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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大家谈

主持人语
潜行默运的共情
——读汤成难《夜色沧澜》

黄德海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史记今读》《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世间文章》《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虚构的现艺》《驯养生活》等。

较之以往,汤成难的小说从容舒展了很多,过去作品中常见的悬念设置和密集情节逐渐减少,部分作品甚至就那么漫漫地写过来,连推动情节的基本设定都省去了。就像这篇《夜色沧澜》,写的不过是出租车司机陈二接了单远途的夜行活儿,然后就一路颠颠簸簸地开往目的地,也一路絮絮不止地说着话。叙事像夜色弥漫的世界,安稳地环拥着平常人小小的委屈和怨望,只快到结尾时星光陡然闪烁,轻轻扰动了夜的平静。

通过陈二的自言自语,我们大体能够还原出他的生活境况。钣金工的生活让他失去了一颗肾,后来就到了一家物业公司上班,挣得少,就一早一晚开出租来补贴家用。不难看出,陈二的日子长期处于窘迫之中,孩子小时候连长期的牛奶都供应不起,他不得不量入为出地盘算着自己的用度。陈二记忆中的生活,很像是人间的小小样本,置身其中的人觉得坎坎坷坷,从远处看,却差不多只看到不断延伸出去的同样夜色。

尽管过得不算顺遂,陈二也并未就此古井不波,心里偶尔还会泛起小小的波澜。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突然迎面闯来,陈二自语了句带轻慢色彩的话,还不断盯着对方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途中,陈二不顾车上已有乘客,又接了一单短途生意。新乘客是个年轻姑娘,两人聊了几句,陈二在谈话中显出足够的幽默和自嘲。到达之后,他一边感慨姑娘在夜总会工作,一边因路程太短而有些失落。这介于欲望与关爱之间的情绪起伏,是灰色调里的一丝亮光,不那么摆得上台面,恐怕也不可或缺。

小说快到结尾了,后座上的乘客仍然一言未发,读者差不多早就意识到了什么,只主角陈二似乎还懵懵懂懂。等他真的发现了问题,立刻开始推卸或逃避责任,准备逃之夭夭。等把所有的过程都回想一遍,他意识到自己受了欺骗,那个已经失去生命的后座乘客,却不知为何唤起了他的共情,接下来做的,是要把这个单子完成。由此,潜行默运的灰色调生活和不时泛起的欲望或关爱,就在这共情里融合为一体,隐隐投显出生命内在的亮度与活力。

跟小说同期刊发的两篇评论,从不同的方向提供了理解这小说的角度。马兵敏锐地观察到,汤成难的小说往往游弋在城乡裂谷之间人的精神征候,这个作品则更进一步“呈现底层个体在生活重压下破碎又自洽的精神图景,在暗夜的褶皱中透射人性的温度”。文章饱含着马兵对世情的出色体察,他看到断续的叙事里有着深深的生活刻痕,陈二喃喃的自语里有着隐性的张力,出租车驶向黎明的情景构成了寒凉与温情的二重奏。文章也提到了那个去夜店的女孩,通过陈二表面的感叹认出了他内在的同情,“一种同在天涯沦落的哀矜之情就这样从他的话语中弥散出来”。

相对来说,王虹艳更关注小说技艺问题。文章开始,问题就产生了,如何把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写出难度和新意?接下来的是,小说有没有采用乔装的限知视角?这个故事是否具有重心并能生成意义?作品具备怎样的象征功能又象征了些什么?结尾的反转起到了怎样的作用?评论里让人信服地解释了这些问题,也由此指出了优秀小说的某些内在特征。不过,王虹艳并未止步于此,文章提到底层叙事,也牵连出女性写作的柔韧。最重要的,是在技艺之上对苦难的认知:“正是这种基于苦难现实又超越现实的象喻性,让《夜色沧澜》的叙述进程有了更好的归处。”

无论小说还是评论,都显示出某种潜行默运的共情特质——小说中的人物有共情,作者对人物有共情,评论里对作者和作品有共情。人人都生在这堪忍的世间,“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暗夜“独语”中的生活滋味
——读汤成难的《夜色沧澜》

