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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的普希金
艾玛

听到他出事的消息后,又过了两个月,她一个人去了海边那家咖啡馆。

她把车停在咖啡馆附近的一条小路上后,穿过一家酒店的庭院,下了一段陡峭的台阶,走到了海边。这个季节,海边的海鸥多了起来。从西伯利亚来的海鸥。海水正在上涨,有几对拍婚纱照的情侣,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等一个海浪。从海上吹来的风里带着凉意,新人们却都穿得很单薄,尤其是新娘,雪白的婚纱看上去一点也不暖和。

“要幸福啊。”她在心里对他们说。

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说完这句话,眼睛就有些湿了。她把风衣的衣领竖起来,转身顺着海边的木栈道往东走去。秋意渐浓,海水比任何时候都更蓝、更澄澈,缓缓向岸边涌来的浪潮,干净得连浮沫也不见了。岸边树林里,有些丛生的灌木开始变红、变黄,而黑松散发的松香味道,也比往日更浓郁了。

这个下午,她去仲裁委员会开完庭,在回公司的路上,她想到公司,想到公司的茶水间,突然就不想回公司了。关于他出事的原因,茶水间有好几个版本,被反复提及的是抑郁症。她在一个路口掉头,左拐,直接把车开来了这里。

这是这个海滨城市最美的一片区域,海岸线弯弯曲曲的,形成了几个不大但景色极佳的海湾。海边的树林和散落在树林里的古老建筑,也为这片区域增色不少。说起来,这儿离热闹的市区并不远,来海边散步的人也不少,但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十分幽静的感觉。也许是树高林密、鸟多车少的缘故。

拐过一个小弯,她便看到了那家咖啡馆,那块炭烧处理过的木头牌匾依然悬挂在店门的左手边,“B612咖啡馆”。她没想到这家咖啡馆还在。都说开咖啡馆不易,她单位附近的小咖啡馆,开开关关的,就像一幕幕短剧,这些年来,她不知看了多少出了。

他第一次带她来这,指着这块木头牌匾对她说:“这是小王子的咖啡馆。”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咖啡馆,彼时,木头牌匾的新鲜油漆味还未散尽。那天他们刚刚输了一场官司。走出法院大门,她对他说了句对不起后,就抹开了眼泪。他没说什么。在回公司的路上,他突然猛打方向盘,一脚油门把车开到了海边。他带她来的正是这家咖啡馆。

“你看过电影《小王子》吗?小王子说,我们不怕掉眼泪,但是,要值得!”

她仍记得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一绺蓬松的黑发耷拉到前额上,嘴角上翘,露出几颗白牙,不大的眼睛眯起来,眼角挤出几道鱼尾纹。那年她二十七岁,硕士毕业京漂三年后,被母亲召回,进了市城投集团下属公司的法务部工作。他四十三岁,临危受命,新任这家公司的总经理。

她背靠海边的栏杆站着,在墨镜后默默打量这座小小的咖啡馆,就像在打量故人。这是一栋火柴盒一样单薄的房子,她记得,以前这里是一所大学的海产研究基地,有位教授正是在这单薄的房子里,从海藻中提炼出了一种海洋寡糖类分子,用来生产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药物。她对这则消息记忆甚深,那年是父亲失踪的第十年,她有些忘记他的模样了。“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药……”那时她还年少,却觉得自己有一天定会用得着这种药。

房子背靠着一道石崖,受地势所限,里面的空间也有些狭小。但她也记得,室内布置得很是精巧,老板的讲究、节制弥补了空间上的不足。咖啡馆楼梯边的墙壁上挂了些色彩鲜艳、明亮的油画,小王子坐在星球上,黄色的围巾被风吹得夸张地飘起来;快要把星球挤爆的猴面包树;只有四根刺的玫瑰花,以及眼神忧伤、眺望日落的小狐狸……读过《小王子》的人对这些画不会感到陌生。咖啡馆上下两层,总共只有五张不大的桌子,一楼两张,在入门处左手边,一盆枝繁叶茂的非洲茉莉将它们与操作间隔开,二楼三张。桌子都是由一种北方生长的木头做成的,质地坚硬,有着火焰般的漂亮纹理,和柔软舒适的浅咖色布艺沙发很衬。这五张桌子都紧靠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摆着,充满生气的绿植和小巧的书架将空间进行了很好的分隔,客满时也不会觉得拥挤吵闹。

