偷到仓库的钥匙。

那天中午,和吕磊一起赶回工地的,还有乡上派出所的警察。确认老鲁已经成为尸体之后,大家又一同去了事故现场勘查。

然而,现场一片狼藉。采石场到处是石头,分不清哪块石头是哪天掉落的。树枝和石块散乱堆放,钻机倒在岩下,柴油发动机悄无声息。警察终于凭借自己的专业经验,找到炸死老鲁的那个炮眼,但那只是岩壁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凹痕。

虽然不能当场给出定论,但综合各种勘查,警察初步判断是哑炮复爆,倾向于认定是老鲁操作失误。即使炸药或引线本身有问题,也是吕磊的责任。各种证据都表明,并非是阿站失职导致的事故。阿站倒是自己存疑,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尤其是他今天的炸药和雷管还没分发给老鲁,哪来的哑炮复爆?除非像警察分析的,是以前的哑炮存留,没有及时排除。阿站难以祛除心中的谜团,他感觉周边变化的光影中,人影晃动,虚虚实实,显得扑朔迷离。事故的真相只有一个,隐藏在难以寻找的线索之中。

等吕磊他们回到指挥部商量怎么办时,院子里突然冒出来许多老鲁的亲戚,他们吵吵嚷嚷,围着吕磊要说法。

为了防止意外,吕磊从城里返回时还带来了两个人,但对比人数众多的老鲁的亲戚们,他们显得势单力薄。阿站尽管择清了自己的责任,尽管他对老鲁怀有兄长般的情感,尽管他和五红一样没有从错愕中完全反应过来,但阿站知道自己必须站队吕磊。他偶尔帮上几句腔,当然也担心情况失控。吕磊低声与他耳语过几句,阿站就从这份秘密的叮嘱里明白: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要把事情闹大。

对吕磊来说,哪怕责任全是老鲁的,只要死人的事一旦捅开,不仅要停工整顿,工程还要遭受巨额罚款,甚至能否继续都是个问号。所以,吕磊决定私了。

巨大的变故让五红几乎失语,出声的时候,也是喃喃自语发出一些重复的音节。作为受害方家属与吕磊进行谈判的代表,是五红的舅舅。那个黑脸的中年男人,精瘦,长着一对三角眼,眉毛短且黑,最为醒目的是,男人左嘴角上方有一颗痦子。令人意外的是,五红的舅舅思维敏捷,用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珠打量着吕磊,然后开出了二十万元的高额赔偿。

“你这是抢劫啊!老鲁人不在了,我没法追究责任,但他给工程造成的损失也是事实。我愿意出点钱,也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吕磊说。他以往梳朝后脑的头发跑到前额来了,有一绺搭在脑门上,这让他看上去好像不是往常那位信心满满的吕总。

“不要装好人,显得你多仗义似的。老鲁没了,五红以后的日子怎么办?我们农民的命贱,就你们城里人金贵?”痦子推了一把吕磊,像是动手前的警告,“二十万元一条人命难道贵了?要不赔二十万元,你今天就走不出这个院子!”

“对,不交钱别想走。”老鲁的亲戚们附和,并且挥动拳头,明显是在威胁。

虽然因为老鲁的事情,阿站被吕磊错怪和责骂,但那是小事。关键时候,阿站还是站出来,挡在前面护住吕磊:“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不要动手。”阿站的表情变得凶狠,目光锁定在领头的痦子身上。

“你们看着办!赔不了钱,就给老鲁陪葬吧!”痦子语气激烈,毫不退让。

“嗷——”吕磊像疯了一样叫了一声,他蹲在地上,用双手抓扯着头发,像是想把它们拔光。突然,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二十万元,就是杀了我,我也凑不够啊!你们得说一个我能力范围内的数字,这才能解决问题。”

“哼,你一个包工程的,凑不出二十万元?”痦子斜着眼睛望着吕磊,“这话鬼才信。”

在痦子的挑衅和怂恿下,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磨刀霍霍。阿站看着这些所谓的亲戚,似乎没有亲人离世的悲伤,在意的,只是拿死去的老鲁卖个高价。无论是对老鲁,还是对吕磊,阿站自认怀有一份对待兄长般的情义,此时的嘈杂,让阿站觉得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身体的某个地方激烈厮杀,愤怒像野火一样从他脚底生长起来,瞬间就从他的天灵盖蹿升出来。

“你们别欺人太甚!”阿站冲着对面的痦子脱口而出,“大不了,老子用这条命赔你们!”

“你算哪根葱?!你的命也值不了几个钱!”痦子轻蔑说道,并用力推了阿站一把。

阿站怒目而视,紧攥双拳刚要挥向对方,就被吕磊拦住了。“表弟!我们不吵,我们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吕磊一边感激地看了阿站一眼,一边按下他运着力气的手腕,然后转头对着痦子说,“赔偿金肯定得往下降。至于降到什么数额彼此都能接受,现在就商量!你们看好不好?”

