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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箱里的黑蜂一炸,说不准就要出事。

不祥的预感对于老万来说就像喇嘛山上的乌林鸮,越不想听它笑,它笑得越欢实。乌林鸮在当地被称为夜猫子,人们对它避之唯恐不及。

上次炸蜂是在去年夏天,有两只蜂箱的黑蜂采蜜归来不肯回巢,在箱门口聚成一个黑乎乎的蜂团,局面几乎无法控制。黑蜂是令人难以捉摸的小精灵,抽冷子就会闹出点幺蛾子来。炸蜂并不常见,除了盗蜂所致的侵略与保卫之战外,很多时候是内部问题,即成群的工蜂在箱门口起义,成为蜂王的背叛者。一般来说出现这种状况要么是蜜蜂遭遇外侵,要么是蜂群内部出了帮派。总之炸蜂不是好事,很多养蜂人认为炸蜂是不祥之兆。

去年那次炸蜂虽然老万通过分箱另起炉灶平息了事端,但不祥之事还是出现了。老万给蜂箱分箱次日喇嘛山下了一场透雨,雨是蘑菇的催情剂,大雨过后,山里的各色蘑菇会登台亮相,将山野林地变成自己的主场。雨水催生的蘑菇不能持续很久,过不了几天就会遁形难寻。老万穿上雨靴,提起土篮,大步流星到林子里采蘑菇。林子里的树很杂,有柞树、山杨、落叶松和红桦树。树下的草长不高,且有些稀疏,但蘑菇却成簇成片,有司空见惯的草蘑,有小玉伞一样的白蘑,有细嫩润泽的黄油蘑,还有肥厚可人的牛肝菌。无须仔细辨认,这些蘑菇老万再熟悉不过,蘑菇各有其味,他闭上眼睛闻一下就知道采到的是哪个品种。老万动作麻利地采了半土篮各色鲜蘑便哼着小曲儿回到帐篷。老万遇到开心的事喜欢哼个小曲儿,特别是在老电影里学来的那个小调儿:提起那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儿子听了有看法,说,哼啥不好非要哼这个,一听就不是正经人唱的。老万说,我是哼给自己听的,爱哼啥哼啥,别人管不着。

儿子喜欢独处,是个电脑迷,在游戏圈儿里小有名气。有时老万下山办事,让儿子来看蜂场,儿子也从不反对,因为看蜂场没有什么劳作,躺在帐篷里正好可以打游戏。山里蘑菇虽多,但每次老万都不多采,他不喜欢干蘑,所晒干蘑仅限于榛蘑。老万觉得蘑菇只有鲜炒才能吃出山野的清香,一旦晒成干蘑就变了本质,只能借它味而成菜。筐里有五六种鲜蘑,老万回到帐篷先用山泉水将蘑菇洗净,然后点燃煤油炉,热油爆锅,放入切好的葱姜蒜,一通翻炒后撒点盐和小米辣,一道“仙人炒”就出锅了。老万把这种清炒杂色菌叫作“仙人炒”,是雨后必吃的美味。他倒上一杯小烧,边喝边想起炸蜂的事,想起同行大老孙因为炸蜂处理不当受过的伤,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他想起儿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珍惜当下,因为不知道不幸和明天哪一个先来。仙人炒吃净,一杯小烧下肚,他感觉忽然间像是开了天眼,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出现在眼前,无数道彩虹从空中垂下,照亮了山野、树林、草地和自己那三排摆放整齐的蜂箱。蜂箱不再是土褐色,而是熠熠生辉变成了一只只金灿灿的宝箱,一只宝箱揭开了盖子,露出色彩斑斓的奇珍异宝,箱子周围不知名的野花也被放大,成了蜂箱的绝佳陪衬。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如同青蛙浮在空气里,四肢伸展,下颌高昂。他低头俯瞰,地面上各种大小野兽正悠闲地走过,有白色的野兔,有带有斑点的梅花鹿,还有动作迟缓的刺猬以及时刻保持警觉的松鼠。它们像是要迁徙到某个地方,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行走。他看到了自己的蜂箱,想盖上打开盖子的那个蜂箱,他听老一辈人说过,宝箱里的珍宝是长着腿的,会隐身法,它只对有缘人敞开。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阔的人,因为下面任何一箱珠宝都能把整座喇嘛山买下来。阳光在竹节草叶上跳跃,绿蜻蜓在穿梭飞翔,盛开的芍药花由白色变成了粉红色,一切是那么的悠闲恬静。当目光越过宝箱,他发现不远处更加奇妙的景观:树林边的红蓼丛中出现了一大两小三只黑熊,大熊左右各有一只小熊,就像一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三只黑熊直立着一起朝这边张望。黑熊可是稀客,这么多年在喇嘛山还是头一次见到黑熊!老万兴奋地招手致意,同时大声喊着,黑子,黑子。他从不把黑熊叫黑瞎子,而是省略掉中间那个“瞎”字,就叫黑子。三只黑熊听到叫声没有回应,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他好想追上去看个仔细,无奈两腿松软无骨,便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次日中午,儿子上山来找他,发现他依然有幻觉,看看尚未洗刷的炒锅,知道是蘑菇中毒,将他送到医院打了三天吊针,好歹恢复过来。他对儿子说,自己采的蘑菇都是无毒蘑,怎么就中毒了呢?儿子说医生怀疑是误食了大笑菌所致。老万说与大笑菌无关,养蜂人都明白,蜂箱炸蜂,收成半空,不损失点啥这事过不去。老万觉得和同样养蜂的大老孙比起来,自己还算幸运的。大老孙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养蜂人,养蜂从不戴防蜂帽,春天遭遇炸蜂,被自家黑蜂把脑袋蜇成了柳罐斗,一时成为养蜂人的笑谈。

这次炸蜂毫无预兆,前一日蜜蜂还安定团结,勤奋采蜜,忽然就有箱不回,起哄闹事。老万思来想去,问自己,这次炸蜂会不会是因为包子呢?

包子是一只可爱的小黑熊,这次炸蜂之前,包子来蜂场探过班。

此前的一天中午,老万正在帐篷里午睡,忽然听到外面有拍打蜂箱的声音,咚咚咚,接着便是受到惊扰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他出来一看,原来是只小黑熊在扒蜂箱的门。成群的黑蜂在盘旋,但无奈小黑熊有厚厚的皮毛。小黑熊看到他,竖起两只圆耳朵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撒丫子就往山里跑。蜂场草地上垫着许多木头,小黑熊被绊了一下,像个肉包子一样滚了几个跟头才起身跑掉了。老万笑了,真像个黑包子!这样一想,小黑熊便在他心里有了名字。他没有大声吆喝,只是笑呵呵地望着小黑熊,小黑熊在跑进树林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小熊自然会有大熊,老万想,这事需要弄个究竟。

老万大着胆子上山踅摸,果然,在喇嘛山最高峰撮罗子峰发现了一大两小三只黑熊。他很吃惊,这不是去年蘑菇中毒时梦到的三只黑熊吗?又一想,不对,去年的小熊到了今天也该长大了,去年是幻觉,眼前却是实实在在的黑熊。熊是独居动物,母熊负责带幼崽,人们见到的大都是母子组合。这只母熊体格健硕,老万索性还叫它黑子,两只小熊除了包子外,还有一只喜欢原地蹦高,像个皮球一样,老万干脆称它皮球。皮球比包子大,和包子打闹时总是占上风。包子则好奇心强,经常脱离队伍独自活动,有一次它从紫苏沟扒出半个流着蜜的蜂巢叼在嘴上,蹿着高往撮罗子峰跑去。黑子带孩子特别超脱,也许是喇嘛山上没有黑熊天敌的缘故,黑子对两个孩子爱搭不理,包子跑远了它也没有警觉。黑子觅食时步履沉稳,像大象一样不慌不忙,不时会抬起头往树上看。熊是杂食动物,和人类一样也喜欢吃浆果,浆果吃多了会在树下睡觉。老万没有发现熊窝,猜想黑子一家的老窝肯定在某个树洞或石洞里。他不敢冒险寻找,尽管黑熊领地意识不强,能够和其他动物和平相处,但靠近熊的老窝还是很危险的,这一点熊和人很相似,老窝再破也不愿意让人碰。熊的特点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要是惹了它,必定是一场厮杀。

几次观察下来,老万觉得黑子其实已经发现了他,只是没有把他当成威胁,所以两者才相安无事。老万一直与黑子保持着距离,只有当包子脱队的时候,他才会靠近一些,小声喊几声包子。说来奇怪,包子听到叫声,不像偷蜂蜜时那样恐惧,它会两腿直立站起来看他。有几次包子甚至还欧欧了几声,他理解这是在回答。老万是土法养蜂,需要割蜜,他去看包子的时候会带一块蜜脾去尝试喂包子。当然,他不敢去喂黑子和皮球,等到包子单独行动时他才将蜜脾放到显眼的地方,示意包子来吃。老万很喜欢包子,他每次看到包子憨憨的神态和那双湿漉漉的小眼睛,心里就会涌上一种被融化的感觉。

与包子近距离接触是一次意外。那天,他带着一块蜜脾到林中来看包子。包子活泼好动、贪玩嘴馋,经常脱队活动,但包子每次脱队都有规律,那就是跟着蜜蜂寻找到蜂巢。蜜蜂是包子的向导,往往把包子引向野蜂成群的紫苏沟。这次,老万在紫苏沟一带没有看到包子,便靠在一棵柞树下等候,他相信自己的预感,觉得今天一定能见到包子。正在发呆间树上忽然跳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差点砸中他的肩膀。原来是包子!包子跳下来翻滚了几个跟头,站起来,两只前掌张开来,像是求抱抱一样。老万还没有反应过来,包子便撒丫子跑了。嗨,包子!他小声叫了叫,包子回头望了望,没有停歇,而是快步跑远了。怕招来黑子,他没敢大声叫,只好把蜜脾放在树下悄悄离开了。他相信包子嗅到蜂蜜的味道会回来叼走美食。

