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说要来城里,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她说周六。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本来想接着问周六你不是更忙吗,怎么请到假的?又怕她误会我不欢迎她。说到底我们没有亲密到同胞姊妹的程度,只能让着点才显得对对方真诚。我转话头说,好啊,我给你把书房收拾出来。
五月的深圳很暖了,晶晶背着天蓝色的背包,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和米灰色的短袖T恤,手里拿着一件薄外套进了门。因为疫情,小区管理紧,晶晶在小区门口登记,保安跟我核实情况时我就开好了门等她。晶晶满意地进门,高兴地叫我姐姐,然后熟门熟路地朝沙发走去,把东西放在沙发上。
晶晶拉开背包,说香梅姐,我没有给你带东西,就给萱萱带了个小礼物。说着把一个系着蝴蝶结的小盒子放在茶几上。
我说,你这客气的,回家来还要带礼物。我强调“回家”二字。
晶晶说不一样,她是小姨,就是回家也要带点东西才像个当小姨的样子嘛。
我笑说,好吧,你把萱萱的心收买了,将来萱萱只跟你亲。
晶晶也笑,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话接得多好,又亲密又幽默。所以,都说晶晶脑子有问题,她哪里有什么问题呢,她没有问题。
萱萱是我的女儿,十四岁了,正读初二,我就生了她一个孩子,从小被爷爷奶奶宠溺得不行,后来爷爷奶奶回去了,她才好点。她一大早去兴趣班上课了,回来见到晶晶,果然抱着晶晶小姨亲昵得不得了。
我好奇地问,小姨送你什么宝贝了,你连老妈都不抱一下,跟小姨这么亲?
保密!萱萱说。
我装可怜,不能保密,三个女人,你们俩好,我一个人多孤单。
萱萱说好吧好吧,给你看看。萱萱嘴里“噔噔噔”送到我面前一个微型打印机,说还可以连手机,把喜欢的图片发送过来就可以直接打印出来了。
我说妈呀,这么神奇。说实话,我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先进的东西。萱萱当场给我试验了一下,把她“哥哥”的照片发送给打印机,不一会儿就打印出一张她“哥哥”的精美照片。
天哪,这不是送礼送到萱萱心坎上了嘛!我隐隐发愁,本来萱萱追星就够让我担心的了,这又来了一个追星利器!她去年就买了拍立得,但拍立得只能现拍现打,不能打印网上下载的。这下好,连网上下载的也能打印了!但我不能把心里所想表现在脸上啊,只好眉头一松,也为萱萱高兴起来,还问晶晶这东西这么先进,应该很贵吧?
晶晶说不贵,这种东西就是做“饭圈”市场的,太贵了一般人怎么消费得起。
我附和说,嗯,有道理!
已经是中午了,我煮饭,萱萱把晶晶拉到她的房间,两个人聊得欢天喜地。
我煮饭时在想,晶晶为什么这个时候进城?工作丢了?但也没看见她拉着行李箱来啊!周六日是家属的看望日,养老公寓的周六日可是比平时更忙的!
萱萱爸爸出差,我们三个人吃午饭,我想套一下晶晶周六进城的原因。
晶晶,你转正了没有?
转正了啊,上月给你打电话时就告诉你了啊!工资也涨了。
喔,真快,说着就半年了!
这份工作长期做下去行吗?有上升的空间不?
这工作挺好,我专业对口,转正了我就负责健康疗养这一块,就不用做清洁的活儿了,比以前更轻松了呢。再上升嘛,就是组长,但对我来说有点难,我是专科,组长得本科或研究生。姐姐,“卷”得很啊!
是卷,行行都卷。
姐也卷吧?
卷啊,我不是在读研究生了嘛,要我说,你要把学历提升一下,为将来做准备。
我不想卷,当组长责任太大了,你知道我们那儿的老人都是非贵即富,但凡哪个老人出点问题,组长都是连带责任。
那你现在除了上班,业余还干点什么不?总不能下班就是吃饭睡觉吧。
小姨她是“站姐”,下班可忙啦!
嘘!
怎么啦?能当上站姐可厉害了,你得做很多事呢!不太懂事理的萱萱替晶晶得意地说。
我知道什么是站姐,明星后援团的地方头目。你当站姐?坤坤团深圳站的站姐?你才来深圳多长时间,你怎么当上的!那得做多少事!
哎呀,我已经不是坤坤团的了,他早成“墙头”了,我现在的“正主”是松淇。
松淇?没听说过,歌星?演员?
都不是。
那是?
音乐剧的。萱萱抢着说。
喔,歌剧!那玩得高雅啊!
不是歌剧,就是音乐剧。晶晶答。
妈你就是老土,连音乐剧都不知道。
你知道?小屁孩儿。我瞪萱萱一眼。
我当然知道,“梅溪湖”嘛,《声入人心》嘛,《好声音》嘛,谁不知道。
你也喜欢音乐剧?
姐,音乐剧没什么不好,不用刷数据,喜欢谁看看视频就好。以前给坤坤打榜刷数据我挺讨厌的,但不刷不行,不刷就进不了站姐的群。
这我不知道。还要打榜还要刷数据?
可不,我也打过榜,学生十单,工作了的一百单起,有任务的。萱萱说。
啊,你也打过榜?看来不能让你在钱上有过多的自由。
我用的压岁钱,又不是找你要的。我还好,小姨她们上班的要刷好几百单呢。
我不想表现得太没有见识的样子,倒吸一口冷气,稳了稳情绪才问晶晶,你最多的刷过多少单?
单曲吗?单曲刷过一千单的。没办法,要升级就要刷那么多。
我把丝瓜大骨汤往晶晶和萱萱碗里分。分完汤,又一人给捞一块大骨,然后才给自己盛汤。我喝汤不说话,她俩又聊起来物料的事。我听了头大,不想参与进去。
萱萱有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姑姑给发红包,所以她的钱我也管不了,但她要在淘宝上买东西得用我的亲情账号才能买,所以她花多少钱买哪些东西我心里也有数。但是晶晶的钱是她自己的,奶奶和三叔都去世了,她又退了婚,她赚多少花多少也没有一点负担,我是管不了她的。可是她也不小了,二十六岁了,照说该为自己打算点,可她比起前几年来一反常态,一点存钱的意识也没有。她刚毕业实习那会儿赚很少的钱都想着汇给三叔,都想着给奶奶买吃的,现在倒好,奶奶三叔都走了,她一点负担也没有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无拘无束。自从退了婚人也变了,一点也不像个大人,像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痴迷明星,朋友圈里发的也是这个哥哥那个哥哥的。有的比她小,她就称小哥哥,还都加上“我家”二字,“我家哥哥”“我家小哥哥”,口吻跟十四岁的萱萱一样,看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我能说什么呢?她现在一个人,无牵无挂,把我当亲姐姐,把萱萱当亲外甥女,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和萱萱。我还不能有一丁点的拒绝,生怕让她感受到我没把她当一家人。
说她有问题,是说她退婚的事,确实让我不知道怎么评价她好。二〇一九年腊月二十八她结婚,三叔喝太多酒脑梗走了,晶晶已经算是在男方家拜了堂,但为了给三叔办丧葬,晶晶三天回门没办成,这个婚就结得不彻底。那时刚好有疫情,晶晶因为发烧被拉走隔离了,隔离完她就回了奶奶家,以要伺候痴呆的奶奶为由,住在奶奶家不走了。后来疫情结束,她新婚的丈夫能回武汉工作了,她也没有跟丈夫回武汉,而是在奶奶家继续服侍奶奶。到这儿,男方就算晶晶悔婚,不但把十八万的彩礼要了回去,连三叔给晶晶置办的嫁妆也没有退回。就这儿男方还说,要不是媒人跟两边是亲戚,还得让晶晶赔偿精神损失费呢。晶晶那时正在悲伤头上,爱咋咋的,叫赔偿精神损失费也没有意见,反正是不回去,反正这门亲当时就是为了让三叔高兴才答应的,现在三叔没了,她自然不用顾忌了,她就是悔婚了,就是不回去了。
当时男方不依,就是想要这个媳妇回去,缠得媒人很难办,后来媒人跟男方使了狠,说,别得理不饶人,真要叫我们晶晶赔偿精神损失费,那我们也有叫你们赔偿的理,我们一个黄花大闺女是不是被你们儿子睡了的,这要算起来得赔多少,搁古时候,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人做妾,都得花老鼻子钱了,我们要是跟你们算,你们赔得起吗?这话很难听了,很狠了,还真堵了男方的口,但晶晶的嫁妆没有拉回来,从此这事就算两结了。也因此晶晶成了村里人的笑话,都知道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没结婚就让人家给睡了。要说这事搁现在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有些事不摆出来说没关系,一旦摆出来说,那又跟老讲究一样成了脸面的事。但晶晶没当回事儿,她照样在村里服侍着奶奶,推奶奶赶集,推奶奶晒太阳,也推着奶奶故意赶人场,主动找人家说话。她主动找人家说话了,人家也都理她,大家都不尴不尬的样子,只是在背后说她脑子有问题。
就这样,在三叔走了的半年后,痴呆的奶奶也走了,晶晶给奶奶守了百天孝后来到了我这里。刚来到我这里时,我觉得她还在悲伤中,我是多小心地对她的,给她清理了书房,买了全新的床寝,叫她别跟我见外,放心地住着。但晶晶很快就在深圳的东海岸一家养老公寓里找到一份护理的工作。
吃完午饭晶晶要洗碗,我说,不用,你们玩去吧。但是晶晶坚持要洗,像当时她住在我家时一样我煮饭她洗碗。她坚持的劲头又让我觉得她像以前处处收着的晶晶,不是刚才吃饭前的大大方方松懈的晶晶。
晶晶洗碗,我先是站在旁边跟她说话,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问她天热了潮湿起来了,她习惯吗,问她平时吃饭还合口味不?
晶晶说外面天气是潮湿得很,但室内很好,养老公寓都是有钱人去住,他们那里的设备好,中央空调和抽湿机都是一直开着的,室内不潮湿。吃饭嘛,有食堂,虽不及老人吃得讲究,但鸡鱼肉蛋餐餐都有,可以说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天天吃这么好过。
我说好,那我就放心了。
晶晶说,姐,我晚上有个活动要参加,下午要出去,你说我要不要跟萱萱说?
什么活动?
见面会。
那谁的见面会?
对,松淇的见面会。很早就说办,疫情嘛,一拖再拖,现在终于可以举办了。
嗯……最好不要告诉她,她下午还有钢琴课呢,不然她要没心思上课了。
好,不说。说了她可能也不感兴趣,她喜欢的跟我喜欢的不是一拨人,她喜欢韩国×××。
喔,那也不说,等会儿她要问你晚上去做什么,你说见同学老朋友什么都行。
我下午就得去,我是站姐,得提前去布置现场。
几点走?
休息一下就走。
行,你在书房休息吧,我把沙发床都打开了,把床笠什么的都弄好了。
好,谢谢香梅姐。
客气!
那姐去休息吧,我收拾好就去休息。
我去了客厅,萱萱正在沙发上玩手机,整个人对着手机笑得不行。对于这个孩子走上了追星之路,我很懊悔,那时我在准备考研,工作之余忙得顾不上她,她一闹我,我就塞给她一个iPad。都说iPad是贴身保姆,她先是在iPad上玩一些很幼稚的游戏和看漫画,再大一点就开始追星了,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迷上了几个团综。紧跟着萱萱升了初中,不想受约束的劲头更明显,跟我讲条件,要是要求她学习好,她也有个要求,那就是得给她买个手机。这时我已经不能扼住她的脖子叫她不要玩电子产品,而是引导她“合理”地安排看手机的时间。比方周一到周五做完作业了可以玩手机,但有交换条件,玩多长时间的手机就看多长时间的书,以一小时为上限。周六日一天可以玩两次手机,一次不超过一小时。她大哭,说一小时不够,最少两小时,我被她缠得头疼,就妥协了两个小时。可我也说了,她初一初二可以这样,到初三了学习任务重,要中考,就要收敛一点,就不能玩这么久,她还不知道初三的学习情况是怎样的,为了得到当下的利益马上说好。眼看着就要升初三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控制她玩手机的时间,到时候肯定要找她谈谈。
我叫萱萱去午休,她说看完这一集。我对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一集是多长时间,而我需要确切的时间,所以你不能回答“看完这一集”,而要回答具体的时间。这个话说过很多次了,她总忘,我总要提醒她。她正看得高兴,也不生气我反问她,就用手点了一下视频的进度条说二十分钟。我无奈地说,好吧。
二十分钟后,萱萱关了手机,把手机随手丢到沙发上,然后去敲晶晶的门问她,晶晶小姨,你今天不走吧?
我不走。晶晶回答。
萱萱很满意晶晶这样的回答,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午休去了。
萱萱平时午休是四十分钟,今天我没有叫她,我想等晶晶走后再叫她。
晶晶走后,我再去叫萱萱,她已经睡过头了,怎么叫也不应,我上去推她,推一下她就嗯一下,推一下她就嗯一下,就是不睁眼。我看这是睡蒙了,把她硬拉起来坐着,叫她不要再躺下去,我去给她拿湿毛巾敷脸。
等我拿了湿毛巾来,她又是躺着的。我只好拿出一个做母亲的耐心来,像哄小宝宝时那样用湿毛巾给她擦脸,把她扶起来,又牵着她到客厅。
到了客厅她一挨上沙发又躺下了,我一看只好使出绝招,拿手机放她收藏的音乐给她听,然后又去冰箱拿了个冰激凌塞到她嘴里。萱萱吸吮着冰冷的东西,才慢慢坐起来,拿起我手里的冰激凌自己吃起来。
我嘲笑她,小Baby。
她马上来了精神,用大孩子的口吻回怼我,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害我睡得头疼,脑门子都是木的。
我只好马上认错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了。
亲生亲养的闺女倒也好哄,萱萱不理这一茬了,问小姨呢。
我说小姨出去了,她约了人见面吧。
喔。
谢天谢地,萱萱没有追问下去,不然,我还得编谎打发她。
萱萱吃完一个冰激凌,已经醒得差不多了,我觉得叫她马上做作业也不现实,就告诉她再玩一会儿要去学琴了,学琴回来要做作业,她说好。这孩子到底是在关键时候由我带大的,虽然迷上了电子产品,还是能跟我讲道理的,所以也好哄。最怕的是不能讲道理的孩子,那样什么事都进行不了。能讲道理就能立规矩,任何事情有了规矩就好办了。谢天谢地,我想明白这一点,对萱萱的成长就放下心来。
晚饭后,我发信息问晶晶什么时候回来。
晶晶说对不起啊姐,我回得晚,你给我在地毯下放一把钥匙吧。
我先说好,然后又问她大约是什么时候。
晶晶说活动结束是九点半,再收拾场地,怎么着都要到十点半。
我说好,又说十点半我还没睡呢。
晶晶说,姐,你可别等我,十点半我也回不到,其他地方来的站姐计划着跟松淇去吃夜宵呢,我也得去,回家怕是要到十二点了。
我说那好吧,我不等你了,钥匙给你放老地方。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晶晶二十六了,这样追星是不是太过了呢?她悔了婚,一时半会儿怕也不想找男朋友,难道她要靠追星度过她这正当时的大好青春?想想我二十六岁时已经工作两年,正在谈恋爱,已经奔着结婚生子和买房的大事去了。
十一点,晶晶发来一条信息,说姐我明天可能要睡懒觉,你不用叫我吃早餐。然后发了一个“爱你哟”的表情包。
我回好,你玩开心。
晶晶回来时我知道,听着她进书房的动静后我才放心地又接着睡,我没有看时间,不知道她是几点回的。
天亮后我去叫醒萱萱,告诉她小姨要补觉,我们不在家做早餐了,出去吃。萱萱迷糊中点点头,然后洗漱好后我们出门吃早餐。以广东人的习惯,我们早餐吃的肠粉,还打包了一份回来给晶晶。不知道她会睡到什么时候,但得准备一份早餐给她,才像是我心里有她。
到底是年轻人,睡得住,萱萱做完上午的作业去玩手机了,晶晶才醒,醒来洗漱后又是相机又是手机的一顿操作,然后才吃我给她在锅里温着的肠粉。她说好吃,比她们饭堂的好吃。吃完她收拾了垃圾,把桌子擦一遍又把椅子归位后才走向玩手机的萱萱。看她做事的动作,她的潜意识里还是那个做三叔的养女懂事的样子,什么都谨慎着。
晶晶说,你也看宏冲?
