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宣布沈如云的退休命令后,单位领导提出下午给她开欢送会,沈如云忙摆手说,不用麻烦,就此别过,我有许多事要干呢。这话一说,领导脸色就不好看了,黑着脸说,散会!
同事在饭桌上讲到这里,坐在一边闷头吃饭的杨心怡心一惊,刚夹着的一只油焖大虾掉到了桌上,她镇定住内心的慌乱,平静地问,沈如云不是还年轻嘛,我记得她是一九七一年生人,应当才五十三岁。
因为她大校已达到最高服役年限。同事说,看来升得快,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你听听她那口气,虎落平阳,还那么傲娇,真是硬气了一辈子。
杨心怡匆匆吃完饭,到办公室,作业服外套了件棉军大衣,就打车到报社。看到报社高高的白色办公楼,她还没想好见到沈如云怎么开口。之所以大中午跑来,一则她知道沈如云家不在院子住,中午跟自己一样,都在办公室休息。二则,刚接到命令,沈如云需要朋友。还有第三个原因,杨心怡不想熟人看到自己。现在快中午一点了,大家差不多都午休了。
她怕门口的哨兵拦住,早早就掏出了军官证,心想如果进不去,她就给沈如云打电话。一般要进这个全军新闻人都向往的大楼,没有里面的人带或打电话报备,哨兵是不会让进去的。
不知是因为是中午,还是因为哨兵认识杨心怡,杨心怡还没来得及把军官证打开,高个儿的一级士官就微笑着说,首长吃过饭了。
一定是他认错人了?杨心怡心想着,将错就错,微笑着问,你快下哨了吧?
快了。哨兵说着,敬了个礼,目视前方。杨心怡迈进办公楼高高的台阶,里面暖气真暖和,她解开大衣扣子,按了电梯,琢磨着见到沈如云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让她没想到的是沈如云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书柜已经腾空了,连门上主编的牌子都去掉了。灰色地砖干干净净的,上次她来,沈如云就在这进门的空间铺了体能毯,躺在上面,给她一招一式示范并讲解新的仰卧卷腹规范动作。
正在这时,一位肩上挂着一道细杠军衔的列兵端着一脸盆水走进屋,一看到杨心怡佩戴着大校军衔,忙放下盆子,敬了个礼说,首长好!你是找沈总吧,她上午就把东西搬走了。她好像是等不及似的,你看门牌还是她自己去掉的。你要是有事,我告诉你她家里的地址。
不用不用。杨心怡急步离开。走到楼道里,想着再也看不到沈如云高高的身影,听不到她爽朗的笑声了。走进院子,再也看不到她的车了。心想她真是做事不拖泥带水,上午才宣布命令,中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相识二十年,她还真不了解沈如云。一向高调的沈如云如此离开,甚至连跟好朋友都没说一声,真让杨心怡百思不得其解。
在这个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办公大楼里,再也没有驻足的地方,每次开会,无论是提前到,还是离开时,她都会到沈如云那间办公室小坐一会儿,沈如云会给她沏一杯香香的茶,会聊些报社大大小小的事。杨心怡一路想着,心情复杂地回到办公室,她一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坚持到下班。自从班车取消后,一般都是爱人下班了顺路来接她。她不会开车,公交车也不知坐几路。今天爱人偏偏说,有事,让她打车回去。
杨心怡叫了滴滴,足等了二十分钟才来,她有些气恼,问司机为什么迟了二十分钟,司机说上一宗生意没有结束。杨心怡说生意没有完,你就接下一单还有理了?司机不吱声。杨心怡下车时,右脚触地,可能下得太猛,脚腕忽然撕裂般地疼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无精打采地熬了稀饭,一直坐在电脑前,频频地看新闻资讯,眼前全是沈如云。等到爱人回来,她终于憋不住哭出了声来。
理由是脚疼。
爱人叹息了一声,说,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说着,坐到沙发上,把杨心怡脚腕抬起摸了摸问疼不?她摇头。他按了按脚面,说,这儿?杨心怡摇头。爱人手指从左移到右,问了半天,杨心怡终于含糊地说,就这儿。爱人说,没事儿,可能是抽筋了。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明知道脚不疼了,可她还是因为这个原因,堂而皇之地在爱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几天过去了,杨心怡心情渐渐趋于平静时,沈如云忽然发短信说,你们刊物媒体号里的杂志定价肯定错了,全年怎么只有9.9元?
这是沈如云退休后跟杨心怡的第一次联系,杨心怡心一紧,立即打开媒体号一看,果然错了,一阵感动涌上心头。说谢谢沈主编。对好朋友这样称呼,她心里是有气的。退休了,应当跟好朋友说一声。可见,她没有把她当朋友看。
沈如云听出了她话里有话,说,呀,你瞧我管得太宽了,这么多年,一直对你们刊物很关注,想着为你好,也许我多嘴了。
你帮我纠错,谢还来不及呢。啥时有空,咱们一起聚聚。杨心怡真心实意地说,她说着话,脑子里开始搜索着去自己熟悉的哪家餐馆请沈如云。沈如云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无论在生活还是工作中,她一向如此。请她吃饭,情调是首位,菜的品相其次。
不了,我还要去看一位老作家,他已经九十多岁了,在位时对我工作很是支持,凡我约稿,必定赐稿,全是手写体,你说那么大年纪了,硬是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我不去怎么说得过去呢。
杨心怡心里猛地一阵抽搐。她这次是真的被打动了。心里暗想,自己退休了,还能做到如此吗?
我刚看了你们杂志发的一篇小说,写得很真实、感人,可以开发成融媒体等多种产品,比如沙画呀,动漫呀,这方面我有熟人,如果你需要,我可把他介绍给你。现在纸媒只有融合发展成多种产品,方有出路。
我很快也要退休了,这些事留给下一任做吧。杨心怡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心里既轻松,又有些落寞。
我知道你比我晚调级三四年,你的年龄又没到,怎么能说这样得过且过的话,再说明天退,今天也得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呀。你们《昆仑文学》多好,应当把它做大做强。我离开了才知道,有好多的事还没做完。比如我还没来得及开的那个“士兵面孔”栏目,还有,本来要办的笔会,因单位有事延期也没办法办了。在位时,工作头绪太多了,现在才有许多的遗憾。我希望你将来退了,没有遗憾。
谢谢,你说的有道理。
退休命令一宣布,我立马就在微信朋友圈告诉大家了,现在还有人给我投稿,许多文章还是很不错的,发给你瞧瞧。说着,嘀嘀嘀嘀,给杨心怡的微信里传了不少文章。
办刊物跟办报一样,手里有稿子,日子才过得舒坦。杨心怡忙致谢。
还有,马上就建军百年了,你们那个“百年荣光”栏目开得真好,我跟你说,采取第一人称的口述实录,这效果比他人的叙述更真实,更亲切,更吸引人。
有道理。杨心怡回答着,脑子飞速想着如何改进时,沈如云又说,不说了不说了,但愿不要让你烦。我已经退休了,再把作者的稿子推荐给同事,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想让更多自己熟悉的作者朋友失望,就推荐给你,咱们是好朋友嘛,你不会像其他人那么狭隘地理解我的用意。一下子不当编辑了,还有些适应不了。虽然我知道自己今年到了最高服役年限,可是说实话,总还抱着侥幸心理,心想自己还年轻呀,把副刊办得有声有色的,说不定组织要留我呢。结果,约了一大堆稿子。谁能想到第一天下午领导跟我刚谈完话,我还想着赶紧把报的选题抓紧落实,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我的退休命令就到了,同时,继任者也到位了,你说我能不急着走吗?从军三十多年,咱不敢说一路风景,但也绝不拖泥带水,这不,没来得及告诉你,心想,咱们这个圈子也大不到哪儿去,我的眼泪还没流出,你就会知道我的悲伤。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得走了,我怕老作家等急了。对了,我帮电视台一个朋友策划了一个选题,就是让他们采访这位老作家,他今年九十多岁了,听说马上就要完成一部长篇,题材绝对新颖。
脱了军装的沈如云一如当年,在哪儿都引人注目。杨心怡放下电话,平静的心又乱了。