马 兵

汤成难的小说始终游弋在城乡裂谷之间,以新警的笔触解剖时代大潮中个体的精神症候,《夜色沧澜》也是如此。小说通过出租车司机陈二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在暗夜行车途中充满波折与“意外”的故事,当然,这里的意外是打了引号的,因为任何一个稍有经验的读者在读到几位农民工将他们瘦弱的工友抬到陈二车上,让他枕着蛇皮袋子昏沉睡去的时候,心里就会预判出这应该又是一个“运尸返乡”的题材——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张杨导演的《落叶归根》、贾平凹的《高兴》等作都曾化用了这一素材。小说接下来的进程也在印证这个判断:有些话痨的陈二不断东拉西扯,坐在后座的乘客却默不作声,陈二特别配合地就成为送尸返乡的运送人,直到他在找烟卷的那一刻,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小说这一情节设置有些超离现实经验,但作者坚持让陈二这趟夜行跨越生死,坚持让他与一具沉默的尸体“对话”,借此来呈现底层个体在生活重压下破碎又自洽的精神图景,在暗夜的褶皱中透射人性的温度,最终让这场荒诞的夜行成为一场深沉的救赎。就像一些寓言或者表现主义风格的小说,虚设的前提和极端的情境成为人性的放大器,而人物也由此获得了比日常现实还要真实饱满的精神呈现。

像生活中的很多出租车司机一样,陈二从乘客上车就开始滔滔不绝,然而微妙的是,由于乘客逝者的身份,陈二自以为是的“对话”其实是他个人的独白。他不断抛出话题:从贵都的机场到张学友的演唱会,从断指的故事到儿子的牛奶,这些零碎的叙述看似随意,实则暗含生活的刻痕。比如当他反复提及“腰子”“燃气费”“780块”“儿子的牛奶”时,对这些物质细节的算计,所体现的不正是陈二们对沉重生活的微弱支撑吗?又如,他对记忆的激活:母亲临终的咸菜、修理厂的小兄弟、青春期暗恋的女生,这些碎片在他的絮叨中被重新拼贴,一点一点构建出自己被生活捶打却还是倔强生活的不无潦草的面目。值得追问的是,为何没有获得乘客的任何回应,陈二还能一直说下去呢?当他后来发现乘客已死时,自己也想到过:“他想到这一路他和那个人的交流,六个多小时啊,聊工作,聊孩子,聊他那仅剩的腰子——准确地说,是他一个人的述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对于一颗在与生活的缠斗中疲倦了的心灵,这独语正是刻板与庸常人生中的自我慰藉。这些独语在一个夜晚中层层累积,凝结了他生活路上的失落、无奈、愧疚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在这个略显漫长的夜晚,陈二没有真正的对话者,他是自己的听众,也是自己的同情者,自语是他解压的通道,而这里面的微妙处正体现了汤成难所追求的小说的“隐性的张力”。

也许唯一的例外是陈二邂逅了那个搭车的夜总会女孩,他们发生了真正的对话,在对话时陈二整个人也仿佛变得机灵起来。这个小段落的插入是对小说整体叙事调性的一个调节。只是当女孩下车后,陈二又开始了自以为是的“对话”,他对后排的乘客说:“挺好的女孩,你说是不是?”一种同在天涯沦落的哀矜之情就这样从他的话语中弥散出来。