萱萱说,挺帅的。但是我是墙头哈,我的正主还是×××(韩团明星)。
哈,他跟松淇“炒CP”时更帅,松淇虽然比他大,但像他的跟班。关键是事事依着他,很宠溺他。
松淇是跟班,你为什么还喜欢松淇?
跟班只是一个形容,是说他让着宏冲。再说,松淇勤奋呀,上大学的费用都是用的助学贷款,他现在才研三,还没毕业就挣钱把大学的贷款还完了。
他家很穷吗?
嗯,湖(梅溪湖)里家庭条件最不好的就是他了,所以他一出道就签约了公司挣学费。
小姨“嗑”他努力啊!
都有。跟宏冲比,你不觉得他更阴柔嘛,他肯定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的,所以他才很努力啊!
宏冲好搞笑,说他偷偷穿妈妈的衣服去比赛的。
对,宏冲当时很时髦的,穿一件真丝衬衫,还是绿色的,还戴了珍珠项链,可扎眼了。
我生怕晶晶说出松淇见面会的事,扬起声音来告诉萱萱还有英语的听说作业没有打卡,老师在群里催接龙了。
萱萱说好,还有十五分钟看完。
我问她俩午餐的事,晶晶说她才吃了,不饿,萱萱说她想吃比萨,我说那好,我也不饿,给你俩叫外卖比萨吧。
晶晶回了书房,我暗暗地咽了口气。
下午萱萱要上舞蹈课,晶晶要回养老公寓,我提出送她,她说不用,送她就来不及接萱萱下课,她自己坐地铁转专线大巴就好。晶晶一涉及跟我的相处马上又是以前的晶晶了,多有分寸,多懂事。
我说那好,休息了就回来玩。
晶晶答好。但她就是这样答,不会回来的,因为她休息都是在工作日,我和爱人要上班,萱萱要上学,她回来一个人在家会觉得没意思。
我跟晶晶一起送萱萱去上舞蹈课,分别时她俩搂在一起,一时间让我觉得像两个孩子。晶晶比萱萱高半头,两个人都扎着马尾,高度和头绳都是一样的,搂在一起像一对姐妹,又像一个班级中要好的同学。
我是高中的历史老师,学校是职校,我教的学科在校内不怎么被看重,但我好歹是老师,思想会比一般的家长开放些,对萱萱这个时代的孩子追星也是看得开的,觉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玩法,不能都像我小时候那样,除了学习就是看课外书和追电视剧。我们那时也追星,但日常生活中距离明星太遥远,一是没有智能手机,二是明星不会到我们那么偏僻的小城,我们的追星仅限于买明信片和海报,远远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学习和日常生活。
萱萱是在深圳出生的孩子,回过几次我的老家,真是麦苗韭菜不分的人。她又是独生女,没有玩伴,除了上兴趣班,无所事事,需要偶像来引领和消解掉她成长中的目标和烦恼,她这么大的孩子追星我能理解,但晶晶二十六了,已经是成人了,她追星是个什么状况呢?三叔和奶奶去世前的她是什么样的我不了解,她在武汉工作时就追星,还是在大学时就开始追星了?我不知道要不要深入地了解一下晶晶,而我又要站在什么立场去了解她才是合理的?堂姐?她选择来投靠的亲戚?她选择我来投靠是因为我是她唯一信任的人还是随机抽选的?因为她对我的信任,所以我有义务对她的行为负责?
看着晶晶走向地铁站,我摇晃一下脑袋告诉自己或者是我想多了,或者没必要去真正了解她。因为真了解了又能怎样,总不能像个家长一样去约束她,说到底她不是我的女儿萱萱。
晶晶走后我几乎就把她追星的事忘了,五月过完,六月中旬,晶晶除了偶尔在网上跟萱萱互动,并没有跟我有过联络。直到有一天,晶晶让我帮她收两个快递,我说好,我以为就是随便的什么小东西,没想是两个很重很大的纸箱子。有40cm×40cm×60cm那么大。这么大的快递是会送上门的,我下班回家见门口放着两个这么大的箱子,很是疑惑里面装了什么。我脱掉高跟鞋才去挪动箱子,其中一个真的很重,我根本搬不动它,只好把它连拉带拽地弄进了屋里。这么大这么重的东西一时也没有地方放,我就把它随便丢在客厅的电视柜旁,很显眼。
一周后,晶晶又来微信说那两箱东西是音乐剧的场刊和物料,因为举办地所在的区有疫情,音乐剧延迟一个月举办。我看完信息,不知道回复什么,却也不想让晶晶觉得我有情绪,只好回了一句“好的”,马上又追加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一个月后是七月中旬,也就是暑假刚开始,音乐剧举办的日子是周六上午,晶晶又来了。因为音乐剧是下午三点半开始,所以晶晶一早就到了,她到的时候,萱萱睡完懒觉才起床吃早餐,时间大约在八点。我给晶晶开门,说这么早?晶晶说坐了最早的专线班车到地铁站,然后坐地铁过来很方便。也是,她坐专线大巴后转地铁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到我这里。
晶晶带了一个小拖车来,说要拖两箱东西坐地铁去剧院。萱萱连着问,什么呀,什么呀?晶晶说是场刊和物料,萱萱也来劲了,说我看看,说着就去看箱子。箱子这一个月都是放在老地方,萱萱直奔过去要拆开它。晶晶说,别拆,拆了就不好搬了。萱萱爸爸这周在家,识趣地说,那么重,我送你吧,说着放下筷子起了身。
萱萱反应过来了什么,说,我也去。我说,你又没买票,你去做什么。萱萱说帮小姨发场刊和物料啊!我说你问小姨了吗?晶晶这时插话进来说,我可以啊,就是别耽误你做作业。萱萱说这是在暑假,她做作业不急,有空再做。
我像个外人一样看着他们三人互动,心里多少是埋怨晶晶不懂事的,自己追星自己忙就好了,还要麻烦别人,还要带上萱萱。但我没把这话说出口。
萱萱爸爸去换衣服,萱萱说,我也去换衣服,跟小姨一块去。到这我已不能说任何阻拦的话了,不然要惹萱萱不高兴。我这时只好装作没有任何情绪一样叮嘱萱萱,告诉她先随爸爸的车去,快开演了就让爸爸去接她回来。
他们都走后,我才想起这算什么事呢,以后都要这样吗?这次之后,我要不要找机会告诉晶晶以后不要把她追星的东西往我这里弄?晶晶走时没走近我,只是远远地扯着嗓子喊,香梅姐我走了。我说了好,声音很小,她肯定没听见。
下午三点,萱萱爸把萱萱接了回来,萱萱很不高兴地说,她也很想进去看。我说你没票怎么进去?萱萱不管这个理由,嘟囔着嘴,碎碎念似的说,要是我有票就好了,要是我有票就好了。
宏冲和松淇本来是一对CP,后来因为粉丝“互掐”,两个人不敢一起公开出现,后来就变成了各走各的路,但因为都是音乐剧的专业演员,偶尔还是会合作。本来萱萱也没有多“粉”宏冲,只把他当墙头,不想因为这次去帮晶晶发场刊,她把墙头“扶正”了,把宏冲当作了正主。
我也在暑假,正在忙研究生的论文,没有时间多管萱萱,我们两个人的早餐和午餐,也多是以叫外卖为主,晚上我才煮饭。
暑假开始,萱萱每天都玩手机,我想过不让她玩,又想到不让她玩,只是做作业和上兴趣班的课也挺无聊的,就默许了她玩手机。我们也约定了玩手机的时长,还是一天玩两次,每次不超过一小时。但虽是这么规定的,萱萱拿起手机,又恰逢我忘了时间,她会多玩很长时间。有一次我生气了,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自觉,妈妈不提醒你,你就一直玩下去,你开学就初三了,大姑娘了,你还没有时间概念吗?萱萱理直气壮地说,你玩得高兴时还想着时间啊!一副多有理的样子。我说,对,我玩得高兴了也会想着时间。萱萱说那是因为你是大人,我还是小孩子,我没有你那样的自觉。我说没有自觉就想办法,让办法帮你,比方设个闹钟。萱萱一时无理了,要吵架的气势弱了下来,说,那好吧,我下次定闹钟。但大多时候她还是会忘记定闹钟,等我忙完想起来看她在干吗,她大多时候还是在玩手机。这个事成了我们暑假期间主要的矛盾起源。
一次萱萱买了音乐剧的票之后才告诉我,我说你一个人去看剧我不放心。萱萱说你不放心我也买了,反正也不是用你的钱买的,跟你没关系。我生气,我说,怎么能说跟我没有关系呢,你是未成年人,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做什么都与我有关。萱萱说那要是有关,你就自己买一张票陪我去吧。我没办法,只好买一张票陪她去看音乐剧。因为不是一起买的,我们座位不在一个区,但好在我能陪她一起去一起回。
我们的家庭情况形式上算是中产阶层,经济上允许孩子独立,做事上也允许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但正因为这些允许,对孩子的教育是难上加难。我也想过要专制,不许她太过自主,但那又不符合我的人生价值观,只好默默地接受这种有难度的教育。另外我也知道,随着萱萱长大,对她的教育会更难。比方说她马上要初三了,又成长了一岁,小时候的道理和规则慢慢不适合她了,她有主张了,要是再有点青春期叛逆,那难度一下子就上来了。可到底有多难,事情没来之前也无法预测,我只好安慰自己,方法总比困难多,总会有办法的。
看音乐剧回来在出租车上,萱萱说你怎么气鼓鼓的,我说我没看懂音乐剧,萱萱说很好懂啊,做临时工的女仆喜欢上少爷,少爷不知道跟他通信的笔友就是女仆,女仆最终离开了……我说你才多大就看这样题材的片子,这种爱情片不合适你看,以后看电影看剧的要先了解剧情才能买票。
我就是看宏冲,不是看剧的,你不用想那么多。萱萱生气地回怼我。
那也不行,你看人的时候就把剧情看心里去了,什么爱的自由,什么崇高的爱情,未成年看这样的片子不合适。这是我要表达的重点。
萱萱把无线耳机塞进耳朵里,大约觉得理亏没有回应我。她已经不像去年了,理亏时会认错,现在理亏也不示弱,我突然意识到或者是她的叛逆期开始了。我在气头上,把她的一只耳塞拿掉跟她说,我们把话挑明,以后这类的剧不能看。
萱萱一把抓住我的手,想要夺回耳机,我已经握在手心了,她没有夺成,很气愤地用我以前的话术说,说话要分场合,这是你这么说话的地方吗?我一愣,像我们调换了角色,她成了训诫女儿的母亲,而我成了被训的女儿。
我理亏,自动闭嘴,把耳塞给她,车里一时尴尬得很,司机大气也没敢出,只听着林志玲导航的声音,叫直行多少公里后右转。
回到家我说那我们来谈谈今天的事吧,说好规则,以后免得吵架。
萱萱本要往沙发上躺,然后停止动作对我说,谁要和你谈,你说的我都听到了还谈什么,大惊小怪的!说完她转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气得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想想,她本来追韩团还只是唱唱歌跳跳舞,看看综艺,现在倒好,粉上宏冲要去现场看剧了。我想这与晶晶多少有点关系,想发信息跟晶晶谈谈,我编了一串信息,把今天看剧的事情和两个人争执的话都告诉晶晶了,正在检查信息有没有说清楚时,突然想到三叔奶奶都去世了,晶晶给奶奶守了一百天孝后奔我而来,这是把我当成了她最亲的人,我要是说责怪她的话会不会让她觉得我对她有嫌弃的意思?因为人与人相处,有些感情不挑明还好,一旦挑明情感是很难挽回的。我随后删除了这段很长的文字。然后关于晶晶为什么追星的疑问又再次冒了出来。
松淇的粉丝见面会后很快出了新剧的巡演通告,第一轮六场,没有一场在深圳,从晶晶发的朋友圈来看,她竟然一场不落地追了六场,重庆、西安、郑州、天津、杭州、广州。同样的剧,同样的人演,主卡司(Cast音译,意为演员阵容)都一样,连看六场的意义在哪里?第一轮演完,三个月过去了,萱萱说宏冲有新剧要来深圳演,宏冲是“主卡(卡司简称)”,松淇是“配卡”,她跟晶晶小姨商量了,要一起去看。我问什么时间,她说元旦。我没忘记萱萱上一次看剧后我们两个关于剧情的争吵,所以我问什么性质的剧。萱萱大概把上次我们争吵的事忘了,说什么什么性质?我说剧情啊,是爱情还是悬疑?萱萱想起什么,用手机搜出一个宣传海报丢给我说,你看吧!
我一看是悬疑,说,好吧。然后我又说,我也想看,一起给我买一张票吧。
萱萱不满了,说你干吗要跟我们一起看,你喜欢音乐剧吗,也要跟着看?
我想到我有监督的心理,有点心虚,说不多看怎么会喜欢上,什么兴趣还不得培养培养,你天生就喜欢音乐剧啊?不是小姨追松淇,你会知道宏冲,你会追宏冲?
我们俩有点谁声大谁有理的意思,我大声地说完,萱萱不发声了,眉头一皱说,那行吧,自己的钱自己出,我一起给你买,你把钱转给我。钱上的事她跟我分得这么清大概也是为了出气。
2022年深圳的元旦,疫情还很紧张,要求进场检验行程码和48小时核酸检测证明,另外还得在网上填一份行程表格。
晶晶是松淇的站姐,虽然这次松淇是配角,她还是早早去现场组织松淇的后援团事务。而萱萱则跟着晶晶提前进了场去看宏冲的后援团做准备工作。我跟她们一起到了剧场,她们两个先进去做准备工作,我在旁边的咖啡馆喝咖啡。等喝完一杯咖啡我想,我为什么不一起进去看看他们后援团是怎么做事的呢?于是我就结了账,打电话叫晶晶接我从侧门进去。这时正门还没有开。
我进场后,见除了松淇和宏冲的后援团外,女主卡也有后援团在忙。松淇本来没有宏冲红,今天又是配卡,所以松淇的后援接待处就准备得小很多,场地以两个男女主卡的接待为主。萱萱也给自己要了个任务,等人进场后分发免费的物料。
我又想了解萱萱都在做些什么,又担心进去后就我一个中年人尴尬,所以进场后并没有往摆放物料的摊位走,远远看见有沙发,就朝着沙发走过去。沙发上坐了几个女孩在商量着什么,还好旁边还有几张小圆桌和沙发椅,我选择了一个椅子坐下,然后看带来的一本我正在写的论文的材料书。小圆桌是三位桌,我看了一会儿书,有一个人在我的旁边坐下,我抬眼看,发现也是一位跟我的年纪差不多的女性。大约是她先看见我这样年纪的人,物以类聚,她才选择在我的旁边坐下,不然,还有两张圆桌,她为什么只坐在我旁边呢。她坐下后看手机,手机外放声音一下子很高,她忙按黑了屏,并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疑惑地抬头看她,冲她一笑,问她,跟我说话吗?她说是,我说没关系,这里本来就不是安静的地方。她大着胆子朝我脸上看,问我,你是家长还是粉丝?
