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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霭
林为攀

鸡公岭上日光薄、土壤肥,客家人在上面垦荒,梯田便像绳圈,套着客家人的肚皮,收成好,客家人的肚皮便大,收成坏,客家人的肚皮便小。

田垄上不好走,就像春团褶,水牛踏上去,极易把褶子踏破,泄走田中放了肥料的春水。因此,鸡公岭上的田要靠人手用锄头翻,翻土就像在割一条条舌头,再把这些泥土锄碎,接着用脚踏成拔丝状,最后再濯水。不过这些泥土固然肥力佳,却常年不照日光。

霭很厚!

霭经年弥漫在鸡公岭上,岭下住的客家人每天推开门窗一看,都会丢失鸡公岭,只有在清明的巽风吹拂下,才能看清这座弥勒佛一样的山岭。

岭上岭下,隔着厚霭讲话,互相望不见人影,只能听见客家话像针一样刺透霭,传到彼此翘起来的耳朵里。

讲起来,这些都是从前的旧事了,现在鸡公岭上的田都荒了,除了鹧鸪依旧日日啼,就连最喜山的黄牛都不太敢轻易上去。可偏偏,有个不怕死的嬢嬢硬要上去,她看不惯岭上良田荒芜,在饭桌上把碗筷一撂,讲,这网上买的米冇味。说完就起身钻进牛圈。

林尧传搞不清她要做什么,也放下碗筷跟过去,双手像张开的翼护着她,怕她跨门槛、跳水沟时摔倒。嬢嬢走路虽然晃来晃去,好在没摔倒,她也不拄拐,就靠两条在回南天会风湿的腿踏进了牛栏。

牛栏门很矮,但碰不到嬢嬢的鼻子,倒把尾随的林尧传的额头给磕青了。林尧传甭看是小辈,也刚过了六十大寿。他往手心啐口口水,往额头一敷,一抹,一搓,那个似蒙古斑一样的乌青好像就能立消一样。林尧传不敢行开,守在牛栏外,把耳朵贴在墙上,因为里头没灯,窗也窄,什么也瞅不见。真佩服里头那个嬢嬢,那么黑也能翻得动生锈的锄头与犁铧。那声响,就像时隔多年鸡公岭上又有人在锄田一样。

林尧传的耳朵很灵,既能听清里头的声响,还能听到这声响是潮湿的。他离墙掏了掏耳朵,抬头一看,发现落雨了,牛栏用黑瓦搭的屋檐遮不住雨,雨落到了墙上像筷子一样粗的缝里,有些还流到了他耳朵里。林尧传歪着头拼命把进耳的雨水晃出来,进耳的是冷雨,流出来的则变成了温水。他用手拍拍耳垂,再一次触到了那个小耳朵。

他看抖音上说,这种小耳朵被称为耳赘,或者副耳,无害,跟盲肠一样,是人体上没有任何作用的组织。可话是这么说,人越老,这个小耳朵也越长。自打下地走路,他就被人喊作“三只耳”,就这么从小叫到老,现在有时还能听到几嘴“三只耳”,有一些后生,还敢当面问他,多一只耳朵是不是就能听到天上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床事。早些年他还会抡拳头跟人说理,后来就随他去了,毕竟媳妇都娶了,儿子也生了。

“轰隆”一声,这回不是耳朵进水,而是眼前的牛栏塌了。这间牛栏塌得好,早该塌了,里头曾养过三头水牛,第一头水牛爬鸡公岭时摔死了,第二头是跟人合养的,最后一头卖了,因为后代长大了,不种田了。

不好,嬢嬢还在里头,林尧传头皮一紧,立马奔过去刨人,可有那么一瞬,他的手却软了下来,嬢嬢就此老去也挺好,自己这些年真是受够了,为了服侍她,既不能跟满子去厦门逛鼓浪屿,也不能跟长子去北京爬长城。可他到底狠不下心,徒手刨开废墟,把嬢嬢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嬢嬢也是命大,被埋在破瓦烂木里竟然只破了点皮,破皮的地方也是在额头。嬢嬢脱险后,讲,这牛栏埋的是涯,汝的额门头怎么青了?林尧传一听这话,就后悔把她救起来,这老命不会讲话,专讲戳心窝的话,讲的话从不暖心,倒老让人寒心。他转身走开,走的时候也不忘给嬢嬢清出一条道。回到客厅,他看到桌上的碗中爬满了乌蝇,拍了拍手,这些乌蝇以为苍蝇拍落下来了,立马一哄而散,但仍有几只胆大的不怕人,依旧留在碗底。林尧传过去把碗倒扣,旋即听到碗里螺旋桨好大声。

他把碗筷摞到厨房,洗碗时从窗里望出去,看到嬢嬢扛着一把锄头,不是进屋,而是往外走。林尧传放下碗筷,手都来不及擦,跑出去拦住嬢嬢,汝能不能消停点?嬢嬢的牙齿落尽了,不说话时嘴巴瘪得像啤酒瓶盖,好像齿痕长到了嘴皮上,说话时嘴像一个黑洞,指不定会从里面吐出什么难听的话,闪开,饿瘦了家里的肚皮把汝撕了都不解恨。林尧传指了指远处的鸡公岭,讲,现在上面鬼都没有,汝上去做什么?再说,要锄田也得先把锄头磨快,汝看看这把锄头,涯看连屎都锄不断,怎么能锄田?嬢嬢把锄头从肩头拿下来,凑过去一看,不确认上头那么厚的是不是锈,改用手去摸,说,怎么像在摸砂纸?算了,汝先磨快再说吧。说罢就把锄头一丢,若非林尧传躲得快,他的脚指头非被砸扁不可。

林尧传捡起锄头,问道,汝去哪?嬢嬢头也没回,但声音洪亮,讲,屋里头没个人气,涯去别家待待。

嬢嬢还是没忘上岭锄田的事,一回来就念别人家吃的是自己种的米,又香又甜。念得多了,林尧传就没压住火,讲,别人家米这么香,汝怎么不去别人家住?

嬢嬢蹲下来摸了摸磨刀石,讲,又不是涯屙的,偶尔蹭一顿还行,要是顿顿去吃,肯定他们家的狗都会嫌涯。

林尧传把她的手打掉,以免被锄头割伤,锄头柄旋下来了,立在墙上。

不让嬢嬢去摸磨刀石,她又起身去玩墙上靠的锄头柄,没拿稳,掉在了刚洗过的地板上,刚好在林尧传身后。

林尧传的耳朵今天太遭罪了,虽说他有三只耳,可也不经这么震,只见他一蹦三尺高,捂着脑袋跳出老远,一个没站稳,滑倒在地,脑壳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好像听到了舀豆腐脑的声音,可是他没有闻到豆花的香味,而是一股血腥味像蚂蚁一样钻进了他鼻腔。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好像有人在他的老花镜上哈了一口气。听到客厅的钟声,他的视力才慢慢恢复,嬢嬢把一张老脸凑到他面前,真是奇怪,这张皱皱巴巴的脸上竟也会流露出心疼。

他没有去扶递过来的那只手,他怕自己会把嬢嬢也给撂倒,毕竟现在他早已不像小时候,还能在她的怀里使劲蹬腿。

林尧传起身继续磨锄头,锄头不比菜刀,很不好磨,花了两个钟头,才把锄头磨得像指甲盖上的月牙儿一般白。他把磨好的锄头递到嬢嬢手上。嬢嬢坐在门口,屁股下是一张越坐越塌的藤椅。嬢嬢坐不惯沙发,下面垫不垫东西都坐不惯,垫了东西脚够不到地板,不垫东西身子往后滑,还是坐藤椅最舒适。

她现在坐在藤椅上,看着林尧传撅着屁股把锄头磨好,本想偷偷起身过去踹他一脚,从屁股上踹一脚,他的头就会像颗芋头一样扎到地上,可是又怕他起不来,就忍着没去踹,而是看着他不断泼水去磨锄头,磨到最后还用手去试锋不锋利,这样她就有话说了,又不是要剁骨头,磨那么快做什么?林尧传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日光像毯子一样从她身上滑到了脚上,就起身把锄头柄安上,再把锄头递到她手上,让她拄着锄头柄站起来。她接过锄头柄,可是拄着它站不起来,屁股下的藤椅像烂泥坑,她的身子越陷越深。

嬢嬢把锄头一丢,伸手让林尧传扶。林尧传扶她起身,她却没再去握锄头,而是把藤椅端进客厅,放到香案下,要爬上去。林尧传被骇死了,跑进去双手往她腋下一夹,硬生生把她架下来,嘴里还说道,祖宗,汝又要做什么?嬢嬢踮起脚尖频频去望香案。

上面有座老钟,走得很慢,常跟不上昼夜的脚步,有时天光了,上面还是半夜三点,有时天暗了,上头还是白昼四五点。嬢嬢之前还会拿锁匙去上弦,后来自己力气都不够了,就懒得去催时间跑快点,不过偶尔还会拍拍手掌,就像从前拍牛尻一样,叫道,快行啊,待会儿饭都凉喽。

香案上除了那座走不动的老钟,还有一个蓝色的头盔,头盔底下还放了一串钥匙。这串钥匙可以打开家里所有的房门,最重要的是能发动那辆摩托车突突奔赴湖洋镇或者上杭县。

嬢嬢讲,汝快骑摩托车载涯赴圩。

林尧传把藤椅搬开,说,圩日还要好几天呢,汝去做什么?

嬢嬢把嘴巴张开,里头一颗牙都没有,舌头也缩水,讲,涯要去镶牙,冇牙吃蟠桃宴都不香。

林尧传坐在沙发上歇息,盯着嬢嬢讲,汝都快入土了,镶牙浪费纸票。

嬢嬢也不恼,坐到他身边,还靠得很近,搞得这对母子很要好似的。她把身子拱到林尧传身上,后者只能越坐越偏,嬢嬢讲,快载涯去。

林尧传被挤得没地方坐了,索性站起来,讲,汝是不是又听了别个的鬼话?

嬢嬢没有保密意识,即刻就把对方给出卖了,讲,川妹子讲得对,生子不就是拿来享福的嘛。

林尧传讲,以后汝少去她那里,汝看看家里头这些东西哪个不是她让汝添的?

嬢嬢也是苦出身,可一点都不知节约,喂鸡倒整簸箕的稻子,喂猪把猪食撒得满猪圈都是,以前放牛时,还故意让牛去啃自家禾。老了干不动了,又老听川妹子的话,让林尧传买这买那,如今除了那把藤椅和那座老钟,家里头全被她换了一个遍。

林尧传就讲,汝最好把涯也给换了。

嬢嬢的枯唇里绽出一朵花,笑道,把汝换了哪个给涯买新东西?

嬢嬢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林尧传只能都听,不然这个家又铁定不安生,倒不是怕她会掼坏东西,她力气早不够了,没那么大能耐把家里易碎的都给掼坏,就怕她乌着面跑到别个屋里头,比着手指头历数他的不孝,这样他这么多年的服侍就全喂狗肚子里去了。

林尧传看她往外走,摇摇头讲,一说去赴圩,就比乌兔都走得快。

嬢嬢回头讲,甭讲涯坏话,涯耳朵尖得很。

林尧传又摇头,这老命有时耳朵好,有时又耳朵聋,什么时候耳聪耳聋全看她心情。他把头盔拿上,把那串钥匙也捎上,还有一个头盔找不见了,林尧传就把这个头盔给嬢嬢戴。嬢嬢戴上后,什么都望不见,头顶还很沉,就把头盔脱下来。

林尧传讲,不戴头盔被交警抓了谁给汝送饭?

