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晨,公安厅政治部人事处地方干部科办公室里,栾建章正在电脑前忙碌着,他的两道目光在电脑和办公桌上那一厚沓表格之间扫来扫去,扫得紧张而又机敏。他正在核对此次全省招录民警的考生资格信息。如今公务员招录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常有考生在你想不到的环节作假,好在栾建章已有所历练,作假的蛛丝马迹,一般逃不过他专注锐利、吹毛求疵的目光。今天下班之前,他必须把剩余的考生资格审查完成。对他来说,不仅是时间紧迫,关键是他出不起任何差错,他自己也到了关键期啊……这么大的工作量,本来至少要三个人分担。但科里的小陆因婆婆突发重病,到医院陪护去了。小纪呢,被抽去参加厅里的基层督导工作。科长倪尚韫于是一手拿着厚厚的表格,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栾,这次又要辛苦你了!
说实在的,自从借调到省厅人事处地干科,他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多少回“被辛苦”了。只要逢到值班、加班或类似的苦差事,他总是要“被辛苦”的。但栾建章嘴上总能乐呵呵地来一句“没问题”。“没问题”好像已经成了嘴巴里的一种条件反射。而心里面,他就开始艰难地化解那一团团鼓涌而出的负面情绪。不过,他最终总能把负面情绪化解于无形。他能从一个农民的孩子,挣扎进威风体面的警官队伍,过年的时候被村里人“栾警官,栾警官”点头哈腰地叫着,又从一个穷县的城关派出所一路挣扎到省厅人事处,靠的不就是成百上千回的多吃亏、多受罪、多遭委屈嘛。想当年他从城关派出所挣扎到县公安局政工科的时候,派出所的伙计见着了,老远就伸出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握手。等到他从县公安局挣扎到了市公安局政治处,再遇上伙计,伙计就不仅仅是三步并两步握手的事了,连称呼都从“兄弟”改成了“领导”,连当众敬礼的都有……
虚掩的门外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他感到心一紧,又有什么安排不动的活儿要摊他头上了?他强压烦躁说了声,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个女人,看着他问道,请问栾建章栾警官在吗?
他松了一口气,女人一看就不像厅机关的人,头上烫着有点过时的大波浪发型,穿一身半旧衣裳,一双旧皮鞋怕是出门前刚擦出来的,散发着乌油油的光泽。但那张涂抹出的白脸上,一对儿柳叶眉倒是颇为醒目,显出那么一股子饱经沧桑却风韵犹存的顽强。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我是这次参加招录的考生周奉真的家长,我叫……蒲焕珍。
“周奉真”这个名字在脑子里当地敲了一下,一种麻烦上身的不祥预感浮上心头。他不由得端详女人那张脸,他发现,女人虽然挤出一脸笑容,但声音发颤,而且她那微微蹙紧、不时颤动着的眉头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情绪。她一定是克制着某种情绪在跟他打交道。
他也有点紧张起来,边在脑子里飞速检索着“周奉真”的相关信息,边试探着问道,周奉真……怎么啦?
就是,就是前两天我接到了一份通知……说是……说是他的政审没有过关。
他的脑海里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那件事,那个叫周奉真的,报考的是市局网侦招录的那批岗位,但他父亲是个正在服刑人员,显然不符合政审条件。周奉真各项成绩还不错,为了慎重,他还专门向倪科长汇报过这件事。
麻烦来了!他先是起身找纸杯给女人倒水泡茶,尽管女人一迭声地谦让着“不渴不渴,不喝不喝”,他却不由分说、一板一眼地把茶泡好端到女人面前,心说今天管你喝不喝的我得把姿态摆足。接着,他才和颜悦色、不温不火地对女人说,具体原因,通知里应该已经做详细说明了吧!其实他心里很清楚那个原因,只不过,他可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嘴再说一遍。
不料女人却并不识相,她端起纸杯用嘴吹拂着热气,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抬起头说,通知上是说了的,说是,说是因为他爸爸是服刑人员,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现在,现在真还讲这个?
女人仰着脸,眼睛紧盯着他。那眼神饱含着一丝希望,显得十分紧张,但又仿佛潜藏着料定失望的愤怒。他只对视一眼就迅速避开她的目光,用那种与对方同心同德的语气,长叹了一声说,唉……论成绩,咱们小周同学还是挺不错的,搁哪儿都是好苗子,我们也觉得挺可惜的。但国家政策就是这样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这样吧大姐,我给你找找。
说着他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文件。
但女人显然已经识破他的拖刀计,语调开始变了,政策?你们动不动就是政策、规定,政策也要讲道理吧?你们这不是又讲起了成分?搞起了株连?
大姐——你想多啦!这个政审,只是针对一些特殊岗位,政法机关毕竟有些特殊性。我刚才也讲了,咱们周奉真同学搁哪儿都是棵好苗子,公务员岗位多得是啊,最近教育系统、工商税务系统、一些市县政府,都在招录公务员嘛……他开始暗暗动用第二手,把对方注意力吸引到别处。
可是,我们家周奉真从小就想当警察!他就觉得警察是英雄好汉,抓坏人,除暴安良!为这次考试,孩子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们知道吗?难道,政府就不能根据孩子的情况实事求是灵活掌握吗?
这个真的没办法!就算我给你通融过去了,上面还有复查的。大姐你还是回去给周同学好好做做工作,让他报考别的岗位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女人打断他,两眼紧盯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说,周奉真通不过政审,就是因为他父亲的事儿?如果没有他父亲这回事儿,他就能过啦?
女人思路突然拐弯,令他一时错愕,嘴巴自顾自地说,是啊。
那好!我明白了。女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他呢,半天静不下心来。他老觉得女人那最后一个问题,还有看他的那一眼,仿佛大有深意,仿佛暗藏埋伏。她要干什么?
奉真……奉真。蒲焕珍又一次从那个噩梦中挣扎出来。梦里她还是被周凯龙捆起来,吊着打。她感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她坐起来,把枕头竖起来靠在身后的床头板上,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她轻抚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发现眉头还紧蹙在一起颤动着,腮帮上有两道冰凉的泪渍。她真的没想到周奉真的事会卡在那个所谓的政审上,心中实在无法接受。这些年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和依靠了。说实在的,当年周凯龙被抓的时候,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他了。之所以没有离婚,一是监狱警察一趟一趟地做工作,再一个,她怕这种时候离婚,周凯龙会把她恨进了骨头,将来出来了,给她来个灭九族。但她从没有停止过谋划,一定要以一种聪明又安全的方式摆脱周凯龙。生活方面,靠着周凯龙的余威,和平渠上的那个洗车点算是保住了。这些年她带着几个甘肃女人起早贪黑地干,收费又比正规洗车行便宜了一半,完全靠出卖廉价劳动力,勉强把这个洗车点支撑下来,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也懂事,小小年纪就发誓长大了要当警察,给妈妈撑腰,让妈妈再也不受欺负。前一段时间,儿子头悬梁、锥刺股地苦拼了几个月,终于在报考市局警察的考试中脱颖而出,母子两人曾经多么快活幸福。这些年唯一一次喝醉酒,就是在笔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晚上。当时,她看着红光满面,身材魁伟,如同一棵大树立在她面前的儿子,一把抱住儿子,浑身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在儿子身上。她觉得后半生真的有依靠了,只要儿子当上警察,她再也不怕周凯龙了,再也不怕王松堂那帮人了,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了……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冒出来个政审的问题,居然这个事先想都没想到的问题,会把她母子俩的美梦彻底粉碎……这些日子她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绞尽脑汁地盘算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办法早就摆在那里,那天在姓栾的办公室里,她当时就冒出了那个念头。但这个念头是如此荒唐,以致她迟迟下不了决心。她之所以把政审的事瞒着儿子,还把他打发到姨姨家去,就是为了静下心来下这个决心的。
在她一遍遍盘算中,刘遇春和周凯龙的脸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彼此纠缠。当年,周奉真刚生下来的时候,她曾经那样战战兢兢地苟活着,生怕周奉真长出一脑袋刘遇春式的卷毛儿。为此,儿子头发只要刚冒点青茬儿,就被她剃个一干二净。儿子永远都只有一个光头的发型,弄得周围人都开始起疑心了。好在儿子三岁那年,周凯龙跟几个兄弟去南方做所谓的生意,她才放心让儿子的头发长起来,居然是松针一般茂密的直发,让她在踏实之余,也禁不住有所怀疑,这孩子难道真的跟刘遇春没啥关系?
没想到多年之后,形势倒转了,现在她巴不得儿子是刘遇春的,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要把儿子坐实成他的,儿子本来就是他的!对付他,她还是有把握的……
“下午能到家来一趟吗?”
这句简单的话,蒲焕珍反复修改了几遍才发过去,既要把他吸引过来,又不想太殷勤,毕竟前面让他吃了几次瘪。片刻,那边回过来:“啥事?”
他妈的还拿把上了!蒲焕珍一时有点恼羞,对这个男人竟没把握起来,她不得不编个理由:“洗车房潜水泵坏了,你来帮着看看,是修是换。”她发送过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滋水滋得不来劲儿,软弱无力。”她相信对方看到这一句,一定会心中一动,浮想联翩的。其实,真正让她感到有所情趣的还是这个男人。可他太㞞!当年如果不傍上周凯龙,最后能治住王松堂那伙人吗?能保得住洗车房吗?