杨心怡跟沈如云是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同学,不,严格意义讲,她们只能算是系友,上的都是文学系。只不过杨心怡上的是大专,沈如云是硕士研究生。沈如云上学时,杨心怡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没想到命运却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一系,就是二十多年。
初识沈如云时,杨心怡对她并没在意。那时,杨心怡的文章在大报小刊经常出现,在系里也算小有名气。沈如云呢,听说只发了几篇新闻稿。
杨心怡上文学系时,已经有了名牌大学新闻系的大专学历,报考的是文学系的研究生,这是该系第一次招研究生,她和八位同学报名,大家都是部队干部,参加全国研究生英语考试,没有一人达到分数线,此届研究生没招。此后,文学系又招大专,杨心怡心一横,离家别子,离开古城北上,终于考进了据说插根筷子也能长成大树的军旅作家的摇篮——解放军艺术学院。
女学员都住四楼,上楼梯走到底,右边是研究生宿舍,左边是大专生。她们穿着睡衣拖鞋,头发长长地披着,在宿舍与水房来回穿梭着。自由、散漫,一出楼,她们须臾间就变成一名合格的军人了。军容严整,行为规范,说话,办事,都严格按照解放军三大条令条例规范着日常行为。
上课,专心听讲,下课后,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大师们的作品,写着自己的文章,渴望靠一篇文章成名,可时代到了世纪末,谈何容易。于是有同学动起了脑子,采访起名人了,首都嘛,名家多的是。本校就有唱歌的跳舞的演影视剧的,再说全国许多报刊,都喜欢这样的娱乐人物稿,一篇小通讯,再配上漂亮的照片,还是挺吸引读者的。还有同学走厂矿,为企业家写传记。大家把这叫两条腿走路,以俗养纯。指望当作家走出一条路,是要把自己过死的。有同学给《知音》杂志写稿,不到半年,挣的稿费买了只有大老板才拿的大哥大,还坐着飞机到西双版纳去玩了。另一些同学写的小说发表不了,饭票,还是怜惜他的女同学悄悄给的。
坐在图书馆,看着一本本图书,杨心怡满目茫然,好像置身一片大海之中,前也不是,退也不能。
在宿舍里,学员们不敢用电炉子,就到对面的新疆街买个小锅和一块固体酒精,锅里煮把挂面,下把青菜打个鸡蛋,不一会儿,满屋就有一股香气了。喝着啤酒,聊着天,大家谈得最多的是事业呀爱情呀。杨心怡第一次上大专时,十九岁,倒是谈了一场恋爱,谈得死去活来,最后无疾而终,从此就认为爱情只有写进小说里,才叫爱情,才能永恒。她如此安慰自己。
听课,写小说,接爱人电话,这是杨心怡上军校时最基本的生活方式。
文学系大专与研究生一起上大课,还同在一间教室,又同在一层楼的东西向。抬头不见低头见,因为没有考上研究生,不时瞧见本系两名女研究生,杨心怡内心很是复杂。既向往又碍于面子,并不主动跟她们交往。
只要碰见,一向走路目不斜视脖子扬得高如天鹅的沈如云却总主动跟杨心怡打招呼。那是研究生报到后的第二天,杨心怡正跟几个同学从图书馆出来,沈如云就上前,伸出手说,杨心怡你好,我是沈如云,我喜欢你的小说。
得知沈如云已经有了医学硕士学位,又来学文学,杨心怡很是羡慕,更自豪有沈如云这样的朋友。楼下看门的张大妈开了个饺子馆,杨心怡就约沈如云一起去吃,边吃边聊关于文学创作的话题。沈如云也会到杨心怡的宿舍,大专班当时四人一间宿舍,她来了就大大方方地坐到杨心怡的桌前,也不管别人在干什么,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她虽不写小说,但是说起理论来,出口成章,什么文本、互文,什么身份认同、符号学、后结构主义、类象转义、能指所指……杨心怡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心里很是服气。没有当上同门师姐妹,但终归同系,虽然不能称为形影不离的朋友,也算能谈得来的同学。
没想到周末的一个下午,杨心怡到水房洗衣时,宿舍门被窗外一阵强风来袭,门哐的一声竟然关上了,其他室友都外出了,她急得站在宿舍门口,左等人不回来,右等人不回来,那时已到十月底了,她只穿了件衬衣,又穿着拖鞋,一分钱都没带,也无法出门,正着急时,沈如云穿着便装背着小包外出回来了。
沈如云的宿舍在走廊左边,杨心怡的在右边,如果她低头没瞧见杨心怡,杨心怡也不会有其他想法。沈如云不但看到杨心怡了,还跟她打了声招呼,你没出去?
我把钥匙锁在宿舍了。杨心怡满怀希望回答,研究生一人一间宿舍,沈如云完全可以请她进去,等室友回来。
沈如云只嗯了一声,就无情地关上了宿舍门。从此,杨心怡不再主动跟沈如云说话。两人迎面相见,沈如云再打招呼,杨心怡则轻轻颔首,连个微笑都没给。
沈如云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杨心怡细微的变化,一会儿邀请杨心怡去打保龄球,一会儿又去滑旱冰。当叫杨心怡打保龄球时,她的气还没消,一口回绝。沈如云最后去了没有,杨心怡不知道。过了两天,沈如云又到杨心怡宿舍,再三请她去什刹海滑冰,还说许多小说里都写到这事,如果不亲自体会滑冰,就感觉不到滑冰带给人身心的乐趣。这次杨心怡答应了,她眼前浮现出了《安娜·卡列尼娜》中吉提与列文滑冰的情节,心想一定要学会。
谁料,穿上一双冰鞋,杨心怡连路都不会走了。沈如云拉着她转了一圈,摔了好几跤。沈如云说,你咋接受得这么慢呢?我讲得都口干舌燥,你还不得要领。一听这话,杨心怡很是气恼,我累了。说着,甩开沈如云的手,结果扑通一声又摔倒了,沈如云要扶她,她再次甩开她的手,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回到岸边,脱掉脏兮兮的滑冰鞋。在岸上站了一会儿,吹着西北风,看着沈如云在众人中自如地滑冰,又不甘心。这时,沈如云左腿一使劲,瞬间就滑过来了,又向她招手。她心一横,打量四周,最后租了个小孩子玩的冰车,坐在上面,左右手各拿根小铁棍,往前一戳冰,咳,竟然也滑出了好几米。
兴许冰车是小孩玩的把戏,周围的人看到杨心怡跌跌撞撞地往前滑,都嘻嘻地笑。有滑得好的人不怀好意地撞她的冰车,小孩子也堵她的道,她正准备放弃时,沈如云长长的腿一蹬,唰地滑了过来,推着杨心怡的小冰车边滑边说,飞起来!杨心怡,张开双臂,放飞自我!杨心怡把铁棍一扔,腿往车上一架,双手一伸,由着沈如云在后面推着她腾云驾雾,飞离尘埃,奔向蓝天。这一飞,把所有的不快甩到了九霄云外,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两人回校时,吃着烤红薯,沈如云突然说,如果给咱们文学系男生排名,第一个你排谁?
杨心怡说,你问的有问题,一定要有前提,是论长相,还是论才学?
沈如云想想,说,这么说吧,你最喜欢谁。
杨心怡笑道,我是已婚女性,对这样的问题没有发言权。
喜欢嘛,又不是让你真的跟人家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那你喜欢谁?杨心怡脑子里把文学系的研究生和大专生急速地扫了一遍。
沈如云笑道,我崇拜张宋扬。
张宋扬跟他的名字一样,实在是个普通的男生,个子不高,学业也不突出,杨心怡很是奇怪,问她原因。
沈如云咽下嘴里的红薯,笑道,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是咱们系学员中唯一一个能每天坚持跑五公里的人。你呢?总该告诉我了吧。放心,你说给我的话就像放在了保险箱里。
杨心怡这次更加郑重其事了,都跟你说了,我是两岁孩子的妈妈了,怎么也要给他做个好样子。我只有倾听你们一个个未婚少女花开的声音,啪一个,啪一个,然后把它们写进文字里。
沈如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信,我真的不信没有具体的人,你能写出那么多感人的爱情故事,什么《火锅里的爱情》《爱棋的女孩是回民》《哥哥我哪儿美》《靓女丑女都是歌》,听听,真是无爱不成文。
这是写给《知音》《女友》一些稿费高(千字千元)的生活类杂志的。当杨心怡写的这些文章名字从沈如云嘴里说出来,她感到好羞恼,因为她是立志要当作家写惊世小说的,可是纯文学稿费太低,而且上大刊实在太难。还有,这些生活类的杂志全国多如牛毛,来约稿的美女编辑都请学员们吃饭,虽然是家常菜,但满足了他们强烈的虚荣心——看,又有编辑请我吃饭了,其实好多时候是学员们掏钱的。人家给你发了稿,千里迢迢赶来,你不请吃顿饭,也太说不过去了。
唉,现在我面前有台测谎仪就好了。沈如云又咬了一口红薯,仰望着冬天清澈的蓝天说。
杨心怡笑道,真有了,我想小说更有写头了。其实她心里何尝没有万水千山,可是即将毕业的去向,翘首盼她回去的爱人孩子,如何把小说写好,都是摆在她面前的雪山草地,面对人生的一个个难关,焉能这时有丝毫差池。
