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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思从宾夕法尼亚州飞过来,几地中转,几次改签,如同独行侠,开启她的第一次跨国之行。这位刚毕业的女博士,曾经的理想是做一名人类学家,听从父亲的规劝而选择了生物医学。年初以来,她跟我这位不用付费的中文老师语音聊天,让我帮她矫正词语搭配,我打心眼里佩服她广泛的兴趣和超强的学习能力,还有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儿。不然谁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跨国旅行呢。

她的跨国旅行,其实是想要拍一部追溯家族史的纪录片,拍她曾祖父一个世纪前建在巴丘的教会学校。很久以来,人们似乎忘了有这么一所学校,旧址早被改名唤作歧园。她前期做了详尽的案头工作,最近传给我的文案上,给一直没想好名字的纪录片取的英文名叫 Float and Rise ,中文名被我译成了《浮现》。她喜欢这个译名,说有画面感。我觉得她要做的事背后有股神奇的力量,又像是神秘之物潜游水底,会突然破空跃出,水花四溅。我的工作任务是当好向导兼翻译,全程陪同并协助她完成拍摄。当过文物考古副所长的朱广泰每次见到我,就抑制不住激动,说,你要盯紧她,歧园这个项目,成败在此。

此事与我发生关联,缘于一年前区里的选调,我从街道办进了合并新成立的文旅局。这种单位在早几年,闲云野鹤者多,往往会诞生很多文艺爱好者,去单位蹭个空调、写字画画,有你没你无大碍。但人员改制分流后,退了一些年纪老的,新招选调一批年轻的,一个部门挂好几块牌子,事情明显多了起来,招商那一块的工作去年并入文旅局,安排到了我这个新人的职责范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的招商政策和理念也有变化,过去招的是能来钱的项目,讲究真金白银,都限在工业和商业,周期长回报少的文旅项目压根不谈,现在环评要求高,从上往下又都在讲青山碧水、旅游发展、文化赋能,对我们这个前身是旅游度假区后来升格独立建制的行政区来说,就盘算着要从故纸堆、老建筑、旧地名、旧物件里,抠出一点有文化历史的感人故事来。故事讲好了,力量无穷,这是朱广泰最近给我们灌的“鸡汤”。歧园,在他心里,就是一个好故事。

朱广泰没当局长前,喜欢逛逛古玩市场,市场正好在我工作的街道辖区,他去哪家店坐馆帮人鉴赏点旧物件,我没事也凑过热闹,当过他的拥趸。我们也算是旧相识。到区文旅局后他变了个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再也不扎在古玩圈了。区里新上任的孟书记是他的学长,当过几年的市旅游局局长,领导们是干一行爱一行熟一行,嘴里大会小会都碎碎念,文化旅游不分家,关键是挖深这口井,巴丘的老底子有多深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何其荣耀,大家要有荣誉感啊,不能给老祖宗丢脸啦。一句捧一句打,让底下的干部心里绷得紧紧的,一下还适应不了他的节奏。孟书记自春节后宣布,今年的文旅发展,一个月一调度。前天的调度会一开,他就去了歧园,朱广泰用心良苦,趁机特别汇报了海瑞思与纪录片的事,然后我就被叫过去了。孟书记听我简单介绍完,眉头舒展,叮嘱我们抓紧和海博士的联系,打好“感情牌”,让纪录片一炮打响,推动歧园变成网红打卡地。

书记当着众人的面给我“打鸡血”,我只有拍胸脯回答,万事俱备,只欠海博士三天后抵达开拍的东风了。我的话刚说完,手机来了舅舅陈光宗的微信:外公这次真的不行了。我等着领导们把歧园转了大半圈离去,才赶紧往医院跑。

外公病危通知年前医院就下了,好歹挺过了新年,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又会像往年勉勉强强再活上一年。但前几天,他的身体又出了状况,只好继续往医院送。令我揪心的是,在《浮现》这部纪录片里,外公是那个年代所剩无几的见证者中年纪最大的。他若活着出现在影像中,说上几句话,哪怕就拍些场景和背影,打个字幕介绍,效果也是杠杠的。海瑞思每次和我互动,她对外公的健康比我还上心,她一边忙着毕业答辩,一边盯着国际航班的调整,想走最快捷的航线从天而降。

出了歧园,我回电话给舅舅,他在电话里语气急促,像拉了一个破风箱,伴着话筒里一段沙哑的吱啦之声。我说,刚被领导调研给绊着,你在哪里?他用哧哧的嗓音说,外公最疼你,这段日子你多陪陪外公,说不定眨眼人就没了。我想他素来喜欢词语夸张,加上之前有过几次“狼来了”的经历,嘴里回复“没事的”,心里却急得很。他接着说,我们在医院,你外公要回家。我又急了,说,病人都得听医生的啊。他说,私下和医生聊了,医生说尽量让老人保持稳定情绪,住医院和住家里,哪里环境合老人心意就住哪里。我说,那你也不能答应。他说,我是左右为难。刚综合考虑了,最后选择还是听你外公的。我说,先等着,我马上赶过去。他说,你来了,我再让护士站安排救护车送回去。

到了医院,外公刚入睡,眼闭着,满脸褶子,皮肤微微透明泛红,鼻孔发出时粗时细的鼾声。风湿病是他早年湖上漂落下的老毛病,后来当渔业队长,一辈子没离开过水,风湿对器官的影响,医生说心脏有可能随时停摆。舅舅告诉我,老头子刚又发犟气了,吵着要回家。他过去进医院没两天就吵着走,说要死也死在家里。医生对这种不动手术的病人大多也不在意,正发愁床位紧张,病人要回家休养一下,他们就顺着老人心气,说回去吧,回去不定又可以挨过一阵子。我们虽说心里早有个准备,但总抱着更长远的希望。我请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探问,没有别的感染,还是老毛病,言外之意是回去也没问题。

舅舅正在打电话,听着是电视台的事,挂了电话,示意我去走廊外,问我,你说的美国博士何时到啊?再不来真是赶不上了。我说,大后天就到了。他说,那应该能撑下来,但也不好说。他强调是半个小时前,外公主动问起这事。我心里一惊,外公不是有什么要特别交代的吧?他说,病房那一阵吵,我不知他嘀咕些啥,俯到他嘴边,认真听才听清,你猜他说了谁的名字。我说,你赶紧说,猜不着。他说,海福记,海牧师什么时候到啊?我说,你怎么答的?他说,我想你外公是犯糊涂了,纠正他也没意义,就说人快到了,嗯拉嘎(您老人家)安心等。

我松了口气,说,还是回亮灯好了,医生跟我讲明白了,顺着老人的心意,就没什么遗憾。

接着说我和海瑞思建立联系的事。去年冬天,她费力巴拉地给毕业论文打上句号后,觉得要给自己安排一件意外的事情做一做,某天夜里突然心血来潮就登录上巴丘的网站。那段时间正好市外宣办在做旅发大会的集中宣传,很多媒体链接刊发了一篇篇图文并茂的报道。她从小听家里长辈讲到过巴丘,以及曾祖父在中国的生活经历,当即灵感炸裂,在论坛发了一篇言辞恳切的帖子,说想在博士毕业后去一趟中国,要去巴丘做一部纪录片。她是这么说的:

我的曾祖父海福记,从美国复初会筹措到资金,选在开埠不久的洞庭湖畔办学。他在一个叫青沙湾的地方购买了一块地,大约有十三亩,从规划、设计、筹资、建设、完工,历时近四年,建设过程十分艰辛,没有建筑师,没有承包商。曾祖父一人负责所有的事宜,包括购买材料并监管了施工过程,所有建筑,都是按照他绘出的草图建设的。我听家人说学校还有遗址,地方政府还在管理着,我想去曾祖父曾祖母生活过的中国,去他们亲手建成的学校看一看。我们家族的根得到过那一片湖水的滋养,那是我梦里都想去的地方。

一个人对家族一段历史的溯源,跨国界跨文化,言辞中充满深情,叩人心扉。帖子一发出,就在论坛引起了关注。本地自媒体标题党蹭热度:“被遗忘的‘国际学校’,这个地方要火了!”

网站管理员把信和相关媒体跟风报道转到了外宣办、文旅局,一级级往上报,最后管文旅的副市长做了批示:加紧联络,热情细致,为海瑞思博士拍摄纪录片提供好服务。

可海瑞思来巴丘的事,落实的过程并不顺当,最后阴差阳错也是顺理成章就由我们区文旅局担当起来了。副市长又指示,要专人对接,而且要选一个英语好的年轻人,左挑右选,对接任务就落在了负责招商工作的我身上。起初我拿到联系邮箱,给她发去一封简短的介绍信,表达了我们的邀请。她很开心,为了方便联络下载了微信,加上微信后,我正发愁大学读的那点纸上英语丢得差不多了,特意下载了英语听力、英语词典等几个App(手机软件),结果海瑞思在语音聊天中飙起了中文。我惊诧不已,她呵呵地笑着解释,这是他们家族的强项,对中国汉语的使用有着天生的优势。我很纳闷,难道基因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有一天跟我解密,她读过三年的周末中文班,跟一位清华毕业赴美读博的室友学过汉语,那个女生恰好是湘南人。又说她这一年读了几本外国人写中国的书,还尝试着做中文翻译,整理曾祖父那个时代的一些史料。她当时正在电脑前,顺手给我发了一篇文字,像是给我的信,又像是她的一篇翻译。第一句话是:“你一定听说过赛珍珠的名字。”我心中一乐,居然还端出了一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然后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我不是要和你说赛珍珠的故事,而是要说比她小七岁的妹妹格蕾丝(Grace Sydenstricker Yaukey)。她曾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五年在巴丘生活过一段时间,并以这段经历为背景,在一九四七年出版了小说《传教士》。这是一部历史小说,像是记叙作家本人及家庭在中国南方传教的真实写照,有一个主人公是名叫吴醴生的中国青年,是一位信教的年轻教师,以及他在教会医院当护士的妻子。小说还讲述了几位共产党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格蕾丝一共写过二十多部关于中国题材的作品,我当然没全部读完,但《传教士》给我的影响很大,毕竟能从她写的文字里看到我的家族在中国生活过的身影,我也正好边读边想象你生活的那个地方。

我把信转给朱广泰,为了歧园的开发,他也做过很长时间的功课。看过后,他说,格蕾丝确有其人,但市里的文史专家没挖掘过她和赛珍珠的关系,更没想到她也写过关于中国的作品。海瑞思还拍了照片发来,是一张发黄的《华盛顿邮报》,上面刊发了一条消息:“格蕾丝·赛登斯特里克·遥克逝世,著作多书写中国。”她在信的末尾写道:“格蕾丝于一九九四年五月去世,我那年四岁不到。”

我的曾祖父叫海福记,一九〇〇年四月,这位在日本仙台生活了八年的传教士,提着长途旅行的棕色牛皮箱,乘坐法国邮轮伊丽莎白公主号到了上海,稍作停留,他往南在宁波上岸,去过绍兴、诸暨等地后,又返回宁波走水路向西到了汉口。他对要考察的地方是模糊的,他在汉口停了半个月,再度上船沿长江逆行两百多公里到了城陵矶。这一次长达两个月的远行,原本并没打算扎根洞庭湖畔这座老城的他,五年后在青沙湾建起了一所颇具规模的学校。

