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车速就降了,脚下的油门松了半寸。陈二将座椅重新调整,找到最舒适的状态,腾出左手,从门边摸出一只特大保温杯,旋开盖,浅浅呷一口。一截茶梗随茶水进入口中,陈二用门牙使劲嚼着茶梗,啧出里面的汁水,摇下窗户,嘴里“突”的一声,茶渣便飞了出去。
晚饭后路上车辆少了许多,只有在经过甘泉路的时候放慢了车速。那段路人多,他跟在一辆车屁股贴着“新手”标识的奇瑞后面移行了半公里,这让他很恼火,正要超车,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女人突然迎面闯来,陈二不得已又退到新手后面,骂了一句。
他扭头看见那个高跟鞋女人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颠,胸前两只硕大的奶子狠狠晃动几下。奶水漏了。陈二小声地说,差点笑出声来,又下意识地瞄了眼后视镜,后座上的人正双目紧闭。陈二便扭头继续看窗外,直到那个乳房丰硕的女人消失在视线里,陈二才收回了目光。
出了城路也不好走,窄,又没路灯,两侧树丛里冷不丁蹿出一只猫,引得陈二接连几个急刹。陈二觉得自己不必那么快速行驶,这一夜一来一回,明早赶到单位,时间是绰绰有余的。
他又向后视镜瞟了一下,后座上的那个人从一上车就这样闭着眼,身子斜在一只硕大的蛇皮袋上,要不是安全带用力拽着,人都要躺倒下去了。
这个乘客是陈二在明月桥头上接到的,那时陈二刚交接班。这种并非平台推送的乘客,而是在路边捡的,区别大了去了,可以省去平台提成费用。陈二算得一清二楚。
陈二很久没有看到这种招手拦车的乘客了,当时他还在明月桥西边,就看见桥东有几个人在用力挥手,他不确定这几个人中会有乘客,但脚下的油门下意识地踩紧实了。出租车几乎是飞过桥的,有一点腾云驾雾的意思,陈二知道,这是出租车代替自己欢欣鼓舞了。
拦车的是四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刚开始陈二看成了三个,后来发现其中一人肩上背了一个,被背的人因为瘦小,加上棉衣领子支棱着,陈二还以为是只大背包呢。
年长的那个弯下腰从窗口问陈二,去贵都市的贵仁镇,需要多少钱?陈二思索几秒,说,贵都市贵仁镇哦,三百多公里,路程不轻呢。
车外的人连忙点头,好像路程遥远是他的罪责。
陈二用手指掰算着,说,过桥费、高速费,还有一段破路,到那儿得半夜了,780块定是不能少的。
那个人立马应了,大概这数字没有超出他的预期,他弯下腰再朝陈二点头,那模样倒不像是点头,更像是赔罪。
陈二要780元,后缀的那个80其实是留给对方砍价的,谁知对方答应得爽快,搞得陈二后悔说少了。
谈价的那人没上车,而是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就送到这个地址。
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贵都市贵仁镇小官村桥头。陈二看了一眼,便将纸条扔到仪表台上,故意说道,780块真的是白跑一趟,我是赚不到钱的。
这当口儿,后座上的人已经坐好,他是被另外两个人塞进去的,他们摸索半天给那人系好安全带,又用一只蛇皮袋抵在一侧。谈价的那个告诉陈二,就送他过去,他用手指指后座。
负责抬的两个已退出车外,关上门,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陈二问,就一个?你们都不去吗?
打头的连忙摇头,说不去,就一个,又向陈二解释,这个人是他们的工友,身体不好,着急要回老家。原本是要送他回去的,可请不了假,工地上的活儿紧得很。他让陈二放心,送到桥头,只要送到小官村桥头,那边定是有人接的——
钱谁付?陈二打断他。
那人又把头伸进车里,说道,那头付,他妈妈在桥上等他呢,那头有人付。他又用手指指后座。
陈二说晓得了,便松下手刹,汽车飞驰了出去。
现在,写着地址的纸条正躺在仪表台上,那是一张揉得发皱的香烟纸,卷着一角,像一个刚睡醒的人,稍稍直起身来。
陈二把音乐声调小了点,作为对话的背景音乐,音量恰到好处。偏过头,朝后座问了句,老兄是贵仁镇人哦?
