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年,吴根去集上买蟹。腥市转一圈,只见到三只梭子蟹。吴根从蟹边走过,没敢问价。那么大的蟹,问了他也买不起。后来他想,问问有什么呢?万一不贵呢?踅回去问,果然不便宜。去菜市买了一捆芹菜,又想他应该砍砍价,万一砍下来呢。再回去,果然没砍下来。吴根躲在口袋里的五根手指搓了又搓,搓了又搓,差点把仅有的一百块钱搓成了灰。摊主瞅着他,说,就三只蟹,你一个大男人来回跑三趟,至于吗?
很至于。袁妮正怀着孕。她什么也不馋,就馋小蟹。半月前的一天,她揣五十块钱去镇上,又把五十块钱揣回来,说,没小蟹,都是大的。吴根想这已经不是贵贱的问题了。在袁妮的潜意识里,她就不应该吃大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或者所有不那么差的东西,都与她这种家庭的人无关。
因为三只蟹,吴根下定跟大槐进城的决心。大槐说,真考虑好了?吴根说,好了。大槐说,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走。
袁妮不想让吴根进城。她说,守家守业不好吗?吴根说,我得出去。她说,过紧巴点有什么呢?谁家日子不是这样?吴根说,我得出去。袁妮不再劝他,将芹菜叶择下烫了,加点酱油,就是一道菜。相比芹菜茎,叶子容易蔫,得趁早吃了。
夜里袁妮开始给吴根准备东西:衣物、水杯、被褥、电热毯、饭盒、牙刷……甚至手纸。小天坐在旁边,问吴根什么时候回来。吴根说,等妈妈要生小宝宝了,我就回来。小天问那还得多久,吴根说,你知道瓜熟蒂落吗?到日子了,啪嗒一声,小宝宝就出生了。他让小天坐到他腿上,说,爸爸不在家,你要好好听话,学会照顾爷爷奶奶。你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等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就是哥哥了。吴根看一眼窗外,母亲正从石墙上摘下腌萝卜。夜里母亲会把萝卜洗净,切条,装进罐头瓶,给他带上。袁妮还会煮上三十个鸡蛋——火车上吃煮鸡蛋,已成为乡下人的新习俗,甚至成为两地距离的计量单位。每顿三个:潍坊至济南,三个鸡蛋;沈阳至郑州,十二个鸡蛋;长春至广州,三十六个鸡蛋……
相比袁妮,父亲对吴根进城打工并不排斥。他说地里这点活儿,我和你妈就干了。你以后花销会越来越大,出去挣点钱挺好。给父亲胆量的是大槐,大槐进城干了三年,他爹已经开始张罗盖新房了。
年前大槐问过吴根要不要出去,吴根说袁妮怀孕了。大槐说袁妮怀孕了又不是你怀孕了。那时吴根还在犹豫,现在因了三只蟹,因了仅剩的一百块钱还要买煤,吴根终下决心。有些事情迟早要来,比如他不想离开小天,可是他终究要离开小天。
火车上晃荡一天一夜再加大半天,吴根就进了城。大槐把他带到工地,跟工头儿聊几句,领了工作服和安全帽,就可以干活儿了。工地处在城市边缘,往东看,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往西看,一块块麦田连成了片。工地也连成了片,从南至北,就像一条拉链,将嘈杂与空寂、繁华与静谧分得清清楚楚、格格不入。
吴根用小车推砖,推水泥,将一捆一捆钢筋从这里搬到那里,从那里搬到这里。一日三餐他们都在工地上解决,一手端着盛了菜汤的搪瓷缸或饭盒,一手攥着穿了三个馒头的筷子。筷子的用处就是穿馒头,那些菜汤可以直接往嘴里倒。吴根问大槐为何不把饭盒放地上,大槐说,放地上干啥?跟狗似的。
即使不把饭盒放在地上,他们也像一条狗。干活儿时像,不干活儿时更像。有时去市里玩,哪怕他们刚刚换上干净衣服,也从没人敢坐上公交车座位。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路边,每人一瓶啤酒,打量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城市女人。当有三五成群的女人经过,大槐就会让吴根挑一个,似乎吴根挑了,那女人就真归了他。大多时吴根不挑,他觉得这游戏实在弱智。有时吴根会挑,从上至下,从五官到身材,从衣品到举止,多方考量,认真并且郑重,似乎挑错就会影响他一生的幸福。有次正挑着,有个姑娘突然扭头看他,吓得他魂飞魄散,差点栽倒。
几乎每天吴根都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袁妮的预产期一天天临近,吴根打算提前半个月回去。假早请好了,工头儿不仅批得痛快,还给吴根买了两罐奶粉、两袋红糖和一套婴儿装。工头儿人不错,年初特意给工棚连了Wi-Fi,这让几个臭男人在夜里可以刷刷手机,不至于太过无聊。见吴根用的还是老式手机,工头儿就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他。吴根要给钱,工头儿说,你他妈再这么磨叽信不信我把Wi-Fi掐了?这句话听着极顺耳,工头儿让一群狗有了些人的尊严。
六月初,距袁妮的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吴根与大槐上街买带回家的东西。袁妮生了,麦子黄了,添丁加麦收,接下来的一个月,吴根将过得忙乱并且幸福。大槐给吴根没出世的孩子买了一个能播放音乐的拨浪鼓,他把拨浪鼓放在枕边,听了整整一夜的《泥娃娃》。吴根让他早点睡,别耽误了明天的火车,大槐说,火车上睡。大槐特意理了个发,洗了个澡,买了个墨镜,又煮了三十个鸡蛋。城市到故乡,十五个鸡蛋的距离。
天快亮的时候,吴根接到母亲的电话。他迷迷糊糊接起,说,一会儿就去坐车。母亲说,妮子生了!吴根猛然坐起,说,啥啥啥啥啥?母亲说,闺女,六斤六两!
那天吴根、大槐、工头儿与一个叫阿水的工友喝了整整一天的酒。工头儿买来烧鸡、盐水鸭、猪头肉、香肠、豆腐干、花生米、啤酒、白酒、红酒……几个人将红酒倒满刷牙的搪瓷缸,两口一杯,两口一杯。工头儿说咱穷人一生三件事,生气生病生孩子。生气和生病不好控制,生孩子咱可以啊。以前不让生二胎咱没办法,现在让生了,多好!使劲生吧!攒孩子远比攒钱划算。吴根问工头儿几个孩子,工头儿说,一个。吴根问怎么不多生几个,工头说老婆都闭经了,还生个屁!说完他开始笑,笑得眼歪嘴斜。笑完了,又说,她才四十一岁,闭经了。城市的压力有多大?大到让女人们提前闭经。
火车上咣当一天一夜再加大半天,吴根与大槐回到家。闺女躺在袁妮身边安静地睡着,袁妮胖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吴根想抱抱闺女,又怕粗手粗脚把她抱坏了,便用食指轻轻碰碰她的小鼻子和小下巴,又把她的一只小脚握在手里。闺女的脚突然动了一下,就像一只温顺的小鸽子啄他的手心,吴根突然间很想哭。
夜里一家人坐在小院聊天,吴根给他们讲城里的事,小天不断发出“啊啊”的惊叹,父亲却默不作声。父亲没有城市生活的经历,县城也仅仅去过两次,但他能够轻易判断出吴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哪件事他做过删减,哪件事他又特意夸张。父亲判断的方法是人性,他知道在这方面,城里人与乡下人没什么区别:自私、善良、热心、冷漠、贪婪、欺生、虚荣、吹牛扯皮、安于现状、好高骛远、胆小怕事、以最小的权力给最底层的人制造最大的障碍……父亲的另外一个判断方法是:吴根所经历的所有太过美好的事情,都不可信。因为不可能这么美好。因为初到城市的儿子没有享受这份美好的权利。
吴根躺在炕上,一会儿捏捏闺女的脚,一会儿摸摸儿子的脸,一会儿拉拉袁妮的手,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未感觉到如此踏实。窗子打开一隙,麦子的香味涌进来,又与闺女的体香、袁妮的奶香厮缠到一起,家的气味丰富并且热烈。
月光下吴根盯着闺女的脸,他有了一轮新的太阳。
袁妮让吴根给闺女取名,吴根说,让爹起吧。袁妮说,爹让你起。吴根说,就叫小月吧。小天小月,咱们好好把日子过好。其实从得知袁妮怀孕那天起,吴根就开始琢磨这事,不管男孩女孩,乳名都叫小月,学名都叫吴小月。
麦季能扒掉农人一层皮。虽有联合收割机,一些地块还得用镰刀。吴根家的地七零八碎,需要下镰的有两亩多,蹲在地里割麦,热浪蒸得他喘不过气来。又有钢针般的阳光扎进皮肤,深达骨髓,吴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煤炭,随时可能燃烧。大槐骑着摩托车从地边驶过,车上挂着一条他刚从镇上买回来的鱼。中午媒人要在他家吃饭,那条鱼要招待媒人。
麦子收完,黄豆种上,就该回城了。吴根想去集上买几只梭子蟹,母亲说听人说蟹性寒,奶孩子的女人不能吃,对孩子不好。吴根说不怕,咱又不常吃。袁妮说还是算了,别真的不好,犯不上,再说我现在不想吃蟹了。吴根去集上,买了猪蹄和鲫鱼,回来熬汤给袁妮喝。猪蹄和鲫鱼都是好东西,但放到一起熬并且不加一粒盐,就变得难以下咽。猪蹄鲫鱼汤并没有让袁妮乳汁充足,那段时间,工头儿送给吴根的奶粉成为小月一日数餐的主力。
吴根带回一百个红皮鸡蛋。鸡蛋被工友们分了,那天他们放的屁都是鸡蛋味儿。随吴根回来的还有一张存在手机里的袁妮抱着小月的照片,工头儿看了,说,老婆漂亮,闺女也漂亮。又说,多了张嘴,以后撅屁股使劲干吧。
夏天是吴根们最难挨的季节。工地上的活儿不比割麦轻松,每天下午放工,大家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摘下安全帽如同掀开锅盖,里面一锅沸腾的水。有次大槐嫌太热,没戴安全帽,被工头儿看到,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妈的不想活了?他冲大槐吼叫,不想干马上滚蛋!