我说,喔,来看剧的人还有家长不家长的分别吗?
她说,是啊,上了年纪的人谁还追星,多半是陪孩子来的。我的孩子追宏冲,又要来做义务工,所以我就陪她来了。
我说,我也是来陪孩子的。
她说,看你就像是家长,不像是“妈妈粉”。
妈妈粉是什么意思?
就是可以当妈妈的年龄的粉丝。
我笑,说那我不是。
她也笑,说她也不是。
她又追问,你孩子追谁?
我说也是宏冲。我又抬头看她一眼。她紧紧张张的,肩耸着。
她抿了抿涂了唇釉的嘴唇,又问我,你孩子追宏冲多久了?
我说我不大清楚,应该才追上。我想了想又说,应该就是今年。
嗯,我孩子追得很久了,从宏冲参加比赛晋级时就追了。
那是多少年了?
四年吧,今年是第四年。
我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问她,你孩子多大了?
十七,高二,明年就高考了。唉,为这事我可急死了。你说这都要高考了还追星多占用时间啊!喔,你家的呢?
十四,已经初三了,时间这么紧还要来看剧,急死人。
成绩怎么样?
成绩?我警惕地看她一眼,她还是紧紧张张的样子。我说还行吧,中游。但其实萱萱的成绩挺好的,总分都是A+,所以我才能默许萱萱看剧。
我家的也还行,中上,我想让她考个好点的大学,但现在还追星,不知道到时能考个什么样。
都高二了,她自己应该知道收收心了吧。我说完这话一惊,这样说人家,自己的孩子要中考了还不是没有收心嘛。
是啊,老师也这样说,都知道她追星,分科后找我谈了两次了。但是我家这个脾气很大,也不知道性格像谁,一谈追星的事,她就急,说追星怎么啦,不看看哥哥补补气,哪有力气学习。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但咱也不懂啊,咱们上学那会儿哪有这些东西,你说是不?她不像是问我,就是陈述她的意思。我知道有一种人是越陌生越直率,好像把陌生人当成了树洞,跟身边的人反而不怎么坦率。
嗯,也是。我低头看书,还拿支笔在书上勾了一段内容,以此行为摆出不想再谈下去的意思。
她倒也知趣,耸起的肩松下去,往沙发椅上靠了靠。
突然一阵喧哗,我从书上抬头往一楼的大厅看,原来是观众开始进场了。大厅的海报墙和易拉宝边站着第一批拍照的人,高兴地摆着Pose。更多的观众拥进大厅,从弧形的楼梯往二楼上来。二楼迅速站满了人,然后排队买音乐剧的场刊和领免费的物料。有些物料跟贴吧和“超话”的粉丝活跃等级挂钩,有人核实信息,有人发物料,领到的逐渐进入剧场。
晶晶和萱萱在两个摊位前各忙各的,萱萱这个在家从不干活儿的人,在摊位前把物料装纸袋,开始还有点慌,一会儿就娴熟了,可见她平时在家做不好家务还是因为做得太少。
我的旁边又坐了一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家长,她和刚才的那位两个人之前见过,热情地交谈起来。这时我已无心看书,只听到新来的这位说她的孩子刚好赶上今天生日,激动得不得了,演出后打算蹲SD(Stagey Door)要宏冲的签名。看来她们的女儿都是老粉丝了,我一时又觉得有必要跟她们了解更多的信息,以备萱萱后面追星狂热有个对策。我问先前的一位家长,诚实地说看来你们对孩子追星都是很有经验了,能加一下你们的微信以后好联络吗?先前的这位家长一愣,刚才还是我拒绝她,现在我主动找她了,但她只犹豫了两秒,就说好啊,你扫我吧。然后我又问后来的那位,可以加微信吗?她也大方地让我加了她。我给她们两个的备注分别用孩子的名字加上“妈妈”代替。先到的家长叫“音乐剧醒醒妈妈”,后到的家长叫“音乐剧萤萤妈妈”,而我,她们也说以后叫我“萱萱妈妈”吧,我说好,这样方便记。
检完票,领完物料,不想马上进剧场的人还在外面站着,有几个穿高中校服的女孩围着聊天,虽然身上穿的是校服,但化了妆,浓妆艳抹的,有一个还是戴着蓝色的发套。真有意思,这种混搭穿法给人的感觉又纯情又妖娆。
萱萱忙完过来找我进场。我们进去后晶晶也到了,我们三个坐成一排。剧情演到高潮,晶晶大声地叫了出来,“松淇……”松淇在这场剧中只是配角,喊宏冲的多,喊松淇的少,晶晶这么喊多少让我觉得有点突兀,还感觉到她与平时不一样的性情。
剧刚收尾,萱萱叫我给她拍返场,她跟着晶晶去蹲SD抢好位置去了。她俩很急的样子,容不得我犹豫,我只好听她俩的安排,用手机拍了返场,打算回到家发给萱萱和晶晶。散场后我去SD找她们,狭窄的通道里茫茫人海,全是头,让我一阵恍惚。还有不少人拖着行李箱站在外围,那可能是从外地赶来的。我既挤不进去,也看不见萱萱和晶晶在哪儿,只好远远地找个地方坐着等她们两个。
演员很长时间才出来跟粉丝互动,他们已经换下了演出服,但脸上的妆还带着,在白天的自然光下我远远地还能看见演员脸上闪亮的颜色来。
晶晶大概拿到了签名,退出来用佳能单反拍外围照,大概是为了在贴吧和“超话”发帖做准备。
宏冲回室内后,我发信息给萱萱,也没有多余的话,叫她“早点出来”。
萱萱一会儿出来了,狂喜地摇着手里的票根,说她拿到“哥哥”的签名了。
剧一散场,隔壁商场里几家餐馆立马都满员了,我说我们回家附近再吃晚饭吧。晶晶说她要回去,萱萱撒娇地说,小姨明天再走嘛!晶晶说不了,我明天还有班呢!晶晶嘴一噘,好高兴啊,想跟小姨一起吃饭呢!看得出晶晶也很高兴,眯着眼说,对啊,好高兴啊,够甜一阵子了。我一愣,这话有点内容。我忙再次邀请晶晶今天留下来,说难得她跟萱萱都这么高兴。晶晶的眼神里有点犹豫,我忙抓住机会问她明天什么班,要是晚班,我明天开车送她去。萱萱插话进来说,对,明天我跟妈妈一起送你。晶晶说那好吧,明天是晚班,我特意调的,想着万一今天太晚明天一早再回去的。
我叫了网约车往我家的方向走,然后在差不多快到家的路上找一家饭馆吃了晚饭再回家去。我找了一家越南菜馆,既不是大馆子,也不是普通的快餐,有点西式餐厅感,消费又是中等,很适合我们这样阶层的人群平素里的消费标准。
饭菜上来,她们俩还没有聊够,然后就一边吃一边聊。我不好让萱萱吃饭不要说话,这会牵扯到晶晶,所以由着她俩边吃边聊。我看晶晶聊得忘了警惕,我问晶晶,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追星的?我强调说,不是说你追松淇,你追松淇我知道了,是在坤坤之后,那你追坤坤是什么时候,或者比坤坤更早是什么时候?
其实高中就有喜欢一些明星,真正追星是高考后吧,那时综艺可火了,每个电视台都在放,我看了不少。那时韩团也很热,中国的很多明星都是从韩团的练习生开始火起来的。后来中国的练习生回中国发展,中国的综艺就很火,就那时候才算正式开始追星。那时说是正式,其实还只是停留在追综艺和“考古”上。我插话,考古?喔,考古就是看以前的视频发掘以前的故事。实习的时候有个同事追星,我才了解到贴吧和“超话”的,还有打榜。然后我就开始跟着贴吧和“超话”给坤坤打榜。最开始打榜没有要求,我们都是些散粉,加入后援团的才有任务。我加入的是武汉的后援团,加后援团了才有机会参加线下的见面会,那时候我的工资还可以的,就加入了有任务的打榜的行列。但那时候我要定期给我爸打钱,所以我对有任务的打榜有点担心了,一首歌三块,一千单就是三千,收入不好时相当于我一个月的工资了,还好不是每个月都要打榜。
我问,这样的打榜你打了几次?
一千单就两次,其他“爱豆(Idol音译,意为偶像)”的是零散的。
你不追坤坤了是因为打榜吗?
也不完全是吧。不是我爸走了嘛。这话怎么说呢,坤坤是正主时我就有好几个墙头,有的是剧真的太甜了,不是加入了坤坤的后援团我可能早就把几个墙头扶正了。晶晶笑,从脸上笑到后脑勺去了,那笑很深邃。
怎么说呢,姐,我爸看上张诚了,想让我以后过上好生活,我其实没怎么看上张诚的,他没读大学,开货车的,我好歹是考上了大学……这么说吧,我们没有共同的话题,我爸同意了之后,我跟张诚谈恋爱是奉命谈,你不要说我可以不同意这门亲,你要是这么说你是不了解我,也是不了解我爸,他没去过外面,他的目光就到大姐(晶晶的媒人)那个层次,就到县城范围,他执意是为我好,那这样的情况下张诚的条件是够好的,他家房子拆迁了得了两套楼,地被征去开发了,得了一些钱,说到这儿你懂我爸了吧?晶晶看了看萱萱,接着说,我跟张诚没有爱情,我们的爱不甜,所以吧,那种情况下,我需要很甜蜜的东西……晶晶又看了看萱萱。
萱萱用大人的口吻说,谁嗑CP不是嗑他们的糖,都一样。
晶晶伸手揉了下萱萱的头。我其实还嗑过肖博,还磕过大龙和阿云嘎,都是为了磕他们的糖。后来娱乐圈不准组CP,但有些爱豆自己也会“发糖”,松淇的糖跟别人的糖不一样,就萱萱喜欢的宏冲,家境好,发糖就是耍帅叫叫宝贝就完了。松淇不一样,他自卑,个人很努力才挣来与别人一样优秀,他的糖是命苦人的努力,是翻身,是处处为粉丝着想。
我插话,励志。
也对,励志也说得过去,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但我们不这么说,我们说他的努力是对得起自己,配得上自己的理想。
喔,我能懂这个意思,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说法,我们就认为这是励志。
晶晶一笑,说,怎么说都行吧。
饭后甜点到了,服务员最先给我一份,我把这一份给了晶晶。晶晶忙说,姐先。我说都一样,这不就有了。说着我接过另外两份,跟萱萱一人一份。
饭后我们仨往家的方向走,天边的晚霞像红纱一样飘逸曼妙,映得西边的城市像裹上童话的城堡。
松淇做主卡的音乐剧第二轮巡演在寒假,这次是五个城市,其中包括深圳场,且深圳场是第二场。第一场是常州,晶晶也去了,还发了朋友圈。不出意外,晶晶会再次来我家。这次她没有负责场刊的事,只是自己在淘宝上定制了小物料用以免费发放。可能上次放两个大箱子在我家她也觉得不太妥当,这次让我帮她代收快递时特意说明“一个小箱子”。确实是一个小箱子,大小像萱萱的书包那么大。她还解释了,上次是因为疫情,按计划寄到深圳的场刊一时没地方放,她是站姐,后援团才联系到她存放的事。晶晶特意解释了上次的事,才让我觉得她对上次放箱子的事是有点歉意的。这说明她做事还是有分寸的。这样挺好。
下午的演出,晶晶照样是上午就到了,到了在家坐一会儿,取了物料就去了剧场。可能她订票时没有跟萱萱说,想给萱萱一个惊喜,她买了萱萱的票。但萱萱参加冬令营去了,也发了朋友圈,晶晶应该是看到了,所以晶晶只好问我,姐,我有两张票,你想不想一起去看剧?刚说完又忙说,你不用去那么早,你快开场去就行了,我早点去布置场地。我犹豫了一下,本想说我还有事,但转念想到她原本是想让萱萱看的,我就想知道是个什么剧情。我说好,那你先去吧。晶晶找了个大的纸袋,装着物料提前去了剧场。
还是同一个剧场,我提前一个小时到,照例先进去了。晶晶正在分发物料,我没有上前去打扰她。先入场的粉丝摆各种Pose拍照,我径直坐回了上次的位置,坐定后,发现旁边坐着萤萤妈妈。我主动跟她打了招呼,说你好,又见面啦。萤萤妈妈想起什么,忙回我,你好你好,又见面了。我说你孩子也喜欢松淇啊!她说,唉,孩子嗑松淇和宏冲这对CP,是“CP粉”。我说现在不是不允许组CP了吗?萤萤妈说,她“考古”,觉得他们这一对以前很甜,就继续嗑了。唉,咱们是搞不懂现在的孩子的,或者吧,他们有他们这一代的玩法。
你倒是开明。我说。
不开明能怎么办,她有个同学家里管得严,都割手腕了。她跟她那个同学关系很好的,以前都玩“二次元”。你是不知道,玩二次元的更恐怖,有一次我陪孩子去,喔,她那时还在读六年级,去参加一个什么什么的Party,好大的一个场,我进去吓死了,真的,不是我夸张,真是吓死了,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孩子她扮演的是一个漫画里的女孩子,这个女孩有一个喜欢的男生,结果你猜怎么样,Party里真有那个男生在,也是化了妆,穿了漫画里的衣服,他们要了联系方式,回家就加上了QQ,两个人在QQ上直接就说漫画里的那些话,还要一直去执行什么任务。像这种多虚的东西,他们竟当真的去做。反正那次之后我被吓着了,担心孩子着魔,想把她往实的东西上引,半年多吧,她就不玩那些了,喜欢上了音乐剧,我觉得这还挺好的,至少都是真人,都是这个世界上的真人。唉,咱们搞不懂的,现在的孩子都喜欢些什么。
你的心态真好。对的,追星是正常的,只是跟我们成长时期的形式不同而已。你孩子初几?
初二。
我孩子初三。
那不是马上中考了?
对啊,皇上不急太监急。但说起来我像孩子这么大时也追星,买明信片、海报贴墙上。你呢?
萤萤妈妈笑,说,也算追星吧,听歌,抄歌词,抄了厚厚的一大本。
可不是,都有这一茬。追星其实还好,就怕这个年龄懵懵懂懂的,又情窦初开谈恋爱。
萤萤妈妈还是笑着的,说,你说得真对,追星总比谈恋爱好些。我孩子说她班上一个女孩一年谈了四个,还都是找高年级的男生谈,吓人不?
我肯定她的话,说怪吓人的,尺度把握不好就毁了。
可不是,唉……萤萤妈情绪转得快,长叹了一声。
其实吧,追星的性质就是谈恋爱,只是转化了形式,都是爱慕对方。但追星是单方面的行动,恋爱是双方面的行动,所以还是追星安全些。小孩子分不清这些,我们大人是过来人,是心照不宣的。
对,还是追星好,安全,顶多是见个面、签名合照,平时又接触不到。
是,咱们的孩子还小,大了家长管不了就有麻烦,有些明星还不是跟粉丝谈恋爱“塌房”的。
啊,是是是!萤萤妈掩着口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多庆幸的感觉。
可能我的话真说到她心缝里去了。她把头侧过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孩子那个玩二次元的同学自残都休学了。
自残?我疑问。
对啊,她在自己的胳膊上比画了一下,说,这么长,上面划的都是口子,还在朋友圈发照片把蜡烛滴手心里,那多烫啊!
