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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冲刷人工搭建的阶梯,海鸟飞来飞去,很少在水泥台阶上歇脚。林赛望着岸边放风筝的人,他们创造出另一种海上蝴蝶。小鱼看着林赛,眼神里满是羡慕:“你现在多好,在大城市生活,三十几岁了还一个人,多自由。”小鱼是林赛的高中同学,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林赛思忖着“自由”这两个字,回避了她的眼神。

岸边山崖竖立起来的那一面像张开的大帆,海浪声由远及近,一次又一次。小时候躺在院子里,林赛一边听海浪声,一边数海浪,她默默计算过,海浪一分钟拍打海岸五点五次,一小时拍打三百三十次,一天拍打近八千次。林赛的神经松弛了一些,但不是完全松弛,因为她的外婆还在康复中。两个月前,外婆突发脑梗,林赛在医院陪护了一个多月。外婆出院后留下了后遗症——右腿无法自主活动,语言能力受到了影响。林赛在家政服务站请了两位阿姨,周阿姨负责外婆的康复行走,沈阿姨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

小鱼搂着林赛的肩膀,低声说道:“阿德回来了,买了一条二手船,当船长了。”小鱼伸出右手食指,说阿德的这根指头被机器切断了,再也弹不了钢琴了。林赛的思绪停顿了片刻,她和阿德上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那时阿德还在音乐学院读书。“咱们班,就你和阿德有才。”小鱼脱下鞋和袜子,把脚伸进水里,上半身打了个寒噤,哧哧笑了两声。

再过几天,也就是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龙虾捕捞季就要开始了。外婆说过,寒冷是龙虾的敌人,海水的温度下降一些,龙虾下潜的深度就增加很多。秋季的浅水比深水更冷,春季的浅水比深水升温更快。林赛看着渔船聚集在岸边,一些船主在归置渔具,有的在修理船身的破损部位,谁家的船笛时不时鸣响两下。

林赛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想象着龙虾的钳子是开膛手,是切割机和破碎机。林赛小时候问过外婆,龙虾爱吃什么鱼。外婆告诉林赛,龙虾不挑食,它的胃里有牙齿,硬的东西更能刺激它的食欲。林赛侧过眼睛,看着小鱼的耳朵和脸颊,顺着她的腰、腿看她的脚。水面上的岩石光滑平整,水面之下的岩石变了模样,像一道又一道屋檐,又像一层又一层的露台平面,逐渐堆叠,吸引人横躺上去。小鱼的脚藏在水草下面,四周是新鲜的鱼,有些鱼非常漂亮,人间最好的鱼缸也配不上它们。水的折射让小鱼的下半身看起来有些恍惚,像飘忽的胖乎乎的幽灵。某个瞬间,林赛感觉到小鱼的生活是安稳幸福的,但她并不怎么羡慕,她觉得自己在北京的历程还没有真正完成。

“林赛,你知道岩石上的凹槽是什么吗?”

外婆对林赛说过,那些凹槽名叫鱼洞,是鱼嘴撞出来的。林赛故意不说话,等着小鱼回答,小鱼撇了撇嘴:“我最看不惯你的就是这一条,心里明明知道却不说出来。其实你和阿德都是这样的人,怪不得走不到一起。”

几个工人抬着钢管修补瞭望台,一个工人失手后蹲坐在沙滩上,钢管顺着海岸滚落到海里。林赛记得,捕捞季开始的那一天,为了公平起见,早晨六点之后,捕捞渔船才能集体出发。如果海上的风速超过二十五节,渔船只能等待绿色信号旗在瞭望台上再次升起。林赛读小学那会儿,曾站在瞭望台锈迹斑驳的支架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小旗帜测试风速,看着外婆驾船离去。有一次,捕虾船返航的时候,林赛搜寻外婆的身影,却看见另一条剧烈摇摆的无帆的船,船上的人奋力把握船舵,海风像一头野兽玩弄着船和船上的人。风卷走船帆,真的就像弹飞一张小小的纸片。