杨心怡毕业被分到驻京某部队医院老干办当干事,办公室三女一男。事过二十年,杨心怡想起在老干办工作的三个月里,印象最深的是除写了几篇老干部给灾区捐款、组织老干部春游发到医院内部报纸的新闻稿外,就是给老干部发工资。财务助理张有为一个人忙不过来,大家把两张办公桌拼起来,就开始数钱。每数好一份,就装在牛皮信封里,写上老干部的名字。四个人,就不一会儿就把一堆钱各归其主了。其他,就是接待了几位老干部,有说家里矛盾的,有要求报医药费的,还有的要出国,反正都是些琐事。因为杨心怡新来,人家也不找她。她在一间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办公室里,除了上洗手间,连办公室都很少出。
因为从事的不是自己喜欢的工作,杨心怡没有兴趣打量四周,更无心跟大家交流,干完领导交给的工作,就是看书。又到数工资的时候了,她一进大办公室,有个大眼睛的女同事听说杨心怡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忙说,你给咱们张有为助理介绍个对象吧。你看他多帅,眼睛、五官多像周润发。张助理正拿皮筋捆一沓钱,头也不抬地说,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周华健。杨心怡忍住了笑,再细打量,发现对方还真有些帅劲,忽地想到了还在上研究生的沈如云。她知道沈如云各方面都比张助理出色,两人几乎没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给沈如云打电话,邀请她到自己新单位来玩,一方面想在同事面前显得自己交往广,有人缘。还有个小心思,想在她面前显摆显摆(我毕业留京了),还有,人家请她打保龄球、滑冰,有回请之意。
介绍对象的事,沈如云蒙在鼓里,张助理却心知肚明,不但头发上喷了发胶,熨了裤线,还把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门打开,早早拖了地,卫生间的马桶都倒了厕洁灵,墨绿色的乒乓球桌上,放了新的球拍和一筒还没拆封的乒乓球。隔壁房的卡拉OK机也打开了,大部分都是老干部喜欢听的《让世界充满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跑前跑后,额头汗津津的,笑得嘴都合不住。
沈如云真是多才,乒乓球打得张助理十有九球接不住。唱歌,她一开口,张助理直给她递健力宝,说有了沈如云,自己怎么敢接话筒。两个女士尽管唱,他借口回去做饭了。一小时后,到他家吃饭。
那时杨心怡刚到新单位,爱人和儿子还在古城,单位只在筒子楼给她分了两人一间的宿舍,一日三餐,全在食堂吃。一听说张助理会做饭,她很是吃惊。他们都相处一个多月了,她对他一无所知。
虽然两人同住一楼,也没来往。杨心怡住五层,这一层基本是新干部,又是单身,也不起灶,楼道里干干净净的。一至四层住的干部基本都是成了家的,或像张助理这种能享受单间的干部,楼道里摆着煤气灶,楼道虽黑,但有电灯,两人一进楼道,闻到的就是香味。张助理系着围裙,手里拿着炒勺,边挥边说,这儿,这儿。大学生。
沈如云走过,不知把谁家放在楼道里的锅碰得掉在了地上,吓得她忙拾起。又听到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哭,谁在水房唱着歌洗衣服。
一进屋子,就不一样了,虽然是一间房子,中间一条绣花门帘使一室为二,里间一张床,外面是小厅。厅里放张原木色小饭桌,摆着几把椅子。一进门就是一幅年画,上面绘着一个穿着红肚兜的胖小子手抓鱼,骑在鱼身上。四周荷花盛开,莲子饱满。画上写着:连年有余,户户春。屋子不大,收拾得倒也干干净净的。
饭桌上,电饭锅里散发着米饭的香味,一小碗凉菜、一中碗蒜蓉芥蓝,还有一大碗红烧鸡翅。三只红边小碗里也倒上了红酒。两人看着大大小小的碗就想笑。张助理端着更大的一只蓝色花边碗,里面盛着排骨炖莲藕走了进来,说,女士们请坐,马上开饭。
除了菜的品相不好看,味道还是不错的,三人说说笑笑吃了三个半小时,要不是杨心怡打了几次哈欠,饭局还不会结束。说话最多的是沈如云,一会儿说她的贵州老家的水比九寨沟还蓝得像宝石,一会儿说她的毕业论文肯定得优,一会儿又说刚才打球张助理水平真的太烂。张助理只笑着不停地夹菜。菜吃光了,酒瓶也见底了,杨心怡频频地看表,发现旁边两人仍意犹未尽,一个只管说,一个热情地听,根本没有停的意思,便含蓄地提醒,沈如云,你们晚上几点返校?别迟了。
晚上九点前回校,你不知道?沈如云说着,又摆开了龙门阵。我老家有一个出名的地方叫万峰林。从山上往下看,锥形山体,山势连绵,绿地遍布。下到平地,坐观光车穿过万峰林村,将军山、棋盘田、八卦田、福字田,一块比一块漂亮。还有我家的小村子,简直美得不要不要的,芭蕉成林,流水潺潺。旁边是绿色蔬菜,树上艳红的是马蹄甲,宽叶子的是香蕉。马岭河景区,溪水绿如翡翠,蜿蜒曲折,光瀑布就有四条。纳灰河上的水车,更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乐园。还有老杠子面、酸笋鱼、牛肉粉,更是香得不要不要的。只要你们有空,欢迎到我家乡去。
杨心怡实在不想听了,说太困,她想回去休息了,沈如云却说,不行,我是你的客人,你得送我。张助理抢着说,我送!我送!杨心怡剜了他一眼,说,还是我俩一起送你吧。一路上,张助理热情地给沈如云介绍,这是幼儿园,那是服务社,最前面是银行,院子里还有三四个食堂。沈如云听一句嗯一声,不觉间三人就到了地铁口。张助理不停地给杨心怡使眼色,杨心怡不知何故,大声说,有话就说嘛。张助理只好对沈如云说,如云同学,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沈如云说,杨心怡知道我的传呼号,便扭头一笑,扬扬手,头也不回地扭着屁股进了地铁站。
回去时,两人踩着彼此的影子,张助理问杨心怡告诉沈如云叫她来的目的没,杨心怡反问道,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我跟你说,你没戏,她在我们文学系,每天屋里都有追她的人,害得看门的大妈不停地在楼下大喇叭里喊,402,请让你房间的客人下楼,请让你的客人下楼!
张助理嘿嘿一笑,说,可她是外地的,她毕业后,不会再回那个西北后勤基地了吧,更不会回贵州老家吧?
那你也没戏。在杨心怡看来沈如云的对象应当更优秀,更有才华,当在大机关工作,而不会找个老干办的财务助理,整天数无数人摸过的钞票。
第二天一上班,张助理问杨心怡,沈如云告诉她对自己印象如何,杨心怡就打电话问沈如云,沈如云在电话里停顿片刻,说一般,北京多了一个熟人也不错。
杨心怡把原话给张助理说完,又说,你不要气馁,有合适的,我再帮你物色,我们同学中有不少女孩,都想在北京找对象呢。你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何止不错,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周华健嘛。张助理噘着嘴,一点儿都不服气。再三要沈如云的联系方式,杨心怡只好把沈如云的传呼号写到一张纸上,推到张助理面前。又叮嘱道,以后你不要只考虑给女孩子做饭,也不能再把菜放到大大小小的碗里,无论如何得考虑点美学,买几个好看的盘子,花不了多少钱。还有送束鲜花呀,讲些诗词电影呀什么的,你现在喜欢的可是文学系的研究生。杨心怡胡乱说了几句,可是张助理仍然缠着她,还不时请她到家吃饭,席间当然少不了问沈如云这沈如云那,杨心怡吃了人家的饭,就不厌其烦耐心地替他出主意。说了一大堆,送书,送碟带,请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她能想到的都一一建议了。虽然说得很多,她仍感觉这两人就不在一条道上,没戏。
在老干办待了两个月,杨心怡就被调到了宣传处,跟张助理见面也少了,心里一阵轻松。有次在院子里看到他骑着三轮车,载着一台崭新的联想电脑从外面回来,心里惊奇了一下(张助理要电脑干什么,他又不写文章。再说办公室离他宿舍一百米都不到,有的是电脑),因为急着去开院里每周一次的交班会,也没细问。
再接着半年后,她调到了《昆仑文学》杂志社。有天参加一个会议,遇到一位校友,彼此聊了同学们的近况,那人说,对了,你们系研究生沈如云跟一个老干办的干事结婚了,留在了北京,你知道不知道?杨心怡心里好恼,哪有结婚不给媒人说一声的,便不想跟沈如云联系了。
不久,她就知道沈如云毕业被分到了军报社,那可是全军新闻的最高殿堂。惊奇之后,杨心怡又想,人家是研究生毕业,分到全军最好的报社副刊部,是理所当然的事。
再接着,又听到沈如云生孩子了,真是喜上加喜,生的双胞胎,还是龙凤胎。这家伙,真是要啥有啥。杨心怡心里有些不适。
她编杂志之余,中午休息时,半倚在沙发上,会翻翻沈如云的报纸,有时还受此启发,开了新的栏目,受到领导好评。当了编辑的沈如云频繁地联系杨心怡,多是约稿子,每次都是心急火燎的,今天打电话,三天后就要交稿,每次都说,你不写,我们报纸就要开天窗了。心怡呀,我知道你笔头快,对部队和我们的报纸又熟悉,一篇千把字的小文章,对你来说,分分钟的事。杨心怡虽然对沈如云有些看法,但报纸毕竟是全军的,况且她对每位约稿的编辑都很尊敬,想着人家能向自己开口,证明瞧得起自己,心里有了责任,熬一两夜,稿就完成了。沈如云很满意,说,她想改错别字,都没找着一个。如此一来,寄稿,发稿,寄样报,发稿费,她们热络地联系起来了。但也仅仅是工作关系。