啊!怕是抑郁症了!
对对对,就是抑郁症,都上不了学了。
我心里紧了一下,感叹现在的孩子难带。
萤萤妈接了个电话,说孩子打的,叫进场了。我说好,我也要进场了。我们没有问对方从二楼还是三楼进,因为从哪儿进意味着买的是几等票。大概还是因为陌生,我们毫无顾忌地互通消息,但也是因为陌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看了看手里的票,是一等票,五百八十元。上次我跟晶晶萱萱一起买的票是二等票,两百八十元的。嗯,上次晶晶顾忌着萱萱的,怕她买太贵的票招我批评。我想,我还是要找机会跟晶晶谈一谈,叫她自己玩就好,不要什么事都捎带上萱萱,毕竟她们俩的情况不一样,一个是成人,一个还是需要大人监护的孩子。
晶晶照例去看了松淇第二轮巡演的另三场。她的自拍是老三样,行李箱、剧票、微笑脸。她长得和我堂姊妹中的谁都不像,她双眼皮,杏眼,小而翘的鼻尖,微笑唇,加上她的自拍总是笑脸状,所以她给人的感觉是无忧无虑的,不像是个弃女、被别人养大的人。或者我三叔真的对她很好吧,给了她成长中需要的温暖,才让她有了无忧无虑的模样。但她的笑脸看久了又是飘忽的,不知道她的注意力在哪里。可是只有我才这么盯着她的照片反复看,若不是我这样看她,晶晶总体还是给人一种美好的印象的。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从头讲起,比如我的故事就不能,那太漫长,如寂冷的冬季。但我又得把讲述的时间尽量往前推,这样才能讲清楚我的忧郁。
2020年1月24日除夕夜,我送别爸爸,把爸爸下葬后,回到新婚的家里,可能因为我白天哭得太多,夜里我喉咙痛,发烧了。第二天一早婆婆把我上报了,因为我是从武汉回的。但我的丈夫张诚也是从武汉回来的,他没有发烧,所以婆婆没有上报他。我随后被防疫办的专车拉走,带到一个我说不清楚的地方,把我送入一个房间,一天三餐地供应着。另外还给我许多药,中成药和汤药。我是学护理专业的,能看懂中成药是治流涕、喉咙痛的,另外还有布洛芬是退烧的。汤药是煲好袋封装的,一天两次,一次一包,用开水连着袋子一起烫一下就能喝了。
起初我也不确定我有没有被传染上新冠肺炎,经过三天的治疗,我退了烧,觉得过程就和平常的感冒发烧没有什么区别,后来检测结果出来,也确认我不是感染了新冠肺炎。但即便我不是新冠肺炎,我退烧后还是要观察七天才能让我回去。
我先是回到新婚的家里,张诚因为是从武汉回来的,被限制在家里隔离观察,我回来了就一起隔离。新家还没有开火,冷锅冷灶的,除了烧水,整个家里没有熟食,原来张诚的一日三餐也是家人送来。张诚先是被要求观察七天,然后又加了七天,我回来时,他已隔离了十一天,这也就是说还有三天,我们就解除隔离了。我跟婆婆说给我们送来点米面和青菜我们自己煮饭,婆婆送了点来。因为厨具不是很齐,我们也只能简单煮点东西吃。三天很快过去,我因为发烧隔离错过了爸爸的三天圆坟和头七,二七时我想去看爸爸,我跟张诚说让他跟婆婆说一声。不想,婆婆说大过年的再过一天就是十五了,十五是元宵节,过了十六再去吧。我说那怎么行,我头七没去二七不能再缺席,我一天也不应该再等。二七刚好也是我跟张诚解除隔离的时间,刚好可以去。可张诚说他妈说十六过完才算过完年,不如等一天把年过完了再一起去。我不能容忍多等一天,决定自己去给爸爸烧二七纸。小区封着,不让出去,居民只能在小区内活动。每家可以领一张放行条出门购物,我去领了放行条出了小区。我不知道我们的新家这边坐多少路车能到爸爸那边,只好先出门再说。
出了城,朝东南走,遇路走路,遇田野走田野,约一个小时三十分,我到了爸爸坟边的隔壁村,走到这儿,我才长出一口气,才敢坐下来休息。这是冬季,田野里荒茫一片,似乎有几只野兔子在不远处追逐,我随之张望,看到兔子是灰黄的,与大地的颜色接近,若不是它们在动,远远是很难看到的。
有人过来问我是哪个村的,叫我不要在他们村外走动,我说我是隔壁村的,我会马上走开。我只好继续向前走。
农村的田野里有很多坟,有的一连几个土包,有的两个,有的孤零零一个。我想起爸爸的坟,还好,爸爸的坟跟爷爷奶奶的坟在一块地里,虽没有连在一起,但能遥相呼应,能互相照顾。我没有见过爷爷,我是爸爸的养女,我被抱来时,爷爷已经去世了。我参照两个村的位置,重新辨别了方位,大约朝着爸爸的坟而去。
路上我跟大伯二伯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要给爸爸烧二七纸。我到爸爸的坟时,他们还没有到,我先烧了纸,坐在爸爸的坟边等着。虽然发烧早就好了,可我还是感觉到一身的累,我靠着爸爸的坟半躺了下来。
大伯二伯还有爸爸的继子红超哥到时,我已经睡着了,大伯喊醒了我,然后我们又一起烧纸。大伯说其他人还隔离在家里,可以在自家的院子里活动,不可以出村子,他们三人是偷摸着出来的。我点头,说我懂,现在是特殊时期,来太多人确实不好。我跟大伯商量,我暂时不想回武汉了,我想服侍奶奶。我向大伯和红超哥说明我的这些想法,也主动放弃了一些条件,大伯同意了我回来服侍奶奶的事。真好,我又痛快地哭了一场。然后与大伯他们作别,我先回新家去收拾点东西。就这样我回到了奶奶家服侍奶奶。奶奶谁都不认得了,只知道大伯是服侍她的人,对他挺亲切。我说我是谁,不知道奶奶听懂没有,她高兴地握住我的手不放。她像个婴儿一样被束缚在轮椅里,不时地用手东指西指,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我不解,问大伯奶奶要做什么。大伯说,她找你爸。我一听这话,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我仰了仰头,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我只好低下头默默地抹去泪水。在奶奶面前我不能哭,那样可能会吓着像婴儿一样纯真的奶奶。
过了两天,香梅姐带着二伯给奶奶煲的大骨汤来看奶奶,她陪我坐了会儿,说话什么的也不刻意回避,是个有见识也很坦诚交流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跟香梅姐虽没有多少交情,但她的举止让我觉得挺放心。香梅姐是几个堂姐表姐中唯一读了大学的人,确实处事跟大伯家的大姐不一样。对,大伯家的大姐是我这场婚姻中的媒人。
在服侍奶奶的过程中,我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不喜欢这场婚姻,起初是因为爸爸满意,为了让爸爸高兴我才答应的,而今爸爸去世了,我想悔了这门亲。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让我悔了这门亲。我跟张诚只是办了婚礼,还没有去登记结婚,所以这时我悔了婚,是最小的损失。不然按照之前的计划,年前先办婚礼,过了年就去登记,那之后我若再提退婚,事情更复杂,我得及时止损。我知道这样做为难了媒人大姐,但像前面说的,我这时提出来比去登记结了婚之后再提出来已经是最小的损失了。
我除了带走自己的衣服,什么都没有从那个新家里带走。我也退了十八万的礼金给张诚,我对不起他,张诚是个老实人,就是什么都听他妈妈的。我也听我爸爸的,但我的听话和张诚的听话不一样,我听爸爸的是为了报爸爸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张诚听他妈妈的是他个人没有主意。听说张诚的妈妈还让我赔他们精神损失费,我也是无话可说的,可我没那么多钱,只能通过媒人大姐传达以后慢慢付给他们。哪知大姐为人泼辣,用个什么理由打发了他们,反咬一口叫他们赔我什么。我说算了,扯平了。
我一直服侍着奶奶,直到奶奶有一天早上没有醒来,也去世了,我给奶奶守了百天孝,才计划出门找工作。我想到了香梅姐,想到她送了我一条围巾,暖暖的一条围巾,我想到她在的城市深圳来,我还从来没有来过广东,我来的时候正是深圳最好的季节冬季,天气一点也不冷,只需要穿一件外套就可以出门的好天气。我没有在市区内找到工作,好在深圳的交通发达,我在离深圳市中心较远的东海岸找到一份养老公寓护理员的工作。挺好的,我刚服侍完奶奶,照顾老人我有信心。可能因为一直听爸爸话的原因,我不是很挑剔的人,找工作也是,工作我能做,待遇还不错的话,于我就是一份好工作。我一个弃儿,一个被人无私抚养大的孩子,我对这个世界还能要求什么呢,这个世界真的对我挺好了,我有过一个好爸爸一个好奶奶,我有过的。工作中也有像奶奶一样病情的老人,我照顾他们的时候想到了奶奶,说实话,觉得奶奶还在身边的感觉挺幸福的。所以我挺喜欢这份工作。
养老公寓是独立的一片建筑,逛街要沿着一条公路走到山下的居民小区旁边的商场去。我工作时间之外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下了班就在宿舍待着。宿舍是双人间,一排两个高低床,上面是床,下面是衣柜和桌子,就像大学的宿舍一样。这情景让我觉得又回到了大学的生活。那时国内的娱乐很热,我刚开始追星,还没有像舍友一样去参加过明星见面会和听过现场的演唱会,我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知道爸爸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大三下学期,我开始实习了,在一家药店当营业员,帮助客人找药,协助收银员收钱。2017年我毕业,还是在实习的药店做了一年多的营业员。2018年末我买了最便宜的票,去听坤坤的演唱会。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演唱会,坐的位置很高,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头顶。由于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演唱会,我还是觉得很新鲜,跟着大家一起唱跳,直到累得不行。年底我回家过年,爸爸说要给我介绍一门亲,过完年初六,大姐便带了一个男孩给我认识,他就是张诚,在武汉给人开车。爸爸很满意这门亲,过完年我就跟张诚一起去了武汉,然后在武汉找了一份卖医疗器材的工作。
我不是为了说我的工作,我想说另外的事,我跟张诚的事。爸爸之所以满意我跟张诚这门亲,是因为县城扩张,张诚家拆迁了。张诚家就他一个孩子,他家房子拆迁政府赔了两套楼房,他家土地征收政府赔了征收款,张诚家成了城里人,有房又有钱,爸爸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以后我不愁吃穿。
张诚只读了初中,高中上几天就没有上了。我读了大学,人长得也还过得去,张诚家对我很满意。张诚很早就跟着他二叔跑货车,我们相亲时,他妈说他们计划着用征地款买一辆大货车给张诚,但我跟张诚刚相亲,两个人要先谈谈恋爱,看以后怎么相处再买车。这样张诚就在武汉找了一份开货车的工作,而我做了一份销售医疗器材的工作。我们住在了一起,像一对情侣一样,休息了一起出去玩,晚上下班了也做晚饭。我们发生了关系,张诚说早晚都要发生的,他还说他妈说的有了孩子也不怕,生米煮成熟饭了,两个人的关系会更牢固。我没有多想什么,知道反正都要跟张诚一起生活的,就都依了他。张诚人不坏,还有点善良,对我很好。可就是这很好,他什么都依我的,买个菜都要问我买什么,我有时忙,很久才看微信,他就一直等我回复了买什么菜他才去买。我想我一切都是为了让爸爸开心,我才耐心地跟张诚一起生活。我追坤坤,张诚从没有反对,我们租的房子里还贴了坤坤的海报。2019年《声入人心》第二季,我追着看了之后又考古了2018年的第一季,那时我就喜欢上了松淇,但因为还喜欢着坤坤,松淇成了我的墙头。松淇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喜欢唱歌,高中时听家人的选了理科,考大学时还是选择了艺考,读了音乐剧。松淇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他从小没有上过声乐的兴趣班,他只是凭着个人的练习和在学校合唱团的声乐基础过了专业考试。这些或许还不足以说明我为什么喜欢松淇,毕竟当时我的正主还是坤坤。但在生活中我隐隐地会关注松淇的信息,会在微博上扒他的料。起初松淇跟宏冲是一对CP,一起撒过很多糖,松淇总是惯着宏冲。这要怎么细说呢?比方宏冲说过什么,松淇总会记着,然后出其不意地为宏冲做了。宏冲那叫一个意外啊,一脸的被宠溺。宏冲像个宝宝,冲松淇撒娇,松淇都接着,他们这样的互动,给粉丝们撒了无数的糖,无数的“狗粮”。松淇有主见,一直在做自己,他在我心里埋下了做人要有主见的种子。
有一天傍晚我当班,蒋爷爷突然跌倒了。我问他怎么啦,他说头晕头痛身子要往一边倒。他的老伴儿吴奶奶正跟他生着气,不管不顾地向前走。自从我爸爸脑梗去世后,我一直懊悔,后来总是有意无意地了解脑梗的病发征兆。我担心蒋爷爷头晕头痛身子还往一边偏是脑梗征兆,忙叫蒋爷爷躺下,然后呼叫值班医生过来。吴奶奶还说不用,他就是跟我闹脾气。医生过来后一边往蒋爷爷嘴里塞了一团棉花,防止蒋爷爷咬到自己的舌头,一边叫我打合作医院的120来。后来证实蒋爷爷确实是脑梗发作,因为治疗及时保住了性命,只是蒋爷爷后来昏迷了很久才醒来,醒来也偏瘫了,但蒋爷爷至少性命还在。我为我和医生的果断庆幸,我也得到了医院的表扬和家属的感谢。
我下班的娱乐就是看手机,微博上松淇的“超话”里在招募后援团,我申请了加入。然后我们在一个群里议论有关松淇的各种事情,深圳站的站长以前是个大学在读的学生,因为读研去了另外的城市,深圳站的站长就需要新招。我看到后毫不犹豫,立刻发出了申请,这样我第二天就得到了许可,担任深圳站的站长。大约粉丝都是女性,站长也都是女性,站长又被称为站姐,这样我也被人称为站姐。当站姐第一条件得会照相,刚好照相是我的业余爱好,我把微单换成了专业性更强的佳能单反,我还在网上报了摄影课程,学习摄影和维护松淇后援会深圳站的事务成了我工作之余的全部内容。照相技术提高并不是坏事,有时我也能胜任养老公寓老人们的照相需求。特别是公寓里的老人有家人来看望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需要有人给他们拍集体照什么的。老人和家属很满意我的摄影技术,有照相需求的时候都知道要找我,我顺利转正的原因很大程度与我的摄影技术相关。
因为照相,我又在网上学习了照片处理,我把这技术又用在了松淇的照片处理上,为后援团提供了许多精美照片。我把这些照片制作成卡片,成了粉丝们非常喜欢的小卡。这种小卡的发放可以收费的,但我还不想收费,只想专门为松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的工资足够支撑我做这些事情。
大约爱的程度也可以跟付出多少有关,我越为松淇做事越喜欢松淇,我要把我的正主从坤坤换成松淇了。
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有时上早班回到宿舍,我一边收集着松淇的资料,一边看着窗外的山峦和大海,有一种很满足的幸福感。我会默默地对爸爸和奶奶说,我很好呢,我正在一个很美好的世界里好好地生活着。