“好的,那就五点吧。”那边回过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来到梳妆台前开始精心捯饬那张风韵犹存的脸。
蒲焕珍四点半就潜伏在楼前的那片林带里。借着林带的遮掩,她可以观察来人,但来人看不到她。没想到半个小时竟如此漫长,弄得她像头困兽似的在树木之间踱来踱去。她想起当年跟他约会的时候,她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想几点到就几点到,让他等上一个小时也是有的……但没办法,为了儿子,为了下半辈子的靠头,什么不能忍呢?她都忍了八年了……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个男人出现在5号楼前面的通道。那颗卷毛头,还有那晃晃荡荡、游手好闲的步子,她再熟悉不过。她抬腕看了一眼表,五点差十分,他提前了十分钟。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自信又回到了身上。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遇春,估算着距离,觉得差不多时,她端起那盆花从林带里走出来。
她径直往单元门走,眼睛不往那边看,但余光却始终关照着那边。她感到心脏紧张地跳动起来。她终于听到那边在喊她,焕珍……焕珍!她松了一口气,那声音有点犹豫,甚至有点胆怯,听得出来他很紧张。这紧张是前几次吃瘪造成的,但今天,她却要让他放松。她于是扭过脸看着他,仿佛刚发现似的,哟!你还挺准时的!她给他送上了一个亲热的笑脸。
他愣了一下,仿佛对这笑脸毫无思想准备,片刻才嗫嚅着说,我……我不是一向都最准时的吗,你还不清楚?紧张和胆怯在退潮,他开始套近乎了。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不放。她一边感到自信,一边竟真有几分感动和温暖。自从周凯龙被收进去后,她的身边再也没有过男人,这方面,她得为周奉真着想。但今天,面对刘遇春那双盯着她不放的眼睛,她竟有些不能自持了。也许是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在纵容着她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奉真啊。
唉……人老了……当年的事都记不清楚了。她一边自嘲了一句,一边偷眼打量他一眼。
按联合国标准,咱都不算老啊,我可都记得真真儿的呢!他两眼热切地望着她,显然她刚才那一偷眼打量,真把他的自信和勇气给鼓舞起来了。他又热切地伸出手,来吧,给我。
你别碰!这花娇气着呢,好东西叫你一碰就坏!她语气里也不自觉带出了轻佻。
什么?我?胡说吧你!他指着自己鼻子,满眼笑意地望着她,语调夸张而快活。
怎么不是你,你身上有邪性!我还不清楚。她也笑望着他,语气里的那种轻佻,弄得她自己脸上都有些发烧,心跳也越发加剧了。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她家门前。她两手端着花盆,嘴里啧了一声,好像为难了一秒钟,突然就把右胯朝他一送,嘴里用那种老夫老妻般的语气命令道,掏钥匙。
她看见他愣了一下,两眼迟疑地盯着她,搓了一下手,这是他犹豫不决的小动作。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终于出手了,一声不吭地凑过来,把手伸进她上衣兜里。
哎呀!下面,裤兜!
她的声音竟这么轻佻,甚至放荡。但她顾不得什么。她觉得脸很热,皮很厚。“怦!怦!怦!”心跳声在耳膜上鸣响,以至于嘴巴发出的声音都遥远模糊了。她勇敢地看着他,这回他彻底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神里透着不敢相信的惊讶,但仿佛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的手从上衣兜里退出来,摸向她的裤兜。手就像一只发现了一处新巢穴的螃蟹,试探着从巢穴的裂隙处往里爬。她穿的是一条弹力十足的贴身牛仔裤。她感到那只手带着紧张的战栗和兴奋,爬进了她的裤兜,在她柔软的大腿上拱动着、攀爬着,奋力向更深处探索。手的战栗通过她大腿肌肉的触感,像一股股电流迅速传遍她全身,表层的尴尬之下兴奋却一波一波地涌动着。手终于摸索到裤兜最深处,大腿根部那片敏感的部位,摸到了那把钥匙。那片金属仿佛把手给凉着了,使之沮丧失落,萎靡不振。手在温暖的巢穴里待了片刻,仿佛把片刻待出了永恒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忍痛蜕皮似的退出了紧绷绷的牛仔裤兜。手捏着那把亮晶晶的钥匙,哆哆嗦嗦地往锁眼里插,却怎么也对不准、插不进。连她都有些焦躁,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门终于打开了,她刚放下花盆,就被那双手从背后紧紧箍住,手很快又摸索到她柔软的胸部。这是八年来的第一次,她终于顺着那动作兴奋了,只敷衍着把那双手往下略掰了掰,就由它去了……
两人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夜色弥漫。橘黄色的台灯光下,刘遇春一下一下爱抚着她的头发,细心地从里面挑出一根白发,咬牙扯断。他忽然笑着问道,我找你那么多次,你对我好绝情……今天……怎么肯了?
她其实没像他睡得那么香,一直在心里盘算着后面的事,一直紧张地谋划着怎么向他张口。此时,她觉得摊牌的时候到了。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天我有大喜事。
什么喜事?他兴致盎然地凑过脸。
奉真要当警察了。
真的?他一下坐起身子,被子从胸前滑落下来,睁大两眼看着她说,还真让你挣巴出来啦,那你后半生就有依靠啦!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伸手从床头柜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他又讨好凑趣地说,那你可再也不用怕周凯龙了……跟他离婚!瞧他把你折腾的……半辈子都毁了。他边说边心疼地抚摸着她胳膊和脊背上的疤痕。
她点上烟,深吸一口,两道淡淡的烟气从鼻孔里徐徐喷出,最后轻轻地说了句,老子如今谁也不怕了。然后斜过眼看着他道,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需要你帮忙。
我帮忙?
她看到他又是一愣,手从她身上慢慢缩回来。我能帮啥忙?
她的心有些发凉,趁着还没凉透,她一股脑把周奉真政审被卡住的事和盘托出,然后两眼定定地望着他。
他忽然想起冷了,把被子拉到肩膀上,又塞到身后把自己裹紧,眼睛不敢与她对视,躲闪到一边问道,我能帮啥忙?
你他妈的装糊涂!奉真是你的!她盯着他的脸不放松,口气严厉起来。
什么什么?我的?你别开玩笑啦……他一眼一眼地瞟着她,却不敢和她对视,声调虚怯得发颤。
她牢牢地盯着他,刚才对他的美好幻想像阳光下的雪人一样软塌崩溃,片刻之前做爱唤起的千丝万缕怀旧情感,此刻已风卷残云。她觉得她的心在变冷、变硬,吐出的话也像刀子一样冰冷锋利,别忘了,和周凯龙结婚前,我陪你一直陪到最后一个星期。我和姓周的有事之前都已经停经了!
你那是为了哄我!你抛下我傍上姓周的,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他终于抓住了她的软肋反击起来,还勇敢地看了她一眼。
她只得放下身段,柔声道,当年我是没办法,我一个女人在社会上混,有多难……但奉真当真是你儿子,你就当帮帮自己的儿子吧……人事部门是最讲保密的,我打听过,这事谁也不会知道……再者说,只要奉真当上警察,我就和姓周的离……她靠过去,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做出一副温柔的女人态,但心中却在下着最后的决心:再给他五分钟时间,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她就顾不得那点残存的情义了……她边想边瞟了一眼梳妆台。
他也给自己点了支烟,浓浓的几口烟瞬间遮住了他的脸,只隐隐能看见他紧蹙着的眉头。
难挨的时间,嘀嗒嘀嗒地走着。
忽然,他掐灭烟头,决然地说,突然就冒出这么大个儿子……你说我咋跟人交代!别的忙可以帮,这个……
那好!你不想担责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她也把烟头在床头柜上掐灭,下了床,光着两条腿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从一堆瓶瓶罐罐中间拿出了手机。
他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只见她在手机上摆弄着什么。手机屏幕的蓝光从下往上照着她的下巴,竟使那张眉峰耸立、嘴唇紧闭、法令纹深刻下拉的脸一时显出几分狰狞。
他正莫名其妙,忽听自己手机轻响了一声“嘀”,他紧张地低下头一看,见自己微信里来了一段视频,他手指颤动着点开视频,两个洁白的躯体在朱红色的床单上颠鸾倒凤、欲仙欲死……
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中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她强撑着与他对视,不躲不闪。她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奉真是他的,他不能不管!她的眼神因此越来越勇敢,越来越饱含着正义之光的杀伤力。她看见他终于耷拉下脑袋,片刻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问了句,周凯龙还有几年出来?
栾建章的眼睛从厚厚的一沓表格上抬起来,愣愣地望着前方的电脑屏幕。此前,因年龄不实被提前退休的赵祥娃刚刚给他来了一通毒汁四溅的叫骂。但他一个字不敢反驳。他知道,关键时刻倪科长让自己顶上来就是给赵祥娃发泄的,最后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为啥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总让自己上,因为科里只有他正处在忍气吞声的关键期啊。他强迫自己把目光聚焦在那沓表格上,可那一行行个人信息和数据从眼前飘忽而过,就是不进脑子。就在他默默舔舐着伤口,自我抚慰的时候,门被笃笃笃地敲响了。他嘶哑着嗓子说了声“请进”,一男一女走进了房门。
一看见这个熟悉的女人,栾建章本已疲惫麻木的神经,在一记强刺激下又复活了。
女的拿眼看男的,男的看她一眼,就把目光回避了。场上气氛尴尬数秒。女的咬紧嘴唇,带着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冷着脸道,是这样,这就是周奉真的亲生父亲,我把他带来了。
栾建章猛一听有点蒙,愣了一下说,你这……啥意思?
啥啥意思?女的似也听不懂他的话。
他是……谁的父亲?与我们这里有什么相干呢?栾建章瞟了一眼那个男人,目光又回到女人身上。在这短兵相接之中,他已经想起女人叫蒲焕珍,周奉真就是那个政审不过关的孩子。他的脑子开始快速过电影,周奉真不过关是因为父亲服刑,而她竟然又带了一名父亲来!既然能带来,肯定就没服刑,而且还是所谓的“亲生父亲”!他妈的天下竟还有这种事!他妈的居然就摊到我头上了!这个姓蒲的,肯定是要给她儿子政审闹过关!这时他终于记起了蒲焕珍上次走时说的最后那句话,以及那深深的一眼。看来,他那丝不祥的预感,竟然应验了!这咋办?没遇过这种事啊!