讨价还价进行了漫长的时间。吕磊给他们讲道理,摆事实,语气时而强硬时而柔软。阿站插不上话,但一直陪在旁边。屋子里偶尔会出现间歇性的静默,是因为博弈的双方都精疲力竭。院子外面的公路,有辆汽车驶过时响了两声喇叭。阿站抬起头向外张望,有些恍惚。他想起到达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对面的一个山头,看上去就像鱼嘴。

最终双方做了妥协,敲定的赔偿金额是十万元。这在当时,可不算是一笔小数目。谈妥之后,吕磊当即决定返回县城筹钱,他怕阿站留下来再起冲突,就把他也拉上了自己的桑塔纳汽车。

但车被人挡住了,车门被痦子一把拉开了。“你们不能都走了!要是都不回来,我们找谁去?”痦子警觉地说,“把你的表弟留在这里!”

“表弟!”吕磊转头望向阿站,眼睛里充满妥协后的恳求。阿站默默坐了几秒钟,低头钻出汽车。拦在车前的人让路了。阿站听见发动机的轰鸣,桑塔纳的轮胎摩擦着地面,碎石被弹起,然后消失在前方。

说好当天下午吕磊就带钱回来。就这样,阿站被当作人质扣留了下来。担心阿站会找机会逃跑,痦子坚持把阿站关在宿舍里,还特地嘱咐人上了锁。

痦子率着亲戚们在指挥部驻扎下来。他们与老鲁都没有关系,只是五红的亲戚。阿站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简易工棚的天花板,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接受这个事实:老鲁死了。

虽然平时两人情同手足,但老鲁对自己的身世和往事似乎不愿详谈。只知道他家在甘肃,再详细的阿站就不知道了。不过,老鲁给阿站描述过浩瀚的戈壁、斑斓的丹霞地貌,还说唐僧西天取经路过的火焰山,就在离张掖不远的地方。此时,阿站想象着遥远的西北,想象一片闪耀着星光的夜空,想象夜空下静寂的小镇和村庄,感觉到好像有一个人影,面孔模糊,正在朝着那个方向疾行。

想起和老鲁一年多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老鲁行酒令时认真的模样,想起老鲁用普通话叫他兄弟……阿站的泪水流了下来。隔了几间屋子,痦子一群人在喝酒。喝酒就罢了,还划拳。划拳就罢了,他们还哈哈大笑,声音里听不出半点难过。直到此时,阿站才发觉自己一天没吃饭了,身体像是个空空的漏斗。阿站期待着外面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来昙城一年多,每当吕磊来工地,就能听到那种熟悉的马达声。没有。只有喝酒和划拳的声音。倦意像大雾一样弥漫过来。半梦半醒的阿站梦到了老鲁,梦到自己眼睛里进了沙子,而老鲁用他短粗的手指翻动他的眼皮……然后,他的意识和老鲁一起消失了。

房门被重新打开,力度不小,像是被人用脚狠狠踹开的,逆光进来几个黑影。领头的,还是一脸凶相的痦子,他的声音像一把匕首那样尖厉刺人:“狗日的老板肯定跑路了,到现在还没有送钱来,打几次传呼过去,他回都不回。”

筹钱的吕磊一直到天黑都没有现身,他消失得像石沉大海。痦子渐渐失去耐心:“他要是再没回音,你就等着被收拾吧!”然后,他气急败坏地狠踢了阿站两脚,才恼怒地走出房门。

如果吕磊真跑路了呢?阿站不敢往下想。干脆回避这个问题,饥饿感促使阿站幻想,曾经吃过的饭菜以虚拟的方式再次进入自己的肠胃。

阿站原以为,会有人给他送点什么吃的。但等了太长时间,一直没有人来。直到,阿站用力拍门,希望他们想起自己的晚饭。终于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阿站松了一口气。可这次房门打开,就像是海水倒灌进船舱,他立即被从门外拥进来的人群揪翻。

他们不由分说,嘴里骂骂咧咧,仿佛阿站是直接杀害老鲁的凶手。他们好像也是这样认定的,骂了吕磊骂阿站,说老鲁就是死在他们手里,而且还打了阿站几个耳光。阿站像绝境中的狼一样亮出獠牙,企图以凶狠的表情镇住对方。屋子的空间有限,阿站就是反抗也放不开手脚;何况拥来的,还都是长期干体力活的壮汉,手脚有劲。这些人充满希望的等待、发财落空的失望以及怀疑被骗的愤怒,让他们的内心像一口炒锅,不断被加入硫黄、木炭和硝石,阿站的挣扎点燃了最后的火药。屋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等硝烟散尽,阿站已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脸被屈辱地杵在地上,嘴里塞进一块满是油腥味的抹布;双手反绑在身后,绳索捆得很紧……阿站感到羞辱和恐惧,身体有股洪水横冲直撞,就是找不到泄洪的出口。