松淇的见面会终于到来了,收到确认的日期后,我难掩激动的心情,我要去赴会,我要去见这个心心念念的人一面。我感叹,怎么能有人这么阳光又带着忧伤,这种特质让我非常着迷,越看越喜欢。这人常常在我日常生活中突然地出现,工作不适应需要我耐心面对的时候,看到一些老人的举动我突然想起奶奶的时候,我迷茫不知道为何而活着的时候,上夜班一个人面对着漆黑的夜晚孤独无助的时候,松淇就会突然到来,他一下子跳进我的脑子里,或一下子跳在我的眼前,我会意一笑,想把他看得更实些,我就会打开手机看收藏的照片或视频。漫漫的漆黑长夜,我也会去松淇的“超话”里翻“家人们”的帖子,我看他唱歌,看他演绎着剧情,也看着他眼中不慎流露出的孤独。那孤独似乎只有我能看懂,缥缈如烟,看着在那里,伸手却抓不住。大约他也意识到有孤独流出,他微微一笑,脸上缓缓升起笑容,他一时又是一个暖阳晴朗的大男孩。
进城去参加见面会,我需要住姐姐家一晚。嗯,我的姐姐是二伯家的堂姐,叫陈香梅,我以前叫她香梅姐,从家乡来深圳投奔她后,在她家住了一周多,我们相处得还不错,我改口直接叫了姐姐。香梅姐对我的这个变化没有特别的反应,还是用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待我,但我需要这个变化,我在这世上没有至亲的人了,我不想孤单一人,我希望这个世上还有我在乎的人,还有我牵挂的人。松淇自然是这个人,但他是我够不到的,是我单方面的牵挂,而香梅姐是实实在在我能够得着的人。她知性,有着一个中产阶级文化人的素养,我羡慕得紧。她还有一个女儿,叫萱萱,还是个小孩儿,我们以前见过一次,她叫我小姨,声音多甜蜜,是个可爱的小人儿。当时因为爸爸刚去世,我一心照顾着奶奶,没有跟萱萱熟络起来,住到她家后,跟她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一起看综艺,一起聊爱豆,好几晚我们偷偷地一起睡。主要是她,晚上洗漱后偷偷地钻进我的被窝,她放着一米二的公主床不睡,非要跟我挤一个只有九十厘米宽的单人沙发床。她不像我的外甥女,像我的妹妹,我也不像她的小姨,像她的姐姐。那一个多星期,是我很幸福美好的日子,好像我一时不再是孤儿,而是有了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有了一个黏着我的小妹妹。我第一次感觉到父母双在、完整家庭的感觉是什么滋味。
终于见着了松淇,他唱了以前演出过的音乐剧中的几个段落,然后我们席地而坐,松淇坐在中间,我们把他围成一个半圆,他给大家签小卡,跟我们聊天,耐心微笑地回答大家的提问。官方的见面会结束之后,因为外地来的二十几个站姐和粉丝,我们又一起去吃夜宵。松淇一直保持着耐心和微笑,大家也都有分寸地跟他互动,整个夜宵的过程有一个半小时,最后是松淇买的单,大家一时感动得不行,又一起拍了合影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我回到姐姐家已过了十二点,我小心地在门口地毡下找出钥匙开门,没有洗漱就回书房睡下了。夜里,我依然做着跟松淇在一起的梦,他穿着古装剧服,袖子和长衫飘飘,最后飘走了。我一声叹息,醒了一会儿又接着睡了。
姐姐给我留了早餐,然后我跟萱萱一起玩了一会儿直到她去午休,我回到书房又挑选了一些照片。下午萱萱要去跳舞,我要回养老公寓去。姐姐要送我,我没让姐姐送,这个时候,我应该很懂事,不能占用姐姐太多精力和时间。
春节我选择了值班,姐姐姐夫回姐夫的老家过年,他们走之前开车来东海岸看我。姐姐担心我放假人手少会很累,叫我学会偷懒。姐姐这话让我想起爸爸,以前爸爸给我打电话时总这么说,活儿是干不完的,要学会偷懒。姐姐的话让我的心里暖得不行。我告诉姐姐,公寓的部分老人被接回家过年,虽然放假干活儿的人手少了,但活儿没有那么多。姐姐听了略放心了些,说那就好。小可人儿萱萱给我一大包零食,叫我把自己吃胖点。我不算瘦,我1.66米,98斤,从大学毕业后差不多都是这个体重,但是小可人儿萱萱是个小胖妞,所以她觉得我瘦。我是吃不胖的,不知道是体质的问题还是情绪的问题,听说心里忧郁的人吃不胖。我也不算忧郁,我常常看视频看得大笑不止。但我又是忧郁的,总觉得有什么我难以拥有。反正吧,我答应萱萱把她送的零食吃光光,好长胖点。但姐姐他们仨走后,我看着他们的车下坡远去,一时竟流泪不止。我有了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感觉。有句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姐姐他们没来前我不觉得自己多孤单。我值夜班,我要先去补个短觉,然后去食堂吃点夜宵再去交接班。我背着夕阳回宿舍,在爬一个大斜坡时,我与我的影子面对面,我们离得很近,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拉起它跟它拥抱一样。我吃夜宵时又哭了,平时能吃完的一盒炒河粉没有吃完。后天才是除夕,明天还会有一部分老人被接回家过年,到时人就更少了。
蒋爷爷不会说话了,吴奶奶跟蒋爷爷本来一个屋,后来他们分开了,蒋爷爷住到了特别监护区。我们通俗称特别监护区为C区。早上六点,我刚交接完班,吴奶奶过来跟我说她要到C区去看望蒋爷爷,问我是否有空陪同。这是公寓里的规定,跨区需要监护长同意。监护长不在,我是监护员,我用对讲机请求了监护长并登记了离区表,才陪同吴奶奶去看望蒋爷爷。原来,吴奶奶是来告别的,她要回儿子家过年了,告诉蒋爷爷等会儿儿子会来接她。吴奶奶叫蒋爷爷放心,要是想大孙子和小曾孙了,他们初一就过来给他拜年。蒋爷爷似醒非醒,被叫醒后瞪着眼睛先是看了看吴奶奶,然后眼珠子四处乱转。四处乱转也只能是看完全屋,屋里除了跟他一样需要特护的一位老人,并没有更多的东西给他看。蒋爷爷那样子让我无法确定他听懂了吴奶奶的话没有。我不是C区的监护员,我是一级监护区,通俗称A区的,这个区的老人还是能自主活动的。两个区中间还隔着一个二级监护区B区,住的是有半自主活动能力的老人。C区和A区,两个区离得远,所以我对蒋爷爷当下的情况并不太熟悉。我知道蒋爷爷退休之前是从教育部的某个职位退下来的,他人还好的时候,单位还有人提着礼品来看望他。吴奶奶说完抽出纸巾帮蒋爷爷擦了擦口水,叫他好好吃饭,要听护工的话。蒋爷爷嗯嗯了几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想到了奶奶,但奶奶的情况和他是不相同的,奶奶是忘了当下,对过去还是略知的。蒋爷爷好像对当下和过去都不太熟,吴奶奶说什么并没有引起他明显不同的反应。
我陪吴奶奶回到A区,路上并不敢问蒋爷爷是什么情况,怕引起吴奶奶反感。倒是吴奶奶感叹道,只能吃流食,只能挂营养液,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走在吴奶奶的前侧引她往前走。吴奶奶走路还算稳,只是有些慢,一路上都是平路和电梯,没有需要走楼梯的地方,所以我并没有搀扶她,而是让她自己主动地行走。
我送吴奶奶回到了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又进来一位老人,我们称她岳奶奶。岳奶奶跟吴奶奶以前认识,跟蒋爷爷还是一个系统的,岳奶奶就是听说蒋爷爷在这个公寓她才来这里的。但岳奶奶之前不在康馨部,而是先到的健馨部,蒋爷爷转去C区后她才转过来的。健馨部是完全不用护工的部门,他们能唱歌跳舞,能下棋抚琴,能游泳打球。康馨部则是需要护工服务的部门,住的人虽也有能生活自理的,但洗澡多半需要护工协助。岳奶奶还在床上躺着,已经醒来了还没有起床。吴奶奶回屋了,她跟吴奶奶打招呼,你这么早起了。吴奶奶说是,说去看蒋爷爷了,告诉他儿子来接她回家过年。岳奶奶说那好啊,你可以回家过年了,那就多住几天,跟孩子们多待几天,难得的团聚时刻。吴奶奶说是。我送回了吴奶奶就算是完成任务了,我退出了她们的房间,回去宿舍。
天已经大亮,我看天气不错,想去看日出,我绕过工作区,走去一个山道的凉亭,那里是看日出的好地方。我想起手机里新保存的松淇的照片,拿手机出来看看。松淇带着妆,应该是剧中的妆,眼睛画着蓝色眼影,清新而明澈。我说,松淇你好啊,我们一起看日出吧。看完日出我们回去休息,然后补个美美的觉,希望我们在梦里相见。
除夕夜康馨部凡能出来的老人都出来参加茶话会了,我负责摄影,其他职工表演了才艺,上面还来了领导慰问,除夕夜也就算热热闹闹地过去了。然后职工们各归各岗,老人们也各回各屋。岳奶奶是一个人,回了屋还跟远在加拿大的亲人通了视频电话。我依旧是值夜班,接班巡房时岳奶奶还在通视频,等巡房完再折回来看她,岳奶奶已经熄灯躺下了。
吴奶奶初一没有跟家人一起回来看望蒋爷爷,反倒是初二跟着家人们一起回来的。家人看望完蒋爷爷,吴奶奶没有随家人一起走,而是留了下来。吴奶奶这么早就回来了,岳奶奶有些惊讶,说你不在家住到初六初七的,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吴奶奶阴沉着脸说,人多不好住,她住在曾孙的房间,在曾孙的房间加了个床睡,小孩子跟她不熟,嫌她打呼噜,连续两天跑去跟孙子孙媳睡,她就不好在那儿继续住下去了,她是自己要求回来的。吴奶奶还说,以前过年,老蒋还没有瘫时,曾孙还小,曾孙就跟他的爸爸妈妈睡,他们就睡曾孙的房间。这事多巧,老蒋瘫了,曾孙也长大了,家里就没有她的位置了。岳奶奶同情吴奶奶,安慰起吴奶奶来,房间的灯都关了,外面还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公寓大楼里过年的气氛不是很浓,公共区域活动的老人也少得可怜,有器材的康复室也锁着门没有开,原因是康复师都放假了,怕有人使用器材不当造成意外。初六初七两天是老人返回的高峰期,到了初八,除个别还未返回的老人,能回的差不多都回了。直到初十,康复室才开门,有功能训练需求的老人才去做康复训练。正月十六前大家还以农历的日子过,每天数着初几,十六后大家一下子把日子又切回了阳历,这也就意味着年是真的过完了,一切又恢复到了日常。
松淇在初三发的拜年视频,很常规的祝福,祝大家新年快乐,祝同学们学业有成,不负青春,勇敢追逐自己的梦想。他说这话是很合适的,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勇敢追求梦想的人。但我的梦想是什么呢?以前我听爸爸的话,以爸爸对我的愿望为愿望。但我知道,爸爸对我的愿望就只是找个好人家结婚,结婚以后的愿望是什么呢?爸爸没有表示,或者他也不知道我结婚以后的事吧。也许他知道结婚后无非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但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都毁了爸爸对我的愿望,我想爸爸还不知道,毕竟谁也没有证明过阴间的人能知道阳间人的事情,除非阳间的人特别烧纸给阴间的人说。我是叛逆吗?这是我这一年来一直在想的问题。并非吧,毕竟爸爸还活着时我没有违背他的愿望,没有叛逆。叛逆是有对象的,叛逆是逆行原来的限定,爸爸是那个限定的主体,主体都不存在了,限定也应该随即消失了。反正悔婚是我理智的选择,因为我知道我跟张诚走不下去。我并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事到如今,我依然觉得我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但我当下又是为何而活着呢?工作我很认真,业余我一直以松淇为伴,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或者,我就是为这个“很好”而活着的。
有个高三辍学的女孩在微博给我发信息,说她不能正常学习了,她已无数次割过手腕,只为了找到一丝痛感来证明自己是活着的人。学校发现她割腕后,赶紧通知家人把她接回家,之后办了休学。家人很不了解她,妈妈为了她整日哭泣,把她看得很严,生怕她跳楼。但女孩说她没想过跳楼,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身体是不是麻木的,是否还有痛的反应。女孩喜欢松淇,很早就喜欢他,从他参加《声入人心》海选时就支持他。女孩的愿望是看一次松淇的音乐剧,亲自到松淇的身边看他一眼,让她觉得松淇是真的人,不是虚拟的,不是网络虚构的。女孩还说,若松淇是真的,那松淇就是她素未谋面但是很想很想见的人,她觉得一辈子总要见一面吧。我给女孩拍了松淇的签名照,告诉他松淇是真实存在的,不是网络虚构的,叫她放心。女孩很高兴我给她拍了签名照,我们加了微信,她在我的微信上还看到了活动和见面会的大合照,看到我就在松淇的身边,说想见一见我,因为这样能说明松淇是真实的,因为我是真实的,又是深圳站的站长。但她说她出不了门,妈妈是家庭主妇,一刻也不离开她,生怕她出问题,买菜都是叫外卖送到家门口。她问我能不能去看她。我的工作是上五休二,我有休息日,还有年假,我说我能去看她,她很高兴。
女孩住在我没有去过的罗湖区。我按照她给的地址,找到一个老式小区,并在门卫处做了探访登记。除此之外,门卫还登记了我的行程和核酸检测证明。我终于在一个统建楼的五楼看到了她。女孩失眠,有深深的黑眼圈、不整齐的长发和煞白的双手。女孩还会弹古筝,我们握手时,我触到了她手指上微硬的茧。
女孩说她的头发是妈妈给她剪的,因为怕她接触到剪刀。
我们从女孩家的客厅到她的卧室去。女孩的妈妈要求我们敞着门,我们也照办了。女孩的大名叫什么我没有问,我称呼她在微博上给我发信息的名字,名字很长,原本叫“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我叫她平平。这叫法未经她同意,是我个人的主张,因为我觉得“平平”二字单拿出来看能让人联想到“平平安安”。她对我的这个叫法没有反对,她给我搬了椅子,她自己坐在床上。她的房间有点乱,衣服一半挂着,一半堆着,书桌上的书本像临时摞在一起的,因为书本的开本大小不一,并没有按大小分门别类地放。她能收拾书桌我觉得她的问题还不是很差,这让我看到一点希望。
你还在学习吗?
有时想学,有时不想学。
不学习的时候你干什么?
看手机。
都看什么内容呢?
看松淇。
但网上资料也是有限的啊,总有看完的时候。我常刷手机看松淇,因为刷得太多,没有新的内容,刷出来的都是重复的内容。
是啊,然后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那这个时候你会做什么?
不知道。她回这话时低下了头。
我说你别紧张,我不是质问你,我们是“姐妹”(“饭圈”粉丝间的亲昵称呼),我希望你好起来,我这么问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真的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但我知道我还在刷手机,就是不停地刷手机页面,刷到什么也记不住,就是不停地重复刷的动作。
对。你也抑郁吗?