嬢嬢讲,要捉也是捉汝,捉涯这把老骨头做什么?还是汝戴吧。

林尧传拿她没办法,把头盔戴上,先把嬢嬢扶上摩托车后座,再自己跨上去,见嬢嬢这个时候倒害羞起来,离他百丈远,就讲,快揽上,快揽上,待会儿颠下去了可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嬢嬢的双手就像钳子,死死钳住了林尧传的腰身。要下一道坡,坡上只修了一条筷子一样细的水泥路,林尧传把车头别来别去,就怕开到旁边的水圳里,把身后的嬢嬢像个从虎口里攥不紧的糍粑一样蹦起来。

嬢嬢也越抓越牢,嘴巴还不歇,讲,汝开慢点,开慢点。

林尧传不敢答话,死死地盯着车头,可是越专注,摩托车越开不稳,在狭窄的水泥道上别来别去,有好几次差点撒把,沿路又还老冒出鸡鸭,看到一辆打摆子的摩托车,马上张翼飞走了,羽毛掉了嬢嬢满头。

嬢嬢把羽毛摘掉,也不敢再讲话,终于有惊无险地开到了大路上。一看不会撞沟了,嬢嬢又去笑话林尧传吃了猪尾巴,浑身都在抖。

林尧传把摩托车熄火,停下来,说,不去了,不去了。

嬢嬢忙把嘴捂上,两颗目珠滴溜溜看着林尧传。

林尧传哄嬢嬢,只要汝保证不再讲话,涯就载汝去。

嬢嬢讲,好,可是涯要是憋不住咋办?

林尧传手一指,眼一瞪,讲,汝还讲。

路上可以不讲话,到了诊所嬢嬢不得不讲话了,因为医生讲她冇法镶牙,还说她的牙床都塌了,烤瓷牙镶进去,就如在沙地上盖中国尊,非倒了不可。

嬢嬢听不懂啥是中国尊,但听得懂眼前这个秃头医师嫌弃她,就讲,汝这么能,咋不给汝头上植树造林?涯看汝的脑袋才是大沙漠,木头一栽下去准保被风沙刮跑。

林尧传在一旁背过身去笑,还用头盔遮,笑够了再走到医师面前,讲,冇办法啊,谁让涯老命爱食肉啊。

医师走到门边,指了指外头,讲,去万达买个破壁机,啥肉都可以打成泥。

嬢嬢拉着林尧传往外走,讲,走走走,冒牌医师,本事比村里的赤脚医生还逊。

镶不了牙,林尧传倒觉得那医师说得对,去买个破壁机,吃肉都不用嚼,多省事。但嬢嬢不乐意,她讲,吃肉就图个嚼,不嚼跟喝粥有什么两样,涯又不是没长牙的乳下孙。

嬢嬢要林尧传载她回去,没跟她事先约好,嬢嬢这回倒很自觉,一句话都不讲,可林尧传却想她讲一点话,最好多讲一点,透过后视镜,看到嬢嬢的脸上冇表情,摩托车颠了一下,身后突然传出一句话,尧佬,涯是不是真老了?

林尧传一个觳觫,不知是裳没添够,还是嬢嬢的话寒人。

快到黄昏了,鸡公岭上的霭还没散,看上去更浓了。嬢嬢在摩托车上见了,就讲,这鸡公岭就像戴了一顶孝帽子。说起孝帽子,林尧传就不敢讲话了,他知道,他随时可能戴上孝帽子。

从诊所归来后,嬢嬢消停了两日,第三日又要扛着锄头上岭锄地。林尧传讲,今昼汝的大孙子要归。这才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说来也奇怪,从前她跟大孙子最冤,祖孙俩就不能待在一个屋头,不然准会打起来。嬢嬢还不让大孙子跑出去,一不见人,就在大门口叉腰大喊,屋里头有鬼啊,一天到晚往外跑。整个古楼村都能听见,不管大孙子是在鸡公岭上摘野果,还是在别人家里看电视,听到这声鬼叫,都会乖乖跑回去,老老实实去帮她摆碗筷。可是大孙子十九岁离家后,她又跟他最要好,每年过年前几天都会守在村口等他归来,后来年纪大了,走不了那么多路,就改为倚在家门口等他。

林尧传笑话她,老命,汝倒蛮机灵,知道老了打不过大孙子了,就晓得对他好了。

嬢嬢在屋里头换新裳,还用木梳梳了一个背头,以防白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遮住她去看大孙子,接着把藤椅端到门口,像尊菩萨一样庄重地坐下来,瞅见林尧传还在面前碍眼,就讲,汝不去搬乖孙的行李,还待在这做什么?

林尧传作势走出去,身后又传来嬢嬢的话,汝把行李箱拖着走,怪沉的,搬不动,而且,拖着走涯还能听到乖孙就到眼前了。林尧传未答话,他拿上锄头,先去鸡公岭上开路,经过前几天倒塌的牛栏旁,有点晃神,以为那间牛栏还在,看到原地只剩一个“口”字形地基,在灰色的地板上,犹如生猪上印的一道检疫蓝章。

他挠了挠头,把锄头扛上肩,许久未干农活,锄头压肩有点沉,走了几步才适应过来。隔远看,鸡公岭上都是霭,但爬上去后,方知霭里也能看清野花野草,花草上还有凝结的露珠,用手指去弹,指尖就像渴饮山泉水一样清爽。

鸡公岭上长满了芦苇,梯田也被芦苇抹去了层叠的界限。不过林尧传还认得自家的田,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就开始开荒,锄了几下腰骨就受不住,不只是酸疼,还胀,好像腰身上系了一条收紧的皮带。

他抬头望了一眼岭下,奇怪,下面看上面,只能望见霭,上面看下面,却看得很分明:进村的马路像北斗七星——一个长柄汤勺,出村的溪流上盖了好几座石拱桥,就像在汤碗上摆了几副筷子。他还能望到自己的老厝,在一道高坡上,居高临下,可惜不是一座新房,早已无法再承担古楼村的地标性建筑,年关后生陆续归来,第一眼看到的又是这间老厝,就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刚从大城市归来。

人人都嫌弃这间厝,唯有他的长子,也就是嬢嬢最宝贝的大孙子却爱得要死。林尧传感到很奇怪,因为长子小时候最烦这间厝,嫌它没有别人的屋头亮堂,也嫌它没有别个屋头有彩窗,甚至后来还嫌弃自己的阿爸阿妈不会赚。可是一到长子过了三十,他就越来越爱这间厝了,每年归来都会过了元宵再走——唉,也不知他这些年在外头经历了什么?

留在家里服侍老命,一点都不清闲,比带小孩还费劲,不在于嬢嬢要求多,而在于她要求怪,除了要镶牙,贪肉食,更要命的还要去濯田,若非机智搬出长子,现在说不定握着锄头捶腰骨的就会是那个老命。

也不能让她久候,不然她又会跑到村口去干等,干脆回去告诉她实话,汝乖孙今年没那么快归来。要生气甩脸子随她去,长子远在北京,也不能把他绑回来,反正提前上鸡公岭探了路,那老命再任性上来锄田也不怕,锄几下自然就会知道田地硬,也就乖乖丢掉锄头回家去了,到时只要自个儿把锄头捡起来,跟在后头避免笑得太大声,那么这茬也就过去了,至于以后还会耍什么花招,到时再见招拆招也不迟。

林尧传便下岭了,一路上连个鬼都没遇到,当年鸡公岭可是热闹得很,一到晚秋,挑着稻子下岭,一路上都遇到有人让路,有时走到狭窄处,无处可让,有人就会贴在石壁上,或者跳到沟里。走过去,身后还会有人拿他开玩笑,三只耳,你的稻子漏光啦!松肩膀回去一看,发现地上哪有稻子,明白上当了,捡起一块干牛粪丢过去,可是那些害人精早跑没影了,只有笑声还隐隐传来。

一到傍晚,岭深,鹧鸪叫得人头皮发麻——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四声成一句,每句尾调都拉得老长,鸡公岭的夜晚也就这样像倒扣的锅底,估计他是三只耳的缘故,虫鸣鸟叫也听得比别人响,结实的小腿肚就不禁发了软,走得越快,身后更像有人追赶,回头去看,又不见人影,只有一颗松球掉下来,滚到他的脚下。他把松球踢走,地上落满松针,松球从中滚过,好像有人在偷偷咽唾沫。

终于走下了鸡公岭,再回首去望,岭上依旧霭厚,估计是人少,没能把霭穿破,就像鱼少也不能挣脱网眼。林尧传扛着锄头往家赶,不再一步一回头,肩膀上的锄头没洗干净,扛在他肩上足足重了三斤五两。

他的肩头也沾满了霭。

嬢嬢在门口睡着了,屋头没开灯,他轻轻把锄头靠在墙上,摸进客厅开灯,灯光像水一样把嬢嬢泼醒了。

嬢嬢睁开目珠,就像蚌张开了壳,里面吐出的话却不是精贵的珍珠,而是恶臭的腐肉,涯乖孙坐的飞机摔了?

林尧传把湿衣裳脱下来,用手捏住肩膀部位,重重地抖了抖,就像给空气刮痧,再把它搭到矮门上。

嬢嬢见了,就讲,涯的乖孙还跟它一样矮时,涯也常这样追着他添衣裳。

林尧传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进厨房做饭,到时嬢嬢看到饭桌上的两人餐,自然就不会再问她的乖孙到哪了。

晚饭很快摆上桌,嬢嬢走过去一望,拉下脸转身就走,嘴里讲道,往后汝休想再用涯的乖孙骗涯。

话是这么说,往后林尧传照样搬出长子骗她,尤其在她又任性之时。就这样又来到了年关,这个时候,最紧张的就不是嬢嬢了,而是林尧传。

他乖乖留守在古楼一整年,就为了过年时能凑齐人头,过个团圆年,因此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他就挨个打电话给两个崽,问他们啥时候动身返家。

给满子打电话时是罗啵(老婆)接的,说是会赶在大年三十回来,但只能待到大年初三,因为儿媳妇大年初三还得上班,林尧传的心就放了一半,又给长子拨电话,无人接听,打微信语音,也是如此,放下的那一半心连同另一半一起被揪紧了,那感觉像高高翘起来的秤杆——真是亏,好不容易花时间花精力把两个崽拉扯大,换来的却总是无法团圆的残缺年。

嬢嬢去偷听林尧传打电话,她的耳朵有些背,不过好在他打电话会开外放,这样就好像治好了她的耳聋。她听到小孙子到时会归来没说什么,可能小孙子离家近,每年五一和十一都会归来一趟,由于见得多了,思念便像兑水的酒精,没那么浓了。可一听到大孙子的电话打不通,嬢嬢就急了,大孙子已经好几年没归来了,再不归来,搞不好她就没有那个命再见到他。

近来她的身体越来越糟,黎明听到鸡啼,后背就像钉在了床上,老是起不来,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来,仍犯瞌睡,又不敢坐下,怕一坐就永世起不来。不敢让尧佬知道,怕他大惊小怪,载自己去医院插管,只好硬撑,待尧佬有事出门,才敢偷偷坐下来闭目养会儿神。

她听到大孙子的电话打不通,就过去让尧佬再拨,不对,是一直拨,直到拨通为止。林尧传只好把振动的手机放到桌上,待自动挂断后再拨。

那几日,从门外经过的人都会听到林尧传的屋里头有马蜂在扇翼——嗡嗡嗡嗡。本来想把头探进去打招呼,却怕被马蜂蜇肿眼眶,次次从门口头也不敢扭直接走过去。嬢嬢见了,就骂这些人没规矩,看到她也不懂喊人,还让尧佬把门前的路给封了,免得再让他们免费走来走去。

林尧传早已不想再空打电话,可又不敢拂她的意,每次看到手机在圆桌上移动,总觉得桌面不平或者地板不平,可是再平的水平面上要是许久没有泰山一样的团圆饭压着,也会逐渐歪斜。门外陆续有人经过,这些人的手上和肩上都挂满了年货,新年越来越近了,年味也越来越浓了。

也许嬢嬢说得对,把路封了,就看不到他们脸上的喜气洋洋了,这样就好像年没有来,心里头也就不会这么烦乱了。林尧传这回不再等手机自动挂断,就把它别回腰上,拿起头盔往出走。

嬢嬢一直在望他,讲,去接乖孙吗?