这段历史海瑞思给我讲过好多次。接待她的任务落到我头上后,有一天我回到从青沙湾划出去的渔村亮灯,突然一惊,想到外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离歧园并不远,“城南旧事”多少是要知道一些的吧。他那时尚未生病卧床,多数时间喜欢坐在屋门口高处的一块台阶上,望着远远的湖面,手上端着一大缸浓茶,茶叶不讲究,好歹都喝。舅舅有次到四川出差,从山里买回一大包野生茶,熏过后茶梗又粗又长,抓一把丢水壶煮着喝,可以反复煮上二十泡。外公把烟戒了,肺受不了,咳个不停,酒也减了量,唯独浓茶的喝法没变。

我与外公谈起海福记,他被我突然的发问弄得发蒙、神色慌乱,我把原委说明,他才如释重负。他说,我记得那个美国来的牧师,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有人干脆叫他“笑面虎”。我说,您见过他吗?他睃了我一眼,似乎我的不信任对他是种侮辱。渔民的性情与水有关,随遇而安、江湖义气,但听不得瞧不起人的话。他说,那时城陵矶大码头,外国人来了不少,有许多是来传教的,海牧师不拉人进教堂,却建了一所学校。话虽这么说,但外公到底见没见过海牧师,一直是我心中的谜。从时间上考证,海牧师在巴丘的最后一年,外公刚满三岁。常理而言,这个年龄段的记忆是很不靠谱的,但外公在清醒之际说出那个年代的往事,绘声绘色,具体到事件发生时的时间、天气和细节,记忆如同刻在脑子里,随时调用。

海福记取中文名的来历,已无从可考。海瑞思从家族长者那里也没得到准确的答案,有做社会学研究习惯思维的她一边顺藤摸瓜,一边浮想联翩。她与我说多了,我也跟着“烧脑”。我想,海福记到中国后,不是喜欢走街串巷嘛,那时江浙、汉口的店铺招牌,多是叫福鼎记、福生堂,他是不是从中得到的灵感?我把想法告诉海瑞思,过了几天,她给我发信息,说真查到了一个叫福记的品牌。我一看链接介绍,确实是清道光年间一家紫砂器制作和销售的名号,创始人陈寿福是做朱红泥水平壶的一等高手。我顺嘴问,海牧师喜欢喝茶吗?她立刻说,喜欢,父亲说他有一把紫砂的,壶不离手。我说,那壶还在不?她说,壶没“活”下来。我遗憾地说,壶要“活”着,也算是一件古董了。

一个人漂洋过海,去了日本,又到了中国,给自己取姓海,又图吉利取名福记,全对上了。海瑞思像有了重大考古发现,欣喜不已。我问她,海牧师原名叫什么?她拍了张照,给我看家谱:威廉·埃德温·霍伊,一八五八年出生于美国东北部的宾夕法尼亚州的米夫林堡,二十四岁本科毕业于富兰克林与马歇尔学院,二十七岁兰卡斯特大学神学院硕士毕业并获得传教士身份,之后去仙台担任大教堂牧师,后赴湖南巴丘创办教会学校,中国名字叫海福记。半年前,朱广泰就着手找人编撰一本未打算公开出版的文史资料,从档案馆调取的信息过于粗线条或有残缺,类似于古代史官的大事记。我把这份家谱转给他,他兴奋不已,指令我多从海瑞思那里找些能确证的史料。

海瑞思坚信她的曾祖父与我外公之间有交集。她说,海福记是个喜欢孩子的人,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才把后半生的精力集中放在了异国他乡的教育上,也才有了这所教会学校。我快人快语,说也可能是当时传教很难,办教育才是最好的方式,中国有句话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问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我让她自己查。我猜她会生气,但她过一会儿回复我,并无恼意,很认真地说,每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是大有人在的。我心中存疑,在那个纷纭的时代里,海福记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吗?

有一次她要与外公视频通话,我担心语言不通,她要听明白外公的巴丘方言几乎不可能,偏没想到他们对话的效果很神奇,话语的意思大概能对接得上。舅舅在一旁也听得傻了眼,捂着嘴窃笑。外公告诉她,当年海牧师初来乍到,整天走街串巷,跟那些渔民和商贩问这问那、讨价还价,一个多月后就能开口说中国话了,不看脸的话,真还以为就是青沙湾跑出来的一个乡下老头儿。如此说来,海瑞思的语言天赋是有源头的,她身上有从海牧师那里遗传的基因。

基因研究正是海瑞思的专业范畴,我打趣地说,这个语言的基因遗传可以成为你的研究方向。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想过基因程序参与到AI(人工智能)的研发中。我说,具体会是个什么关联?她说,人工智能将是改变医疗领域的领先技术,已经有很多尝试,比如是否设计一种语音AI,代替失去表达能力的老人说出脑子里的想法。我说这个想法好。她说,好想法还没完全打开,在等待机会。我说,等待什么?她笑着说,灵感。我也笑,灵感不正来了嘛。

外公与海瑞思视频就很开心,我就想多从他那里挖点“料”。朱广泰总提醒我,歧园是个有意义的项目,开发歧园也是开发一段历史。我凡事也喜欢探究个原因所在:在那个不太平的年代,群体的观念固化,接受新事物的过程从来都是漫长的,一个外国人怎么能如此迅速融入另一个国家的底层民众之中,文化的壁垒又是怎么拆毁的?我请外公释疑,为什么那时大家都喜欢海牧师?他沉思了一阵,给出的回答是,海牧师是个爱笑的人,有再多的烦恼事,他都满面春风,一笑而过。这个答案,仔细一想,比什么大道理都通透。

海瑞思在视频中也始终笑眯眯的,外公说,你笑起来特别像海牧师。她当即尖叫起来,在房间里欢呼蹦跳了一圈。外公蒙了,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她说,外公太厉害了,我祖父也说过同样的话。也就是那次聊天后,海瑞思变得特别关心外公的身体健康,纪录片要拍外公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一个活着的证人,是一个世纪前所有故事真实与否的关键。外公的身体看起来晃晃悠悠,却也算坚挺,偶尔想到了就会让舅舅问我,海家的孙女什么时候来?

歧园荒废多年,偶尔有人跑进园子里转一圈,四栋砖木结构的欧式建筑,和许多棵树交错着长在那里,看上去就是存在很长时间的样子,但半个小时不到就转完了。旧址唤作歧园,自有它的缘故:顺着入园主路上坡,走到四分之三处,分岔一条小路,下行绕到宿舍楼东面,又有新分岔出来的小路,园里多歧路,就像一棵活了很久的老树分出去的枝杈。舅舅告诉我,过去这里叫过祈园,祈祷之地,也有人叫过弃园,废弃之地。每个名字都有它的来历,但我一直觉得歧园这个名字很独特。

半小时能走完的地方,压根就留不住人,谈什么旅游,说出去不是一个笑话?我把对“半小时”这个问题的思考跟朱广泰和盘托出,他频频点头,却不作任何表达,只是说,我们不要走马观花,静下心再去走一走。我常常一个人跑去歧园,这倒不是因为朱广泰的交代,而是遇见了那里的门卫老头儿,我们一见如故,有点忘年交的味道。

歧园建在青沙湾的甑壁山上。甑壁山山顶是平的,像个桌面,南北有一里路长。地上潮气重,四处长了杂草和苔藓,大树掩映,蕨类植物长得多,这个环境里的中式屋顶、西式墙身的老建筑就都有了苍老的感觉。靠西侧砌了一条一里长的青砖路,两人并行刚好通过。保存完好的四栋建筑是牧师楼、小教堂、外籍教师楼和宿舍楼,大操场上从北往南有篮球场、健身场、田径场。这一片原本整体归入老城区,周边拆了两三轮,但这里维持原貌,被保护了下来。我心中唏嘘,过了一百来年,历史像一棵棵根深叶茂的树长在这里,树还在,但能说全它故事的人,很难再找到几个了。

歧园西面临湖,从西门步行,过观景台就能下到湖边。南校门是正规通道,有个长长的缓坡上山,坡脚的门卫室,有个姓文的老头儿白天会守着,晚上回家,虚掩一扇小侧门给人进出。我第一次在歧园遇到他,搭讪了几句,他说自己以前是钢球厂的工人,我读中学有几个玩伴都是钢球厂的子弟,熟悉厂区布局,对从那里出来的人有种天然的亲近。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过去有姓有名,也有身份,现在退休了,一个老头子,大家叫我文老头儿。我乐了,说,我也这么称呼您?他说,你别这么叫,给我来个新称呼?我想了想说,那我叫文爹吧。

后来我知道文爹不是普通工人,当过钢球厂的总工,高考恢复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他没事喜欢刷年轻人爱看的视频,还爱拎着一个小收音机,本地音乐频道有个固定的节目,轮番播放《夜梦冠带》《打差算粮》等巴陵戏曲。这种戏的弹腔伴奏有胡琴、月琴、小三弦,辅以唢呐、笛子等。他见我听得懂戏,以为我是票友,就和我聊戏里的打击乐器哪里是板鼓、堂鼓,哪里是大锣、小镲等。收音机里的声腔咿咿呀呀,在这空旷之地平添几分凄凉。我有时候是清早去,有时候是天快断黑了,山顶很安静,湖风吹得树叶婆娑作响,让人误听为一群孩子在交头接耳,偶尔刮来一阵大风,枝杈间发出嘈杂的响动,又会误听成一位板着脸的老师在声嘶力竭地训斥。

后来去几次,文爹闲着无聊,也陪着我走,我问他,这地方有什么好?他开始没吱声,而后答我,人好。我以为他会说这里“安静”“有历史”,就问,什么人好?他就说出一长串的名字。许多是我没听过的,过去这所教会学校也是新式学堂,富家穷户的子弟都有来读书的,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也出了一拨拨,虽多已作古,但事迹和影响甚广。走到东南侧坡角的凉亭,是典型中国式的雕砖小品,文爹一屁股坐在亭中的石凳上,说,我一坐在这里,脑子就会冒出一个八股老秀才的身形,长辫青衫,见人要拱手施礼,或者撩撩长衫,斯文人的礼数。很多人说过这老秀才的传闻,是海牧师请来的国文教员,教几名外籍教师学习中文。凉亭上原来有块金丝楠木的雕匾,被市博物馆借去展览后就变成馆藏品了,上书“秀挹湖山”四字,也有人读成“山湖挹秀”。字是老秀才写的,但据说请的当地雕匠花了大半年工夫,才把这蚕头燕尾、铁画银钩的书法感觉雕刻出来。博物馆馆长还回来的是一块石头牌匾,机器大半个上午就弄好了,电脑字,刻得浅,没有着色,久了就有些模糊,要细细辨认才认得出。他讲话的口气听似随意,我却听得沧桑起伏、叹惋不已。

很小的时候,我来过歧园,但不记得和谁一起去的,除了到处都是树,没有别的清晰印象了。最近几次去,我一上坡,就听到各种声音,像是有人要与我说话。声音重叠,拥挤着、奔跑着钻进耳朵,嗡嗡作响。我扭头四处张望,除了文爹,再无人影。又一次去,文爹帮我开小教堂的门锁,平时不对外开放。我看小教堂的第一眼就惊诧了,它的造型既不高耸也不对称,与印象中的教堂完全不是一个样。后来我琢磨了教堂的设计,在平面图上大概就是一个大正方形的一角突出一个小正方形,立面看,左边一幢平房,右角是钟楼,四周绿树环立,颇有几分雅致幽静。

我问文爹,来这里参观的人多吗?他说,谁还来看这旧地方,地方又偏,也没修缮,孤零零几栋屋。我说,嗯拉嘎(您老人家)在这里守了多少年了?他不假思索地说,说久不久,第九个年头了。