我可能有点抑郁,但我没有去医院确定,我看到过一句话,说是现在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抑郁,只是有的人影响到了学习或工作,有的人没有影响到。除了影响到或者没有影响到这个条件,还有一条可以判断抑郁的程度,那就是肉体上有没有反应。若是身体哪里莫名的痛又查不到原因,那就是严重的抑郁。若是身体没有哪里有明显的疼痛就是轻度抑郁。我除了心悸,身体上没有明显的疼痛,所以我没有去看医生。除此之外,最主要的是我没有影响到工作,我工作时还是很专注很认真的。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们是“姐妹”,我不骗你。
你真好,能这么跟我说话,你是把我当大人看了。我妈妈当我是小孩,不这么跟我说话,不是哭她怎么这么倒霉,就是怪我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别人的孩子都能好好地上学,为什么就我不能。我也是能看看书的,只是她越是这么说我越不想看。她不让我关门,我就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我。她把我的剪刀圆规都收走了。
你休学多久了?
就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没有去学校。现在放假,我在想开学了我还要不要去学校,因为在家里很不自在,浑身痒,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看着我,有时候又觉得我的身上长满了眼睛。
那你挺严重了。你有在服药吗?
有,医院开了药,我一服下总呕吐出来。
你妈妈不监督你吃药吗?
监督,见我总吐出来,她转身就走,叫我自己处理呕吐出来的东西。
你今天吃了吗?
还没有。
我是护士,我知道怎么不呕吐出来。我帮你好吗?
帮我?她警惕起来。又说,怎么帮我?
我说很简单,你服下药后按着内关穴就不会吐出来了,不信你试一下。
她盯着我看。
我说,真的,你试一下。要是还呕吐,你就吐出来好了。
我出去她家的客厅跟她妈妈要了一杯水,告诉她妈妈她要吃药。她的妈妈很奇怪地看着我,然后默默地用塑料杯给我倒了一杯水。我端着水进屋时在想,我没去客厅前她妈妈在干什么呢?我走后她的妈妈又会干什么?我没有回头看她,我知道那样很不礼貌。
平平拿出四五种药,每种药取了一样,然后一把放到了嘴里,然后咕嘟嘟地喝水。
我给她按着内关穴,然后让她自己按着,告诉她最少要按两分钟,最好是三分钟以上,最长五分钟。平平照做了,她没有呕吐。
我说你看吧,这招儿很管用的,我经常让老人用这一招儿,屡试不爽。我说你答应我坚持吃药,我就经常来看你。平平说好,随即哭了起来。
我过去抱着平平,她比我胖,应该个子也比我高,我感受着她抽泣时身子的颤抖。
我说,你要是能正常服药就能正常学习,你还小,要去读大学才行,然后工作,那样你就是自由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读大学就不能工作吗?
也能。但是读大学,哪怕是最差的大学,你也能从一个学科中学到一种专业的系统知识。什么专业不是多重要的东西,这个系统很重要,它能帮助你去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然后使用它更好地分辨这个世界。
可是我落下了很多课。
没关系,只是一个月的课,还有一个学期呢,你跟着进度就行了。我说了不一定是多好的大学,就是能上大学就好,作为一个普通人,你这个年龄就是用来读大学的。你要完成你人生中的各个阶段的成长,因为每个阶段都有它特别的营养,这样下来,你就拥有了一个有力量的生命。
快开学了,你能送我去上学吗?她又补充说,跟我妈妈一起送我。
能,我每个星期都能休息,我可以调休来送你,只要你好好服药。
嗯,我记住你给的方法,按着内关穴两分钟,最好三分钟以上,最长不超过五分钟,我能做到。
那我们就这样约定吧!
好。
平平不哭了。
生活中当你能摸到对方的情绪,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并给予适当的回应,那么对方就能被你的同情感动到。
我答应平平下次来给她带一张松淇签名的照片和我收藏的小卡。然后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平平说妈妈不会允许我们出去的。我说那我们就邀请妈妈一起出去,让她远远地看着我们。我说你去跟妈妈说吧。
平平说她不想去说,让我去说。
我感觉到我皱了一下眉,然后我把眉展开,深吸一口气,我说,好,我去说。
我来到客厅,没见平平的妈妈,我扬起声音说,你好,我跟你谈谈好吗?然后我见玻璃外的阳台上有影子动了一下,原来平平的妈妈在阳台上站着。她只是转了身,并没有向我走来。我只好主动走过去,说了我跟平平想出去走走,并邀请她一起。
她在抽烟。把一口烟吞咽下去。然后把未燃完的烟在枯死的花盆里碾灭。她慢慢地说,出去走走也好。
我说运动可以帮助治愈抑郁。
她说是吗?那很好啊!
我说医生应该有建议运动吧?
她明显地不悦,淡淡地说,可能是我忘了。
我想这么重要的事作为妈妈怎能忘了呢!但我不能把这话说出口,只好换着话说。我说下周一学校就开学了,要是她天天能按时服药,你能每天带她出去走一走吗?
她低一下头,又抬头看我。我忙说我是护士,我知道一些医学理论,接触下外面的世界对病情有好处。
她说,看看今天的情况再说吧。
我们去往就近的公园。已经到了午饭的时候,我买了路边摊上的面包和牛奶,三份,我们一人一份。平平的妈妈本来离我们有一定的距离,等她赶上来站在我们身边,并没有表达出她来付钱的意愿。我不是指望她来付钱,只是觉得她至少应该有所表示才符合情理。我想到香梅姐,我心里打量和评价一个人时,总是拿香梅姐做参照。总之从接触到这个家长开始,她的表现一直让我诧异。
平平还不想吃,我把吃的放到我的背包里。
走了约二十分钟,我们到了一片湖边,我们正要站在湖边的亭子里,平平的妈妈赶紧过来叫我们离远点,我说不怕的,我看着呢。她说那也不行,有一次她就是直接往水里去。我看看平平。平平低下了头,我说行,我们不去亭子里了,我们站在亭子外面的围栏旁边行吗?围栏很高,到我和平平的胸口。平平跟我差不多高,也或许比我高个一两厘米。
我拿出面包来,我说我们喂鱼吧。
平平笑了一下。我看到了,心里一下子舒坦很多,我这才意识到之前我的心一直是揪着的。
我们一起喂鱼。不一会儿,两只鸭子从桥下游了过来。不是野鸭,野鸭是不会靠近人的,它们总是远离人群,在人们够不着它们的水域活动或栖息。两只鸭子是白羽鸭,这种鸭通常是人类饲养的。
平平说,这不是野鸭。
我说对,这一看就是家鸭,还没有长齐羽毛。
是有人放的吗?
不好说,可能是哪家的小孩子养的,看着长太大了就放生了。
太不负责任了。图一时新鲜,新鲜劲过了就不要了。
也不一定是新鲜劲过了,可能是长太大了,家长不让养了,就放生在这里了。
平平不言语。半天了才说,不负责的家长太多了。
我心中一悸。忙说,住楼房不方便吧。
不方便就不要给孩子买,买了不负责到底就是恶行为。就像生了孩子不好好养。
你说得对。我不敢把话题再展开下去。我尝了一口面包,觉得味道不错。我让平平也尝尝。平平尝了一口,说跟他们学校小卖部的面包一个味道,有浓浓的牛奶味。
我想她可能是想念学校了。于是说,那开学好好地上学吧,你能做到的,松淇就是个很努力向上的人。
我知道,他上大学的钱都是自己赚的。
我说,那是助学贷款,后来跟演艺公司签约了就提前还掉了。
现在上大学还能贷款吗?
我不知道呢,我打听一下再告诉你。关于高考的问题你们学校应该有咨询处,你也可以去咨询处问问老师。
平平没有回应我。
我们把面包吃一半,喂鱼和鸭子一半,然后又喝了牛奶。我们盲目地在公园里走着,公园不是很大,我们把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平平说,我觉得舒服多了。我说那就多出来走走,最好跑跑步。平平一时不言语,举起双手把长短不一的头发扎起了马尾。她的头发有些脏了,一绺一绺地并在一起。这样子很符合抑郁症的表现,不出门,不说话,连最日常的个人卫生都懒得做。
平平的妈妈始终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走她走,我们停她停。我小心翼翼地说,你妈妈也有抑郁吗?
平平想想说,我不知道,我从读初中时她就是这样的。
你初中前呢?
初中前爸爸还在深圳工作,还没有去外地,那时候爸爸陪我运动的时候多,妈妈主要在家做家务。
你妈妈什么文化?
她高中,跟我爸爸是同学,我爸爸读了大学,她没有考上。
喔。我觉得这个话题我要适可而止了,再问下去就涉及他们的隐私了。
我们找了一处坐下,美丽异木棉花落了一地,有人还给落下来的花朵摆成了一个“心”形。
太阳西斜时,我说我离得远,我要回去了,我先把你送回家我再走。
平平说不用不用,你直接走吧,我好多了,我能好好地跟妈妈回家。
我说,那我们一起走吧,我还是去你家附近的地铁站坐地铁,我也熟悉路线。
平平没有再说什么,我们无声地往她家的小区走。我们在地铁站分别时,平平说,你会来吧?你还会来看我送我去学校吧?
会。你放心,我会为了你来送你去上学。我强调“为了她”。平平一笑,跟常人一样大大方方地笑。
我刚上地铁,平平就发来微信消息,说,今天真美好啊!
我给她回了松淇的一个表情包,松淇鼓着腮做着“耶”的手势。
我的室友回来了,宿舍不再是我个人的天地,我放松淇的音乐和视频时只好戴上了耳机。
我早早地跟组长说我要调休,因为我平时的工作表现挺好,又主动揽别人不愿做的工作,所以每次要调休,组长都同意。
平平周日下午去学校报到,我中午后就到了平平的家里,跟她一起打包床寝用品和一周的衣物。我们和平平的妈妈一起坐地铁去的学校。因为刚开学学生要拿的东西多,学校同意每个学生可以由一位家长帮忙拿行李进入学校宿舍。平平选择了我陪她进去。我离开学校许多年,这次进学校,有一些亲切之感,不由得想起了我读书的那些岁月。我读高中也是住校的,第一次也是爸爸送我到学校宿舍。我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去爸爸都在路口接我,帮我提行李。此刻我帮平平提着床品,确实有了一种家长的感觉。
我在平平的宿舍忙活一阵,帮着她铺好了床,支好了蚊帐,等我出了校门,不想平平的妈妈还在校门口等着我,说要跟我谈谈。我们没有去咖啡馆,只是在公路绿化带找了长椅坐下来。
你帮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一愣,这语言太犀利,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足足停了一分钟,我才如实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现在想想,一个人做什么事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的。
我反问,那你现在找我聊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要为我的孩子着想,不能让她上当受骗。
她受过什么骗?
她跟另外两个人在网上被骗过一次,说是能让她们参加线下见面会,每人要八百块钱,每人先交五百块,拿了门票再付三百块,然后她们没有拿到票,网上那个人也不见了。
这么说确实是骗子,因为松淇的线下见面会是不要钱的,我们有“超话”,能不能参加是由“超话”的级别定的。
“超话”我知道,她们就是在“超话”里认识的,然后加了微信。
微信现在都是实名认证,有微信的话你可以举报她诈骗未成年人。
开始我没有参与,她不让我参与,直到要拿票了找不到那个人了,小孩子才知道是受骗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也不是官方的什么人,我们做站长也只是民间的行为,所以我也给你保证不了什么。我是深圳站的站长,自己觉得有义务帮到姐妹们,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要看我的行为是否是骗子行为,再做判断。
现在不好说,我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对孩子做什么。
我接下来不会主动做什么,要看平平她是否还需要我的帮助。
她就是想见一下偶像,我坦白跟你说,我不允许她去看音乐剧,也不允许她去参加什么线下见面会。追星嘛,就是网上看看就可以了,还要用行动去追,那就不切实际了,她还是学生。
未成年人是要家长监护的,你这么说我不能反对你什么,要是成年了我建议还是尊重她个人的决定。追星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好,也不会失去什么,我就追星,这成了我工作之余的精神支柱,这对我工作情绪有支持作用,我精神上满足了,我可以更好地工作。我想学习也应该是这样的吧。
你多大了?
我二十六岁了,我不知道我具体的生日,我是别人的养女,我被抱养的时候差不多三个月,那时是七月,所以我应该是五月前出生的。也就是,到了四月我就二十七了。
你不考虑找男朋友,不考虑结婚生子吗?
暂时还不考虑。
你这是畸形的成长,不能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到二十六七了还不找男朋友结婚的。
我听到畸形,一下子哭了。
她瞪着眼睛,惊愕地看着我,好像受伤的是她,我不能哭似的。
想想平平胳膊上的刀痕,我很快收住了眼泪,我想我大约知道平平为什么会抑郁了。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在你面前哭,但是你的语言真的伤到了我。我对平平的初衷是出于我们是“家人”,我们是“姐妹”,这两个都是网络用语,指大家喜欢同一个人,是一家人的意思。是平平先需要我,想见一见我,我才去你家的。我本来想说平平的状态跟她的管理方式是有关系的,但我忍住了没有说,不然,这样的语言一样会刺痛她。这是一个很不通事理的家长,可能还是一个霸道的家长,但也有可能是一个过度敏感的家长,我不想再跟她沟通下去,只想着若是平平再需要我的帮助,我只帮助平平算了,尽量少跟她交集。我在心里感叹,遇到这样的家长真是平平的不幸。
我们都不说话了,场面有些尴尬,我起身要走,她一把拉住我,把我拉个趔趄又倒在长椅上。
我生气着说,你还想做什么?
你别走,我还有话。你知道吗,你叫她平平是吧,那我也这么叫。平平这样跟我没有关系,是她爸爸,她爸爸外面有了人,还有个儿子,都快上小学了。他爸要跟我们分开,要跟我离婚,平平她这样是她爸不要她了才这样的。
这超出了我的预期,超出了我的聆听范围。我忙说,你跟我说这些不合适,如果平平有需要我会继续帮助她。另外,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跟平平牵扯到钱,我只会鼓励平平把高中读完,去考大学,请你放心我不会骗她什么的。说完我又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我还冲她微微地鞠了一躬,表示我的礼貌。
在坐完地铁转专线巴士到我们养老公寓去时,我看到有家房地产中介,我走了过去看看,里面即刻出来一个业务员,问我想找什么样的房子。我说我只是看看。业务员用伶俐的口齿马上说有几套个人的小公寓和小户型在出租,不妨了解一下。我忙摇头说,我就是随便一看。业务员给了我一张名片,叫我可以扫码加他的微信,要是什么时候想要租房或者买房了可以咨询他。我接了,回“好”。上车前我原想丢了这个名片,犹豫了一下把名片装到了包里。
专线巴士一直上坡,我望着窗外辽阔的山峦,心里突然一悸,觉得天地太浩大了,一个人是多么渺小。我想,所以人想拥有自己以外的东西,来扩大自己的体量,以显得不单薄可怜。我突然归心似箭,想尽快地回到宿舍,我的床帘里有两张海报,有许多个图章,那上面有许多个松淇在等着我。床下是我的衣柜和桌子,衣柜上也贴着许多张松淇的小卡,书桌上也摆着好几个有松淇的相框,属于我的地方都是松淇,许多个松淇在等待我回去。喔,我的衣柜里还有一个大大的松淇,是我一次去看松淇的音乐剧,捡场时捡到的易拉宝,图像是和松淇一样一比一的高度,一比一的胖瘦。照说这些物料是粉丝很抢手的东西,不知那天为什么没人捡这个大大的松淇。我把它收了起来,坐飞机也带着,回来后发现宿舍里无处放这么大的松淇,我把它收在了衣柜里。
想到松淇,我才意识到我刚才看房屋中介的原因,大约我是想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以用来装扮成只属于我和松淇的家。对,家。专线大巴一趟二十分钟,我或许可以在离养老公寓二十分钟外的地方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我明天上早班,我或许可以在下午两点后下山去看看中介。于是我扫了中介的名片,加上他的微信,告诉他我明天下午想去看房,让他先找一下房源。
中介很快发给我几个房源的图片,我选了几个。做完这些我长出一口气,再看窗外辽阔的天地就觉得舒坦了,觉得自己不再是渺小如蝼蚁的一个人。
我租下一套单身公寓,是四十二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小是小了点,一个月两千八百块钱还是很合我意的,可能因为这个地方离市区偏远,所以这么便宜。这个价格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所以我当场就定下,交了“两租一押”。
我开始装扮我跟松淇的家。硬装很齐,桌和柜都是定制的,另外也有床、冰箱和空调,剩下的就是软装部分,完全可以按照我的喜好来装扮。松淇有个剧是紫色的衣服,他人又白,所以穿紫色很帅,我想我的房间可以就以紫色为主调。我换了原来的窗帘,在网上订了灰紫色的沙发和沙发同色系的背景墙纸,弄好后的客厅一下子就有了调性,像松淇的舞台。然后我把松淇的那个易拉宝拿了出来,展开立在客厅入门处,这样我每次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都是松淇,每次依依作别的也都是松淇。
客厅布置好后,我开始着手布置卧室,我保留了原来的蓝色窗帘,只把床品换成了紫色,这样卧室与客厅既有了点区别,又有统一的元素,结果我很满意。这样,我逢休息的时候就可以回到这里来住。因为专线班车是固定路线,平时还不能回来。若要平时也能回来住,我则需要一样交通工具,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想先这样吧,等我积攒下更多钱时再说,若是偶尔的一两次回家就叫网约车好了。
我把房子布置好后发了朋友圈,萱萱给我打了语音电话,说,小姨你的房子好漂亮,我能去看看吗?
