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上北山
黄丹丹

午后,母亲站在北窗下,缓缓地转过身,对坐在餐桌旁处理邮件的余凡说:“凡凡,我想回趟寿州。”余凡抬起头,看见母亲的脸上有层暗影,或许是逆光的缘故,他说:“妈打算什么时候去?”

“马上。”母亲说完,离开餐厅,去房间整理行李了。余凡依旧坐在那里,望着北窗母亲刚才站立的地方,余凡仿佛又看见三个月前的场景——

那天,时间也是午后,余奕宁站在北窗下,眺望许久后,转头对余凡说:“等下送我上北山。”

余凡当时嗔道:“瞧您,说什么呢。”

余奕宁却笑了:“哟,没想到你离家这么久,还懂这忌讳呢。”

余凡不语。在寿州,是不作兴说送人“上北山”的。寿州城北,迤逦着的八公山麓,被统称为“北山”。北山脚下有殡仪馆、公墓,寿州城曾为楚国都城,城里的老百姓说话讲究,他们不直接说谁谁谁去世了,谁谁谁到殡仪馆或谁谁谁下葬了,而是将此类事件说成“送谁谁谁上北山”。余凡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离开寿州,同年,余奕宁工作调动到省城后,举家迁离寿州城。之所以二十年后,还牢记这句犯忌讳的话,是因为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余凡趴在窗口玩着玩着,突然对奶奶说:“奶奶,我们上北山吧。”奶奶听罢,便瘪着嘴哭了,说:“大过年的,就被孙子诅咒,看来是活不长了。”为此,余凡头上还挨了余奕宁几个“爆栗子”,当即被打蒙。事后,妈妈告诉他,在寿州,这是一句犯忌讳的话,特别是老人。疼痛伴随的教训,印象深刻,影响久远。

许久未归,回家后余凡发现父母苍老了许多,尤其是余奕宁,他原本挺拔的脊背佝偻了,两鬓攀满了白发,连从沙发上起身,都分成了两个动作:先往前探探身子,把手按在大腿两侧的沙发上,再缓缓地起身——余奕宁成了老人。

老人会如孩子般有着无厘头的倔强。午餐时,余奕宁突然对余凡说要回寿州看看。余凡听到母亲说:“孩子刚回来,让他在家歇歇吧。”余奕宁筷子往碗上一搁,说:“他歇他的,我一个人去!”

余凡忙说:“去呀去呀,我也想回寿州看看,我关注的一位旅游博主,前段时间还发了一系列在寿州旅行的小视频呢,看得我好想回寿州转转呢。”

“好好好,你们去吧,你们去吧。我腿不好,哪也不想去。”余凡见母亲推开饭碗,起身离开了餐厅,正要起身跟过去安慰她。余奕宁却说:“凡凡,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余凡只得匆匆收拾了随身的衣物与洗漱用品,和余奕宁出了门。刚到寿州,雪便密了。入住酒店,安置妥当后,余凡站在酒店房间窗前,打开窗帘向外望,窗外雪大如席。不远处的城门被雪覆着,像极了视频号博主推介寿州出品的文创雪糕——那个奶油制作的卡通城门楼。余凡订的是套间,他住外间,把里面的主卧让给了父亲。他刚把衣物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便听到里间传来余奕宁剧烈的咳嗽声。他把衣物往床上一丢,就往里间走。走到门口,他止了步,他听到里间传来父亲和人视频通话的声音。

“你不要来。”

听起来,是个不算年轻的女声。

“我就去看看,什么都不说。”余奕宁说。余凡听他那口气里完全没有在家和他与母亲说话时的霸道,那口气几乎有点像是哀求了,总之,声音听起来怪让人觉得别扭的,因为那不像余凡习惯的父亲声音。