然而,容不得他抓预案,对方已经逼上来了。蒲焕珍两眼紧盯着他,用那种紧张到发虚的语气说,你不是说,我们家周奉真政审不过关,是因为他父亲是服刑人员吗?可是……可是周凯龙实际上并不是周奉真的亲生父亲,周奉真亲生父亲是这位同志,刘遇春。
栾建章毕竟在基层办过案,知道怎么吓唬人。他先是停顿了几秒钟不吭声,两眼半眯起来直直地盯着姓蒲的。姓蒲的大概从没被人这么盯过,神经明显紧张起来,眼光先是回避,但顿时意识到此刻不能露怯,竟又杀个回马枪,勇敢地,甚至挑衅地与栾建章对视起来。
栾建章心里一颤,觉得难辨虚实。他垂下眼慢慢呷口茶,抬起眼看住对方道,蒲女士,这里可是政法机关,是全省公安最高指挥机关。咱们讲话是要负责任的。
蒲焕珍迎住他的眼光说,我实事求是。
栾建章看女的不好弄,又把阴阴的目光转向那个男人,这位刘先生,你们这样,不是演双簧开玩笑吧?我们可是要调查的,在公安机关做伪证,那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当年在派出所有句行话,有鬼没鬼,先打三竿子。管他背后什么名堂,这么一敲打,有的就知难而退了。
刘先生显然已经很紧张了,不断地舔弄着干燥的嘴皮,两眼看住他说,是这样的,我呢,确实是周奉真的亲生父亲。二十年前的时候呢,我呢,这个,是跟小蒲是恋爱关系。那时候呢,已经那个,改革开放好多年了,所以我跟小蒲就那个了,也没有领结婚证……
事实婚姻!蒲焕珍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对,对对!就是那个……事实婚姻。但是我这个人呢,警官你也看出来了,是个老实人,遵纪守法的,所以在社会上吃不开。周凯龙是个混混儿,谁也不敢惹的,吃得开的。所以后来,小蒲就跟了他了。当时是带肚子跟过去的……
蒲焕珍狠狠地踢了男人一脚,男人住了嘴,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解开衬衣扣子,长出了一口气。
当时,我也是迫于无奈,实际上也是被周凯龙胁迫的,为了生活,没办法。跟周凯龙的时候,实际上我……已经怀上刘遇春的孩子,就是周奉真。
女人终于把话说完了。两眼认真地看着栾建章,等着他表态。
栾建章看看女人,看看男人,脑子里有点乱。根据敲打,从两人反应看,不像撒谎。万一是真的,这事该怎么办?按说他拿不定主意,还有上级。可上级们眼下也正为“老干部一刀切退休”的事情焦头烂额着,这种时候矛盾上交,岂不是火上浇油?对他这个急着挤进门的借调干部有啥好处?能自己摆平,还是尽量自己摆平……栾建章思谋停当,缓下口气明知故问道,那你们的意思是……
女人一听他那征询的口气,立即探出脖子,两眼放光地说,我们的意思就是,既然周奉真的真父亲并未服刑,那他的政审就应当过关,就可以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我这么说过吗?我啥时候这么说过?栾建章一看对方要抓他的话把儿,就急眼了。
女人一看他不认账,也急眼了,栾警官,你这么大的机关干部说话可要算数啊。我这都有录音证据的!女人边说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不知哪个暗兜里掏出手机,手指颤颤地点着手机屏调出了那天的录音,最后那段话,正是女人设套问下的那句话,而栾建章为了打发女人哼哈地答应着,应付着。
栾建章的脸彻底阴下来。他没想到女人竟是这路阴狠货色。他脑子里激烈地盘算了一番,决定先来个缓兵之计。容自己下来好好查查政策,想好对策。
他收起残留的笑容,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说,咱们的政审规定就是,考录政法机关公务员,其直系亲属不能有判刑人员。我们政审是很严肃的,考生的一切情况都是要有正式文件证明的,周奉真的直系亲属,我们只能按户口本认定,户口本上的父亲就是周凯龙。至于说刘遇春是他真父亲,那都是你们口头上说的,你们怎么证明呢?
女人忽地一下站起来,挤出一丝笑容说,行!有您这句话就行!至于刘遇春和我儿子的亲子关系,我们想办法证明,真的假不了!遇春,我们走!
二人直接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栾建章心中忽然一阵空落后悔,他觉得少说了两句话。看这个女人难缠的模样,将来可能会为了少说这两句话而付出代价。
蒲焕珍带着刘遇春走进启阳路派出所的时候,心中体会到一番新的紧张。公安厅的大门她进了几回就发现,这里面所谓的警察,男的个个白面书生戴着眼镜,女的个个描眉画眼、足踏高跟。这些人和其他行业的机关干部有什么区别?不就一群大学毕业的书呆子嘛!胆子渐渐就放大了,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就是放胆撒泼她也无所谓。但来到派出所就不一样了,她知道这些一线警察不是好惹的,惹毛了是要抓人的。
刘遇春仿佛真与她有心灵感应,此时也缩头缩脑、眼光四处乱瞟,一副做贼心虚的下贱相!她正暗骂着脓包,恰好眼前一警察经过,她壮起胆子嗓音嘹亮地问了句,请问李凡军警官在吗?
那马脸警察看她一眼,朝走廊里一指,右手第二个门。接着又瞟了跟在后面的刘遇春一眼。
她带着刘遇春昂然直入那条走廊。不料才走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句,李警官好像不在。你们找他有啥事?
她一回头,见那马脸警察正看着他们,尤其那一对眼珠子,似有警觉地盯着刘遇春的脑袋。她忙说,我们是他管辖区居民,户口上的一点小事,我们去看看吧。就带着刘遇春继续往前走了。走到门口,却见刘遇春没跟上来。回头一看,肉头把鞋带踩开了,正撅着屁股在系,一小圈光亮的秃顶上,竟渗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刚把眼皮抬起来,却无意中发现,那个马脸警察竟还站在那里,目光阴阴地盯在蹲着系鞋带的刘遇春脑袋上不放松。她心里一咯噔,瞟了眼刘遇春那一头卷毛,心里飘忽过一个念头,他老盯着刘遇春干吗,难道这家伙有事?
刘遇春系好鞋带跟上来了,她推开虚掩的门看见里面两张桌子,一张桌子的电脑后面坐着个警察,电脑屏幕照得他一张脸蓝幽幽的,两三天没刮过的络腮胡子像一层细密的钢针,布满了铁砧子一般结实的下颌。
请问李凡军李警官在吗?
我就是。那个警察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片刻之后才嗓音低沉地问道,有啥事?
蒲焕珍不敢提政审的事,她总觉得那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她的软肋。她按照事先琢磨过的口径道,我们……是想来开个证明。亲子关系的证明。
什么?什么什么?李警官眉头紧蹙,表情十分困惑。
这是意料之中的,蒲焕珍递上户口本身份证,用坚定清晰的口吻说道,是这样的,我儿子户口本上的父亲,周凯龙,实际上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亲生父亲实际上是这位,刘遇春同志。我们就想做个鉴定,出具个证明。
刘遇春赶紧冲李警官点头哈腰地一笑。
李警官接过户口本身份证等物,皱眉看了半天,这期间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在二人脸上来回打量,最后突然问道,那这个周凯龙呢?
判刑了,在牌楼监狱关着呢。
噢……
李警官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然后把身子朝后一仰,两手手指交叉,把脑袋枕起,看了他们一会儿,道,你们这是民事纠纷,找到我这里没用啊!你们要走司法途径解决。你,他用手指坚定清晰地指向蒲焕珍,到法院去起诉他,要求他承担抚养责任!然后,法院会开具委托书,委托司法鉴定机构做你要的这个什么亲子鉴定……
警官警官!您误会了!我不起诉他!我们两个之间没事儿!没矛盾!
发觉肉头一声不响,她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遇春赶紧冲警察哈腰,没矛盾,多少年的关系了!
李警官不相信地望着刘遇春,那么,你也承认这个周什么真,是你儿子?
刘遇春赶紧点头,承认!承认!看了一眼蒲焕珍,又加了一句,本来就是我儿子嘛!
李警官又打量二人一眼,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伸出手指先后指点着蒲、刘二人道,你也承认是他儿子,你也承认是你儿子,那还鉴定个㞗呀!1+1=2,还要鉴定吗?
蒲焕珍突然发现她不知不觉被这个眼珠子布满血丝,目光貌似迟钝的警察逼到了死角,一时都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发生的,脸上干笑着,嘴巴里“那个,那个”地磕巴了半天,终于抓出一句,那个……周凯龙还不知道嘛,我们也算是给他一个说法嘛!
李警官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将住二人的得意笑容,此时似乎对耍弄二人已驾轻就熟,略一思索,便用推心置腹的语气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陪那个耗下去了,想跟咱们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刘先生过!但也不要把事情做绝嘛,你完全可以跟他提出离婚,等了你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通过监狱,给周凯龙做工作,走离婚程序……即便你非要做这么个鉴定,像你这种情况也可以通过司法渠道找民间机构做嘛,没必要跑到我公安机关来嘛!
李警官两手一摊望着她,随后伸手捂嘴,打了个奇长无比的哈欠。
蒲焕珍至此真的无语了,她眉头紧蹙,烦躁地望了一眼身边那除了当鉴定材料,百无一用的刘遇春。她仰起脸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咬紧嘴唇走了会儿神,突然垂下眼睛看着李警官,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公安厅政治部发给她的政审不过关通知书,把情况向李警官和盘托出。最后强调,是厅里相关领导指点她来属地派出所做鉴定的。并说这是她应当走的正当渠道,厅里相关领导说的。
李警官把那张通知书看了半天,再抬起脸时,脸上慈祥多了,你早说嘛!厅里领导都发话了,你还跟我兜什么圈子!我就说凡事总有个目的嘛,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事关孩子的前途,我们会按程序办的。这样,你把这个东西搞个复印件,再写份申请给我,我给上面打个报告。你们等通知。
蒲焕珍没有料想到拼尽全力最后一搏,死马竟然都医活了,激动得嘴唇都哆嗦,李警官……李警官,这么说……鉴定,可以做啦,证明,可以出啦?