林尧传把头盔戴上,再用手把玻璃罩掀开,露出两只饱受等待煎熬的目珠,眼白上有血丝,眼角还像刚揉过,又红又肿,讲,再不去进年货,过年只能喝风了。

嬢嬢讲,涯也要去,涯也要去。人却往房间钻。

林尧传看到嬢嬢出来戴了一顶帽,帽子遮不住所有银发,还露出调皮的几根,待她先走到门外,林尧传在后头一看,嬢嬢后脑勺的银发全没盖住,急走过去帮她把帽戴正,讲,汝去那些年货往哪绑?

嬢嬢讲,涯拿就行。

林尧传讲,汝拿得了这么许多吗?

嬢嬢讲,涯要是没力气,怎么把汝喂这么大?

林尧传拿她冇办法,就这样成了第一个带老母买年货的孝顺儿,千万不敢让别个知,不然指不定又会如何笑话他。别人问起,只当载嬢嬢进城看医生。

嬢嬢一听,就讲,汝咒涯死是不是?

林尧传讲,汝要想去,就别管涯讲什么。

嬢嬢很矮小,缩在后座看不到后视镜,也就看不到尧佬那张贼笑的脸。她用手去够他的腋下,然后把身子拔高一点,能看到后视镜了,可是只能看到尧佬那个好几天没刮胡子的下巴,就又把身子缩回去,讲,那好吧。

第一拨后生返乡过年了,这些后生不像前几年,回家西装笔挺,还用食指不断晃汽车锁匙,翘起来的皮鞋尖也锃亮,好像能用鞋面照镜子。这回全换上了分不清贵贱的睡衣,有个后生还去扯起球的袖子,把袖子扯得越来越短,饱受冷风吹,忙把手臂夹在腋下回家换衣裳。身后的毛线掉了一地,林尧传骑过去时担心被绊倒,还放慢了速度。

速度一慢下来,留下来的后生就挨个儿跟林尧传打招呼,而且每个招呼里都有关他的长子。林尧传佯装不高兴,讲,咋冇人问问涯咋样?其中一个后生连忙作揖,讲,伯伯,金蛇年多发财。

林尧传也讲,巳巳如意,来年生个蛇宝宝。

坐在后座的嬢嬢在催,讲,跟这些光棍浪费口水做什么?

林尧传回头白了她一眼,讲,真对不住,人老了,话都不会讲了。

刚才那个后生讲,嫲嫲骂得对,我们真是冇本事,三十好几了还是独木不成林。家人都以为我会在龙年结婚,顺便生个龙子,没想到龙年转眼就过去了,我还是一个人归来。其实,只要能结婚,不管是什么年,都是好日子。伯伯你是不知道,一踏进家门,看到我妈那张脸,我就想还不如不回来。

林尧传讲,别这么讲,你妈还是很关心你的。

这个后生讲,还是羡慕伯伯的两个儿子,都靠自己结了婚。

嬢嬢在摩托车后座回,结了婚有啥用,过年又不回来。

林尧传跨上摩托车,讲,再聊,再聊。车往前开了一段路,林尧传就在后视镜里黑下脸,讲,汝咋啥话都往外讲?

嬢嬢拱了拱身子,讲,涯又没讲错,生子不归不如不生。

林尧传不敢再分心跟嬢嬢讲话,他怕前头有车过来,可是今年却没看到几辆车,都在用脚走路,骑摩托车的也不多。原来古楼的道一点都不窄,不用再骑一段就停下来给汽车让道。

赴县没买年货,因为一压在嬢嬢身上,她就嚷,涯还没断气呢,汝就想把涯埋了。好在还没付钱,好退这些年货,就是各位老板嘴巴都很长,一直念经,本来今年生意就不好做,你还净拿我消遣,真是乌心肝。

林尧传最后买了一条草鱼,买了一块豆腐,就是这么轻的东西,嬢嬢也不愿拎,反而望着市场里的糍粑咽口水。

林尧传讲,糍粑糖太多了,不能吃。

嬢嬢伸出一根手指头,讲,涯就吃一小块。

林尧传讲,不行,涯还不晓得汝啊,汝能牵得住牛,却管不住嘴。

林尧传最后买了一块钱簸箕粄给她解馋,再把草鱼和豆腐分别挂在两个车把上。一踩油门,嬢嬢的身子就一抽,讲,汝骑慢点,别把涯的簸箕粄颠掉了。

簸箕粄很油,嬢嬢吃完就把十根手指挨个放进嘴里嘬,最开始还有香味,后来就只剩下手指头本身的咸味了,嬢嬢咧嘴往地上呸呸呸,看到十根手指还很湿,一把揽住林尧传的腰,还偷偷用他的衣裳蹭干净,讲,汝怎么骑得这么慢?没吃饭吗?

林尧传在后视镜里把这一切都见到了,强忍着憋住笑,讲,都被汝全吃了,涯可不就是没吃饭。

嬢嬢讲,哦,忘了给汝留一块。

林尧传目视前方,讲,抱紧了,再耽搁天就黑了。他的腰身马上被一双手钳住,力道刚好合适,不紧不松,就像下地走路后穿上的第一双合脚的鞋子。

后面几日,林尧传一个人去县里把年货备齐,路上还不忘停下来给长子拨电话,仍旧无人接听。一路上都有人问他的两个儿子归不归来过年,林尧传老是挠头不知如何作答。别人就在私下里议论,两个崽结了婚有什么用,不能回来让空屋热闹,真不如打光棍。

林尧传把年货备齐了,又架梯贴对联,新年在他家还没踪影,但在别人家早已欢声笑语。嬢嬢坐在门口,望着尧佬在贴对联,讲,汝贴对联有什么用?又没人会来看。林尧传站在梯上,讲,歪没歪?

嬢嬢起身望了望,讲,没歪,正得很。

林尧传从梯上下来,喊嬢嬢进屋吃饭。桌上还是两菜一汤,嬢嬢在汤碗里洗筷子,洗完又把筷子在两个菜里挑挑拣拣,嘴里还讲道,汝买了这么多年货现在不食,要等着发臭再食吗?

那些年货挂在屋檐下,那些人怕撞到头,从门外经过时,就会低着头走路,这一低头,就没办法再看到屋里头的清锅冷灶,也就不会晓得今年林家只有孤儿寡母在过年。

林尧传也当没见到他们,有时还会故意把门掩上半扇,就坐在角落里偷偷望着门外。可是贴上去的对联出卖了他,让别个知晓林尧传没有去厦门或者北京过年,还留在鸟不生蛋的古楼。林尧传又等了几日,终于不抱幻想,今年注定是一个冷清年,愤而把贴上去的对联都给撕了。

嬢嬢出去拦他,嘴里不断讲,本来屋里头就很孤了,汝还把对联也给撕了,快停下。

林尧传撕完客厅门外的对联,又上楼去撕两个儿子房门外的,怀里抱着一大堆对联下楼来。嬢嬢见了,背过去偷抹眼泪,接着回过头来讲,撕了也行,省得见到这些红艳艳的玩意儿难过。林尧传把对联塞进灶膛里焚烧,花了三五日辛苦写完的对联,一秒钟就烧成了灰烬。

孤年也是年,也得过,还得好好过,林尧传又去县里买批发的对联,重新贴上墙,好像如此一来,那些统一的颜体“人丁旺,六畜兴”也会挤一点到自己屋里头一样。

蛇年越来越近,他不敢再去别人家串门,两子不归让他脸上无光,又在屋里头待不住,即便再去数一遍挂在屋檐下的腊肉,再扫一遍屋子,每日仍会剩很多时间。跟嬢嬢也没那么多话讲,忆苦话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早没滋味了。

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地方可去——鸡公岭。

岭上的霭还是那么厚,幸亏有霭,才不会让人看到他独自上岭。林尧传独坐岭上,嘴里叼着一根芦花,望着岭下爆竹炸裂的千门万户。

晌午是霭最薄的时候,他看到所有的烟囱都冒烟了,只有他那个建在高坡上的老厝没冒烟。新盖的楼房屋顶挂满了年货,就是另一些倒了一半的老厝身上也贴满了红对联。

溪边有很多人在迟(杀)鸡鸭,迟完的鸡鸭放到铁桶里,铁桶挂在臂弯里,回去的路上铁桶碰着大腿,再换个臂弯挂,就到了改用燃气灶的厨房。

桥上摆了几张桌子,干完活的男人女人凑在一起打牌。有的人打小牌也架势足,要站起来重重扔掷一番,甚或越打身子越热,最后要把外套脱掉才过瘾。

而岭上有什么呢?只有下午时分又凝聚的霭,以及在雾霭里啼叫的鹧鸪——仔细听,鹧鸪声也不再四声成一句,而是一声一句:咕,咕,咕,咕。有别的鹧鸪应和,就没必要啼得这么仓促与匆忙了,自然会有新加入的鹧鸪帮腔。

过几日明明就过年了,可这几日却过得很慢,林尧传要掰着指头把一分一秒数过去,接着望向香案上的老钟,居然只过去五分钟——这该死的钟铁定又坏了!林尧传要把老钟给换了,嬢嬢这回死活不让,母子俩抢来抢去,最后林尧传双手把老钟高举,嬢嬢够不到才作罢。

林尧传讲,汝为什么不换掉它?

嬢嬢扭捏不讲话,还把头低下,看着地上有一双脚走过,又把头抬起来讲道,换了涯的命就不剩多少了。

林尧传回首去望,发现嬢嬢脸上都是老泪,骇了一跳,讲,换个钟汝泣什么?再说,钟走得慢,不代表人也会老得慢。不管钟走得快还是慢,我们这些可怜人该老还是会老。

嬢嬢就讲,这个屋里头什么都能换,就这钟不能换。

林尧传讲,为什么?

嬢嬢讲,因为这是乖孙修过的钟。

林尧传回忆起,长子七岁那年,跟他奶打架,两人都拿着长竹竿在屋里头较劲,屋里空间不够,两根竹竿又太长,架在一起形成一个“X”,像极了螃蟹的两个钳子。那时她还没老,力气大如牛,很快把长子的竹竿压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不让长子的竹竿翻身。

他奶得胜嘴还不饶人,一直讲,服不服?

长子不服,憋红了脸把竹竿提起来,力气太大,崩坏了腋下——砰的一声,长子的腋下立有冷风灌入,忙丢掉竹竿上楼去换衣裳。他奶留在原地大笑,不小心挥竿把香案上的老钟挥到了地上,又是砰的一声,老钟的玻璃尽碎,里面的分针秒针也干脆不走了。

她忙跑到门外,带着哭腔喊长子下来。长子从二楼走廊探出头,讲,别嚣张,等涯再大点汝就不是涯对手了。

他奶讲,快下来,涯捡到了纸票,很大。

长子飞跑下去,看到客厅老钟碎了一地,连忙拍掌嚷道,好啊,汝把钟弄坏了,涯要去告诉林尧传。

他奶讲,涯认输了还不行吗?

长子讲,一码归一码,涯是暂时打不过汝,可涯不会把钟打破呀。

他奶讲,快想想办法,待会儿尧佬归来了。

长子讲,对涯有啥好处?