后座上的人没理睬,依旧双目紧闭。
这是陈二第一次与这位乘客搭讪。陈二是喜欢说话的,一摸到方向盘喉咙口便发痒,无数的问句就差奔涌而出。与乘客搭讪难道不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专长和天分吗?在城里时,陈二就想说话了,这漫漫长途,又是夜路,不说话人会疲困的。他觉得后座的人并没有睡觉,只是在闭目养神,也就是假寐吧,对,假寐,他想到这个词,中学课本上的,他记得。
贵都这几年发展不错哦。陈二说,停了会儿,没等到回应,便把手指落在音量键上,忽大忽小地调试着。
两边的树木迅速被甩到脑后,汽车如同一只豹子奔走在黑夜中。又向前开了几公里,陈二看见路边一块距贵都二百公里的路牌,也就是说,一小半的路程已经下来了。陈二往嘴里夹了支烟,摇下车窗,刚要点火,想起什么似的,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后座。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都抽烟吧,陈二边想着这车费里多要的80块,便把烟朝后座扔了过去。
抽一支哦。陈二转动打火机,他解释自己原来也不抽烟,开晚班没办法,抽烟提神。
贵都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呢,还建了机场。陈二感叹着,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去过,他说机场在贵都北边,出城还要走二十来分钟,离市中心就更远了,要四五十分钟。哎呀,贵都市中心,贵都市中心有一座楼,楼顶有个大圆球吧。
去年,哦,不对,应该是前年了,送一个客人,陈二说——那次真不巧,回头的时候水箱顶盖了,车没法开,要是找一个电线杆上的修理电话打过去,五百块定是要花的,后来,灵机一动,想到有个小兄弟就在贵都干修理哩,电话打给他,嗨,小兄弟说他早不干了,做厨师去了。陈二笑了起来,说,你说好玩不好玩,拿榔头的手去拿锅铲子了。陈二说后来那个小兄弟赶过来帮忙,还给他带来一份扬州炒饭,他自己炒的,味道不错,像那么回事呢。
陈二摸出门边的茶杯,用力咂了口水,有些感怀,他说他和这个小兄弟有两年没见了,以前睡一个被窝筒子,睡过几年呢。
车窗被摇下来,风呼地吹进来,窗玻璃上的雾气迅速薄了。陈二迅速弹掉烟头,关上窗户。
红灯亮了,远远地他便松了油门,退到空挡,让汽车缓缓向前淌。过红绿灯要是控制得好,可以省下二毛五分钱的燃气,这是在学徒时师傅教他的。
前面出现了岔道,一个箭头指向高速大桥,一个指向汽渡。陈二问后座,我们不走大桥,走汽渡吧?后面又是沉默,于是陈二将车转到汽渡的方向。
兄弟,我可是征求过你意见的。陈二撇撇嘴说。
在收费处买了票,十五块,心想要是走大桥,得四十五块。再加上过汽渡汽车是熄火的,不需要燃气费,这又比走大桥节约不少,唯一多花的,就是一点时间。时间他多的是。陈二想。
上了汽渡,陈二下去抽了根烟,上车问后座的人要不要看看长江,那人没搭腔,继续闭着眼睛倚在蛇皮袋上。江上也没啥可看的,黑咕隆咚的。陈二补了一句。
刚才说到哪儿了?陈二侧过身子,哦,说到和我那小兄弟睡一个被窝筒子,你肯定好奇我们怎么睡一个被窝筒子吧?陈二看了一眼后面,船上的灯光透过窗玻璃落在那人身上,他似乎真睡着了,睡得很沉,嘴唇紧闭。
我以前也是干钣金的,我和这小兄弟都在扬城修理厂干过。陈二笑了一声,说,干钣金费手,这双手就没干净过。他一边在斜照进来的灯光下翻看着自己的手,一边说,后来这小兄弟回老家结婚了,哦,对哦,就是回贵都,他也是贵都人,可是你的小老乡呢。小兄弟离开后我也不干了,我不干倒不是因为他走了,而是自己的身体不好,腰子坏了,腰子知道么,就是肾。怎么说呢,干活儿时手脏得很,想小解了,这油乎乎的手多难洗啊,就憋着,憋久了就把腰子憋坏了。奇怪,憋尿应该把膀胱憋坏,怎么就憋坏了腰子呢?后来切除掉一只,剩下的那只可要当回事了,人没腰子怎么行呢,你说是不是?