三只黑熊并不讨人嫌,除了那次包子来过蜂场外,黑子和皮球从没有打扰过他,尽管在撮罗子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排列整齐的蜂箱和颜色已经发白的帆布帐篷。老万唯一看到黑子不友好的一次,是他在偷偷观察熊时忽然手机响起来,是弟弟小万打电话找他。三只熊显然被手机铃声惊到了,齐刷刷站立起来朝这边张望。他发现黑子胸前那道白色的“弯月”似乎被拉直了一般,他知道这是黑熊在展示肌肉。他没有跑,而是按死手机、转身不慌不忙地离开了。他知道,此时最要不得的就是与黑子对视。对视,对动物来说是一种威胁。

三只黑熊主要活动区域在撮罗子峰。作为喇嘛山群峰中地势最高的山头,撮罗子峰山势陡峭、巉岩险峻,当地百姓很少攀登此峰。老万的蜂场离撮罗子峰大概三里路,是山中一片空地,这是他年年必来的地方。撮罗子峰上多椴树,老万在这里能采到优质的椴树蜜。椴树蜜在网上热销,这归功于儿子对网络的喜爱,很多购买者都是网上结交的老主顾。养蜂差事相对清闲,除了活框摇取蜂蜜,其他时间可谓优哉游哉。老万闲下来的时候喜欢上山采浆果,撮罗子峰上有山里红、一把抓、都柿、高粱果等许多山果,老万采回来拌上蜜,就成了一道美味的水果沙拉。山上发现黑熊后,老万上山会很小心,避免和黑子一家碰头。其实,别看黑熊是大型野兽,它们也惧怕人,觅食时会远远地躲开人类。一般情况下它们和人类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你,你也别来搞我。除非它们认为人类有了伤害它们的敌意,才会咆哮着发起反击。山里人有个说法,当你与熊遭遇的时候,千万不要跑,不要与它对视,不动声色地缓步后退会安全一些。

这次炸蜂老万之所以想到包子,是因为炸蜂的正是包子拍打过的那箱。

难道是包子要再来偷蜜?

老万相信人与动物间存在心灵感应,他觉得自己和包子已经成了朋友,因为他每次呼叫包子都有回应。包子的回应像羊叫,只是比羊叫低沉了许多,多是呜呜和哎哎声。老万去山上寻找包子,他知道包子自由活动的区域,而这些区域黑子和皮球很少来。黑子和皮球似乎对蜂蜜不感冒,他们喜欢吃树上的浆果,还喜欢用利爪挖开地面吃美味的蚯蚓。它们一家只有去紫苏沟紫苏泉饮水时才结队前往。

为了保护黑子一家,老万在通往紫苏泉的茅草道旁竖了一块牌子,上书“熊出没”三个大字,这是他从电视纪录片里学来的办法。牌子是儿子找木匠铺老木匠做的,白漆底、黑漆字,看上去特别醒目。儿子还用漫画笔法在牌子上画了只黑熊,只是画技一般,把黑熊画成了棕熊。其实,黑熊远比棕熊可爱,棕熊给人的感觉过于恐怖,而黑熊给人的感觉要憨萌一些。尽管憨萌,但黑熊力大无比,前掌的指甲长达六厘米,如果被它一抓一拍那可不是小事。老万立警示牌主要是担心采蘑菇和浆果的村妇、孩子无意间招惹到黑熊。

世上总有些说不清的关联,老万心里想着包子,鬼使神差地就来到撮罗子峰下转悠。在他给包子放置蜜蜂巢脾的地方,他忽然听到一阵呜呜呜的叫声。这种叫声太熟悉了,很显然是包子在叫。可是四周空荡荡的,不见包子踪影。他轻轻唤了几声,听到呜呜呜的叫声有些加重,声音似乎是从脚下传来的。他低头四处寻找,草地上的狗尾巴草很凌乱,有踩踏的痕迹,他快步走了十几步一看,原来这里隐藏着一个陷阱。陷阱很深,包子正在里面团团转圈。他叫了声包子,包子仰脸看到了他,求生的欲望让它竟然直立起来开始作揖。老万一时无法施救,若是自己跳下去,也会和包子一样被困住。他向包子做了个不要动的手势,意思是说马上会回来救它。接着他跑回帐篷,一只只搬运空蜂箱,然后又将搬回的六只蜂箱用绳子放进陷阱摞起来,构成了一个蜂箱台阶。他下到陷阱里,努力将包子托举到蜂箱上。包子虽不大,但很重,抱在怀里毛茸茸的。奇怪的是包子没有挣扎,十分配合,任他将自己抱上蜂箱,爬出陷阱,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老万无奈地笑了笑,心想,就这么跑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从陷阱里露出汗淋淋的头,看到远处三只熊正朝这边张望,包子已经归队,黑子很平静,没有要冲过来的样子。

救出包子,老万站在陷阱旁想,挖这么深的陷阱显然是冲着熊来的,熊是保护动物,捕熊犯法,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想到了刁德奎,除了这个长着一双金鱼眼的老板,当地再找不出其他人。因为其他人不敢打熊的主意,即或捕到熊也没法子处理,而刁德奎能变通,他的碾山养殖场里就有熊。碾山养殖场表面上打着养殖驯化野生动物的旗号,背地里却干着贩卖野生动物的勾当。最让老万气愤的是,碾山养殖场在做活取黑熊胆汁的生意。晚上睡在帐篷里,他常常被山下黑熊的哀嚎声惊醒,那一定是在人工抽取黑熊胆汁。刁德奎是畜牧兽医学校毕业的,二十多年前从畜牧站下海办了这个养殖场,养殖场原来取名“熊园”,搞黑熊人工饲养。别人不知道,在喇嘛山养蜂三十年的老万很清楚刁德奎靠什么发财,他曾对儿子说过,刁德奎的熊园就是大兴安岭黑熊的坟场。后来林业部门管理趋严,刁德奎的熊园改名碾山养殖场,但他来钱的道儿还是黑熊,靠高价熊胆粉大把大把赚钱。刁德奎乍一看像个小学老师,穿戴总是齐整,为了掩饰那双金鱼眼,他配了副玳瑁框的茶色眼镜戴着,这让他多了一份神秘感。刁德奎智商十分了得,当年全民大养草狸獭,所有饲养者都赔了个底朝天,只有他靠繁殖种獭赚了钱,而其他养殖户则收获了一群群能吃能拉的“大耗子”。因为没人收购,养殖户干脆把笼子里的草狸獭放生,导致当地漫山遍野一度草狸獭成灾。

救出包子后,老万下山让儿子再去木匠铺找老木匠赶制一块牌子,写上“禁止狩猎,盗猎非法”八个字。儿子说写块牌子就有用吗,他说不知道,管君子不管小人吧。第二天上山,他把这块牌子立在了离熊出没牌子往里走几十步远的地方。牌子上八个黑体字像八个黑衣警察,老万端详了一番,觉得还算满意。他想,牌子落款要是写上“林业派出所”就好了,那样会更权威一些。林业派出所所长老万也认识,白白胖胖的,整天在办公室端坐着,几乎没见他进山里来过,但老万想自己不能那样写,那样写就成了打冒支。他转身往回走时忽然看到脚下有些牛肝菌,便蹲下来想采一些,想起去年吃菌子中毒的事,他采了一棵仔细辨认,结果发现这些貌似牛肝菌的蘑菇竟然真的是大笑菌!他心里一紧,在喇嘛山养蜂这么多年他几乎没见过有大笑菌,没想到这么干净的山地也会长出有毒的东西来。大笑菌是吃不得的,人吃了会变得五迷三道。

当天夜里,他为没有误采大笑菌而有点小庆幸,晚饭时喝了一杯火辣辣的小烧,早早上床休息。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有乌林鸮在叫,叫声怪异,像车陷在泥地里空转的声音。夜晚的山林是乌林鸮的天下,但乌林鸮如此大声鸣叫却很少见。伴随着乌林鸮的叫声他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状态。他梦到了包子,包子黑毛上沾满草屑,胸前那个“V”形图案也变得脏兮兮的,看上去像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一样。包子孤零零地站在帐篷前,不停地向他作揖,喉咙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他问,包子你怎么了,又掉进陷阱了?包子只是呜呜叫,两只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湿湿的。熊有泪水,但永远不会外溢,它眼睛湿润实际上是在哭泣。包子作揖的姿势像极了人类,抬起前肢摇三下,然后匍匐在地,接着又直起身子摇动前肢,再匍匐。包子一直在重复这种动作,样子像个虔诚的信众。

早上醒来,帐篷外有野鸡在咕咕叫,野鸡司晨比家鸡准时,每天天不亮蜂场周围就有野鸡飞来觅食。发出叫声的都是雄鸡,雄鸡叫是告诉母鸡它找到了美食,其实很多时候雄鸡都是小题大做,有时干脆就是赤裸裸的欺骗,当母鸡兴奋地跑过来,结果根本没有什么可吃的,反倒白白被踩了一回。昨晚睡前乌林鸮在叫,梦中包子在叫,早晨醒来野鸡又叫,自己怎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呢?他依稀记得昨夜包子的可怜相,这种不安像蛛网般缠绕在心头,无法扯开。应该去看看,他对自己说,记得有个算命先生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梦,每个梦都是命运节点的投射。他没有做早饭就拎着一把镰刀直奔山里,他想确认黑子一家是否安全。

走到熊出没那块牌子时,他愣住了,这是怎么了?牌子被拦腰撞断,倒扣在蒿草里,一道深深的车辙碾过去,应该是越野车开过去的痕迹。他预感到不妙,加快了步伐往第二块牌子那里赶。第二块牌子没有被撞断,车辙拐弯绕过了它,直接插向紫苏沟。他知道前方是黑子一家经常活动的地方,便穿过一片柞树林到紫苏沟底寻找,可是转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黑子一家的踪影。难道出了意外?他问自己,不应该呀,政府禁猎多年,民间没有猎枪,黑熊不可能遭到猎杀,那么,黑子一家去了哪里?他想到了车辙,不再四处乱找,而是寻着车辙走,七拐八拐,车辙止步于沟底的紫苏泉旁。紫苏泉哗哗的流水声清脆悦耳,与沟里弥漫的腥臊气味形成反差。他不祥的预感猛然加重,紫苏泉周围的空气一向清新沁人,很少会出现腥臊味。草地上被车子和人践踏得十分泥泞,像是经历了一场打斗。老万踮脚走过那片泥泞,看到地上有一个很大的陷阱。陷阱深达三米,四周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他明白了,有人挖陷阱捕获了三只黑熊,车辙是运熊时轧出的。

谁干的呢?挖陷阱如何能做到悄无声息?自己只是酒后睡了一晚,竟然发生了这等事情!