办报刊的人必定要走在时间最前列,总是步履匆匆,表情凝重。她俩再见面,是在美丽的西子湖畔的一所军营采访,两人额头都添了皱纹,岁月当然也对她们的辛勤付出给予了丰厚的馈赠——两人都戴上了团职资历章,在单位也是资深编辑了。一见面,两人打趣一阵,虽不明说,但也有种暗暗较劲的意思。
走在西湖边,早春,天虽有些凉,但西湖烟雨蒙蒙,桃花柳枝鲜亮,两人心情大好,走完苏堤走白堤,最后在断桥旁的苏小小墓旁的亭子里歇脚。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阵,沈如云最后手摸着那圆圆的墓碑说,才女加美人到头来还要靠男人为她立这么块碑,想想我们,将来会是什么命运。说着,目光望着远处,一字一顿地背起了一首词来:春寂寞,长安古道东风恶。东风恶。胭脂满地,杏花零落。臂销不奈黄金约,天寒犹怯春衫薄。
寂寞、东风恶、胭脂落地、杏花零落、春衫薄,杨心怡听得后背发凉,忙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去曲院风荷吧。她可不想伤感。
沈如云回头又瞧了眼苏小小墓,仍眯缝着眼睛说,我喜欢的西湖三大桥,皆与爱情有关,白蛇与许仙相会的断桥,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的长桥,苏小小泣血相思的西泠桥。不看了,不看了,满目都是女人破碎的心。还是回去好好准备采访资料吧。
坐到出租车上,看着满大街无限春色,杨心怡大肆夸奖,沈如云却闭着眼睛,再无言语。
第二天媒体汇报选题会上,各单位给主办方汇报发表稿件计划,杨心怡凭以往经验,写篇四五千字的通讯在自己供职的《昆仑文学》杂志上发五六个版面,配几张照片,没有问题。虽然如此想,但为了不把话说满,还是慎重地说,这是她自己的计划,得二审三审批了方可落实。轮到沈如云了,她把话筒一开,声音洪亮地说我们报纸会拿一个整版,肯定在你们要求的那天见报,而且我们会加个编后。
资深编辑出来采访,撰写的稿子发表不成问题,但发一整版,在杨心怡的经验里,军报好像还没有,便留意着,结果,沈如云写的小报告文学真的发在了军报,确实一个整版。还真的加了编后,那可是军报第一支笔所写,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说,杨心怡对沈如云看法发生质的转变,就是那篇她撰写的报告文学。此前,她总以为沈如云只能写个消息通讯之类的新闻稿件。
连头加尾,她俩采访了五天,这五天时间,她们结伴一起吃饭,一起散步、采访,也找同一个谈话对象。沈如云采访比杨心怡还扎实。杨心怡因要写通讯,就问得细,采访典型本人、战友、领导,还有家人,这样几个人一讲述,万把字的文章就写成了。沈如云报纸最多也就三四千字,可她采访一定要到宿舍,到训练场去走走。采访坦克兵,她一定要坐进坦克,看着密密麻麻的开关按钮,一一问清都是干什么的。采访伞兵,她跟着官兵在烈日下叠伞;队员们要上直升机,她也要跟着上去,领导没同意,她噘着嘴,不停地说,不去看,怎么能写出有血肉的东西呢。
当说到读书时,她拿起枕边的一本书给杨心怡说,这是她的最爱。杨心怡一看,书名《我的美国之路》,作者是美国四星上将,美国前国务卿科林·鲍威尔。
近六百多页的书上,她画得密密麻麻,笔记本上还摘抄了“科林·鲍威尔守则”,其中有几条画着红线。杨心怡扫了一眼,正要移开目光,沈如云说,这可是我的人生法则。你想看,我无偿地提供给你。说着,递给杨心怡,杨心怡就认真地看了起来:
1.不要把你的自我与你的观点混为一谈,以免你的观点一旦站不住脚时,你的自我也随之不复存在。
2.做抉择时要慎重。你可能受到惩罚。
3.不要让不利的因素妨碍你做出明智的决策。
4.不要给别人拿主意,也不要让别人给你拿主意。
5.永远不要忘记检查细节。
6.荣誉共享。
7.不要受恐惧与反对者的影响。
…………
杨心怡这次才确切地知道,自己比不过沈如云。人家能晋升正高,能提前晋级,还真不是小道消息谣传的说什么她跟某某领导暧昧,某天提着自己获得的一大袋获奖证书去机关楼了。便由衷地说,看来一切荣誉对你来说,都是名副其实。
沈如云得意地说,你可不要以为我是个女强人,我儿子女儿学习成绩都是年级第一。家里家外,我可指望不了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张助理。言语里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可听说人家张助理当领导了。杨心怡说。
别提他那个领导了,还得住我们单位给我分的房子,你没看到,婆婆也住到我家里,四间房,两个孩子都上高中了,得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我没书房,就在客厅的餐桌上写稿。他娘儿俩,一会儿看秦腔,一会儿看武打片,边看边议论,吵得我根本没心思集中起来写文章,否则我肯定比你写东西厉害。
杨心怡越听越不得劲,便讥讽道,我的作品可都是在卧室写的。
沈如云瞧了她一眼,吃饭时间到了,走!
又是好几年过去了,杨心怡再见到沈如云,是在全军在京郊举办的主编培训班上。报到完,她跟一女同学到学习室对面的食堂就餐,一个穿着绿色作业服的女军官走在前面,同行的女同学说,呀,她不会是咱们同学吧,身材咋那么好?感觉就像个小姑娘呀。咱们这个班可都是主编,年岁都不小了呀。
杨心怡打量同行的同学比自己还瘦,心里酸酸的,结果在食堂打饭时,那女军官回头一看,惊喜地叫了起来,杨心怡,杨心怡!
女军官就是沈如云。胸前的勋表上整整四排,有执行重大任务,有师军职任职,有三等功。金色的正高职称略章,刺激得杨心怡眼睛都不想直视了。
食堂是自助餐,伙食不错,有各色炒菜、特色小吃、点心,时令水果、牛奶更是应有尽有。
打饭时,她犹豫良久,她已打了一盘菜,一看到特色小吃那儿排着队,一瞧,是酸汤素水饺。想想,还是忍着口水没要。从那天开始,决定减肥。再好吃的面食,一概不吃,顿顿没滋没味地嚼米饭,好像虐待自己似的。这样坚持了两天,真掉了三斤肉,喜得她如法炮制,结果到第十天时,终于坚持不住,吃了一碗喷香的牛肉面,再一称,才发现这几天白减了,不但体重恢复到了原来,还胖了两斤。她这一说,沈如云得意地说,这是爹妈给的,你看看,我比你吃得多,胖瘦无关吃食。说着,端着的餐盒里,不但有巧克力,还有五个小笼包子、两块麻饼。还说,酸辣粉在锅里煮着呢。在杨心怡眼皮子底下,生生把一盘堆得山高的菜和主食吃得干干净净的,还批评杨心怡,要积极响应光盘行动,不能浪费,你看你打得多,吃得少。
培训班日常管理很严,虽然是主编班,学员大多家就在北京,但实行封闭式管理,早上出操,晚上点名。一般不让外出,虽然外面风景很美,有湖,有山。但半个月的学习时间里,大家除了在营区附近散步外,哪儿也不让去。这些对兵龄近四十年的杨心怡来说,能接受。早上起床跑步时,天上一轮月亮明晃晃照着。虽然少睡了一会儿,可听着一二一的口令,好像回到了那令人怀恋的新兵连,就有莫名的激情。晚上大冷天的,西北风吹得树枝乱晃。到公寓楼前的露天操场点名,嘴一张答“到”,口腔里吸进的就是一口冷空气。可是听着那一声接一声的口令,恍惚听到了千军万马的口号声,又想点名有它的意义。难的是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到操场跑步。跑三公里能及格,杨心怡已使出了洪荒之力。最后一圈,双腿重得都挪不动了。要不是旁边有人助阵,说什么她也坚持不下来。
沈如云却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跑三公里,雷打不动,杨心怡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身材好了。沈如云跑步时,四月的天气,她也不怕凉,穿着短袖体能服,耳朵上别着耳机,跑步快的年轻人都跟不上,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有人夸沈如云,她也不谦虚,得意地说她来报到时,还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呢,都不知她儿子女儿都上大学了。这话是在小组讨论会上,大家谈了正式的议题后,就开始闲聊了,女同志居多,说着说着,就拐到家庭或爱情上了。
沈如云一说这话,马上就有平常看不惯她的人冷笑几声,沈如云也不生气,笑着说,人家就是说个好听的,我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是最清楚的。这话又为她赢得了几分好感。
