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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大家谈

主持人语
拨动内心的时间钟摆

◎贺绍俊

贺绍俊,男,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监事长,辽宁作协副主席。曾任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小说选刊》主编。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主要从事当代小说研究和批评,以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主要著作有《文学的尊严》《建设性姿态下的精神重建》《重构宏大叙述》《当代文学新空间》《文学批评学》《中国当代文学图志》《铁凝评传》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小说月报·原创版》这次交给我的主持人工作让我领略了三位年轻人的风采。小说《时间霭》的作者林为攀是近几年崭露头角的“90后”,两篇评论文章的作者王威廉和陈培浩则都是“80后”里风头正健的作家和学者。小说写得韵味十足,两篇评论则是点评得精准到位。他们仿佛旗鼓相当,你应我答,为我们提供了一场文学的盛宴。

林为攀的这篇小说以自己的家乡为背景,描写了一位留守在乡村的老人林尧传在春节前后一段时间内的心态变化。春节本是家人团聚的时光,但林尧传的两个儿子进城后已多年未曾回家,林尧传只能与年迈的老母亲在家寂寞地守岁过年。小说真实呈现了乡村现实逐渐衰败的场景。对于曾经无比强盛的乡土中国而言,这种衰败显得格外刺眼,因此不少作家都会在小说中反映乡村的这一现实。但好小说绝不是造一面镜子,把现实的真实状况映照出来就足够了,好小说是要在真实的基础上开辟出一条思想的通道,或者营造出一个审美的情境。《时间霭》就是这样一篇好小说,它有思想的通道,也有审美的情境,因此它能引人沉思,也能让人沉浸在审美的回味之中。

小说的寓意就从小说的题目中透露了出来。霭是作者家乡的一种天气现象,小说中多处描写了霭的景象。在霭的笼罩下,世间一切事物都显得朦胧和混沌。作者将霭转化为文学意象,鸡公岭的“霭”贯穿全文,既是物理存在的雾气,也象征时间的模糊、记忆的流逝与生活的停滞。霭的浓淡变化与人物心境、家庭境遇形成呼应。霭是读懂这篇小说深意的关键。两位评论家都强调了这一点。陈培浩说:“鸡公岭雾霭经年不散,已不仅是一种现实的自然景象,而是以林尧传为代表的一大批乡村老人的心象。”王威廉则干脆称林为攀采取的是一种“雾化现实主义”,认为作者在小说中使用了大量像霭一样混沌的象征和隐喻,“既像梦境的蒙太奇,也像现实的裂缝”。

林为攀创造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新词:时间霭。这个新词非常贴切地描述了乡村现实的困境。林为攀的意思是想告诉人们,乡村变化都体现在时间上,时间像雾霭一样模糊不清,记忆也悄悄地流逝。因此林为攀专门在小说里写了一座老钟,老钟被孙子摔坏了,但嬢嬢哪怕将家里的东西都换成新的了,也不准换掉老钟,乡村的时间与大自然相吻合,春夏秋冬,日出日落,走不准的老钟象征着乡村的时间难以校准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小说反复在时间上做文章,在时间的雾霭里,不知道每一个人是如何在内心里拨动时间的钟摆的。

是不是应该把嬢嬢的那座老钟换成一座链接着北京时间的电子钟?我相信大家在读完这篇小说后会有不同的回答。

雾霭背后的绚烂
——读林为攀小说《时间霭》

◎王威廉

林为攀是近年来极为活跃的“90后”代表作家,此次阅读他以客家原乡为底色的新作,很有感触,然后“顺藤摸瓜”,才真正深入了解到这位青年作家的漫长而曲折的写作轨迹:他十九岁立志执笔,却一度辍学,辗转职场;先以先锋与解构实验锋芒试水文坛,后又折返现实,深耕故土。终于,他以故乡的“客家文化”为坐标,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勾勒出了他独有的文学世界,刷新了我对“90后”作家的可能性的想象。正如他的同代作家肖千超对他的评价:“林为攀的叙述风格在其创作历程中呈现出明显的演变,从早期的实验性探索和多元主题的融合,逐渐过渡到对特定题材的深入挖掘。特别是在其对故乡上杭县的深情描绘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对自我身份和归属感的不断探索。”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成果最卓著的其实就是“寻根文学”,但中国经历了数十年的城市化历程后,这种“寻根写作”实则已经越来越罕见。