老万呼吸急促,感到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他骂自己嘴馋,如果不喝那杯小烧,一定能听到什么动静,他怪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定是那块牌子成了盗猎者的路引。

能做得如此专业还会有谁?他对自己说,无疑是刁德奎所为!

陷阱周围没有血迹,说明黑熊没有体表创伤。应该是被麻醉枪击昏了抓走的。他想,如果是刁德奎盗猎,那么黑子一家肯定被关在碾山养殖场,要想办法把黑子一家救出火坑。

这事儿只能去求弟弟帮忙。

老万的弟弟小万是卜奎马戏团的老板。

卜奎马戏团是民营企业,规模不大,但动物耍得好,因为团里有个著名的驯兽师——光头。光头驯兽很有一套,曾经驯服过一只最难驯的黑猩猩。至于老虎、狮子、黑熊、獾子和宠物狗,光头驯服的不计其数。

光头本来有一头长可及肩的美发,而且自来卷,他的胡须也美,横髭,两侧上翘,在舞台中央一站,气场十足。但一次驯兽事故让他牺牲了这头美发。那次事故说起来很丢人,从不畏老虎、狮子的光头却在几只小野猴身上栽了跟头。小万不知从什么渠道买了四只野猴,这批野猴比猕猴大,是野性不改的峨眉猴。四只野猴不配合光头指令,一边贼溜溜地观察,一边龇牙咧嘴示威。光头自然有他的办法,他采取惯用的饥饿法来对付猴子,哪一只配合,就从腰包里掏出沙果给予奖励,哪一只不配合就让它饿肚子。饥饿是尊严的死敌,击败人和动物的往往不是皮鞭而是饥饿。然而,这四只泼猴却是铁板一块,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家。每次光头进来时,它们都保持一致,没有哪一只为获得奖励而配合光头的指令。光头认为这是没饿到时候,饥饿连人都会屈服,何况一只猴子。他故意拉开腰包,露出满满的黄沙果。黄沙果酸甜适度,是猴子的最爱,对饥猴的杀伤力可想而知。猴子被饿的第三天,光头哼着小调儿来到驯兽馆,他刚一进来,四只猴子就飞扑过来。两只猴子抓住他的双臂,两只猴子死命揪扯他的头发。他穿着紧身衣,浑身只有那头长发最容易成抓手,任他怎么挣脱,猴子也不肯松手,撕裂般的疼痛让光头大呼不止。他当然知道猴子想要什么,便挣出手来拉开腰包拉链,将腰包倒扣过来,黄澄澄的沙果咚咚咚咚滚落了一地。猴子这才放开他,跳到地上麻利地捡食沙果。这次事故,他被薅去了几绺头发,头皮留下了几处疤痕。思来想去,他干脆剃成光头,彻底告别一头长发。

卜奎马戏团驻地在郊外,地势由低向高,与碾山养殖场、喇嘛山在一条直线上,站在马戏团院子里西望,可以看见红砖围墙的碾山养殖场和云雾笼罩的喇嘛山。夕阳西下的时候,撮罗子峰巨大的山影会罩住整个马戏团。

小万和刁德奎有生意往来,两人都是精明到家的生意人,马戏团许多野生动物来自碾山养殖场。与老万的敦厚相比,弟弟小万则蜥蜴一般机灵。他只有初中文化,当了老板后却进入京城某著名高校的总裁国学班在职进修MBA(工商管理硕士),还拿到了硕士研究生文凭。老万对弟弟说,你这哪是研究生呀,你这是生研究。小万不以为然,说,拿学历是小事,有一批总裁同学这才是我学习的目的。当然了,过去我不懂之乎者也,上了国学班我可是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了。小万曾劝老万,说,你土法养蜂八辈子也赚不到大钱,要学会在蜂蜜上做点“文章”才行。小万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配方,说,按这个配方制造蜂蜜,连大老孙都吃不出真假。老万说,酿蜜酿的是天地良心,违心的事做不得。小万说,这不是造假,这是新科技,现在连牛黄、龙骨都是人工合成的,蜂蜜怎么就不成?老万说,别人怎么干我不管,我只管好自己,反正昧心的钱我不稀罕。小万摇摇头,哥哥是个实心眼儿,给他指出一条挣快钱的道儿他也不会走。小万的事业发展如鱼得水,从雇人耍猴,到耍老虎、耍大象,一年一个台阶,生意越做越红火,成了远近小有名气的马戏团老板,演出邀请不断捻儿。

老万来找小万说了黑子被盗猎一事。小万说,你想保护黑熊就不该立那块熊出没的牌子,你不立,谁也不知道喇嘛山有黑熊,牌子一立,等于给黑熊做了广告。老万说都怪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事已至此,要想办法救救黑子一家才行,他觉得黑子一家和他似乎有根血管在连着。小万说,哪里来的血管,顶多是根神经。老万说,不管是血管还是神经,反正黑子一家出了事,我像丢了魂儿一样。小万叹了口气,说,我给刁老板打个电话吧,此人无利不起早,大不了我出点血。小万抄起电话打给刁德奎,说有人看见养殖场的人在喇嘛山捉了三只黑瞎子,要去林业派出所举报,被他给压下了,三只野生黑熊在养殖场早晚是个事儿,还是抓紧处理了才好,又说只要价位适中,他可以出资收购。刁德奎沉默了一会儿,说,财富通过分享才能产生快乐,这样吧,大熊我留下,小熊可以卖给你。小万说,这样也好,下午就派光头去把两只小熊接回来,价格一事你先报个数。刁德奎说,钱是小事,重要的是交情,两只小熊白菜价给你,权当两只羊了,不过,以后我去看马戏你可要给VIP(贵宾)待遇。小万说,那当然,你刁老板来我哪敢慢待。放下电话他对老万说,刁老板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呢。老万说,他不是答应得挺利索嘛,价格也不高。小万摇摇头,说,刁德奎之所以卖熊,是想将养殖场与马戏团拴在一根绳上,一旦政府调查盗猎,谁也别想跑。

虽然没能挽救黑子一家三口,但好歹保住了包子和皮球。老万回到山上,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两块牌子收了起来。他扛着铁锹来到陷阱处,逐个做了回填。陷阱张着嘴巴还会吞噬别的野生动物,喇嘛山任何飞禽走兽都不该被捕获。他在山里养蜂几十年,山上所有的动植物都跟亲人一样熟络,看到它们被伤害,心疼!

谁想,包子和皮球在马戏团并没有得到善待。

不久,小万上山来找老万,说坏菜了哥,那只叫皮球的小熊死了,现在就剩下那只包子。问原因,小万说皮球和包子由胖姐饲养,胖姐和光头驯兽师是一家。光头作为马戏团金牌驯兽师,对驯化皮球和包子信心满满,说很快就会把两只小熊驯成两棵摇钱树。光头驯动物的手段靠两样法宝:食物和皮鞭。但两只小熊却让他很丢面子,怎么驯也不见成色。小一点的包子是消极对抗,大一点的皮球则激烈反抗,有一次差点咬伤光头。皮球比包子壮实,脾气暴烈,光头便拿皮球开刀,皮鞭更多用在皮球身上。皮球最终没有挨过光头的虐待,竟然绝食而死。皮球受虐的过程被包子看在眼里,包子那双黑曜石般的小眼睛总是泪水涟涟。它对光头怕得要死,见到光头便四处躲藏,无论多么饥饿也不在光头面前进食,有时干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稻草堆里,弄得光头很无奈。光头没招了,就对小万说野生黑熊天性顽劣,没法驯。小万怕包子也死掉,就来找老万,想把包子退给刁德奎。老万说让包子去碾山养殖场等于送进了地狱,比死还要遭罪。谁都知道活取胆汁极为残忍,通过外科手术切开熊的身体,给熊的胆囊安装一个输液管一样的装置,定期抽取胆汁。熊在铁笼子里不能转身、不能回头,铁笼子就是一口棺材,里面的熊哀嚎之声不绝。小万说那怎么办,光头不想驯,胖姐养不了,对包子实在没辙了。老万说黑子已经在养殖场遭受摧残,无论如何包子不能再进去,这母子犯了什么天条该如此活受罪。小万说胖姐是个很尽责的饲养员,对包子的照顾也不是不上心,但包子对胖姐明显有抵触,每次胖姐去熊舍喂食和清扫卫生,包子过来嗅嗅她身上的味道后就不再搭理她,站在窗子前一边呜呜呜地叫唤一边不停地踏步。胖姐说她能感觉到包子目光里有杀气,担心哪天会出意外,要求换个饲养员来养。光头深谙野生动物的习性,也劝小万换个饲养员,因为一旦饲养员和动物之间无法达成默契,饲养员时刻会有生命危险。包子越长越大,到时候不用嘴咬,只要一掌拍过去,人就会十死九伤。小万问光头换什么人来饲养好,光头说动物认人,你哥哥和包子打过交道,请他来试试看。