他奶从兜里摸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把塑料袋吹鼓,又从里面拿出一张蓝帕子,帕子叠了万叠,她一层一层把帕子揭开,拿起里头叠整齐的纸票——上面的金额小,下面的金额大。

他奶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揭了一张面额小的,肉疼,但长子却看不上,又揭下一张大的,还是看不上,最后只好一咬牙,一跺脚,全部给了他。

长子这才支了一招,只要把碎玻璃清理干净,重新放回去就行了。

他奶讲,没玻璃不会被发现吗?

长子挥挥手,讲,不会,人只有到老的时候才会注意到时间够不够用。说着捡起老钟,把它放回香案上,再把里面的玻璃碴清理干净,最后拨了拨里面的钟摆,冲在扫地的嬢嬢讲,看,啥事都没有,钟还是能走。

林尧传此刻讲,当初涯真没看出钟有问题,是后来涯摸黑返屋,但老钟还是下午三四点,才发现钟出了毛病。

嬢嬢捂着嘴在偷乐,讲,汝去给钟上弦时,直接用手就能摸到钟面,像被电了一下,都能蹦到天花板了,直嚷,玻璃哪去了?玻璃哪去了?

林尧传讲,后来涯还是揪了他的耳朵,他才承认是自己把钟打坏了。

嬢嬢不乐了,讲,乖孙很讲义气,最后都没把涯给出卖。

林尧传讲,别以为涯不晓得是汝搞鬼。

嬢嬢惊道,汝咋知的?

林尧传讲,还不是汝的乖孙,他得了汝的钱,每日回屋都嘴里叼根棒棒糖,涯以为他偷了涯的钱,本想找他算账,有一日,听到汝偷偷跟他讲,省着点花,攒点钱不容易。涯就知道汝才是那个“真凶”。

嬢嬢复低头,而后又抬起头,讲,涯想乖孙了。

到了年三十,林尧传最后一次给长子拨电话,嬢嬢抢过手机,讲,这回换涯来拨。讲完把手机贴在老脸上,起初屏幕很冰人,后来屏幕就在烫她的耳根。

林尧传在厨房做年夜饭,每过几秒钟就握着锅铲来到客厅,想看看电话拨通没,又不敢让嬢嬢看出来,打开香案上的抽屉装作在找东西。嬢嬢把手机放下,还用手盖住屏幕,就像从前打电话时握住电话再跟旁边的人讲话一样,还没打通,打通了涯自会通知汝。

林尧传几乎把整个脑袋都伸进了抽屉,以为这样就能像只鸵鸟一样,听不到外面的风吹草动。可仍能听到嬢嬢的话,这会儿把头从抽屉里拔出来,手里拿着一颗弹珠,嚷道,清理了这么多遍都没发现这颗珠。

嬢嬢过去把珠抢过去,另一只手把手机再贴到脸上,弹珠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叮咚”一声,好像有人上门揿门铃,可是转身望向门外,并无人上门,手机里亦传出那句: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林尧传去追那颗滚到门外的弹珠,有只鸡公把弹珠叼走了,还扇着翼膀赶路,像从前河面上鼓风的帆。鸡公吞不下珠,珠落到了地上,林尧传过去捡起来,发现珠内有团雪花,挥手把弹珠丢到下方的屋顶上。

下方有一座瓦房,弹珠在瓦片上蹦蹦跳跳——阿爸,给涯买弹珠好不好?好像有人在叫林尧传,他擦擦眼睛,看到前方仍旧是一座鱼鳞状屋顶,记忆里熟悉的声音也随之远去了。

林尧传回到客厅,讲,别拨了,再拨也不会有人接听。

嬢嬢还在拨打,她拨打电话要舔手指翻页,好像在蘸湿手指数钞票,屏幕被她弄得很湿,她又把屏幕往衣裳上蹭了蹭,接着再拨,可是屏幕已经暗了,仅仅拨打了几通无人接听的电话,手机就没电了。

林尧传把手机拿去充电。嬢嬢守着数据线等电充好,手指头摩挲着细长的数据线,就像年轻时坐在烛光下织毛线。她给林尧传织过毛衣,也给两个孙子织过毛衣,唯独没有给她自己织过。

林尧传回到厨房继续做年夜饭,现在都用上了电磁炉,有事要暂时走开,只要把火焰关小一点就行,不会再像从前烧柴一样,非得等柴烧尽,火变小后才敢走开。不过那时自有两个崽轮流看火,哪里会那么蠢把厨房给点了。改用电磁炉,不是因为方便,而是用可自由调节的按钮代替他看火。

客家人吃年夜饭吃得比较早,一般下午五点就开始吃,吃完就可以玩个通宵,第二日大年初一就可以什么活儿都不用干,不扫地,不洗衣。年夜饭这么早吃,是因为以前后生就在邻近务工,路途不远,很快就能赶回来,后来务工的范围就大了,从同省的厦漳泉辐射到了广府的东莞和深圳,甚至这个范围后来还在变大,就像在黑板上用力画的一个大圆,以至于囊括了上海和北京。因此,有些人家的年夜饭就会吃得越来越晚,林尧传家的年夜饭仍固定在下午五点,是因为之前他的两个儿子不管多远,都能及时赶回来,毕竟如今飞机这么快。

原以为只有长子不归,待年夜饭一摆上桌,次子也打电话说不归了,说是过年加班有三倍工资。手机早已充好了电,但林尧传却没发现,还用数据线充着电。嬢嬢讲,吃饱了,吃不下了。林尧传把碗筷递到她面前,讲,还没吃汝就说饱了,涯看汝真是老糊涂了,难怪汝的宝贝孙子不愿归来。

嬢嬢站起来,讲,涯是说手机吃饱了电。看汝屙的两个好东西,不归就不归,涯们吃,最开始不也是只有涯们两母子吗?

林尧传没有心情食饭,他拿上手机,搬着藤椅坐在门口,屋檐外夜幕越来越沉,身后的灯火也在这一刻亮了。嬢嬢把灯打开了,还让林尧传把其他房间的灯都打开。

林尧传讲,别的房间就算了吧,也冇人住。

嬢嬢讲,冇人住也得开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林尧传讲,狗屁规矩,以前哪有电灯?

嬢嬢讲,没有灯,点蜡也得点通宵,还会有人专门盯着蜡烛。

林尧传讲,没劲。

他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把脚缩回来,返回屋头去洗碗筷。嬢嬢已在摞碗,只有两个碗,摞在一起甚至没有嬢嬢的脖子高。林尧传去把菜收起来,母子俩都没胃口,菜剩了很多,天寒,油脂冻住了。

嬢嬢讲,涯熬不了夜了,汝要不要招呼人来家里玩牌,省得汝一个人冇事做。

林尧传挥挥手,讲,不邀,不邀。

嬢嬢没再讲,反身进房间。她的床上围了蚊帐,蚊帐上落了几个蜘蛛蟑螂,把米色的蚊帐衬得很显眼。清理过一遍,不然蚊帐上还会有更多死蜘蛛和死蟑螂,若是一年不清,这些死物就会把蚊帐压成一个倒三角,正对着下面睡觉打鼾的嬢嬢。

嬢嬢钻进蚊帐里,听到林尧传在打电话邀人过来打牌。被窝里很冰,里面放什么都不暖,只有把自己放进去,被窝才会热起来。嬢嬢睡下去,望着头顶的蚊帐,静待被窝暖。

林尧传叫不到人上门,两个儿子不归,家里没人愿意来。别人不来,就自己去,他从家里走出去。下坡路沙子没扫,鞋踩在上面,就像有人在嗑瓜子。第一户人家还在吃年夜饭,从窗外匀出来的光里还能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

嬢嬢没有睡意,喊林尧传进去讲话,可喊破喉咙都没人进去。她看着蚊帐上的死物,想把电灯关掉,可是又怕对祖宗不敬,死活不敢起身去关灯。先是蚊帐上的死物让她睡不着,后来翻身看不到死物了,光又让她睡不着。闭眼也不行,还是能感觉光在蜇她的眼皮。

林尧传不敢踏进任何一户有光泄出来的大门,他远离光走路,把自己融进夜色,好在今夜月亮单薄,没有人能靠月光发现他。并非月亮比往常更瘦,而是吃年夜饭的千门万户先后放爆竹,释放出的烟雾遮蔽了天上的那轮月。

嬢嬢闭上眼睛仍无法入睡,她不知道是光变亮了,还是自己的眼球变薄了,以前哪怕灯光再亮,她都能沾枕即睡。她的眼球在眼皮里面转来转去,终于把眼皮睁开了一条缝,出现了一线天的光,再把眼皮撑开一点,这会儿就能看到那个白色的电灯按钮,只要起床伸手按下那个按钮,这个房间就能黑下来,她就能睡上一个好觉。可是即便只是一个念头,她就觉得冒犯了祖宗,不断在心里祈求无处不在的祖先原谅她。祈求神灵原谅不能再闭着眼,她索性圆睁双眼,还起身坐在床上双手合十作揖。

林尧传徘徊在那些喜庆的房门外,不知道该踏进哪一扇门里,如是吃年夜饭早的那些年,这会儿都把碗筷收了张罗牌局了,可是这些人的子女刚刚从远方归来,还在吃饭,看样子吃完饭也不会打牌,如今毕竟不比从前了,过年只能玩牌消遣,现在消遣的东西很多,刷抖音,玩游戏,微信里争抢几毛钱的红包……哪一种都比打牌好玩。户外越来越暖,新一代的小孩也不喜欢出来放炮仗,他们更喜欢待在室内,抱着手机聊QQ。

灯光装满了房间,米黄色的蚊帐上,布满了密孔,光源源不断渗透进来。嬢嬢不好长时间坐在床上,因为蚊帐越来越矮,以前这些蚊帐还很高,坐在床上脑袋断然触不到,不知是这些年的死物压低了蚊帐,还是床上铺的毯子越来越厚——她晚年睡不惯硬床板。她爬下床,闭着眼睛也能在房间里自由走动,过去的日子里,她起夜时的房间没有开灯,也是摸黑行走,不过那时是睁着眼睛摸黑,如今是闭着眼睛摸黑。

林尧传从他人的房门外回到自己房门外,别人的房门外连灯都那么滚烫,可是自己房门外的灯却冰凉如水。他停在门口,没有进去,扫了一眼客厅,发现墙上还是去年的挂历。客家老话讲,虎豹剃掉毛仍有文身,可是一到年底挂历就会彻底沦为废纸。挂历上还剩最后一个月份没撕去,这张薄薄的十二月份,林尧传甚至吹一口气就能将其吹起,就好像一口气就能把一年四季翻页一样。

嬢嬢哪怕闭着眼睛,也不会在这间老厝里碰壁,她成功从自己房间走到了客厅,客厅由于空间大,便摊薄了光,蜇嬢嬢的眼皮也就没那么厉害了。她感觉到客厅有人,但她不怕,大年三十上门的都是贵客,哪怕是小偷。她等着小偷拿到想要的东西后自行离去,一瞬间,独属于她的时光好像不是此时此刻,而是过去的无数个岁月。她看到尧佬从客厅下地走路后,一跑到门外,就连过了二十七个春秋,再踏进门内时,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女人生了两子,这两个小孩也雀跃着投奔到外面的世界,可如今他们却一个都没回来,即使一再表示长大不好玩,还是小时候最有意思。

林尧传看到了嬢嬢,没有出声喊她,他本来面对着那本仅剩一张的挂历,此刻又悄然转身面对着嬢嬢。在他的记忆里,嬢嬢没有那么苍老,又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大,男人的力量她有,女人的精细她亦不缺,雌雄同体,好像永世都有使不完的精气神。林尧传感到越来越累,就在于他从嬢嬢的手上接过了这副重担。当他与妻子合力完成养家糊口的重任后,随之而来的清闲却让他百爪挠心,他无法适应这种什么也不干,只能在时间长河里干瞪眼的生活——生活并未让他培养出一个无关填饱肚皮的爱好。他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空闲的时间无所适从,就像一个乍富之人不知如何把钱花出去,尤其在过年这段时间。