李警官钢针似的络腮胡子,此刻像金丝绒一般温柔亲切。
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捏着一支烟递到络腮胡子包围着的嘴边,也被他厚实的大手轻轻挡去。
我得先给分局打报告,然后,分局再给市局打报告。只有市局刑侦支队才有DNA实验室。不过,鉴定可以做,管不管用我可就不知道啦。毕竟周奉真户口本上的父亲,也就是法定监护人,还是周凯龙嘛……
后面几句话蒲焕珍几乎没听见,因为她的头脑中已经漾满了幸福的激流,那激流在耳膜里轰响着,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了。一片幸福的模糊之中,她只听见隐约有声门响,有个脑袋探进来说,李哥,张所叫你。
她一瞥,正是前面那个马脸,阴阴地扫了一眼她和刘遇春。不知怎么,她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刚才进派出所时与马脸周旋的一幕,心一沉,总觉得马脸不祥,绝非善类!
她不吱声,看着李警官离去。她与刘遇春时不时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吭一声。她忽然灵光一闪,拔腿走出这间办公室,朝大厅一望,大厅空无一人,她慢慢朝楼梯间走去。走到墙拐子,隐约听见有人站在楼梯上说话,听声音正有李警官,但具体说什么却又听不清楚。正焦急,听见有人从楼梯下来的脚步声,吓得心一抽,拔脚赶回了李警官办公室。
李警官进来时,她狂跳的心还没平静。看看刘遇春,他正眼神错愕又迷茫地望着她。她又去看李警官,李警官见她看过来,干笑一下,就把眼神回避了。她觉得与李警官的关系急转直下,突然就演变成了各怀鬼胎的态势。
果然,李警官干咳了一声后,假笑着说,好了,程序交代给你们了。你们去办吧,不过,还有件事。做这个鉴定,你们得给监狱的周凯龙写个告知书,他签字同意后,你们再做。
什么?蒲焕珍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凭啥要告知他?
李警官咳了一声,沉声说道,周凯龙在户口本上,那还是周奉真的父亲嘛,毕竟周奉真从小是跟着周凯龙长大的嘛!你们搞这个鉴定,他是最大的利害关系人嘛!
蒲焕珍急道,他不是在监狱关着的吗?咱们何必惊动他?我们又不是搞别的,不就是为了周奉真能当上警察嘛!
李警官看了她一眼,垂下眼道,周凯龙虽然是服刑罪犯,可也有他的合法权益。涉及亲子关系鉴定的问题,必须征得他的同意!李警官的语气十分坚定。
蒲焕珍刚才还流着幸福的眼泪,转瞬流成了悲伤。她用乞求的口吻道,李警官,这个事不能告知他呀!我们家有我们家的特殊情况,这个事他要是知道了,别说同不同意,他出来了我还能不能活命都不知道呀……为了我儿子能当警察,我求求你啦……
说着蒲焕珍就朝李警官跪了下去。李警官慌忙把她提溜起来,一边劝慰,一边用那种推心置腹的语气道,蒲大姐,知道你是为了孩子。但是据我所知,你就是把这个亲子鉴定做了,也不见得管什么用。政法机关,它就是特殊啊。孩子学习这么好,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最近教育系统、工商税务系统、一些市县政府,都在招录公务员嘛……
这耳熟的几句,忽然让蒲焕珍收住了眼泪,挂着泪珠的眼睛冷冷地盯住李警官,她厉声问道,李警官,你刚才干啥去了?
李警官愣了,略带慌张地说,所长,所长叫我有事啊!
所长?蒲焕珍冷笑一声道,刚才我明明看见你和那个长脸警官在楼梯上说事。你们说的啥?
噢……你是说张警官?我从所长那儿回来,顺便跟他交接工作,昨天我值班,今天本来跟他交班,遇上你们到现在……
得了吧!你们都是串通好的!我知道,是姓栾的把招呼打过来了,想刁难我!遇春,我们走!
这天早晨,栾建章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科长倪尚韫的电话:“小栾,你来一下。”
放下电话,栾建章就感到有点不对劲。倪科长的语气与平常安排工作时好像不一样,没有传递出一丝压力,反而显得十分亲切。但这份异常的亲切,却让他心中忐忑。等他进了倪科长办公室,看到倪科长亲切地找出纸杯,从抽斗里拿出招待地州一级公安局局长的普洱茶给他泡茶,那种不祥的预感就越来越坐实了。他堆起笑容忙不迭地谦让着,不喝不喝!不渴不渴!但倪科长不由分说,只管一板一眼地给他泡茶。他的心越来越凉,知道没什么好事。
果然,倪科长先是竭力把他这一段的工作表扬了一番,随后就眼睛看着茶杯,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捻动着一支圆珠笔,半天不吭声。他紧张地边假意嘬着茶水,边一眼接一眼地瞟向倪科长,不知啥灾祸在后面等着他。他觉得他那颗脆弱无助的心,恰似那支圆珠笔,被倪科长的两根手指来回反复地捻搓着、蹂躏着。就在他气都快要喘不上来时,倪科长终于发话了,声调十分绵软体贴,跟上次慰问英烈家属的语气一模一样,兄弟,有个不好的事情跟你通个气。咱们全处上下都是很认可你的,大家都希望你能尽快加入咱们这支队伍。可是,最近干部人事政策变动很大。这不,人事厅刚下了文件,凡是新的岗位用人,不能再调动了,必须经过公开遴选。笔试、面试、体能……就是那一套,你都知道的……
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各种纷乱的念头和情绪像牛奶潽锅了似的,瞬间在头脑中沸腾起来……他只觉得浑身发凉,心在下坠,无休止地下坠着。连带着,他忽然觉得屁股底下的沙发也在无止境地下陷着,好像他不是坐在坚固稳重的办公室里,而是坐在失控下坠的电梯里。周围的景物渐渐晃动甚至旋转起来,他知道,恐怕是他多年熬出来的高血压眩晕又发作了。他强迫自己喝了口热茶,随着强力的吞咽,他感到听觉恢复了一些。倪科长正在表示着对他的坚定信心,脸上绽开了鼓舞的笑容,手里捏起了拳头。但他打断了倪科长,问道,倪科长,您上次不是说,我的事已经上党委会了吗?
倪科长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是的是的,本来、本来10号就上党委会的。可是,可是两个厅党委委员出差,会没开成。结果昨天接到新文件……栾建章费力地干咽了一口唾沫,脸上像捏挤橡皮泥似的挤出一丝笑纹道,倪科长,您看……我都在这儿干了两年了,对我的工作大家也都十分认可。像我这种情况,难道就不能灵活处理,特事特办一下……他的语气十分虚弱,充满了乞求和屈辱,活像要饭花子第一次张口乞讨。
倪科长也费力地干笑了一下,这个……兄弟,没办法呀!这是省里的新政策,谁也抗不过呀。不过你放心,小陆的婆婆出院了,小纪也快回来了。最近我尽量少安排你工作,你抓紧复习,你一定行的!拳头又捏起来了。
栾建章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倪科长的办公室。他一步一蹒跚地在走廊挪步,手里还端着那杯早已冰凉的普洱茶。这走廊好像漫无尽头,直到听见有人喊他,小栾,你去哪儿?他一惊,抬头发现一面洁白生硬的墙壁已堵在眼前,他早都走过了,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找回到自己办公室,他颓然地把自己陷在沙发里,既无心也无力做任何事情,任头脑里那纷乱的念头像肆虐的洪水,流到哪儿算哪儿……这种打击,对别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考就考呗!可对他来说却无异于灭顶之灾!不知是因为心理素质的原因还是怎么的,他从小就害怕考试。到了高考前夕,他更是患上可怕的怯场症,一紧张脑子里就一片白热,形同白痴。高考,他整整考了三次才考上,那噩梦一般的三年啊!正是因为考试不行,在人生的竞争中,他才极为重视日常的工作表现。多少年来,他不知比别人多受了多少苦,多遭了多少罪,多吃了多少亏,多忍了多少委屈,才一步一步地爬到了省公安厅的门槛跟前……一股热泪从眼窝里蜿蜒而下,他赶紧伸手捂住,怕被人看见。
小覃的面孔不知不觉挤进了脑海,当初找上她,是看上她那种蓬勃上进的精神状态,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加上一份无形的鞭策。可是近些年来,这无形的鞭策已经抽得他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小覃的确太上进了,太蓬勃了。她那种状态,她那种能力,他承认自己恐怕永远也追不上。小覃早在五年前就调到省经信委了,从那之后,她结交的人士越来越高端,越来越精英。在她面前,他越来越自惭形秽。近些年,连每次房事他都要鼓足勇气才敢上马一搏。小覃看他的眼神,对他的教导,也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恨铁不成钢。就连这次到省厅借调的机会,都是她利用自己的人脉创造的。如果他考不上,错过了这次机会,他的家庭危机会越来越深重,一旦家庭分崩离析,孩子怎么办?就算没有这些,他又怎么有脸回到那个偏远的市公安局了此残生……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忽然想到昨天,是啊,就在昨天,他还在信心满满地憧憬着,他的事党委会已经通过了,剩下的就是办手续了。他就要带着孩子和小覃团圆了,他甚至都开始考虑买房子的事了。可仅仅过了一夜,一切都像海市蜃楼一般烟消云散,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个文件!那个文件不会考虑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日常表现,不会考虑他十几年来吃的苦受的罪,不会考虑他已经在这个岗位埋头苦干、受屈受累整两年!全省公安战线随便一个答卷英雄都会把他无情地挤掉……他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扫视,忽然他的眼光无意中捕捉到茶几上的台历,那是他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把一些工作的难点和需要提醒自己小心注意的事项记在台历上,他在台历上看见了“周奉真”三个字,他一下想到了那个姓蒲的女人,和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他突然对这两个人产生了一种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在一瞬间就拉近了他和他们的距离。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既荒唐又真切的感受,那个女人不再站在他的对立面,不再是他要绞尽脑汁应付的对象,而仿佛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甚至直后悔不该给张德云打那个授意阻挠的电话。