老万明白了,弟弟是来动员他去马戏团当饲养员。老万犹豫了,他不是不想去,问题是他离不开喇嘛山,离不开蜂场。小万说,你也别为难,实在不行我把包子转给别的马戏团。老万站起身道,那不行,让你侄子来打理蜂场,我跟你去马戏团吧。

为了包子不像皮球那样绝食而死,老万决定去给包子当饲养员。他相信包子不会有抵触情绪。包子之所以抵触胖姐,是因为胖姐身上有光头的气味,包子闻出了杀兄凶手的气味,自然会恐惧和抵触。

小万说,你不但要饲养,还要试着驯化包子,我不能养只不赚钱的熊。

老万说,我哪里会驯化熊,这件事干不了。小万说,不要紧,你当光头的二传手,让光头教你。老万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就答应说那就试试。

老万来到马戏团,向胖姐、光头询问包子的情况。胖姐说包子是一只患有精神病的小熊,很可能在捕获时受到过强烈刺激,总是有些怪异的动作。比方说包子每天都不停地在熊舍里兜圈子,兜上几圈儿后就会直立起来,一边呜呜呜叫,一边原地踏步,从那个小小的窗子往外望。包子这样还算好的,当时皮球气性却大得很,竟然绝食抵抗,根本没法驯。老万问光头,你肯定是打皮球了吧?好端端的它怎么会绝食?光头道,打肯定要打的,再听话的动物也要打,不过更多时候是抡鞭子吓唬它,但皮球出奇的暴躁,它尤其对脖子上的铁链无法忍受,用它没有长成的牙去咬铁链,结果咬得满嘴滴血。

在说皮球满嘴是血的时候,老万注意到了光头的嘴唇颜色猩红。一个男人长着大红唇,怎么看怎么别扭,他想。

光头说驯化任何动物方法就两种,那就是一拉一打,又叫胡萝卜加大棒,但没想到这招儿在皮球身上不灵。

老万摇摇头,也许还有第三种方法呢。

光头没有反对,点点头道,你试试好了,话说回来,有些动物确实是认亲的。

老万来到关押包子的熊舍,一股尿臊味儿兜面泼过来,差点把他顶个跟头,显然胖嫂有好一段时间没清理熊舍了。熊舍有十六平方米,一门一窗,门是低矮的铁门,门闩在外面;窗是舷窗,没有玻璃,有三根拇指粗的钢筋做栅栏。屋内水磨石地面上有个坑坑洼洼的铝盆,墙角有一堆凌乱的稻草。包子正在熊舍里面转圈儿,见到老万,停下脚步愣了一会儿。老万叫了声包子,包子竟然快步跑过来嗅老万的两手,老万事先有所准备,从衣兜掏出一块蜜蜂巢脾,包子两手捧过去贪婪地吃起来。一旁的胖姐说,怪了,这小东西果然认人哩。老万抚摸着包子的毛发,鼻子酸酸的。包子毛发很糙,有些扎手,有些地方还沾着疑似粪便的污垢。胖嫂拎着饲料想靠近过来,包子猛然抖动了一下。老万让胖姐暂时离开,说自己要在这里适应一下。

包子和老万相认了,开始吃老万倒在铝盆里的饲料,老万则坐在稻草上看着它。包子吃饱后走过来趴在老万身边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就和他玩耍起来。包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老万想,没有哪个孩子不贪玩的。

包子调皮地舔舐老万的手,包子的舌头很长,也极灵活,舌上有毛刺,舔在手上像按摩一样舒服。老万注意到包子的眼睛,这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总是湿湿的,包子在看他的时候从来不是直视,而是微微有些侧目,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黑熊虽然叫黑瞎子,但这个俗称名不副实,它们的视力并不怎么差,在开阔地带看上几百米很正常。它们的嗅觉更灵敏,隔着厚厚的冰层就能闻到水中食物的味道。

包子本来和老万在玩耍,忽然舷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惨叫声。声音很远,但包子听到了,它起身跑到窗前,一边呜呜呜叫着,一边焦躁地跺脚,像踩在烙铁上一样。从舷窗往外看,先是看到红砖院墙上带有电网的碾山养殖场,从养殖场上空再望过去,便是群峰连绵的喇嘛山,喇嘛山主峰撮罗子峰像巨大的芭蕉扇挡住了西坠的太阳。声音是从养殖场传来的,老万明白了,惨叫声应该是黑子发出的。老万过去抚摸着包子的后颈,眼泪在眼窝里转圈儿,刁德奎呀刁德奎,你这不是作孽吗!

老万注意到窗口处的墙壁,已经被包子刨出许多浅浅的凹痕。窗口四周由混凝土抹成,坚硬而光滑,是多大的愤怒与仇恨才会刨出这些凹痕!

包子胸前那撮白毛很密实。老万听老猎人说过,这撮漂亮的白毛是黑熊的噩梦,因为黑熊被激怒时会咆哮着直立起来,向对方展示这撮白毛。这样一来,原本显示强壮和力量的标志就成了猎人瞄准的靶子。包子这撮月牙白细而弯,像白色的回旋镖。老万见过很多黑熊,包子这种胸毛很少见,他对小万说,包子的月牙白越看越像回旋镖。小万道,啥回旋镖?那是英文字母V,是赢的标志。

小万没说错,经老万悉心调教,包子成了卜奎马戏团最招人喜爱的台柱子。

照葫芦画瓢也能出奇迹,光头对老万说,同样的办法你好用我就不好用,没想到一只熊还会看人下菜碟。老万说,我拿它当儿子待,你拿它当什么?当畜生。光头笑了,说,动物再怎么表演也变不成人,畜生终归是畜生。

包子学会了很多高难度表演,站滚筒、压跷跷板、踢球射门,每次表演都很投入。包子圆圆的耳朵、灵活的舌头、厚厚的熊掌、憨态可掬的体形,让它成了许多孩子心中的最爱。小万高兴得嘴角几乎要翘到耳朵上,他将卜奎马戏团的广告换成了包子站立的特写照。

人与人之间有忘年交,人与动物间的忘年交也不少。老万与包子就成了忘年交,在老万的照顾下,包子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它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常常在老万跟前撒欢卖呆。包子成了老万的跟屁虫,老万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包子脖子上没有铁链,只有一根普通的牵引绳。一天见不到老万,包子就会焦躁不安。除了老万,包子对其他人总是保持警惕,见到光头和胖姐时它会躲到老万身后探出半张脸来窥视。在表演上,老万每一个指令包子基本能照办无误。光头甚至有些吃醋,说老万对包子的训练只能算特例,特例上升不到经验层面,因为对其他野兽没有用。光头是马戏团的金牌驯兽师,地位不容挑战。

胖姐偷偷观察老万,她不明白自己摆不平的包子,为什么对毫无驯化经验的老万服服帖帖。她发现老万每天来马戏团都会带一个塑料瓶,瓶子里装着黏糊糊的金黄色液体,只要老万给包子喂上一点液体,包子就变得乖起来。胖姐原以为这是一种什么药,对这个塑料瓶产生了好奇,有次趁老万不在,偷偷闻了闻瓶子里的液体,才知是黑蜂蜜。

胖姐回家对光头说起此事,她不明白包子为什么一闻到黑蜂蜜就会变乖。光头想了想,说包子是野生熊,很可能是食物唤醒了它某种记忆,熊的智商与猿相似,它们的记忆有的可长达十年。光头没说错,老万和包子的交往确实始于蜂蜜,蜂蜜里有两者说不清的缘分。

小万来看包子,说,哥,你把包子养成了明星,我得给你加薪,说说你有啥要求。老万说,我不要你加薪,要是让我说要求,我想把包子放回喇嘛山,那里才是它的家。小万笑了,说,哥你咋这么幼稚呢,真要把包子放回喇嘛山,十有八九会被刁德奎抓回去,包子只有在马戏团才安全。老万不说话了,小万说得没错。小万又说,包子现在眼睛变黑了,黑才有精气神。老万说熊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虽小却亮,像黑玛瑙做的棋子。小万说不对,他在碾山养殖场看到黑熊的眼睛都是红的,血红血红,像人得了红眼病。老万说那就不正常了,动物和人一样,眼睛充血非病即怒,可见都是被折磨的。老万拜托弟弟去探望一下黑子,他想知道当时刁德奎是怎么捕获黑子一家的,按理说一网打尽三只黑熊这种情况可能性极小。老万说包子每次趴在窗口遥望养殖场和喇嘛山,他知道它一定是在想妈妈。他还说黑子是一只脾气很温顺的母熊,从来没有到蜂场惹过事,与人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小万说,这事容易,刁德奎的小孙子喜欢看马戏,等他再来的时候你自己问。

小万问,光头驯兽两大法宝你一样没用,你真有什么秘诀?老万道,哪里有啥秘诀,我只是把包子当你大侄子养罢了。小万说,包子毕竟是野兽啊,野兽终归有野性。老万说,我当然知道包子是野兽,可是我也明白,不管是人是兽,心都是肉长的。

这话被光头听到后,光头很不以为然,说,两大法宝老万还是用了一样,蜂蜜不就是食物吗?