林赛和小鱼在街角分手的时候,暮色正准备收缩大海。林赛在便利店买了外婆爱喝的酸枣汁,顺便给两个阿姨买了煎饼馃子。路过一家小酒馆,一男一女两个外地游客坐在窗边谈论大海和陆地,言谈很有哲学味道。男人说,长时间生活在海上的人,身上缺乏与人结缘的品质,他们习惯从陆地上的人群里抽身而退,对那些需要理智思考的事物抱有明显的迷惑和迟钝的判断力。女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男人是陆地中心主义者,这也是变相的人类中心主义,而这正是未来的机器人毁灭人类的理由。林赛放缓脚步,想再听一会儿,可是他们随后沉默了。最后的天光还在,云高耸而灰暗,仿佛波涛汹涌的海,显示出无法形容的骄傲。

走进院门,林赛看见外婆在屋门口躺着,睡得很沉。林赛熟悉这把老旧的藤编躺椅,而外婆的神态再次让她感到错愕。她蹲下身,打量着外婆。外婆脖颈细瘦,脸颊衰朽疲倦,那垂下的下巴和张开的嘴,让林赛很难受。口水流出了外婆的嘴角,在灯光下亮闪闪的,有两滴落在衣领上面,一只苍蝇飞过来,嗅闻外婆的嘴角。林赛想伸手驱赶苍蝇,又害怕惊醒外婆。外婆看起来就是一个陌生人。林赛的眼睛湿润了,喉头越来越紧,心神有些紊乱,她绷紧身体,站起身,走进厨房。

林赛和两位阿姨聊些家常,忽然听见玻璃落地破裂的声响,接着是外婆断断续续的低吼。林赛走进屋,看见外婆不停地用拐杖头敲打已经破裂的玻璃碎片。外婆出院后,极其厌恶镜子,把家里看得见的镜子都敲碎了,她不想看见现在的模样。外婆不想出门,不想见熟悉的街坊邻居。林赛拿起扫把簸箕把玻璃碎片打扫干净,外婆拍打床沿,盯着林赛,举起拐杖指了指门外。

“外婆,你想出去转一转吗?”林赛问道。

“你……回北京……上班去……现在就……走……走……”外婆吃力地说。

林赛蹲在外婆腿边,刚想开口说话,外婆把眼睛闭上了。

“外婆,我已经请假了。”

外婆用力摇了摇头。林赛了解外婆的性格,如果不听外婆的话,外婆会一直绷着脸,拒绝和她说话。林赛笑了笑,对外婆说:“外婆,我明天早上就回北京,好吗?我走后,你要听阿姨的话,好好养身体。”外婆看着林赛,神色有些和缓。

吃完晚饭,外婆早早躺下了,林赛坐在外婆床边,外婆从枕头下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林赛手里,低声说道:“密码……是你的生日……这些日子……你花了不少钱……我不想花……你的……钱……”林赛摩挲着外婆的手,感觉外婆的呼吸渐渐平稳后,她悄悄把银行卡放回床头柜抽屉里,轻手轻脚走出了卧室。

两位阿姨洗漱完毕后进房间休息了,林赛收拾完行李箱,在沙发上坐下,回味着这些日子的经历。她的眼神不经意间落在挂在墙上的捕捞证上面,旁边是外公外婆年轻时候的合照,渔船钥匙挂在相框下面。林赛起身端详老照片。在年轻的外婆身上,命运的暗示隐约可见。在外婆的双眼之间,有一道浅浅的皱纹,这种皱纹说明外婆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外婆二十一岁那年,从南方小城来到北方沿海小镇;她三十三岁那年,外公离世,留下那张小镇上最古老的捕捞证。那个年代,没有捕捞证就出不了海,普通的捕捞证允许渔民在船上放置两百个捕虾器,而外公的捕捞证是最早审批通过的,有权在船上放置三百个捕虾器,可是外婆出海的时候,每次只放两百个捕虾器。外婆像男人那样驾驭捕捞船,吃了很多苦,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外婆后来曾向龙虾捕捞管委会提过建议,一定要尽早制定捕捞规则,要把虾头长度不足八厘米的龙虾放回海里,不能盲目捕捞。外婆说过,龙虾是非常聪明的甲壳类动物,警惕性很高,人类的好与坏,它都能感受到。林赛小时候把外婆的话记在作业本上:“龙虾在哪里,哪里的海就有了心脏。”