凌晨1点,李凡军与搭档处理完那起棘手的群架,连制服都懒得换,骑上摩托车就往家赶。
刚骑到龙马河桥头,忽听夜色中传来声公鸭嗓子般发出的凄厉号叫声,救人啦!有人跳河啦!这呼唤声在浓重夜色中一闪即逝,再无下文,显得亦真亦幻,分外诡异。李凡军听得心一颤,一下松开了油门,摩托车顿时慢了下来。待他上了桥,向桥上张望,只见桥面上空无一人,两侧路灯青白色的光晕一团接一团绵延到龙马河对岸。在桥上骑行过半,他猛然发现左侧桥栏杆外挂着一个人,在夜风中摇摇摆摆,仿佛一具悬在吊绳上的死尸。他头皮发麻,心知麻烦来了。不去看看又不行,毕竟身上穿着警服。他有心张望着寻找那个公鸭嗓,桥面上却空无一人。他边纳闷边把车停在路边,向挂在桥栏外的那个人走去。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女人,只见她脚踩着大桥边沿,整个身体倾斜在栏杆外侧,随时要扑向脚下奔流不息的龙马河,只靠一只手抓着桥栏杆,活像丝线上挂着的一只蜘蛛,有随时坠落的危险。女人嘴里嘟嘟囔囔,哭中带笑,明显是个酒鬼。他慢慢靠过去,强压烦躁哎地叫了一声。女人转过身,只见她眼泪鼻涕五抹六道的脸,他一看之下,大吃一惊,竟然就是三天前来找他闹着做亲子鉴定的蒲焕珍!他的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几多疑点迅速勾连,那个公鸭嗓是谁?跑哪儿去啦?他一下记起,下午办案间隙,出门买烟,看见上次与女人一起到派出所的那个刘什么,就在派出所对面张头探脑,一见他,埋下脸就走进商店。他当时以为他们还要来纠缠呢,后面也不见来,他一忙就忘了。他立刻意识到,他怕是掉进圈套了。但此时抽身已来不及了,他身穿制服,戴着警号,公鸭嗓或许就埋伏在附近,手里拿着高清摄像机在拍着这一切。这年头,警察遇上这种事多了。他向河岸边一望,黑沉沉的林带里,想什么就有什么。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忽然一个闪念,他把执法记录仪挂肩上打开了开关。
哎!你咋啦?他没好气地问,断定对方暂不想死。
女人看了看他,满是鼻涕眼泪的脸上似哭似笑,李警官,你来得好!临死之前,我还真想见你一面。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干过交警的他一闻便知,52度的白酒起码喝了半斤。
死啥死的?死啥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烦,我比你还烦!你想死,我比你更想死!我不还坚持着嘛!他边说边贴过去,猛地伸手欲抓桥栏上挂着的那只胳膊。
别过来!
那只胳膊一松,躲开他的抓拿,身子一歪,另一只胳膊又挂上了!好险,差点掉下河去!
你别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女人面露凶光,声调咬钢嚼铁一般!
他心一颤,刚才抓扯之间,万一女人掉下去,都被公鸭嗓拍着,他就摊上大事了!脑子里一阵乱。片刻才平静下来,他迅速分析一下形势,如今只有来软的,问出个子丑寅卯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都答应下来,把人哄下桥再说。
大姐!他苦着脸,换上一副哀求的口气,到底咋回事嘛?有啥困难你给兄弟我说出来,能解决我就帮你解决嘛!
女人吸溜一下过江鼻涕,哭咧咧地说,活不下去啦!咋活?老公老公判刑!儿子儿子在家吃闲饭!自己身体又垮掉!你说我下半辈子靠谁?上街要饭?冻死街头?我还不如现在就跳河,死得还好看些!
女人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呜呜咽咽的哭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分外刺耳,再衬着春寒料峭的河水绵绵不绝的流淌声,霎时让李凡军的心笼罩在一团凄惨哀伤的浓雾中。
为了化解危机,他强打精神,故作轻松道,我当是啥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儿子干不了警察还可以干别的嘛!老公又不是贪官终身监禁,还有两年不就出来了嘛!一切不都可以重新开始嘛!
他出来?他出来我更惨哟!他要千刀万剐弄死我!还要灭我全家!这都是上你们警察的当哟!当初抓人时,王警官把我好一顿哄,给我绝对保密!姓周的进去半年就啥都知道了,说我把他卖了,说我给警察钓鱼!说出来了要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我儿子不当警察,谁保护我?你是社区民警,你天天住我家里保护我吗?我还不如主动死掉还少受点罪!还保住我八十岁老父老母,兄弟姐妹!
接着又是一阵哭号……
酒后吐真言,姓蒲的所说,八成是真实情况。像这样的大疙瘩,半夜三更挂在桥头上怎么解得开?李凡军的心里,同情、厌烦还有巨大的压力混杂在一起,弄得他心烦意乱,那种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老毛病发作起来,答应,他妈的通通都答应!推到上级领导那里,爱咋办咋办去!
大姐,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为鉴定证明那点破事嘛!我答应你还不行嘛!咱不通知你老公还不行嘛……啊?下来吧……
星期二的早晨,栾建章正埋头做着模拟试题,面前摊着时事政治的复习资料。小陆忽然两手插兜,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个S形身段靠在桌沿上,用那种甜腻腻的声调道,栾哥,这一段伺候婆婆,耽误的工作太多了。我昨天盘点了一下,30号以前肯定干不完啊!倪科长要骂死我哟……
栾建章就知道没好事儿,鼻子里闷哼了一声,假作专心地看着眼前材料,没接话。
小陆一看,没反应,只好自说自话地来了一段苦逼道情,最后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哀怨地望着他道,要不,栾哥给我帮一下忙呗……
栾建章强忍着厌恶,也抬起一张苦逼脸道,小陆啊,哥最近手上的事儿也多啊。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模拟试题与工作显然无关,手上刚要往起卷,就见小陆的黑眼睛早把桌子上摊的东西扫描一遍,情知手慢了。人事处女干部,精着呢,再卷就欲盖弥彰了。索性就让东西摊在那儿,死驴不怕狼啃了。
唉!命苦啊……小陆哀怨地长叹一声,拖着松松垮垮的步子回到自己桌子前忙活去了。
这可是自己头一回拒绝小陆的求助!岂止如此,这也是自己头一回拒绝人事处任何一名干部的求助。一天到晚簇拥着他的种种求助,不但有工作上的,还有很多琐碎的私事,甚至包括下楼拿快递。因为任何人都知道,削尖脑袋往里钻的人,是最好使唤的。他开始忐忑不安,这次拒绝,会不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难道他已经彻底绝望,破罐子破摔了吗?一想到这里,他就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他的风格啊,他的风格可是屡败屡战,愈挫愈奋,置之死地而后生啊!像他这种出身农家,无爹可拼的人,不就是靠着这种精神,才一步一步爬到公安厅的门槛跟前的吗……他开始后悔了。其实,帮她干也没什么,大不了一白天搭进去,晚上再加班复习。无论如何,眼下他是复习不进去了,字字句句从眼前飘忽而过,就是进不了脑子。他时不时地偷眼去瞟小陆的脸色,小陆正在电脑屏幕前忙碌着,眉头微蹙。他知道,她那一摊也不好干……忽然,小陆起身了,椅子刮地很响,似乎带有情绪。栾建章吓了一跳,也没看清她脸色,她就扭身出去了。他盯着她的背影,见她一出门就往左走了,情知不妙!他竖起耳朵谛听着她的脚步声,高跟鞋在瓷砖上踩出橐橐的八九声脆响,接着是隐约传来的叩门声,这是到倪科长办公室去了,她想干啥?
这是栾建章借调以来度过的最烦躁的一个上午。眼前摊着杂七杂八的复习资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知识点,还有所谓“行政能力测验”中那种潜藏着恶毒陷阱的怪题,这本就引发了他对当年高考的可怕回忆,而小陆的所作所为,又引发他另一种可怕联想,她会不会到倪科长那儿去诋毁他,只要轻飘飘地来一句,这还没进门呢就开始偷懒啦,马上会对他苦心经营的良好形象产生颠覆性的影响。要知道,倪科长从事人事工作多年,对人的两面性可谓洞若观火,甚至神经过敏……
就在他烦躁不安、七上八下的时候,门忽然开了,小陆进来了。他眼珠子往门那边一,就回归了原位。他假意盯着眼前的复习资料,余光却一直关注着小陆那边。
忽然,小陆朝他走过来,随着她的靠近,他的心一下提吊起来。不料,小陆走到他桌旁,竟俯身提起暖瓶,拔开瓶塞,向他那只早被冷落一边,只剩厚厚一层茶底的杯子里续水,嘴里温柔地说,栾哥,没想到你摊上这种难心事儿了!这政策,也太不近人情啦!不过,我们大家都相信你,肯定金榜题名!哥你放心,近期工作,包括抽调干部下基层那摊子事儿,有我和小纪呢,你就安心复习吧!
他一下蒙住了,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从不可名状的地方奔涌而出,席卷全身,化作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流直涌向鼻腔和眼眶……他勉强说了一句“谢谢”,就假作擤鼻涕离开了办公室。身后还传来小陆故作娇嗔的一句,别客气!将来还要靠栾哥罩着呢!