都怕工头儿。尽管他长得像光头强般可笑,大家仍然怕他。
城市里还有一类男人让吴根觉得可怕。他们地位卑微却也想欺负别人,于是,狗与吴根们便成为他们的选择。一次吴根去小商店买咸菜,一个光膀子男人睃吴根几眼,将手中的香烟冲吴根晃晃,说,把账结了!吴根便把账结了,果真像一条狗。回来后他将这事告诉工头儿,工头儿说,你没问他凭什么。吴根说,没敢问。工头儿说,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就凑近他,盯紧他的眼睛,说,把我惹急了,我很难搞哦!吴根说,这么说他就怕了?工头儿说,起码有一半人会怕。吴根说,另一半怎么办?工头儿说,你把账结了。
吴根相信工头儿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那些人的眼里,工头儿也是一条狗。
吴根从不敢把工头儿教他的办法付诸行动,但阿水敢。有次吴根和阿水去理发,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阿水看男人一眼,男人问他,你瞅啥?阿水觉得这话不好回答,就没吱声,男人却追上来,说,我问你瞅啥!阿水说,没瞅啥。男人甩手就给阿水一巴掌,没瞅啥你瞅啥?阿水想起工头儿的话,凑近男人,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说,把我惹急了,我很难搞哦!男人说我搞你妈!抬脚就将阿水踹倒。阿水一米八五,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却躺在地上不敢起来。直到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很远他才起身,冲吴根耸耸肩,说,强哥的话不好使嘛。
阿水来自青海,他是唯一一个对工地生活充满感恩的工友。他说在家的时候,他干的活儿比这儿都累,吃的饭比这儿都差,睡的屋子比这儿都糟糕。最让他满足的是工地上有足够的水,说在他的家乡,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家院子有一个贮水窖,全家人最期盼的事情就是贮水窖里能够贮满水,可是自他记事时起,窖就从没有满过。那是个每一滴水都要节俭到吝啬的地方,阿水说,他曾经以为自来水只是一个传说。
阿水的母亲在他六岁时去世,哥哥在他十二岁那年意外身亡。在家乡,阿水只有父亲。
来工地半年,阿水白了,也胖了。阳光曝晒,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一个人竟然能够变白变胖,这足以说明阿水从前的日子有多苦。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阿水说,要么回家打一口井,要么留在城市。吴根问,那你到底想回家打井还是留在城市?阿水想了想,说,不知道。
相比犹豫不决的阿水,大槐坚定不移地选择城市。他说再过些年村里就没人了,回去干什么?吴根问,你爹不是要盖房吗?大槐说他从没想过盖房,他那么说,只是想向别人炫耀他儿子赚到了钱。吴根问,那媒人呢?大槐说,城里的谁肯嫁给咱?娶个农村媳妇,以后在城里过。农村媳妇好,会过日子……吴根说,房子呢?在城里买房子?大槐说攒个首付,慢慢还呗。吴根说,首付也攒不够呢?大槐咬咬牙,说,借。
吴根挺佩服大槐。当初举目无亲来到城市,现在又下决心在城市安家。这些吴根可不敢想。他跟大槐出来,只想赚点钱。
高中毕业后吴根没像别的年轻人那样进城。他去了镇上的乳品厂,乳品厂倒闭后又去了轧钢厂,工资虽少得可怜,好在乡下花销不多。二十五岁那年他认识了袁妮,恋爱,结婚,生子,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轧钢厂前年也倒闭了,镇上再无像样的企业。
干活儿,吃饭,睡觉,偶尔喝瓶啤酒,日子辛苦并且平静,城市里的一切似乎亦与吴根无关。隔天给家里打个电话,与父母闲聊几句,听听袁妮、小天和小月的声音,成为他最开心最放松的事情。小月会翻身了,小月能坐起来了,小月会喊“妈妈”了,小月胖了,小月长乳牙了,小月尿床了,小月又尿床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有个小生命可以牵挂。
工头儿一直想给他们改善伙食,跟公司要求了几次,终在立冬的时候得到批准。工头儿用工地上的下脚料给吴根他们打了一张桌子,他将桌子搬进工棚,说,以后吃饭大家要围桌子坐,馒头要放进饭筐里,饭筐要放到桌子上,这样才有过日子的样子。他让吴根把袁妮带来,给工地做饭,这样不仅夫妻团聚,还能多挣些钱。吴根说她得守着孩子。工头儿说,孩子先放老家,等你们安顿好再接过来。吴根说,等我问问她。
让吴根动心思的,既不是夫妻团聚,也不是袁妮能挣些钱,而是因为小天。半年后小天就读四年级了,初中近在眼前。可是据说到了明年,镇上唯一的初中就将撤销,以后镇里孩子读初中,只能去邻镇。邻镇看似也维持不了几年,学生招不上来,近一半教室闲着,操场上空空荡荡。麻雀们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刺猬们成群结队出现在操场,马齿苋们铺满办公室前的空地,低洼处的曼陀罗们连成了片……
如果把小天接来,小天就能在城里读初中。吴根做好打算,到时租个便宜些的储物间,如果房间大,他们一家三口住,如果房间小,就只袁妮与小天住,他仍然挤工棚。他特意打听过,附近初中招生原则先是“有房有户”,即既有房子又有户口的孩子享受特权,然后是“有房无户”,再然后是“有户无房”,“无户无房”则不考虑。等租到房子,跟房东说一声,用他的房产证申请入学,就等于“有房无户”了。工头儿告诉他,根据以往经验,成功率极高。
电话里跟袁妮说了两次,袁妮犹豫不决。她说把小天和小月扔给老人,她不放心。吴根说最快半年,最晚一年,就把他们也接过来。再晚了,小天上学也麻烦。过年时回家,将一沓钞票塞给袁妮,袁妮终下了决心。她开始收拾东西,给小月买足半年的奶粉,每天夜里,将小月亲了又亲,亲了又亲。
腊月二十八,吴根在院子里装上监控。是工头儿出的主意,说家里只剩老人和孩子,恐不安全,装上监控,哪怕只是摆设,对小偷小摸也是震慑。再说有了监控,吴根与袁妮还可以每天看看小天小月。吴根出去这一年,家里的确招过一次贼,袁妮说她睡前拉窗帘,见一男人两手钩住墙头,蛤蟆般挂在墙上。袁妮炸一声,谁?那人脚不沾地,缩回墙头,一跃而出。那夜袁妮和两位老人再也没敢睡。母亲与她聊天到凌晨,又把小月的尿布和小天的校服洗了。父亲坐在院里听评书,旁边桌子上,一壶一杯一菜刀。第二天父亲将墙头加高,又在上面插了一排碎玻璃。碎玻璃来自不同颜色的酒瓶和饮料瓶,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时吴根没有想到,故乡会在他的监控里,一点一点消失。
小天对城市和新学校既向往又恐惧,说他一个人不认识,会不会有同学欺负他。吴根说,城里人都很友好的。他抱起小月,叫她的名字,小月咧开嘴笑,露出两颗米粒般的小乳牙。
腊月二十九,吴根去了镇上大集。他是奔着梭子蟹去的,满大集却没有一只。一个鱼贩说如果早半小时来,他这里还有几只。回家途中吴根买了一斤大虾和一大瓶可乐,有次他去城里商店买泡面,看一个孩子一边剥虾吃一边喝可乐,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天。
除夕那天,吴根喝了足够多的酒,放了足够多的炮。烟花在天空不断炸开,父亲和母亲的脸,忽明忽暗。
正月初八,吴根、袁妮和大槐坐上进城的火车。火车上袁妮一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后来她的双肩开始颤抖,吴根知道,她不舍的不是故乡,而是小天和小月。
袁妮负责十几个人的早中晚三餐。活儿说累不累,说轻松一点不轻松。关键是袁妮太负责,不仅让工友们吃饱,还尽量让他们吃好。每天她很早起床,熬稀饭、切咸菜、炸馒头干、下面条,甚至烙饼、包馄饨……中午与晚上,必有三四个菜。自她来到工地,工友们都说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刚来那段时间,她与吴根住在尚未竣工的楼房里。没有门窗,用硬纸壳把门的位置挡一下,再挂个布帘,就是他与吴根的住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他们选择了住厕所,因为厕所没有窗户,灌进来的冷风少一些。吴根说这一片是高档小区,以后被哪个有钱人买了,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的房子已经被两个乡下人住过。
就等于新媳妇被人睡过了,工头儿咬牙切齿地说,爽!