那天他带着她走进了这家咖啡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都在工作,饿了就用咖啡和不太新鲜的金枪鱼塔可充饥。他们坐在二楼最靠里的那张桌子边,把案子又仔细地梳理了一遍。桌面有些窄小,在讨论合同上的一条免责条款时,他们的膝盖不小心顶到了一起,她脸红心跳,慌忙将双膝并拢歪向窗边。而他毫无察觉,专注地看着那条条款,问她法律上对无效的免责条款是如何规定的……在他正式调进公司之前,公司里就疯传他爱加班,是一个拼命三郎,脾气火暴,是一个很难伺候的老板。但那天,她看到的却是他的亲和、得体。而他在工作上表现出的专注、坚忍也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个下午,他们复盘案件后,共同做出了上诉的决定。

在他之前,遇到纠纷,公司的领导很少亲自参加庭审。作为法务的她,也多是对内做些合规审查,很少对外起诉、应诉。遇到要打官司的事,她也多是给份法律意见书,由公司另外聘请律师去处理。她对这份工作一直没表现出热情,公司好像也默许她这样。他不一样。他亲力亲为,他要求她也要和从前不一样。

“给点法律建议你觉得就可以了?很快AI就给得比你好,比你快了!”

“你不是有律师资格证的吗?这个官司我们自己打!”

这个官司打赢后,他让她去注册公务律师,并给她调整了年终的考核方案。起初,她是有些不满的,工作压力陡增,事情也多了许多。但如今,她是感激他的,正如他所料,现在AI能给出令她佩服的法律意见,但AI还不能取代她出庭,至少目前还不能。

她不知咖啡馆里面有没有变化,她已有三年多没来过这了。

这三年里,她的日子过得真是忙碌。除了忙,却也再无别的变化。也相过亲,多是公司人事经理王姐介绍的,基本条件常常都差不多,体制内的父母,国企工作的自己。她和其中一两位有过短暂的接触,多是周末约饭、看电影什么的,彼此都清楚对方是在回应长辈的关爱和介绍人的情面。一位是个性情温良的年轻人,她告诉他心里有别人后,他们便退回到普通朋友的状态,有事说话,无事不联系。另一位初接触时觉得不苟言笑,熟悉后发现他实际上是很幽默风趣的,他出差成都回来,跟她感叹“彼城无1,此城无0”,令她笑崩。后来,她刚刚退休的母亲竟然在自驾游西北的途中出事了,是在一个叫黑独山的地方。母亲的旅伴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将人送到敦煌的一家医院,命是保住了,可母亲接下来的人生,都离不开轮椅,也离不开她了。她辗转飞去敦煌,把母亲接回了家(在去敦煌的飞机上,她试着在网上预约购票参观莫高窟,没有成功)。自此,她的人生好像也驶入了另外一条道路,这条路上除了工作,就只有母亲——连相亲这样的事,也突然间就没有了。她倒觉得安静。她用母亲的退休金,雇了一位做白班的阿姨来帮她照顾母亲。阿姨早上八点到她家,下午五点半离开。而她则是早上七点半离开家,傍晚六点才能到家。在等着阿姨来,或是她回家前的那半个小时里,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脑袋歪向一侧肩膀……电视机里会永远调在母亲喜欢的戏曲频道上。

她第一次听人说起他,是在公司的茶水间。最后一次,也是。

那天她到公司晚了点,路过茶水间时,见几位同事正凑在一起聊着什么。她冲他们点点头,急匆匆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王姐叫住了她,问她听说了没,逄总出事了。那年,他要来公司任职总经理的消息,也是王姐告诉大家的,也是在茶水间。

她停下脚步,茶水间里弥漫着一股咖啡的焦煳味。她不知公司从哪里进的咖啡豆,做出来的咖啡总有股烘焙过度的焦煳味。她皱着眉,摇了摇头,有些懵懂地问:“谁?出什么事了?”