余凡不想窥知父亲更多的秘密。他轻轻地走回自己的床边,把刚摊在床上的衣物收拾妥当。

“凡凡,走!”正在回忆里浮游的余凡被母亲正常音量的呼唤声吓了一跳,他收回漾在虚空里的目光,看见母亲背着白色的环保布袋,提着黑色的旅行包走出房间。余凡忙应了声“好”,合上电脑,起身到卧室拿了外套,背上双肩包,从母亲手中接过旅行包,与母亲出了门。父亲那辆黑色帕萨特困兽般盘踞在车库的角落,即便在昏暗的地下车库,余凡也觉得它落满灰的车身有点不像样子。父亲在时,它总是干净体面的,这辆车龄近二十年的老车,被父亲打理得像穿着整洁旧衣的老人,看上去总是清清爽爽的。和母亲上车后,他将车发动,又下车查看了车胎等情况,这才驾车上路。从家到高速路口,十分钟的车程,母亲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开关车窗,上高速后,母亲不再开关车窗,改为不停地叹气。余凡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有点闷。余凡打开车内空气循环,母亲又说吵。他默默地关闭了空气循环,可没过一会儿,他自己也感到有点闷了。车窗外,道路旁一闪而过的树木,已有了春色。三个月的时间,季节从冬轮转至春,植物从死寂走向新生,而人却……

一路无话,一个半小时后,余凡已载着母亲,把车泊进了楚都国际酒店的停车场。在前台,他递上自己和母亲的身份证,要了一个套间——与上次一样。上楼,开门进房,把母亲安顿在里间,他坐在外间的床上,耳畔再次传来父亲的声音:“凡凡,我们走!”

三个月前的那一幕即刻浮于脑际,当时余凡正站在酒店的窗前,父亲的那句话令他一惊,他忙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扭过头对父亲说:“雪下得不小,天黑了,视线不好,路又滑……”

“照这样雪势,明天路会更难走。”余奕宁紧蹙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余凡。

“那行,我们先吃点东西再去。”余凡说着,从床上拿起外套,准备出门,因为他发现父亲已经拉上了一直敞着怀的羽绒服拉链。

余凡跟在父亲身后进了电梯,电梯里的楼层指示上清楚地标注着三楼是餐厅,余凡按了“3”,父亲却紧跟着伸手按了“1”。余凡说:“爸,先吃点饭吧。”“不饿,不吃!”余奕宁赌气似的说。说话间,电梯到三楼,停下,敞开门,进来四五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余凡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部贴到电梯壁。他将视线移向父亲,屏息巴望着电梯快点抵达一层,他怕在逼仄的环境里与陌生人接近,尤其是这帮匪气十足的酒客。

“哟,这不是余工,哦,不,应该叫余总!”

余凡寻着那烟酒嗓的声音望过去,是站在电梯最外侧,脸朝里的那个脸色黧黑,穿件大红色羽绒短袄、戴顶黑鸭舌帽的矮胖子,此刻,他正喷出浊厚的酒气。

余凡将目光由红衣男移向余弈宁时,看见父亲身子一晃,正斜向一个喝得摇摇晃晃的酒客身上,于是他忙往前半步,想搀着父亲,却未料到父亲往前倾倒得如此迅猛,竟把余凡带了个趔趄,导致父子俩一起撞向了站在电梯口的红衣男。这时,电梯门缓缓地打开了,红衣男抽身而去,余凡站稳身子,竭力扶住父亲,却感觉父亲的身体像电梯降落般在往下沉……

用最难过的部分做核,日子很快便滚成了巨大的雪球,结果却裹死了那哀伤的核。从冬至到春分,时节轮转,日子纷飞。再来寿州,记忆里的雪被缤纷的落花取代,下高速后,他看着车窗外绿化带旁随风飘散的落花状如落雪,不禁又想到,年前看到落雪时联想到落雪如落花,人总是爱在此刻想到彼时,由此景想到彼景。会联想,是人类浪漫的基因,也是人类痛苦的源点。

母亲在洗手间待了片刻,出来走到余凡的床边说:“凡凡,能送我上北山吗?”余凡怔了怔,这句犯忌讳的话,三个月前父亲说过,现在母亲又说。他真的忌讳了,对母亲说:“妈,怎么能这么说?您忘了我小时候说送奶奶上北山还挨了顿打呢!”母亲抿嘴做出笑的姿态,展示给余凡的却是令人心碎的苦相。他心头一震,对母亲说:“妈,你今天坐车肯定累了,明天再去,等下我们吃点东西,我先出去转转。”母亲没有坚持。他真后悔三个月前对父亲的顺从,如果自己当时能像此刻对母亲这样有所坚持,而不是没有原则的孝顺,父亲或许不会走得这么早。