林赛这次回来照顾外婆,曾去看过外婆的渔船,渔船被防护罩裹住了,看不见外观,只能看见这条渔船被海浪抵在岩石上面,有节奏地来回摆动。三年前,外婆出海时晕倒过一次,肋骨断了三根。从那以后,无论是掌舵还是捞网,外婆的手脚很难使上劲,动作越来越变形,快走或跑起来的时候身体会明显歪斜。邻居告诉林赛,外婆不再出海后,有人想买这条船,外婆拒绝了,有人想租这条船,外婆也没同意。听到这些话,林赛自然很惊讶,因为在捕捞季过后,外婆总是对林赛说今年收成不错,龙虾又肥又大。邻居还说,在这一带,外婆的渔船是最特别的,船上那些支桅索、固定在栏杆上的木质轱辘、向内转动的三孔滑车和穿索针,都是外婆从旧货市场淘回来自己装上去的,很有年代感。林赛的手伸向那串钥匙,她想在临走之前,去船上看一看。

清冷的月光下,裹着灰色防护罩的渔船,看上去像外星生物的躯体。林赛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神色注视着这个躯体,仿佛想看透大海深处的东西。林赛打开手电筒,找到防护罩拉链口,拉开后侧身钻了进去。在防护罩下面,林赛无法直立行走,只能蹲伏着在甲板上前行。林赛掏出钥匙打开舱门,下面是宽敞的空间,在她的记忆里,电灯开关在舱门右边。果然在那儿,舱室一下子明亮了,里面的物件是那么的熟悉。她小时候的照片贴在门板上,她和外婆的合影贴在操作台玻璃隔板上面;外婆用了多年的橡胶皮裤和皮手套,整整齐齐摆放在敞开的衣柜上面;这把长椅也是收纳柜,里面存放着备用的绳索和鱼线。林赛走到操作台前面,这是渔船喇叭,这是方向舵,这是紧急呼叫器,这是刹车盘,这是铁锚收放装置,这是捕虾器收放开关。防护罩挡住了前窗的视线,可是林赛的回忆和想象早已飘了出去:海平线上,云团低俯蠕动;在浅灰色的波涛映衬下,那些连缀在一起的红色浮标非常清晰,像蹲踞在海上的一道矮墙;骚动的海鸟贴近水面掠过,留下长长的影子,而当云层飘过来时,鸟的影子渐渐隐去了。

林赛靠在方向舵上,摩挲着外婆的照片。外婆体格偏瘦,脊背挺立,胸脯干瘪,喜欢在家里穿外公的跨栏背心。外婆的酒量很大,但只有愤怒才会让她醉酒,她一醉酒就会咳嗽,偶尔还会流眼泪,外婆一旦流泪就会骂自己,说眼泪让女人显得羞愧而愚蠢。外婆的眼泪像一场急雨,说来就来,说完就完,她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泪痕就烟消云散了。

林赛忽然想起来,她小时候被一条疯狗追赶,外婆冲过去,用粗大的辫子勒晕了疯狗。外婆告诉林赛,过去的渔民,看到长辫子的女人就走不动,他们搜集、购买女人的长辫子,再把辫子连接起来制成粗大的捕捞绳。女人的头发被海水浸泡后,既结实又耐用,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海鸟会被吸引过去,这时候随便挥舞捕鸟网,就能抓住十几只海鸟。

回忆像狗的舌头,舔湿了林赛的神经。外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坚韧、倔强、爱憎分明,让她成为灼热的女人。你把她领进房子,你的房子很可能被燃烧。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是一个未被生活驯服的女人——也可以这样理解,她身上有一块未被驯服的土地。其实外婆还是一个幽默的人,想到这儿,林赛忍不住笑了。有一次,林赛和外婆逛街,街边围拢了一群人,两个女人正在手舞足蹈地吵架。“赛赛,你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让两个女人停止吵架还能和好吗?”外婆问道。林赛摇了摇头。外婆接着说道:“古时候的人,会把两个吵架的女人关进木笼,木笼有两个洞,刚好放两个人的脑袋,一边一个,她们的手够不到自己的脸,恰好能够到对方的脸,谁脸上有臭虫,只好求对方把自己脸上的臭虫弄掉,饿了也只能求对方喂饱自己。这样一来,两个女人就和好了。”外婆的言语让林赛笑到肚子痛。