但她不像杨心怡,沈如云说话直,从不拐弯,因为是学习班里最年轻的正高职称主编,杨心怡比她大两岁,也才副高,八级多年,人家已经七级了。沈如云说,不是她自己找的,是领导找她要给她调的,她那时八级才三年,这又让大家对她反感了。沈如云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她的报纸就是她的名片。说真的,她当这个主编,还真的挺努力的,一会儿“名家笔谈”,一会儿又“人在军旅”,一会儿又“士兵面孔”,真的是如她所说,这是军人心灵的版面。
在学习班,杨心怡去得最多的是沈如云宿舍。两人聊到婚姻时,沈如云说,张有为对孩子太溺爱,为此在教育孩子问题上,他俩常吵架。谁家夫妻不吵架。杨心怡安慰道。
沈如云叹了一声,说,对了,我还从没请你这个红娘吃过饭。
杨心怡笑道,没吃你们的饭,那我这个红娘就是名义上的,没有精神负担。说着,两人哈哈都笑了。
其实杨心怡几次都想问问沈如云她到底跟张助理过得如何,自从她调走后,就再也没跟他联系过。人到中年的张助理,是不是还像周华健,她就不得而知了。
但想了想,再好的朋友,都有个边界,便没有问得出口。
学习班结束时,有一场大家上课交流学习体会,杨心怡最怕做PPT,想着直接做个Word,应付一下就可。一个短期培训班而已。沈如云却说,你呀,凡事无小事,细节决定成败。你在学习班,没有资料,你把你的思路告诉你的下属,让他们帮你做嘛。杨心怡摇头说,我怕麻烦人家。你呀,要带好人,那就要让下属感觉你跟他很亲,不能全是公事公办。私人的事交代给他了,你就跟他成了亲人。沈如云说着,干脆收起腿,往椅子上盘腿一坐,说,看来你刚当了领导,还没经验,我得跟你说道说道。凡帮助你的人,你一定要记住人家的好,且用于行动。一句关心的话,一句赞语,一盒水果,都可能让你的部下为你拼命。比如说,我下面六个编辑,我就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给予不同的关爱,结果,每次测评,大家都给我打的是优。民心,是一切胜利的保证。你要切记。失了人心,你纵是孙悟空,到了西天也取不到经。
可是,你要决定一件大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赞同呢?杨心怡虚心地请教起来。
要让大家支持,先要说明你的总体思路,还有可能达到的效果。我想只要是好的思路,大家肯定会听进去。还有要及时通报进展的情况,让每个人感觉自己参与其中,他不支持也没理由呀。
杨心怡越听越佩服,情不自禁地记下来。
沈如云在私下如此说,在交流会上,结合工作事例,说得更是明澈。按大家通俗的说法,句句都是金句,易记又实用。一个当领导的,一定要关心下属,要把他们当亲人。主编,不但要教会下属编稿的技巧,更要告诉他们,所有的工作都要尽心做,因为它都是你成长的铺路石。比如,你不能工作之外,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要跟大家团结在一起,打牌,开玩笑,放下架子。要求别人做到的,首先自己要做到。还有,军队虽然是一个集体,但工作起来,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之类的,听得众人拍手叫绝。
杨心怡问她为什么懂得这么多,沈如云笑道,如果你家在农村,你又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弟妹,碰巧你父母忙着种地顾不上他们,你就懂了。
然后又打开手机的相册,一会儿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是学霸,长得多帅。这是我女儿,只比儿子早出来十分钟,处处都给弟弟带头,学霸是次要的,还是美女一枚。
说着,就要看杨心怡儿子的照片,杨心怡正要给她瞧儿子的照片,才发现很少有儿子的照片,倒是跟爱人合影了几张,正在这时,爱人又打电话来了,杨心怡说,一切平安。
沈如云笑道,你们老夫老妻了,每天还热线不断。杨心怡说,出门了嘛,总归得报个平安。
还是你日子过得好呀,我儿子女儿都上了重点大学,他俩我不用操心了,可是婆婆在床上瘫痪一年了,虽然找了保姆,咱还得管吧。日子就是这样,一件麻烦事了啦,另一件又来了。还是你过得洒脱。
杨心怡叹息一声,你家还有保姆,我们家,我八十岁的父亲还没人管,我每天得给他做饭,知足吧。
然后两人又是好一阵没有联系。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大单位组织的军事记者讲故事交流会上,杨心怡在单位组织的视频会议上看到了沈如云给大家讲故事。都那么大岁数了,她竟然跟年轻小姑娘一样,充满了激情。讲故事时,声情并茂不说,还配以夸张的动作,眼睛里的泪花,真的是表情爆棚。
视频真清晰,不得不说,岁月对她真的太好了,几年不见,身材仍然那么苗条,皮肤还是那么光滑。当然,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
她毫不怯场。一上台就说,我今天给大家讲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我到部队采访时,跟官兵进行的一次真正的巡逻。说到巡逻时,她加重了语气,那是真正的在雪山上的巡逻。说完这话,她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家,说,我跟官兵一起先是坐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行走。路颠簸得我吐了好几次。接着雨雪又导致山体滑坡,道路被冲毁,路面积雪越来越厚,巡逻的官兵徒步前进,每人背着四十斤重的装备,真是没有亲身经历,你体会不出冰的寒意,更无从体会“边关”这个词的含义。经过六个小时,终于到达界碑时,我浑身都软了。但看到界碑上那红红的“中国”和旁边的数字时,我真的觉得所受的严寒和苦都值了。虽然当时下着雪,可我感觉天一点都不冷,群山就在我脚下,祖国就在我怀抱中,我何冷之有?有人吻着界碑,有人重新描画着界碑上的数字,我真的好想也去亲吻,但还没轮到我,大家就要下山了。
沈如云的讲述,好是煽情。作为只比她大两岁的杨心怡,用挑剔的眼光,在复杂的心境下倾听她的讲述,心里有种隐隐的嫉妒和内疚,心想,如果我再坚持下,今天在大家面前讲述这次新春下基层经历的就是我了。
因为天太冷了,下山时,雪更大,因为没了动力,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吸了好半天的氧气,才浑身是泥水地回到了营地。
杨心怡盼着她快些讲完,总算到了营地,故事还没完,沈如云又讲大年初一,她跟官兵一起包饺子的事。包饺子有什么可讲的,是人,只要长两只手都会,可是她硬是生生地把一个平常的举动讲得让大家笑个不停。她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不,她是作家,晓得观众想听什么,她就会在细枝末节上做戏。
你听,她多能掌握住这讲故事的兴奋点。
战友们,你没有跟着官兵们巡逻,就不能体会到那种感受。战友们,去边关吧,跟官兵们去巡逻吧,哪怕只有一次,你笔下的故事肯定充满了力量。最后让我用歌声结束我这次的演讲。《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上》:当雪山托起金色的太阳,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上。风吹过界碑,也吹过我脸庞。我用坚实的脚印,为祖国丈量。风是我们,雨也是我们。接受的是命令,站立的是尊严。这里的每一寸土,都属于祖国。握紧了手中枪,我也是你儿郎。
她真是能讲,能说,还能唱,把一个平常的采访讲得那么让人向往,反正杨心怡被她感动了,会一开完,马上到网上搜了沈如云没有唱的后面的歌词,工工整整地写在了日记本里:
当树梢升起皎洁的月亮,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上。汗湿了军装,也湿了我心房。我用无悔的忠诚为祖国站岗。风是我们,雨也是我们。接受的是命令,站立的是尊严。这里的每一寸土,都属于祖国。握紧了手中枪,我也是你儿郎。水是我们,山也是我们。撑起的是天地,守卫的是家乡。青春的每一束光都照亮边疆。边防线有多长,我的爱有多长。边防线有多长,我的爱有多长。
陆军大校杨心怡边写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也变得崇高起来了。
暗下决心,一定要跟着官兵去巡逻一次。
沈如云一退休,杨心怡随着时间的推移,心绪终于宁静了,工作态度却变了。动不动就想,你看,比你年轻的沈如云都退休了,你要好好珍惜余下的日子。练体能,审稿,组稿,读书,每天把自己搞得很是紧张,爱人百思不得其解,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至于这么拼命吗?