吴根没觉得这事有多爽。且不说住别人的新房子与睡别人的新媳妇是两回事,就算是一回事也没什么爽。但工头儿似乎对城里人怀有一种深深的仇恨,尽管现在他也是城里人。
找个能住人的储物间并非易事。房主要么说腾不出来,要么说不差那几个钱。好不容易遇到个能租的,条件是得连房子一起租。单租储物间算怎么回事?养狗吗?终于有个愿意租的,听到以后要拿他的房产证给孩子申请入学,脑袋马上摇得差点从肩膀上掉下来。开什么玩笑?他说,你这个想法太歹毒了!
吴根想不明白这想法与歹毒有什么关系。
再去找房,吴根就没敢提孩子入学的事情。待储物间终于租好,袁妮已经过来一个月。一个月里她感冒两次,夜里,当她抖得像一片叶子时,吴根开始后悔他当初的选择。
搬来那天,工头儿给他们送来菜盆、拖把和小垃圾桶。他说哪怕住狗窝,也得有过日子的样子。他留下来喝酒,快喝完才发现没有厕所。这挺麻烦,他说,你们以前住厕所,现在却没有厕所了。
自家里装了监控,吴根闲下来就看手机。监控冲着小院,一目了然:他看到小天坐在饭桌前安静地写着作业,看到父亲扛着镢头出去又扛着镢头回来,看到母亲抱着小月在院子里晃啊晃啊,晃啊晃啊……有时小院里没有一个人。有阳光时,小院是苍白的;没有阳光时,小院是灰色的;有雾时,小院朦胧并且湿润……晾衣绳上挂满尿布,有风的时候,尿布们荡啊荡啊,荡啊荡啊……有时母亲会抱着小月特意来到监控前,将小月举高,让吴根和袁妮能够看清小月的脸。小月的乳牙越长越大,小月胖了,小月刚哭完,小月刚睡醒……小月仰起脸,冲监控笑。
监控架设得有些高,每一次,吴根都有一种俯视家人、俯视故乡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清明刚过,吴根坐在工棚里吃饭,手机放在面前。小院里的杏花热闹喧腾,两只燕子落上晾衣绳,剪刀似的尾巴翘着,隔着屏幕,吴根也能感觉到阳光的暖。突然小天从屋里跑出,一边兴奋地跺着脚,一边冲着摄像头喊着什么。吴根打开声音,他听到小天说,妹妹会走路啦!妹妹会走路啦!稍后,小月踉踉跄跄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跟着小月,母鸡护鸡崽一般。待小月走到小天面前,小天一把将她搂住,又把她高高抱起。爸爸妈妈,妹妹学会走路啦!吴根从没有见到小天如此兴奋。
袁妮正在刷锅。吴根冲进来,说,小月会走路啦!他将手机举到袁妮面前,小月冲摄像头笑。小天将小月放到地上,小月站立片刻,摇摇晃晃地走向奶奶。父亲、母亲、小天和小月一起笑,吴根和袁妮一起笑,笑着笑着,袁妮抬手擦擦眼睛,说,小月长大了。
夜里袁妮抱着手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后来母亲说小天和小月睡了,袁妮还在看。再后来屋子里熄了灯,袁妮还在看。吴根说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袁妮说,再等一会儿。吴根说过些天咱俩就回去了,你好好看个够。
因了小月的蹒跚学步,那几天,夫妻俩看什么都顺眼,干什么都开心。
麦期临近,吴根和袁妮去小商品市场给小月买玩具,中午在一个路边摊吃了两碗馄饨。见摊主生意不错,吴根随口问了几句,摊主说他是辽宁人,既没手艺也没文化,就干了这个,每天也能赚个两三百块钱。吴根动了心,回来和袁妮商量要不他们也摆个馄饨摊。袁妮说,不上班了?吴根说,强哥肯定支持。
工头儿果然支持。他说工地就是乡下人进城的缓冲地带,谁也不可能干一辈子,有能力就走,越快越好。不过他嘱咐吴根再小的生意也有风险,一定考察仔细,免得把好不容易赚下的几个钱赔进去。储物间也不能再住了,工头儿说,你得租个正经房子,桌椅板凳啊锅碗瓢盆啊得有个放的地方。
吴根与袁妮开始为他们的馄饨摊做准备。他们买了冰柜,买了脚蹬三轮车,买了锅碗瓢盆、折叠桌和小马扎,又特意去农贸市场看了两次菜价肉价。市场上的梭子蟹张牙舞爪,吴根对袁妮说,给你买两只吧。袁妮说,支个摊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吴根说,不差这点。袁妮说,等赚了钱再说。吴根就没买。这样的对话有过两次,一个字都不差。
距离麦收越来越近,吴根与袁妮每天都在盼。小月走得越来越稳,有时还会冲摄像头“妈妈、妈妈”地叫,每当这时,袁妮就红了眼圈,说麦季以后把小月带过来。房子已经租好,三室一厅,距他们要摆摊的地方很近。
回到家,袁妮与吴根争着抱小月,小月对他们却有些陌生,小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们。袁妮说,叫妈妈。小月说,妈妈。吴根说,叫爸爸。母亲说,她还没有学会。小月说,爸爸。母亲惊喜地说,我教她叫,她总是不叫。小月说,爸爸,爸爸。吴根将小月抱进怀里,小月用肉嘟嘟的小脸儿拱他的胸膛,吴根的心醉了。
回城时,他们带上了小月。父亲、母亲和小天去送他们,母亲抱着小月不撒手,袁妮几乎从母亲怀里把小月抢了过来。然后母亲成了雕塑,走出很远的吴根回头,见她仍然站在原地,阳光与她的头发一样苍白。
回城当天他们就搬进出租房。两人从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袁妮被地板砖晃得睁不开眼睛,吴根看着造型优美的抽水马桶,硬是舍不得尿进去。躺在床上,搂着软绵绵甜丝丝的小月,吴根问袁妮,房子好吗?袁妮说,好。吴根说,以后咱也买一套。袁妮说,得一百万吧?吴根说,多少都买一套。袁妮说,别做梦了。
虽是租来的房子,但自来到城市,吴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馄饨摊摆起来,生意竟出奇的好。附近有一片居民区、一个菜市场、一个批发市场、一个工厂、几个工地和一所小学,馄饨摊让八块钱也可以变得有滋有味。每天吴根起得很早,出门,支摊,煮馄饨,收钱,全是他一个人。袁妮虽与他同时起床,但因有小月,她并不出去。在家她也没闲着,切菜,搅馅儿,包馄饨,切咸菜,给她和小月准备早餐……现在小月可以加辅食了,袁妮希望她可以长得白白胖胖。
临近中午,袁妮推着婴儿车过来,两口子再忙一阵子,吴根带小月回去,或休息一会儿或不休息,再带小月过来,就又该忙起来了。相对火急火燎的清晨,傍晚对城市里来说从容了很多,大家吃馄饨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吴根与袁妮忙碌的时候,小月就在婴儿车里安静地坐着,将拨浪鼓里的那首《泥娃娃》反复地听。有客人过来逗她,她会非常配合地冲他们笑,甚至说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来吃馄饨的多是附近民工、卖菜小贩、工厂打工仔、没吃早饭的学生、懒得做饭或者突然想吃馄饨的附近居民……馄饨物美价廉,小摊干干净净,夫妻俩又待人热情,他们的回头客越来越多。一个短发女人每天都来,每次一碗馄饨,吃完付款,几乎不说一句话。有次吴根忙得脚打后脑勺,她不声不响地过来,帮吴根煮了一碗馄饨,刷了一摞碗。那次他们简单聊了几句,女人说她叫衣静,就住附近。
吴根突然觉得他曾跟小天说过的“城里人都很友好”,并不完全是在骗他。
吴根永远记得出摊一个月后的一个下雨天,他与袁妮猫在家里算账,算完一遍,袁妮说,怎么赚这么多?再算一遍,说,我还是觉得赚不了这么多。算完第三遍,她直直地盯着吴根,说,我开始信了。吴根问信什么,袁妮说,信咱俩也能在城里买套房子。
工头儿、大槐和阿水是小摊常客。吴根不收钱,工头儿就急了,说,你就这点出息以后怎么做大生意?吴根没想以后做大生意,有个小摊守着,日子过得下去,再把小天接来,他就挺满足了。但工头儿不这么看,他说,你会不知足的。
没事时候,吴根仍然喜欢盯着手机里的小院:小天又长高了,父亲又下地了,母亲坐在竹椅上打盹儿,鸡崽们围着她,慢悠悠地啄着小米……时光在小院里凝固,在乡间凝固,在父母的岁月里凝固,城市与乡村,似乎处在完全不同的时间维度。
监控可以看到邻家一角,有天吴根突然发现邻居的屋顶不见了,问父亲,父亲说,前些天他家的墙塌了一片,就干脆把房子拆了。问为何要拆,父亲说,反正没人住,留着干什么?万一哪天突然塌了伤到人怎么办?邻家儿子十几年前去了省城,后来将父母也搬过去,房子就成为蛇鼠们的乐园。现在房子拆了,他们在乡间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那天夜里,吴根第一次有了以后将父母也接过来的想法。