文爹的家就在歧园附近,祖上留下来的一块宅基地,有个小院子,他从钢球厂退休后,儿女在外地安家立业,不需要他做贡献,他乐得清闲,就来当了歧园的门卫,一个月没几个钱,但习惯了这地方,且仿佛有在歧园做过校工的老父亲的气息,就把歧园当了另一个家。文爹已经是歧园的高级导游,对几栋楼的功用来历、建楼的先后顺序、当时是谁住的、后来谁住过、楼的特点是什么,他三言两语、清楚明晰,他是那种有文化又有趣、接地气很朴实的老头儿。

话一说开,文爹竟然认识我外公。他问起外公的身体,称赞说,他拉嘎(他老人家)别看是个穷渔民,那也算个传奇,把一儿一女培养成了大学生。后来我跟外公说起文爹,他也记起来了,就跟我讲文爹的父亲在歧园上过学,家里负担重后来就休学了,抗战爆发后,他父亲被聘到学校当校工,又跟着学校迁至沅陵待了几年,转回来,教会学校几经更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办过私立湖滨高级农业职业学校、湖滨中学、省立湖滨农林技术学校等,他一直没离开过学校,死心塌地地热爱,只可惜患肝病早逝。

后来我和海瑞思的交流,很多信息的传递一半来自外公,一半就来自文爹。和朱广泰偶尔碰到一起聊,我又鹦鹉学舌,他听后立刻对我刮目相看,说,你小子下了功夫啊,是个干事的人。我心里就暗自得意,无怪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是一宝。我身边有这两位老宝贝,很多事就好办得多了。

从医院出来,我边开车边给海瑞思发语音信息,说了外公身体情况,她也很焦虑,但再急也没办法,航班已经被航空公司调整过一次了,大概是乘客少航班合并的原因。她说,菩萨保佑,让我一定见上外公一面。我调侃她,应该是请上帝保佑。她严肃地问我,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们不是遇到难处就请菩萨保佑吗?我不想和她辩论,就发了个红脸的表情。我心想,生老病死,顺其自然,当我们明明白白懂得生死的规律,自然就有了活着的踏实感,毕竟生命的长短,谁也没办法左右。

早几年,城市南延,一条湖滨大道提质扩建,顺带把几条偏支岔路打通,从市区回亮灯村半小时车程就到了,过去的偏僻之地,浮在半空中的鱼腥味,现在为一股汽车尾气所取代。舅舅陪外公由救护车送回家,我开车跟随。车上湖滨大道,速度减缓,我打电话问舅舅外公的状态。他声音压得很低说,奇了怪了,车一跑动起来,你外公的气色就红润多了,问过几次到了哪里,刚才在湖滨大道他还侧起身,让护士扶起来望了窗外几眼。

外公要看什么呢?天色渐暗,灯火夜驰,这片老城区不断拆了重建,建了又拆,就变成一片新中有旧、旧中有新的奇怪面貌。我几年前在街道办,重心就是忙征拆,每天走家入户,耐心细致讲政策讲未来,哪家哪户都各有生活的难处,条件好的人家早搬去了东边新城,这片西南角就变成了一个结瘤,动不动手术,都是麻烦和难题。市里主导的渔火季文旅工程规划庞大,前面实施的部分慢慢把这一片带热闹起来了。上面鱼腾马跃,下面不能死气沉沉。朱广泰顶着孟书记的施压,就把压力传导给我们。我是首当其冲,被他叫去办公室,直接就说,对教会学校的功能和招商要多动心思。他的目的还是想激活教会学校这个文旅资源。我心里有抵触情绪,与朱广泰心急火燎的想法有分歧,歧园是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但我们得先想好,不是单纯为招商而招商。我在基层工作那么多年,懂得说和做是分开的,说了就要做,这是我的原则,我也可以不做,但不能不说。

外婆去世后,外公不肯进城,这两年舅舅陈光宗多半时间就住到村里来照料。他从电视台采编一线岗位退下来,到了工会,不用上班打卡,这位当年的名记者,虽是半退休状态,但徒弟们仍然恭敬有加,依然没少跑过来探望。他对外公百依百顺,最根本的缘由,正是文爹说的,如果不是外公拼死命出湖捕鱼养家,不是外公坚持送他到岸上借读,他现在就有极大可能是亮灯的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半秃、满脸深纹的半老头子。

外公说,哪个不想子孙后代有出息,是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认识啊。我问他,怎么就想到要送子女去读书呢?他说,不上岸读书,就下湖打鱼,两条路,没有别的选择。外公说的确是湖区的现实,有些人的命运,非此即彼。我说,村里怎么就外公知道读书比打鱼重要呢?他说,这得感谢一个人,美国来的海牧师,他在青沙湾办学兴教,有了读书的氛围,不然哪动过这个念头。那个年代,哪个人不都是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过来的。

我回到村里,外公身体状态好的时候,会主动讲起海牧师的往事。在外公眼中,海牧师不只是传奇,还很神奇。他说,海牧师竟然在半个月时间里把夹杂着几种方言的巴丘话听了个差不离。我很质疑,未免太夸张了吧?外公感慨地说,人家是有心人,上船就学中国话,到了武汉,停留期间,也一直在找中国人学习。我后来在一份史料里读到海牧师到汉口后用中文给妻子写的信:“在我离开之前,哮喘再次困扰着我。快两个月了,在长江中游的这座大都会,哮喘意外消失了,身体从未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感觉。”

那时,他的妻子带着三个孩子,中途在一个叫牯岭的地方小住了一段日子。外公说,海牧师妻儿歇脚的那个地方在江西庐山,是英国一位喜欢旅行的传教士李德立发现的,那里清凉,适合避暑,有商业头脑的李德立灵机一动,租用了一大片山地,划分很多块区域后当起了中介商,向各国友人拍卖。当地人根据“清凉”的英文cooling,就把那地方叫成了牯岭。拍卖很成功,有二十二个国家的传教士来这里买地建别墅,不到两年,建成了“万国别墅群”。直到今天,在牯岭还有口味纯正的咖啡,有地道的西式壁炉,冬暖夏凉,外国人都特别中意。我听说后上网一查,最高峰时期牯岭建有一千多栋别墅,被日军飞机炸毁了不少,剩下不到一半。又是一段不知藏了多少悲欢离合的历史。

我和外公聊天的时候,舅舅也坐在一旁听,有一回他忍不住说,你们漏了一段海牧师最重要的经历。外公不吭声,我侧目,问,哪一段?他说,海牧师是怎么来巴丘的?我说,不是走水路,从上海到宁波,再由武汉到城陵矶吗?他说,这个路线考证是没错,那你知道他上岸后经历了什么吗?

外公讲过海牧师上岸后,带了一个人,是在汉口等待他的助手史蒂文。这个人是个中国通,人家喊他李指南,一头自来卷长发,但他一上岸,就被一群不喜欢洋人的民众丢掷石头,眼睛受了伤,又赶紧逃回船上去了。我说,陈大记者,有什么新说法?舅舅说,有一年台里做了一档节目叫《城南旧事》,找了不少老街巷的老人家采访,地方研究会的罗先枢会长就说到了海牧师。罗先枢是本地知名的文史专家、真正的巴丘通,经他的嘴说的必定是有准确的依据。

外公似乎没听我们说话,眼皮子合拢睡着了。我说,罗先枢讲的海牧师从城陵矶下船登岸进城的那一段,我想听。舅舅一笑,这一段我印象特别深,都跟巴丘的吃喝玩乐有关。我说,别卖关子,快讲。

他说,海牧师上岸进城时是午后两点,但南正街的潇湘大饭店还在营业,他似乎早就做过功课,先进店点了王百兴酱菜,八个小碟,酱菜上浇了少许小麻油,香气扑鼻,蓑衣萝卜嚼得脆嘣,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下饭菜。饭后他在天岳山的君山茶庄喝了一杯声名在外的银针茶,芽壮多毫,条直匀齐,汤色杏黄明亮,滋味鲜醇回甘,就是茶钱贵得让人心疼,后来在巴丘的几年,他都只选择喝物美价廉的北港毛尖。傍晚不到,他进百香园看了场花鼓戏,一句话都没听懂,只是觉得以往看过日本歌伎的装扮,都是从中国的戏剧人物里学来的。

你猜他第一天住在哪里?舅舅问我。我摇头,心想那个年代,一个外国人初来乍到,会是有接待安排的吧?他说,说出来好多人不信,他就住在半边街。半边街三十多年前就陆续拆没了,我从没见过,倒是听说过。半边街在老城墙靠汴河园的北坡,坡南半边是菜园,北半边的一排又破又旧的老房子,是穷人住的地方。舅舅说,那家客栈的房间小,只能放下一张小床,下床就是门外,不过他那晚睡得很安稳,似乎史蒂文被砸伤的事压根就没发生过。

舅舅边说边联系罗先枢会长,请求发一些有关海牧师的资料文章。他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海牧师有个宽前额,头发一边倒,眼睛里笑意流淌。海瑞思也给我看过海牧师在塔前街租住的民舍创办求知学校的师生合影,拢共年龄不一的学生二十四名,那是他到巴丘两年之后的事了。罗会长还发来一个文档,讲的正是这段办学初期的经历:

海牧师最初是在租的家里办英文培训班,一个月里,只招到了四名学生,有两名学生是他请来教自己的中文雇员的孩子,另外两名是比较早睁眼看世界的那种洋务派人士的孩子和他的邻居。情急之下,海牧师把妻子从牯岭接回来,妻子是宾州高等师范毕业的,特别爱孩子,她一来,招生广告贴出去,又陆续来了十几名学生,也包括五名女生。学校是从无到有办起来的,海牧师在一九〇三年打算回美国筹款时打的报告上写过一段话:“中国人是最能吃苦的,有些贫寒之家的孩子读跑学,早出晚归,中饭就是一只箩碗装了家里带的饭菜,一条手绢包了,拎着带到学校吃,非常不易。”

外公颤悠着又把眼睛睁开了,我们在说这些事的时候,他像并没睡着,嘴边还有浅笑。他看着屋顶上的横梁,这些年,他坚持不肯搬离他的旧屋,他说住新屋睡不踏实。外公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奇怪的一幢房子,半边新半边旧,当时拆旧建新时,舅舅要面子,说推倒重建,外公坚决反对全拆,理由是老房子的几根木檩条是有来历的。

我过去对房子也没在意,有一次无意中听他们议论,多听了几句,弄清了原委,那几根木檩条是海牧师送的。当时太外公是老渔民,半夜下湖捕鱼,清早送到鱼巷子赶早市,风里来浪里去,也就是混口饭吃。有一天他听几个卖鱼的摊贩说新来的外国人要在青沙湾办学校修校舍,没工钱但管饭吃,他就动了心。其实在巴丘有个地方习俗,邻里之间盖屋,都是要去帮忙的。从亮灯到教会学校约十里路程,并不远,架桨划船,顺水而行,一个半小时左右能到,不像现在路修好了,十几分钟车程就到了。那个时候的海牧师满腔热忱,他的办学受到当地人的欢迎,报名上学的越来越多,于是他不得不听从妻子的建议,选到偏僻一点的青沙湾建一所更大的新学校。太外公心想,青沙湾也算得上是亮灯的邻居,当天驾船返家路过时就去报了名。工地上已经来了很多他认识不认识的泥瓦匠、木匠、石匠、铁匠,城里有手艺的人做手艺活儿,没手艺的人来帮着搬砖拌泥。太外公做事是个守承诺的人,工地上有活儿就干活儿,没活儿就帮着打杂,一直到校园几栋房屋全部建成才离开。看着一栋栋房子按照自己的设计建起来,海牧师对太外公为人做事特别满意,临走时将材料中剩下的两根半截洋槐树檩条,派人搬到了他的船上。两根半截洋槐搬回了亮灯,太外公当时哪有钱盖屋,就找了几块旧油布严严实实包着丢在那里,后来直到外公成年盖屋时才派上用场。