随着包子一天天长大,它的表演天赋也越来越出色。在老万看来,每一只黑熊都是天才艺术家,只要它们想表演,完全可以又萌又乖,喜感十足,有时候在表演上还会创新创造。被老万驯化后,包子无师自通创造了三手绝活儿,即平地十八滚、转圈儿推磨、向小孩子作揖。平地十八滚是连续翻跟头,翻完一圈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八个跟头。老万做了下测量,包子每次翻跟头形成的圆圈儿直径基本相同,可见它有很强的掌控能力。转圈儿推磨是在推球基础上变化而来的,光头给老万一个大皮球,让包子在场地里做推球表演。老万教包子练了几次,发现包子推球时需要反复站立,因为圆球难以持续扶稳。老万想到了家里的石磨,想到了驴子蒙眼拉磨的情景,便让团里的道具师给制作了一个可以实用的小石磨,安上长木柄,让包子前爪搭在木柄上转圈儿推磨,他则一边添水一边添豆。包子每次表演会推完一瓢泡好的黄豆,磨出的豆汁不多,直接流进磨盘下的大号纸杯里,恰好盛满三杯。表演完毕,将这三杯豆汁封口,作为奖品送给前三个入场的孩子,孩子带回家可以加工成美味的小豆腐。老万给豆汁取名包子礼,意思是包子送给小朋友的礼物。包子礼特别受孩子喜爱,每次包子表演,孩子们都抢先入座,小观众都以赢得包子礼而自豪。包子的第三个绝活儿是向小孩子作揖。包子天生喜欢衣服鲜艳的孩子,见到穿花衣服的小孩子,它会主动作揖。这个绝活儿没有人教,是包子自己的发明创作,许多被包子作揖的小朋友都会大起胆子和包子合影。这时,老万会递给孩子一粒牛奶糖,让孩子喂包子。这个举动被光头知道后提出警告,说,老万你这么又给蜂蜜又给糖,小心把黑熊喂出糖尿病来。

光头的话老万不能不重视。其实,熊不会得糖尿病,但老万不懂这个道理,他想,既然人能得糖尿病,熊当然也有可能得。尽管如此,他仍无法改变每天给包子喂点蜂蜜的做法,因为包子会缠着他要。他觉得自己和包子因蜂蜜而结识,又因蜂蜜成为朋友,这是一种蜜缘,缘分这个东西不能轻易翻牌子。包子来到马戏团后,是蜂蜜让它毛发变得有了油性,长势也明显加快,这是显而易见的变化。老万觉得人与人也好,人与动物也罢,总要有个承载感情的载体,只靠花言巧语不行。他的邻居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天天夸街上的流浪猫好看,看到状态不佳的流浪猫甚至还愁眉苦脸,可就是不见她买点猫粮喂猫。相反,老万在大门口一棵榆树下放了个猫碗,每天早晨都会在猫碗里放些食物,街上的流浪猫见到老万就会围上来,高翘着尾巴在老万裤腿上蹭来蹭去。而那个瘦老太不管怎么呼唤,流浪猫都一脸嫌弃,没一只猫搭理她。所以,即使喂包子蜂蜜真的让它有得糖尿病的风险,老万还是坚持了下来。

包子成了明星,却没有明星的暴脾气,它唯一不安分的时候是趴在熊舍窗台远望的时候,每次它都会一边跺脚一边用爪子挠水泥窗台,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老万有一次靠过去,从包子的视角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喇嘛山黛色的山峦,群峰中高高的撮罗子峰最为醒目。说来也怪,撮罗子峰本来是扇面形山势,但从熊舍窗口望去,撮罗子峰酷似黑熊的脑袋,山顶两侧各有一只圆圆的耳朵。老万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撮罗子峰的正面,竟然有两片发黑的地方,很像黑熊的眼睛,两个黑点下面是一片没有树的空地,空地再往下便是他的蜂场,蜂场那顶发白的帆布帐篷便成了黑熊胸前的月牙白。老万吃了一惊,如果把耳朵、眼睛、嘴巴打包起来看撮罗子峰,整个一张黑子的脸啊!

为了搞清楚圆耳和黑点到底是什么,他专门上了一趟喇嘛山。现场查看后他发现,两只圆耳其实是两棵高大的樟子松,而两个黑点则是两处突兀的黑石砬子。喇嘛山的石砬子因为长满青苔和地衣,颜色发黑,又称黑石砬子,不过两处黑石砬子这么对称他以前却没有发现。老万想,再熟悉的地方也有陌生的东西,以前这两处黑石砬子就在头顶,却没看出什么,看来有些东西需要从远处才能看得清。

老万很想带包子回一趟喇嘛山,那里毕竟是包子的家,但他的想法遭到光头的批评。光头说,你还真把野兽当人啦!野兽就是野兽,会翻脸不认人。小万也劝他不要做傻事,包子听话是环境所致,一旦放熊归山,那就不是一罐蜂蜜能唤回来的。老万心里也不托底,一旦进到山里包子会不会听话他说不好,便依了光头和弟弟,不带包子上山。光头和弟弟与各种野生动物打交道的时间比他长,听人劝吃饱饭嘛。

老万觉得包子过于孤单,连个玩耍的伙伴都没有,马戏团其他动物都是成双成对,只有包子是孤独的一只。为了让包子和观众能更好地亲近,有时候老万会牵着包子到观众中去和孩子们做些互动。开始,在互动时老万还小心翼翼,互动一多,老万和包子都变得自然起来。从包子的表现中老万得出一个结论,熊的情商比五六岁的孩子还要高,因为包子会故意做些讨人喜欢的动作,而这些动作没有人教,完全是包子自己的专利。比如拿大顶,这个动作光头没提过,老万也没有教过包子,不知包子是从哪里学来的。从观众席到表演场,是十几级下坡台阶,上坡时包子会像人一样走上来,回去时会倒立走下去,这个动作成了马戏表演的高潮。包子还从转圈儿奔跑的马儿身上获得了灵感,每次走进表演场,都会像马儿一样跑上几圈儿,虽然它的奔跑速度不是很快,但奔跑时笨拙的样子足以引爆观众的掌声。

包子名气大起来,卜奎电视台发现了商机,来马戏团动员小万让包子上电视节目。小万问老万,老万说电视台灯光那么亮不知会不会惊吓到包子。但老万也觉得上电视节目不是坏事,想了想就同意了。要去电视台那天,开车来接包子的工作人员说为了保证安全,要给包子戴上嘴套,说现场都是些小观众,一旦控制不好伤了人不好办。包子从来没有戴过嘴套,对嘴套死命抵制,戴上的两个嘴套都被他的前爪抓坏了。老万说还是别戴了吧,包子在台上,小观众在台下,应该没有问题。电视台为了收视率也真的豁出去了,他们雇了特警,还准备了电击枪在现场做防范。这期节目还是胆战心惊地做了,包子在节目录制现场没有任何躁动,只是自顾自咀嚼老万喂它的奶糖,一双小眼睛偶尔扫观众几眼,节目中需要它配合的几个动作也都有很高的完成度。

电视节目播出后,包子成了网红,马戏团的演出邀请更加多起来,小万乐得合不拢嘴。刁德奎当然知道包子成了摇钱树,便来找小万,说包子这杯羹他要分一点,要不没法对手下的员工交代,因为当初出售包子和皮球只相当于两只羊的价格。小万也是个讲究人,说分现金肯定不成,安排一两场专场演出可以。刁德奎说,我不要分钱,我来找你就一个目的,我们养殖场有重要活动的时候你带包子来演个专场。

协议就这样达成了。小万告诉老万这个决定的时候,老万说,弟呀,演出不就是钱吗?和分现金有啥区别?

小万说,包子是从养殖场买的,刁德奎有红眼病总该给他滴点眼药水才是。

老万是从刁德奎嘴里知道了黑子一家三口被捕获的经过。

光头说刁德奎的孙子活脱脱一只小熊,将来可以到马戏团来当小丑。小万说人家是富三代,怎么会到马戏团当小丑。光头说这可说不准,古人说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他看见这孩子第一眼就联想到了小熊。

光头说他陪外地朋友去碾山养殖场买熊胆粉,在刁德奎宽大的办公室看到了刁德奎的孙子。因为刁德奎办公室门敞着,刁德奎正趴在地毯上当马驮着孙子在地上爬。爷爷驮孙子很正常,在光头看来不正常的是孙子。这孩子的耳朵、眼睛,甚至嘴巴都有点像熊,那天孩子穿着一件黑绒连体衣,胸前还有一个白色的月牙图案,驯兽经验丰富的光头觉得这是一只小熊,而且是属于北方的小黑熊。

刁德奎的孙子叫维尼,这名字是刁德奎从外国卡通片里学来的,有着中专学历的刁德奎觉得这个名字很洋气便直接借用了过来。维尼对熊有一种天生的好奇,在动画片中一看到熊两眼就定格一般眨都不眨。除了熊,维尼对其他动物兴趣不大,刁德奎给他买了只泰迪犬,他半只眼睛看不上,经常虐待那只可怜的小泰迪,把小泰迪吓得一见到维尼就好像真的见到了熊。

包子上电视节目那天恰好被维尼看到了,维尼兴奋不已,缠着爷爷要只小熊来玩。刁德奎本事再大也不敢让孙子养只小熊当宠物,他也清楚养殖场的熊没法让孙子看,因为熊身上都插着塑料管子,那些流动着血水的管子像一条条黑土上的蚯蚓在蠕动,看上去很恐怖,也许会吓到维尼。维尼是刁德奎唯一的孙子,偌大一份家业需要孙子来继承,孙子的要求想方设法也要满足,他自然就想到了马戏团的包子。想看熊,只能去卜奎马戏团。

刁德奎来找小万,想在维尼七岁生日那天搞个马戏演出专场,地点就在养殖场中心小广场上。

小万把老万、光头叫来商量此事。这是老万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刁德奎。刁德奎并没有一般暴发户的张扬,在文质彬彬的举止中却透出一股煞气。老万心里纳闷,一个看上去很有学问的人怎么会煞气这么重?看来学问和良心是两码事,有学问的人未必有良心。刁德奎那副茶色眼镜有效地遮挡了他的金鱼眼,刮得铁皮一样的下颌有种涂了清漆般的亮色。老万不同意去养殖场演出,他担心黑子的惨叫会刺激包子,他很清楚,包子再听话也有野性,一旦发起脾气来他也无法控制。现在包子的力气已经变得很大,当它站在窗子前呜呜呜呜低吼的时候,熊舍里的水磨石地面似乎都会跟着颤动。光头也觉得养殖场的安全措施不符合马戏表演,动物演出不像人那么整齐划一,万一哪只老虎、狮子闹点幺蛾子出来就没法收场。光头还举了个例子,说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场马戏表演时饥饿的老虎竟然向一匹马发起了攻击。

小万说有危险的话,专场演出就别去养殖场了,在马戏团也可以演。

刁德奎摇摇头,说做人说话要算数,他已经和几个重要关系户说过此事,临时改变岂不是失信于人。

小万说,那安全问题咋办?