小说最动人的独语来自真相大白之后。当发现那个沉默瘦弱的乘客其实早已死去,陈二先是惊慌地把他的尸体拖入灌木丛,试图驾车远离,冷静后又将其重新放回后座,甚至仔细调整其姿势,“用蛇皮袋抵住肩膀”,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利益考量,展现了对生命尊严的本能守护。此时的陈二当然是矛盾的,放弃还是送达,理性还是情感,惧怕还是责任,在踌躇之后,陈二选择了返回,明知此行荒诞,仍要以微小的坚持赋予这场夜行和自己六小时的独语以特别的意义。返回车里的陈二很久都没有说话,但当车经过一片麦地时,他再次“轻轻说道,仿佛自言自语——多久没有看到麦地了,还是小时候看过的哦。他说自己也是农村的,后来进城打工,父母离世后,就把农村的老宅卖了,800元,卖掉了,没有了老宅,人就没了根一样。你知道吗,过了会儿,陈二又说,经过谷地时最好不要说话,麦粒或玉米粒听到人声会悄悄停止生长,所以,就会经常看到一些玉米棒里总有一两粒瘪籽儿,正是因为生长时受到了惊吓——是不是很好玩,他用力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力不从心的笑来”。这个力不从心的微笑却实在有着巨大的力量,他让这个饶舌者变成了一个平凡而伟大的担荷者,当出租车最终驶向黎明时,挡风玻璃上摔碎的树叶与初升的晨曦,构成了寒凉与温情的二重奏:讨生活的人有时将道德压缩成可计量的成本,但总有些东西无法被彻底物化。尸体作为“缺席的在场者”,也在这一时刻打破了陈二独语的闭环,而与他形成一种“超对话”的交流。

汽车碾过最后一个坑洼,晨曦中的桥头不仅承载着母亲的幻影,更矗立着未被现实击溃的人性之光。这或许正是小说的启示:生存固然凛冽,但对他者的悲悯与对亲情的回溯,始终是照亮暗夜的火种。黎明是夜色的终点,也是陈二人生的又一个起点,由此我们也更能体会此次夜行中陈二的经历:摇摆的汽渡、颠簸的乡道、堵塞严重的施工路段都是他人生困境的某种转喻吧。在抵达黎明的那一刻,他成为自己的西西弗斯,就像阿多诺的名言说的那样:“在错误的生活中不存在正确的生活,但正是对错误的认知中蕴含着纠正的可能。”

作者简介: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常务副院长。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与新世纪文学热点的教学和研究。出版有《通向“异”的行旅》《故事,重新开始了》《北村论》等,主编有《锋芒文丛》等。曾获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把历经苦难的自己送回家乡
——汤成难《夜色沧澜》读后记

王虹艳

有一个时期,在关于底层叙述的文学影视作品中常能看到“叶落归根”的故事。大致的模式是:城里的农民工去世后,亲近的人为了完成死者本人的愿望或者是出于某种习俗,决定把他的尸体运回老家。这件事情并不合乎相关规定,所以这段返乡之旅注定是一场具有荒诞色彩的冒险。《夜色沧澜》有着相似的故事内核,不同的是,它以全新的视角重新结构了这个故事。于是这场冒险不仅是针对出租车司机陈二和死去的农民工,同时也针对作者——她需要把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写出难度和新意,并找到具有说服力的意义归向,因而这也是一场叙事层面的冒险。

小说几乎从开篇就充满悬念,同时也面临困境。叙述者从陈二的限知视角出发,讲述几个农民工拦下出租车,把一个身体不太好似乎正在沉睡的同伴塞进车里,让陈二把他送回300公里外的桥头老家。陈二全然不知这个人已经死去,而叙述者以细节向读者进行暗示甚至引导——此人可能已经死了。当陈二开始和车座后面的农民工唠家常,而农民工没有回应时,读者几乎可以确定这种猜疑。站在全知视角的我们会以审视甚至俯视的目光,打量蒙在鼓里有些迟钝的陈二。悬疑设定中,人物成为最后一个知情者,往往会让读者有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并因此质疑这种设定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我也会怀疑这是一个乔装的限知视角,陈二其实都了然于心?他为了挣钱或者其他原因决定冒险,而叙述者将会笔锋一转揭开真相。

小说并未按照这种思路进展,陈二到行程快结束时,才终于发现农民工已经死去,他先是抛尸,但最终还是把他拉回车上。一直到这里,小说都如走钢丝般飘忽不定,它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着力点,让故事具有重心并生成意义。真正的反转是在最后,陈二在知道对方已死后,依然和他唠家常并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到玉米的故事那里时,小说突然被某种神性的轻盈的光芒笼罩,这个有些调皮又有些尴尬的小笑话,引人发笑的同时也让人感动。结尾处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时,陈二恍惚觉得母亲正在桥头等着他。这是整篇小说最具颠覆性的一笔,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陈二其实是把自己送回了家——那个年轻的摘过一个肾、断了一截手指头的自己,和眼前的二十岁左右不幸早逝的青年重合在一起,陈二送他们归乡,也送别那个受尽生活折磨的自己。结尾处这个看似温柔的反转,实则极有想象力和爆发力,它让小说又稳又准地落在了靶心上。