这段日子,朱广泰消瘦了些,原本已发福的肚腩不那么显形了。他对涉及渔火季文旅项目的事格外上心,歧园的教育、文物、建筑等功能发挥,是他的心病。那股心火转移到别处,就是口腔溃疡、嘴角疱疹,随身杯里泡的是杭白菊加莲心,吃的是牛黄解毒上清丸。他白天四处跑,局里改在晚上开会,会上会下他给人洗脑,大谈创业精神,又语重心长地讲如何不愧对这一湖水这一方土地。

他忙碌,我正好躲开,怕他反复交代,说什么关键是要以最快速度“拿下”海瑞思。我当时就怼回去,怎么个“拿”法?!我们只有做到了真心诚意,她就能感受到,如果她不敏感,我也没办法。朱广泰把我叫去办公室,他对我的表态颇有不满,但知道我是个认真做事的人,也不计较。他拿出一份文件说,请了第三方做了个评估,教会学校管理修缮的全部费用,一年没六百万元拿不下来。我听到这个数据很惊讶,平时也替歧园算过一笔账,一草一木、一点一滴的开支,累积起来就是个大数字。我说,教会学校当初建设总共花了 16859.13 美元,折算成白银不到四万两,再折合现在的人民币,也就是四千来万吧。朱广泰睁大眼,像是不信这个被我折合出来的数字,这么些钱建一所大学校,那是个奇迹啊。我又把太外公帮海牧师建学校而后得到洋槐树檩条的事说了,他激动起来,这个故事好啊,有人证有物证,太难得了,纪录片里这一段得好好拍。我说,局长放心,这些线索已经提供给海瑞思了,纪录片里都会拍到的,如果拍摄有需要,我舅舅也答应了出手相助。

朱广泰听我这么说,情绪好转,才把核心产地的龙井泡了一杯递给我,呵呵一笑,出去可不要说,所剩无几。茶不假,根根挺直光滑、嫩绿光润,甘醇香气扑鼻而来。我故意说,这个茶叶嘌呤碱多,缓解疲劳,提高思维能力,是不能让不干事的人喝的。他不介意我话中带刺,又谈了目前招商口上的同事初步衔接的项目,有想在教会学校办陶瓷馆的,有提出办名人蜡像馆书画作品展的,也有人说把宿舍楼拆掉重建,继续办私立学校的。我初听,要么觉得投资水分多,难以实现,要么觉得不靠谱,没有任何特色,搞个展览卖场热闹一阵,又人去楼空,重新办学各种配套达不到,已经不现实,反而是破坏。我向他建言,有时候保护也是发展,一定得等到合适时机,再来破局。朱广泰说,现在什么时代了,时间不等人,机会也不是等来的,要去创造。我说,创造固然没错,但也不是我们死皮赖脸拽着人家吧。理念各执一词,有些不欢而散。茶才喝了一小口,出来后我就后悔了,浪费了那杯好茶,真是暴殄天物。我和舅舅聊了这事,他劝慰我,拍板权在上面,办事的人就不要多争论。我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也不能由着上面任意为之吧。舅舅说,你这性格,属火,换在早些年就该跟文爹去钢球厂当火炉工。

朱广泰的态度,让我对那几栋老建筑的命运有了隐隐的担忧。遇人不淑,始乱终弃,不如养在深闺。海瑞思到来的前一天,他又找我了,好像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争论。我哭笑不得,我想,他的性格是属水的,缠绵、柔韧,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这次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别小瞧了海氏家族,其中海瑞思的父亲这一支,现在经营着一家生物医药企业,在美国小有名气,专门研制抗癌治癌创新药,还是纳斯达克的上市企业。如果海氏集团愿意为先人在异国他乡存续一份怀念,成立一个基金会或者捐助一笔款项,那歧园这个项目就有了转机。言谈之间,朱广泰对自己的设想充满信心,他说,这个情况已经核实过,所以你的使命光荣。

我没有他乐观,也比他苦恼。海瑞思与我交谈时说过,她素来独立,这不仅是说她的行为,也包括她的经济能力。我委婉地问过她来中国的费用开销、对纪录片拍摄的投入。她说这种个人性质的拍摄,类似于采访,前期不怎么花钱,便携式摄像机是家里原本就购置的,她自学了拍摄技术,后期剪辑、配音效可能需要请专业的人指导,但她可以请学校的专业生帮忙,而她的交通住宿费,有这几年的奖学金和参与导师项目的补贴,应该绰绰有余。从头到尾,她压根就没提到过有那么一位企业家父亲。我问,你家里人对纪录片什么态度?她说,我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家人的态度并不在考虑之列。从小到大,每一件事,家人都尊重我的决定。话说到此,我就讪讪无语了。

我把聊天信息所得转告朱广泰,说事情怕是宜缓不宜急。他的脸色先是沉了一下,继而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也许你说得对,我们的热情感动了她,到时窗户纸捅破,她就懂了,这对她们家族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飞机为了避开突变天气的雷电,在空中盘旋了漫长的三圈后才落地。太阳是跟着飞机落地出来的,碧空如洗,金光万丈。我以为延误会让她厌烦,没想到她的眉眼里都是欢笑。她一身休闲装,戴着米黄色小礼帽、墨镜、白色卡通口罩,推着一只大号行李箱走出来。我早在视频和照片中认过她的形象,原本这趟航班乘客不多,我像个粉丝见偶像,挥动手中的那束鲜花,她脚步未停,直接向我疾步过来。见了面,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握个手,或是拥抱一下?她却是左手握成拳头,举在空中,我旋即明白她的意思,也握拳相对。这样算是打过招呼了,她颇为得意,哈哈大笑。

海瑞思的中文名是她祖父取的,很奇怪的一家人,从出生后,不分男女,都要取一个以海姓的中文名,有的家庭成员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中国,但取名之事成了家族的传统。对于她来中国的动因,我问过是不是她祖父的遗愿,她说是,又不是,家里有一张曾祖父留下来的照片,看了就特别想来中国。我说,什么照片,是全家福?她说,我给你发过的那张师生合影。我当然记得那张照片,海牧师来中国半年办起的求知学校,黑白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但能认出坐中间长着宽额头的海牧师。

海瑞思问,外公身体怎样?我说,从医院回了家,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也许就在等着你吧。听我这么说,她说,那我们赶紧出发吧,我这几天都梦见外公了。我把当日行程和朱广泰接风洗尘的晚宴说了一下,海瑞思很坚决地说,见外公是大事,晚上就在亮灯吃吧,你不是说过有打鱼佬农家乐吗?我说,打鱼佬你都记得啊。我心里越发佩服这个美国姑娘,平常不打眼的聊天中的重要信息,都存储在她的“芯片”上,形成了一个区块链信息库,想要用到之时就自动蹦出来了。

车上了高速,我给朱广泰发了信息,告知人顺利接到了,大概两个小时后到入住的酒店,海瑞思临时改变计划,安顿好后先去亮灯看望外公,然后在打鱼佬吃晚饭。朱广泰回复,这个安排好,我还在开会,晚饭前去打鱼佬会合。

海瑞思路途奔波,却无半点倦意,隔窗打量着高速路两旁的风景,向我请教路牌上的地名的来历。我看她没有休息的意思,就找话题聊。东拉西扯了几句,又说到了歧园的项目上。这件事我再不情愿对她开口,但好歹也得试一试。我动了个心思,从最近的一个事实说起,关于歧园文旅开发对外整体招租项目的事。有一家从广东迁至本地的陶瓷生产企业,去年就在接洽,想把湖滨做成陶瓷学校,展示陶瓷历史和现代工艺的产品。她问,有景德镇那么有名吗?

我说,那远比不上,景德镇是中国瓷都,钧窑、汝窑那些是中国名窑,巴丘曾经发掘出土过所谓的官窑,但老窑窑址不在这里,工艺也早已失传,有一些杯、碗、碟的残片,考证说是始于东汉,延续至唐代。

她说,我知道有一种青瓷,祖父用过的一只喝茶的杯子就是青瓷,小时候被我打碎了。我听说她打碎过青瓷,就笑着说,你真厉害,说不定是个天价之宝。她说,妈妈生气了,说是曾祖父从中国带回来的传家宝,我吓得不行,后来祖父出面说这只是仿制品,碎了就说明它不重要了。我说,你祖父对你真好,为了安慰你,故意说是假的。她睁大了眼睛,你这一说,提醒了我,祖父后来不那么爱喝茶了,我们一家人都没留意。

海瑞思的祖父是在她进大学后去世的,祖父特别爱她,她也爱祖父,后来选的生物医学专业,虽是父亲主导,但也与祖父有关。祖父研究医学化学,年逾五十后撤离实验室现场,结束了那一场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实验,创办了一家医药企业,他的实验室搭档后来带着团队拿到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是祖父心中的一个遗憾,如果坚持,他的家族就会拥有另一种荣光。也许是我们的聊天引发感伤的怀念,她闭上眼睛,没了言语,我从副驾驶回头瞄了几次,她似乎入睡了,眼角有泪痕,双臂环抱胸前,像个孤独的洋娃娃。

海瑞思走到外公床前,摘下口罩,握住外公筋络暴起的手。她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外公的手背上,肤色迥异,像一片新鲜的绿叶叠在一片枯叶上。外公听到我说话,睁开眼朝她看了看,眼神里先是一片漠然,然后像一片水流过的荒地,有了欢喜的湿润。她表情凝重,轻声喊道,外公,我来看您了。我在旁边补充道,海瑞思刚下飞机,直接从机场过来了。

外公示意我们扶他起来,我把床头的被褥垫高,垫在他的腰背之下。他一只手示意海瑞思坐在床边,她的手攥紧着他的另一只手。架好的摄像机已经开始拍录下这场景的每分每秒了。

你多笑,这是外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接着又说,长得真像海校长。我知道他说的海校长是海瑞思的曾祖母。这个叫海玉音的女人一生和丈夫生育了四个孩子。一九二七年,中国战乱频仍,学校停办,教堂活动停止,海牧师带着妻子和孩子乘坐麦金利总统号邮轮返美。那是一次纷乱的远洋之旅,不幸的是快到美国西海岸时,海牧师有天深夜突然中风,没来得及抢救就脑出血去世了。两年后,听说中国时局有所稳定,战乱稍有缓和,深情重义的海玉音带着大女儿海菲娅和三儿子海恩斯再次来到了巴丘,继续丈夫未竟的教育事业。那时,教会学校设立了三年制的小学部、四年制的中学部和四年制的大学部,海玉音被委任为中学部校长。