虎落平阳,所有挣扎均是徒劳。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莫非他们晚餐时喝多了酒丧失理智,真要让阿站去给老鲁偿命?阿站高一脚低一脚,被痦子一伙人推推搡搡,拉扯着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儿。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儿,隐约能够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阿站像一个被押向刑场的囚徒,来到了通往采石场的水泥桥与小河交错的堤岸上。这时,阿站依旧抱有幻想,希望耳朵能够捕捉到风中的蛛丝马迹,希望能够突然目睹一对车灯由远而近……阿站觉得,此时没有比桑塔纳汽车发动机更美妙的声音。

说好吕磊当天下午一定带钱回来的,但后来不管怎么联系,吕磊都毫无音信。痦子从怀疑到几乎确信,吕磊已经跑路了。谈好的赔偿金拿不到手,曾经许诺的十万元,可能仅仅是吕磊用于金蝉脱壳的骗局。痦子恼羞成怒,觉得自己的智力和面子都受到了侮辱,甚至影响了自己在家族里的形象和地位。他迁怒于阿站,要逞逞威风。

随后到来的惩罚,完全超出阿站的预想。

躺在河堤上的老鲁,遗体上覆盖着的草席被人掀开。“把狗日的与尸体绑在一起!”黑暗中传来痦子的声音。阿站用脚底死死撑住路面,希望自己的双脚能够像粗壮的钢针那样插进地里,不再向前靠近,但他被那群酒足饭饱的人控制住,按在了老鲁的尸体旁边。

一路的挣扎耗尽阿站残存的体力,此时他无力又绝望……痦子觉得放走吕磊是一个错误,他不无遗憾地说:“妈的,应该把狗日的老板扣下来,让别人送钱来才对。”

痦子拿着小指粗的麻绳过来绑阿站。麻绳勒进阿站的胳膊,像一条缠绕的蛇,绕过他的手腕和老鲁的手腕。阿站突然奋力扭动,拼命挣扎,像一条碰着盐粒的泥鳅。“捆紧一点,免得狗日挣脱了!”绳子被一捆再捆,勒得阿站的肩膀像要脱臼了。痦子和他带来的人一起用力,很快,老鲁就像是长在阿站身体上的一个部分,累赘而笨重。此时,老鲁那张被石块砸烂的脸在阿站的记忆中不再是兄长的亲切,而是变得血肉模糊的狰狞。阿站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张脸,可那张变了形的脸越发清晰。尽管痦子他们将阿站与老鲁背对背捆绑在一起,可阿站总觉得老鲁的脸就在他的眼前。与一具尸体绑在一起,阿站觉得自己的心往一个深渊掉了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嘴里的布被阿站顶掉了,他的牙齿一边不停叩击,一边哀求痦子放开自己,保证吕磊一定会带钱回来。

“他可能是筹钱时碰到了麻烦,你们放了我,我一定找到他送钱。一定,送钱!”阿站开始结结巴巴,赌咒发誓,“工地还在这儿呢!他跑,跑不了……我保证,保证!”

“你的保证顶个㞗用。他什么时候把钱带来,我们什么时候把你放开!”痦子蹲下来,就在离阿站头部不远的地方,他点燃了一支烟。那张痦子突出的脸,因为烟蒂的火光,仿佛在黑暗中慢慢浮现,又慢慢隐入黑暗。

阿站的头皮发紧。吕磊真如痦子所说的那样跑路,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这个长夜。

片刻之后,痦子将抽完的烟蒂摁进脚下的泥里,站起来对身边的人说:“走,咱们回去,继续喝酒!妈的,明早再不送钱来,老子把尸体给他抬进城里!”

脚步声陆续散去,空气冷了下来,黑暗仿佛向这儿聚集。老鲁、五红、吕磊、痦子……无数人变形的脸孔,像被揉皱的纸团,塞进了他的大脑。

空旷中,阿站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单。黑暗中的一切再度变得具体,身旁河水流淌的声音也清晰起来,空气中能够闻到一股潮腐的气息,仿佛夹杂着令人微微发呕的血腥味。和他绑在一起的老鲁,沉得像块石头;两人喝酒行酒令的快乐时光已然远去,阿站背负着的,是一具令他陌生的尸体。这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阿站的眼皮上,他晃了晃头,重新睁大眼睛望着漆黑一团的上空。片刻之后,又是一滴,滴在他的鼻翼。是雨点,稀疏的雨点。阿站希望这雨点密集一些,密集得像他心中想流出的泪水,为老鲁,也为自己。

十一

雨刮器的速度慢了下来。阿站重返昙城的路上,下了会儿阵雨,但时间很短,不大一会儿,落在阿站汽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越来越少。在阵雨停下之前,车里的病人就不再呻吟。阿站听到陪同的女人打了几个电话,除了急躁的抱怨,还有夹杂的哭声……她边哭边说,似乎既有对“痦子”弥留之际的不舍,也是在申诉自己遭受的某种委屈。