在自助餐厅吃了晚餐后送母亲回房间,他让母亲先休息,看看电视。他说自己想出去转会儿。得到母亲的默许后,余凡离开房间。他走出酒店大厅,径直上车,往八公山去。十五分钟后,余凡把车泊在残破的九龙壁前,打开车窗,望见夜空的月影,像那只旧摇椅。余凡关窗,熄火,打开车门,点上一支烟,走向九龙壁后的那片废墟。很多年前,他们家就生活在这片废墟里。

天上的月光、对面高铁站的灯火、不远处高速公路的路灯以及直线距离不过四里路的古城灯火投过来,令这片废墟幽光隐现。余凡踏着瓦砾,往废墟深处走,被人类废弃的所在会成为鸟兽虫蚁的家园,春天到了,他小心提防着的是他最惧怕的蛇。小时候,他曾见过一条被水泥浆裹着的蛇,蛇痛苦挣扎的场景至今仍演化成不同的困境在梦里紧扼他。如今,这里没了困蛇的水泥,没了用水泥困蛇的人,蛇的噩梦早该消除了,而余凡却还被记忆里的那一幕牢牢地困在原地。人永远摆脱不了记忆的捆绑,走在一面高墙下,抚着墙上已成空洞的窗,余凡辨出,这是厂部大门口警卫室的窗。儿时的他,无数次趴在那扇窗前往外望,望见骑自行车的人们潮水一般涌进来、泄出去。而今,那些当年骑车的人们,已水滴般被蒸发在茫茫人海或渺渺天际。他站在窗下,从空洞的窗口朝外看,如舞台剧般,一幕幕往事以夜色为幕不断浮现。

陪父亲回寿州的那天,余凡清楚地记得是晚上六点钟时,他听到父亲在房间里打视频电话,便退回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看见天已经黑成了幕布,路灯与霓虹灯如背景光,把雪映照得如纷纷坠落的杏花。那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上小学时,在山里一户人家的庭院里“制造”的杏花雨。记得那是个周末,父母不知为什么又吵了起来。母亲哭泣后,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做饭。父亲把他抱在自行车的前杠上,骑上车,出了厂门,沿着山道往村里骑,在坑坑洼洼的山道上,余凡被颠得起起伏伏,屁股被硌得生疼。余凡发现,很多深刻的记忆,并不是源于快乐,而是来自痛苦的感受或疼痛的感觉。比如关于“杏花雨”的记忆,余凡就清楚记得路上被自行车前杠硌疼了屁股,还有他从石磨上摔下来,把手臂跌骨折的疼痛。其他场景都影影绰绰的,如梦境或老电影一般。那天,父亲带他去的是一户山民的家,那家小院里有两棵开满粉花的树,父亲告诉他,那是杏花。他带着几分讨好地问:“爸爸,是‘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杏花吗?”然后,父亲就让他在一棵杏树下背诗。他大声地从《咏鹅》《静夜思》《忆江南》背到《清明》。背着背着,他发现身边居然一个观众也没有,平时在厂里,他一背诗,就有很多大人给他鼓掌。没有观众的表演是无趣的,他决定找点有趣的事儿做。杏花在头顶上开得很热闹,一朵挨着一朵,像一群小朋友头抵头在做游戏,而他,却孤孤单单地在这个陌生的院子里背诗。他有点恼火,有点嫉妒那一树热闹的杏花,于是,他捡了颗小石子,就像砸厂里废弃仓库玻璃窗似的,用尽力气,甩起胳膊,把石子往杏花枝上掷,可是,看着那么小那么娇的杏花,居然比玻璃还抗砸,它们只是轻轻地晃了晃,一朵也没有碎掉,真气人哪,这些该死的杏花也太欺负小孩了!余凡愤愤地四处环视一番,终于在墙角看见了一根竹竿。他忙把竹竿抱过来,然后爬到树下的石磨上,举着竹竿像捣鸟窝似的,往杏花枝上乱戳。这回,杏花扛不住了,它们怕疼似的,纷纷从树上落荒而逃。余凡站在树下,仰头望着纷纷下坠的杏花,多像下雪呀,他这么想着,便在石磨上转起了圈,结果,不幸的是,他还没转两圈,便一头摔到了地上,疼得大哭起来。他记得自己哭了许久,才引来父亲。父亲见他跌在地上,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一把拎起来,居然还屈起中指在他头上敲起了“爆栗子”。“别打了,快看看孩子的胳膊!”一条细细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制止了余奕宁对我的一场胖揍。