海校长从美国再度返回中国,到底是出于一个怎样的目的?海瑞思之前和我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外公。外公对海校长的第一印象是记得她的精致,她随身兜里会带一条手帕,手帕打开会有淡淡的香味,花露水的气味,吃饭的时候,她就会把手帕抖开平展,放在大腿上。有人看到了会笑,但没人去学,学了也不像,东施效颦,会更让人笑掉大牙。她牙齿洁白,唇启露齿,像湖面阳光闪过的一道光。她饭后要刷牙漱口,一天三次;只喝白开水,从来不喝茶。人们想,这大概就是她牙齿白的原因吧。后来有人私底下说,她从小牙齿让虫蛀光了,戴了一口假牙。这件事一直无人探究真假。外公说,大家都喜欢这个圆脸庞的外国女人,她不苟言笑但待人和善,每次上街见到乞讨的穷人,都要从小包里拿出点钱施舍。那些没有钱交学费又想读书的孩子,她都会答应,先入学,有了钱再补交。有的学生读了书又没交学费,都是从她的薪水里扣的钱。

我对海瑞思说,你不是说理想主义嘛,也是那个时代里人的纯粹性所致吧。她说,我明天要好好看歧园的树,曾祖母最爱的是树。这个说法让我心中一惊,当年经海牧师之手种了很多树,加上请人种下的,大大小小有一千多棵吧。小教堂前那棵四人合抱的大柏树,被夏天一个炸雷劈开,燃烧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火扑灭了,只剩下一截两米多高的枝干,像块黑黢黢的墨炭。过去这么些年,各种原因砍挖了不少,但依然还剩很茂密的一片绿荫,一棵树的叶冠连着另一棵树,挤挤挨挨,耳鬓厮磨,在校园里行走,可以不用雨伞。所有的风仿佛是因为枝叶的摇晃而产生的。海牧师为什么要种那么多的树?也许就是因为妻子的喜欢而爱屋及乌吧。

打鱼佬农家乐今夜灯火明亮,因为海瑞思的到来。它是亮灯的外来户盛全伍开的。当年他家祖上从江苏漂流过来,两兄弟是孤儿,船上穷得空空荡荡,只有用不尽的力气和好水性,夜里遇上十几米的大风浪,船被打翻了,周遭一片漆黑,幸好兄弟俩各抱着一块碎船板,冷飕飕地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睁眼就到了青沙湾,听说附近有个渔村,去了之后,老二还是当渔民,老大倒插门学了门酿酒的手艺。现在的老板盛全伍是老大的儿子,从小怕水,但学会了喝酒,就跟着父亲酿酒。亮灯村纳入全市渔火的文旅项目规划后,村委会鼓励有一技之长的渔民前店后家,做出有点渔村特色的东西。他灵机一动,就把旁边兄弟家闲置的屋盘租下来,几间屋一布置,又借钱在屋后的连片空地挖了一口小鱼塘,去年放了点鱼苗,也偶尔从鱼贩子那里买一些野生的。他的酒原本名声在外,听说他开饭庄了,活水煮雄鱼、清焖俏巴、油煎刁子、酒糟鱼块,跟鱼有关的都是他的拿手菜。买酒的顾客平时没事或节假日,就开车跑到这里来吃个饭打个牌,走的时候带点鲜鱼,打鱼佬农家乐一下就火了起来。

打鱼佬的院子比平时多聚集了一些村民,听说来了一个眼睛蓝得发黑的外国女人,又听说是海牧师的后代,大家更是兴致勃勃。歧园的历史多少有些耳闻,但大家心里的印象是那里废了,此刻更多是想打听海瑞思中国行的真正目的。她来干什么?朱广泰比我们先到,已经和人打起了哑谜。有人认识他,请朱局长透点口风,他光顾着笑。他确实有很久没笑过了。村支书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亮灯村是市里渔火季文旅项目实施的重点区域,朱局长请海牧师的重孙女来,是要拍电影,到美国去上映。大家又来了兴趣,围着村支书问会有哪些演员,亮灯村民会不会被拍进去。朱广泰趁机抽身,钻进了隔着帘子的包厢。

面对一大桌鱼鲜饭菜,海瑞思的兴趣不在吃,而在菜名的研究,包括来历、食材、做法。朱广泰用公筷搛了一堆碗菜,她就蜻蜓点水尝了点味道,却特别喜欢喝汤。对鱼的腥味,她并不在意,反而说腥味浓的更鲜。朱广泰从头到尾边吃边当讲解员,介绍巴丘的自然历史,说海牧师办学培养了哪一些有名的人物,谈市里在开发歧园这块宝地上的重视态度。他说几句,就停顿一下,有意看看海瑞思的表情,她咧嘴一笑,他又继续讲,她要皱眉,他就换个话题。

中途朱广泰朝我使眼色,我懂他的心思,把话往海氏集团上引。朱广泰接我的话问,海氏集团有没有在别的领域拓展?海瑞思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朱广泰说,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你爸爸海克文先生完全可以跨国界跨行业嘛。海瑞思说,祖父对我们家族成员说过一句话,人生能把一件事做好就算成功了,所以爸爸必须遵照。尬聊之间,正好盛全伍进来敬酒,想听听外国朋友对他手艺的评价。朱广泰把盛全伍的家世夸张地渲染了一番,海瑞思来了兴致,站起来端茶与盛全伍碰杯,说,我可以拍你吗?盛全伍连忙摆手谢绝,朱广泰狠狠瞪了他一眼,说,天上掉馅饼到你头上,你还傻不拉叽不答应,知道要是把你一拍,打鱼佬就世界有名了。

第一次见面的饭局,虽有尴尬,但急切的朱广泰略有保留,没有直接提到“投资”这个让人敏感的词。人家初来乍到,不知我们对歧园保护和开发的实情,要是带着心理阴影,不知要把我们想象成什么人。平常朱广泰主持的饭局,加上喝酒会把时间拉很长,但这顿饭都没喝酒,关键也是海瑞思说到酒就连说不会喝。路途奔波,见到外公后的复杂情绪尚未缓解,她对朱广泰谈论那些地方发展理念的词汇不敏感,打了好几个哈欠,我瞅个间隙提议,早些结束饭局回酒店休息,这才把他有板有眼的讲话刹了车。

送海瑞思回酒店,朱广泰说,中餐西餐酒店都有,吃完报房间号就行。海瑞思突然说,酒店费我能自理,不能给你们多添麻烦。我看到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赶紧打圆场,先安心住下,后面再说。海瑞思并不介意,打着哈欠和我约时间,明天她想赶到教会学校拍黎明。她从包里掏出一沓装订好的文件纸,递给我,说道,上面有一些拍摄的想法。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第一幕:日出

时间:黎明

地点:歧园

拍摄对象:树、房子、湖面、小路……

注意事项:光与影、自然环境、叶尖上的阳光、空中的灰尘……

她说过她是时间管理者,但我没想到她考虑得这么周密,对每一天的拍摄工作都做了具体安排。等她进房间安顿好,我们准备回去休息,朱广泰拽着我说有事商量。他不说话,站在大堂门口抽烟,他近段时间烟瘾比过去明显大了,头发也不“刷漆”,一片黑白参差。我心里有种隐隐的同情。他说,你今天没开会,我说了一个重要观点。我跑这一天下来也疲累,但只好耐着性子把话听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掐掉烟头,说,市场时代,任何东西都可成为商品,我们要把这片荒芜卖掉,变成荒芜经济。我眼睛瞪圆了,头一回听他讲“荒芜”这个词,过去我们只是觉得歧园的冷清现状有些可惜。我心想,这是荒芜吗?有那么多活着的历史和活着的人曾经在那里生活,留下了气息和声响,留下了记忆和过往。但他说得又没错,现在无人参观,闲置废旧,不形同废墟吗,不是荒芜又是什么呢?

乍暖还寒的季节,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流淌着一股湿润的气息。歧园的运动场四周种的是两圈法国梧桐和丹桂,宿舍楼的背面半坡上种的是一排银杏,再往下是一片板栗林,再就是漫山遍野的香樟、栎木,但凡有点空地,都是尺树寸泓。当年的小树,现在都是枝叶扶疏、亭亭如盖。

空旷之中的鸟声和寂静,界限十分清晰。海瑞思一走进园子,径直奔向牧师楼,那是她曾祖父亲手建起又住过好几年的房子,站在靠西的走廊上,可以看到坡下种的几株芭蕉,肥硕青翠的叶子丛生交错,但长得不高,没有挡住人的视线,因此有了一片开阔之地,正好看得到湖,就像特意留出的一扇窗子。我想,当年海牧师茶余饭后,是不是也喜欢坐在走廊上喝咖啡、看日出日落,也欣赏那些在不同季节争芳吐艳的杜鹃、紫薇和栀子?

海瑞思走进这歧园后,就缄默不语,像是害怕惊扰了这里的静默。有的地方,很多年过去,独独留下的树,是人活过的证明。树比人活得久,至少在歧园是如此。海牧师死去都快一百年了,但山上的树越发郁郁葱葱。

水波上的光亮一下撕开了天幕,我被洞庭湖的黎明震住了。一道金光在远处刺破云层,顿时炸裂开来,碎成片片羽毛飘落。光是贴着水波摇动起来的,越来越近的时候,颜色变浅变白,像很多条银蛇舞动起来。

你感觉到房子在摇动吗?海瑞思对我说。我诧异地看看四周,连风都停了,树上的枝叶安安静静。再一抬眼,湖上的颜色又发生了遽变。太阳露出半张脸,金色都化为了大块的橘红、杜鹃红,继而是洋红、朱红、嫣红、猩红、灼红、宝石红,像一张红色的网从天而降撒下来,每一个网眼里的红都有着千姿百态的差异。摄像机一直架在那里拍摄,海瑞思脸上的沉默,也被镀上了红色,她没有笑,却如同在笑。她望着我,说,我想起了一种酒,就是这样的红色,是勃艮第红酒。

我们很久之后才发现,文爹一直站在身后,直愣愣地看着我们。之前我告诉过他这次的拍摄计划,他也是海瑞思要采访的对象之一。打过招呼,海瑞思就手持机器,拍阳光下的一面面墙,拍一根根廊柱,也拍一块块的青砖。文爹挨到我身旁悄声说,我在一本画册上看到过她的画像。我问,在哪里?他说,几年前市政协编的一本书里,上面配文印了海校长的画像,她们长得太像了。我想起来,那篇文章我也读过,是市里几位做文史研究的老同志共同写的回忆,配图找了些黑白人物照片。说真心话,那些照片原本就是黑白色,年深月久,反复印过之后,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我没法确定,照片上的海校长和眼前的海瑞思到底有多像,但文爹说话的语气,斩钉截铁,像是曾经见过海校长本人。

文爹拎着一串钥匙,我们跟着他边参观边拍摄。走进刷成银灰色的牧师楼,他说这楼又叫银房子,L形回廊一面向湖一面朝向校区,转角处立有五根拱券状立柱。去了外籍教师楼,刷成了红色,他说这叫红房子。年深月久,掉了色,只剩一点淡淡的红,浮在墙面上,又像是很早之前就长在墙砖里了。走廊上也是拱券形立柱,简化涡卷的柱头,有点像刮大风时湖面上泛起的一朵朵浪花,花瓣的边缘线很长。房子里电源有的好有的坏,我拿出手机灯照明,从客厅到卧室内是圆拱形小门,通风和采光靠的是长方形玻璃窗,其中有建筑代表性特点的是大量采用了繁缛的巴洛克灰塑浮雕线脚。线脚很长,虽然每间屋子并不宽敞,但因为线脚带来的视觉效果,空间就有了延展感。

两栋楼一北一南,风格相近,并不完全是建在山顶上,而是选择了缓坡,也不突兀,像是对地形凹缺之处的弥补。我转过几次后,发现了这些建筑的秘密,依山就势,错落有致,其实这也是公开的秘密,但不得不佩服当时设计者的匠心。我问海瑞思,这些房子都是海牧师设计的,你傲骄不?她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痴迷地看着一面面墙、一块块砖。