过完年,吴根和袁妮将小天也带到城市。吴根说万一有人欺负你,千万不要怕,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和老师。小天说,没人欺负我。半月以后吴根找老师问,老师说小天很听话,与同学的关系也挺好,就是好像有点自卑。老师说,他几乎从不主动跟别人说话。
吴根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刚进城的乡下孩子肯定自卑,时间迟早会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城市人。
那两年,时间似乎过得很快。馄饨摊一个月的收入能顶乡下干一年的,吴根觉得当初这个决定真是太英明了。闲时小天不仅能照顾小月,还能到小摊帮他们做些事情,他的到来反倒让吴根和袁妮轻松了不少。关键是袁妮、小天和小月都在身边,吴根等于把一个家搬了过来。
小天上了初中,小月上了幼儿园,用的都是房东的房产证,这让吴根切实体会到房子是个好东西。有天他跟袁妮商量,等再干上两年,就买套房子,钱不够就借借。房子有了,城里的窝就算有了,人就更踏实了。袁妮说,行。
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摊,给了他们留在城市的胆量。
大槐的婚事仍然没有着落。媒人为他介绍了几个姑娘,大槐要么嫌人家胖,要么嫌人家黑,要么嫌人家丑,要么嫌人家太粗俗,更过分的是嫌人家没衣品……吴根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大槐说起码得像个城里女人,说时他坐在吴根的馄饨摊上,就着三碗馄饨,干掉一斤白酒。野猪吃了细粮,便咽不下粗糠。吴根知道大槐已经迷上肤白腰细的城里女人。尽管他只是看看罢了。
让吴根没有料到的是,后来大槐居然真的谈了一个城里姑娘。姑娘长得虽一般,但皮肤白,身材好,两个乳房支棱得很高。吴根问大槐姑娘看上他什么,大槐说,人呗。吴根问,性格还是相貌?大槐说,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吴根觉得大槐不仅高看了自己,还低看了姑娘。
工头儿给吴根物色了一处门脸房,吴根与袁妮算是有了一个店。门脸房两层,一楼做生意,二楼是一家人的住处。冬天天太冷,顾客们不愿坐外边吃,有了这个店,生意也好了很多。重要的是,当他们都忙起来,小天也能在一个温暖的地方写作业,小月也能在一个温暖的地方玩耍,目之所及,一家人齐齐整整,吴根觉得这才是日子。
因多了小天与小月,拖家带口不太方便,麦收时他们不再回家。不过吴根会托大槐带回一点钱,让父亲雇个人。过年那几天,父母难得见到小天小月,便会二十四小时守着他们,晚上睡觉也得搂着。读初中的小天不愿别人搂他,父亲和母亲就等他睡着了,轻轻摸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后背,灯光下盯着他,反反复复地看。
吴根对父亲说,地别种了。
父亲说,趁现在还能干,我和你妈再种几年。
吴根说,等过几年我买了房子,就把你们接进城。
父亲说,进城能干什么呢?城里又没有地。
吴根说,你和妈闲着,什么也不用干。没事就去公园里转转,看看花看看鸟,下下象棋什么的。
父亲说,用不了两天我就憋出病了。
吴根相信他不会憋出病。不仅不会憋出病,还会很快适应城里的生活,就像当初的他与袁妮。
回城头天晚上,母亲总会闷闷不乐。小月和小天也不舍爷爷奶奶,特别是小月,每次袁妮抱她上车,都会哭得声嘶力竭。她跟吴根谈条件,说要么她留下,要么带爷爷奶奶回城。吴根说你留下的话,舍得爸爸妈妈和幼儿园小朋友吗?小月想了想,说,那就带爷爷奶奶回去。袁妮抱紧小月,说,会很快的。
回到城市,手机里的声音与监控里的影像,成为吴根与父母的唯一联系。有时候,当看到院子里日渐衰老的父亲和母亲,吴根想,他不是把家搬过来了,而是把家撕开了:一半去了城市,一半留在乡下。
麦收前一个月,大槐找到吴根,想跟他借钱。吴根以为三五百,说他先忙一会儿,等忙完两个人顺便喝点,可是大槐坐立不安,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后来他来到厨房,说他还有事,着急走。吴根问他借多少,他说,十五万。吴根就愣住了。
干什么这么多?
订婚……
也太多了吧?我肯定没有这么多啊。吴根说,我给你煮碗馄饨,一会儿咱俩聊聊。
吴根有十五万。这三年来,他和袁妮省吃俭用,攒下一些钱。钱是计划买房子的,存折里每多出一万块钱,他们距离一套房子、距离把父母接过来都近了一步。为了攒钱,两人这几年没有添置一件衣服,有时顾客吃剩的咸菜也舍不得扔,留着自家吃。有次吴根又想给袁妮买梭子蟹,她硬是急了眼。买了我也不吃!她提着声音说,咱们要买房子,不能乱花钱!
吴根端着煮好的馄饨出去,大槐已经不在,问袁妮,袁妮也没看见他什么时候离开。
夜里吴根想跟袁妮谈谈大槐借钱的事情,见袁妮心满意足地数着一天的收入,又掏出存折看了又看,就没有说。他想等明天跟大槐撒个谎,就说钱都交给母亲了,母亲借给了亲戚,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来。
可是大槐没有明天。
他被警方当场击毙。
从吴根这里离开,大槐直接去了银行。一个女人取十万块钱出来,大槐紧随其后。钱装在一个绣着杏花的布包里,女人走得袅袅婷婷,毫无防范。大槐在女人打开车门的同时冲上去,试图抢下布包,女人紧护不放,喊,抢钱啦!大槐抡起拳头,冲女人的脑袋就是几下,女人撒开手,大槐夺路而逃。他跑回工棚,将包藏于床下,人躲进被子,闭眼装睡。一会儿工头儿进来,问他怎么不干活儿,他说有些不舒服。后来阿水为他带回饭菜,他没吃一口。傍晚时工头儿再次进来,说有人找他,大槐随工头儿走出工棚,见两个陌生男人站在不远处,扭身返回,抱起布包就跑。两个男人穷追不舍,大槐听见有男人喊,再跑就开枪啦!大槐跑出工地,见前方横着一辆警车,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堵在那里。大槐慌不择路,钻进一个商店,抓起柜台上的剪刀,架上女店主的脖子。女店主认识大槐,昨天他过来买白酒,她还给他便宜了一块钱。大槐冲堵在门口的警察们喊,真把我逼急了,我很难搞哦!警察说,现在你只是抢劫,罪不大,如果你乱来,谁也帮不了你。大槐喊,滚!都给我滚!他与警察对峙至少两个小时,手里剪刀始终不离女店主的脖子。女店主说,就算杀了我,你也拿不走钱,你这是何苦?大槐哭着说,你妈的闭嘴!他的手上加了力气,剪刀划伤女店主的脖子。工头儿与警察仍然苦口婆心,大槐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哭泣,号叫,胡乱挥舞剪刀,几近癫狂。工头儿终给大槐跪下,他边哭边说,听兄弟一句,别干傻事,一辈子长着呢。话刚说完大槐就倒下了。他从女店主身后探出脑袋,趴在楼顶的狙击手同时扣动扳机。工头儿说警察喊他过来劝说大槐,他却取了大槐性命。
打死他的是警察,不是你。吴根说。
是我。工头儿说,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探出头。
他有人质,警察不会放过他……
或许有缓和……
工头儿陷入强烈的自责之中。同样陷入自责的还有吴根——假如借钱给他,他就不会铤而走险。
那年麦收吴根独自回了趟家。他去看望大槐的父亲,老人坐在小院的阴影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草烟。他说他原以为大槐会带回一个儿媳妇的。他说原以为他会抱上孙子的。他说原以为大槐会给他送终的。他在阴影里越缩越小,越缩越老,吴根从未见过一个老人如此绝望。
吴根回城不久,袁妮就怀孕了。
起初吴根和袁妮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城市里养娃成本太高,小天小月已经让他和袁妮精疲力尽。可是去医院的路上,袁妮突然反悔了。她盯着路旁的幼儿园,说,一条命,说没就没了。吴根说,你说了算。袁妮说,留下来。吴根说,听你的。
孩子就这样留下来。
吴根建议袁妮回乡下生。他说店里又是烟味又是酒气的,对孩子不好,何况乡下还有母亲照顾袁妮,会比他周到很多。袁妮说,你一个人能忙过来?吴根说没问题,太累了我就关门歇几天。小月听说妈妈会给她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她的毛毛熊,说先练一练。