记忆在此卡壳,能接上的便是在县医院照X光的场景了,他的胳膊被紧紧地贴在一个冰冷机器的玻璃板上。再后来,又是刻骨铭心的疼痛,两个穿白大褂的家伙,狠狠地扭着他的胳膊,在上面又裹了厚厚的纱布。之后的一个月,他的脖子上吊着绑了硬硬石膏绷带的左胳膊,什么坏事都做不利索了。

余凡重又走到九龙壁前,弯月斜在山脊上,将朗朗清辉洒向大地,为山影涂上一层冷冽的银光,他立在这片阒静里四顾,发现往左,是一条蜿蜒的山道,山道看来鲜有人踏,已被野草侵占得只剩一条细若游丝的线。但正是这条线,令余凡生出了发现些什么的信心。那条线在他看来是一双脚、一个身影、一种执着,是的,若是没有那执着,山道怕是已被隐入山野,无从辨识。

余凡沿着那条线朝前走,山道两旁偶有废弃的农舍布在月下的暗影处,像伺机待发的巨兽,多少有点瘆人,他吹起了口哨,是 You Are Not Alone 的曲调,多年来,这首歌陪伴他度过无数孤独、苦闷乃至恐惧的时刻。他的口哨声惊起了几只飞鸟,鸟扑扇着翅膀朝山林里飞去。鸟的振翅惊动了山野里的草木,蓬勃植物气息瞬间袭向余凡,余凡停止了口哨,因为他看见前方的一片雪光。快步朝前,走近些,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哦,原来是一树杏花,从坍塌了半边的石墙斜逸出来,在月光下如雪般洁白耀目。

余凡大踏步迈向那个开着杏花的小院,“看山跑死马”,待将这条山道“线”走到头,再转个弯、沿着水泥道拐到那座小院,余凡已累得气喘吁吁。院子有两扇半人高的木门,门上没有挂锁,轻推便开,余凡有些警惕地边往里走,边大声吆喝“有人吗”,无人应答,也未闻犬吠,但走进小院却发现,这并不像是座被废弃的农家院落。院子里布有石桌、石凳,再看那排砖房,壁上居然悬挂着木牌,打开手机电筒照亮看,木牌上是墨书的“八公山居”四个汉隶。余凡有点失望,这不是他童年记忆里的农家小院,继而他更好奇了,想知道是什么人在这山野人家悬了如此雅意的木匾。“八公山居”,他望着那木牌,轻声读了出来。

山风忽来,杏花星星点点地从树上飘落下来,他想起童年捣过的那棵杏花树,童年视角中,那棵树高大得简直要直冲云霄。而眼前的这一株,主干细弱,树冠单薄。他坐在石凳上,望着这稚嫩的枝干上却开满了杏花。杏花,他伸手去捻落在石桌上的花瓣时,居然捻到了半颗花生米。隐隐地,他还闻到了烟酒的味道,甚至还有众人喧闹的气息。他起身,对着小院的周遭拍了一个短视频,随手发布在自己的视频号里。

不知道是否得益于迈克尔·杰克逊,那条小视频的背景音乐,余凡配的是 You Are Not Alone 。半个小时后,当他走回九龙壁,坐进自己车里,拿出手机翻开视频号时,发现刚在“八公山居”拍摄的那条题为《夜静春山空》的视频,点击量已过五千,而平常,他偶尔发布在视频号里的素材,点击量最高不过几百。余凡点开这条视频下的留言,他关注的那位旅游博主居然给这条视频点了赞,这点击量或许得益于他的引流。余凡这才想起在视频号上搜索“八公山居”。一搜,便涌出许多内容来,余凡点开一个小视频,一群人在杏花树下插花、品茗、歌唱。余凡留意了下视频的发布时间,是四小时前。而刚才他在那个小院嗅到的烟酒味道,又是谁人在何时留下的呢?余凡继续在视频号里搜罗。他逐一点开与“八公山居”相关的小视频,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个视频里一晃而过,他反复看了许多遍之后,确定那个身影就是三个月前在电梯里喊他父亲“余总”的红衣男,视频里,他穿件红毛衣。这时,母亲发来了视频邀请。接通后,母亲神色紧张的面庞挤满了手机屏。