海牧师就是总设计师,文爹感慨地说,他没学过建筑,但把中西建筑合璧这件事干得一点也不马虎。过去文爹带我里里外外把四栋建筑看完后,我想确实值得赞美几句,可赞美的词汇枯竭,就说了两个词: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文爹显然有些不满意,我说出两个不痛不痒的公共词汇。他说,人家一个神学博士,对建筑学一点也不外行,还说明一个理,专注做事的人,一通百通,什么都能做好。海瑞思一边看一边拍,嘴里念叨着,太棒了。我疑惑地问,海牧师一点建筑知识也没学过?她摇头,说,我也从没听说过。文爹大大咧咧地说,没学过但可以依葫芦画瓢,没学过并不代表他不懂原理。他拿自己为例,说,过去我天天和钢球厂的机器打交道,根据产品的需要画图铸模,也是边学习边实践。这几年呢,每天瞅瞅这些建筑,都看出不少门道,你们看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没改变原生地貌,都是利用丘地边缘起建的。他领着我们细致地察看面积最大的宿舍楼,传统穿斗式构架,走廊东西排布,每间宿舍各开两扇窗朝外,通光透风;外廊是多立克柱,如同能发出美妙韵律的琴键;外墙是清水砖,屋面是中式青瓦琉璃剪边,屋脊为西式涡卷装饰。房子沿山地南缘起建,南面看是三层楼,北面看则是两层,地上地下功能既独立又有整体性,形成了通风、排湿的地下层和架空层。

海瑞思突然感慨地说,我有个想法,要让爸爸在家乡仿建一座歧园。

海瑞思对拍摄的用心和专业超出我的想象。她有时取好景,摆好摄像机,对着一棵树、一面墙,会反复拍,最多的时候拍十来遍,也不嫌劳累和烦琐。她出镜时,会中英文夹杂地说一下到这里的感觉,做一番介绍,有时完全是沉默,只是摸一摸斑驳的树干、灰旧的墙砖,仿佛它们能替她说话。我和文爹都成了镜头里的“演员”,她让我沿着西面那条青砖铺的路,慢慢往前走,前面两次走得快,没有通过,她让我看镜头回放,取景框里,满地落叶,杂草凄凄,荒凉流淌。她说,这样的环境里,时间是停滞的,我们的脚步也要放缓,意味着时间里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我似乎听懂了“艰难”,一下触发了我对海牧师的理解,那也是我始终没真正弄明白的地方,在那个凋敝、纷乱时期的中国,是怎样的动力让海牧师夫妻俩来兴教办学的?海牧师死在了归国途中,妻子和两个儿子死在了中国。

当我再次走上青砖路,背影变得庞大而沉重,压在我身上,我迈不开脚步,像西西弗斯推着巨石往山上走,脚上灌了铅一般的重量。这一遍拍得很成功,海瑞思喊完cut(停),兴奋地击掌庆祝。她竖着大拇指,跑到我身边,脸上浮着一层红丝绸般的红润,说,太棒了!我还没从内心的忧伤中走出来,耳道里有一种轰鸣,差点听成了“太笨了”。

我确实是个很笨的人。朱广泰布置给我的任务,我始终没有开口。上次海瑞思当面说海氏集团专注医药领域,我多问会显得突兀。降低身段求人投资,跟感情上的事一样,如果不是情投意合,求的这一方张嘴就先拜了下风。如果说,海氏集团愿意参与歧园的修复、投资与开发,双方就其功用的理念达成一致,让每一棵树、每一块砖石在时间里复活,那是最理想不过的了。但海瑞思并没想过这个话题,也不懂我们的心思,她一心想着把纪录片拍好,不管最后拍成什么模样,这至少是她的一次寻找,她的生命有了先祖血液的流动与共鸣,于她是生命和情感的一种延展。

海瑞思的时间把握得很紧凑,环环相扣。没有拍摄的时间,她就选一棵树,或是靠着哪栋建筑的廊柱,闭目养神,或是望着天空发呆。我不打扰她,也进入一种冥想,心中奇怪地获得一种宁静。有一次,她说,我在这里能感受到曾祖父就在身后,你能不能帮我借一台摄像机?难道她还想拍到身后的“海牧师”,我觉得这就是个臆想。但跟在一旁的文爹却对这个想法持双手赞成,他也很“专业”地说,用两个机位,这样对同一个时段场景的呈现,可以多维度也可以节省时间。我说,借了机子还得借个摄像师,我只能请我舅舅出马了。海瑞思对我舅舅陈光宗有印象,开心地说,那就辛苦舅舅吧。我把想法在电话里一说,舅舅下午就扛了台大摄像机过来了。他说,我原想带几个助手,嫌碍手脚,索性亲自上阵,正好可以给海博士讲讲她伯祖父的故事。

海瑞思从家谱上记住了两个死在中国的伯祖父的名字:海顿和海恩斯。我也查阅过资料,海顿的记述寥寥无几。后来海瑞思说得更详细些:海牧师先期抵达巴丘时,十岁的次子海顿留在牯岭避暑。隔了几个月,海顿到巴丘就生了一场病,头疼发热,也许跟气候和水土有关,但当时海牧师每天忙碌得分不开身,见不到人影,等到有天深夜回来,海玉音告诉他儿子生病了,他才到床前去看嘴唇发干、脸形消瘦的儿子。海玉音安慰他说经人指引,已经找了城里的中医,吃了退烧的药,喝了羚羊角煮的水。海牧师稍感放心地睡了,第二天早上出门,再去看海顿时,发现他的脸又红又热,但身体皮肤是冷冰冰的,海玉音说儿子昨晚时而喊热时而怕冷,折腾了半宿。海牧师这才觉得不对劲儿,赶紧从宝塔巷找了一个船老板租了艘小火轮,跑了大半天,傍晚到了汉口的普爱医院。值诊的是位英国医生,他说孩子怕是感染了伤寒病,前一段时间汉口有相当多的病例。化验、开药、打针,海牧师忐忑不安地陪在留观室里,祈祷海顿能转危为安,但次日凌晨,他从梦中惊醒,摸到的是海顿冰凉的手。海顿悄无声息地死了,夜里几点死的都无人发现。海玉音听闻噩耗,像丢掉了魂魄,痴言痴语,晕厥后卧床休息了半个月,身体才渐渐恢复。

舅舅架起机器,和海瑞思简短交流以后,就进入工作状态之中。机子扛了二十多年,专题片新闻节目场内室外,他一上手,就看得出专业性,大家对他的取景构图也是赞许有加。那天下午,刚对小教堂的外景开拍,就下起了雨。伞盖般的枝叶承载不了雨的重量,雨一颗颗落了下来。我从车里取了伞,赶紧给两台摄像机撑伞遮雨。此前,海瑞思就有个想法,一年四季、风霜雨雪、黎明黑夜,每一个时间点的镜头都要拍到。难得遇到雨,她很兴奋,从远拉近,绕着小教堂和通往教堂的碎石路,一镜到底。把这一组镜头拍完,雨滴打湿了她额前的鬈发,汗流出来,头顶看得到迷蒙的热气。舅舅突然很神奇地说,你看,海博士冒的热气有人形,像不像一张脸?鼻子、眼睛、嘴巴,都清清楚楚的。我和文爹好奇地围拢来,她身体一晃动,不知我们要看什么,那些热气瞬间就消失了。

外景拍到了大量的素材,然后就是采访几位和教会学校有过各种交集的老人。很奇怪,这些老人一见海瑞思,就莫名的欢喜。他们耐心解答各种提问,从家里找各种老物件老照片,提供各种线索,有的临走还送特产和礼物。海瑞思也很有心,带去的是一张当时海牧师在牯岭拍的全家合影,一女三儿,虽然是一张复制版照片,但配上一个精致的小木框,镶嵌纸面的人物,反而有了浮凸感。她也给外公送了一张,外公把照片放在枕边,没事的时候就摸到它,举到眼前看看。看一会儿,他眼睛里就有了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在几个采访者中,外公的拍摄,海瑞思是最用心的,前后去了五次,每次外公精力有限,说的时间短,她也不着急,亮灯离城近,有时也不用我陪,她就让司机开着车扛着机子直接登门了。外公那几日的气色明显有了变化,脑子里的记忆也活络了起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外公在村里受人尊敬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养育的子女,不像其他人家,没有走出过亮灯村,继续在水上漂。舅舅在电视台,我母亲是小学老师,端公家饭碗的人,外公天然有种心理优越感。

有一天,外公精神显得格外好,中餐吃了两片肥扣肉,舅舅见机,打电话把我们叫去了。见到海瑞思,外公更是喜笑颜开,我们把竹躺椅摆在屋门口的老樟树下,扶他出来透透风。海瑞思摆弄着机器,外公目不转睛,眼神里一会儿笑意涌流,一会儿充满忧愁。外公说,我之所以送子女读书,全都得益于海校长那个时候返回巴丘在青沙湾办学。我自己没有读书,我爹送不起,十几岁的时候,同我爹驾着船偶尔经过青沙湾,靠岸借着给海校长送点鲜鱼的机会,我就悄悄站在外面,听从教室里传出的洪亮的读书声,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后来我勒紧裤带借钱欠债,把子女送到岸上借住在一个亲戚家中,跟着亲戚的孩子一起读跑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让孩子走我的水上老路。

海瑞思请外公回忆她三伯祖父海恩斯的事。据说海恩斯当时引起过很大的轰动,我也略知一二。海恩斯是在海顿去世三年后出生的,海玉音已是高龄产妇,但很顺利地生下了这个小儿子。海牧师慎重起见,把小儿子送回美国乡下的外婆家中,直到十七岁那年,他才又跟着海玉音来到这所教会学校。海牧师去世后很长一段日子,海玉音长久地陷入悲痛之中。她心心念念来自中国的消息,每天要把报纸上有关那个遥远国度的新闻从头到尾读一遍,生怕错过一点细枝末节,她也跑到教堂向身边的人打听,看有些什么新消息。听说中国战乱停止,海玉音决定带着女儿海菲娅和儿子海恩斯再次前往中国那座湖畔小城。在大西洋西岸长大的海恩斯从小水性极好,到了洞庭湖,他一放下行李就欢呼起来,眼前的一湖碧水,也跟家门口的海洋一样阔远无边,却有着说不清的奇怪感觉。

外公咳了几声,指了指舅舅。舅舅会意,说,我对海恩斯的中国经历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寻访,是电视台做的一档有关洞庭湖的节目。节目中提到一种叫江豚的水中动物,弯来绕去,七挖掘八追溯,结果有段故事牵扯到海恩斯和外公的身上。

舅舅给海瑞思递了根烟,她点燃,烟雾聚拢散开,像个嬉戏追逐的孩子。海瑞思问,少年时的海恩斯很淘气?舅舅沉思一会儿,说,我觉得海恩斯的故事不是一个词可以概括的,那是一种不同心性的少年对世界的态度。