那天早上她有些心神不宁的,到公司后,她很想去自己办公室给家里打个电话,看钟点工阿姨到了她家没有。她也想赶紧到办公室拿水杯,给自己搞杯咖啡喝,这个早上她还什么都没喝。她的早晨总是非常忙碌。起床后她得先给母亲收拾,把她弄脏的衣服、床单塞到洗衣机里去洗,接着给母亲洗澡,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把她抱到轮椅上去,然后给她打开电视机。如果时间充裕,再给她弄点喝的。忙完这些,她才能冲洗自己,洗掉身上因为母亲留下的难闻气味。那天早上,她好不容易忙完这些事,穿戴整齐,要上班去了,可她发现母亲又出状况了。她往门厅走去时,电视里的戏曲频道正在播放京剧专场,一男声一女声琴瑟婉转,满屋子如双蝶翩翩追逐:

天淡云闲

列长空数行新雁

御园中秋色斓斑

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

琴瑟和鸣、良辰美景皆距她甚远。她踩着这一声声一句句往门厅走去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她心中忐忑,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她发现母亲并没有看电视,而是歪着脑袋,眼珠斜着朝她看过来。母亲从不这样。自从她坐上轮椅后,她从不和她对视,像是为了躲避什么。她停下脚步,很快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意识到母亲又尿了。母亲每日吃一大把药——她通过那位抱怨“此城无0”的朋友购买,比市价要便宜不少。这些药会使母亲的尿液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她慢慢走到门厅那,换好鞋,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握在门把手上,就这样她在门厅那站了一会儿后,跟母亲说了声“再见!”开门走了出去……但一路上她都在想着母亲。

“逄总啊,你没听说吗?”王姐喝了一口咖啡后,看着她的眼睛说,“昨儿下班后,灯熄了,人没走,应该是夜里九点多从办公室跳下去的。”

她愣愣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在这个下属企业待了一年半后,就被调去集团总公司任分管城市开发与运营的副总了,整个集团还能有哪个逄总呢!她的心突地跳起来,又忽地往某个未知深浅的黑洞一直跌落下去。

“跳……”

“为什么?”

“人怎么样了?”

许多问题涌来。她张了张嘴,但很快就想起来,他的办公室是在一条街之外的集团办公大楼,二十一层,东南角。于是这些话在她脑子里像个浪头卷过去,“啪”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无。

“这是……真的吗?”她抱了一点侥幸,希望那都是谣言。

王姐点了点头,声音慢悠悠的,像是寻常的聊天:“我家老吴十点来钟接到的电话。我们都还没睡呢,昨儿夜里我家豆豆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闹腾得!”

王姐家的老吴在市府上班,他们一家住在市府家属大院。她的狗狗就叫豆豆,是只体形庞大的伯恩山犬。这只伯恩山犬有一个干妈,一个女友,两个结拜兄弟,都住同一个大院,因而王姐的信息来源丰富可靠。其他几位同事虽说也有住公务员小区的,但听说了什么事,还是要来王姐这验证下。

“听说被发现时,桌上保温杯里的水还是温的。王姐,这是真的吗?”

“我在电梯里听说,一只鞋到现在也没找到呢。”

“说是面朝下摔下来的。”

七嘴八舌的。这些声音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很近,令她头疼起来。她想说句什么,一句平常情况下听说了这样的事后会说的话,“可怜啊!”“怎么会?!”或者单是一句“天啊!”不过,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有些虚弱地晃了晃,包带从她肩头滑下来,她两手紧紧抓着包带,迎着大家的目光,她竟然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她和他,那时候,大家也常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看着他们,像是在追问,“你们,是吗?是吗?”她又点了下头。一些记忆被唤醒,关于爱,好像终于有了一些佐证。原来,他和她,他们之间,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点爱,原来也并非那么无迹可寻。

从咖啡馆门前再往东去,绕过一个海角,就是一片月牙形的沙滩。偶尔,出于一种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明了的心理,她会在某个休息日的下午带母亲去那透透气。那边地势平坦,汽车停在路边后,她从后备箱里取出轮椅,将穿着纸尿裤的母亲挪到轮椅上,直接就能推到海滩上去。母亲坐在轮椅上,她坐在母亲身边的沙滩上,周围常会有几对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她们和他们相隔不太远,也不太近。这样的下午,她常常是一句话也不跟母亲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大海,像是为了惩罚母亲。海湾另一侧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有人在海里玩帆船。观光游轮远远驶过。海鸥飞起,又落下。从海上吹来阵阵咸腥的风,阳光将她身下的沙子晒得热乎乎……最终,这一切又好像安慰了她,令她觉得没什么需要原谅,因为一切本就无须怨恨。就这样,大部分时候,她接受。接受父亲的失踪。接受父亲失踪的那天早上母亲和父亲的争吵。接受他在她的生命里出现,又离去,短暂如梦幻泡影。接受命运分配给她的爱,不是像别人那样的一整个肉眼可见的面包,而只是面包中的盐。“你得吞下整个面包,你不能只要盐。”她起身,为母亲擦拭口水,推母亲回家……回回都是这样。