“凡凡,你在哪里?你和谁在一起?他对你说了什么?你们一直有联系对吗?”母亲的脸已经离开镜头,手机传来了一阵窸窣声。“妈,你说什么?我和谁有联系?”母亲略带神经质的追问令余凡一头雾水,他想抽支烟。他打开车门,一手举着手机,下车后,一手摸出衣兜里的烟盒,烟盒居然是空的,他想起,是之前出“八公山居”后,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不乱扔垃圾的习惯是他多年来养成的,最初得益于父亲对他的影响。他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去找烟。

“凡凡,她对你说了什么?”母亲的脸再次怼近时,余凡看出了她哭泣的痕迹。

除了记忆中的那半条烟——三个月前剩下的,余凡还在后备箱里发现了一只颇有年代感的纸鞋盒。他把手机搁在鞋盒上,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打火机“咔嚓”出一星蓝色的火苗,燃着了一支烟,他贪婪地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一股烟雾,听母亲那边发出擤鼻涕的声音。他惧怕女人的歇斯底里与哭哭啼啼,因此回避婚姻,但他逃避不了歇斯底里哭泣的母亲。抽了几口烟,他镇定下来,分析母亲那句话的含义,以及她口中的“他”或者“她”到底是谁。他想到了三个月前,无意间听到父亲打语音电话时在联系的那个人,那个拒绝见父亲的女人。

“妈,等我回去见面说,我先挂了好吗?”

母亲应了一声,挂断了视频通话。

余凡打开车门,把烟头放进车载烟灰缸里,又折身去看后备箱里的纸鞋盒。打开鞋盒,里面是一沓纸。暗淡的月光下,勉强可以辨别出,那是写在一沓单位信笺纸上的文字,但不像是信。余凡坐回车厢,打开车顶灯,被照亮的信笺纸上,“寿州水泥厂用笺”七个红色字体下,是蓝色墨水写出的钢笔字,那些密密麻麻的汉字,如一只只逃命的蚂蚁涌在一起,害得余凡几乎要犯密集恐惧症了。他翻到第二页,心脏便怦怦怦地狂跳起来。为了平复情绪,他把信笺放在了腿上,打开车窗,点上一支烟,吐出的烟雾即刻逃出车窗,在夜幕里汇成了龙影,又徐徐地消散开去。余凡打开车门,用闪着火星的烟头点燃了一张信纸,接着,他用那张燃烧的信纸引燃了一整沓。那沓被时光弄脆的信纸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九龙壁周围纷纷起舞,那些变淡的字迹,变成了灰烬,飘散而去。当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后,余凡拍了段九龙壁后废墟的视频,以《万物皆为虚妄》为标题发布在视频号上。

母亲的视频电话又打了过来。他没有接听。已近不惑之年的余凡,突然间困惑了。仅仅是父亲那两页陈年的记录就让他困惑了吗?仿佛又不是。多年独自在外,最初是拼搏,渐渐变成闯荡,到后来感觉就是流浪。于是,他决定回家,以陪伴、照顾衰老的父母为由留下来。未承想,居然毫无心理准备地遭遇了父亲的故去。经过三个月的感情修复、环境适应与市场调研,余凡决定回寿州古城创业。如果不是母亲提出“上北山”,近期他也会到寿州与前期联系的合作方洽谈。而此刻,他突然生出逃离的念头。父亲在二十年前在那沓信笺纸上写的字,像一只吊钩,将他拖进某种宿命。“父债子偿”,这四个字,字字如刀,深扎入心。一时间,他想号啕,想咆哮,想挥起拳头和人狠狠地打一架。然而,春山空静,月影婆娑,在这近似空茫的寂静里,他唯有沉寂。

伴着一道强光袭来的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余凡刚举臂遮眼,刺眼的车灯便熄了,车上下来两个人,大声质问余凡:“为何要在山上放火。”余凡一愣,问话者居然是他,那个红衣男!