这篇中篇小说《时间霭》就是以福建客家山区“鸡公岭”为舞台,在浓雾与梯田的层峦缝隙中展开一段仅历时一个月,却绵延出半个世纪乡土记忆的母子故事。阅读这篇三万字左右的小说,我最强烈的感受是:林为攀在当代乡土题材日趋模式化的语境里,仍然开辟出一条兼具现实力度与诗性张力的小径。

首先令人惊喜的是,作为一位出生于1990年代的作者,林为攀并没有被“代际经验不足”束缚在青春叙事或都市日常里,竟能转身扎进濒临荒芜的客家村落,直面衰老、离散与历史断裂等沉重母题。小说从春节前夕写到元宵节,看似短促,实则借“霭”这一持续的自然意象,把日常生活延展成一种近乎停滞的时间感:老钟永远走慢、雾气迟迟不散、游子迟迟不归。作者以冷静笔触捕捉到乡村现实中最尖锐的痛点:土地抛荒、人口流失、赡养失衡与仪式空心化。这种现实感不是猎奇式的“故乡采风”,而是把“当下乡村”写成“久远历史”,让梯田的荒芜与老母亲的记忆错位彼此映照,使今日的困境自然生出宿命的苍凉。这一切,都显示了作者对乡村社会学与人类学层面有着根本性的敏感度,也证明了他迈出了年轻作者最难得的一步,敢于把笔伸进那沉重的衰老与死亡的暗色领域,让写作变得沉郁。

其次,就是他对方言的运用不是猎奇的,不是马赛克般的装饰,而是一种关于历史进程的审美策略。《时间霭》中使用了大量的客家方言,譬如“嬢嬢”“涯”“汝”“赴圩”等,它们并未停留在风土点缀层面,而是承担了双重功能:一是赋形,二是断裂。赋形意味着它为人物塑造和场景构建提供了声口与质感;断裂则指向一种更深的结构张力:林尧传操作智能手机时的笨拙、川妹子用电子支付买菜时的娴熟,与嬢嬢念念不忘“赴圩”与“现钞”的惯性,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并沉淀进语言学中,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裂隙。作者并未刻意制造笑点或怀旧滤镜,而是让方言与普通话、电子词汇并置,制造出若即若离的异质回声。老一辈的话语越来越难以被下一代完整继承,恰如老钟的齿轮与手机的数字时钟无法啮合。因此,方言的真正意义并不在于“保留乡土”,而在于揭示那个原有的乡土社会正在“被失语”的过程。一旦读者意识到这种“失语”,小说的叙事气氛便不再是恬静的乡愁,而是一首缓慢却无可挽回的挽歌。

第三个让我难忘之处,是小说堪称“雾化现实主义”的氛围构建。作品大量使用象征与隐喻:雾霭、锈锄、老钟、火灾、虎头帽、弹珠……这些意象在非线性叙事中反复出现,既像梦境的蒙太奇,也像现实的裂缝。作者最巧妙的一笔,是让前景与回忆交错,使读者无法区分“此刻发生”与“曾经发生”,这正契合了嬢嬢记忆衰退的主观时间。其结果,是把母子二人困在一种“半清醒”状态:他们像是做梦者,同时又是被迫旁观自己梦境的清醒者。当老屋着火的一瞬间,炽烈的火光把雾霭烧穿,现实骤然清晰,却也更显残酷。

此种“如梦似幻”并非炫技,而是为了呈现乡村现实的某种“时间悖论”。传统仪式仍在、族群记忆仍在,可它们已与真实的生产关系、伦理模式脱节,恍若残存于梦。小说把读者拖入这种摇摆不定的灰色时空:既是现实主义的残酷,又是象征主义的朦胧。这恍惚与惊醒交替的感受,正是当下无数“空心村”在节庆时最普遍的精神体验:热闹只是一阵短暂的烟火,散尽之后,广袤雾霭重新笼罩一切。