说了你也不懂。杨心怡心里想,嘴上只带着笑。在家里,她感觉到不吵架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双方争执时,保持适当的沉默。
不久,沈如云忽然打电话约杨心怡看昆曲《牡丹亭》。说起这事,还与上次培训班有关,杨心怡整天在手机中听昆曲,沈如云一支曲子还没听完,就大叫道,仙乐,真是仙乐,我从此有了好友——昆曲。还说,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听的戏剧,以后,只要有空,咱们相约着去看,反正我们家老张一点儿情趣都没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去看舞剧,他看了不到十分钟,就嘟囔道,整晚上也不说一句话,简直把人都憋死了。说着闭上了眼睛,一直睡到剧场灯亮。
一听这话,杨心怡扑哧一声笑道,你们家现在盛菜的不是碗了吧。
哪儿呀,只要我们家老张做饭,菜是顺手搭配,有什么放什么,碗当然是顺手盛了。你要是在我们家,简直能把你气得哭笑不得。你见过白萝卜胡萝卜青萝卜一起配的菜没?你见过香菇炒鸡蛋的菜没?你见过羊肉和猪肉混在一起炒的四不像菜吗?反正在我们家,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年轻时,为了把我骗到手,做饭还讲究些,现在无论什么,全是一锅煮。都怪你,给我介绍的这人。
哎,话可说清楚,我可没让你们谈对象。谢媒酒我都没喝过。杨心怡虽然是说玩笑,可话里带着刺。
对对对,自己找对象,怎么能怪别人呢。他对我倒是真好,给我买电脑,那时每周送我去上学。后来骗得我跟他结婚了,我要倒三次公交,让他送我,他说没时间。
整天上班,谁能整天送,人家不上班了。
好了好了,往事不必提,未来须努力。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
有的有的。杨心怡不等沈如云说完,马上接口。
咱们六点到,先喝一会儿咖啡,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然后看昆曲,新年清音会,北方昆曲大腕们都上的,此演出不可错过。沈如云说。
久盼了。杨心怡边化妆边想,沈如云会说些什么,她的精神状态如何?自从她退休后,杨心怡一个月都没有看到她了。
沈如云好像没有变化,穿着打扮还是那么精致,一身驼色羊毛大衣,里面是件白色的羊绒衫,挂着白金项链,皮肤光滑细腻,神态仍然跟过去一样好。
咖啡上来了,沈如云端起杯子时,杨心怡一瞧,她手上有几道疤。沈如云马上说,天天做饭,烦死了,你看,这是油溅的。对了,我女儿生小孩了,我得带。
老张带小孩更细心。
他呀,整天忙着一会儿健身,一会儿打太极拳,我女儿一家也在家里住着,我忙不过来,现在看演出,还是亲家来了,我才跑出来放松一下。你不知道,在家里,简直是透不过气来。满屋子都是小孩的东西,小孩的哭声。你不能抱怨,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沈如云说一会儿喝一口咖啡,眼神好一阵迷离。
杨心怡打定主意,自己先不开口,都是沈如云说,她跟在后面应答即可,这样免得说一些不得体的话。她们都是双鱼座的女人,沈如云生日是二月二十日,杨心怡是三月十八,一个鱼头,一个鱼尾。有人说,双鱼座的女人,浑身都长满了心眼儿,太敏感,一个在别的星座女性看来普通的词可能都把她们划得遍身伤痕。杨心怡深以为然。
沈如云慢慢用小勺搅着咖啡,边搅边说,即便这么忙,咱也不能放弃自我。再累,晚上睡前,我也要看一会儿书,写篇日记。对了,我现在跟着视频学《贵妃醉酒》,要不给你来一段。杨心怡说,我的天,你还会唱京剧。说着,眼睛睁大了,对方当然受到了鼓励,站了起来。
音调是沉稳的,身段是优美的,那唱腔里她听出来了一股忧伤,当然这味道杨心怡能听出来,却不点明。
两人说笑着,终于坐到了剧场。真要过年了,剧场虽小,但很精致,总基调是满目的金黄色,幕布是绛红色,台上的乐队演员,无论男女,每人都围着一条大红色的围巾,序曲奏的是欢快的《朝天歌》。
沈如云比杨心怡还高兴,一会儿打拍子,一会儿跟着唱,特别是终曲《姹紫嫣红开遍》响起时,她俩都兴奋地跟着演员轻声哼唱起来: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竞开遍。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如果不是因为兴奋大意,她俩的这次相会会很愉快,可是言已出,事态就无法挽回了。
沈如云开车送杨心怡回家。沈如云说,退休了,闲下来了,我回忆起在报社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同事,竟然没有几个印象特别深的人,对花园里有多少树,开什么花一点都不确定了,你要是有空,帮我拍张照。
你要写小说?杨心怡问。
我只是想把它记下来,以便以后回忆起来更真实。我在单位时,从没有想到,有天我会对单位的一人一草一木这样贪婪地想记住。沈如云说不下去了,杨心怡也听得心里酸酸的,克制地回答道,我理解,肯定帮你细细地拍单位花园里独特的花影、树皮或墙壁上的一道光,道路上的坑洼,还有拍不出的气味、人声,我都会细细地讲给你听。
到了知春路,就离家不远了,杨心怡为了感激对方又是请看剧又是送她回家,她说,羡慕你,以后就可以尽情地放飞自我了。她认为这话没任何毛病,沈如云却说了句,你也不远了。
一股钻心的疼涌上杨心怡的心头,她还是笑着说,就是,天天盼着呢,也许就在今年。
她装出开心的样子,对方也面露微笑。快到家了,杨心怡下车时,沈如云伸出手来,杨心怡握了握,一个说,再会。另一个笑道,再约。
杨心怡下车后,刚关上门,沈如云哎了一声,杨心怡停住了脚步。沈如云双手不停地摸着方向盘,声音压低着说,你还记得我那个研究生同学——查皓吗?他走了,得病。杨心怡一时愣怔,还没反应过来时,沈如云一踩油门,车飞驶而去。
查皓跟沈如云是研究生同学,写小说很有名,学校阅览室里全国各大文学刊物,时不时就刊登着他发表的小说。男生宿舍在三层,杨心怡经常在楼梯拐弯处看到他跟沈如云隔着楼层说话。军校管理严,学员宿舍四层是顶层,住女学员。男生原则上不准上四楼,要有急事,需跟看楼的张大妈申请,经同意方可进入。女生很少到男生宿舍去。无论是找人,还是打电话,张大妈都会利用喇叭通知女生下楼接见。
张大妈是一个传统女人,个子瘦高,话不多,丈夫离世早,她对工作特别认真,值班室一进门有个小房间,装了部电话,可以打校园内部电话,外面的电话只能接。大妈就是第一时间的接话人,她会通过喇叭叫人。动不动就满口的陕西话:某某,你家老汉打电话了。某某,你婆娘找你。那时杨心怡二十六岁,一听到把还不到三十岁的爱人叫成老汉,心里就像吃了片生羊肉,恶心得想吐。
大妈这一喊,没几天,全楼人就知道哪个学员结婚了,哪个有朋友了,哪个还离不开父母的操心。大妈看着表面上憨厚,其实内心鬼精。
接电话时,杨心怡会留意电话亭墙上的字,有电话号码,有戏剧系、音乐系学生随手写的台词,也有一些长长短短的英文。大妈每次强调,不要在墙上乱写。刷掉不久后,又有人写了。墙就是个笔记本,接电话时间长了,学员们就把它当成一张纸了。
一般接电话大妈规定不能超过半小时,可是要给男朋友打电话的女学员,经常一聊就超时了,这时,大妈就会推开小门,直接把电话按掉。杨心怡一般都是在这儿接爱人电话的,爱人无非说孩子的事,说老家的事,不到十分钟,杨心怡就说,让孩子来接电话,两岁的孩子话也说不清,也不接电话,杨心怡等爱人话说得差不多了,就说,行了,我去写东西了。
别省钱,该花就花,爱人说,钱不够,我给你寄。
够了够了。杨心怡晚上写东西饿了,会跟同学们一样,悄悄煮包方便面,吃块饼干,继续写那些让她激动的故事。室友就烦了,说,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出操。
马上马上。这一马上,就到半夜一两点了。
大妈瘦高个儿,额前长着一块黑痣(使和蔼的她,有了几分威严),识字少,经常写错别字,味昧暖暧分不清。年纪在当时年轻的杨心怡看来,已经很老了。现在想来,她没退休,估计也就五十岁出头,比她现在还年轻,常年穿件宽大的花衫衣,胸口鼓鼓的,也有几分动人。
周末学员们出去看电影、逛街回来晚了,她不开门,有人就说难听话,甚至有人踢门,大妈好半天才开了门说,下不为例,学校领导让我管你们的,我不管,就失职。我老家过年时,要唱戏,耍社火,表演各种杂耍,这叫演春。我琢磨咱们这所学校,培养你们就是将来要演春的,要演春好,首先要把人做好。你们别怪大妈,女孩子,能上这么好的大学,能穿这么漂亮的军装,如果由着性子,不说对不住父母,也对不起国家呀。
果然再有人回来晚了,说什么大妈也不给开门。此后,再也没有晚回来的人了,十点,随着熄灯号一响,瞬间,宿舍楼就黑了。当然文学系的学生,哪怕在被窝里打着手电,也要写一阵子,灵感它可不是天天都来的。
杨心怡把此事当笑话讲给爱人听,爱人说,多好的大妈,她在提醒你们如何做人,整天在花花绿绿的艺术圈混,可不能有歪心思,要知道我是一边工作一边带着孩子供你一心一意去读书的。听得杨心怡很是心烦,说,行了,行了。爱人不打电话了,她又生气,在校外电话亭排着队打长途电话,对爱人边哭边说。爱人说好了好了,不是我生你气,是因为最近儿子病了,我陪着住了几天院。对了,你一直不说要买电脑吗?我给你寄钱了,买台电脑,再买台打印机,学习需要的东西一个都不要省。长途电话就不要打了,我给你打,省钱。听得杨心怡心里一股股的热浪往上涌,淹没了脑子里产生的花花绿绿的心思。
因为学员宿舍四楼到三楼的后楼梯封闭着,但可以相互递本书、光碟什么的。查皓隔着楼梯跟沈如云交流时,杨心怡认识他,但只知道他名字,在学校阅览室看到过他的小说。她比较了一下,感觉他的小说有些怪,就是说跟别人写得不一样,起初她不明白,后来就感觉到他的结构比较奇特,喜欢用一些方言呀,传说呀,象形文字呀什么的,因为查皓来自新疆,所以他的军旅小说因为有了这种地域特色,就显得跟别人不一样。
真正相识是一次春游。沈如云约杨心怡到北大去赏花,说海棠樱花都开了,她借了一位老乡的海鸥牌相机,又买了乐凯胶卷,到向往的北大去拍照,向往北大的杨心怡马上同意了。