“你什么来路?知道在山上放火的危险吗?”满脸横肉的红衣男气咻咻地逼近余凡。

“你是巴员外?”余凡问。

“哟,认得我?”

“我刚去了趟八公山居。”余凡说。

“嘿,你怎么知道八公山居是我的?”

“老大,看来这是你粉丝。”站在车旁的高个儿男说。

余凡说:“对,我关注了你的视频号。你怎么知道我放了火?”

红衣男指了指九龙壁旁的一根电线杆,余凡望过去,那上头居然有摄像头。红衣男说:“我特为一个人安了这个监控,可惜那老东西居然在三个月前死了。”

“你是说余奕宁?”

“你认得他?”

“他是我父亲。”

“浑蛋!”红衣男抡起胳膊,朝余凡挥去重重的一拳。余凡脸一偏,躲过那拳后,伸手抓住了红衣男的手臂,又伸出扫堂腿将冲过来的高个儿男绊倒在地。

“别费劲了,再来俩你们这样的,也不是我对手。”余凡松开红衣男,冲摔在地上却伺机攻击的高个儿男说。

红衣男冲高个儿男喝了一声:“起来!”高个男起身后走到红衣男身后立如木桩。

余凡理了理衣袖,面朝九龙壁,幽幽地说:“我放火烧的是不堪的往事。”说罢,他转回头,朝红衣男问:“阿姨还好吗?”

“好?瘫了这些年,你说好不好?”红衣男说。

“我去看看她,可以吗?”余凡问。

红衣男沉默了片刻,说:“也好。她过去常念叨你。念叨你聪明,有出息。她一直拿我跟你比,说我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确实,没想到我他妈的书念不过你,架也打不过你!”

“别废话,”余凡大跨步走向泊在九龙壁暗影里的帕萨特,“现在就去,你们带路。”

可红衣男与高个儿男却并未上车,他们径直走向九龙壁,余凡把刚打开的车门重新上锁后,快步跟上了他俩的步伐,在跨进已沦为废墟的一道门槛时,红衣男回过头,用打开了手电光的手机晃了晃余凡,说:“打开手电,小心脚下。”

余凡未做声,亦未掏手机开手电,因为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或许,潜意识里他不想照见更多。

“喏,到了。”红衣男走到一处坍塌了屋顶及半壁的残屋前扭头对余凡说。余凡发现,残屋在那片废墟中处于较独立的位置,是当年的小食堂吗?记得那时有专供加班领导们开小灶设的一间小食堂,父亲曾带余凡去过——唤起余凡记忆的依旧是疼痛,那天,食堂的阿姨端出一大碗馄饨给他们父子,余凡刚坐在条凳上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够那只朝他喷薄出浓香的大碗,结果,碗里滚烫的馄饨汤泼向了他那只不听话的手臂。至今,余凡的右臂内侧还存有当年贪吃留下的印记,一条蜈蚣状暗痕。

余凡从卸掉门的门洞里走进当年的小食堂,没有发现一块碎砖断瓦,反倒有着人为清理后的整洁,更令余凡感到惊愕的是,那里居然摆着一个木桌和两把木椅,且桌椅都很有年代感。红衣男拿手机电筒晃了晃桌椅,对余凡说:“我妈走之前,非要让我把她屋里的桌椅搬过来,她说要坐在这里等人给她交代。”高个儿男接话道:“他是孝子,老娘说完,他就让我找人把东西搬来了。”“余奕宁欠我妈一个交代!”红衣男搡开高个儿男,突然冲余凡吼道。

“阿姨,也不在了?”余凡拉开椅子,坐下来,仰头望着没有屋顶遮蔽的夜空,夜空混混沌沌,没有星光,也不是纯粹的黑暗,是被来路不明的光源浸染出的混浊,如被搅浑的水……那一刻,余凡的心就像一汪被往事搅浑的水。