从现实意义来看,小说以出租车司机视角写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并以充满善意和体恤的目光聚焦现实之痛。这个运送尸体的夜晚是朗朗白昼背面的时代的暗夜,它汇集了农民工、小兄弟、夜总会女孩、死去的年轻男孩这些无名者,也汇集了他们的满腹辛酸和憧憬。陈二开着夜班的出租车去追赶轰轰向前的大时代列车,他过着艰难的生活但他住的地方叫幸福小区,人们叫他陈二但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叫陈二宝,现实总是与美好的期寄相悖,它们互相对峙,彼此反讽,格外突显出一种不如意、不受控的人生状态。

从象征意义来说,这是一场持续了6个多小时的漫长而盛大的告别仪式,既是为无名死者,也是为陈二自己。陈二的滔滔不绝,正如葬礼上人们回顾死者的生平一样。在他的陈述中,有自己的辛劳苦痛,有与朋友的离散,也有对家庭的愧疚,这些不仅仅是陈二的生活,也可能是死者的经历。在这里,生者与死者互为命运的镜像,过去与未来在当下相遇。如果不够幸运,年轻的陈二可能死于肾病或事故,像这个死在青春年少的打工者一样;如果足够幸运,后座上那个年轻人可以活成陈二那样——一个结婚生子却心怀愧疚、昼夜打工的中年人。生死疲劳,命运轮回,如同魔咒。同样来自农村、同样漂泊在城市中的两个人,其实是站在生死两界的同一个人,也是站在底层艰难生活的无数个人。

中途上车的夜总会女郎,也是这场葬礼的参与者。他们一起悼念了那些没有被污染的欲望以及那些不得不牺牲掉的尊严。虽然卑贱又无奈,但是她的出场是有慰藉作用的,她像是躁动生命里曾经无法平息的欲望,诞生于黑夜,销匿于黑夜,但也曾小小地照亮过黑夜。

跳出底层叙事的框架,从生命个体的成长来看,假如人生是不断地在创伤中修复、重塑的过程,那么回望来时路,有多少的“自己”中途便已经消逝。人们不断改变自己以适应外部世界,抛下那些羸弱的无法与世界同构的自我,逐渐成为善于忍耐的幸存者,但却很少想过那些被击碎的灵魂、被伤害的躯体、被抛弃的自我是否应该被妥善安顿,是否值得被祭奠被怀念,我们是否应该像陈二一样护送他们回到原乡?正是这种基于苦难现实又超越现实的象喻性,让《夜色沧澜》的叙述进程有了更好的归处。

记忆里汤成难的作品如《东北虎》《刻经》等,大多情绪饱满,氛围感浓烈,呈现的是一种浓颜型的气场和气质。而近来读到的《江水苍苍》《夜色沧澜》相比较而言素雅不少,也更加松弛和内敛。后者让我想到那种依靠结构运筹以及素材提炼来发力的作品,它或许没有向下深扎的意愿,但结构和选择本身就饱含深意,甚至于更有韧性,它能够在看似轻描淡写中积聚温柔而有锋芒的力量,直击人心和时代的痛点。我在很多女作家的写作里看到这种柔韧,她们或平静温馨或轻盈灵动,但是内里都有蓄势待发的能量。她们向多维度时空链接的努力,她们渴望挣脱常规思维、寻找更多可能性的叙述姿态,令人心生敬意。

作者简介: 王虹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编审,北京文学期刊中心副主任。在《光明日报》《文艺报》《文艺研究》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参与编写《她们的声音——女性文化诗学》《中国散文通史》等著作。出版专著《当代女性散文概论》《一个女人的百炼成钢》。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DG405migBZRBCTaSBabQegOpwF1ayyhO9HrRxResyAIDNDsIi2cdMqjNRWG4qv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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