林赛卧在长椅上,想象着这些年在北京的经历:困难,委屈;遭同事嫉妒,不被领导认可;三次失恋,两次被人甩掉;一个人深夜回家,很累很疲惫,不知道明天的希望在哪儿……林赛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些年,她在北京闯荡的力量和勇气,不是来自父母,而是来自外婆。几年前,外婆对她说过,大海能养活很多人,在大城市折腾累了就回来吧。林赛的确累了,但还没有死心,她只是越来越体会到,巨大的北京城散发出的魔力,可以不动声色地消弭来自异地他乡的信心,而外婆就是她的力量和信心,她想从外婆身上继续抓取力量和信心。可是,眼前的外婆和她记忆里的外婆不再是同一个女人。

“外婆啊。”林赛闭着眼睛,轻唤了一声。在湿润的回忆之境,林赛首先看见一张告示:未成年人不能上作业船。随后,林赛看见一个大大的鱼箱,外婆在箱壁上钻了两个大洞,把林赛抱进去,既保证通风,又能让林赛看见外面。外婆还在里面铺上厚厚的棉絮,放了一个保暖炭炉。那一次的经历真是终生难忘。林赛躲在鱼箱里,看着渔船渐渐远离海岸,忽然感觉家越来越远,这是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观察海岸,心里有些害怕,她转移视线,看见外婆的身影,这才踏实下来。外婆雇了两个水手,年长的那位伯伯把捕虾器归置整齐,靠在绞盘上边抽烟边哼着小曲,眼神时不时瞄向外婆,林赛分不清那是爱慕的眼神还是尊敬的眼神。那个年轻的水手,把鱼肉切成条状或块状,放在木箱里冰冻起来,在工作的过程中,他会突然间把眼睛凑在鱼箱洞口处,吓唬林赛。林赛记得,外婆不喜欢冰柜,一直用笨重的冰块冻鱼。每次出海前,她会在木箱内铺上棉被,垫上塑料布,把切好的鱼摆放整齐,之后把冰块盖在上面。合上木箱之前,外婆双手按压在冰块上,闭上眼睛念叨一两分钟,把内心的念力注入冰块。外婆告诉林赛,鱼头是最重要的诱饵,不能切碎,绳子要从鱼眼部位穿过去,整个放在捕虾器里面。

林赛想,等她长大了,也要帮助外婆捕捞龙虾,一起赚钱。可是她的想法很快被浪头动摇了。渔船随着海浪起伏漂荡,幅度越来越大,林赛身体缩紧,头昏脑涨,大口呕吐起来。她之前坐小船时不会这样。林赛在鱼箱里哭喊着要上岸回家,外婆打开鱼箱,狠狠地瞪着她。在林赛的记忆里,她后来还上过一次捕捞渔船,可是当外婆启动马达的时候,她突然间胆怯了,跳下船跑上了岸,外婆回来后好几天不理林赛,在她看来,林赛就是不成器的胆小鬼。

林赛的梦境越来越沉。外婆来自南方,格外重视端午节。外婆会领着林赛念叨“早端午,晚中秋”,去山上采摘艾草、菖蒲和桃叶,去集市买雄黄酒和画符用的黄纸,遇见好看的香囊,会买好多个,把艾草放进香囊挂在林赛的脖子上,在林赛的书包里放几个。林赛会和外婆一起,把菖蒲叶子做成宝剑的样子,和桃叶一起插在床头、窗户和屋门上面。外婆会按照南方过端午的习俗,把节日细节做足做透。外婆蘸一蘸雄黄酒,在林赛的额头上抹一下,外婆忘了抹自己,林赛的小手指蘸了蘸雄黄酒,在外婆额头上抹一下。外婆口含雄黄酒,朝家里的角落喷一遍,一边喷一边说:“虫子虫子都走吧,赛赛不会被咬啦!”