工头儿仍然常来。与之前大多只吃一碗馄饨不同,现在他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吴根说大槐的死不怨你,你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工头儿说,怨我。吴根说,是他把女朋友看得太重了。工头儿说,是我给他介绍的女朋友。后来他们不再谈大槐,似乎不说起他,大槐的死就真的与他们无关。
秋天时候,阿水去了一家装饰公司。工头儿带他出去应酬,席间认识了一家装饰公司的小头头,聊了几句,阿水产生过去的想法。他来找吴根征求意见,吴根问强哥怎么看。阿水说,他建议我去。吴根说他说得没错。虽然装饰公司也累,但起码不必风吹雨淋,相比工地也安全得多。阿水就这样去了装饰公司,上班第一天还给吴根打电话,说活儿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伙食却比想象中差得太多。
过年前几天,吴根和袁妮回家,母亲什么活儿也不让她干,凉水更是一滴不让她碰。吴根说没这么夸张,都生两个了,这事比从地里拔根萝卜都熟。母亲说,你懂什么?女人生孩子,等于没了半条命。
回城前小月又是一顿哭号。这次她不仅不舍爷爷奶奶,更不舍妈妈。袁妮说等过些天,你和爸爸回来,你就多出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小月说,我还想要一只小狗狗。母亲、父亲和袁妮一起笑,吴根趁机抱小月上了汽车。车子走出很远,吴根回头,见袁妮仍然站在原地,两边是雕塑般的父亲和母亲。
吴根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取名“小年”。小天、小月、小年,三个孩子热热闹闹,以后的日子热气腾腾。工头儿也很羡慕,说他们有福气,现在人丁兴旺,以后子孙满堂。那段时间工头儿打算入伙一个朋友的公司,吴根说,在建筑公司干半辈子,就这么走了?工头儿说就因为干了半辈子,所以想折腾一下。再不折腾,就真老了。
老家多出袁妮,吴根看手机更加频繁,时间也更长。有时见袁妮在阳光里安静地坐着,仰着头,闭着眼,嘴角勾着,一只手轻搭上高高隆起的腹部,吴根就觉得自己的一切辛苦都值。现在他们只缺一套房子,有了房子,就等于有了一切。
叫衣静的女人过来吃饭,一连几次见袁妮不在,问吴根,吴根说她回家待产了。衣静说,你一个人又要开店,又要照顾小天和小月,这怎么行?赚钱也不是这个赚法。她撸起袖子进厨房,帮吴根做这个做那个,弄得吴根有些难为情。这有什么?衣静说,怕嫂子多想的话,现在咱就给她打个电话。视频也行,正好我也想嫂子了。
当最后一拨客人散去,天已很晚。衣静坐在桌边喝水,吴根看到她手上的伤疤。吴根说,这么晚回去,你老公和孩子会不会多想?衣静笑笑说,如果我有老公和孩子,还会每天一个人出来吃饭?
衣静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这挺好,如果有孩子,两个人就不可能做到真正毫无瓜葛,一了百了。她说她很羡慕吴根与袁妮,恩恩爱爱,有儿有女,虽忙碌些,但也算人生圆满。
距离袁妮的预产期越来越近,吴根决定提前一个月回家。他买好火车票,告诉衣静他要回老家了。衣静问,小天小月呢?吴根说当然带回去,正好都是暑假。衣静说,一路顺风。想了想,又说,母子平安。
夜里吴根盯着手机里安静的夏夜小院,发现自己从没有如此想家。小天与小月安静地睡着,小天的枕边放着他的英语书,梦里的小月露出了笑。吴根找出存折,看看上面的数字,心中舒安。他决定待袁妮回来,就把首付款交了。他看好一套房子,房价虽有些贵,但附近设施很好,关键是距市一中非常近。他想小天如果考上一中,中午甚至能走回家吃午饭。
监控中,家里的灯突然亮了。以为家人起夜,吴根没太在意,屋里却突然传来袁妮的呻吟。稍后,屋里所有的灯都亮了,父亲慌慌张张地跑出,袁妮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父亲跑出院子,屋子里响起母亲惊惶的哭声。吴根把电话打回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母亲接起。妮子出血啦!母亲颤着声音说,你爹出去找人了!
吴根看到小院被汽车灯光照亮。吴根看到父亲与一个村人跑进屋子。吴根看到父亲搀着袁妮,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走出。吴根看到母亲手足无措地跟在身后,她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吴根看到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袁妮。吴根看到袁妮看向摄像头,张开嘴想喊什么,可是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吴根看到鲜血,鲜血,鲜血,鲜血。吴根看到小院里的汽车灯光开始闪烁,随后消失。吴根看到小院重回安静,屋子里的灯仍然亮着,暗夜里发出橘红色的光芒。一场大雨瓢泼而至,灯光开始模糊扭曲,如同血液滴上纱布那样迅速洇开。
吴根什么都看到了。吴根什么都听到了。吴根什么也做不了。他坐起来,站起来,他在屋子里团团转,他跑下楼梯又跑出店堂,他哆哆嗦嗦地坐在门前,哭得像个孩子又像个老人,像片树叶又像一条狗。楼上传来小月唤他的声音,他匆匆回屋,上楼,小月坐在床上,正在等他。小月说,爸爸你去哪儿了?吴根搂紧小月,说,睡吧乖。小月说明天咱们还坐火车吗?他说,坐。他轻拍小月,小月很快睡过去。突然吴根很想唤醒小月,让她为妈妈祈祷,为即将出生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祈祷,然而他牙关紧咬,终是忍住。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无助:一儿一女安静地睡在身边,妻子却在他的手机里挣扎。雨越下越大,好几个瞬间,吴根不知道这雨来自窗外,还是来自故乡。
天亮了,父亲的电话终于打来。父亲说,闺女,五斤二两。
然后,父亲泣不成声。
后来吴根想,或许他早两天回去,袁妮便不必死。他会早些将她送进医院。医院并不远。
正因为医院并不远,正因为袁妮生过两个孩子,正因为袁妮有过早产却安然无恙,所以谁都没有当回事,包括袁妮自己。或许,就算当回事,也想不到会早产一个月,会在深夜,会是暴雨天。汽车在倾盆大雨中驶过一座石桥,石桥摇摇晃晃,小年来到世间,袁妮离他们而去。
吴根面前,小天没掉多少眼泪,可是好几次,吴根看到他在偷偷哭泣。小月却没有意识到失去妈妈的严重性,她总觉得妈妈还会回来。在夜里,当她在梦里叫着“妈妈”,吴根心如刀绞。
小年出院那天,正好是袁妮的三七。母亲抱着小年,小年的眼睛睁开一半,平静地打量着母亲和吴根。吴根说,小年,妈妈因为生你走了,你没有妈妈了。话没说完,就红了眼圈。
吴根在家待了一个半月。他担心父亲和母亲,两位老人却远比他想象的坚强。母亲甚至开导吴根,说袁妮去了谁都伤心,但人总得往前看,好好把小年抚养成人,袁妮的在天之灵才得安慰。
这些天,一直是衣静替吴根守着饭馆。得知袁妮出事那天,她把吴根、小天和小月送到火车站,让吴根在老家多待些日子,好好陪陪老人。吴根在老家那段时间,她只给他留过一次言,让他节哀,多保重。她不想过多打扰他。她知道吴根的世界塌了一半。
重回城市的吴根瘦了一圈。他变得沉默寡言,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顾客少时,他会坐在餐桌前发呆,衣静便坐到他的对面,默默陪着他,也不说话。然后来了顾客,吴根仍呆呆地坐着,衣静起身相迎。有时顾客会对衣静用上“老板娘”的称呼,最初衣静急忙纠正,说她是服务员,后来这样喊的多了,她便一笑了之。
半年过去,吴根的情绪稍好了一些。当城市飘起第一场雪,衣静为他们煮起一个小火锅。两人吃着火锅,喝一点酒,仍然无话。更多时他们各自看向窗外,雪片纷纷扬扬,城市的棱角不再分明。
不管如何,日子还得过下去。以为再不会为袁妮流一滴泪,可是那天,当经过菜市场,当见到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梭子蟹,吴根先是怔住,然后躲开,跑进一个萧瑟颓废的花园,哭得撕心裂肺。为这个家,袁妮至死都没有吃上一只梭子蟹,但这个家,再也与她无关。
小年太小,天又太冷,母亲很少把她抱出屋子。每天吴根都会与母亲视频一会儿,手机里逗逗小年。视频代替不了监控,挂断电话,吴根还要盯着监控看一会儿。监控里多是空空荡荡的农家小院,以及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杏树。