但她从未带母亲来过这里。

顺着沙滩边的马路,也可以将母亲推到海角看日落,或是顺着木栈道,将母亲带来这里喝杯咖啡。不知为什么,她从未想过要这样做。她自己,竟也像是将这片海遗忘了,三年来,她一次也未来过这边。

她转身看向大海。

大海涌动着,向她奔来,岸边一大片嶙峋的礁石阻挡住了它。海浪抬高身躯,翻卷着,“哗”地撞碎在礁石上。

有一次,他们约好来这里见面,她来得晚了点,远远地,她看见他在海边等她。待她走近了些,他有些兴奋地对她说:“海里有个普希金。”她问普希金在哪里,他故作神秘地说:“有缘就会看到,等你看到了,告诉我。”他还叮嘱她:“不要跟别人说啊,就让那些看不见的,看不见好了。”那一刻,她觉得他很孩子气,于是笑着说好。

后来再见面,她总是会比他先到。她站在这个地方等他,目光在礁石、海水中搜寻,寻找“普希金”。不过,她一直没能找到。

她径直去了二楼,在最靠里的那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咖啡馆里没有别的顾客,里面的陈设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变旧了,显得很灰暗,连墙上小王子身上的白衣都像是沾了灰。她窝在沙发里,看着对面那张空沙发,一股令她虚弱的酸楚情绪裹挟了她。她鼻尖发酸,眼里涌上一层薄薄的泪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曾经爱过,爱过一个这咖啡馆里的他,而这个咖啡馆里的他,恰好是一个最好的他……她不知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

一个身材瘦小、长发及肩的中年男人很快给她送上来一杯柠檬水。她不记得他是不是从前那位老板,她和他来这时,也总是一位中年男子招待他们,给他们拿柠檬水,给他们做咖啡。

他把水放到她面前,像是很随意地问道:“我们刚拍了一点巴拿马翡翠山庄的红标瑰夏,不知您是否愿意品尝下?”

为了尽快打发走他,她点了点头,说好的。

以前她总是和他一起来,她没有一个人来过这。

是的,那阵子,他们常会来这见个面。他们总是来这家咖啡馆,也总是选择二楼最靠里的这张小桌子,两人面对面坐着时,四只膝盖像是不经意地在桌下依偎在一起。她永远记得她对每一次会面的期待,有一阵,她总是比他先到,把背对着楼梯口的位置留给他。偶尔,她也会紧张、羞惭、不安,对不确定的未来心怀畏惧,来之前她会打电话到咖啡馆,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老板,楼上最里面的那张桌子是否空着。如果不巧这张桌子有了人,她甚至提议换个地方,或者,干脆改天。

他们什么都聊。

先是工作,公司的亏损在扩大,人浮于事,他想精简非业务部门,可好像哪个都不能动,谁的背后都是枝枝蔓蔓的。他一时难决。公司进口的一船货物即将到港,交付条件是目的港船上交货,特殊时期货物需要隔离一周,还要核酸检测,对此合同事先无约定。她建议他让采购部门去跟港口协商,把检测地点由岸上改为船上。后来话题渐渐涉及私人生活。他的妻子是个眼科医生。他的儿子刚上高中,很顽皮,但他决定学动漫后,就自己去报了个绘画兴趣班。而她呢,喜欢熬夜,喜欢安静地待着。她尽量避免提起跟感情有关的话题。她在公司茶水间听说他妻子参加了援外医疗,一年前去了乌干达。茶水间分析,他们可能正处于双方合意选择的分居中,应该是感情出了些问题。她倒是告诉过他,她七岁那年,父亲划着一艘充气橡皮艇出海钓鱼失了踪,人一直没找到,橡皮艇也没找到。但她绝口不提父亲失踪那天,一大早她听到父母在争吵,他们彼此用了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对方,她用双手捂住耳朵,躲在被子里哭泣。她告诉他,她现在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很快要退休了,她想买辆越野车,退休后要去周游世界。但她没告诉他,有时她有多么不能原谅母亲。因为她对父亲的咒骂应验了,因为她和父亲一起毁掉了她对婚姻,还有对爱的向往。偶尔,他们也聊自己,高兴的事或不高兴的事。他说他来自一个海边温泉小镇,乡亲们在城里遇到点麻烦就会想起他来。最近是他婶婶的侄子,这个年轻人在镇上一个别墅小区做保安,利用业余时间进城跑网约车撞了人,吓得哆嗦着打电话给他,求他帮忙。