外婆还会取出外公用过的老旧砚台,慢慢研磨,用粗重的线条写下“天圆地方”四个大字,林赛认不出来,外婆说给她听,还说用楷书写这四个字,字字端正,气息贯通,邪气不敢进家门。最后,外婆用红颜色的墨,在纸的最上端写一个“王”字,说“王”代表老虎,能驱邪赶鬼,而且画符上的能量,集中在“王”字的笔画里面,一年内不会消散。林赛记得很清楚,端午节那天的傍晚,外婆会划着小船,远离岸边的时候才会取出香囊放在水面上,看着香囊随波漂流。林赛知道,那是外婆送给外公的节日礼物。

渐渐消散的夜色,正在将大海放大。林赛看见秋霜贴在船舱的玻璃上面。她走出舱门,回望了一眼,接着走出渔船,拉紧防护罩,裹紧外套朝家走去。海风掠过礁石,发出或清脆刺耳或低沉嘶吼的呼啸声,那些礁石仿佛地球上最古老的乐器。林赛回味着中学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话:“大海是世界政治阴谋和经济阴谋最后的战场,只有大海,能撑得起残酷和旷日持久的战争。”这位老师还说,对人类而言,大海是超现实的存在,超现实的存在能偷走人类的一切东西,且不会内疚。

街边酒吧里的灯光还在尽力往外投射,醉酒的客人倒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一条流浪狗,专注地低垂着脑袋,走过一扇又一扇亮灯的窗户,看上去像一个采光者。临街的树顶上,那些早起的叽叽喳喳的秋日麻雀像黑雾,又像不安分的人类从高处抛洒下来的黑色石头子。它们飞入各自的领地,随时随地清理羽毛和嗓子,提醒路上的行人,天快亮了,冬天越来越近了。

林赛走进屋门的时候,周阿姨在整理房间,沈阿姨在做饭。林赛走进厨房,看见一锅鸡汤坐在炉火上,锅里的鸡头露出来,沈阿姨做汤时忘了去掉鸡头,那只无毛的鸡,瞪着呆滞无光的眼睛注视着林赛,让她想到变异人。灶台旁边摆放着褐色中药罐,林赛小时候去药铺给外婆抓过药,药铺里的味道带给林赛的不是疾病的联想,而是一抽屉一抽屉的怀旧气息。药罐旁边是老旧的红泥炭炉,外婆习惯把馒头片放在炭炉四周,把橘子皮放在馒头上面,让屋里的空气清爽些。炭炉旁边是掉了柄的锡壶和破了边缘的茶杯,外婆说,这是她母亲,也就是林赛的太婆留下来的。外婆还说,只要茶是暖的,茶杯有破损不碍事。林赛不用看也能记得,锡壶上面镌刻有两行字:“宁可湿衣,不可乱步。”外婆告诉林赛,旧时候的人,下雨天走路,脚步是不慌不忙的,脚步要是乱了方寸,会让人笑话。君子代表男人,小君代表女子。林赛的太婆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像小君那样不慌不忙地走路,外婆试了好多次,肩膀和脚步总是歪斜,找不到稳妥的方向,最后只能作罢。说起这些往事,外婆会笑出眼泪。

这一刻,外婆还在睡梦里,林赛站在床边,默默看着她。外婆已经是一个失去了力量的女人,林赛为此感到伤心,她感觉手心里空落落的,失去了抓握的东西,这让她有不好的预感。林赛简单洗漱后,没有心情吃早餐,她和两位阿姨交代了几句,拿起行李箱出了家门。

早晨的空气明显湿冷了,林赛裹紧外套,推着行李箱往前走,路边有出租车,她没有伸手去拦。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上发出的刮擦声响,让林赛心烦意乱,同时又很伤心。无论是读书期间,还是工作后,林赛都听过这样的言语:“接受父母的平凡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修养。”林赛认识的一些同龄人,对各自的父母怀有失落和埋怨之情,而林赛的失落感更多一些。她不埋怨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他们俩去异地他乡工作赚钱,也是为了这个家。拐过街角,更多的海浪声在耳边回响。海鸟的尖叫是单调的元音,在恨鸟人的耳朵里,这声音像纷乱的咒骂。海边的风很大,海浪像不停翻滚的旗帜,又仿佛时间的韵律。眼前的一幕让林赛有所醒悟,那些独自靠近浪花的女人,需要的是轻拂和拥抱。

林赛定定地站在那儿,注视着两位粗壮的男人用手臂拖拽线缆盘,举起摇晃的锚链。他们合力摆正吊钩和摇柄的位置,把锚链固定在支架上,之后用绳索捆绑牢固,免得伤到其他人。一切妥当后,他们在山一样的货物下吃早餐,海鸥在他们头顶盘旋,鸟粪落进碗里,他们把鸟粪拨弄出去,一点不在意。林赛看见不远处的一条渔船,一个水手脚踩蹬索,顶风攀爬桅杆,跨坐在帆桁的端口,双手拉扯横帆角上的耳索。那条船的船艏在汹涌的大海里劈波斩浪,而那个水手随着风势的强弱,不停地收放帆篷,身影非常帅气。