沿着当年修筑的弹石路驶往昙城,道路两侧的田野里出现不少灰色的水泥楼房。两侧向前延伸的电线上,不时会看到挂在上面的塑料袋,那是大风吹拂留下的痕迹。路过黑堰沟时,阿站特地抬头,专门看了一眼一侧的崖壁。他想起了第一次来昙城时,汽车在黑堰沟爆胎……在那之后,他就认识了老鲁和五红夫妇。

路面结实而粗糙,偶尔的路障让车轮小幅震动。车里拉着气息奄奄的病人,阿站平常会职业性地减速,以降低患者的不适;但病人脸上的那颗痦子,让他内心有了波动,似乎又突然体会了多年前的那种无助。车头的前方,远方山岭逶迤着延伸,汽车一旁的行道树不时晃过,间隔不一,让人想起缺损的牙床。

重返昙城,景象熟悉而又陌生。到了乡政府所在的集镇,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距将要前往的李家屯,还有一段距离。两侧田地里的苞谷正茁壮生长,阿站找不到当年自己待过的地方。似乎这条路左侧,从没有过那样的工棚和院子。阿站甚至没有发现当年从指挥部通向采石场的丁字路口。大地上的标志被时间擦除,仿佛,从未有过那样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而那的确曾是阿站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似乎比一生都还要漫长。

“慢一点!”轿厢里传来女人哽咽的声音。说话的是“痦子”的女儿,能看得出她对即将离世的父亲依依不舍。也许在女儿眼里,父亲就是父亲,尤其是在弥留之际,他这一生的好,可能会被密集地想起,像海水蒸发之后,碗底露出洁白的盐霜。但对阿站来说,痦子是一把记忆里的苦盐。所以,他内心隐秘的不快,会转变为肌肉的较劲,好像车轮不听支配,只要稍稍加速,就颠簸明显。

雨是彻底停了,但云层仍然躁动不安,它们不断聚拢又撕开。汽车偶尔会被阳光照耀,更长的时间是在云层的阴影中滑行。经过多年打磨,车轮下的这条路比当年陈旧得多。无数转动的轮胎,让车辙变得低洼,有的地方甚至积了水,汽车驶过会溅起泥浆。这时,对面有辆大车驶来,正好相遇在狭窄之处。阿站将汽车停在路边,为对面的大车让行。

等阿站错车后下一个缓坡时,他突然有种奇怪的直觉,就像车体在一瞬间变轻了。他怀疑,那个时刻,可能是“痦子”断气了。拉着“痦子”的尸体,与拉其他人的尸体有些不一样。阿站感觉到自己的背部像贴了一块过敏的膏药,让他格外不舒服,他下意识踩了一脚刹车,仿佛是想等等谁。假如判断是对的,那么刚才“痦子”应该是走了,可面对“痦子”的死,阿站的内心并不轻松也不快乐,反而有些在荒芜中的茫然。尽管离开昙城最初的几年,他曾一想到痦子,就会愤恨,甚至幻想过无数报复的手段,每一种都希望让痦子生不如死。

那时的阿站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将成为“痦子”最后的送行者。

终于到了。

已经有几个人等在院子里,有大人有孩子。因为院子狭小,不足以在里面掉头,阿站是倒车进入的。后门对着屋门,更方便抬动病人……或者,是死者。有些气息奄奄的患者,就像所有螺丝都松动的机械,稍不小心就会散架,甚至就是在最后的挪移中从患者成为死者的。当经验丰富的阿站指挥家属搬动时,意外地听到“痦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他没死,垂落的手搭在了阿站的手腕上。

阿站低头,垂死者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像是从岩石上生长出来的:骨节刺眼,触目惊心。阿站想起另外一只手,那是属于老鲁的手,它曾坚硬粗糙,后来变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老鲁的手,仿佛和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一样……仿佛,是被炸药同时摧毁的。

十二

阿站曾问老鲁:“哥,你一个西北人,怎么会来到昙城娶了五红?”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老鲁没有详说,但大意是说,在国外的经历使他随遇而安了。

老鲁讲过一个场景,听起来吓人。他说,有不少幻想一夜暴富的人被诱骗到国外赌博,有人因欠下巨额赌债被控制,那些无法交付赎金的人很惨,有人被锤杀,赤裸的尸体被扔进一个长条形的铁箱,沉入养鳝鱼的池塘。铁箱上用钻头打上许多筷头粗的小洞,鳝鱼的幼苗会从那些小洞中钻入,然后把里面的尸体当成食物。它们疯狂啄食,当尸体被啃个精光,幼鳝已经长大,变粗的身子无法从那些细小的孔洞中钻出。所以,当铁箱被人从水里捞出,里面是大小均匀、颜色泛绿的鳝鱼,以及一具发白的人骨。