“这忙我要怎么帮?好在被撞的人有案底在身,自己从医院跑掉了。”说着他叹气,摇头。

他说自己是标准的“小镇做题家”出身,在大学读的是建筑设计,喜欢诗歌和摇滚乐,曾梦想着毕业后从事装修设计,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开一家自己的装修公司。他用了令她十分吃惊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总结自己:“瞻前顾后,怕失败,小镇做题家失败不起。”他也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问她,这么年轻,为何就没一点野心?她告诉他,“京漂”时她开始吃素,如今一天只吃两顿——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又像是回答了他。果然也如她在茶水间听来的那样,他在这个公司只是过渡一下,然后就会被调去总部,时间大约是明年年底。“希望是我期望的那个位置。”他面带微笑,语气温柔地告诉她。他还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还没定,一切都得等组织的通知。”她点头,和他共守一个秘密的感觉令她感到幸福。她也为自己感到高兴,这件事如果能成,那他们就不再是上下级关系了,他们以后可以像朋友那样见面,再也不是“利用职务之便”了——是的,她佯装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朋友间的会面”,这么想会让她觉得轻松、坦然。

她扭头看向窗外,大海以一种明净、深邃的蓝往天际铺开。远处的海,宁静;近处的海,却躁动不安。浪似乎越来越大,海鸥追逐着海浪,由远而近涌来。浪花翻卷,一次又一次,无比耐心地撞击那片礁石,溅起一阵阵雪白的飞沫。

“您的咖啡……”

她回过头来,见老板端着一只托盘站在桌边。一股好闻的咖啡的香气扑面而来。

老板把托盘放在她面前,端起分享壶,将咖啡倒入一只双层透明窄口玻璃杯。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满口若有若无的花香,混杂着某种水果的清新气息。她冲老板点了点头。老板笑着,打开托盘里的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纸巾,里面有只褐红色的咖啡豆。

“这种豆子叫面纱,研磨成粉后,颜色接近玫瑰金色。”

她对咖啡没什么研究,也没什么研究的兴趣。见她兴趣不大,老板说了句“您慢用”后转身离去。

“请等一下……”她叫住老板,指着窗外问道,“有个朋友说,这海里有个普希金,您知道吗?”

老板笑了。他走到她身后的书架那,拿过来一副小望远镜递给她,说:“终于有人问了!”好像他等着别人问他等了很久了。他把一根手指点在窗玻璃上,示意她用望远镜去看他手指指着的地方。

“怎么?”她拿起望远镜,问,“这个普希金,是您发现的吗?”

“不,是一个客人告诉我的。我准备这个望远镜,原是用来看海鸥的,有的客人喜欢用它看海鸥,有的客人喜欢用它看船,看船上的集装箱。”

“哦,那个客人,是什么时候跟您说的?”

“半年前的事了,他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人向我打听过海中的普希金。”

她看着窗外,低声问:“是位男士,是吗?”

老板低声答:“是的。”

她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我问他海中的普希金是怎么回事,他告诉了我。”不知为何,老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他说,如果有人问,那就是有缘人,请务必告诉他们。”

“谢谢……”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把望远镜举到眼前,那片礁石变近,也变大了。在老板的指点下,她锁定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礁石,底部很宽大,上部分像是一个斜着搁置的三角形,这块礁石矗立在一片嶙峋的乱石中,看上去普普通通。她一时没能看出它像什么。

“再等一会儿,等海水淹到这个位置,”老板说着,用手指在窗玻璃上画了一道线,“海水淹掉下面的部分,上面这部分就像一个昂起的脑袋了。不过,还是在岸边看得更清楚,等太阳落到海里,逆光下看上去,很像一个有一头乱发的大鼻子男人的侧影。那位客人说,这跟他多年前见过的一张普希金的版画非常像。”老板说着笑起来,“小王子一天可以看到四十四次日落,我们这儿是半日潮,一天之内,我们有四次机会看见普希金。”