林赛往汽车站走去。路过那家小酒馆,林赛想到大海与陆地的话题。她在想,岸上的寂寥人影,很像移居到陆地上的鱼。行李箱在路边侧翻了一下,林赛扶稳行李箱的瞬间,触碰到裤兜里的一个硬物,那是渔船的钥匙,她回家的时候忘记放回原处了。林赛握紧钥匙,感觉自己的呼吸在加快,这是一个暗示,她想叫喊几声。

林赛迅速找了一家客栈,放下行李后朝海边跑去。今天的云层很厚,阳光迟迟没有出来。从高处看下去,那些数不清的渔船,就像色彩各异的漂浮玩具。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渔船周围,他们为即将开始的捕捞季做着准备。林赛跑到岸边的时候,后背已经湿透,她喘着粗气,在人群里搜寻阿德的脸,她不会忘记那张脸。林赛走了一个来回,没有发现阿德,她折返回来继续问询,终于有人指给她看,说阿德在桅杆上修补船帆呢。林赛眯起眼看着桅杆上的身影,调整着呼吸,汗涔涔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等待着那条渔船靠岸,在某个时间段,四周人群的声音消失了,大海的波浪声也消失了,船靠岸的景象像静默的电影画面。林赛看着自己慢慢抬起右脚,又慢慢抬起左脚,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相信阿德能认出她来。距离阿德几米远的时候,林赛停下脚步,她首先看见阿德的那根断手指。林赛抬起眼帘,默默看着阿德,阿德有些疑惑,往四周望了望,以为林赛认错了人。阿德没有认出林赛,但林赛并没有感到失望,因为在这一刻,在林赛眼里,眼前的阿德还是过去那个阿德,因为他的步伐和扫视世界的眼神没有变化,散发出漫不经心的气息,但这种气息不是懈怠,不是自命不凡,而是一种顺应波浪节奏的顺其自然。林赛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又觉得此刻的感觉不够充分,她想起之前读到的一句话,“大海,因诚实而富有”,而眼前这个男人,因坦然而满不在乎。

“我是林赛。”

阿德皱起眉头,他蓬乱的头发遮住了额头和眉骨,林赛看不清他的眼神。“林赛?”阿德低语一声,接着笑了笑,他的笑在脸上停留了十几秒钟。这一次,林赛看见了阿德眼神里的忧郁。

“你能教我开船吗?”

阿德侧转眼神,朝远处望了一会儿。

“你外婆的船在那边吧?”

林赛点点头:“想去看看吗?”

“好啊。”

他们一前一后朝前走去,没过多久,他们肩并肩朝前走去。外婆的那条船,罩着防护罩,安静地卧在一块大礁石前面,显得有些孤寂,它在海水里的姿势倾斜有度,让旁边的礁石轮廓有了委婉的气质。

十年未见,两人的神情看似轻松,其实都在刻意保持着距离,他们心里知道,他们曾经相爱,那段记忆短暂而真切,就像眼前空气里发灰的隐形的盐,摸不着却能嗅得到。林赛想,如果当年阿德毕业后到北京工作,他们俩很可能在一起了。阿德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林赛没有及时给他去北京工作的暗示,让他对这段感情产生了担忧。两个人聊天,一会儿笑,一会儿沉默,而沉默的时间更多一些。他们都在寻找新的聊天话题,可是很遗憾,他们的记忆依旧停留在过去。他们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各自的生活,仿佛多说一句会伤害到对方。他们相互协作,默默拆除渔船防护罩。

“你为什么想学开船?你外婆可以教你啊。”

林赛不想说出内心的感受。

“开船和开车一样,没有驾驶执照出不了海。”

“真的吗?”林赛有些迷惑。

阿德点了点头。

“我就在海边开开,不想出海。”

“好吧……”

“真的!”

阿德淡淡一笑:“你这么聪明,我一个小时就能教会你。”

“谢谢!”