他长久地在洗脸台的镜子前站着,慢慢把那股快要涌流而出的眼泪化解了。他盯着镜子里那张37岁的、已初显沧桑疲惫的脸,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在社会上挣扎拼搏,已经全然忘记了感动,他有多少年没有如此感动过了?他茫然地想……虽然眼泪还未流出,就被他多年练就的化功大法化于无形,但此时平静下来,他却体会到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起多年前从不知哪里看来的一句话:眼泪能净化灵魂。对,就是这种感觉,他有种灵魂被净化,空明澄澈的感觉。这时,他听见小陆在叫他,栾哥,栾哥,有人找!
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回到了办公室。他看见,蒲焕珍和那个姓刘的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个黑得庄重肃穆,显然不属于他们这个阶层使用的高档公文包。
蒲焕珍两眼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一副攻城拔寨的架势。大波浪的头发可能是新焗了一下,根根油光发亮,但细看发根处却露出星星点点的白。她两眼布满血丝,目光强自镇定,但不断舔舐嘴唇的动作,还是暴露了她的紧张。刘遇春呢,目光有点呆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双腿不停地夹动着。
但是很奇怪,面对这一对儿老对手,他却觉得心情十分平静。他忽然有点纳闷,他们是怎么成为对手的?是什么让他们成了对手?像今天这样面对,不是很好吗?
他平静地开了口,蒲大姐,咋的?证明开来啦?
蒲焕珍盯着他大声说,开来啦!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气势。他淡淡一笑,伸出了手。蒲焕珍拿起那个庄严肃穆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纸递给他。
这是复印件嘛!他翻看了两页,抬头说道。
你要原件?蒲焕珍看着他问。
原件吧,这么大的事,认真些吧。
那你要还我!
没问题,我要这个有啥用啊?他甚至轻松到开起了玩笑。
蒲焕珍朝刘遇春努了努嘴,原来刘遇春胳膊底下还夹了个包。刘遇春小心地拉开那包的拉链,抽出了一沓纸,递给他。他拿过来仔细阅读,除了看不懂的法医术语,结论部分写道:“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DNA实验室检验,样本提供者周奉真与刘遇春之间亲子关系概率为99.9845%,可以认定为具有血缘上的父子关系。”上面清晰地盖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刑事技术研究所”的大红公章。
他抬起头微笑地望着蒲焕珍道,好的,我马上就写报告给领导汇报。
蒲焕珍又愣住了,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做足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准备,却扑了个空,你同意啦?
我同意什么?他苦笑着说,早告诉过你这不是我能定的。我只是把情况如实向上级反映,由上级领导定夺。
那你帮我估估,领导会不会同意?你看,前面就是因为他父亲判刑,他才不过关嘛!现在证明啦,他真正的父亲没判刑,好好地在这儿站着!她一把将刘遇春拉到他眼前,像摆弄一个快散架的木偶似的令其勉强站直,那他还能不过关?
他没有吭声,但脸带善意的笑容望着她。
你快说嘛,别折磨人啦!
他依旧平静地笑着,应该……差不多吧,既然文件上这么说。
太好啦!太好啦!蒲焕珍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她又一把拉过喋喋不休千恩万谢的刘遇春,道,我们两口子,代表周奉真,向恩人鞠躬!恩人,你就是我们周奉真的再生父母啊!奉真上了班,我们一定让他听党话,跟党走,感党恩!
两人向他深深地鞠躬,一弯到底,他没防着这一手,赶紧去拉,小陆也抢上来帮忙,生怕让人看见产生恶劣影响。
蒲焕珍嘴里犹自吆喝着,遇春,赶快打电话到玉堂春订饭,今晚跟恩人好好喝两杯,这位小妹也一起!
栾建章一看事情越闹越大不好收场,赶紧给蒲焕珍泼冷水,蒲大姐,这只是我个人感觉,不代表领导意见哟!等有消息了再说吧。好不容易才把二人打发走。
小陆就问他是咋回事。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小陆听。小陆一听,沉吟片刻道,栾哥,你刚才话说满了……他心里一咯噔,咋的啦?
我隐约记得,那一条好像是说,直系亲属或法定监护人中有服刑人员的,不能进入政法部门工作。为啥要专门加上一个“或法定监护人”呢?说不定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你也知道,之所以这么规定,一是考虑成长在这种家庭的孩子,他从小的成长环境,耳濡目染的东西,本身就不可靠。当然,这说不到台面上来。再就是他父母中有被判刑的,他对政法机关会怀有什么情绪?这个周奉真,虽然亲生父亲没事,但他从小就跟这个周凯龙长大,他的情感纽带就在这个周凯龙身上,甚至他现在知不知道周凯龙不是他父亲,这都难说。当然,这也说不到台面上。这两条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好说的。但是上面真要拿这两条衡量周奉真的情况,我觉得,难说……
小陆边说边撇着嘴摇了摇头。
他觉得心一沉,替蒲、刘二人担起心来。他发现,不知从啥时候起,他已经跟蒲、刘二人钻到一条战壕里了。
今天洗车的人特多,眼看着几个甘肃女人忙不过来,蒲焕珍也不得不戴上胶皮手套亲自上阵。傍晚,当她拖着疲惫酸软的身体往回走的时候,周奉真把电话打来了,问的是事情的进展。她听出,儿子在姨姨家住得长了也难受,想回来。但她没敢松口,事情不到最终解决,她是不敢确定的,这些年,她被整怕了。
就在她心事重重地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对面苗圃的水泥台阶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身边放着一只破旧的旅行袋,样式十分陈旧。男人看见她,把吸到滤嘴的烟在地上蹍灭,提起旅行袋慢慢站起来。天光暗淡,男人的脸有些模糊,但这张模糊的脸,却让她心头一紧,浮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当她迟疑着挨到门前时,男人终于凑上前来,朝她咧开了一嘴白牙,那一嘴白牙在暗淡的天光中十分刺眼。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肤色黝黑、皱纹深刻、目光麻木迟钝的脸,顿时有如五雷轰顶——周凯龙!
她愣了足足五秒钟,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你咋……你咋……这么突然?
表现好,提前释放了。周凯龙嗓音沙哑地说。
她赶紧垫巴了一句,你咋……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他默默地盯着她,半天才说,打招呼?咋打?最近三年,你去看过我一眼吗?
她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嘴巴忙不迭地说,快进屋,进屋再细说。
进屋之后,她混乱的头脑中理不出头绪,只有一个念头她觉得是没错的,今晚得把他伺候好。她开始殷勤地为他整理行李,把旅行袋里那几件破抹布似的旧衣服一件一件叠得方方正正,那种有板有眼的折叠,活像刚从衬衣包装盒里取出来似的。因为脑子乱,一旅行袋的东西,她竟整理了半个多小时,常常是手捧着叠好的内衣,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往哪儿安置。这个房间已经八年没他的位置了。她边整理,边偷偷地瞟他的脸色。每次她偷瞟的时候,他的眼睛早就等在那儿了,弄得她像做贼似的,眼珠一颤就躲向别处。他为啥老盯着我,他脑子里转什么念头?一定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最近三年,你去看过我一眼吗?刚才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已经编好了理由,假作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之所以最近三年没去看他,是害怕他见了她的面熬不住,要搞越狱。
“当年你在派出所,不是搞过这么一次吗?”她怯怯地笑望着他,“我听人说,第五年到第几年是最难熬的,不敢去刺激你。”
他听了,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啥意思。她脑子里很乱,很紧张,根本无法判断他究竟相信了没有。最后她纷乱的头脑终于清晰起来:今晚豁出去了!一定要把这只野兽安抚好,哄弄住。事情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马上就要承受的蹂躏和屈辱不时地在脑子里闪回,但每次都被她强压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想起了电影里的一句话。再忍最后一次吧,再忍最后几次吧!她混乱的头脑里,一遍遍响起这个声音。
洗澡水烧好啦!你先洗,还是我先洗?她为自己那甜到发腻的假声而吃惊,而羞愧。她感到脸在发烧,发涨,进而麻木。她看见他那对儿迟钝的眼珠子,渐渐发出了一丝亢奋的亮光,那仿佛石头凿出来的一张脸,浮现出一丝笑容,那是一种狞笑,还是什么笑……她真的无法判断,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洗完后,又在镜子前面把她的脸捯饬了一番。老了,真的老了,但风韵犹存,正像刘遇春说的那样。她曾想过,关了八年,他是不会挑食的。但她还是用那堆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努力把岁月的风尘遮掩一番。今天,她必须让他满意,把他哄弄住。
蹂躏终于开始了,八年的欲望,也许还有仇恨,要在今晚发泄。她努力假笑着,睁着眼睛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他用不知是从管教还是谁那里学来的,有点像是队列训练似的简短命令,令她做出种种难堪的动作。她强忍着,假笑着迎合他。麻木的心时不时地割开一道新鲜的血口子。
终于,他的眼睛越来越直,目光突然变得生硬,最后,在一声闷哼之后,轰然倒塌。她抱住他的后背,两眼呆望着天花板,悄悄地嘘出一口长气。
等他发出野兽咆哮般的呼噜之后,她悄悄地抱起被子来到客厅。
她躺在沙发上,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强压着刚才的一幕幕。可那一幕幕,按倒葫芦浮起瓢,就是要顽强地鼓涌而出。她辗转反侧,根本没法入睡,越来越觉得气噎喉头,鼻酸眼热,终于两泡热泪在眼眶里再也兜不住,涌流而下,她在黑暗中捂住嘴,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栾建章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听到前面治安总队的两个干部兴奋地议论着什么,有“遴选”二字偶然泄露,立刻被他灵敏的耳朵捕捉住。他暗暗加紧脚步赶上前去,不声不响地尾随在后面。只听两名干部说,今年的遴选政策特别严格,每个岗位至少要有五人报名竞争,至少要有三人全程参加遴选的各项考试,否则,就流招。他顾不得许多,抢上一步涎着脸问道,这“流招”是啥意思?那人看他一眼道,流招?不就和流产流拍一个意思嘛,作废嘛!