渡船在江中停顿几许,为了避让一艘经过的货轮。货轮过去后,水面仿佛涨高了,江水噗噗往外溢。渡船加大马力,顶着前赴后继的浪花,斜斜往江对岸去了。
月光和灯光糅杂着涌进车内,涂抹在乘客的一只手上,那手瘦精精的,被月光照得煞白。
远处的群楼缓缓靠过来,像黑夜里的巨型积木,积木上有几个亮点,那是映着灯光的窗户,陈二突然想到他家的窗户这会儿也是亮着灯的吧,他的儿子陈小鹏应该还在写作业。儿子今年初一,成绩不好,老师布置的作业别的同学十一点能完成,陈小鹏要拖到十二点。有一次陈二收工迟,到家一点了,这熊孩子还在桌边磨蹭,陈二训斥他几句,对方还嘴了,说是作业写得慢是因为自己营养不良。
儿子说这话是有缘由的,儿子小时候要喝牛奶,被陈二拒绝了,因为那时入不敷出,陈二对儿子说,牛奶没有营养,一盒牛奶里的蛋白质都不足百分之一。儿子听不进去,说他就想喝牛奶的味道,说完哭着跑走了。这件事让陈二一直很愧疚,认为儿子的身体没长开是自己的责任。
牛奶是要喝的,肯定是有营养的。陈二对后座上的人说,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问,老兄你得了什么病哦?问完停顿很久,好像在等待对方作答,当然,他知道这个人是不会和他说话的,这一路他只想闭目养神。
渡船长长地鸣笛,打破了沉静,靠岸了。
汽车刚爬上岸,有人就在路边招手。
一个女的,陈二一眼就看出是个乘客。
哎呀,我可不能载你哦,我车上有客,人家是包车哦,除非人家同意我才能捎上你哩。陈二一边说着一边看后视镜,车却向女人靠过去。
女人看起来很小,二十出头,还有女孩的稚气,她要去红星路的夜总会。
正好顺路,陈二想,便说,不打表,二十块。
女孩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抱怨说这儿打车太难了,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又不想步行,自己穿的高跟鞋,一步都不想走。
这个点肯定难打车啊,我收你二十块都算少的了。陈二说。
女孩化着浓妆,路灯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打出厚厚的阴影。二十块也不少哦,女孩说,要是我穿运动鞋,你连这二十块都赚不到。
陈二笑笑,这不,你不是没穿运动鞋嘛。你是从江南坐汽渡过来的吗?
才不是,我就是这块的。说完女孩眼睛盯着陈二的手看,陈二这才想起自己的右手小拇指断掉一节,猛一看是不容易被发现的,他将右手伸出来,展平,在半空左右翻了两翻,说,短了一截,你眼睛倒是尖哩。
还真不太看得出来,就是感到有点奇怪,没看见这个指头的指甲哩。女孩说。
陈二说这指头也该掉,干什么都冲在前面,有一次用夹锯,它也往前冲,结果就被锯掉了。
女孩听了笑起来,说,说得好像不是你的责任,而是小拇指它罪有应得似的。
陈二说,可能是小拇指嫌自己一点作用没有吧。指头断了后,不影响生活,谁会指望一根小拇指能干点啥呢,你说对吧?
当然有作用啊,女孩说,你夸一个人时,可以竖大拇指,你贬一个人时就可以竖小拇指嘛。
哎呀呀,对哦,看来是有作用呢,那我以后就不贬人,专夸人好了,陈二说。
女孩又捂着嘴笑,说你这人真是幽默。说完连忙指着前面的霓虹灯让陈二靠边,她到了。
陈二踩下刹车,心里有些失落,觉得这段路太短了,还没说上几句就下车了,他想,要是女孩一直坐在副驾驶上多好,一直坐到贵仁镇多好。
女孩下车后,留下浓浓的香水味,车内又安静下来,陈二这才想到后面还坐着一个人,刚刚短暂的快乐时光里他都忘记要送这个人去贵仁镇呢。他回头朝那个灯火辉煌的夜总会看去,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咂了咂嘴,说,挺好的女孩,你说是不是?陈二看了眼后视镜。
不过,也都不容易,陈二又感叹道,怎么说呢——他停顿下来,好像要寻找“怎么说呢”后面的句子,他回忆起做修理工的那两年,修理厂对面就有一个洗头房,一到晚上洗头房亮起粉红的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会去光顾,三十块一次,价钱不至于让他们心疼。建筑民工都是常年在外,也身强力壮,怎会没有生理需求呢。他们去洗头房有个暗语,叫“打的”,可不是“的士”的“的”,而是“de”。
陈二突然打住,和后座的人开玩笑,老兄,打过de吗?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大概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他一边笑一边拍方向盘,好一阵才停下来。唉,陈二感叹着,怎么说呢,打的也好,被打的的也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哦——
老兄今年多大了?陈二问,我看你跟我差不多大,三十四五岁定是有的。不过,你太瘦了,这瘦精精的身子在工地能做哪个工种呢?这个你别回答,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陈二摸出茶杯,把最后的一口茶倒进嘴里——看你手就知道干的是哪个工种,钢筋工、抹灰工,还是砌砖工,手上的茧子长的位置都不一样。你只要伸出手,我就知道你在工地干啥来着。
说完,陈二也伸出自己的手往身后晃了晃,问,你看我是干什么的?