林赛掏出渔船钥匙,跳上了甲板。阿德触摸着船上的老物件,不时发出赞叹。林赛熟悉船舱里的设备,她只是没有亲手把握过。阿德一一说来,她仔仔细细记在心里。现在,林赛扶稳方向舵,启动引擎,踩下油门,船身摇晃了两下,随后快速远离礁石,在水面斜着划出明显的波痕,阿德提醒林赛轻踩油门,船身很快平稳了。阿德把船只避碰的相关知识和经验说给林赛听,并把操作流程记在一张纸上。

通过前窗看大海,是另一番情景。天空是烟灰色的时候,海面是铅灰色的。林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起海边的歌谣和笑谈:“海里猜谜,鱼儿是谜底。”“骗子到海边,忘记了骗人那回事。”林赛忍不住笑了。阿德走出船舱,坐在船尾,背靠在后桅杆上,林赛觉得这是一个信号,阿德对自己的驾驶水平是认可的。

时间静静流淌,每一条划过去的船,都让林赛觉得离岸又远了一些。林赛还想更远一点的时候,阿德制止了她。

随后的几天,林赛在海边练习驾船技术,熟悉风浪和水流漩涡,同时检查捕虾器、浮标绳、标尺、集鱼灯、取暖炉等其他设备。她去集市买来冰块和鱼头诱饵,提前放进鱼箱。林赛给渔船加满油后,感觉自己准备好了。在这期间,她和小鱼见过一面,小鱼问她这几天忙什么,她岔开了话题,她在那一刻思忖着要不要请小鱼上船做自己的助手,不过随后她拿定了主意。此次驾船出海是她自己的事情,她要一个人去完成。林赛还回过一次家,她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透过门缝看见外婆在晒太阳,脸上不悲也不喜。

第二天就是捕捞季开放日。林赛躺在客栈的床上,闭着眼,不停地念叨着:“外婆说过,一根绳子上最多放十个捕虾器,在深水一百米的地方,甲壳类动物就没那么警惕了;捕捞绳被引擎缠住后,要马上关掉引擎,防止更多的绳子缠上去;虾头长度不足八厘米的必须扔回海里,龙虾腿一旦扯掉了就会很容易死,那些受了伤的龙虾很难卖出去;抓龙虾的时候,要遮住它们的眼睛,防止它们袭击你;风浪大的时候,不要起锚;水下集鱼灯能把深层的龙虾吸引到较浅的水层……”

睡到后半夜,林赛没有了睡意,她想早一点打开渔船舱门。她走出客栈,感觉到雪在空中翻飞,落下来时无声无息,但那就是雪的呼吸。一片片雪、一盏盏灯,那些绵延的雪灯构成透明的立体空间,让林赛暂时忘记了下一步要做什么。她眨了眨眼,听见远方的鼓声,声音很小、很轻,却是明确的信号,出海的渔民已经等不及了。林赛趁着夜色跑进船舱,不敢开灯,悄悄打开了取暖炉。林赛和外婆的合照在取暖炉的光影下时隐时现,她静静注视着,仿佛注视着某种圣洁的东西,这一刻,林赛真切感觉到,对她而言,过去的时光是最圣洁的。“外婆……”林赛喃喃低语,眼眶湿润了。

一个身影跳上了船,林赛一眼认出那是阿德,她遮住取暖炉的光影,躲到暗处。阿德隔着舱室窗户往里面探寻,走了两个来回,最后在舱门前停下脚步。他手握门把手转动了两下,等待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林赛……”林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阿德继续等待了一会儿,随后走下船消失在夜色里。鼓声再次响起,海浪把鼓声带出去很远。林赛慢慢起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今天是出海日,阿德有自己的工作,她不想麻烦阿德。这是真实的念头吗?林赛分辨不清,脑子有点乱。如果阿德继续转动门锁,我会打开舱门……或许会这样吧。林赛这样安慰自己。

岸边的路灯照亮了海滩,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每个人都需要更多的光亮,渔民们举着火把,大声呼喊着,数不清的渔船的影子在海面延伸交错,倒映出一片辉煌的舞台,而不断飘落的雪花,为这个日子平添了节日气氛。林赛的船停泊在远处,海滩上的热烈叫喊一浪一浪传过来,让她深受感动。她突然听见洪亮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现在风浪正常,捕捞区雪量不大,请大家做好准备,早上六点准时出发!”海滩上一阵欢呼。林赛想好了,等所有的渔船都出发后,她再启动引擎。这样想的时候,林赛的身体开始发热,那是混合了紧张、亢奋、慌乱、胆怯的综合感觉。她甚至有些后悔,但当她看见她和外婆的合照时,她迅速闭上眼睛,她不想让外婆看见现在的自己。