我说,能啊,我很高兴你喜欢我的布置,我代表松淇欢迎你光临我们的家!我知道后半句有玩笑成分的,希望萱萱也能感受得到。
萱萱很高兴,说祝贺祝贺!这周六她就要来,我说,我周六上班呢,再等一周吧,我调一次休息接待你!
她说好,那就下周!
姐姐开车带着萱萱来了,萱萱进门就哇噻哇噻地乱喊,姐姐则微笑着没有发言。
萱萱小跑着把我不大的家看了一圈,姐姐则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像参观一样把卧室和客厅都走了一圈,还不放过厨房和阳台。
姐姐参观完一圈后坐在沙发上说,冰箱没插电吗?
我说没有,我在这儿住得少,没打算用它。
但上面贴了很多个冰箱贴。
我说是,是松淇和宏冲的。
有松淇个人的,也有松淇和宏冲组合的。这些都是我从网上淘来的二手货,组合的还是当初他们刚出道时的。
萱萱之前可能漏了厨房,听姐姐这么说她又跑去看厨房,然后拿了两个组合贴非要我送给她。我有点不舍,但还是在她小姨小姨的嗲声中做出了让步。我们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阵,然后午饭到了,我要请姐姐和萱萱吃午饭。走时姐姐叫萱萱背上背包,萱萱问吃完饭不上来了吗?姐姐说,不上来了,你下午还有课呢。萱萱嘟着嘴,半依半就地拿起了自己的背包,那样子显得更小,像个小学生。从萱萱的表现来看,姐姐对管教她还是有一套的,是正常的孩子向妈妈的反抗和撒娇。但不管怎样她们之间的气氛是相融的。我想到平平,她跟母亲之间的气氛是互相排斥的。看来也不是所有有妈妈的孩子都是幸福的。
姐姐到家后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小家布置得很温馨,但是以后你发朋友圈要顾及一下萱萱,该屏蔽她的屏蔽,她还有三个月就要中考了。姐姐很少发表情包,这次说完后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姐姐这样说似乎没有哪里不妥,但我心里紧了一下。我脸上涌起一阵什么,我吞咽下一口气,顺便也把脸上涌起的东西咽了下去,直到我感觉到那东西落到了肚子里。我又安慰自己,萱萱快中考了呢,这对萱萱来说很重要!我打开微信的通讯录给萱萱、姐姐、姐夫设置了标签分组。做完这个动作后,我感到孤独袭身,我紧紧地抱着用松淇头像做成的抱枕。
岳奶奶跟吴奶奶住到一起后,一时挺亲密的,一起散步,一起吃饭,有点互相关照的意思。这天不知道为什么,岳奶奶来办公室找组长要求调个房间,刘组长说你们不是老熟人了嘛,知根知底的,互相也有个关照多好。岳奶奶有些委屈地搓着手,说,有些事不好跟你说,你就给我换个房间吧!刘组长说,咱们的床位很紧张,每个房间都是住满了的,好多申请的还没有床位呢,没法调。岳奶奶说,那我还回健馨部吧,那边有空床位。组长说,健馨部是另一个部门,有另外的人管理,你回去要向那边申请。但是您洗澡要护工帮助,你回那边不方便的,你从那边来,这些你都知道的。岳奶奶说,那怎么办,我真是没办法跟她一个房,她一天到晚在那里骂儿子儿媳没良心,给我也甩脸色,我好尴尬的,这些很影响我的心情。组长说,那你先回去吧,我先了解下有没有人需要调房间再告诉你结果。
刘组长对我说,小陈是你的区域吧?
我正在复印表格,告诉刘组长是的。
刘组长说,她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岳奶奶的女儿在加拿大,跟这边有时差,她需要一早跟那边通视频电话,吴奶奶起得晚,嫌她吵。这是表面原因,据岳奶奶说,真正的原因是吴奶奶看不惯她跟女儿和外孙女打视频电话时亲昵的样子。吴奶奶的儿子孙子虽在深圳,却几乎没有跟她打过视频电话。吴奶奶生气,把气撒在岳奶奶的头上。
黄组长插话说,嫉妒是老年人的通病。黄组长是女的,说话也直。
这就不好办。
这种情况两个人是陌生的还好,她们又是老熟人,更容易眼红嫉妒。
我说,但是她们是主动要求住一起的啊!
人心是善变的。起初是因为相熟想在一起,这不也是因为太熟眼红人家了嘛!情感的事,此一时彼一时。但是,女儿是比儿子跟老人亲,这个没办法叫人家改的。黄组长说。
小陈你去分别找两个人聊聊,互相体谅下,有空床位了就把她们调开。我说好。
我订好表格,直接去了吴奶奶和岳奶奶的房间。岳奶奶没在屋里,吴奶奶躺在床上。我说吴奶奶,快吃午饭了,中午您想吃什么啊?
我中午不想吃了。吴奶奶说。
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医生过来看看?
不用不用,就是没胃口。等我饿了去吃下午茶。
要不要让川菜馆给您留点开胃菜?
哎呀小姑娘你忙你的,真不用留菜,下午茶那个蛋卷我喜欢吃,下午我就去吃那个。
好吧,吴奶奶,但是你要是中午饿了也可以告诉我,我去给你取那个蛋卷当午餐。
小陈啊,你真好,奶奶知道了,你快去忙吧,别管我了。说完吴奶奶把被子向上扯盖到了胸口,随后又翻身过去。
我见吴奶奶翻身过去,确实不想理我了,我才退出了她们的房间。
今天阳光不错,岳奶奶在室外的健身器材处活动,旁边放着她的拐杖。她动作小心翼翼的,是个稳当的人。
岳奶奶好啊!
小陈好,快中午了,挺忙的吧!
还好,就是各屋看看爷爷奶奶们都在做什么。您今天出来健身了我给您记着。今天周四,郭医生值班,你下午要去检查腿吗?
要去的,到时还是你陪我去吧?
我们两点交班,两点前郭医生还在午休,两点后你可以到监护站找张小敏,她会陪您去的。
好好,你忙你忙。
我走近了岳奶奶,我说,岳奶奶啊,我说个事你看妥不妥,您早上要是通视频电话的话能不能去咱们的娱乐室,吴奶奶说她最近睡眠不好,早上起得晚,想多睡会儿。以后我五点半就把娱乐室门打开,你看行吗?
这个事啊,好好!岳奶奶用力地回复着我。我看出了她有点不高兴。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奇怪的,瞬息万变。
平平推荐给我一个微信名片,让我加一个人,也是高中生,也是松淇的粉丝。我加了,是个女孩。嗯,男爱豆的粉丝群大都以女性为主,鲜有男粉丝。女孩的名字很奇怪,是串字母加特殊字符。我问女孩,我怎么称呼你?她回,姜姜。我于是给她备注了姜姜。姜姜说,听说你有很多松淇的小卡可以送,能送我几张吗?我在心里感叹,这么直接?但一想,我们不都是因为某个缘由认识了某个人嘛,委婉或直接并无本质的区别!我答应寄给姜姜一些松淇的小卡。姜姜说不用寄,我跟平平想去你的家里看看那些物料。她又追加了一条信息说明,平平说的,你有很多很多,还收集了一些他跟宏冲CP时期的。
我说是的,如果你们的时间允许我可以接待你们。
我是自由的,家人不太管我追星的事,是平平不太方便,所以等平平准备好了,我们就跟你约。
我说好,要提前约,我周六日一般都上班的,你们周六日来我要调休。
姜姜说,好的,我知道啦!
从聊天的语言上看,姜姜明显比平平开朗活泼。
平平周五才能拿到手机,我给她留了言,说欢迎她们到来,但不要影响了学习。另外她出门她妈妈都会跟着,要提前跟妈妈商量好,别让妈妈不高兴。
我是一周一换班,这周五我还是中班,上班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今天有点忙,周六有考察团来,我们要做好第二天接待区域的卫生和场地布置,我还加了班,到十二点才下班。
下班后看到平平的微信,她说这周在学校感觉不错,上课跟得上,自习后也能完成作业,所以回到家就跟妈妈说了她在学校的感受,然后跟妈妈说了下周来我家的事。她妈妈说不行,她不想到别人家去。平平说她约了小学的同学,是另一个高中的高中生,到时跟她一起来。平平的妈妈还是不同意,说平平不能脱离她的视线,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我回复平平,不能来没有关系,她想看什么,我给她拍照片看就是。她还是要以学习为重。
我这么回了后去洗澡,以为平平第二天才能看到,不想我洗澡出来,就见到平平的回复信息,原来她还没有睡。
平平说,她就是不想我正常,我要正常了她就没有担心的理由了,她心理极其变态,想困住我,让我永远不要脱离她的监管。
这语言吓我一跳。忙回,别多想,我们明天白天找个机会打语音可以吗?
平平说好。
我说,你要好好睡觉的啊。又追了句问她今天吃过药没有?
平平说晚上的还不想吃,因为吃了就会睡着,她不想在困意中挣扎着清醒。
我说,你现在不需要清醒,你现在需要睡觉,乖,睡好觉了,明天才能更清醒。
平平好像输入了什么又撤回了,一时对话框没有动静。
我说,你在想什么,要乖啊,咱们是家人,是姐妹,你不孤单,有姐妹陪着你的。快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
平平又一阵输入,但还是没有文字出现在我们的对话框内。
我忙打了视频电话过去,她接了,我看见平平披着头发,眼泪直往下流。我说平平乖,把手机放下,让我看着你把药吃了。
平平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她开始一一取药,然后一起放在手心里。
我说,平平很棒,平平能按约定做好自己的事。我说,去客厅找水,然后一口就能把药吃下去。
平平脸上还挂着泪,勉强地开口说,我有水。
我说那快把药吃了。
平平打开自己的水杯,一口吃了药,然后连喝了两大口水。
我说平平真是太棒了,好了现在拿着手机到床上去。
平平听着我的指示,躺到了床上。
我说现在把手机关了,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灯熄了睡觉。
平平关了手机,我们结束了通话,这时我看手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我不放心,还是给她的微信留言道:平平,如果你又打开了手机,请关上去睡觉,明天我会给你打语音电话。
平平的对话框再没有动静,我又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放心地睡下。
我想,平平的抑郁程度没那么严重,她能听指示做事就没有那么严重。
我在想,我明天上午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又想,是不是我太紧张了?
我想我还是先睡觉,等醒来打个电话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去看望平平。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是八点半了,我记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一时想不起来。我习惯性地摸到手机打开微信,看到平平的对话框显示在最上面,想起昨晚跟平平聊天的事。她的对话框还没有新的内容,这说明她还在睡。因为读书,医生给她开的药,药效是八个小时的,如果由着她睡,她可能要在十点左右才会醒来。我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还都是可控的。
我没有去医院检测,但我想我也是有抑郁倾向的,只是我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知道自己的状态,我知道了自己的状态就能控制自己。我也有自杀倾向,偶然的念头,但我很快劝自己不能那么做,爸爸很努力把我养大,他希望我幸福才让我跟张诚结婚,所以我为了爸爸不能那么做。
我也许没有抑郁,因为我能控制住自己的想法,能收回一时的冲动,我很理智且谨慎,所以,我也可能只是像有抑郁,像有就还不是有,所以我没有。我想。
我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思绪和情绪,然后起床。洗漱时我也把手机拿到身边,以防平平找我找不到。
平平直到十一点才给我留言,说她醒了,睡得很好,看见窗外有阳光,心情也不错。她说她还是想来我这里。她说快期中考试了,她想来我这里,之后就把松淇在心底放一放,然后好好学习迎接期中。
我想这是多向上的心态啊,一个人有这样的觉醒是多好的事啊,我希望平平妈妈能了解到平平的这种向上的心态,满足她的愿望。我跟平平要了她妈妈的电话。我先是给平平的妈妈发了一条手机短信,说明我是谁,然后想跟她通个电话。发完信息好一阵没有接到平平妈妈的回复。我喝了一杯温水后,壮了胆子决定给平平妈妈打电话过去。
平平妈妈接了,我一刹那的意识是她看到了我给她的短信。
平平妈妈您好啊,我是陈晶晶,咱们见过,我打电话是想告诉您平平的心态挺好的,她想跟同学来我这里,然后回去好好学习……
我的话还未说完,平平妈妈说,不去你那里就不能好好学习了吗?去了你那里才能好好学习,那这个好好学习也是假的。别骗我了,她就是想着法子气我,我越不希望她做的事,她越要去做。
我说不是这样的,平平她抑郁就是因为她的情绪病了,她需要调节好情绪再去做事,她的行为就是调整情绪的行为,不是为了跟您作对,希望您能理解到这一点。若她是要跟您作对,她完全可以直接去做什么事,不用跟您商量。您也知道那是很危险的行为。孩子能跟您商量说明她希望事情是变好的。我问,您说是不是?
我没有文化,我说不过你。但你一个社会人士总跟上学的小孩子打交道,你有什么目的?你想得到什么?平平妈妈有点气愤。
我没有什么目的,我是站长,我跟平平,跟任何的松淇的粉丝都是家人,都是姐妹,我只是义务在做这些事情,没有什么目的和希望得到什么。请您用你孩子一个粉丝的心态来看这件事情,不要用家长的思维来考虑利弊。
那你总是要收费的吧?
我不收费。
你不收费你图什么?
我图我的家人和姐妹们都好,都能完成心愿,都能开开心心地喜欢我们共同喜欢的人。
平平妈妈不说话。
我说,您就为了平平,为了她马上就期中考试了,满足她的愿望吧。平平情绪稳定了,能好好地学习,这于您只有利好,并没有什么损失对不对。
我要挂电话了,我要找孩子聊聊,再回复你吧。
好的,希望您能站在平平的角度考虑,不只是站在家长的角度决定。
你这是要教育我了?