总的来说,《时间霭》在题材选择、语言策略与氛围营造上都呈现出可贵的文学自觉与艺术抱负。小说用方言制造时代断层、以雾霭和老钟构建模糊时间,这些看似零散的手法被紧紧缀合,形成了一种温柔又坚硬的现实感:温柔在于它的诗意、它对嬢嬢固执尊严的体恤;坚硬在于它直面土地荒芜、家庭失序与代际沉默的疼痛。或许,真正动人之处在于:当雾霭散去,钟摆仍慢,被时代喧嚣遗忘的人们,在孤寂日常中却依旧活着。那微弱而倔强的生命火光,让小说的尾声既忧伤亦不失余温,而这正是《时间霭》留给读者最深的余韵。在历史中积累起来的时间雾霭与时代敲击的钟声之间,人与人依然可能以缓慢、笨拙却真切的方式相互扶持、彼此取暖,彰显了生命与自然的那种本质关系。

小说最后一节非常短,但如散文诗一般,我反复读之,极为喜欢,“林尧传重上鸡公岭开荒,发现田埂边长出了福寿螺卵,粉红色,任何霭都盖不住它的色彩。”卑微的生命正如那福寿螺卵,隐藏在不起眼的空间角落,但会继续在大地上繁衍下去,生命的绚烂色彩才是对抗时间霭(也就是时间熵)的唯一方式。

可以肯定地说,在当下乡土文学的版图上,林为攀的声音并不喧哗,却值得我们长久聆听。

【作者简介】 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魂器》《你的目光》《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小说家的声音》《无法游牧的悲伤》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说《行星与记忆》《第二人》以及韩文版小说集《书鱼》在海外出版。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詹皮特里国际文学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书写乡土暗伤及其精神涟漪
——读林为攀的《时间霭》

◎陈培浩

《时间霭》是书写当代乡土暗伤的作品。费孝通认为,中国社会从性质上说,很大程度上是乡土性的。这个说法并未过时。虽然随着城市化的深入和近年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不少中国乡村旧貌换新颜呈现出新乡土的诸种特征。但是,仍然有大量乡村在城乡二元结构中面临着空心化的困境。《时间霭》写一个乡村老人林尧传,在春节前后盼儿回家团聚不可得而生的一系列心理涟漪和精神困境,以细腻传神的笔触和变异重构的文学笔触,深入当代乡村空巢老人的精神困境之中,以文学的方式直面了这一具有相当现实性、典型性的社会议题。

小说必须有小说的思维。善用小说思维的重要标志在于,作者善于将叙事从扁平、静态、零散的状态转变为立体、动态、环环相扣的形态。很多小说也煞费苦心设计了故事情节,但作为小说并不精彩。究其原因就在于,作者并没有学会用小说思维来设计情节。王昌龄诗写“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墙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里其实颇有小说的思维。小说绝不甘于平铺直叙,而要写出石入水面产生的涟漪效应。墙头杨柳入了闺中少妇的心,遂打破了她不知愁的平静,引动闺思的幽怨。不过,这毕竟是一首诗,所以涟漪只有一圈。若要变成小说,这心理涟漪需一层层扩大。

林为攀的《时间霭》将“春节儿不归”这一粒石子投入林尧传的心池,并写出了一层层、一圈圈扩散的精神涟漪。涟漪的内层,是强烈的失望甚至愤怒,林尧传甚至要撕毁辛辛苦苦写好贴上的春联;第二层则是林尧传抬不起头的感觉,他在邻里面前强装镇定,假装儿孙将如期归来。因此在无意间被窥见聊天信息,泄露了“热脸去贴长子冷屁股”的事实时倍加惶恐不安、备受煎熬;第三层是林尧传对过往的种种回忆。包括长子与“老命”(老母)时或打架,时或联合起来欺骗他的种种旧事。这些事情当年或令他烦恼,如今却求烦而不得;第四层涟漪乃是想离家赴京寻儿的想法,虽然长子不接他电话,但他就不信他到了北京儿子能真的置之不理。这自然也是思儿心切的表现,不过旋即又暴露出另一重牵挂,家有老母,如何行得开?这么多年他一直喊着去北京而没有成行,岂非无因;第五层涟漪,则是林尧传独上鸡公岭怅望的孤独寂寥。鸡公岭曾是多么热闹之地,如今却连个鬼都没有。小说写道:“林尧传便下岭了,一路上连个鬼都没遇到,当年鸡公岭可热闹得很,一到晚秋,挑着稻子下岭,一路上都遇到有人让路,有时走到狭窄处,无处可让,有人就会贴在石壁上,或者跳到沟里。”当年热闹益衬如今寂寥。九旬“老命”喜欢跑去鸡公岭开荒,令他苦不堪言。他也一遍遍上鸡公岭,看怎么也散不尽的霭,他们其实共享着同一种孤独。“老命”望孙不得,毕竟膝下有儿,而他林尧传,上有母须尽孝,下有儿在远方。他的苦涩,似霭般散不尽。当代文学写空巢老人的作品不少,似《时间霭》这般,深谙小说思维,层层圈圈,如白莲,如洋葱,瓣瓣剥开者,实不多!