刁德奎说,怕啥?养殖场麻醉枪、电击枪齐备,哪只动物想暴动就试试看。

小万说,那可不行,伤了我的动物马戏团咋整?

刁德奎说,没事,我当初抓这三只黑熊就是靠麻醉枪,过后打一针解药就完事儿。

老万插话问他当时是怎么捕获这三只黑熊的,按理说熊可不是容易抓的大型野兽。

刁德奎道,有啥不容易?熊再厉害也不会比人心眼儿多。刁德奎话语里充满得意,他绘声绘色地讲起捕猎黑子一家的经过。

说实话,是一块熊出没的牌子引起了我的兴趣,刁德奎说,我的养殖场虽然就在喇嘛山下,可我对喇嘛山没啥兴趣,几年也不上一趟山。有天我请山下的老木匠来养殖场干活儿,老木匠问我是不是养殖场的黑瞎子跑了,要不怎么会竖块熊出没的牌子。我问他啥熊出没的牌子。他说刚给人做了块牌子,做牌子的小伙儿说要写上“熊出没”三个字,朝他要黑漆,黑漆防水,不能用墨汁写,墨汁写的雨一淋就花了。我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推断喇嘛山上出现了熊,是林业部门担心黑熊伤人才要竖警示牌的。

老万和小万对视了一眼,很显然,刁德奎不知道牌子是老万竖的。老万心里在流血,他后悔为什么要竖那块引狼入室的牌子,心里埋怨儿子,为什么要在老木匠眼皮底下写那三个字,老木匠不多嘴,刁德奎不会知道喇嘛山有黑熊。

刁德奎接着说,水是生命之源,任何野生动物都离不开水,我选在紫苏泉边挖陷阱,就是考虑到黑熊会去那里饮水,那里可是撮罗子峰唯一的水源。我安排人在紫苏泉周边挖了三个陷阱,除了下山方向外,其他三个方向都挖了。陷阱足够大足够深,不是吹牛,就是老虎掉进去也出不来,因为陷阱是瓮形。我让人用新割的苜蓿草盖住陷阱后就开始守株待兔。你们知道我必须活捉熊,猎杀没啥技术含量,活熊才是生产胆汁的机器。

老万想,紫苏泉也是自己的取水处,处于紫苏沟的这处山泉水质甘洌,冬夏自涌,紫苏环绕,故而人们给它取名紫苏泉。那天他没有去紫苏泉打水,酒后早早入睡了,如果去打水就会发现那些可恶的陷阱,自然也就能阻止这次残忍的捕猎。

三只熊不是一起掉进陷阱的,刁德奎说,是那只你们叫包子的小熊到泉边玩耍先掉进了陷阱。小熊掉进陷阱后成了诱饵,它一直叫个不停,先是引来了另一只小熊,这只小熊三转两转也掉了下去,两只小熊一起叫,就把大熊给叫来了。熊很有集体意识,它们不会看着家庭成员落入陷阱而不顾。大熊不时探头朝陷阱里看,两只小熊看到大熊,叫得一声比一声惨,结果那只大熊扑腾一下主动跳了下去。熊毕竟是熊,它跳下去就能把两只小熊救上来吗?它这是自投罗网,让我正好将它们一网打尽。

小万问,大熊明知道是陷阱还往下跳?

大熊跳下去就用爪子挖土,它或许想挖个洞让一家三口逃生,可是我能给它这个机会吗?别说是一只熊,就是瞎目杵子我也不会给它机会。刁德奎提到的瞎目杵子是一种啮齿类动物,前肢发达,视力衰退,以善于挖洞著称。

老万忍不住插话,它们都是活的,你怎么把活熊抓回来呢?

刁德奎摘下茶色眼镜,抬手揉了揉那双外凸的眼睛,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说,我有麻醉枪呀,三枪就全放倒了。

老万感觉心头被射中了一枪,浑身战栗发抖。刁德奎经常给黑熊做手术,当然有的是麻醉枪,他应该是用大剂量的麻醉枪射击了黑熊母子,然后再用机械将熊吊出陷阱,装车拉回了养殖场。

刁德奎继续说,难怪包子有出息,其实那天被麻醉枪射中后,那两只熊的眼睛都闭着,只有包子眼睛一直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下去拴绳的工人害怕,爬上陷阱说什么也不再下去,说那只小熊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像带着电一样,让人神经麻酥酥的。我说你们放心捆吧,这剂量的麻药三只熊要到明天下午才会苏醒。工人说什么也不敢下去,除非小熊闭上眼睛。没办法我只好亲自下去捆绳子吊熊,然后装车运回了养殖场。

光头道,你用那么大剂量的麻药很危险,熊或许会醒不过来。

刁德奎摆摆手,那无所谓,醒不醒过来就看熊的造化了,人的安全第一,总不能让熊伤了人吧。

盗猎的过程说完了,老万更不想去养殖场演出了,说专场可以来马戏团演,养殖场还是不去好。光头也说最好不去养殖场,那里气场不对。

刁德奎有些不悦,啥气场不对?不就是一场马戏吗?在哪里不是演?

小万见老万和光头都不太情愿去养殖场演出,就以老板的身份决定说,去就去吧,协议我都签了,要讲信用。

光头问,安全怎么办?

有危险性的动物不带,狮子老虎不去也就危险不到哪里去。小万说。

刁德奎说,你们也是,两只小熊只养活了一只,要是那只也活着,就是一对儿摇钱树。

小万看了看光头,光头有些不自然,皮球毕竟是在他手里养死的。

那只叫皮球的小熊气性太大,真像只皮球,一触即跳。光头说,我估计它是气死的,有些动物很怪,比如麻雀,没人能调教小麻雀,过激反应会让它们丧命。

你还是方法不当,刁德奎说,我那里的熊连死的机会都没有,它们被关在铁笼子里,笼子做了特殊设计,熊站在笼子里没法回头,只能乖乖为我生产胆汁。当然,这也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我曾经买过一只公熊,铁笼子过大,公熊能在笼子里转身回头,结果这家伙回头把身上的塑料管子咬掉,还自己扯开了肚皮,肠子血里呼啦淌了一地,当天晚上就死了,那可是一台好车的价钱!刁德奎看上去有点懊悔,一只壮实的公熊对他意味着什么,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

你那里的熊至少还能吃东西,可是皮球却选择绝食,实属应激反应过度。光头为自己解释,很显然,作为马戏团金牌驯兽师,他不想承担更多养死皮球的责任。他指着老万说,若不是万大哥有奇招,包子也不会活下来。

啥奇招?刁德奎看着老万问。

老万不想搭理这个讨厌的家伙,从表情、眼神,到说话的腔调,他都反感这个表里不一的盗猎者。有些人的恶是表里如一的恶,看上去至少可以提防,而有些人的恶却是伪善掩盖下的恶,这种恶对人的伤害是颠覆性的。他觉得刁德奎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他会扭头离开。

刁德奎的提问他只回答了一个字:蜜。

光头说,只要有蜂蜜,包子就会乖得像儿子一样听话。

蜜?刁德奎自言自语了一句,接着说,我家有很多蜂蜜,椴树蜜、百花蜜,还有俄罗斯进口的带脾的蜜,表演那天可以让维尼用蜂蜜喂喂包子,让维尼和包子亲密接触一回。

老万没有说话,他在想铁笼子里的黑子,黑子被固定成一个站姿,一站可就是一生啊!刁德奎想没想过黑子的感受?熊是好动的动物,动物动物,你不让它动,它活着还有乐趣吗?他想,黑子若是身体发痒了怎么办?它连挠痒痒的权利都没有。难怪黑子不时会发出惨叫,很可惜,那惨叫除了包子没有谁能听进去。他几次看到包子在窗口急促跺脚的焦虑,如果能钻出铁窗去,他相信包子会奋不顾身奔向那拦着铁丝网的红砖围墙,像它妈妈当初主动跳进陷阱一样,要死也死在一起。

就这样定了吧,我回去安排几个保安长点眼色,至于有危险的狮子老虎不来就不来吧,维尼喜欢熊,有包子来就可以了,再配点耍猴骑马啥的就行。表演后我在食堂请你们会餐,这顿饭可不简单,因为刚刚有只熊到寿了,你们能吃到熊肉呢。过去,少数民族猎人打到熊那是整个部落的节日。

熊到寿?老万忍不住问了一句,该不是那头叫黑子的熊吧?

是不是叫黑子我不知道,就是从喇嘛山捉到的那只大黑熊。这只黑熊总是没白天黑夜地叫唤,弄得别人没法睡觉。饲养员特别讨厌它,给它喂食也马马虎虎,导致胆汁抽取量有限,养着也没啥价值,只好将它安乐死。你们放心,实施安乐死之前兽医做过检疫,这只黑熊没有传染病,肉和下水都可以放心吃。我这个人心软,考虑到它毕竟给养殖场创造过价值,我不能用残忍的手段杀它,就采取了电击的方式让它安乐死。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淘汰的熊都是勒死的,等于给熊实施绞刑,我觉得这样不妥,现在法院执行死刑都不用绞刑,对熊也要人道一点。

老万的头瞬间变得很大,觉得脑汁和脑壳有一种离核儿的感觉。这家伙太假惺惺了,明明残忍地害死黑子,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好端端黑子一家就叫你的贪心给毁了,你还在这里讲什么人道!老万为包子感到难过,唯一的亲人也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上连个相依为命的亲人都没有。过去,至少在熊舍里还能听到妈妈的呼唤声,尽管叫声听起来揪心,可那毕竟是一种信息的传递,说明妈妈还活着。妈妈不在,以后从窗子望过去,只有朦朦胧胧的喇嘛山了。他感觉眼前泛出一片水花,鼻子开始发木发麻,接着就酸酸的不能自已。他借口上厕所离开了小万的办公室,站在走廊里他深深地自责,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块熊出没的牌子啊!