方才烧成灰烬的那沓信笺纸上,父亲记录的是他自己的罪证,以及多年之后,他在后面补白的忏悔。余凡只简单地翻了翻,那是父亲的秘密,父亲已故,他不愿掀开那陈旧的秘密,抖出秘密里藏匿多年的积尘,怕呛着母亲。秘密乏善可陈,不外是父亲年轻时,曾关照自己兄弟的遗孀,大约是发生了私情,事情败露后,父亲逃离,留下那个女人独自承受世人的唾弃,直到去年,他住院时偶遇同去住院的女人,他良心发现,想去忏悔,却被拒绝。

“跪下!”红衣男又大吼了一声。

余凡一愣。高个儿男结结巴巴地补白道:“给你爸妈跪下吧,磕个头,也算认祖归宗了……”

红衣男扑通一声先跪在地,对着木桌连磕了三个响头后跪立起身,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爸,妈,我把俺哥带来了,你们在天上看看吧,他比我有出息,海归博士,一表人才……”

余凡一把揪住红衣男的手腕,问:“你在说什么?”

“快,快松手!你俩是亲兄弟!”高个儿男边说边冲过去护住红衣男。

“余奕宁和我爸当年是结拜弟兄,他和老婆结婚多年不生孩子,我爸妈生了我姐后,二胎生下我俩,余奕宁和他老婆当时就央求俺爸妈给他们一个养,你出生三天就被他们抱走了,这事,对外一直瞒着。后来,爸工伤出事后,余奕宁就常来我们家帮忙,还找领导把我妈安排进厂部的小食堂,你当年在小食堂被烫伤的事,妈临走还在念叨……”

九龙壁前,泊在暗影里的帕萨特如一只忠诚的老狗。在余凡的坚持下,弟弟他们已先行离去。当了近四十年独生子的余凡瞬间有了姐弟,成了一户人家三个孩子中的老二,并且,他居然与那个比他矮一头的矮胖子是孪生兄弟——这他妈真够魔幻的!方才母亲连续打来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听,后来索性把手机调成静音。有一瞬,他希望世界就此灭亡。一切都是错乱的,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消化这些信息。

夜空中的那弯月已被云遮蔽。废墟里传来悠悠的虫鸣,夜风阵阵地吹向靠着车门的余凡,他感觉到了冷,以双手交错抱胸的姿势温暖自己,这是许多年来,他在最孤独无助时习惯的姿势,那像是一个拥抱,紧紧箍住自己时,会产生一种力量和能量,用以抵抗虚无的黑洞对自己的吞噬。此刻,他又感觉到了那个黑洞强大的引力。他将左手伸进右袖,用左手中指去探右前臂内侧那个蜈蚣形的疤痕,那个疤痕凭触觉已无从察认,只有视觉上会呈现出区别于正常皮肤的暗色,如一条爬行的蜈蚣。余凡努力地回忆自己被烫伤时,“妈妈”拼命往他被烫手臂上涂抹油腻腻的猪油——他在心里第一次犹疑着喊她妈妈,他那已经故去的亲生母亲。据说,她在弥留之际,才把这个天大的秘密说出来,过去几十年,她一直背着与余奕宁私通的骂名,独自承受着能淹死人的唾沫,独自承受着下岗失业生活无着落的艰辛,独自承受女儿的误解,独自承受对他这个儿子无边的思念,更是独自承受保守这个巨大秘密的压力。生命的内核有多坚韧,才能令一个女人承受这些呢?

余凡后悔没有认真看完父亲的秘密,他真后悔自己总是想当然地按照常理去推断一切,因此错过了与真相接近的机会。他突然大吼一声,绕着九龙壁打圈狂跑,回声缓缓地传过来,如拥抱般裹紧了他。

责任编辑 张凡羽

【作者简介】 黄丹丹,1979年出生,女,安徽寿县人,笔名艾蔻。现为寿县文学艺术院院长,中国作协会员,曾为安徽文学艺术院第六届签约作家。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年度选本,有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出版小说集《孤城》《别说你爱我》、散文集《应知不染心》《一脉花香》等。曾获全国散文原创大赛一等奖、《美文》最受读者喜爱的中篇散文奖和《小说选刊》最受读者喜爱的小说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lm/2jYckrcAXyVqxk/c29NGsxEAWAFHCzXpvDAxIWPkFxe/wVBdKWlvDurOJpf61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