这个可怕的场景到底是真的,还是那天晚上老鲁划拳输得太多,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吓唬阿站?但老鲁那个独特的行酒令,阿站印象深刻倒背如流。尤其数年前那个夜晚,阿站首先想起来的,竟然是这个。

安静。绝望的安静。只能听到稀疏的雨滴掉落的声音,以及阿站自己粗细不均的呼吸声。安静,也让捆在身后的尸体变得具体。活着的时候阿站与老鲁亲如兄弟,经常搂肩搭背,没想到,他们后来竟会以如此陌生的方式肩对肩、背靠背。他们曾经划拳行酒令的手,在彼此身后捆死在一起。痦子捆得非常认真,他把绳子捆绑得很结实,让阿站既无法站立,也很难躺下,前后挪动也困难,只能姿势难受地相互贴着,像倚靠着一个刑具般的椅背。阿站不知道会被捆上多久,他只能遥望黑暗而变形的远山,祈求吕磊能够尽早带钱赶回来。

为了对抗恐惧,阿站回想和老鲁之间经历的往事,回想他们喝酒划拳时的亲密。幸好是背对背绑在一起,阿站看不到老鲁残破的脸,但他的手会触碰到老鲁的手。老鲁的手比原来冰冷,比原来坚硬,似乎也比原来的粗糙。以前划拳,老鲁常常互换左右手,既改变自己的出拳习惯,也打乱对方的出拳节奏。阿站还记得老鲁右手食指上那个月牙形的疤痕,他极力劝说自己:绑在一起的是他熟悉的人,碰到的是他熟悉的那双手。

“黄鳝黄,黄鳝死了肚皮黄……”黑暗中响起阿站结结巴巴的声音,他想通过重温以往与老鲁的划拳来缓解心中的恐惧,但他很快闭嘴了,因为他想起行酒令时老鲁说的:“黄鳝黄,黄鳝死了肚皮黄,泥鳅出来哭一场,虽然不是亲兄弟,同在一个烂泥塘。”眼下他与老鲁躺的地方算不上烂泥塘,但也差不多。午夜,河边水汽弥漫,空气中有股难闻的鱼腥味,而土地的寒湿之气也侵入了他的身体。

“不不不,不说这个……换一个!”他自言自语。

四季财、八马双、哥俩好……划拳是在想象中进行的。老鲁每次喊八马双时,他右边的眉头会抖动一下,阿站发现这个规律之后,他与老鲁划拳就渐渐占了上风,这是阿站与老鲁之间的一个小秘密,可他永远也无法告诉老鲁了。这天夜里,阿站想象与老鲁划拳时嘴里没有声音,被捆住的手指没有动作。在此之前,阿站多次尝试逃脱但都失败,现在他放弃了,只能靠想象与老鲁划拳,来缓解恐惧。

突然,阿站感觉自己的手被老鲁的手指头回钩了一下,好像又钩了一下,阿站的后背一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时,他才发现老鲁的手和背都不像刚才那样坚硬了,似乎柔软起来。这个发现让阿站头皮发麻,他犹疑着伸出手指头触碰了一下老鲁的手,没错,老鲁原本硬得像钢筋的手指头有一种怪异的弹性。

“鲁哥,你可别吓我啊!”阿站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好像老鲁此时活过来,要比他是一具尸体更令人害怕,阿站想象老鲁此时把脸伸到他面前,哈哈大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阿站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就像身后绑着的不是老鲁,而是一条巨大的电鳗。过了好一会儿,阿站才慢慢停止颤抖。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谁说过,一个死去几天的人因阳寿未尽,阎王不收,只得返回人间。莫非老鲁死而复活?阿站压低声音叫了两声“鲁哥”,没有回应。

这是第一次,阿站离死亡这么近,近到,仿佛整个世界的死都背在他的身上。也是第一次,阿站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死亡,背负的也是死亡。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气,开始回忆自己短暂一生中的温暖。就像死囚临刑前的最后一顿好饭那样,他想起一个给过他温暖的女人。阿站在水泥厂工作时,与一个离异女人有过秘密的欢情。女人三十多岁,比阿站大很多,会诱导,也主动。那些夜晚,阿站像是一架永动机,不想停下来。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女人用她丰腴的身体,喂饱了阿站这头饥渴的野兽。曾经,阿站还提出过娶她,然而,女人觉得阿站的年龄与她的悬殊,不适合。再后来,女人改嫁到外地,两人天各一方。此后阿站虽然时常回忆起她来,但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来到昙城的工地,夜晚漫长,阿站特别想念与女人在一起的日子,他一遍遍反刍那些温柔之夜,回忆甚至编造一些细节,让身体像气球那样膨胀。阿站愧于承认,有一次在夜晚的梦境中,那女人长了一张五红的脸,带给他格外的满足与快乐。阿站没有什么对不起老鲁的事,如果有,只有这么一件。