冬至后第五天上午,父亲再一次慌慌张张地跑出院子,身后紧跟抱着小年的母亲。吴根急忙打电话回去,却无人接听。吴根再次回到那个惊骇、绝望并且无助的雨夜,他在厨房里刷碗,却早已乱了方寸。衣静说他们可能带小年串门去了。吴根说可是这么冷的天。衣静说也可能带小年打预防针去了。吴根说可是昨天刚打过。衣静还想说什么,见吴根抖成一团,上前,轻轻拥抱他。相信我,没事的。衣静轻轻地说。
那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一个拥抱解决不了什么,却让吴根稍稍心安一些。
吴根一直待在厨房,盯紧手机,直到父亲和母亲回来。不必问,从他们的表情,吴根知道事情已经过去。母亲给他回了电话,说早晨小年突发高烧,喘息不止,大夫说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吃了些药,现在不烧了,喘息也平稳了,刚刚睡着。她跟吴根视频,小家伙睡得正香,除了脸蛋儿稍红,完全看不出生病的样子。衣静站在远处,抻长脖子看,吴根将手机往她眼前凑,吓得她急忙闪开。别被老人看见多想。衣静小声说。
挂断电话,衣静让吴根考虑把小年接来,说小孩子容易生病,还是守在身边放心。吴根说他也有这个想法,可是小年太小,小天和小月又需要照顾,他怕忙不过来。衣静说,不是还有我吗?又说虽然她没有孩子,但帮她姐照顾过外甥女,对付小宝宝完全没有问题。吴根说,你帮我不少忙了。衣静一边擦着灶台,一边说,我发现你有时挺啰唆。
电话里跟父亲说了,父亲说知道你想孩子,也知道你不放心把孩子留在乡下,可是我和你妈怕你太累。吴根说,小天长大了,能做不少事。再说还有朋友帮忙……父亲沉默很久,说,你考虑清楚。
过年回来,吴根带上了小年。火车上有个女人问他,都是你的孩子?吴根说是。女人说,好福气啊!你媳妇呢?吴根没说话。小天说,妈妈去世了。女人变了表情,说,那以后可苦了你了。吴根让小天抱小年一会儿,一个人躲进洗手间,硬撑着没让眼泪掉下。
衣静果然没有撒谎。为小年换尿布,给小年冲奶粉,陪小年玩耍,哄小年睡觉,她都表现得异常熟稔。也许女人天生就会照顾婴儿,她们的基因里本就带着这个本领。
工头儿过来吃饭,说阿水干活儿时从梯子上摔下来,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吴根问,很严重?工头儿说,腰椎摔坏了,以后可能会瘫痪。吴根想去看看阿水,工头儿说别去了,他现在情绪很差,谁都不理。再说他在省医院,去的话麻烦得很。
那天工头儿醉得一塌糊涂。他说他与朋友的公司陷入恶性循环,老婆这几天正在跟他闹离婚。吴根问为何,工头儿说他卖掉了房子。吴根问朋友怎么不卖,工头儿说他卖了两套。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工头儿说,我想搏最后一把。
吴根不知道工头儿是否有向他借钱的想法。他没敢问。
刚进六月,天已经很热。上午吴根去房地产公司交了首付,又与工作人员去银行办了贷款,房子就算买下来了。之前一直以为这一刻他会非常激动,然而现在,他竟出奇的平静,甚至有些悲哀。他与袁妮辛辛苦苦这几年,不敢吃不敢穿,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袁妮至死都没能吃上一只梭子蟹,却仅仅攒了笔微不足道的首付。往后二十年,每一天,他都要为那个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火柴盒般的小空间卖命。
回到店里,衣静正哄小年睡觉。小年不想睡,趴在桌边玩那个破旧不堪的拨浪鼓,特别是《泥娃娃》,一遍又一遍地听。有客人问衣静,小年会喊“爸爸”“妈妈”吧?衣静说,会喊“爸爸”。客人就逗小年,说,叫“妈妈”。小年歪着脑袋喊,妈妈。衣静和吴根同时吓了一跳。客人指指衣静,说,冲妈妈喊。小年就看着衣静,喊,妈妈,妈妈。衣静看向吴根,吴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午后衣静给小年扑了些痱子粉,晃她一会儿,又唱了两遍《泥娃娃》,小年终于睡着。衣静抱小年上楼,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小床,然后守在旁边,拿起蒲扇,轻轻地摇。屋子里闷热难当,汗水打湿她的后背,吴根说开会儿空调吧,衣静说别凉坏小年,吴根说那你去冲个澡,衣静说算了,没换的衣服。吴根找出一件他的汗衫,说,你不嫌的话一会儿换上。衣静将蒲扇塞给吴根,拿着汗衫去洗手间冲澡,一会儿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汗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毕竟是没有生育过的女人,尽管戴了文胸,吴根仍能够感觉她乳房的尖挺。衣静将她的衣服洗了,拿出去晒,说晚上总不能穿着吴根的汗衫回家,又问吴根有没有要洗的衣服,吴根忙说没有没有。洗衣服的时候,吴根说等从乡下回来,就开始装修房子,衣静说,要不我也搬过去住吧?吴根一怔,衣静接着说,替你照顾小月和小年。吴根说,我想把我爹我妈也接过来。衣静笑着说,吓你的!我要搬过去的话,算怎么回事?她将衣服晾上阳台,又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我穿你的衣服挺合适。她说。
吴根什么都懂。可是他没有准备好。衣静温柔、能干、体贴、善良,但他总是想起袁妮。袁妮去世才一年多,忌日那天,因没回老家,他只是找了个十字路口,烧了两刀纸,默念了几句话。这世间他最亏欠的人就是袁妮,或许余生他还会再找个女人,但绝不是现在。
午后是他们难得的清闲时间。喝着茶,摇着蒲扇,两人如同多年的老夫妻。吴根打开手机看监控,小院里的阳光同样苍白,一把竹椅躲在阴影里,温润的椅背散发出苍老的光泽。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坐在竹椅上,看向摄像头,她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有。母亲闭上眼,歪着头,睡过去,吴根甚至能够看清她均匀的呼吸。屋檐下的凤仙花开得热闹,蝴蝶飘过花影,一只猫从母亲身边走过。光影开始挪动,母亲的小指,暴露在阳光里……
店里来了客人,吴根下楼给客人炒菜。母亲没有动。小年午睡醒来,衣静牵她下楼。母亲没有动。客人离开,衣静将桌子擦干净。母亲没有动。吴根与衣静包着馄饨,小年冲衣静“妈妈,妈妈”地喊。母亲没有动。吴根将包好的馄饨塞进冰箱,将冻虾仁拿出来。母亲没有动。衣静上楼换好她的衣服,随手把小年的水瓶拿下来。母亲没有动。吴根开始不安,他手里的盘子突然掉落,摔得粉碎。
他给父亲打电话。他让父亲看看母亲。他看到父亲走出屋子。他看到父亲来到母亲身边。他看到母亲歪着头,似乎仍然睡得很沉。他看到父亲叫母亲的名字。他看到父亲再叫母亲的名字。他看到父亲伸出手,轻轻拍打母亲的手背。他看到父亲惊了的表情。他看到母亲头一歪,险些滑倒在地上。他看到父亲扶起母亲,母亲的身体如同泥水一般软。他看到父亲惊惶失措地背起母亲,踉跄着冲向门口。他看到父亲背上的母亲,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吴根想母亲或许中暑了。他想母亲不可能中暑。吴根想母亲或许想跟父亲开个玩笑。他想母亲不可能开玩笑。吴根想母亲很快就会再次走回小院。他想母亲可能再也不会走回小院。吴根想母亲没事。他想母亲正在离他而去。吴根没有动。坐在桌边的他开始了无声的哭泣。
那夜父亲没有回来。手机被他忘在小院,那是家与吴根的唯一联系。那夜吴根没有睡觉,衣静没有离开。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安慰吴根,只是默默陪他坐着。那夜月朗星稀,吴根仿佛闻到小院飘来的凤仙花气息。
天明时分,吴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父亲说,你妈走了。
吴根发出一声长达半分钟的长号。他的叫声惊醒小天和小月,小月惊恐地哭泣,衣静慌慌张张地跑上楼。
那一刻,吴根变成一个可怜的孩子。
袁妮走了,母亲走了,他、小天、小月和小年留在无依无靠的城市。故乡被撕得粉碎,残留的某个碎片上,父亲顽强地守在那里。
吴根在两天以后回到家。不过两天时间,父亲老去了二十年。