一出校门,杨心怡才发现去北大春游并不只有她俩,还有一位男士,就是查皓。杨心怡感觉浑身不舒服,但沈如云再三说,查皓拍照技术比自己还好,请他来就是专门给她们照相的。
要不是查皓是她喜欢的作家,杨心怡肯定不去了。
公交车很快来了,车上人挤人,查皓示意后,先上车,沈如云和杨心怡跟在后面。查皓给三人买了票,站到车窗前,沈如云却不站到跟前,而是和杨心怡挤到一起,他们中间隔着三四个人。
那时进北大不用预约,学员证一亮,人就进去了。三人逛了北大图书馆,看了蔡元培像,到大讲堂看了演出海报,又到三角地带瞧了一会儿旧书,最后到花神庙前的椅子上对着湖边坐着。查皓照相,两个女孩或倚湖石,或站湖边,或站塔下,或在紫藤缠绕的俄文楼门前,摆出一个个造型。
查皓不爱说话,除了给她俩照相,就是笑笑。
当然,他们沿着未名湖,是有过一次长长的交流的,而且话还多,争的是小说创作是内容大于形式,还是形式大于内容?沈如云是反方,认为形式大于内容,理由是所有的经典之所以被翻拍,就是因为形式的创新,比如《红楼梦》从小说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舞剧、话剧。查皓马上接过话题说,正因它的内容好,人物形象丰满,才衍生出了多种艺术形式。沈如云想了想说,可是正因为形式的多变,才使它成为经典。他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问杨心怡,杨心怡说,形式跟内容一样重要。没有形式,内容只是血肉。没有内容,形式只是空架子。《红楼梦》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就因为两者结合得好。比如这校园,大学生是内容,形式就是校园,就是这湖这塔这草坪,谁也离不了谁。
她刚说完,查皓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说,有道理,很有道理,所以杨心怡,你的小说写得好。
杨心怡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没想到查皓还喜欢看她的小说。
他们坐在静园绿色的草坪上,看着校园盛开的桃树、海棠、玉兰,树树繁花,瞧着不远处的塞万提斯像,沉默了一会儿。查皓说,把一篇小说写成三四个结尾,或者把一个故事分成各个章节讲,不按顺序,不按时间,不按一定的空间。这就是最好的小说。查皓说。
沈如云兴奋地看着他,讲,再讲。
他又讲比如说我们到北大,坐车一路顺利到达就没意思了。要下人,上人,再说不一样的话,就有意思了。
杨心怡摆摆手说,也不见得,张爱玲的《封锁》基本上就是车在封锁时段发生的故事,一开放,人要下车,故事就断了。
查皓看了杨心怡一眼,你说得有道理,这是小说的又一种写法。
太阳真好!查皓说着,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面对小湖出神。两个女孩说着女孩子关心的悄悄话。
沈如云指着对面一间紫藤缠绕的门檐下,听说那是民国时期的女生宿舍,那些门里走出了诸多来自全国的优秀女性,走向了远方。杨心怡点头说,不少成了名家。沈如云马上说,或走向光明,或走向暗淡。
如果顺序调一下,会更好。
再调整都是命运。沈如云惆怅地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忽然半捂着嘴,却大声道,你看看,查皓真严肃。杨心怡老老实实回答,他小说写得挺好。
沈如云没有说话,闻了闻身旁的草,说,你闻闻,生命的味道。杨心怡闻闻,一股草腥味,还是花闻着香。沈如云捡了颗小石子扔到湖面,正坐在湖边的查皓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杨心怡老实回答,不是我。沈如云也大声说,不是我。查皓目光仍在瞧,因为她俩离得很近,杨心怡不能确定他在瞧谁。过来,书呆子,跟我们坐一块。跟女孩聊天,比看湖更有意思。沈如云说着,左手握拳,过来,给你看样好东西。杨心怡好奇地问,你捡到啥好东西了?沈如云说,只有他过来,我才告诉你们。查皓扶了扶眼镜,转过头去,重新看湖。不过姿势比之前侧了些。湖里既没有鱼,荷花也没有开,微风下只是水波一层层地迎风而起,树影映在水面,也跟着晃动起来。沈如云说,真是笨,比梁山伯还笨N次方,要多笨就有多笨。声音很大,查皓肯定听到了,也不说话,仍继续看着湖水出神。沈如云说,把相机给我,教我怎么用。查皓走过来,从皮套里掏出相机,像背书似的不停地说,拍人光圈应在5.6以内,焦距5,今天阳光好,不用调曝光度。说完,把相机递给沈如云,要走,沈如云说坐到这儿,我们能吃了你?查皓也不理,又坐到湖的对面了。沈如云拿着相机,对了一会儿杨心怡,又对准草坪,但没有按快门。接着她对着查皓的背影,又是动光圈,又是调镜头,一会儿又对景深,半天也没按快门。杨心怡知道,她舍不得胶卷。便说,让他转过身来,拍照会更好。嘘。沈如云小声说着,手指轻轻地按起了快门,杨心怡半天才听得咔嚓了一声。拍完照片,沈如云擦了一下汗,放下相机,躺在草坪上,好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闭上了眼睛。杨心怡再瞧坐在湖边的查皓,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塞万提斯雕像前去了。
回来时,三人都站到了一起,杨心怡离查皓最近,都能闻到他的呼吸声,看到他发青的胡楂。他仍然不说话,目视前方,毛衣下的白衬衣看起来很干净。沈如云话更少,不时闭着眼睛,好像在闻着车外的花香。
回到学校,不知同宿舍的一位女同学怎么知道他们三人去玩了,坐到杨心怡桌前说,傻瓜,人家两人谈恋爱,你去当电灯泡,真是没眼色。
我除了去一次卫生间,都是跟沈如云在一起,他俩除了谈小说创作都没怎么说话。杨心怡一脸无辜。
谈恋爱只能说话吗?你这个傻瓜,还写小说,一肚子的清汤寡水。室友一脸坏笑。
那为什么他俩谈恋爱要拉上我?是沈如云叫我去的。他们都是干部学员,怕什么,谈恋爱也正常。杨心怡很是委屈。
室友没有回答,眼睛望着窗外的一树紫玉兰,说你咋这么多废话。看问题要抓重点,怪不得你马克思主义原理不及格。这是秘密,要知道谜底,你该去问让你替她挡箭的好朋友沈如云。
杨心怡当然没有问沈如云,更没有留意沈如云跟查皓关系的走向。她在文学系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要看的书太多,要写的文章遥遥无期。那时,同学们比着看谁发表的文章多。上午课间休息时,通信员拿着一大堆的信在教学楼下的老枣树下分发。谁的稿费汇款单多,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研究生查皓不跟他们在一起上课,他的稿费杨心怡不清楚,但是阅览室架子上摆满全国各大文学刊物,有不少杂志刊发了查皓的小说,还配着他的照片,真的让她心生羡慕。最新的一个中篇小说,配的照片就是他坐在湖边发呆的照片,摄影师是沈如云。杨心怡一时想不起来沈如云是何时拍的,照片的确拍得好看。天上蓝天白云,湖面光波斑斓,观湖的人眼神充满了忧伤。他脚旁的一朵花都照得那么入画,显然拍摄者用足了心。而说要给她拍照的沈如云,却没有给杨心怡拍一张照片。查皓也没单独给沈如云拍照,拍的多是她俩的合影。两个女同学脸上都带着笑,即便没化妆,青春的底色就很动人。
元旦一过,又到军事记者新春走基层了,杨心怡报了名。为了有副强健的身体,她每天坚持跑五公里。她想,我要去参加一次真实的巡逻,这样这辈子才不会有遗憾。她记得沈如云在演讲中讲,要到最高的哨所去,海拔五千多米,官兵住在地窝子里,因为那里不会冷,还有煮饺子煮不熟。甚至有生命危险。
爱人一听,就阻止,你别去了,都这么大岁数了。高原反应,不可掉以轻心。
我不是还穿着军装吗?有些经历还有机会,有些就没有了。前年我要去,儿子考研,你不让去。去年,我妈得病,我没去。今年我再不去,说不定今生就没有机会了。她早早收拾起行装,买了好几盒红景天,又给采访笔充足了电,还带了一大堆药。人到中年,从头到脚,总有大大小小的毛病,不足虑。只等着通知了。
爱人仍说十年前咱们去爬玉龙雪山你都没爬上去,那海拔才四千六百多米,而边防哨所差不多都五千多米了。你不要去了帮不上官兵的忙,还净给人家添麻烦。爱人也当了一辈子兵,退休了,军事台仍然跟过去一样坚持收看。部队官兵现在干什么,穿什么衣服,他比杨心怡这个现役军人还清楚。
杨心怡一听就生气,说的什么话,如果这次不去,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说不定,我随时都可能退休。沈如云都去过了高原哨所,我要比她强。她说到这里,笑了。
爱人说,有你这么干工作的吗,儿媳挺着大肚子,很快就要生了,你这时间段,等于去跟官兵过年了。
我年年跟你们一起过,到边防跟官兵过个年,这不过分吧。杨心怡说着,急急地打扫家里的卫生,被子床单换了,床底下清扫了,买了鸡鸭鱼肉,又让儿媳把她妈接来,说,给自己放假十天,也许这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次走基层了。
正上着班,政委忽然打电话让杨心怡下午到他办公室时,杨心怡正在办公室看杂志清样。
政委一般很少这样郑重其事,一般有事都会直接在电话里说,而且称呼直接叫杨主编。快到年底了,肯定是决定她提前退休,领导先要谈话。
杨心怡一上午干啥都没心思了。也不是害怕,就是有一股劲让她心一跳一跳的,说不清的一种感受,也许这就叫魂不守舍。
退休后挺好的,像沈如云一样,快快乐乐地,先周游全国,再周游世界,终于有许多时间了。吃美食,逛美景,可为什么还这么心绪不宁。最后她把这归结于一件事干习惯了,一下子想改变,内心肯定不适。
进政委办公室前,她整了整军装,心想,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穿军装了,怎么也得军容严整。政委上午找自己谈了话,下午是不是就要宣布命令了?这么说,明天上午,自己最迟就要把办公室那一面墙五六千册书全搬回家?怎么搬?叫搬家公司?还是让爱人跟自己一同搬?