奇怪的是,这个夜晚,当阿站再次回忆起与水泥厂女人的欢情时,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老二的存在。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阿站将自己的两条大腿夹紧,缩肛,将想象中的它沿着脊柱往上提升。不是幻觉,那个地方变得空空荡荡。阿站恐惧之余又想,也许,自己再也用不到它了。

十三

当阿站渐渐适应了身后老鲁的存在,身旁的小河突然水声大作。阿站坐着的地方水流像游蛇那样浸了过来,他感到一阵迷惑,虽然下过雨点,但没有人会料到,雨洒河竟然暴涨,速度很快地漫上堤岸。

原来那天夜里,雨洒河上游暴雨,让拦河而建的电站开闸,导致河道里的水位急速上涨。水势越来越大,泛着暗光的河面变得越来越宽,阿站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全身收缩起来,他意识到,如果河水继续上涨,他会被淹死在这儿,成为老鲁的陪葬。目睹灾难的来临,身体却动弹不了,阿站仿若置身噩梦。

阿站发声求救,沙哑的声音被河水的声浪所淹没。喝多了酒的痦子他们,根本无从得知阿站的险境。不过,得知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意欲施救,混浊而漫灌的河水也容不得这样的时间。很快,阿站和老鲁被冲离原地,水流的力量惊人,像铲着阿站和老鲁,跌跌撞撞向前。与此同时,水位仍然在上涨,阿站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等待着杀手的逼近。

阿站生活在江边,即使水性不错,也对付不了这样突如其来的洪灾;何况,还拖着一具沉重的尸体。令阿站意外的是,当他被水流冲刷,背后的老鲁竟像一个托垫。如果下面没有老鲁,阿站就会完全浸在湍流中。现在是老鲁完全浸没,让阿站得以露出水面呼吸。也许正因为是两个人而非一个人的体重,让他们甚至会暂时卡顿,像河道上那些暂时未被冲走的石头。阿站的脸侧,是混浊的河水,水有时会呛进他的鼻孔……他尽量抻着脖子,仰着头,努力把口鼻更高地露出水面。而老鲁的脸,可能正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上摩擦,或埋进淤沙与烂泥之中。

这种停顿和拖延,让阿站在绝望的窒息感中,生出一丝祈祷:但愿,河水在他尚能仰头呼吸的时候突然消退,就像它意外的到来一样。当阿站这样想的时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立即遭到嘲弄,原本水下托举的老鲁晃动几下,然后又带着阿站,跌跌撞撞地顺流而下。

在蛮横的水流里,阿站的肢体像被冻僵,调整和控制都变得极其困难。不知道是运气,还是阿站的挣扎,老鲁多数时候都在他的身体下方。但偶尔,两人像在缠斗搏命,阿站被按压在水底,然后又被奇怪的力量翻到水面。连续呛水,让阿站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陡滩,让时沉时浮的两人卷入漩涡。阿站四周全是无尽的水,没有方向的水,阿站无法分清上下左右,他感觉自己被囚禁在一个棺木里,清醒而又身不由己……棺木是用金属制成,沉重、压抑、冰冷。黑暗中的手扼住了阿站的喉咙,让他呼吸困难,胸腔里翻滚着找不到出口的岩浆。直到,棺木顶部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圆形孔洞,筷子头那么大,阳光像是突然从那些孔洞中照射进来,通透明亮。它们像一根根黄金打造的光柱,阿站盯着看,直到看见无数细小的幼鳝顺从光线的指引,从孔洞中钻入。它们蛇形游动的身子,在那些条形的黄金光影中穿梭,飘逸、舒展。阿站甚至能看见幼鳝们暗绿色的光滑脊背,以及鳝头两侧针尖一样闪耀着冷光的眼睛。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几近虚脱的阿站才缓慢醒来。河水从阿站的肋下流过,仿佛有无数冰冷的蛇鳝爬过他的身体。阿站的心一紧,同时庆幸自己竟还活着,并且被冲到原本已是岸边的位置。一棵几近倒伏的树,把枝条延伸到水里,卡住老鲁的就是这些枝条。水流冲刷,让阿站身上的绳索有所松动,但并未打开痦子在手腕上系紧的锁扣。不过,也正是因为和老鲁牢牢捆绑,当阿站意识昏迷,冥冥之中,是卡在枝条上的老鲁救了阿站。

阿站不能等在原地,救援者也许根本就不会出现。因为这一段河道狭窄,两侧山势陡峭,平常也人迹稀少。他必须利用水流稍缓的时刻,利用缓上来的一点力气,利用这难以置信的运气来自救……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

随后的阿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耐心的工匠只专注于工艺;他全心全意对付老鲁那双手,就像他们在划拳中再次博弈。对付痦子那些欺辱他的人,阿站无能为力;但现在,他必须集中全部的气力,用于对付自己的兄长。