他说,那个年代,城里的许多人家喝的饮用水就是洞庭湖水,每天有专门的供水人员清早拖着的大木桶车走街串巷,买水的人把水倒入家中水缸,用盛明矾的竹筒摇一摇,不一会儿水就清亮亮的了。人要上湖,须得乘船,当时的水上交通船舶,典型的有渔民的渔船和商行、大户人家买的小火轮。海牧师为了教会学校采买的便利,就从汉口买了一艘二手的小火轮。海恩斯到来后,立刻和开船的师傅建起了亲密的友情,只要学校没有安排,他就伙同船工开着小火轮去湖上兜风。有时候,他也叫上几个朋友,去湖对岸的芦絮湾和水洼子打野鸭子。野鸭子是一种候鸟,到了秋冬季节,就成群结队地跑到湖湾里来了。他落过一次水,幸好太外公的渔船经过,把他捞了上来,正是这个机缘,十七岁的少年海恩斯和十二岁的外公交上了朋友。

我没听外公讲过和海恩斯之间的交往,就催舅舅赶紧讲。海瑞思却示意我不要急。躺着的外公挣扎着坐起来,眼眶周围薄得透明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红,又细声地抽泣起来。

过了好一阵,外公情绪平复下来,舅舅望了录制中的荧光屏一眼,说,还是我来替你外公说吧。

海恩斯落水被救后,就视外公为知己朋友,没事就约着一起驾着小火轮出湖。有一年春天,海恩斯选了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开船去了三江口。三江口是洞庭湖与长江荆江段的交汇处,那里的水泾渭分明,一半清一半浊,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湘、资、沅、澧四水也才算是经洞庭湖流入了长江。那天临近中午,湖上能见度特别高,船突突地响,船尾冒出一股黑烟。他们从三江口兜了个圈返回时,突然外公有了一个发现,接着海恩斯也看到了湖面有几个白色的影子。海恩斯赶紧拿枪朝其中一个白色的背影开了一枪,外公告诉他可能是江猪子,但又不能确定,因为平常所见的江猪子多为黑色,黑得油光发亮。外公听大人说过遇见江猪子的经历,一般会在出现不远的地方再次出现,因为它需要跃出水面呼吸换气。两人就死死盯着前方的水域,几分钟后,白影子再次出现时,他的枪响了,似乎击中了它。船工驾驶船慢慢靠近,江猪子受了伤,半浮半沉,他们用渔网把它打捞了上来。

回到学校,海恩斯像凯旋的勇士,奄奄一息的白江猪身边围满了人,也有闻讯而来的渔民。按照地方的习俗,外号江猪子的江豚是投湖公主的化身,有灵气,会在大风浪来临前给渔民报警,渔民从不主动追捕,有人意外获得后,见者可以讨要它的油和肉。江豚油味凉,是治烫伤的特效药,肉大补。听了围观人群中渔民的一番言论后,海恩斯就请船工把江豚的油和肉分给了看热闹的人。

喜欢生物学的海恩斯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决定要搞清楚白江豚这个物种的来龙去脉,于是给美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哺乳动物馆的馆长写信,米勒馆长很快回信,建议他有机会将头骨带回美国深入研究。半年后,海恩斯借一位外籍老师回国之机,托他将头骨送到了米勒馆长手上。这个标本成了世界上第一个白鱀豚头骨标本。

我隐隐激动起来,这些都是歧园这棵故事大树的粗枝茂叶,我问道,当时海恩斯捕到的其实是白鱀豚?舅舅说,是的,海恩斯的伟大就在于他的那次无意中的捕获和敏锐发现,让这种存活了两千五百万年的动物进入了世界名册。海瑞思说,有一年,美国一家报纸的记者登门要采访这段往事,但家里人都记不太清楚,我祖父对这段往事也只是略有耳闻。我问她,海恩斯后来是怎么去世的?她眼神里的光突然黯淡,不说话了。舅舅也沉默了,外公的眼泪却哗哗地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外公声音颤抖,缓缓地说,我的命是海恩斯给的。我惊诧地站起来,屋里的气氛像是遭遇极寒冰冻,大家都失了话语。过了长久一阵,外公的情绪再度平复,说,那天我们从艑山岛准备返回,天气突变,乌云压顶,狂风骤雨很快就来了,船摇摇晃晃,像要随时翻沉一样。海恩斯站在船舷边勾扯掉水里的渔网,滑了一脚,掉水里去了,我抓了块木板丢下去救他,船晃得厉害,也跟着落了水,我力气小,四处抓瞎,呛了几口水,迷糊中是海恩斯推了我一把,醒来时我紧紧抱着那块木板,船工吓得脸色惨白,说海恩斯不见了。风平浪静后,船工请了很多艑山岛的渔民帮着找人,后来是在艑山岛的水湾发现的海恩斯,人淹死了,他要是抓住那块木板,可能死的人就是我了。

海瑞思眼睛又湿又红,眼泪圆滚滚地无声滴落。我心中浪潮翻滚,一股揪心的疼。扭头看身后,摄像机的工作指示灯闪烁着,机位正对着外公。海瑞思说,海恩斯的命原本是您父亲救的。外公说,我的命是海恩斯给的,活到今天,我还记得他那张脸。屋外夜色沉静,海恩斯的故事经由外公,也经由舅舅和我们,共同完成了夜晚的一份口述。

海恩斯的死,对海校长的打击最大,办学辛劳,丈夫离去的荫翳尚压在心头,现在彻底摧毁了她心中的那道防洪堤。一年后她也患病去世了,剩下女儿海菲娅孤零零一个人留在歧园,幸好有一群孩子相伴,学校的事情忙得让她没有时间感受孤独。我陪着海瑞思去见文史专家罗先枢,采访中他拿出那篇他写的关于海菲娅文章的报纸复印件,一字一句地读给我们听:

七七事变之后,国内人心惶惶,海菲娅那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即使再舍不得离开父母一手一脚建起的学校,也只能无奈地跟着学校的大部队转移。当时的迁移路线,是一路向西,先西迁至华容的罗家咀,没有停留太久,又去了怀化的沅陵,与当地一所女中联合办学,后又西迁至湘西的花垣,在那个偏远的边城,她待了八年,直到抗战胜利,她才返回巴丘,但那时的校园一地狼藉。海菲娅又扑在校园的建设修缮上,她的付出曾得到了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发的奖励。她的弟弟几次写信,恳请姐姐回国,少受颠沛流离之苦,但海菲娅没有退缩,直到四年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她才回到美国家乡,终身未婚。

听到文字中描述姑祖母抽象的一生,海瑞思的神色浮现出一种怅然的伤感。她说,当时写信的弟弟其实就是她的祖父,他们家族的长辈也私底下议论,当时海菲娅不愿回国的原因,是与一个中国人相爱了。那个他,是学校西迁过程中认识的一位地理老师,他们准备等战争平息后,就在小教堂举行西式婚礼,可不幸的是那位男老师死于日军的一次飞机轰炸。

我说,我知道为什么你要关注格蕾丝的小说了。海瑞思说,她的小说中有他们的影子。我说,这么说,她们曾经是同事,都在歧园里生活过。舅舅说,他们的命运让我特别感伤。海瑞思说,任何时候,人所经历的一切,历史的眼睛终会看见,不是吗?

拍摄的间隙,朱广泰陪市文旅局和区领导来看望海瑞思,但她对这些官方交往并不在意,直来直去,有时干脆以拍摄时间紧推辞了。朱广泰每天和我有信息互动,也单独来探过班。我时时揪心这件事,但又忘了这件事。有一次他到歧园,我们正在拍建筑,从录制屏上,看得清屋顶上用的象牙椽飞、琉璃勾头滴水剪边瓦和本地的小青瓦,古色古香。

朱广泰跟这些古旧物没少打交道,随便挑一个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他说,海牧师真是天才的设计师和建筑师,这些建筑是歧园的灵魂,应该好好保存下来。海瑞思听得感兴趣,他就指着录制屏上屋脊、戗脊正面的六瓣花饰,说,过去的中式古建筑,都是吻兽、戗兽,海牧师换成了花饰,就有了现代建筑的味道。海瑞思问,真有价值的话,没想过把这里变成旅游景点?朱广泰故意沉吟,轻叹一声,说,歧园不能真的变成弃园,想法是有不少,但投入要真金白银,目前还没有遇到中意的合作开发方投资。海瑞思不接话了,脸凑到机器前,把镜头拉近,静静地拍着檐头上长有一层薄薄青苔的几块青瓦。朱广泰自言自语,还是缘分没到吧。

夜景并不好拍摄,舅舅说没有灯光设备,拍出的效果是黑的,但海瑞思提议了几次,我们只好遂了她的愿,拍一次夜晚的歧园。有一次坐着休息,海瑞思问道,歧园未来可能会变成什么模样?舅舅知道我的心思,接过话头说,歧园可惜了,海氏集团完全可以来投资嘛!她耸耸肩,说,企业的经营有一套管理模式,海氏因为产品的稀缺性,很多时候都不用自己去经营,医药市场给了它独特的地位,我们家族有规定,做技术的不干预经营,投资的事情必须是由经营者决定的。舅舅说,如果我们能拿出一个好的方案,合作也不是不可能的,是吧?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尘灰,笑了笑,起身去摆弄带来的几盏立式照明灯。灯一亮,热气爆开,眼就花了。但这点光在偌大的甑壁山上,在被几百棵树包围的建筑里,就像大湖里的一滴水,又像几只停在半空中的萤火虫,发出微弱扑闪的光。

拍摄了一段时间,海瑞思把灯关了,光热缓缓散去,夜空一会儿就清爽起来。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或者说原本就是一团墨黑。她说,虹膜扩张,黑暗中的光线进入人眼,视力会适应并改善,视觉会变得更敏锐。我们都不说话,似乎声音会把黑暗打碎。那个场景有些瘆人,但渐渐地,我们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寂静,我能看见树叶在晃动,看见昆虫和夜鸟倏忽间穿过叶丛,飞到邈远的夜空。那夜,天上有半轮明月,湖上的天光,一齐投射过来,穿过那片空旷,银房子的墙壁有了亮影,倒像是变成了一个弱光体。歧园也就跟着有了隐约的光,细心的人能看到光会移动。我突然发现,黑色也有了层次与变化,青骊、烟墨、夜紫、墨黪,及至硫黑、陨石黑、晦黑、黢黑。黑色不再沉重,而是在滞缓中变得灵动起来。

她席地而坐,背靠着银房子的墙壁,有时她也像被点亮了似的。眼睛、鼻子、嘴和四肢,身体的局部在黑夜里被擦亮。舅舅说,最好的摄影师是一道光,把拍摄对象照亮,也把自己隐藏起来。我们继而沉默着,过了许久,她要我们听。她说,她闭上眼睛能听到曾祖父在屋子里的呼吸声、曾祖母的脚步声,还有海菲娅用英语朗读着《圣经》里的句子:“凡是真实的,凡是高尚的,凡是正义的,凡是纯洁的,凡是可爱的,凡是荣誉的,不管是美德,不管是称誉,这一切你们都该思念。”这些句子,我也曾从不是基督徒的外公嘴里听到过。外公说起过,海恩斯死后,他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就坐在牧师楼的石阶上不肯离开。太外公说,他死了,你就是海校长的儿子。

歧园的故事,从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拼凑出一条比较完整的时间链。这正是海瑞思需要且在寻找的时间链。她的笑容比过去少多了,有时听得入迷,眉头紧皱,有时眼里盈满泪水,悄悄用手擦去颧骨上的泪迹。有一次她面对镜头时说,我来寻找的,不只是看到的事物,也不只是听到人们复述时间里的往事。

那又是什么呢?海瑞思没有说出她心里的答案。舅舅那天提出“拿方案”的说法,突然让我心中一动,灵光乍现,接连几个晚上无论多晚回家,我就趴在电脑前,开始敲打一份方案,主题为“《浮现》新歧园设计发展方向”。