没有没有,期待您的回复。
直到我下午两点去上班,也没有收到平平妈妈的回复。平平也没有信息发来。
岳奶奶终于忍不住吴奶奶对儿子儿媳的谩骂和令她感到压抑的气氛,搬到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是个中转房,平时用来做治疗观察室的。我帮岳奶奶搬了房间,岳奶奶客气地跟我说,谢谢你啊小姑娘,我的外孙女也快有你高了。我把岳奶奶安顿好,告诉她我上中班,叫她有事找我,或直接呼叫监护站。她说好,塞给我一个巧克力。我说不能要奶奶的东西,她说我帮她搬了东西,这是对我的感谢,我只好接了。回到监护站我剥开包装纸,见巧克力已经融化了一层,不知道她藏了多久的零食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来看她送给她的。我接到巧克力一下子哭了,想起了奶奶,想到奶奶把小零食藏起来留给爸爸。她都不记得我爸爸是她的什么人了,还要留给爸爸。又想到人到了老年真是太不容易了,牵挂着谁,希望他好,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自己处处又无能为力。我又想起平平,她未成年,她还需要家人的监管,也是处处无能为力。一个人的一生除了未成年和老年,看似中间有一大截的自由,但多少人也是为难的,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总之是羁绊太多,不能自已。
平平最终也未争得妈妈的同意跟同学来我这里。我只好安慰她,给她翻拍了一些她没有的小卡然后再打印出来,准备寄给她和姜姜。
松淇在排练新剧,官方发出了松淇的妆造,这次是现代剧。我看到平平和姜姜的ID参与了“超话”的转发抽奖赠小卡的活动。
周日晚上我都要休息了,萱萱已经睡下,我突然接到一个派出所的电话,问我是不是陈晶晶的家人陈香梅。我说是。对方说请我到清岗街道的派出所去一下。我意识到什么,说好,我现在就过去。我在紧急情况下这么答,是因为我知道清岗街道是晶晶租房的地方,我去过一次。
我换上白天穿的正装,拿了车钥匙,本来这正装要配高跟鞋的,我犹豫了一下换了双软底鞋,这样走在楼道里的脚步声就不会太响。
直接导航。夜晚我不太信任自己的方向感。看着导航提示路程是三十一公里,时间是四十三分钟,我想可能是红绿灯太多,即使这个城市的大部分人都睡下了,红绿灯依然在行使着它的使命拦截路人和车辆。
确实是街道的派出所,地方不是很大,停下车我就到了派出所的楼里。不用再打电话问位置,我还在门外就听到了有人扬着声像吵架的声音。
已做完笔录,现在就需要我签字担保就好。我没带身份证,根据警察的提示,我从手机里的便民系统里认证完电子身份证后,给他们核对我填下的身份证号就可以了。
签字时我犹豫了,我说我还不能签字,我得了解一下什么情况。
我问,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警察说,可能是一场误会,但关系到未成年人我们还是做了备案笔录。
我说那到底是什么事?
警察说陈晶晶涉嫌诱拐未成年人。
怎么个涉嫌法?
孩子的母亲报案,说孩子在陈晶晶的指引下在该去学校的时候到了她的家里,并打算让孩子留在她的家中。
我看向晶晶。晶晶点头。我说你为什么要诱拐?
晶晶说,不是诱拐,我只是安慰她,让她到我家里过一夜再去上学。她指了一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
我反过来看向警察,是不是未构成诱拐?
家长坚持这样举报,我们也没有定性,你看我们的笔录也是写涉嫌。
我看向一个比我年纪稍大些的中年妇人问,有没有向孩子了解下具体是什么事,诱拐是不是太严重了?
怎么严重了,这事已成事实!中年妇人声嘶力竭地喊。
我又看向穿校服的孩子,我叫她孩子,我说,你也觉得是她诱拐了你吗?
孩子说,不是。
我转向问警察,那为什么变成了涉嫌诱拐?我又解释,我觉得这几个字太严重了,且如果我们都这样默认签字了,是不是会给陈晶晶留下案底?她才二十七岁,不,她还不到二十七岁,若留下案底她以后的人生就难了。
警察说,那不至于,这只是备案笔录,不是立案。要是立案了,我们还要重新调查,到时才能定性。
我说那就不能写成涉嫌诱拐,这个你们改了我才能签字担保。
警察看了看我,可能觉得我也不是善茬。面容很严肃地跟我说,是家长坚持这样举报,我们只是做个笔录,并没有立案,立案是要重新调查的。
我一时尴尬地望向他,觉得自己是有哪里不对。但我还是多留个心眼儿,我要求把备案记录拍个照片,并在担保人签名处签上我的名字后又拍了一张。
警察说,都先回去吧。后续需要你们协助会再联络你们。
中年妇人突然大声地说,诱拐已成事实,她已经把我的孩子骗到她家里了,为什么不立案?
听声音,中年妇人应该大声地讲过一会儿话了,不然她的声音不应该是嘶哑的。
警察说,这不是已经备案了吗?是不是构成诱拐我们还需要再调查,你要相信法律怎么定。再说你现在也接到孩子了,都先回去,我们需要你们协助时会再联系你们的,听清楚了吗?
孩子突然说话了,警察叔叔,希望你们不要到学校去调查,我不想让学校知道我撒谎,那样,同学和老师会笑话我的。
警察和缓些语气说,你放心,法律是保护未成年人的,需要调查的话,我们会斟酌的。
孩子诚恳地说,谢谢警察叔叔。
警察再次说,都先回去吧。说着挥手把我们往外赶。
我们四人一起出了派出所,我停下来说,孩子妈妈,已经很晚了,我送你们吧?
孩子妈妈牵着孩子硬着头皮从我身边走过,没有理睬我。
我跟晶晶说,这里离你那儿还有点路,上车我送你。
晶晶坐了副驾驶,我启动了车,经过路口见那家长还是牵着孩子的手。我想起萱萱,我想要是我遇到什么事,我可能也是这样紧紧地抓住萱萱的手不放,直到安全地回到家里。
我问晶晶,她们住哪里?
晶晶说罗湖。
我说,那跟我同路,我还是叫她们上车送她们吧。
晶晶说,姐你试试,那家长很固执,不知道愿不愿意。
我把车停在母女旁边,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下车再次叫她们上车,说我们同路我送你们吧。
孩子妈妈还是一手牵着孩子,一手举着手机,像是在打车。
我伸手拉孩子,孩子妈妈用拿手机的手用力地砍了我的手臂。我有点恼,想转身走算了,但见孩子说,妈妈,我们就坐阿姨的车吧,她们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以后还要跟晶晶姐打交道的,你想过我的感受没有?
我说不许再联系,你听到了没有!
孩子妈妈不像是问孩子,而好像是在下命令。我一看孩子妈妈这样,决定不管她们了。我重新上了车,启动车先送晶晶回去。
很快就到了晶晶租房的路口,我停下车,跟晶晶说,虽然很晚了,我还是想听你简单说说是怎么回事。我强调,我不是质问你,只是在这个城市我是你的家人,是你姐,所以我至少得知道大概是个什么事我才放心回去。
姐姐,让你操心了,这么晚还让姐出来,我对不住姐。事情大概是这样,那个孩子叫平平,是网络名,她喜欢松淇,但又觉得松淇不是真的,她担心松淇是虚拟的,就像是二次元漫画里的人那样。她有抑郁症,上学期休学一个月,寒假时问我能不能去看她,原因是我见过松淇,跟松淇合过影,若见到我是真的,那么松淇就是真的。我去看了她,发现她还是很向上的,就鼓励她继续上学,所以她这学期开学又去上学了。她上星期说要来我这里看看,但她的妈妈没有同意,她妈妈说她要是不想上学就不用去,在家里待着就好了,没必要找借口想去这里想去那里。平平说她想上学的,觉得在家更压抑,常觉得喘不过气来,还是在学校轻松点。这是她的原话。但是她妈妈说她不上学更好,她们就绑在一起死算了,那样她也不用天天担心她。平平说她并没有想死。平平妈妈就说,不想死总割腕做什么。平平说身上没有感觉,想感受到痛感。
嗯,继续说。
平平就还是争取上学,说不会再割腕了。然后周日傍晚她就坐地铁去上学,她高中住校。她上了地铁,转线时就转上了来我这里的线路。我刚好上早班,说我刚好在家里,那就来吧。我本来想,她来了看一眼我的家就送她去上学的。但她哭得不行,说她想清楚了,不是上学让她抑郁,是她妈妈让她抑郁。她妈妈总在她面前说她的爸爸不要她们了,跟别人过日子去了,还说爸爸跟那个人有一个孩子,一会儿说是儿子,一会儿说是女儿。她打电话问过爸爸,爸爸说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也不是儿子,是个女儿。她问爸爸为什么不回来,爸爸说在深圳的工作丢了,现在的工作在武汉,只能待在武汉。她又问爸爸是不是要跟她妈妈离婚。她爸爸说是想过,因为她妈妈唠叨得他心烦。平平说她爸爸要是跟她妈妈离婚了,爸爸就什么也不要,把房子留给她们。但是她妈妈说她爸爸要是把房子留给她们就是以后不会再给她们钱了。平平妈妈说那她们要受苦了,只能卖了房子给平平上大学。平平以前不想上学其实是受了妈妈的影响,她现在觉得自己是想上大学的。
这么说是那孩子的妈妈出了问题,影响了孩子,让孩子有了错误的判断,做出了不是她本意的行为。这是一种投射,她担心妈妈,把妈妈的潜意识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我没想这么多,我就见平平哭得厉害,就想她在我这里过一夜再去上学。我让平平跟学校请了假。哪知班级群里有家委在班级值日,把到校自习的图片发到了班级群,平平妈妈在照片里没见到平平,在群里问了家委班级里怎么没有平平。家委说平平请假了,明天才到校。平平妈妈就打了平平的电话,把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平平妈妈让平平给她发位置。平平就发了。然后她妈妈很快来了,并报了警,几乎是她到时警察就到了。平平的妈妈非要警察处置我,闹得不行,警察只好把我们带到了派出所做笔录。姐姐,我从未见过那样会闹的人,人家说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可能就是她那样的。警察做完笔录,平平妈妈还不让我走,说我诱拐是事实。警察没办法,只好说有人担保可以放人走,所以我就给了警察你的电话。姐姐,我对不起你,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一趟。
我伸手拍了拍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晶晶,说没事没事,姐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但我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疑问,那就是晶晶的行为是不是过了,是不是超出了她一个站长的职责范围,毕竟是网络上的事,怎么弄到影响了现实生活?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叫她先回去休息,我再找时间跟她聊聊。我弹开门锁,把晶晶放下,看着她进了社区。
路灯下的晶晶孤独地走着,她没有背包,两只手臂垂直地放着也不摆动,那样子,好像一个木偶在慢慢地移动。
我从未见过这么会胡闹的人,平平的妈妈让我见识到了,她说我诱拐未成年人,还说我想用手段诈骗未成年人的钱。她说我还没有谈到钱是时机还不到,但她已经看穿了我的把戏,要不是她及时赶到我家里,我可能正在想办法诈骗平平了。奶奶是很温和的一位老人,从我小时候起她就是一个老人的样子了,我没有见过奶奶年轻或中年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我印象中的奶奶不会这么张牙舞爪。我又想起张诚的妈妈,她是够会无理取闹的了,但她也不像平平妈妈这样在警察面前用手点着我,编排我的种种。我惊讶得不会说话了,警察问我是不是我让平平来的我家,我说是。因为确实是。平平上周说想来我家里,我就给她发了定位好让她提前看看怎么坐地铁。所以平平转上了我家的路线时,我就说欢迎她来我家,我是想着她可能情绪不好了,想见见我,想看看松淇。当然不是松淇本人,是松淇的许多小卡,是松淇的海报,是松淇真人比例的易拉宝。
平平回到家后第二天去上了学。因为到学校就要上交手机,她在路上给我发了信息,说对不起,是她妈妈不对,叫我不要生她的气,不要不理她了。我说不会的,我不会不理你的,你放心上学去吧,只要你给我发信息我就会回复你。平平见我回复马上打来了语音电话,她说她已经下了地铁,快到学校了,虽然我不生她的气,她的心里还是很难受。我说那你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哭吧,哭好了情绪好了再进校园,不要把不好的情绪带去学校。我还叮嘱她按时吃药。
平平在那头哭,我听着,直到她说有人走过来了她要走了,我们才挂了语音电话。
今天是个不好的日子,平平刚哭完,吴奶奶又哭,组长叫我马上过去C区蒋爷爷那里看看吴奶奶。我去了才知道,原来是蒋爷爷呼吸急促要送去合作的医院,医生正在通知家属直接赶往医院。救护车没有带上吴奶奶,剩了她一人在养老公寓里。她很担心蒋爷爷不能挺过来,要是蒋爷爷走了,她怕她的儿子孙子以后来看她的时间更少了,要让她一个人孤独老死在这里。
我扶了吴奶奶回她的房间,并告诉她蒋爷爷要是有危险,公寓会派车送她去医院的,叫她在房间等就行了。吴奶奶紧紧抓着我的手,叫我陪她。我请示了组长,组长同意我在吴奶奶的房间陪着她。
房间是统一的配置,两张床、两个床头柜,靠墙两排衣柜,阳台的旁边是卫生间,里面有专门为老人安装的防滑地砖和扶手。因为岳奶奶搬走了,另一张床空着,被子和床单收了起来,裸露着床垫。
我给吴奶奶打开了电视让她看着,我实在无趣,只好坐在另一张空着的床上拿出了手机。我看了下日历,三月底,快要四月了呢!我具体是哪一天出生的没有人知道,但知道反正是四月里的一天。我又打开微博搜索了松淇新剧的信息,官方更新了排练的进度,连宣传的海报都制作好了并发了出来。我保存了海报的图片,把松淇的剧照用抠图软件抠了出来。松淇穿着偏灰调的西装,打着紫色的蝴蝶领结。奇怪,松淇总是与紫色有着不解之缘。我突然来了灵感,想要送给自己一个大大的生日礼物。我找了一套紫色调的婚纱,把穿着婚纱的人脸抠了下来,把自己的脸装上去,然后我又把有着我脸的婚纱照跟松淇合在了一起。我还用叠化的手法把两张图融了边缘,合成的图片看上去像一起拍的婚纱照。当然不是特别的自然,但是已经非常像了。我做好图片后高兴起来,想着把婚纱照放大冲洗出来,然后用相框装裱好挂在床头。这一操作让我越发地兴奋,我又给我的脸换了几套发型和服装,把我和松淇放在草坪上或者花海里。
下班后我回了家,用电脑又重新处理了一下照片的清晰度,又拿尺子量了我家要放照片的地方尺寸大小。我把这些做好的图发给了照相馆让他们洗出来。我为此兴奋不已。我期盼着四月的到来。
照相馆把照片洗好后还做了装裱,给每一幅图都配了相框。他们有上门服务,我选了个能在家的日子让他们送了过来。
我把挂好和摆好的每个相框都拍了照片,还把它发在了朋友圈,但是我在发布时选择了“仅限自己看”的标签。这也就是说我屏蔽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我祝自己生日快乐。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 旧海棠,本名韦灵,安徽临泉县人。安徽文学艺术院第七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小说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见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长篇小说《消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