渔船陆陆续续离岸出发了。夜幕之下,渔船上的灯光在水面晃悠,渔民的叫喊声渐渐远去。林赛深深吸了一口气,启动了引擎,渔船慢慢向前,划出第一道波浪。天空还没有发亮,雪花在窗前飘飞,船灯照亮了水面,林赛的手有些僵硬,她大喊一声鼓励自己。不知过了多久,或许过了半个小时,林赛发觉船灯照亮的水面越来越宽,夜色渐渐消退,海水向更远处伸展开去。林赛第一次转身,望向身后,那个世界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暗灰色,而岸仿佛是一条在迷雾中移动的粗线,浪花就像灰色画布上的斑点。现在,在密集的雪花映衬下,那些斑点多了迷离的意蕴。

林赛加大了油门,导航仪告诉她,捕捞区在右前方三十海里处。林赛转动方向舵,继续前进。夜色几乎消退了,林赛透过雪幕,忽然看见一艘黑色巨轮在前方驶过,这艘巨轮像一座大山迎面而来,林赛惊叫一声,接着感觉到渔船被巨浪掀得东摇西晃,她猛地摔倒在地,挂在壁板上的灭火器掉下来,砸破了她的额头。摆在高出的物件四处滚落,不停地相互碰撞。巨轮掀起的浪头撞开了舱门,林赛挣扎着起身,用尽全力抵住门板,阻挡涌入的海水。巨轮驶过之后,一切平静下来,林赛感觉到湿乎乎的血滑过脸颊,她瘫坐在水里,大口大口喘气。

原本摆放在甲板上的捕虾器,几乎完全掉进了海里,渔船拖拽着它们,就像拖拽着水中怪物。林赛想把捕虾器拉上来,可是力量不够,她忽然有些慌乱,捕虾器上面的铁丝和捕捞绳会缠住螺旋桨,那样的话,渔船就会失去动力。林赛跑进舱室,翻出鱼刀,又踉跄着跑上甲板,拼命切割捕捞绳,她把所有的注意力和力气都集中在了刀刃上。捕虾器一个又一个掉进水里,它们在海浪里翻滚着、跳跃着,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林赛累得气喘吁吁,手臂酸痛到无法忍受,即使这样,她还在一下一下地切割,动作看上去很滑稽,她早已把脸上的血水当成了汗水。

“外婆啊!”林赛喊了一声,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因为林赛突然发现,甲板上只剩下了两个捕虾器,其中一个捕虾器的封口铁丝已经断裂,且扭成了一团,她担心这些铁丝会割伤龙虾,决定弃之不用。林赛抱起唯一的捕虾器,就像抱着一个宝贝。

雪花越来越密集了,距离捕捞区还有五海里……还有三海里……林赛透过雪幕看见渔船的影子,船和船间隔几十米停泊,渔民们已经放下全部的捕虾器和浮标,在甲板上静静等待。林赛熄灭引擎,从鱼箱里拿出两个鱼头,用鱼刀切成几块后放进捕虾器。随后,她抱着捕虾器靠近船帮,慢慢松开手里的捕捞绳,捕虾器一点一点滑进水里,最后在水里消失了。捕捞绳继续在林赛的手里滑落,落在捕捞绳上的雪花晶莹剔透,像是捕捞绳上萌生的小眼睛。

林赛静静地望着水面,雪花围绕着她,把她的眼神引向远方。她看见了一条船,看见了船上的桅杆,桅杆上有一个男人,他好像在整理桅杆上的帆布。或许是阿德吧,或许。林赛笑了笑,把视线投向水面。她预感到,她的捕虾器里已经有了一只龙虾。

原刊责编 张雅丽

【作者简介】 蒋一谈,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鲁迅的胡子》《透明》《中国鲤》《发生》《说服》《截句》《给孩子的截句》等。曾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等奖项。 fv5U5c+dHR0zDMkPvRFRFp3Py6/Dle435AANU3FbqN9R6r08geJMk1+ndd5WTy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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