阿站想与绑在一起的老鲁分开,最终,一块有棱角的石头,使阿站的愿望变成现实。阿站在上面用劲地磨、拼命地磕、竭尽全力地摔打,一下一下又一下……为了让绳结断开,他让老鲁的手皮开肉绽,让老鲁的关节和筋骨断裂。阿站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多久,他只是连续不停,不停。当然,阿站偶尔会磕碰到自己的手,但他尽量小心,始终把蛮力放在老鲁那双已然烂掉的手上。

又是一阵突然加大的雨势。阿站精疲力竭,浑身发冷,他还想用脚死死扣住河底的石头,却感觉身体轻得像棉花,控制不住地要从水中浮起,跟随水流往下漂,也就是这个时候,阿站感到身后一松,有什么东西离开了他的身体,是老鲁。阿站刚才的努力终于磕碰开捆绑在两人手腕上的绳子,他能够站直了,用脚死死扣住河底的石头,劫后余生的他长吁一口气。

只是稍微恍惚了一下,老鲁就漂出好几米开外。阿站有些自责,他竟然没有想过用捆绑他们的绳子固定住老鲁。暗淡的光线下,漂浮在水中的老鲁张开身体成一个粗壮的“大”字,膨胀的背部在水流中若隐若现,越漂越远。被繁密的雨点击打,但老鲁似乎获得了某种自由,就像趴着入睡的人……直到消失在阿站视野的尽头,老鲁的这个姿势都没有改变。

“鲁哥!”望着空寂而幽暗的河面,满脸是雨的阿站低低地叫了一声。

十四

筹钱返回昙城的吕磊,见到的是精神恍惚的五红。老鲁的命没了,遗体也不见了,还搭了个阿站。而那个号称主事的痦子舅舅说是带人沿河寻找,也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又出一条人命,他们提前溜走了。

吕磊寻人无果,便报了警。更大范围的搜寻开始,河水退去,岸边的岩石和滩涂再次裸露,但没发现两人的身影。直到搜寻队在雨洒河下游几十公里之外,找到了老鲁。河水浸泡、石块撞击、鱼虾啃食,让老鲁的尸体毁坏得不成样子,手腕伤痕累累,手指都露了骨头。阿站,不见踪影。

……那天,阿站在路边拦截一辆又一辆过路的汽车,但没有谁愿意停下来载他。司机们总是对路边突然闪现的人影心怀警惕,何况,湿淋淋又沾着河泥的阿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游荡了许久,阿站才爬上了一辆运粮食的货车,回到了父亲的家。

到家后的阿站就病倒了,发高烧,整个人像只正在燃烧的火炉。他不停说着胡话,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昏昏沉沉地睡,零乱地闪回片段,有些记忆如同河底的淤泥,混沌而黏稠。等阿站清醒过来,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他躺在自家的老屋里,一个神汉正在将一沓黄色的彩纸插在墙上,旁边方桌上,放着一个盛着凉开水的土碗。父亲请来神汉,驱除附在阿站身上的鬼魂。阿站无力阻止,他浑身瘫软,任凭那个神汉将水碗定在墙上。

当吕磊硬着头皮来到阿站家里报丧,却意外发现阿站活着。阿站告诉了吕磊,自己经历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但他回避了从河道脱险的具体细节。吕磊离开前,给阿站留了钱,嘱咐他先把病养好,再来上班也不迟。

阿站康复之后,执意离开昙城,再也不愿意回来。吕磊很快解决了老鲁出事带来的麻烦,但此后阿站与吕磊的来往越来越少,直到中断联系。听说吕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离开了县城,迁居到了重庆。再后来,又听说他投资失败,亏了本,破了产,还欠下不少债。不知哪个传闻是准确的,但有件事是真的,吕磊当年真的给了五红一笔补偿,阿站想起来,就有一丝隐约的暖意,毕竟吕磊没有丢下他一走了之。不过,无论是对吕磊还是阿站,两人都是彼此短暂的过客,像一条月光下分岔的铁轨,螺钉已锈迹斑斑,铁轨旁长满杂草。

当年离开昙城的阿站四处求职,找其他工作都不顺,最后阴差阳错,跟了师父入了殡葬行。这样说来,那个雨洒河之夜,那个曾经兄长般的老鲁,倒成了阿站人生的一种秘密衔接与转折。他说不清,自己对遗体的态度和处理,是否包含某种特别的个人原因。也许正因那个命悬一线的夜晚,有了与老鲁捆绑在一起的经历,阿站反而对尸体没有了常人的恐惧。老鲁活着的时候像兄长一样照顾他,这种照顾,甚至延续到了老鲁死后。甚至说,阿站如今端着的这个饭碗,是老鲁送他的,也不为过。所以,阿站兢兢业业地学手艺,凡事不太追究,也不太计较,这也深得师父的喜爱和器重。

阿站曾经猜测过老鲁的意外,他觉得始终是个谜。当年勘查现场的警察,前几年出车祸死了,遗体还是阿站帮忙收殓的。做了殡葬师,阿站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也曾听到过有人在头天的炮眼里塞进雷管和炸药,如果打孔时为了省力,将风镐钻头伸进去,只要一转动,雷管就会引发炸药爆炸,让人还以为是哑炮响了。当然,这只是阿站的猜测和不甘,过去这么多年,所有的秘密都淹没在时间的大水里。