嬢嬢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不是狐臭,也不是长时间不洗澡的脏臭,而是松香的气味。林尧传割了三十多年的松油,如今身上还能嗅到松香,好像那些长在鸡公岭上的松树一下子被移栽到了眼前一样。嬢嬢在松香里看到了那些像虎豹睾丸一样的松球,四季常青的松针即使掉落在地,也不会这么快枯萎。她下意识地接近林尧传,就像他出世时第一次把他抱在怀里,可是越接近,林尧传却离她越远。母子俩的磁场不是正负相吸,而是正正相斥——这对母与子某些方面不像,譬如嬢嬢的儿子还在跟前,林尧传的儿子却不愿归家,某些方面又很像,譬如都在苦盼圆桌能坐满。

林尧传不愿嬢嬢走近自己,嬢嬢靠近,他便往后,嬢嬢想的是他,林尧传想的却不是她,而是有黄河和长江相阻、远在北京的长子。在这时光悬停的时刻,嬢嬢正在不可挽回地速朽,而林尧传也慢慢感受到了老之将至,日子越来越锋利,割得他的腰背和膝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可惜作为年轻人的长子还不知老为何物,正值青壮,就以为会永远青壮,对于老人的渴慕视而不见,直到突然被白发或者病痛提醒,哈哈,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嬢嬢感觉自己走到了客厅正中央,可是她用手却没摸到林尧传的脸,后者此刻退到了门外。嬢嬢知道他在有心躲自己,讲道,有本事汝就一世都别把脚踏进来。林尧传舔了舔唇,年夜饭过咸了,即使没动几筷子。他讲,涯打算去北京。林尧传并非心血来潮,他想去北京想了许多年,之前长子只要回家过年,他都会有意无意跟他提一嘴,讲,谁谁谁跟了一个老年团,五天四夜只要八百块。长子照旧讲一句,骗人的。骗人的?他倒想被骗一次,可惜长子连假话都不愿跟他说,譬如找个借口说最近没空,或者推托去北京花销大。没有任何借口,就是不搭腔。这次,他决定不告诉长子,只身去,等到了北京,再给他打电话,要是忍心看他丢失在北京两千多万的人海里,他可以再次不接电话。

嬢嬢听他这么讲,连忙把眼皮睁开,接着林尧传的五官就填满了她那双混沌的眼球,就连白炽灯都没那么刺眼了——刚换的灯泡,钨丝不耐电,还没到下半夜,钨丝就在闪,就想罢工。嬢嬢讲,汝去了北京涯怎么办?对啊,这么多年都没去成北京,难道真因为长子不表态吗?原来是自己身后有双枯枝一样的手拽住了他。

林尧传刚才是不想她接近自己,从而远离她,此刻是无脸面对她,从而把脸背过去,可是背过去,她的脸还分散在四面八方,有的方位是嘴巴,问他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去享福?有的方位是鼻子,嗅到他的衣裳脏了,要给他洗衣裳。有的方位是耳朵,听出他割松油时闪了腰,正躺在床上叫唤,过去帮他贴狗皮膏药。最后一个方位是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眉梢低垂,眼角垂泪,好像在说,汝真忍心抛下涯?

这几张苦情牌感情牌怀旧牌一打出去,林尧传果真又看不清牌局了。他把嬢嬢扶回房间,帮她掀开重如铁的被窝,手摸到了里头的余温。嬢嬢躺下去后,小心地把被子拽到下巴,不敢转身,害怕一旦转身,所剩无几的热气又会顷刻间跑光。

林尧传待她躺好,看到她的眼球在眼皮的包裹下不动了,以为她入眠了,准备转身出去,已到下半夜,窗外能零星听到鞭炮响——大年初一开门迎财神的吉时到了。谁家混得好不用等天亮去拜年才能知道,夜里听炮响就能听出来。混得好的会连续放半个小时的烟花,就像在锅里油炸四喜丸子一样,噼噼啪啪,好像无垠的夜空也嫌小,要把动静闹到太阳系之外似的。混得不如意的人家只敢偷偷点半根香,放小半串剩下的鞭炮,还把自己的耳朵捂住,生怕被谁听见。

嬢嬢闭上了眼睛,也似乎能感觉到林尧传要走开,因为床畔那个犹如垂到水面上的树影好像晕散了,床畔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伸手再也触摸不到另一只递过来的双手。她开口唤林尧传,人呢?死哪去了?林尧传听到身后的声声呼喊,只好回过去抓住从蚊帐里探出来的手。不知是他的眼神不济,还是事实就是如此,嬢嬢的手像极了一根木炭,握在手上却像锡纸一样光滑。他讲,要出去开门了,不然财神进不来。

嬢嬢讲,耳边怎么那么吵?汝快去把门窗堵住。

窗外的黑火药以各种形态变响了:咻——嘭,这是能升高空的烟花,两种响声之间隔着千米高空的距离;啪啪,这是在低空就迫不及待炸响的炮仗;砰、砰、砰,这是丢地上放的鞭炮。一刹那,林尧传就闻到了火药的味道,不过嬢嬢比他更快闻到,因为她已经在咳嗽了。嬢嬢又喊他把火药味驱赶出去,还问到底是谁这么作恶要毒死她?林尧传无法制止黑火药的动静与气味,嬢嬢这间房看似密不透风,实则千疮百孔,尤其在这种时刻——林尧传掀开厚厚的窗帘,看到了万紫千红的烟花栽在深邃且像撑开的黑伞的夜空中,不过这种盛景一般太过短暂,几秒过后,夜空复归沉寂,好像春天开的百花转眼就被寒冬凋残,等到第二天,去拜年的路上就会踩到无数这些花瓣的尸体,不下雨还好,碎屑会被风轻盈地刮跑,若遇到下雨,它们就会沾在每一双新买的皮鞋底下,带到别人的屋里,甚至还会带回夜晚睡觉的房间。

嬢嬢看不到烟花的绚烂,只能听到吵死人的动静,同闻到难闻的火药味,好在忍一忍,动静很快就会消停,即使耳朵外表看起来像结了痂,变得愈来愈厚,耳膜却像竹衣,几乎不用筷子,一点稍微响的声音就能将其洞穿,比起经久不散的气味,转瞬即逝的噪声也没那么难以忍受。气味纵然没有声音密集,却更持久,也更分散,有时能嗅到,有时却嗅不到,就像,就像有时归,有时不归的孙儿。

林尧传只好把门打开,把火药味散出去,可是火药味本就来自室外,一旦把门打开,则会有更多火药味冲进来——嬢嬢觉得,臭味几乎比灯光更快填满一个空间。不然缘何此刻灯光暗了,呼吸却堵了,后来才知道,灯光一直这样亮,是越来越多的有害气体遮住了灯光,让它变得像鸡公岭上被霭遮住的月亮一样,失去了光彩。

嬢嬢砉然睁开目珠,看到整个房间都围了蚊帐,她掀开床边的蚊帐,又看到更大的一张蚊帐——有害气体弥漫在房间里出不去,而林尧传不知何时不见了,亦不知去了哪,只能听到客厅里搬四方桌的声音——尧佬把四方桌搬到大门口,桌上放着小三牲鸡鸭鹅,不是大三牲牛羊猪。林尧传把香点上,插到香炉中,听到有人在说话,头皮一紧,以为财神振衣上门了,仔细一听,竟是嬢嬢在房里鬼吼鬼叫,人死哪去了?怎么这么作恶舍下涯一个人跟鬼做伴?林尧传不做理会,他打开香案中的抽屉,把前几天买的炮仗拿出来。炮仗放在一个黑塑料袋里,他把红鞭炮拿出来,在门外摊开,如此就让螺旋纹状缠起来的鞭炮拉成了一条三米左右的直线——林家的鞭炮不长不短,因为林尧传搞不清如今自己到底混得好还是不好。他从兜里去摸打火机,好几年不吸烟了,有时还会下意识去摸打火机,最后抽剩的半包烟还在香案的最下面一个柜子里——香案的柜子呈“田”字形,共有四个,那半包香烟就放在右下角里。除尘净屋的时候,拉开这个抽屉,发现那半包烟已经发霉了,烟丝中还生了虫。他把它丢到火里付之一炬,从此以后,悬在心口的那个结好像不复存在了。兜里没有打火机,他只好用香去点鞭炮,他从香炉中拔出的一根香用嘴吹红,就像浓厚的火药烟尘里烫出了一个洞。蹲下来点燃了鞭炮,鞭炮声终于能覆盖嬢嬢的叫喊了,真好,可是,却只是一瞬,三米的鞭炮只够放三秒。三秒过后,嬢嬢的叫嚷又声声刺耳,林尧传快步走进她的房间,啪的一声,把她房间的灯摁灭了,再快步走出来,地上的鞭炮屑只有风才能送它们直上青云。

天光了!

大年初一到了,林尧传把四方桌折叠起来靠到墙上,再把小三牲放回到香案上——鸡鸭鹅犹如被捆缚双手的囚犯伸长了脖子跪对大门。他不知今天该怎么打发,去跟别人拜年吧,又怕有人来跟他拜年,他家里没人,不去跟别人拜年吧,又怕没人来,惹嬢嬢笑话。还是等等看吧,他坐在藤椅上,眼前的雾霭夹杂了火药烟尘,像无法溶于水的油一样,飘浮在半空,方圆几米都看不清人。

“锵锵锵锵”,烟雾中传来了锣鼓声,游神到了,今年游的神与往年不同,今年游的是财神,往年游的大都是门神、送子观音和灶神——客家人信的神很多很杂,每年的游神因时因势而变,疫情时,平安最重要,就游保靖安民的门神,光棍多,就游送子观音,蛇年发现,没有钱也就不会有平安和后代,就破天荒地游起了财神。

林尧传望不清财神爷的样貌,空中弥漫的烟雾有色彩,蓝黑红黄绿,其中最大的一团是蓝烟,其次的是黑烟,再末的是红烟,倒数第二的是黄烟,最淡的是绿烟。这五色烟笼罩在视野里,导致他只能听见锣鼓的“锵锵”声,看不见财神爷究竟有没有蒙上红布,也就看不到对方那把乌黑靓丽的美长髯。

锣鼓声响在了耳边,领头的那个人从五色烟里走到门边,把一张戴着口罩的脸递过来,见到林尧传,忙把口罩拉到下巴,讲,恭喜发财。说完这句,又立即把口罩戴好,可是仍有一声咳嗽迅速钻了出来,接着从背后拿出一个放大数倍的二维码,让林尧传扫码支付红包。

林尧传抬头一看,发现这个二维码酷似电视上县太爷出门皂役举的“肃静”牌牌。他拿出手机扫码,正想问要给多少钱,就发现提前设置好了金额——一百块。众生平等,混得如不如意都一个价。林尧传扫完码,让游神队伍过去,屋檐下被踩出了各种颜色的脚印,操起墙角的扫帚准备清扫,发现今日不能除尘,又把扫帚放回原地。恍惚之间,听到锣鼓声远了,但领头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又清晰可闻。

林尧传扭头看了一眼客厅,发现座钟上的时间还停留在黎明五点,可是手机上的时间却分明已来到早上七点。要从罗马数字V,走到罗马数字Ⅶ,看来得要同时搀上两根拐才能赶上。

嬢嬢也不得不服老,几天前终于拄上了拐。

嬢嬢的房里有什么东西倒了,不是她摔倒的声音,因为要是一副老皮囊掉在地上,声音不会这么清脆,只会发出丢沙包一般的闷声。是嬢嬢靠在床沿的拐掉在了地上,就像有人把光滑的手柄当弹珠一样弹。拐杖的手柄连接了手与大地,就像人腿骨中的软骨。可是嬢嬢腿中的软骨磨损了,以至变得越来越硬,无法再用年轻时的活力润滑,导致她如今到了七点还没起床。