她站在岸边,凝视“普希金”。海水还未涨到岸边,没有海水的帮助,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将它从凌乱的礁石堆里辨认出来——其实是只认出了一只鼻子。礁石一侧,有道被海浪雕琢而成的突兀斜线,颇像是一只高挺的鼻子。没有海水的帮助,这块礁石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人的头部,没有脖子,三角形以下是这块礁石最为宽大、坚实的部分,这也是它日日承受海浪顽强拍打,却能屹立不倒的原因。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这家咖啡馆。

那次她比他先到。整个二楼就他们两个人。他坐下来后,把夹在腋下的文件袋放到背后,他面带微笑,神情却有些疲惫、落寞。他用有些伤感的眼神看着她。她觉到了他的变化。他瘦了,看上去也没有从前那么意气风发了——那可是他身上最吸引她的部分。不一会儿,老板把她点好的饮品端了上来。他的是红茶,她喝咖啡,咖啡里加一点燕麦味的牛奶。老板下楼去后,他们才开始交谈。她记得她问他好不好。他先是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回答说,还好。他大约也想起来他们有阵子没见面了,便问她道:“你呢?”她没说什么,只是把杯子放回到桌上,扭头看向窗外的大海。她看着大海,双膝并拢歪向窗边。她问他的妻子现在怎么样了。那是她头一次提到他妻子。她在茶水间听说,他妻子在援外医疗还有四个月到期的情况下,提前回了国。她患了胰腺炎,大约还有很严重的思乡病。他休了年假,回家照顾妻子。她听说了这些后,就打定主意,她要亲口告诉他,这个地方,这个小王子的咖啡馆,以后,她不会再来了……

她还记得的是,那天,他们走出咖啡馆时,遇到了他的一位老朋友。那位朋友在体检中查出了高血脂,于是抽空来海边跑步。朋友也认识他妻子。他们从咖啡馆出来时,朋友刚好跑过来。朋友看到了他,准确地说,应该是先看到她,然后才看到了他。那天他们都没戴口罩。她化了点淡妆,穿着一条浅蓝色裙子,是那种介于大海和天空之间的蓝,一种很干净的颜色,起薄雾的阴晴不明的天气里,大海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就是这样的蓝色。这种灰蒙蒙的淡淡的蓝色很衬她的肤色。那位朋友停下脚步跟他打招呼,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朋友问他妻子现在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他感谢了他,说他妻子已经痊愈,上班去了,现在医院人手紧,她回来的正是时候。

和朋友道别时,他挥了挥手中的文件袋,一本正经地说道:“和朋友来谈个事。”

她看着那只被他挥动的文件袋,想起来,和她见面时,他手里总是拿着一只文件袋的,不仅仅是那天。其实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都会有一只文件袋。只是那天,那只文件袋派上了用场。

她迎风站在海边。

太阳终于落到了大海里。暮色里,海水的颜色变成了近乎黑色的深蓝。还未散尽的晚霞用余晖在海面上铺洒了一道绯红的光亮。岸边的礁石,在这片光亮的映衬下,都变成了黑色。海水慢慢上涨。当海水淹到那块礁石的三分之二处时,礁石微微凸出的一角,像一个骄傲的下巴那样抬出了海面……海水像凿刀,去掉礁石多余的部分后,终于把它变成了普希金。她两手抓住冰凉的栏杆,静静地看着海中的普希金,直到潮水涨上来,一点点将它吞没。她转身离开。她无须等待潮落,无须再看一次,这刚刚过去的一刻,已足够好足够丰盈。转身离开时,她冲咖啡馆挥了挥手,老板站在门后,也冲她挥了挥手。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作者简介】 艾玛,青岛文学创作研究院作家。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小说集《白耳夜鹭》《白日梦》《浮生记》《路过是何人》,长篇小说《观相山》、《四季录》(再版名《漫长的正义》),曾入选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排行榜,获山东省第二届、第五届泰山文艺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第六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六届汪曾祺文学奖,上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第二届高晓声文学奖,第十三届春风阅读榜年度女性作品奖。 u4mmhv4ah2qc1gvCTryqEIOCRm3siCdQkURUU6xqKYm+gWh696y5i1V1IaycPl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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