这一次,吴根待了三个多月。他想安慰父亲,可是似乎无论说什么,都会让父亲更痛。他只带上了小天,他不想让年幼的小月和小年感受过多的生离死别。三个多月里,衣静替他照顾小年和小月,两人几乎每天都会通个简短的电话。每次小年都会“妈妈,妈妈”地叫,或许她真把衣静当成了妈妈。
某天夜里,突然醒来的吴根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将两个孩子留给衣静,这是一种多大的信任?似乎两人的关系,已经不言自明。
村子后山,母亲与袁妮的坟墓离得很近。那是吴根家的祖坟,吴根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全都葬在这里。以后父亲也会葬在这里。所谓香火相传,到最后,传的只是一个个坟包。可是他会葬在这里吗?他离开故乡,在城里买下房子,一并落下户口。他不再属于村子。
他在堂屋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母亲走了,他担心孑然一身的父亲。他告诉父亲房子已经买了,等装修好,就把他接过去。父亲说,等装好再说吧。又说,我倒是想趁身体还好,再种几年地……不种地干什么呢?但他知道就算父亲不喜欢城市,也想与他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父亲可以帮他做点家务,可以接送小月,以后还可以接送小年……对吴根来说,故乡已经成为父亲,并且仅剩下父亲。
小天是独自回城的。吴根送他上了火车,当他下车时,衣静会等在出站口。城市变成小天、小月和小年的故乡,吴根不知多年以后,城市是否也会如乡下般衰败萧条,然后,孩子们离他而去,城市成为消失的故乡。
城市不大,靠锡矿发展起来。当矿藏彻底消失,城市便开始衰落。这是一定的。
吴根回城那天,父亲没去送他。父亲站在门口,目送吴根离他而去。吴根一直走,一直走,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看到吴根,小年和小月扑过来,“爸爸,爸爸”地叫,衣静站在远处,身背装满零食、水瓶、奶瓶和纸巾的双肩包,笑着,不上前,亦不说话。三个多月过去,小年长胖了,小月长高了,衣静却瘦了很多。一个女人独自照顾三个孩子,吴根能够想象到她的艰辛。看到衣静的那一刻,他想余生里,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那天夜里,吴根、衣静和三个孩子围坐一起吃饭,吴根竟有了家的感觉。这么长时间饭馆一直停业,衣静说等明天她收拾一下,再去采购些东西,后天就可以正常营业了。
行吗?她问吴根。
听你的。吴根说。
吴根喝了点酒,头有些晕。小天、小月和小年上楼睡觉,吴根趴在桌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盛夏的老巷口,梦见嬉闹的孩童,梦见竹椅上的瓜果,梦见吐着舌头的狗,梦见飞舞的蚊虫,梦见蒲扇、旱烟袋、茶壶、蝙蝠与坐在巷口的老人……一只手轻抚他的肩头,他闻到衣静的气息。衣静说,去楼上睡吧,别着凉。
衣静扶他上楼。在楼梯口,吴根突然抱住衣静。他说,我没有妈了。他开始像个孩子那样哭泣,他将衣静越抱越紧,越抱越紧,似乎要将两人融为一体。他怕稍一放手,就会沉入漆黑的夜里,再也找不回来。
上了楼,吴根反倒睡意全无。他与衣静靠着窗户,小声聊起天。首付款几乎掏光家底,母亲的丧事又花掉不少钱,加上三个多月没有收入,他只得把装修的事情往后拖。衣静说我有钱。吴根说不能用你的钱。衣静说为什么不能用,吴根说就是不能用。衣静说算借给你的。吴根说不能借。衣静就盯着他看,说,我要生气了。吴根说,等明年春天吧。如果钱还没凑够,就借你的。
衣静说,明年春天我就成新娘子了。
吴根愣住了。
衣静说,你的。
一层窗户纸,终被捅破。
小月在梦里笑出声。
冬天的时候,吴根见到了阿水。工头儿说阿水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款,现在每天花天酒地。吴根问瘫痪了还怎么花天酒地,工头儿说只要有钱,无数人争着当你的腿。吴根说,你不是缺钱吗?没跟他开口?工头儿说他的钱是用腿换的,我要是借,还算个人?工头儿带吴根过去,见阿水坐在轮椅上,醉眼蒙眬。房子很大,地板上堆满啤酒瓶、红酒瓶和白酒瓶,几个空药盒和一个用过的安全套随随便便丢在墙角,落地窗前的盆栽已经枯萎,餐桌上,一只啃掉一半的烤羊腿暴露出白色的骨头。阿水让吴根和工头儿留下来吃饭,说他这就打电话给酒店,让他们把最贵的菜送过来。
你这么造,用不了多久就把这点钱败光了。工头儿说,你得为以后考虑。
我没有以后。阿水说。
你可以回老家。工头儿说,盖个好房子,打一口井,用剩下的钱安安生生过日子。你不是说你最大的意愿就是在老家打口井吗?
我老家已经没人了。阿水说,我爸前年就去世了……
你可以一个人……
我被城市弄瘫,然后回老家打井,造福于民,是不是?阿水咬着牙说,对不起我没有这样的境界。
你可以在城里买套房子。吴根说,等于把钱换一种方式存起来,以后你在城里也算有了根……
然后除了房子,我一无所有。阿水说,待我死后,房子就归了外人……
你娶个媳妇,生个娃……
你觉得会有人嫁给我吗?阿水说,就算真有人肯嫁我,她真的喜欢我吗?为了这点钱嫁给我,是她的不幸,更是我的不幸……
你以后也许还会……
还会站起来是吧?你可真搞笑。阿水有些不耐烦了,我的腿是残了,不是被鸡鹐了一下!
就算站不起来,残疾人多了去了,有家庭、过得幸福的残疾人也多了去了,是不是?首先你得振作。你把这笔钱用好,后半生照样会过得幸福……
×!
就算过得不那么顺心,结了婚,孩子总归是自己的吧?吴根说,将来把房子留给孩子……
阿水皱皱眉,看看工头儿。你找吴根来给我上课是吧?
工头儿说,你就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们要留下来吃饭吗?阿水说,想留下,我这就订酒订菜。要走的话,就赶快。我还约了人,她们随后就到。
就算这是逐客令,吴根也想留下来。喝点酒,再劝劝他,即使不能马上让他悬崖勒马,给他当头一棒也好。偏偏这时有人按响门铃,工头儿去开门,见两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女孩站在门口……
吴根与工头儿只得离开。临走前,吴根对阿水说,以后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搞得你有多大能耐似的!阿水笑出口水,起码五年之内,你不如我。
工头儿留在吴根的饭馆喝酒,衣静特意为他卤了一个羊头。怕他喝多,衣静藏起白酒,只给他拿了几瓶啤酒。两瓶啤酒下肚,工头儿开始冲吴根傻笑。给你俩讲个笑话啊!他说,有个偷牛贼被捉,县太爷给他三个选择:一是罚银十两,二是打二十大板,三是吃二斤牛粪。偷牛贼嫌牛粪恶心,又心疼钱,想自己身强力壮,就选了二十大板。啪!啪啪!打得皮开肉绽。打到十八大板的时候,贼实在受不了了,想再打小命就没了,忙改口说,我选吃牛粪!二斤牛粪端上来,热气腾腾,偷牛贼眼一闭,心一横,捧起牛粪就往嘴里塞。二斤牛粪吃剩三两,贼吐得翻天覆地,实在吃不下了,只得又改口说,还是罚钱吧!于是,交十两银子完事。
工头儿砰地打开一瓶啤酒,说,我就是那个偷牛贼。打也挨了,粪也吃了,最后,还得乖乖认罚。
吴根说,强哥喝酒。
我他妈离了。工头儿端起杯,说,二十多年的夫妻,说离就离了。
吴根和衣静都没说话。
我要回乡下了。工头儿突然说。
吴根一怔。
老家还有房子,我还偷偷留下一点钱。回去种点地,养养鸡,够我自己吃就行……算不算提前安享晚年?
可是你好不容易能有现在……
我有什么?房子没了,家没了,儿子跟了他妈,就连朋友大槐也没了。工头儿长叹一声,我明天就走。
工头儿将桌上啤酒全都喝光。衣静说,我再给你拿些,下午不营业了,你和吴根喝个痛快。工头儿摇着头,说,不喝了。喝多少都没有用。明天你们也别去送我。送多远都没有用。
“没有用”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这三个字让吴根伤心。
那以后吴根再也没有见过工头儿和阿水,包括梦里。倒是给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每一次,工头儿都是懒洋洋的,阿水都是醉醺醺的。再后来,阿水的电话就打不通了。吴根曾找过阿水的房东,房东说听说他去了北郊,与一个发廊妹住在一起。其实那姑娘就是想榨干他的钱,他什么都懂,可就是喜欢那姑娘。房东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傻?