当天下午,老万比平时多带了一些黑蜂蜜,在熊舍里一边给包子喂蜜吃,一边紧紧地抱着包子,望着那个舷窗似的小铁窗,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老万觉得当初自己喜欢包子,主要是包子给他带来了快乐,他从没把包子当成野兽看,在心里早把这只可爱的小熊当成了朋友。现在,包子虽然长大强壮起来了,但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包子那双黑曜石一样的小眼睛让人心生怜意。

都怪我,我才明白炸蜂的后果在这里。对不起,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包子自顾自地在舔蜜吃,它不知道养殖场里发生的事,它更不知道明天晚上养殖场和马戏团的人将在会餐中吃掉它苦命的妈妈。

要阻止这场演出!老万对自己说,尤其演出结束后的会餐,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容忍。他来找小万,小万正在看报纸,见到老万就扔掉报纸说,好日子要到头了。

怎么回事?老万问。

报纸上说马戏表演有虐待动物的问题,要严管控制。

老万觉得这个消息不错,马上接话说,是啊,你大侄子说马戏表演是靠动物的眼泪换取观众的欢笑,确实应该取缔。

大侄子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他从小就心软,随你。小万叹了口气说。作为叔叔,小万是看着侄子长大的,侄子虽然人高马大,胆子却比米粒还小,现实生活中连只老鼠都不敢打。

你大侄子还说了自己的想法,说什么时候把马戏团的动物换成人,就说明文明进步了。老万又补了一句。

小万立马站起身,眼睛瞪着老万,半天没说话。

咋了?老万发现弟弟有点异常,道,报纸上只是一条新闻,不是没有人通知你关门歇业吗?

未雨绸缪,未雨绸缪你懂吧。小万说,大侄子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把马戏团的动物换成人来表演,这是一个转型发展的好思路。

老万笑了,你想让人来扮演狮子老虎,那不是唬人吗?

小万摇摇头,你想错了哥,我是想把马戏往杂技上转,杂技,不就是人表演给人看吗?

老万点了点头,他不得不佩服弟弟,弟弟做事有头脑,一条报纸上的新闻能让他思考起马戏团的未来,说明弟弟是个做事的人。

小万问他是不是有事情。老万很少到他办公室来,老万对小万办公室过于奢华很不感冒,曾劝小万说办公室大不等于生意大,就像挺大一个蜂箱里面只有半箱蜂,着实浪费。

老万说来是想劝他取消碾山养殖场的专场表演,说看包子表演,吃包子妈妈的肉,这是观音菩萨都过不了眼的罪孽,罪孽会有报应。

小万办公室的北面,有尊一人高的观音菩萨像,金丝楠木质,在射灯下泛着血丝一样的祥光。这是小万花大价钱购买的,小万不是信众,他买这尊木雕是作为艺术品收藏的。但有了菩萨在此,每当有大事要定的时候,他都会到这像前静静地站立片刻。刚才,老万“菩萨都过不了眼”一句话触动了他,他起身来到观音像前,与观音菩萨对视了好一会儿,回过头来说,可是,人要讲信用呀。

老万知道小万下不了决心,就退了一步说,实在要演出的话,会餐就免了吧。

晚上表演后要加餐,这是规矩。小万说。

但这次加餐吃的是黑子肉,那可是包子妈妈,这种以黑子肉为噱头的会餐对于别人可能是福利,对于我来说就像人血馒头,如何下得去口?

小万想了想,道,你不想吃可以不吃,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吃,我支持你,我也不会吃,动物是马戏团的衣食父母,我也下不去口。

真的就推不掉这场演出吗?老万不死心。

小万缓慢地摇了摇头,哥呀,我最近在进修国学,我的老师讲到人无信不立,儒商的本质就是诚信。当初人家以两只羊的价钱把小熊卖给了我,是不是很讲究?人家讲究我不能不讲究。刁德奎总体上说是个敞亮人,他本来不用管饭,主动表示要高规格招待咱们,这是不能拒绝的好意。

老万叹了口气,弟弟说得没错,自己和弟弟站位不同,对这件事难免看法有异。他没有再勉强,摇摇头离开了。走到门口听小万在身后说,哥呀,别怪我嘴碎,你对包子好没错,但熊是熊,人是人,别掰扯不清啊。我的国学老师告诫我,做生意不能讲妇人之仁,当年孔子西狩获麟大哭不止,这就属于妇人之仁,谁叫三只黑熊出非其时呢,同情一下也就过去吧,凡事别太较真。

老万回过头道,我不懂什么西狩获麟,包子一家招谁惹谁了,竟要遭此摧残,人总该讲点天理吧。

小万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劝不了执拗的哥哥。

老万又来找光头。光头家住平房,房门敞开着,两口子正在家里包包子,是素三鲜馅。光头包包子很专业,比胖姐还麻利。自从当了驯兽师两口子就开始吃素,令胖姐苦恼的是吃素也发胖,好在胖姐心态好,说不吃素会更胖。光头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问他啥事。老万说去找弟弟希望取消养殖场的演出,弟弟没同意。光头说取消肯定不行,就像这沾了面粉的手,除非去洗手,可是洗了手包子就包不成了。老万说这和包包子啥关系。光头说刁德奎买了一百多把塑料椅子,明显是请了不少关系户,这些关系户就像面粉,都沾在刁德奎的手上。刁德奎是借孙子生日做大文章,你说这手还能洗吗?老万明白了,道,他买这么多椅子以后是不是要经常演?

估计是,刁德奎是生意人。光头说,你别阻拦了,你弟弟这个人讲究,他同意演出是因为事先有协议。

老万讪讪地离开光头家,光头出门来送,告诉老万明天晚上演出一定要管束好包子,熊嗅觉好,在那个地方演出容易被干扰,一旦包子失常,肯定会遭枪击。保安不会用麻醉枪,麻醉枪起作用有个过程,一般会用电击枪,电击枪没轻重,容易给包子造成大的伤害。

我会和包子寸步不离的。老万说,有我在身边包子会安静的。

光头说,也是,我觉得你和包子之间的关系是个奇迹。

明晚吃饭你别吃黑子肉,算我求你。老万声音有些变调儿。他无法劝别人,他只和光头两口子走得近一些。

光头笑了,用沾满面粉的手摸了一下下巴道,那是自然。

老万点了点头,离开光头家才想起来这个劝告有些多余,人家两口子吃素嘛。

离开光头家,他心神有些不宁,便想到山上看看。这段时间儿子在看守蜂场,割完今年最后一茬蜜就可以收箱下山。喇嘛山益母草和紫苏多,两种草花期长,九月依然有蜜可酿。在喇嘛山除了雪白的椴树蜜外,再便是香槟色的益母草蜜和紫苏蜜。儿子正躺在窝棚里刷手机,见到老万就抱怨说这喇嘛山整天看不到个人影儿,快把人憋死了。老万问有没有黑熊来偷蜜吃。儿子说没有,别说熊,连狍子和野猪都没见过。老万便去查看那三排蜂箱,走到最后一排最后一箱时,他呆住了,原来这箱黑蜂开始炸蜂了。

快拿帽子来!他朝帐篷里的儿子喊。

这箱黑蜂和上次炸蜂一样,在箱门前骚乱成一个蜂球,嗡嗡嗡的叫声产生了一种共鸣,让人觉得脚下的草地都在震动。

这是咋了?儿子也跑过来,拿着两顶防蜂帽。两人匆匆戴好帽子,炸箱的黑蜂容易发怒,一旦发起怒来会成群地攻击人。

儿子说,这么长时间都没啥事儿,怎么你一来就炸蜂,都这个季节了,还能分箱吗?

老万查看了蜂箱周围,没有外敌入侵,炸蜂属于内部出了问题。他说,不用分了,给蜂箱通通风,给蜜蜂多喂水,再看看它们能不能回家吧。

老万亲自上手做了处理,箱门口的黑蜂渐渐开始归巢。他松了口气,和儿子回到帐篷。他用紫苏泉水泡了一串蘑菇,晚饭想吃点榛蘑,山泉水能让干蘑重现鲜蘑的味道。他让儿子下山回家洗个澡,晚上他在这儿值守一夜。儿子说,你在这里过夜包子谁来管?他说自己已经做了安排,包子的食物会有人从门洞投进去。儿子这才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养蜂对于年轻人来说最难忍的是寂寞,山野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儿子能坚持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晚上,以炒榛蘑佐餐,他喝了一杯小烧,不为庆祝什么,喝小烧是因为心里烦。

以往,喝一杯小烧后会很快进入梦乡,小烧是屡试不爽的催眠剂。喇嘛山没有狼,除了前段时间的三只黑熊外,没再发现其他大型猛兽,看守蜂箱这个活儿总体是安全的。儿子接手蜂箱后,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根电棍防身,但一次也没有用上。

老万睡不着,黑子一家三口憨憨的样子总在脑海里晃悠。迷迷糊糊间,外面传来一阵呜呜呜呜的叫声,他心里一惊,这不是包子在叫吗?包子的叫声属于那种具有穿透力的低音。他坐起来,侧耳一听,呜呜呜呜的声音还在响。他穿上衣服,带上电棍和手电筒出去查看。听声音,应该是从紫苏泉方向传出来的,他打开手电,沿着手电的光束小心翼翼走向紫苏泉。夜晚无风,小路旁大都是灌木,不时有几棵高大的柞树,树冠黑魆魆的,煞是幽静。这条路老万走过无数次,哪里有坑洼他记得清楚,走起来并不吃力。