林尧传干脆不去想,暂时走开一会儿,她不会出事,也出不了事,所以他决定去拜年。不能就这么去拜年,要把自己收拾一番才能出发。他把抽屉里的皮鞋拿出来,不用刷都锃亮,吐一口唾沫再用袖子一抹,更是能照见自己的胡须。换上皮鞋后,他又去厨房刮胡子,刀片生锈了,刮得有些费劲,镜面上沾了灰烬,他舍不得用刚换上的新裳去擦,只好用手一寸寸去检查胡须有没有刮干净,摸了一圈下巴,很光滑,剥了壳的煮鸡蛋一般,一根毛茬都没有。

做完这些,他又把空红包放进上衣兜,露出小半截,装作他收到许多红包的假象,可是走了几步又一想,他早过了收红包的年纪,现在是要往外拿红包,怕别家的小孩伸手要红包,又把假红包放回到抽屉里。如今钱都装在手机里,只要带上手机,就好像带上了万贯家财。

于是,他就握着一台手机出门了。经过每一户人家门口,都拿出手机接电话,嘴里喂喂几声,故意把“北京”两字说得很大声。这几户人家听了,都跟他拱手作揖,先说新年好恭喜发财,再说他的大儿子在北京铲大钱,四大银行的钱柜都装不下了。

林尧传就嘿嘿一笑,下意识地去摸下巴,突然发出刺的一声,这才知道下巴被割破了。有户人家见了,忙给他拿上一个创可贴贴上。贴上了创可贴,再听到类似的恭维,好像就不能笑得这么开了,因为下巴贴的那个创可贴像给他拉了皮似的,使得他的得意都变弱了许多。

空中的五色烟仍未消散,已然望不清鸡公岭上像巢穴一般的霭。浓烟厚雾中还时不时传出锣鼓声。到了正午,五色烟逐渐散去,就像被吹散的烟圈。烟雾散去后,林尧传就被其他人看出了异样,个个都拿手指戳着问他下巴怎么像坐月子一样贴上了狗皮膏药。

林尧传摸了摸下巴,讲,刮胡子刮破了皮。

这时另一个笑道,这要是让汝去刮猪毛,铁定会把猪皮都给割破。

林尧传回道,不至于不至于,猪毛用开水就能烫干净。

又有一个去问他,汝大儿子这么有出息,咋不给汝买个电动的?就跟电钻一样,去毛可利索了。

林尧传摆手道,用不惯,用不惯。

这个又问了,以前也没手机,汝如今咋用得惯手机?汝可是这个时代的先进分子呢,跟得可快了。

林尧传望了一圈,感觉气氛不对,空气中的火药味散去了,可是人们嘴里的火药味却越来越浓,他就觉得自己太招摇了,害苦了他,就想挤过像箍了桶圈一样牢的人墙,可是那些靠胳肢窝制造的缝隙却干脆夹紧了,此刻就连刀片都插不进去。

这个时候有一个刺耳的女声传来,接着这个雄壮的女人就用手一把扒开人墙。林尧传就在左耳旁状的人缝中看到了一张着急忙慌的脸。

这个女人拽上林尧传就走,边走还边讲,出大事了,汝还有空跟这些人摆龙门阵。这个女人就是川妹子,前几年刚嫁过来时两眼一黑,一句客家话都听不懂,于是就怯生生了几年,常能看到她跑到人堆里听扎堆的人讲话,过了几年,客家话就会讲了,还能加上四川话,那威力可是猛得够劲,没人讲得过她,谁都休想占她家便宜。众人都疑虑,为啥前几年这么斯文的川妹子转眼就变了样,而且也不避人,同性的手热情去挽,男人的肩膀也照拍不误,时间一久,男人见到她就躲,因为她的手劲可大了,被她拍下肩搞不好会脱臼。

这些闲汉见了,一哄而散,去逗别的倒霉鬼去了。

林尧传的手被拽得生疼,拼命把手腕从手铐一样紧的抓握中抽出来。川妹子转身一望,看到他在揉手腕,笑道,涯还没出力呢,汝到底是不是个公的?林尧传讲,汝的力气有多大汝不知吗?前几年,汝一个人就能把两百斤的猪扛上肩。哪个公的比得过汝?

川妹子笑了,奇怪的是她浑身都晒黑了,唯有那口牙炫人目珠,她讲,汝的两个崽没归吗?

林尧传把头低了下去,两个崽是他心头的刺,谁要提起,就往里斜刺几寸,没人提,就扎在原地,不深不浅,不疼不酸。此刻又疼了,还是钻心疼,忙又把头别过去。

林尧传讲,汝又打什么鬼主意?告诉汝,涯的两个崽可不是老命,会被汝骗。

川妹子眼皮一抬,讲,涯骗汝老命什么了?

林尧传讲,骗她买这买那,也不知汝是不是收了回扣。

川妹子扶腰笑,笑够了讲,汝老命属狗的吗?怎么反咬一口。汝载她去赴圩时,要不是涯拦着,她会把整个湖洋镇都给搬回来。

林尧传讲,汝讲真的?

川妹子不再跟他废话,捏住他的手腕,讲,别扮林黛玉了,快走。说着拽着他继续往前跑,林尧传脚上穿的皮鞋掉了,蹲下来去够鞋。

川妹子手心握空了,扭头去看,讲,孩子(鞋子)丢了甭要了,汝嬢嬢都快走丢了。

林尧传心下一喜,觉得那老命丢了正好,他就可以松肩膀想去哪去哪了,可转念又觉得自己不是人,是禽是兽,忙跑到川妹子前头去。

川妹子在后头讲,汝知道她在哪吗?就跑这么快。

林尧传讲,别讲那么多废话了,快啊。

川妹子这才跑到前头带路。没走丢,林尧传有些失望,因为听到了熟悉的戳拐杖的声音,就像在耳旁剁排骨,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老命。待再走近一点,仔细一瞧,发现不是,起码不太像,他的嬢嬢一整年都穿身灰衣裳,身上用放大镜都找不到半点色彩,而此刻的这个背影却披红挂绿,头上还戴了一个虎头帽。

戴反了,帽子前面的“王”字,在后面,好像正冲着林尧传虎吼。不过从正面传来的嚷声也无异于虎吼,几乎不用仔细听,就能知道对方在吼什么,无非又是嫌尧佬不孝,一大早起来鬼都没有,大过年的连一口热饭都吃不到。听这力道,也不像没吃过饭的样子。川妹子这会儿就在一旁捂嘴笑,讲,汝嬢嬢一路走,一路骂,精得很,看谁家屋里头有人,就走过去,把拐往地上七戳八戳,还没骂几句,就有人拿好吃的给她吃,现在说不定已经有八分饱了。

林尧传听到这嚷声,就把这老命认出来了,心里的失望像手指上裂开的口子,抽丝的疼痛一阵一阵。没办法,再失望也是他妈,生了他,不能不管,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把她牵走,还连连招手跟这户人家致歉。

这户人家端着一碗冒尖的食物出来,讲,汝老命讲汝偷偷去北京了呢?汝还没走呢。

林尧传面皮一红,讲,过了元宵再走。

一刻都待不住了,他的面皮又红又烫,而嬢嬢还想伸手去接那碗食物。林尧传要很用力才能把她拽走。走了几步,看到四下无人了,才敢出言埋怨嬢嬢,屋里头又不是冇吃的,至于到处去乞食吗?

嬢嬢拍了拍肚皮,讲,要是让汝喂涯,涯早就不知饿死多少回了。

林尧传听到脚步声,先不回答,等人过去再讲,这人打旁边过时,咦了一声,汝老命找到了呀。

嬢嬢瞪了对方一眼,讲,哪个挨千刀的讲涯走丢了啊,这是涯的出世地和以后的埋骨地,哪那么容易走丢。

这人骇了一跳,匆匆抱上小孩走过去,小孩在对方的肩头冲嬢嬢乐,嬢嬢提起拐往前一戳,这小孩立马就张嘴哭了,里头一颗牙都没长。

林尧传觉得没面子,不再理她,只顾自己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突然有东西塞到自己的手心里,拿起来一看,是一颗剥了皮的橘子,里面有八瓣橘肉,白色的橘络撕得干干净净,每瓣橘肉都饱满多汁。

身旁就传来了嬢嬢的话,尧佬,汝渴了吧,快食润润唇。

橘有八瓣,林尧传家也有八口人,可如今只有两口在家,其余六口仍在腹阔如鼓的厦门和北京。

他舍不得食。

回到家,嬢嬢不愿脱下虎头帽,那一身大红大绿的衫裤也不愿脱,拄着拐坐到门口,把臃肿的身子埋到藤椅上。林尧传从厨房把饭端出来,浇了小半碗汤,烫得很,若非他的手上茧厚,非得要用抹布垫不可。嬢嬢的手上也有老茧,可上了年纪,她的老茧就变薄了,伸手一接碗,碗就咬了她一口,接着地心引力就像根绳子,把碗拽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汤碗碎了,林尧传扶墙才站稳,一地的碎片割得他的耐心全无,他真想用脚把这些碎片踢得远远的,可是最后还是蹲下来把碎片捡走。嬢嬢看他面色不对,不敢再任性,小声讲,碎碎(岁岁)平安。接着又讲,涯食饱了,不用再食了。

林尧传捡起碎片丢到垃圾桶里,嬢嬢望着他的背,拄着拐艰难站起来,她回房间把长孙小时候戴过的虎头帽脱下来,又把色彩鲜艳的衣服换掉,看到镜中的自个儿又失去了颜色,嬢嬢擎镜子的手就有些发抖。她干脆把镜子覆在床上,晚上睡觉时,她就会感觉腰上有块地方很冰凉,不知道那面镜子像一团永远无法消融的坚冰寒了她的身心。

晚上,林尧传睡不着,就坐在客厅里玩手机,听到嬢嬢在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走到房门口,灯已经关了,但是窗帘没拉紧,还有月光透进来,借助出鞘般锋利的白月光,他看到嬢嬢的床上有一只巨大的蚕蛹,似乎正要破茧成蝶了。

他仍然没有任何举动,自从白天把嬢嬢接回家里头,他已经超过十二小时没跟她讲过话了。这十二小时的失声让嬢嬢非常不适应,但对林尧传而言,却非常受用,虽然心口仍像扎了一个橡皮筋,越来越绷紧,不过起码不用再浪费口水了。

他把嬢嬢的翻来覆去当作无声的抱怨,抱着胳膊站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下巴的胡须正在疯长出来,用手去摸,再也不像剥皮的煮鸡蛋,而像煮裂的茶叶蛋,宛如瓷器上蟹爪纹一般的胡楂儿扎了他的手,哪怕他的老茧并不怕高温。

嬢嬢并不晓得尧佬站在房门口,她仍然在跟那块难以消融的冰块做斗争,而且,这块冰块还会在床上移动,好像把这张床当成了深海。嬢嬢这把老骨头无处可躲,她往左边翻转,冰块也会跟到左边,往右边翻转,冰块也随之跟到右边。后来甚至这块坚冰浮出了水面,像个水蛭牢牢吸附在了她的后背。嬢嬢的手不像年轻那会儿,可以够到后背上或抓痒,或拍死一只蚊子,如今她的手臂无法再自由弯曲,因此那块冰块再三再四躲过了她的缉捕。