《时间霭》作者懂得小说思维还表现在精心设计了种种悖于常规,却合乎情理的情节。典型者,如林尧传老母“返青”的情节设计。有一天,嬢嬢又跑进了厨房忙活。可是她忘了早用上电磁炉,仍以膝关节拗断枯枝,用老灶台生火做饭。“林尧传被吓到了,肯定是有鬼上了嬢嬢的身,不然她不会回到年轻时。此刻坐在灶下的嬢嬢是记忆中年轻的阿妈,那时她还没老,他也没未长成,叫她嬢嬢太过早,叫阿妈正合适。”嬢嬢“返青”,被视为奇事,“有几个后生还去给嬢嬢拍视频,放到抖音上,引得全国各地的网友都啧啧称奇”。嬢嬢“返青”,其实是失忆,是嬢嬢不能接受现实,干脆以此重返过去。看似离奇,其实有心理学依据。悖于常规而合于常理,这才是好小说情节应有的张力。《时间霭》正面写林尧传,侧面写嬢嬢,“返青”情节使嬢嬢内在的心理危机也得以揭示。

好小说也常善于象征。人们通常以为象征是属于诗的,其实小说里也有象征。因为象征使小说的思想产生一种更强有力的凝聚,生出令人味之无穷的意蕴。《时间霭》中也不乏精彩的象征,最有代表性的是“霭”和“福寿螺”。小说既以“霭”入题,可见作者对此物象、意象的重视。小说中有多达近十处与霭相关的描写。开篇便写早晨的霭:“霭经年弥漫在鸡公岭上,岭下住的客家人每天推开门窗一看,都会丢失鸡公岭,只有在清明的巽风吹拂下,才能看清这座弥勒佛一样的山岭。”中间又写傍晚的霭:“还没入夜,手机里的时间是傍晚六点,鸡公岭上的霭还是那么厚,夕阳像用水稀释过几遍的血一样,仍然那么淡。”这里突出鸡公岭雾霭经年不散,已不仅是一种现实的自然景象,而是以林尧传为代表的一大批乡村老人的心象。小说中,福寿螺也是一种特别的象征。“林尧传重上鸡公岭开荒,发现田埂边长出了福寿螺卵,粉红色,任何霭都盖不住它的色彩。”能挑战霭的只有福寿螺,福寿螺是一种外来入侵又快速繁殖的物种,它其实象征着一种快速剧变的生活已经侵入了当代乡土世界的内部。传统的乡土社会和生活结构已经被打破,工业化、城市化使乡土青壮年人口外流,数字技术进入乡村(小说中山村人也早玩起了抖音)却并不能真正解决乡土世界的精神危机。福寿螺在这里,打开了丰富的思考空间。

还需指出,《时间霭》也有着对时代的折射。小说中,林尧传的两个儿子并未登场。他们为何推延甚至搁置回家的安排?他们在外面的生活正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小说其实有所暗示。小说写那些返乡者跟前几年不太一样了,不再晃着汽车钥匙,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回全换上了分不清贵贱的睡衣,有个后生还去扯起球的袖子,把袖子扯得越来越短,饱受冷风吹,忙把手臂夹在腋下回家换衣裳。身后的毛线掉了一地,林尧传骑过去时担心被绊倒,还放慢了速度。”这是一个沟通内外的场景。《时间霭》固然主要在写山村之内的霭和望,可是,山村之外那个更广阔的世界,也于此留下了线头。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作者简介】 陈培浩,1980年6月出生,文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获首届雪峰文论奖、第十一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当代作家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论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新批评奖、福建省社科奖、百花文艺奖等奖项。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重要学术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已出版《碎片化时代的逆时针写作》《歌谣与中国新诗》《互文与魔镜》《正典的窄门》等著作多部。 gcOontamxv1QJ+f3cbCG6Kgy9B5hukfegJDEx5XJyFcoZHNS1v2IvEYH1svjAP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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