来到紫苏泉,他发现呜呜呜呜的声音竟然是从溪水中发出来的,他觉得好奇怪,溪水有轻轻的哗哗声,怎么会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呢?他用手电筒一点点往下照,忽然发现溪水中一块青石上站着一只大鸟,他打了个哆嗦,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乌林鸮。乌林鸮并不怕人,利爪下踩着一只个头很大的水耗子,因为猎物太大,乌林鸮提不动,便一直在发出呜呜呜呜的叫声。让老万心情不爽的是,强光下的乌林鸮似乎朝他笑了笑。

他不想打扰乌林鸮的美餐,扭头回来了。

在帐篷里躺下,他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一天之内发生了两件事:黑蜂炸箱、夜猫子笑。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对自己说。

老万随车驶入碾山养殖场是午后四时。高高的撮罗子峰遮住了西下的日头,让整个养殖场沉浸在大片阴影里。厂区充斥着一股腥臊味,马戏团的人纷纷掩住口鼻。厂区边缘有些杨树,杨树落叶近半,许多乌鸦站在树上,却不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在光头的建议下,这次是用笼子带包子来的,包子在笼子里很不适应,两只前爪一直不停地在摇动钢筋。老万就站在笼子边,不时伸手抚摸一下包子的头,发现包子的嘴角有许多白沫,心想这一定是包子生气了。因为在此之前的所有演出都没有把包子放进囚笼,他像牵藏獒一样牵着包子出出进进。

碾山养殖场除了味道难闻外,它的建筑也令人有种压迫感。按照正常的建筑观念,如果设计了一个中心广场,其他建筑就该呈放射状设计,这样给人的感觉会通透一些,但眼前场区的建筑却是土楼形的,排污也是明沟,沟里的水墨汁一般黑。站在广场里如同置身旋涡中心,周围的房子形成了一种旋转起来的挤压感,让人感到浑身的血管都在弹跳。

空气污浊、环境别扭,老万心里蹦出这样两组词,心里不禁觉得刁德奎所谓的文化范儿也就一般,以前算是高抬了他。老万想,即使有再多的钱,整天生活在污泥浊水之中又有啥意思?还不如在喇嘛山养蜂呢,有山花可赏,有浆果可吃,有山泉可饮,有鸟兽相伴,最好的是空气新鲜,山里的空气甜丝丝的,像清澈明亮的紫苏泉水,能把人的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

从铁笼子出来后,包子忽然左顾右盼起来,像是听到了某种呼唤。紧接着,它嗅着沥青地面掉头往西北方向走,西北方向有处房子屋门大开,有系着白色围裙的人出出进进。屋门前有棵榆树,树枝上挂着黑乎乎一张生皮。那里应该是食堂和餐厅。老万牵紧了绳子,把包子拉了回来。包子走几步一回头,如果不是老万拉得紧,包子肯定会跑向那里。

碾山养殖场的中心小广场是下沉设计,直径约四十米,圆形,铺着花岗岩条石。周围是五级台阶,怎么看都像个古代的祭坛。广场中央有三根杉木旗杆,上面没有旗子,如同三炷没有点燃的高香。

广场周围坐满了观众,许多人举着手机等待录视频。胖姐悄悄告诉老万,说观众席前面坐的除了刁德奎的七大姑八大姨外,几乎全是刁德奎的关系户,有县里的头头脑脑,有药材采购商,有制药厂老板。让老万吃惊的是当地林业派出所的所长也领着小儿子来了,所长穿便装,身旁的小儿子虎头虎脑,手持一块小熊模样的雪糕,却没有吃,眼睛一直在滴溜溜乱转。

小万坚持没有带其他猛兽来,作为马戏团的经营者,安全问题一定要摆在首位。好在刁德奎也没强求,维尼想看的是包子,对其他动物兴趣不大。专场演出安排时间大概一个钟头。第一个节目是猴子骑矮脚马,一只猴子穿红袍,像模像样骑着马绕圈。矮脚马很温顺,不用猴子扬鞭,自顾自地在场地里跑了六圈。第二个节目是群猴争球,光头当裁判,把一个球抛入场地中央,任一群猴子去抢,抢到的猴子将球抱给光头,可以得到一块糖果。第三个节目是猴子骑自行车,六只猴子每只骑一辆儿童自行车,成纵队在场地里转圈。第四个节目是五狗走队列,由五只泰迪直立行走,光头喊着口令,五只泰迪步子走得很齐整。第五个节目是山羊蹬花瓶,这个节目有点难度,总算表演了下来。前五个节目都是光头的,最后出场的是老万和包子。包子要表演四个节目:平衡晃板、钻圈儿跳绳、推磨和翻跟头作揖。前三个节目很成功,赢得观众阵阵掌声。包子推磨磨出的豆汁没有分发给观众,刁德奎说都留给食堂晚上做盆萝卜缨子小豆腐。翻跟头作揖相对简单了一些,不会有什么危险。老万瞥了一眼前排就座的刁德奎,刁德奎身边是他的宝贝孙子维尼。维尼穿一件带有小熊图案的黄色长袖T恤,一会儿站起来大叫,一会儿又坐下鼓掌,能看出孩子很开心。老万发现维尼戴着一条项链,项链有点粗大,与细细的脖颈不成比例。

突发事件的出现没有任何预兆,一切都像是意外。

虽然包子在进入广场前表现出了些许不安,但进入广场后,它像一个敬业的老戏骨快速入戏,晃板平衡掌控得极到位,钻圈儿跳绳也完成度极好,连帮助摇绳的光头夫妇结束后都竖起了大拇指。最后表演的翻跟头作揖,这是一个逗观众欢笑的表演,表演没什么难度,在地上翻个跟头,站起来向观众作个揖,作上一圈儿后演出就算结束。很多观众就利用这个时间与包子合影,包子也很配合,会站在原地做片刻停留,它开心的时候还会抬起右掌示意一下。当包子滚到刁德奎跟前时,维尼起身给包子递过去一块蜂脾。这不是本地的黑蜂脾,应该是刁德奎购买的俄罗斯进口蜂脾。包子作揖后站在那里低头嗅了嗅,双手抱过蜂脾,蜂脾足有半块砖头大小。众人鼓起掌来,这是本次马戏表演唯一一次人熊互动,大家纷纷用手机拍照、录像。这时,包子像发现了什么,将头往前探了探,嗅起维尼的胸口。谁也没想到包子会突然发起飙来。只见它抛掉手中的蜂脾,仰起头呜呜呜叫了起来。这是一种深沉而有力的低吼,撕心裂肺,五脏俱焚,外人听不出门道儿,但这低吼却让老万头发全都竖立起来。他太熟悉这种低吼了,包子扒着铁窗往外面张望时发出的就是这种天地共振般的低吼。

老万快步插过来,就在包子张开大嘴扑向维尼的刹那,他用后背挡住了发飙的包子。包子两只前爪抓住老万肩膀,力图拨开他的阻挡。他感觉到包子前爪铁钩一样扎进肩头的皮肉,但包子没有撕咬他,如果包子想撕咬,他的脖颈会被一口咬断。

这时,人们回过神来,几个保安持麻醉枪和电击枪冲过来,砰砰砰,不知道开了多少枪,老万忍着剧痛用足力气喊——不要,不要啊!

包子浑身变软,瘫在了老万的后背上,像一个大孩子睡在母亲宽厚的背上。

维尼毫发无损,但他那双小熊一样的眼睛变大了,一眨不眨,像两粒点了墨水的卫生球。

老万要求养殖场的兽医赶快给包子注射解药,尽管他肩头在往外渗血,他没有让人包扎,他希望把这种痛感保留到包子醒来之后。兽医检查了一番,对刁德奎和老万摇摇头,说没救了,过量麻药足以致命,何况还遭受了多次的电击,包子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奇怪的是包子两眼一直睁着,只是失去了黑曜石般的光亮。

老万抱着包子哭泣起来,观众都愣愣地看着突然发生的一切。光头很冷静,他走到维尼面前,捏起维尼胸前粗大的项链吊坠问,这不是熊牙吗?哪里弄的?

刁德奎说,就是一会儿会餐吃的那只黑熊的牙,都说熊牙辟邪消灾,我就让厨子收拾干净给维尼戴上了。光头一字一句地说,难怪,这是包子妈妈的牙,包子是嗅到了妈妈的味道才突然发飙的。

刁德奎摇摇头,嘴里嘟囔,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正在人们沉默的时候,一直睁大眼睛的维尼突然大哭起来,他双手摘下脖子上的项链,使劲儿扔向了爷爷后转身跑开了。刁德奎和一干亲眷都跟着追了出去。

小万过来蹲下身对老万说,哥,对不起,是我害了包子。

老万面如青铜,扭头望向不远处的喇嘛山,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亲自埋葬包子,谁也休想打它皮肉的主意。谁要是敢剥包子皮、吃包子肉,我就和他拼命!

包子就由你处理,小万说,你想怎么处理呢?

让包子回家。老万说完眼泪就哗哗流下来,肩膀触电一样抖动个不停,血丝从衣服里渗出来,颜色变得黑红。

就依你。小万站起身,摆摆手宣布马上退场,会餐取消。

第二天,老万带人将包子埋在撮罗子峰下的紫苏泉边,他用扣大棚用的塑料薄膜将包子卷了不知有多少层,然后沉到深达两米的墓穴中,然后填土,没有起封。让众人不解的是,在埋葬包子的地方,老万又竖起一块牌子,牌子上是这样三个字:熊出没。

小万站在牌子前一个字一个字拉长了念:熊——出——没——又喃喃自语道,我懂了,哥。

原刊责编 吴佳燕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主席团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战国红》《刀兵过》《北地》《北障》《铜行里》《苍穹之眼》等十部,小说集《黑画眉》《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等八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三部。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湘江文艺》双年奖、百花文学奖、丁玲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战国红》《铜行里》分获第十五届、第十六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北地》入选2021年度中国好书。作品以英、德、法、俄等十种文字被译介到国外。系中宣部“四个一批”文艺人才。 kg4HuF8BD492RP3tY4BDN78iQZEkLu3SBTrh0Nqf1u95FpPU5jLYTaa7cWfd/6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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