他的头一下大了。心神不定地吃罢午饭,他立刻跑到倪尚韫办公室,顾不得打扰倪的午休,就打听上了。
倪科长也心事重重地说,正要给你说这个事呢。这次政策严,别的厅局听说有的岗位因为报不够竞聘人数,已经流招了。你还得提前做点工作。如今基层公安都忙得四脚朝天,哪有愿意放人的?所以,光是各地政治部批准这一关,我估计得卡住好多人……
他感到心一下凉了,那种眩晕感瞬间又袭来。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苦笑着问道,倪科长,你说这个政策设计……本身就自相矛盾嘛。你到底招不招人嘛?招人,你就应该敞开口子,巴不得报名的越多越好。你又来个当地公安局政治部批准才能报名,他能批准吗?除非是他想往外踹的人……
是啊。但是近些年政策导向就是人往基层走,力量往基层倾斜。厅局一级想从基层挖人,上面制定政策的就给你来这么一手。像你这种情况,属于反潮流而动……小栾,现在发牢骚也没用了。赶快想办法吧……
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当牛做马给你们干了两年,现在成了他妈的反动分子啦……当然,心里怎么咬牙切齿都可以,这些话他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
他强自镇定,压住脑子里此起彼伏的纷乱念头,分析眼前的形势:考试,可以拼。但首先要防止流招。一旦流招,连个拼的机会都没了。
他挤出一脸可怜兮兮的苦笑,把担心告诉倪科长。倪科长宽慰地握住他的手道,既然咱们省厅需要人,那肯定不能让它流招呀,办法会想的,办法会想的。不过,你可要把考试的事准备好呀。
下午,他愣愣地坐在办公桌前,眼望前方虚空,头脑中梳理着当下的对策。首先,要实时地掌握他这个岗位的报名情况。时间紧,万一到了跟前凑不够五个报名数,岗位流招,那可就抓瞎了。这项工作好像是小纪在负责,他听到过一耳朵。他不由得偷眼瞟向小纪的方向,小纪正坐在电脑前转脖子,举着个胖脑袋摇呀转呀,眼睛半闭着,年纪轻轻就把颈椎病得上了。看着看着,他忽然灵机一动,一个念头浮上心尖。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假装久坐不耐,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伸着懒腰踱着步。然后,仿佛突然发现小纪在转脖子,嘴里叫了一声:“哟!年纪轻轻就把颈椎病得上啦!”然后很自然地上前,两手相环,卡住小纪的脖子开始轻轻揉捏起来。没几下就把小纪舒服得哼哼起来。
报名的截止日期一天天临近,栾建章几乎每天都眼巴巴跟小纪打听情况。可直到目前,只有他和×州公安局一人报了名,离最低报名数还差三人啊!
他强压着心焦跟小纪分析情况,到底是没人敢报名,还是被各地的政治部压下了?小纪对他的处境很同情,但也爱莫能助呀。毕竟以他一个科员的身份,也没法过问此事啊。看来,再不找倪科长不行啦。
下午,他硬着头皮去找倪科长,希望他能给下面地州政治部打打电话,让他们踊跃报名,支持厅里的遴选工作。两年来,他已深深了解了厅里干部,个个谨小慎微,思虑周密,生怕一招不慎,惹火上身。这件事,对倪科长来说,有风险吗?应该没有吧?如果有那么一丁点儿风险,他肯不肯为自己担呢……种种焦虑犹豫的念头,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脑子里盘旋,他没想到倪科长拍着他的肩膀满口答应。看来,两年来当牛做马没白干,那一刻,他被自己感动得鼻酸眼热。
就在这种煎熬之中,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叫蒲焕珍的女人和那个叫周奉真的孩子。不知怎么的,现在一想起这两个人,他就觉得特别亲切,也许觉得他不是在孤军作战,有人在陪着他一起受难呢。对于这两个人,那种难兄难弟的感觉,甚至同盟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渐渐产生了一种迷信思想,觉得应该好好帮助这两个人,如果他帮了这两个人,那么,似乎冥冥之中的一种力量也会帮他的。
蒲焕珍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她心一沉,难道真要出事?她立刻联想到最跟她贴心的那个甘肃女人张彩霞下午偷偷告诉她的一个情况:周凯龙下午到洗车行找她,两眼喝得红红的,嘴里骂骂咧咧,听着好像刘遇春给孩子换爹的事走漏风声了。
她轻轻换上软底拖鞋,悄悄走进卫生间,打开了那扇小窗户。防盗栅栏她已经趁他那天出门会狱友的时候拆掉了。
电视在客厅那边响着,但丝毫不能让她放松。她慢慢走进客厅,客厅里的场景在视野中逐渐扩大,直到他出现,她的心跳停止了一瞬:他两眼喝得布满血丝,而且那一对红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呢。她坐到沙发的最边缘尽量远离他的位置,干笑一声道,凯龙,你咋又喝那么多?你不是答应不喝了吗?
周凯龙盯着她,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又喝了一大口。她的假笑难受地僵在脸上,半天才化开。周凯龙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她惴惴不安地等在沙发上。她听出他并没进卫生间,那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她的心一下提起来。她跑到门口一看,见周凯龙正抓着她的手包在里面翻腾着,掏出她的钥匙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她急了,他这是把门反锁了!她扑过去,抓住把手拼命拉门,门纹丝不动。她回过脸冲着周凯龙道,凯龙!咱们有啥话好好讲,不带这样的……
话音未落,她就被他铁钳一般的爪子捏住喉咙抵在门上,她只觉喉管那里似乎发出一声脆响,剧痛和窒息便同时袭来。她抓住他那只胳膊拼命揪扯,但那只胳膊仿佛铁打的一般纹丝不动,她觉得两脚都仿佛悬空了,眼前那张狰狞的面孔及其背景渐渐都浸入墨绿色的暗淡光线之中,意识也仿佛渐渐离开了躯体……铁钳子这时候才松开了,她像条空麻袋似的瘫作一堆。喉咙里先是长声怪调地捯着气,接着就是一阵呕心吐肺的咳嗽。没容她咳干净,铁钳子又把她提溜起来,拖回客厅,三把两把就把她绑在椅子上了。
她嘶哑着嗓子哭咧咧地说,哥,你弄死我吧!反正也没啥活头了……
弄死你?洗车行的利润你还差我八年没交呢!周凯龙边说,边解皮带。皮带解下来,裤子揪下来扔到沙发上,剩两条毛茸茸的腿站在地上。皮带两头对折攥在右手,啪啪地在左手心里拍了两下,弯下腰把脸伸过来问道,你给我说实话,周奉真是谁的儿子?
你的呀哥,还能是谁的呢……她哭咧咧地说。
嗡的一下,一道火燎般的剧痛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从脸颊和脖子交界处掠过。
你的呀哥!打死我也是你的呀……她嘶哑着嗓子哭叫起来。
啪!啪!啪……跟着就是一顿没头没脑的皮带。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一会儿这儿一会那儿地在身体上掠过,后面竟有几分麻木了。她嘴里只剩下气喘吁吁的哭泣声。
还想耍老子!耍了二十年还没耍够?老子当年就觉得不对劲!他停下皮带,左手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右手抖着皮带指着她的脸说,算盘打得好呀,想把老子甩了跟姓刘的跑,还想把儿子弄成警察治老子,他妈的儿子就是当上将军,还能治住他老子?想得还怪美呀!搞得老子要啥没啥,连儿子都没啦!明天我就找姓刘的去!咱们鱼死网破!
他扔下皮带,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野兽咆哮般的呼噜声。
她被绑在椅子上嘶哑地哭泣着,边哭边努力活动着捆在椅子背上的两条胳膊。好在他忘了关电视,电视里一直播放着《中国好声音》,明星灿烂,美女如云,倾情献唱,一片欢腾。她那想止也止不住的嘶哑低泣,都被这一片欢腾给遮掩了。
夜半时分,一个女人从二楼卫生间的窗台上抛下绳索,像条蚰蜒似的,哆哆嗦嗦地顺着绳索慢慢坠下地。
夜半时分,刘遇春的手机忽然发出刺耳的振铃声。他拿起一看,是蒲焕珍来电,惊出一身冷汗,幸亏早跟老婆分床睡了。他刚接起,里面就传来嘶哑到难以辨认的声音,那声音命令他立刻下楼。她就在单元门口等他。他刚想推托,嘶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如不下来就上去敲门。
他的心悬起来了,预感到酒后跟黄毛说漏嘴的事,如今发了。他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他在寒凉夜风吹拂下,哆哆嗦嗦地来到女人面前。还没站稳脚跟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脑袋里嗡嗡作响。
你……你干啥这是!他虽然怒火上蹿,但只一秒钟,他就意识到他造了大孽,立刻心虚气短,不敢弄大动静了。
你那是嘴还是啥东西!女人嘶哑着嗓子厉声质问。
咋的啦……他心虚气短,明知故问。
周凯龙回来了,他全都知道了。明天就来找你!
啊!他瞬间慌了,是那种大祸临头的慌张,他知道周凯龙是说得出做得到,随时玩命的主儿。那……咋办?
你现在就上去收拾东西,编个理由,明天一早就跟我走!人民公园西门见面!
他愣住了,一时会错了意,那我老婆那儿,总得有个交代啊……
你当我稀罕你呀……她刻毒嘲讽道,我让你跟我躲几天,等把我儿子的事办了,你再往老婆怀里钻吧!