因为让他怀有遗憾的老鲁,也因为让他还遗恨的痦子,昙城倒始终是阿站心中的某种禁忌。他不愿意前往昙城,也不愿意提及这段往事。甚至,往事中的阴影,让他再也没有吃过黄鳝,他连泥鳅也不吃。有一次去师父家吃晚饭,师娘把那些待宰的泥鳅放在一个不锈钢盆里,舀了一小勺盐丢进去,随即用锅盖盖上。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阿站还是看见盆里的那些泥鳅疯狂扭动身子,并听见它们挣扎时碰撞盆体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雨水的敲打。阿站浑身发麻,一阵反胃,就像有条巨大的黄鳝想从他的胃里窜出来。他慌忙冲到卫生间,刚把头对着蹲坑,胃里还没消化的东西就喷涌而出。

除此之外,阿站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不适应,也没有什么不满意。他的生活能有基本保障,能有师父和兄弟们的关照,尤其他还有温柔的小玉。阿站因此怀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激。

十五

巧遇“痦子”,让往事重新翻卷上来,但阿站面若平湖。

恨意的确消退了。因为精瘦而强悍的“痦子”也成了病人,走到了弥留之际的倒计时。阿站苦笑了一下,“痦子”想死在自己家里的遗愿,竟然是由自己来护送完成。然而,令阿站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判断上的失误。

当“痦子”垂落的手搭在阿站的手腕上,像一种无奈的求助与求乞……护送的女儿和另一个上前的男子似乎为了急于告慰病人,争相说着:“到啦到啦!妈,你醒醒!妈,咱回到家啦!”

阿站的耳朵捕捉到了意外的称呼,“妈”。什么,他送回来的病人不是男的?黑色绒线帽下光秃秃的头颅,病人脸上甚至有些狰狞的线条,仅仅是因为病痛和化疗的折磨?问题是,阿站从事多年的殡葬行业,他怎么会犯这样的基础错误?仅仅因为巧合,一个嘴角的醒目痦子,让阿站以为护送的是当年的仇人?仅仅是因为“昙城”这两个字,让阿站乱了心里的方寸?

阿站迷惑地追问:“这位……是你们的妈?”

“是啊!”男人叹气,“唉,我妈她不抽烟不喝酒的,得这种癌。”

返程之前,阿站先给小玉打了电话,告诉她这就回去。小玉还是按照习惯,叮嘱他路上小心。“你的病刚好,开车别累着啊。”小玉的声音温暖,“快到家时再给我打个电话,我给你准备夜宵。”

车窗外,夜色笼罩大地,山野的轮廓模糊。车灯的光束,照耀着延长的道路、路边连续的塑料大棚、闲置的土地以及静寂的房屋,通往朦胧的远方。从车头望出去,远天黑暗的布幔缓慢卷开,细碎的星光悬浮而闪耀。

经过黑堰沟,阿站放慢速度,把汽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这是他第一次来昙城汽车爆胎的地方,如今想来像是宿命的预示。他跳下车,望着对面模糊的崖壁。当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崖壁的轮廓慢慢显露,他知道就在秘密的罅缝里,隐藏着悬棺。不知是被谁放置,也不知是什么年代放进去的,仿佛它们自古就生长在那里。峡谷寂静,隐约传来河水流淌的喧响。

阿站从固定在轿厢的铁皮盒里,拿出香炉。平常阿站护送病人回家,如果人在路上死了,他会在返回时在病人落气的地方停下,烧几炷香告慰一下亡灵,也算求个自己的平安。那些亡灵,都是前往老鲁的那个世界……所有人都会前往那里,有一天也会包括阿站自己。对着岩壁上的悬棺,阿站缓慢地点了三炷香,弥漫草木焚烧气息的青烟缓缓上升,融入头顶的虚空。

阿站的头抬得更高,注意到许多黑影在无声穿梭。是蝙蝠,它们高速振翅,翼膜光滑如丝绸,能够在黑暗中灵巧穿行,在峡谷的此岸与彼岸之间畅行无碍。阿站的嘴角上扬,不知不觉,他笑了。

离开黑堰沟,离开昙城,阿站稳稳握着方向盘。风,从摇下玻璃的车窗外吹进来,吹动阿站的衣衫。有个瞬间,阿站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起来……星空下,他像蝙蝠那样,他的黑夜拥有白天一样的自由。

原刊责编 夏彬彬

【作者简介】 胡性能,1965年6月生,云南昭通人。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另有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下野石手记》《生死课》、短篇小说集《孤证》。作品多次入选文学年度选本。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vmA3RSOtSAmxEgsDx7XxvMNxjyzwrUk3CWQDrEjTq7AEfV2SAyJqLNlyjktHqV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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