林尧传被翻来覆去的动静搞得心烦,索性把电灯打开,光像气体,这间房似气球,瞬间吹胀了这间房。他顷刻间看清了这间房的一切,不过他对摆在地上的那口箱子不感兴趣,里面装了太多他不敢私自清理的旧物,有长子幼时穿的衫裤,还有许多二手玩具,这些玩具都是长子捡别人不要的,还有嬢嬢的一些东西,这些手镯、耳环、银项链没能陪她一起变老,当那具充满生机的肉体变老后,它们也就完成了使命,只能锁进箱中,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嬢嬢误以为天光了,不是睡梦中迎来的天明,而是在失眠中迎来的天明,因此她对这次天明感到非常不满,勉强睁开的眼睛也布满了蚂蚁腿一样粗的红血丝,杂乱的银发更如脆弱的蛛网一样挂在头上,干枯的脸上酷似要从树上掉落的蝉蜕,深眶似乎也能钻进一条冬眠的竹叶青,更可怕的是,她的脊梁骨也被失眠一棍子抽断了,浑身再也没有力气起床。

林尧传在灯光下,看清了以诸种动物拼贴起来的嬢嬢,抖音上说,龙也是一种拼贴性的动物,它的角似鹿,头如狮,眼是虾,项是蛇,鳞如鱼……采取诸种动物之长,最终成为华夏的图腾。可组成嬢嬢晚年的诸种动物,显然无法成为这个家的图腾,因为没有任何凝聚力可言,否则为何每年春节电视上都会说,龙的传人不管身在何方,都会共同庆祝新春佳节的到来,而他的两个儿子,怎么打电话催都不愿回来。

嬢嬢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她眼球中蚂蚁腿一样粗的红血丝旋即消失,那头如蛛网般杂乱的银发也被整齐地拢在耳后,像蝉蜕一样脱落的五官也恢复了红润,那个深眶中的竹叶青颜色也不复再见,在这一刻,嬢嬢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看到林尧传第一眼,嬢嬢就跟他强调,今昼涯来做饭,汝闪一旁歇着就行。

林尧传看着嬢嬢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他看到嬢嬢没有把外套穿上,却丝毫不觉得冷,背后的那面镜子照出了他一夜之间疯长出来的胡须。他想上去把镜子摘下来,却没追上她的脚步,只好一路跟到厨房。

门外还很暗,手机上显示才到黎明五点——罗马数字是Ⅴ,不是要拄拐的Ⅳ或Ⅵ。而客厅座钟上的时间是下半夜两点——罗马数字是Ⅱ,似乎追不上一个老人的一双脆弱的双脚。

墙上的时间比手机上的时间从几天前的相差两个小时,到现在又相差了三个小时,一百八十分钟,一万零八百秒。实际上却是林尧传与嬢嬢相差的三十年,一万零九百五十天,几乎是人生的三分之一,甚至是二分之一。至于他与两个后代相差了多少年,多少天,他此刻好像已经计算不出来了,两个儿子的脸逐渐融化在夜雾中,就像打上马赛克的犯罪现场,早已看不清了。

嬢嬢不知道厨房用上了电磁炉,仍用老灶台生火,还卷起袖子用丝瓜瓤洗锅,洗完舀了几瓢水下去,再上楼到谷仓里,打了半簸箕的大米,抖着倒入锅中,接着用锅铲搅拌,再把锅盖合上。最后坐下来,用膝关节拗断枯柴,不断往灶膛中添柴。锅中渐渐有热气散发出来。

林尧传被吓到了,肯定是有鬼上了嬢嬢的身,不然她不会回到年轻时。此刻坐在灶下的嬢嬢是记忆中年轻的阿妈,那时她还没老,他也还未长成,叫她嬢嬢太过早,叫阿妈正合适。称呼的变化是对岁月的尊重,当阿妈变成嬢嬢,林尧传也必须长大,可如今嬢嬢又变回了阿妈,好像墙上的时间在倒流。跑到门外一看,晨雾中又是新盖的楼房,而非全是白墙黑瓦的老厝。

接下来那几日,都是嬢嬢在做饭待客,那些从邻村赶来拜年的三亲六戚见了,都惊得忘了合上下巴,当林尧传提醒他们去喝茶时,他们才闭上扩成“O”形的嘴巴,接着吹着热气慢慢去饮那杯滚烫的茶水。嬢嬢一个人在厨房忙前忙后,又是斩鸭子,又是煮肉丸,还不忘蒸鱼白,中间还能保证灶膛里的火不灭。

这些亲戚做完客,吃完饭,在回去的路上逢人就讲这件奇事,有不信邪的人亲自跑到林家,也受到热情的招待,最后吃得肚儿圆,捧着肚子出来后,才确信这件事比珍珠还真。有几个后生还去给嬢嬢拍视频,放到抖音上,引得全国各地的网友都啧啧称奇。

本来一个年过九旬的老人做饭不稀奇,这些后生非要配上夸张的旁白,说这老人过年前还卧病在床,突然就能下床做饭了,还能独自做好几桌丰盛的饭菜。网友以为是卖保健品的广告,发弹幕问吃了什么药这么有用。上传视频的后生留言说,什么药都没吃,有时候生命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还把这句话置顶。

林尧传也刷到了这条视频,瞬间觉得脸上无光,倒不是怕被人背后说他不孝,过年还让自己的老母亲做饭——对一个客家人而言,老年人做饭太正常了,若是老人丧失了劳动力,甚至还会跟儿女置气。老人还能做饭,是做儿女的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没装修的家让他跌股(丢脸),刷到这条视频的网友都能看到他家的厨房没有装修,哪怕白天都要开灯,被熏黑的天花板与被涂乌的灶台就会顷刻间映入眼帘,哪怕这条视频出现在网友的视线里可能一秒都不到。

林尧传来到拍摄视频的后生家里,让他把视频删了,可是这个后生已经返校了。林尧传这才知道,已经到大年初九了,还有六天过了元宵节,春节就彻底过去了。奇怪的是,林尧传却无一丝过年的感觉。留在故乡的人会把新年分成两半来过,一半是热闹的年三十到大年初七,另一半是冷清的大年初八到正月十五。可是这两半林尧传似乎都只能品味出冷清。

这家的主人让他留下来喝两杯,林尧传却直摇头连摆手说不饮,不饮,他的确是不善饮,但怕的不是饮醉,而是怕酒桌上要说很多话。他不想讲一句话,捎带着连半滴酒都不愿入喉。

嬢嬢仍在厨房忙碌,客人从前几天就稀了,今天干脆一个都没有。可是嬢嬢却照常做饭,看到家里食材不够了,还从兜里掏出一沓纸票,喊尧佬去肉摊上买。如今哪里还用得上现钞,那个嬢嬢口里的肉摊也早就没了,看来嬢嬢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

林尧传去线上咨询医生,医生说嬢嬢的海马体受损了,海马体是人类短期记忆的储存器,海马体受损后,就会淡忘一切短期内发生的事,但对过去的事却记得非常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老人喜欢讲古,因为他们的记忆面对正在发生的事,就像笊篱舀水,什么都舀不上来。

林尧传打字上传:怎么才能治好呢?

医生回道:治不好,还会越来越严重。

要不要把这事告诉给两个儿子呢?记忆出了毛病,不像缺胳膊少腿,也不像患了癌,一说出去就能被理解。记忆的事要费些口舌,而且就算两个崽能秒懂,嬢嬢恢复了精力又怎么解释?总不会是她一方面海马体出现了漏洞,另一方面存精蓄神的骨骼又从枯炭变回了金枝吧。

有可能是回光返照,可是也不像,回光返照不会持续这么久。

或许真像那个自称是UP主的后生所言“生命有时无法用科学解释”。

以上种种让林尧传的脑子都要炸了,离不了家,或者暂时还没离家的都离他远远的,谁也不愿成为那个导致他爆炸的导火索。如今林尧传和他嬢嬢颠倒过来了,他成了享福的老祖,她倒成了服侍人的小辈。可是这个福林尧传不享也罢,非但不愿去享,每天还绷紧了神经看着她,隔着一堵墙,或者一扇门看着她,不能被她发现,否则她又会挥舞着锅铲质问他怎么还没把东西买回来。

此外,林尧传还要给嬢嬢收拾烂摊子,嬢嬢下过厨,总会忘了把火熄灭,锅还干烧,烧得整个厨房都热得不敢入,勉强走进去,那口干锅已经被烧得通红了,好像谁把赫赫红日装进了锅里,好在没有盖上木质锅盖,否则非把房子点了不可。

林尧传不敢先舀水倒入锅里,而是先把柴撤掉——有的柴变成了木炭,夹到屋外被冷风一吹,黑灰色的木炭瞬间变得像杀红的眼,接着又像失去血色的脸,变得惨白惨白。

撤掉木柴后,林尧传还是不敢舀水泼锅,担心冷水一入锅,就会变成火星把他的衣服烫成多目怪。而是找来一根管子,接上屋檐下的水龙头,然后握着这根越来越硬的管子不断往锅中注水。

嬢嬢觉得好玩,抢过林尧传手上的管子,林尧传还担心管里的水太急,太有劲,嬢嬢握不住,偷偷去把水龙头关小。没想到嬢嬢的力道完全够,甚至还把管子对准尧佬,要浇他一个透心凉,见到水变小了,立即把管子往地上一丢,就像丢弃一条死蛇,嘴里直嚷道,没意思。

林尧传这才把水开大,嬢嬢见到管子在地上蠕动,捡起来又冲林尧传脸上浇。因水流变大,此刻浇在林尧传脸上,就感觉到了疼,水好像变成了针,不禁用手连连遮挡。

嬢嬢把管子移走,讲,尧仔,汝的发咋白了?少白头了吗?

尧仔?嬢嬢还以为他还小呢,殊不知他早已从仔变成了佬。

林尧传讲,阿妈别担心,涯用了学堂的粉笔抹白的。

事到如今,林尧传不敢再和嬢嬢反着来,事事顺着她,怕她一旦知道自己把时间过颠倒了,那口气也就像拔掉气门芯的轮胎,漏光了。

嬢嬢到底不是年轻时,居然不知道粉笔灰会被水冲掉,只有被岁月染白的头发水才冲不黑。

嬢嬢听到他这么讲,很高兴,捏起管子就往外喷水,她还把水管挥来挥去,让水花在空中呈现“S”形。出日头了,扭来扭去的水花上面出现了虹。虹造了一座七彩拱桥。可是地上却早已没了嬢嬢年轻时栽种的那些花儿,就连花根与花枝都难以重现。

好在,颜色绘在空中,哪怕,太过短暂。

林尧传往后更加走不开,之前还能出门去喘口气,如今只能待在家里寸步不离。从门外经过的人打眼一瞧,都把头探进去,问道,尧佬,怎么汝坐在这里打瞌睡?汝嬢嬢呢?

以前坐在这个位置上打瞌睡的是他嬢嬢。

林尧传缓缓睁开目珠,指着厨房的位置回道,她在里头做饭呢。

这些人又讲道,真是羡慕尧佬啊,什么活都不用干。

林尧传被惹急眼了,火速站起来,道,汝以为涯享的是福吗?涯这是在受罪。

这些人便给他出主意,讲,走,打牌去。

林尧传咽了咽唾沫,双腿下意识地往外走,可是走几步又回头去看。这些人连忙捏住他的手腕,拽住他胳膊,把他架走。

坐到牌桌上,林尧传前几分钟还不在状态,眼前老出现嬢嬢跌跤或者把锅烧穿的画面。后来牌局越来越热,他就无暇去想嬢嬢了,还把袖子卷起来,每打出一张牌都把桌面拍得山响,害得其他几个牌友要用手按着扑克牌,才不会让那些牌像跳高运动员。

打牌的人忘记了时间,如同电池没电丢失了时间,林尧传同样如此,牌局让他沉迷,使他上瘾,甚至其他牌友都换了几拨,他还能坚守,哪怕屁股坐得失去了知觉,腰酸背也疼,尤其抓牌时,老是无法把牌抓起来,好像指纹上涂了胶水,只有往手指上蘸口水才能把牌抓起来。

新来的这拨牌友也坚持不住了,把牌一丢就打着哈欠离座。林尧传的袖子不知何时放下来了,此刻又卷上去,一边洗牌一边说,想玩的快占座,待会儿就没位置了。可是面前的三张空椅子久久没有新屁股去填满。

牌桌上一分钱都没看到,这时围观的人就问他,尧佬,汝是酸枝(愚人)吗?打这么久不打钱。

林尧传抬头觑了一眼,嘴里冷哼道,谁说不打钱?