她双手搓了一下脸,脸色发红,就不会让人感到苍白了,这么一想,她尽力把步子迈得强健些,身态从容些。路过的同事们朝她微笑,她比以往更热情地打声招呼,好像真的就要告别了,一股眷恋之情涌上心头。
果然气氛非同寻常,她一喊报告,政委不像往日一样,说进来,而是亲自开了门,说,杨主编,快请坐。说着,又到饮水机上接水。趁此工夫,杨心怡再次调整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尽力让自己面容如常,用微笑迎接一切。
政委足足比杨心怡高半头,看着像北方人,其实是纯正的南方人。他递过茶杯,坐到正中长沙发上,微笑着说,杨主编,最近怎么样?
这问的是工作,还是个人状态?杨心怡把握不准,只好微笑着含糊道,挺好。
政委呵呵笑道,杨主编在社里算是有经验的老同志了。
暴风雨终于要来了。杨心怡仍微笑作答,是呀,政委,我当兵已经三十九年了,一想起马上就要当兵四十年了,真的感慨万千。这句话她是想了想才回答的,自己的情绪已经包含其中了。对方想怎么理解就可以怎么理解。
比自己小三岁的政委笑道,不容易,不容易。算是老兵了。
杨心怡笑道,一路走来,有苦有乐,还是快乐多多。
政委又笑了,说,喝水。
杯子看起来是新的,杨心怡还是不习惯用这种公用杯子,再说从办公楼四层到二层,能有多渴。但她想了想,还是端起杯子,象征性地往嘴边触了触,以示礼貌。
工作一直挺忙,本来早想跟你谈心了。杨主编德高望重,在全国业界也是知名人士,我平时工作头绪多,关心不够,请多理解。
政委的话,是对自己当兵三十九年的总结了。杨心怡眼角一热,仍微笑作答,都是组织的栽培。
政委欠了下身子,又坐直道,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政委说着,又说,你喝水。
杨心怡这次没有端杯子,笑着说,政委,您说。
你的七级批了,命令很快就会到。
杨心怡一惊,一直以为自己调不了级了,竟然调了。且慢,这是不是说,调了级,让你退休,也就顺理成章了?心虽如此想,但感激之情涌上心头,不禁眼角湿了,说,谢谢政委,我八级九年了,终于调了,谢谢组织关怀。说到这里,她想自己再不能让政委为难了,组织已经为自己尽力了,便说,政委,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能调七级,这是梦想中的事,已经很高兴了,无论组织怎么安排,我坚决服从。
政委说,杨主编干得很优秀,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之所以没有调级,是因为人多名额少,你也清楚。改革以后,咱们单位军人干部越来越少,要做好新老交替,必须慎之又慎。
杨心怡抬头道,是的,虽然调级不是衡量工作的唯一标准,但调级,是对干部工作的一种认可,是抵抗懈怠的一种动力,谢谢政委。说着,站起来,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政委,我明白了,现在我也没其他遗憾了,只有一个请求,能否在我退休前,批准我到边防采访。新春下边防,我已经报名了。我采访过大大小小上百次,可还没真正跟官兵一起巡逻过,我想用自己的脚踏踏边防线,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政委愣了一下,迅即就明白了,笑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社党委不但同意你去边防,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带一名年轻的文职编辑去,把年轻人扶上马,再带一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总有一种精神传承着,燃烧着——那就是帮带。
是。杨心怡站起来,又敬礼道,政委放心,这次回来后,我就做好所有的交接工作!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政委摆摆手,站了起来,说,交接工作?哈哈,你想多了,好好工作,按军衔最高服役年限或年龄,你还有好几年呢,给你这几年工夫,给咱带出一支强有力的编辑队伍,我可是读着《昆仑文学》长大的,要让它永远是官兵的精神家园。
杨心怡眼泪又涌出来了,想说的话很多,可最终只说,谢谢政委,谢谢组织。保证完成任务!
杨心怡下基层采访出发的前一夜,忽降一阵大雪,雪花先是零散地飘落,久盼下雪的孩子们即便夜晚也非要跑出去在院子里连喊带叫。杨心怡不时打开窗,把手伸出去,真冷,但那凉凉的水意,让她心生喜悦。一小时后,再瞧窗外,雪竟落下厚厚一层,满城都白茫茫一片,四周亮得好像白昼一样。爱人说,你看,北京都这么冷,零下十几摄氏度了,西部边防会更冷,你人到中年,不,即将迈入老年,这几天又流感频发,还是小心的好。
杨心怡说,革命战士岂能怕雪。说到这里时,她浑身还是哆嗦了一下,忙关上窗子。
正倚在床上看书,沈如云忽然打来电话,说,小年了,心怡,咱们两家聚聚。你还是我们的红娘呢,我儿子在香港上大学,最近又考上了公费留学,过年也回来。聪明像我。女儿呢,漂亮像我,现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宝宝一岁半了。水有源,树有根,没有你这个红娘,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子。哈哈。
杨心怡压制着心里的不适说,我明天要到部队去采访,要跟着边防官兵一起巡逻,像你故事里讲的那样。我不像你,功德圆满。你任职达到了最高年限,所有的心愿已了。当了行业的领军人物,职级享受副军级待遇,应当满足了。论长相,我身材比不过你苗条;论事业,职务升得没有你快;儿子也不像你们的一双儿女,上的全是名校,虽然上了个研究生,还没有学位。很快就要退休了,我要抓住时间,尽力实现自己没有达到的梦想。
沈如云在电话里显然想了片刻说,我马上视频打过去。
镜头里的沈如云妆化得挺精致,杨心怡怀疑她是打扮好后才跟她视频的。沈如云说,你要到西部边防采访,受我影响?说着,惨然一笑,说,我其实没有看到界碑,虽然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官兵们走时,可能怕我身体受不了,没有叫我,而我因为要去兴奋得天快亮时才睡着,睡过头了。她说着,眼泪出来了。等了一会儿又说,我确实想去巡逻,去看看界碑。可是我再也没机会了。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失去,先是失去自己的至爱,接着失去自己工作的平台,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种彻骨的痛,没有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我在朋友圈晒我每天到全国去游玩,吃美食。有人说那是我怕人同情,有人说我假装离开单位过得很快乐。其实,我退休后,就是手足无措、满目茫然,我不能想象别人离开了单位怎么会那么快乐,我真的体会不到,只有用一件件事来填补自己的这种空虚,或者说迷茫。
真是感同身受。杨心怡心里如此想,嘴上却说,别人怎么想,让他们去想,只要自己高兴。听说你不让开欢送会,这我就要说你,毕竟跟大家在一起二十多年了,连个告别都不说一声,也真太无情了吧。
其实我是怕一看到大家会流泪。我宁愿大家说我无情,也不需要别人廉价的同情,更不想强硬了一辈子,离开时,显出自己的无助。沈如云说着,又抹了把眼泪。她是真的哭了。
谁都有退的一天,你想多了。杨心怡心里酸酸的,安慰道。她又想到了那个最早说沈如云退休的同事。还是那天那个同事昨天又对杨心怡说沈如云在职时,十天半月都不发微信朋友圈,退后三天两头朋友圈发得就像下雨滴,一会儿是自己到哪儿去玩了,一会儿又吃什么了,真是虚张声势,整天在朋友圈刷存在感,好像别人不知道她还活着。杨心怡心里火苗直想往外冲,多年的修炼,还是让她压着火,反问道,难道你就没有退的一天?
那人急着说,哎哎哎,杨心怡你怎么说话呢,又不是说你,你急什么?
她真怕他说出她最害怕听到的那一个成语,对方没有说,好在给了她面子。
她马上把话往回圆,说,我的意思是退休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一天,真的挺好的,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周游列国,放飞自我,从此想去哪儿都没人管。
好了,你准备东西吧。对了,告诉你,我跟张有为分居了,等你回来,我跟你好好讲讲我的故事。反正我现在退休了。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崇拜那个坚持跑五公里的周宋扬,并没有说爱他,我说他只是套你的话。我们都是视名誉为生命的人,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也只能偷偷地把他埋在心里,因为我们都来自普通家庭,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美好的梦想等待去实现,不能因一个白日梦而毁了前程。好了,下部队早些睡。不要像我一样睡过头,后悔也没机会弥补了。沈如云说着,突然在镜头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好朋友之间,突然来这么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庄重仪式,让杨心怡愣怔了一下,对方却连声再见都没说,就下了线。
沈如云总是这样出其不意。
杨心怡刚放下电话,发现沈如云又给她发了一个视频,她打开,是段京剧,一位身穿铠甲背着小旗子的白胡子老生在高亢地唱着:一击鼓,战旗扬,西风猎猎卷平冈。二击鼓,整戎装,月照银甲尽如霜。三击鼓,跨战马,且饮金樽醉沙场。
她忽然感觉全身一股热浪涌来,琢磨着该怎么回复。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就读于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长篇非虚构《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从军记》。获《长江文艺》方圆杯小说奖,《广州文艺》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奖一等奖,《解放军报》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四届“中骏杯”《小说选刊》奖,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荣登《北京文学》2003年优秀作品排行榜,《青年文学》2019年度“城市文学”专家推荐榜和读者人气榜,一些作品被各种年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