拍摄进度推进很快,要结束的前两天,真让我们遇到了湖上天气剧变。先是簌簌风威,歧园里所有的树都在摇摆,山也跟着晃动起来,似有一种“孤蓬自振,惊砂坐飞”之感。继而大雨如注,地上浮起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雨雾浓密,天地像是沦陷在黑暗之中。摄像机指示灯变成了最大的光亮,海瑞思伸出双手,接着从檐下垂落的疾雨,她额前的头发也被打湿了。

半小时后,风停雨歇,空气中的水腥气弥漫。又过了一刻钟左右,湖面的亮光越聚越多,水波就在那一片光的水色里缓慢升起,升上天空,又从半空滑落,像高处峡谷的闸门打开,水拼争着向黑暗之地奔涌而去,占领黑暗,光尾随着,并浮现出来。真是一个奇特的夜晚,这般变幻的自然物象,如果不是在这里,是永远无缘见识,也不会留下深刻记忆的。

一场大雨,也让海瑞思的情绪得到一次释放。她脸上的笑出走之后再度回归,她对我们大声说道,我懂了,我该思念的是什么。我们看着她,虽有不解,但也跟着笑起来。她接着说,你们相信气息吗?我能感受到他们的气息,这些树就流淌着他们的气息。我说,你的基因里流着海牧师的血。她说,他们留在中国的意义,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问她,如果他们还活着,最希望这里是什么样子?她说,以前的模样。我说,以前是回不去的,那你最希望这里变成什么样子呢?她脱口而出,他们信仰的样子。

我渐渐喜欢跟随她走进夜里的歧园,似乎有幻游之感,看到一束光把脚下照亮,很快光亮就消逝于庞大的黑暗之中,也不是消逝,是以另一种方式发光。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又好像有更多不可言传的感受从深水里浮了出来。她的气息,召唤着家族先人的气息从时间里苏醒且移游过来。

《浮现》方案完稿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海牧师,他一改平常的忙碌,和海校长悠闲地站在歧园的树荫下说话,听不清他们在说着什么。几声悠扬的铃声响起,海菲娅夹着课本从教室里走出来,年幼的海恩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手上挥舞着那封米勒馆长的回信,向田径场跑去,只有海顿孤独地站在走廊的护栏上,哇啦哇啦地唱着一首没人听得懂的英文歌曲。没过多久,教室里的人如水流般涌出来,走走停停,走到歧园的每个角落,到处都是人,奔跑、追逐、交首接耳、引吭高歌,树林间躲着的鸟突然之间扇动着翅膀,挣脱茂密枝叶,发出一阵阵哗响。

第二天来到歧园,当我向海瑞思讲述这个梦的时候,她抓着我的衣袖,一手捂着嘴,很惊讶的神色,她也梦到了在歧园的他们,远远地向她走来,默默地望着她笑。她像孩子一样摇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问,你梦到了,梦到了吗?我也说不清我们居然会在同一个晚上梦到相同的人,也许真是应了人们通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文爹自称读过解梦之道的书,问我们的梦里有没有人说话。海瑞思摇头,说大家一声不吭,都是安静地看着她,发出浅浅的笑。他说,梦见故去的亲人,不说话是好兆头,是好消息。海瑞思说,会是什么好消息呢?他诡秘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好消息来了就是梦解了。她哈哈笑着说,好一个神算!

沿着歧园上山的路走,这条路我们最近来回走了很多次了。文爹问我,政府对歧园有什么新规划?我说我希望歧园就是现在的模样,不是说保护也是一种发展嘛,但现实要求它改变,发展成别的样子。他说,照我看,万变不离其宗,海博士家族的故事是个好影视题材,找人写一个好的剧本,国际主义情谊、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中西文化交会、世界故事、中国声音,诸多元素,应有尽有。海瑞思和我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他接着说,要是政府能拿钱,或者找人投资,这里不妨做影视城,外景地拍摄,加上婚庆主题公园、西式婚礼、洋装、婚纱、电车、民国风、怀旧风。他呱啦呱啦,像个正经请来的策划大师,说的都是金点子。

海瑞思说,文神算,变成了文策划,都是高水平。文爹面露羞意地说,这些说法并非全来自他,而是他那刚读大学的孙子春节回来时,陪他到歧园散步时“慷慨激昂”说的话。我们开心地笑起来。笑声在歧园里没飘多远,就被静谧吞噬了。我们重新陷入一种轻松的寂静中,我想,他的说法中不乏一些好的创意,新新人类的创意,也许就是未来的模样。

海瑞思朝我嘘了一声,我不知发生什么,她说,灵感来了,我想起了AI。文爹说,是人工智能吗?我朝文爹竖起大拇指,示意听她说。

她说,我想到开发一种体验感强的人工智能应用。我们可以在先人住过的地方,或设定一个模拟场所,通过先人用过的器皿、存留的气息、留下的影像,加入遗传编程的研究,再综合仿生学、控制论、视觉神经等学科,创造一种AI,让后人仿佛回到先人身旁,与先人对话,去讲述过去、谈论未来。舅舅一直没说话,也兴奋起来,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无法想象那个场景或是特定场景智能化所需要的诸多技术支撑,只是心生感慨,AI来势汹汹,人类每一步的变化,往往源于少数人的突发奇想或某个念想,依旧要解决的是人存在以来未解决的哲学终极命题。

我来多久了?海瑞思望着夜空,像是同时对我们发问。不等我们回答,她又说,记得是第十一天了,我却感觉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人世间,物是人非,这是你们经常说的一个词吧?我微笑着说,再教你一个新词:万物生长。

海瑞思按照预定的方案完成了拍摄,让她感动的是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她经沪回国,朱广泰坚持和我一起到机场送行。航站楼前,她和我拥抱告别,问我,你相信前世吗?

我诧异不语,也不知如何回答。她说,我觉得自己被打开了,是往前世走了一回,这算不算一次寻根之旅?我点头说,美好的寻根之旅。她沉思一会儿说,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可我什么也没帮你,你设计的方案我看过了,我会带给爸爸看,祝你好运!我说,祝歧园好运!她再次伸手拥抱,我鼻子一酸,有点哽咽,故作镇静地说,我也要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拍这部片子,我也不会对这段历史做这么多的挖掘,有收获的是你,也是我。朱广泰转过身,插话说,有收获的是我们,是歧园。

送完机返回的路上,朱广泰和我彼此都不说话。他佯睡,我实在忍不住了,道歉说,事情没办好,请局长谅解。他睁开眯缝的眼睛,说,哪里的话,纪录片拍好了,就是把事办好了。我说,歧园投资的事没谈。他说,哪有这么容易谈成的,之前你说得真情实意,我后来理解了,保护也是一种发展,歧园的未来,宜缓不宜急,我们从长计议。我说,其实我做了一份合作设计方案,让海瑞思带回去。他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有想法的人,海瑞思悄悄告诉我了,你要是信任我,把方案给我一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回国后,海瑞思和我的联系少了,但并没完全切断。她偶尔在深夜发来《浮现》这部片子的制作进展。她回国后就迅速拉起一个小团队,初剪、A拷贝(小拷贝)、正剪、选曲、配音合成,四个月后正式交片了,正好参展国内的青年电影节竞赛单元。她也问过我歧园的开发有没有新消息,我说了一些靠谱和不靠谱的项目规划。她说,朱局长还很着急这件事吧?我说,说不着急是假的,但他观念改变挺快,走到哪里,都要宣传这是中西文化教育友好交流的遗产,而不是遗物,他责无旁贷的使命就是要让文化遗产发声发光。她说,其实你说得对,没有想到最合适的,保护也是一种发展。

朱广泰在一个半月的时间里,组织了几位专业人士,在我的方案基础上完善补充,又制定了一份更详尽的关于歧园建立影视摄制基地、研学教育基地和中西教育文化史陈展馆的综合开发合作项目书,其中有些亮点,比如角色扮演、时光隧道、沉浸式婚庆等,都是从年轻人那里征集的灵感。有一天加夜班出来在办公楼前遇见他,他一忙碌就忘了染发,走在黑暗中,参差白发真就发出了银色的亮光。我们交流着一个好消息,是由海瑞思半小时前传递来的,她给父亲和家人讲了她的中国之行后,他们共同看完了她拍的纪录片,海克文先生拿走项目方案书后认真读了,提出了几点合作上的建议。

外公是半年后去世的。那天他大清早醒来,说口渴、胸口疼,喝了一杯凉白开后,又躺下来休息。凉白开他喝了多少年了,雷打不变。过了十几分钟,他入睡了,一声不吭,像个乖乖娃儿,等到我舅舅陈光宗唤他起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去年的城市规划调整把青沙湾一并纳入后,早些年外公给自己看好的墓地,已经不允许土葬了。外公要离开亮灯了,他是村里第一个死后葬进陵园的人。舅舅给他在白鹤陵园新开发的山头买了个位置,墓碑的方向正对着青沙湾。

葬礼结束,我接到朱广泰的电话,他说收到了一份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邮件,还有一笔一万美金的汇款。这是海瑞思获得的电影节基金会对《浮现》这部新锐纪录片的奖励资助。邮件是海克文先生发来的,说他反复看过项目方案书,对一些设计建议充满期待,并商定时间要亲自到中国洽谈具体事宜。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保护,这是我们递交方案中的核心理念,海克文先生表达了高度认可。

昨晚我坐在外公灵柩前的时候,海瑞思发信息说,祖父生前说过一件后悔的事,他做过无数次设想,要是当时他也与姐姐海菲娅去了中国,以后的人生会怎样?她又说,有一次跟父亲聊天,问过同样的问题,父亲说,人生没有假设。我回复她,你们父女从事的基因医学研究,不就是一种让假设成真的事业吗?她突然问我,外公还好吗?我原本没想告知她外公去世的消息,见我没有回复,她说,昨晚做梦,梦见又到了歧园,看到夜空里有颗闪亮的星星坠落了。我说,是的,外公走了。

手机屏幕沉默了很久,海瑞思才发来一张图片和一段语音。图片拍的进歧园的路,配了一段英文,她告诉我这是梭罗的话,我查阅后的中文意思是:大地的表面是柔软的,人们一走过就会留下踪迹;同样,人的心路历程也会留下踪迹。语音里播放的是一段音乐,曲调深沉,如泣如诉,她说这是纪录片中的配乐,教堂祷告时会播放的曲子,名字叫《我要看见你》。我想,外公十几岁走进歧园,以及后来多少次在那里,是不是悄悄凑到小教堂门缝前听到的旋律,就是这首曲子?

外公头七过后的那天夜里,我又去了一次歧园,里面空无一人,眺望市区方向,远处车灯如豆,一䀹一䀹,没有任何声响,连虫鸟都隐匿了。我拍了一张黑暗中浮动着几颗光斑的照片发给海瑞思。安静的甑壁山像一头睁着大眼伺机跃起的巨兽,又如同一艘驶入茫茫大海之上远去的航轮。我走了很长的一段青砖小路,忽然听到声音从天而降,风声四起,水声扑打,夜鸟低鸣,草木私喁,歧园里沉睡的一切仿佛都苏醒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知道,过去从未过去,谁也阻挡不了的时间,又要从过去出发了。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江 汀

【作者简介】 沈念,1979年出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小说集《灯火夜驰》、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长篇儿童小说《岛上离歌》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sQ1IrAPl8XXWOHTYOUxILGESfX1e59XZSutivaSu09C0QnzMCk0PvphE6jqTqH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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