围观者又问,那我们怎么没睇到钱?

林尧传把牌叠好,又交叉洗了几遍,说,真是土包子,现在打牌都用微信扫码转账。

围观者再问,扫了吗?我们怎么没听到微信到账的提示音?

林尧传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页面,那些打输的人果真没给他转账。他的微信钱包里还是那些钱。他起身就去追。围观者按住他的胳膊,说,下了牌桌他们哪还认账啊?尧佬,汝就当陪太子读书了吧。接着又说,汝跟汝长子发了这么多微信,他怎么都没回啊?

打牌赢了没拿到一分钱,林尧传可以不当回事,难得出来喘口气,就当钓鱼了,渔获是多是少又有什么关系。但让别人知道他热脸贴长子的冷屁股,他就不能不当回事了。别看如今他与嬢嬢的身份倒过来,但是他与长子的身份早就倒了过来,那小子几年前就成了他林尧传的老子。

林尧传起身要走,他没办法解释这种长幼失序的关系,别的事他还能自问可以靠自己的嘴嘲(口才)搪塞过去,但这事却怎么解释都不会对味,而且对这种铁一般的事实,任何解释都会像是鸡吃米山、狗舔面山和灯烧金锁,几乎比世界十大未解之谜还难解。

林尧传索性不解释,迈步走出去,一天没食饭,他的裤腰带有点松,要用手拽住裤头才不会让裤子滑下去。还没入夜,手机上的时间是傍晚六点,鸡公岭上的霭还是那么厚,夕阳像用水稀释过几遍的血一样,仍然那么淡。看了一眼鸡公岭,他就专注脚下的路,的确是老了,爬了这么一会儿坡,他就双手按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在大喘气。嘴里还往下滴涎水,把路过的一只大头蚂蚁都给淹死了。林尧传又踏上一只脚,像踩烟头一样旋了几圈,抬脚一看,那只大头蚂蚁早变成泥土了。

歇够了,他继续往上走,空气越来越不好,可是如今早已无人再燃放用黑火药制造的烟花爆竹了,现在古楼的空气几乎比网上售卖的阿尔卑斯山的瓶装空气还清新。然而林尧传的确闻到了异味,这种味道像有什么东西烧煳了,他连忙抬头去看自己的老厝,发现有股浓烟像原子弹升空一般缓缓冒出来。

这时,从坡上有个人急急跑下来,这个人浑身都着了火,越跑身上的火势越大,好像一张燃烧的旗帜正往林尧传身上飘去。林尧传挡住脑袋闪到一边,可是胳膊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捏住,接着又有一句话像火星一样跳进耳里,尧佬,汝死哪去了?汝家着火了知道吗?

林尧传把手臂从眼眶前放下,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川妹子。她身上没有起火,她身上着的红衫让林尧传误会了。川妹子捏住他的胳膊就往上跑,跑到家门口一看,林尧传的身子立马瘫坐在地。

只见屋檐下有具烧煳的尸体,已然看不清皮肉,仍在陆续冒烟。

林尧传爬过去,不断用力扇自己巴掌,还说要不是去打牌,就不会让嬢嬢烧成灰。说着就要去抱那具尸体,可是左手仍被那个川妹子死死拽住。

林尧传回头吼道,放手。

川妹子回道,汝过去做什么?

林尧传说道,涯要把嬢嬢用布遮起来。

川妹子笑道,汝以为那是汝老命?

林尧传抹了一把鼻涕,问道,难道不是?

川妹子讲,那汝闻到了烤肉的味道吗?

林尧传拼命嗅了嗅,嗅得太过用力,把一只飞虫吸进了鼻腔,此刻又弓着腰在奋力擤鼻涕,发誓要把那只飞虫擤出来。

这时,有张纸巾从下面递过来,林尧传不知该不该接过这张面巾纸,因为揉成了一团,看起来好像用过,于是他就摆摆手,任由鼻涕从人中流到嘴里,舔到了咸味才用袖子一抹,抹得整个三角区都是浓淡相宜的鼻涕沫。

有个声音讲道,快擦擦。

林尧传回道,不用了,多谢川妹子。

这个声音笑道,这还没娶媳妇呢,就忘了娘。

林尧传忙抬头一看,发现竟是嬢嬢,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嬢嬢在她怀里喘不上气,推开他的胸膛,讲,尧仔,这次放假归来,汝怎么长壮这么多?都可以讨布娘(娶老婆)喽。看到一旁的川妹子,又讲,这是汝的女同学吗?怎么长得这么老。

川妹子把林尧传拉到一边,看了一眼嬢嬢,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跟尧佬轻声讲道,汝的老命这里越来越糊涂了,刚才要不是涯看到汝家冒烟,把汝老命从厨房抱出来,汝老命可真烧成炭了。

林尧传这才看到嬢嬢的衣裳脏了,头上也抹了炭,刚才以为是逆光让她的银发黑了,原来是炭灰涂黑了她的发。他连忙跟川妹子作揖致谢,接着回到嬢嬢身边,从厨房打来一盆水,帮她把头发擦干净,还把她的脏衣裳脱下来换掉。

做这一切时嬢嬢很安静,一点都不闹腾,还用手指着走廊尽头,讲,汝的女同学怎么走了?也不留下来吃口饭。林尧传抬头一看,原来是川妹子的老公把她寻回去了,两公婆有说有笑,夕阳还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林尧传讲,川妹子真是好人哪。

嬢嬢讲,谁说的,满肚子坏水。

林尧传讲,嬢嬢,原来汝没失忆啊。

嬢嬢讲,叫汝同学归来食夜啊,涯下厨。

嬢嬢越来越爱讲古,过年前还讲她的宝贝孙子,现在每天讲的都是林尧传孩提时,好像她的两个孙子还没出世一般。嬢嬢不仅讲,还把此刻就当成尧佬小时候,每天都跟他讲,生他时好艰难,他足有八斤重,最后剖了肚皮才把他拎出来。

人人都夸尧佬斤量足,却无人意识到,胎儿越重,母亲越受罪。

林尧传第一次听嬢嬢讲这事,对她的愧疚就多了几分,此后有人再叫他去打牌,也坚决不去了,还把手握住门框,任凭他们怎么拖拽都不行。待那些人刮着脸皮朝他羞羞脸走后,身后传来了嬢嬢的鼾声,林尧传回首去望,发现嬢嬢在打瞌睡。

他过去摇醒她,无奈嬢嬢的睡眠里装上了秤砣,睡得很沉,久摇不醒。林尧传看了看门后,抱嬢嬢让他有些难为情,但看到日光越来越薄,他只好抱起嬢嬢,差点让他摔一跤,不是因为重,而是因为轻。实际上的轻被想象中的重误判了,导致他使出了过多的力气,抱着嬢嬢径直往前方摔去。

前方是那个香案,好在他护住了嬢嬢的脑袋,不过他的脑袋却未能幸免,重重地磕到了案沿,跟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十二声报时声——墙上的时间是Ⅻ,实际的时间是Ⅵ,两者已然相差了六个小时。

尧佬摇不醒她,把嬢嬢摇醒的是时间,她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在儿子的怀里,拼命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尧佬没答应,仍旧把她抱回房间。他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还把蚊帐放下来,即便如今还没有蚊虫。

嬢嬢在床上讲,汝回来。

林尧传反身回去,嬢嬢拍着床沿让他坐下来。他疑惑地坐下来,发现嬢嬢往手心吐了几口唾沫,接着像打蚊子一样拍在他的额头,然后边敷边搓。他的额头又烫又麻,还有点疼。

嬢嬢搓完了,沉沉睡去。尧佬去厨房拿镜子照,发现额头在香案上又磕出了“蒙古青”。他的胡子又长出来了,还多了几根白胡子。他抿着嘴去拔,发现就像拔肉里的荆棘一样,每拔一根嘴里就嘶一声。他担心自己的嘶声会盖住别的声音,每嘶一声就停下来听听四周的动静,以免错过嬢嬢的呼唤。

嬢嬢没叫唤,仍睡得很沉,没有意识到林尧传回到了床畔。他的下巴光滑了很多,仔细看,还有许多小眼,就像被拔净毛的七里香(鸡屁股)。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空气清新了几日,又被污染了,不过这回倒没了那么多色彩,只有灰色一种,毕竟如今烟花再灿烂都无人看,那些后生个个都返城了。而天上的神灵、地下的祖宗和庙里的财神能听到鞭炮响就行了,颜色他们也望不见。

林尧传也去点了一挂鞭炮,他没把这挂鞭炮放到地上,而是挂到晾衣竿上。上面的衣服收走了,鞭炮缠在上面就像一条蛇。他用香把鞭炮点着,这挂鞭炮没有即时放完,而是响声断断续续。

鞭炮放完,他上到了屋顶,鸡公岭上仍然有霭。到了正午,岭上的霭就像卡布奇诺上的拉花,被一阵风吹散了——他在上杭县的星巴克喝过这种难喝的咖啡。

高处能看到川妹子的家,她在屋顶上晒衣服,每抖一件湿衣裳,空气就像被扇巴掌。川妹子也看到了他,拿起手上的湿衣裳朝他招手,就像摇旗呐喊,一种信号,之前的卫星锅也有这种作用,现在的Wi-Fi也有这种作用,可是信号好,不代表就能成功联系。

路上还有人在游神,仍是游的财神爷,可是却有些落寞,业已不像大年初一那般热闹,那锣鼓声也弱了许多,稀稀拉拉,没人去围观,也没有小孩追着财神爷丢糖果,仅有几只鸡歪头去听,等财神爷经过,又迅速飞走,好像过年时躲过的屠刀又朝它们砍来一样。

楼下嬢嬢在叫嚷,仔细听才知道,叫嚷的是尧仔这么晚了怎么念书还没归来。现在是早上,她却当成了晚上。他看了一眼川妹子的屋顶,她已经晒完衣服下楼了,那些湿衣服已经能迎风招展了,每一件都在与风相同的方向起舞。

林尧传走下楼,看到嬢嬢出现在了门口,她的脚加上拐,好像有三只脚,而她背后的时间,也首次与实际时间重叠:正午十二点。不知是两者的时间终于同步了,还是墙上的时间整整慢了十二小时,才让实际的时间追上了它。

他把嬢嬢扶进屋,凑到她耳边高声讲道,阿妈,涯这回考了个好成绩。

林尧传重上鸡公岭开荒,发现田埂边长出了福寿螺卵,粉红色,任何霭都盖不住它的色彩。他拿出烟来抽,咳嗽了两声,咳咳,鹧鸪很要强,连叫三声,咕咕咕,誓要赛过他的咳嗽。霭中的火星同样很艳,可惜太过短暂。

责任编辑 张凡羽

【作者简介】 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客家人,常居北京。中国作协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等。新书《搭萨》已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芙蓉》《上海文学》等刊物。中篇小说《搭萨》获得第二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 EN7KRtaCLckfEG1vnuxWueODF7PVfxv101X+xyHR2tMTkkf18/+iEleBcI2Y9I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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