吴根想带衣静回家过年,衣静说,今年还是算了。吴根知道她担心别人说三道四。袁妮去世尚不足两年,母亲去世不过半年,衣静认为这时随吴根回去不太合适。她说正好她想她姐和外甥女了,今年去她姐家过年。衣静的姐姐就在这个城市,或许这也是她离婚以后仍然要留在这个城市的原因。吴根没再坚持。那些天他总是梦到袁妮。
过年那几天,吴根没事就带几个孩子在村里转。小月和小年对村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小月,她喜欢在斑驳的老石墙上涂鸦,喜欢爬上早已废弃的碾盘,喜欢在宽阔的干草地上打滚,喜欢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自由自在地疯跑……村子成了她的天堂。吴根告诉她,一岁半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她却毫无记忆。
院里的杏树在那个冬天死去。父亲将树砍倒,残存的树桩,犹如一只巨大并且苍老的眼睛。
除夕那天清晨,吴根独自去了后山。他给母亲和袁妮分别烧了纸,上了香,荒野间坐了很久。天空飘起灰白色的雪花,如同撒向大地的灰烬。也许不久以后,当村里最后一位老人死去,村子就会变得荒野般萧瑟。
大槐爹在年前去世。之前他身体一直很好,他也一直坚信自己能活九十岁。父亲说他去世之前,一遍遍骂着大槐。他可以接受大槐死去,但绝不能接受大槐抢劫,更不能接受大槐被警方击毙,更更不能接受别人对他指指点点,说他养了一个被警察击毙的抢劫犯。他一遍遍冲父亲念叨,说他家祖祖辈辈种地,说他连鸡都不敢杀,怎么就养出个大槐呢?他是病死的,但吴根相信就算他没得病,也终会选择自杀。他已无法面对余生。除了死去,这世上再没什么可以挽救他可怜的尊严。
尽管死去也不能。
吴根没打算太早把他与衣静的事情告诉父亲,但小月跟爷爷说,她有了新妈妈。吴根急忙说现在还只是朋友。父亲说,帮你看店的那个?吴根说,是。父亲说,啥时结婚?吴根搓搓手,说,明年吧。近四十岁的他在七十多岁的父亲面前,突然变得像个孩子般局促不安。
离开的时候,吴根对父亲说,过了国庆节,我就回来接你进城。
新居在端午节前开始装修。虽然仍然没能攒够装修预算,但吴根不想等了。他将装修费对半砍一刀,说就这些钱,装成啥样算啥样。衣静拿出她的钱,说,装修是大事,别糊弄。吴根说我没糊弄——先把重要的东西弄好,剩下的以后慢慢添置。三个房间,他与衣静睡主卧,小天和小月睡次卧,还有一个房间留给父亲。小年现在还小,得跟他与衣静睡,待长大些,就让她与小月一个房间,小天与爷爷一个房间。六个人,三个房间,两张上下床,怎么排都够了,虽稍显挤些,却已经很好。何况还有厨房、洗手间、客厅、餐厅、阳台、玄关,家有模有样,吴根觉得他比绝大多数进城打工的乡下人成功。
那段时间,只要稍有空闲,吴根就会跑过去。家从一个毛坯房慢慢变得井然有序,温馨有型,多出地板砖,多出洗漱台,多出马桶、大床、上下床、冰箱、餐桌、书桌、窗帘、燃气灶、锅碗瓢盆、生机盎然的盆栽……以后还会多出茶几、洗衣机、电视、沙发、烤箱、烧水壶、微波炉、空调、梳妆台、小书架、小鱼缸、宽大的藤椅……多出牛奶的气味、饭菜的气味、衣静的气味、父亲的气味……多出小年的撒娇声、小月的读书声、父亲的咳嗽声、电视机里的音乐声……父亲在教小年认字,小天与小月下着象棋,他修理着小年玩坏的玩具,衣静在厨房里专注地煲一锅汤……每想到这些,吴根对生活感到了满足。
只是袁妮看不到了,母亲看不到了。只是吴根不能邀请大槐、工头儿和阿水过来喝酒了。生命里的变数从来没有征兆,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一段事说没就没了,明天说没就没了。
衣静没在春天里成为新娘。她说等搬进新居,把父亲接过来,在家里吃顿饭,请姐姐、姐夫和外甥女过来闹闹,乔迁宴和婚宴就一起解决了,他们就算成了夫妻。吴根说,这太敷衍了吧?衣静说,以后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装修彻底竣工,吴根和衣静又将房子细细收拾了一遍。他们坐在沙发上,一遍遍将家打量。夕阳映进屋子,刚刚搬进来的芦荟伸展着长长的叶子,每一根叶片都泛出水波般的光芒。衣静靠紧吴根,说,真好啊。吴根轻揽衣静,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吴根给父亲打电话,说房子装修好,等通通空气,就可以搬来。父亲说,好啊,好啊。吴根说,你没事时也收拾一下,等过国庆,我回家接你。父亲说,那也得我把庄稼收了才行。吴根说别管庄稼了。父亲说,那咋行?忙活一年,就盼着这点收成。吴根说,你收了能怎么样呢?又不能带过来。父亲说那我就卖了。吴根说那就随便让谁收了,收的粮食减去工钱,剩下的钱给你。父亲说这可不行。庄稼人,没这么干的。
吴根知道父亲心疼钱。麦收时雇人他就念叨了好几天,说那点麦子还抵不够工钱。让他秋收时再雇人,等于要他的命。
监控里看父亲,出门,回来,坐在堂屋吃饭,发呆,偶尔看看电视,回屋,生活单调并且有规律。逢雨天,他就闷在家里,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袁妮去世以后,吴根开始害怕雨天。最初是因了袁妮,现在是因了父亲。
秋收前吴根给父亲寄了一个很大的包裹。包裹里有火腿、茶叶、面包、奶粉、养胃饼干、燕麦片、核桃、豆浆粉……自母亲不在,除了吴根带孩子回来,父亲总是糊弄自己的一日三餐。秋收那么忙,劳动强度又那么大,吴根对父亲,多出几分担忧。
虽不能回去,但吴根每天都要看看监控。秋收时节,父亲异常忙碌:他一个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出去,一个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一个人将苞米和花生从拖拉机上卸下来,一个人在院子里剥苞米和摘花生,一个人将苞米和花生晾晒,一个人将苞米和花生收起……有时夜已很深,父亲仍在小院里忙碌,忙完胡乱吃两口饭,便回屋睡觉。这段时间,父亲睡得很少。
早晨吴根在厨房干活儿,小年在旁边玩耍,怕烫着她,让她出去玩,她便跟吴根提条件,说要玩手机。吴根把手机给她,说,只准玩十分钟。等他忙完出来,见小年不在,问衣静,衣静说她上楼了。吴根没在意,又进厨房忙了一会儿,再出来,小年恰好下楼。爷爷摔倒了。小年说。
吴根有些蒙。
小年把手机伸过来。刚才爷爷摔倒了,她说,爷爷好像睡着了。
不知何时,小年打开了监控。监控里,父亲躺在堂屋,躺在竹椅旁边,一动不动。吴根喊,爹!爹!他忘记只是在看监控。他慌忙给父亲打电话,父亲仍然不动。吴根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了,或者父亲正在去世,不可逆转。
吴根喊,衣静!衣静!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似乎那不是自己的声音,甚至不是人类的声音。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射来,利箭般锋利并且混乱。衣静快步过来,见到手机里的父亲,稍怔片刻,让吴根赶快打120。别忘了加区号!衣静说。
吴根拨区号,拨120,大脑一片空白。他急促地说出家庭住址,却一连两遍都没说清。放下电话,他盯住躺在地上的父亲,开始等待。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他知道他将失去父亲。他知道从今天起,或者从现在起,甚至从父亲倒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亲。甚至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亲。甚至从他离家进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亲。甚至,从他打算进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父亲。
他失去了父亲。他成了孤儿。
倒在桌上的拨浪鼓,突然唱起了歌: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父亲仍然一动不动。救护车仍然没有过来。吴根紧攥着衣静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看到故乡苍凉的阳光,听到故乡穿过树林的风声,闻到故乡收获过的土地的气味,感觉到故乡的柔软、颓败与破碎。他看到袁妮离他而去,母亲离他而去,父亲离他而去,小河、山林、碾屋、石墙、老巷、杏树、凤仙花……有关故乡的一切,终从此消逝。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 周海亮,职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浅婚》、中短篇小说集《天上人间》等近四十部,国内外各类期刊上发表作品一千余万字,影视作品有电影《蝴蝶不说话》《蜗牛的家》《浮生》等三十余部。现居山东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