栾建章刚走出楼梯间,就听他办公室里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号叫,你们这么骗人,要骗死人的呀!你们骗死人不偿命呀!
接着就是一阵哭号,中间夹杂着小陆苍白孱弱的解释声。
他听出是蒲焕珍的声音,立刻意识到那件事终于发了。前两天经上面研究,否决了周奉真的二次政审,原因正如小陆所言,政审考查的是考生的法定监护人,而不仅限于直系血亲。但他强自镇定下来,不像以前那么乱了,因为不知怎么的他现在对这件事似乎有了主心骨。他先是轻轻地赶上几步到邹主任门跟前一看,门锁着人不在,他轻吁一口气,赶紧回办公室去解救小陆。
小陆被蒲焕珍揪扯着袖子,已是脸色煞白,一脑门儿虚汗,眼珠子慌乱地转动着。
他赶紧上前拉住蒲焕珍那只手,强笑着道,蒲大姐你别着急,有事跟我说,我负责你的事!
你负个㞗责!你一个借调的能负个㞗的责!蒲焕珍两眼盯着他恶狠狠地骂道。一颗晶亮的唾沫星子从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
她那张脸底色苍黄疲惫,两颊却布着两团亢奋的红晕,缭乱的发丝粘贴在汗湿的脑门儿上,下面就是一对儿目光像锥子一样直刺过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脸颊到脖子处有一道刺眼的瘀血痕迹。
这张脸瞬间勾起的却是他内心深处的同情,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的东西。这些东西,瞬时化解了他受到的刺激和伤害。
他两眼深深地看着对方,沉声说道,那天的话是我说的,我一定对我的话负责。
那好,你咋给我解决?蒲焕珍咄咄逼人地追问。
是这样,就像您说的,我是个借调人员,对政策掌握得不透。按照政策规定,的确是法定监护人不能有服刑人员这一条。是我弄错了,首先向您深表歉意……
女人一听就翻脸了,道歉?你说得轻巧!道歉有个㞗用啊!你们这是要把我往死里耍呀!你们鼓动着让我去做鉴定,现在鉴定出来你们又翻脸不认人啦!你们知道吗?周凯龙出来啦!有人把鉴定的事都捅给他啦,他要把我千刀万剐呀!昨天他差点弄死我呀!我现在连家都不敢回,我咋活呀!你们派人来保护我呀!
还有我呀!刘遇春生怕被落下,也颤巍巍地凑上来。
栾建章脑子这回是真乱了,压根儿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复杂局面。正愣着,倪科长紧蹙眉头从外面走进来,这都是咋回事?乱哄哄的。
蒲焕珍一见倪科长,突然扑通一下给他跪下,眼含热泪地乞求道,倪大科长!你可要给我做主啊……伸手一把把旁边愣着的刘遇春也拉跪下了。
一屋人都慌了,围过来拉人,死活拉不起来。倪、栾二人也只得单膝下跪,与蒲、刘二人对等说话。楼道里有人走出办公室,都站得远远地观望着,打听着,既充满好奇,又怕惹事上身。
这时,蒲、刘二人已经被陆、纪等人硬拉着从跪姿变成了坐姿,背靠墙两腿叉开坐在地上,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让所有人愁肠百结。
蒲焕珍又开始反求为攻,寻根溯源,倪大科长!你们口口声声政策!规定!政策也要讲道理吧,你给我解释解释,为啥周凯龙,也就是你们说的什么法定监护人,有了事,就要连累周奉真?
倪科长愁眉紧锁低头吭哧了半天,最后才说,这种事本来应该心照不宣,不好讲出口的,讲出口大家脸上不好看。你非要我讲,那我就给你讲讲。政法机关有特殊性,对干部的政治思想和品格方面要求很高。像小周这种情况,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方面是否可靠,我们心里没底。再者,周凯龙是周奉真法定监护人,周奉真从小跟他长大,有着不可割断的情感纽带,周凯龙判刑,周奉真会对政法机关怀有何种情绪?今后开展工作,也不方便……
不料,倪科长的话却一下子被蒲焕珍抓住了话把子,什么?情感纽带?周奉真与周凯龙有个屁的情感纽带!当年周凯龙打我的时候,我们家奉真扑上去那个咬啊,咬得一手腕的血,差点咬死人哟!我们家奉真,早跟他彻底划清界限啦!我们家奉真,从小就正义感强,打抱不平啊!他当不了警察,谁还能当?你们去调查啊!到小学、中学、大学都去调查啊!到厂子里去调查啊!到邻居那儿去调查啊!她亢奋地看着周围人,挥舞着手臂。
倪科长眉头紧锁着,道,大姐,这不是调查不调查的事。这规定都是刚性规定,如今透明度高,考生都知道。你们家周奉真不符合规定,那政审就不能通过。我们硬给他通过,其他考生我们咋交代?
难道,难道这件事其他考生也知道了?
只见倪科长稍稍一愣,道,是啊,都,都知道呀,有人还给我们网页上留言反映过呢。
天哪!是谁捅出去的?这又是你们谁干的吧!你们要把我往死里逼呀!蒲焕珍的眼神狂乱地四面扫射一番,突然挣扎着爬起来说,不行!我要找你们厅长去!我要找厅长去!
倪科长左右给个眼色,栾建章与小纪赶紧一左一右冲上去抓拦,抓扯之间,栾建章眼见着蒲焕珍本来苍黄的脸色渐渐煞白,眼珠上翻,人软软地出溜到地上。
小纪慌乱地看着倪科长道,倪科长,咋弄?
倪科长气急败坏地叫道,咋弄?赶紧打120往医院弄呀!
栾建章竞聘的那个岗位,终于达到了报名的最低人数,他要面对的将是四个竞争对手的拼杀……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折磨之后,栾建章越来越倾向于把自己交给命运,交给那个冥冥中的大主宰者。他发现,只有把自己彻头彻尾地交付给命运,交付给那股冥冥中主宰一切的力量,饱受折磨的心才能歇下来,稍稍喘几口气……临近考试,科里给他批了每天下午两小时的假,他终于能够安安心心地投入复习了。考试的时候,他也出奇的平静。仿佛经过这一阶段的历练,达到了某种大彻大悟、举重若轻的境界……
星期一,政治部召集有关处室开会,专题研究了周奉真政审事宜。因为那个女人不断地通过电话短信等方式发来威胁,把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静江都惊动了。栾建章下去搞了专门调查,从启阳路派出所的李凡军那里,搞来了那段蒲焕珍桥头要自杀的视频影像,也确认了周凯龙提前释放的事。
看样子,周凯龙确实已经知道这件事。蒲焕珍脸上的伤就是他打的。现在,对蒲焕珍来说,确实已没有退路……所以,她才会疯了似的跟咱们闹。
邹静江紧皱眉头,沉吟半晌方道,这件事情,确实有一定的特殊性,我从事政治工作多年,也从未遇到过。
他忽然侧过脸问倪尚韫,小倪,我听说,那天你对蒲焕珍讲,有的考生已经知道了周奉真政审不合格的事?
倪科长赶紧摆手道,那是我应付她的,想着能让她死了心。政治工作纪律我们都严格遵守的。
邹静江接过话严肃道,是啊,我们一定要严格遵守政治纪律。下去后通知各科,关于周奉真政审的问题,还没有正式结论,一定要严格保密,严禁把一些不实推测、小道消息泄露出去,否则会造成工作的被动。关于周奉真的政审,我看当事人的意见还是有道理的,我们不能拿有关条款来生搬硬套,当事人提出周奉真品行端正,能够正确对待其父被判刑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不影响其从警嘛。我们做任何工作,关键还是把住那四个字“实事求是”。这样,人事工作要慎之又慎,为了对组织负责,我看,咱们还是要安排专人下去,和派出所同志一道,搞个专题调查。主要围绕上面说的那两个方面搞。每个阶段的班主任老师、熟悉的同学朋友、街坊邻居,都要调查到,要做好笔录,形成结论报政治部上会研究。
倪科长在笔记本上飞笔记录着,记完后却抬起头为难地望着邹主任说,主任,这件事工作量不小,最近科里忙着抽调干部赴内地支援工作的事……人手上有点……
栾建章忽然插言道,倪科长,要不,就派我下去吧,这件事毕竟因我而起……
倪尚韫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便对邹静江笑着说,小栾主动请缨,就让他负责吧。
4月25日,××省公安系统新警招录名单在政府网站上公示,345名新招录民警的名字,像个整齐的方阵排列在网页上,周奉真的名字就安妥平静地藏在这份名单里,丝毫也不起眼。
十天后,栾建章等17名基层遴选干部名单也在公安厅局域网上予以公示。
这天,是栾建章在人事处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他已奉命搬到倪科长对面的那张空办公桌前办公了。倪科长私下表示,那张办公桌已空了多年,一直等待着合适的人来坐。
栾建章擦完桌子,对倪尚韫道,倪科长,今天要没啥事,我就再到蒲焕珍家去一下。
倪尚韫皱眉道,咋的?那事还没了结?
栾建章道,是这样,我上次答应启阳路派出所的社区民警李凡军,就是周凯龙的管区民警,帮着一块调解一下蒲焕珍、周凯龙和刘遇春之间的事。要不然,这周凯龙八年大刑刚出来,老婆儿子再突然没了,弄不好走极端要搞事。
倪尚韫皱眉问道,咋样嘛,有没有结果?
栾建章答道,初步达成协议了,只要周凯龙写保证书再不打人,蒲焕珍答应跟他凑合下去。反正她现在在意的是儿子,儿子的事解决了,其他的她都无所谓。今天就是最后谈判写保证书的日子。
倪尚韫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了,好嘛!你这是真正为人民服务,还是延伸服务。你去吧!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 张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新疆作协签约作家,全国公安文联首届签约作家,新疆作协理事。在《当代》《十月》《花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杂志多次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