嗨,你肯定会说,你不就是个出租车司机嘛。陈二笑起来,老兄,你错了,开出租车是兼职,我的本职工作可不是这个。我不是说了嘛,我少了一个腰子,干钣金工干坏掉一个腰子,现在要保护好剩下的腰子,就做些轻松的活儿,我在物业公司上班,嘿嘿,轻松吧。轻松归轻松,挣得也少,我就寻思着晚上也要挣点儿,我去找了我开出租的兄弟,问他能不能把夜班交给我跑,我那兄弟二话不说,同意了。找别人也是找,找我也是找,对吧。陈二说每天下班后可以跑到十一点多钟,他收工早,不会把另一个腰子用坏的,早上再跑两三个小时,扣除交给朋友的费用,差不多每天还能得个一两百块。
一两百块也不是小数字了,能买不少东西了,兄弟你说是不是,可以给我家会顶嘴的熊孩子买两箱牛奶了——陈二说到这儿又笑起来,他说你没看出我的职业来吧,你光看到我是一个司机,还不晓得我有一个正式工作呢。我手上的茧子只有方向盘造的,没有物业公司的茧子吧。陈二把一只手抬到眼前,在昏暗的夜色下翻看,他的指关节有些粗大,小拇指根部隆起一只蜜蜡一样茧子。等陈二移回视线,脚下猛地刹住——
他差点撞在前方的车屁股上。
堵车了。陈二没想到在离贵都二十公里处被一截坏路拦截下来——施工队正在抢修,导航并没有给出修路提示,好像要故意给他点苦头,不过陈二并不在乎,他时间充裕。
已经积了长长一溜儿车,不少都是和他一样想省点高速费用的吧。他下车打听情况,从最前方一一传话过来,说通车快了,正在铺沥青,铺好沥青就能通行了。
陈二回到车里,告诉后座的人堵车了,要等一等。他习惯性摸出茶杯,褐色的茶叶像抹布一样沾在杯壁上。没水了,他说,顺手打开工具箱,想从里面找点什么来,里面除了几张票据外,还有一把剃须刀,陈二摁下开关键,刀头有气无力地旋转起来。他把剃须刀又放回去,关上抽屉门。再掏出烟盒,里面还剩最后一支,他给自己点上,将车窗摇下一指宽,顿时,烟如同毛线一样被风缓缓抽了出去。
听歌吧,他问后座的人,说着就把收音机打开,里面正在播放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陈二跟着哼起来,哼到高潮处,没上去,音在嗓口踟蹰不前。
我可是张学友的粉丝哩,他说,哎呀,小时候的事了。小时候骑车上学的路上都要唱几首,好像不唱就踩不动脚踏车似的。刚参加工作那一年,听说张学友来扬城开演唱会,一冲动买了一张票,花掉大半个月工资。
真是年轻时候才干的事啊,陈二感叹,他说现在让他再花八百多块买一张票是绝不可能的,八百多块,脑子进水了,八百多块可以交三个月的水电费了,可以买十几箱牛奶了,让那小子喝——喝——喝到吐。陈二狠狠地笑了,他把烟屁股扔到外面,关上窗户。
收音机里已经换成了《一路上有你》,张学友的声音低沉浑厚,让人有些感伤,陈二说这首歌是他的最爱,因为他喜欢的一个女生有一次寄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就印着张学友和这句话。哎哟,那女生的字秀气得很,她把歌词抄在上面,末了,加一句,陈二宝,感谢一路上有你——
陈二不自觉地笑了,一路上有我,那时我懂个屁——陈二宝,对哦,是陈二宝,我叫陈二宝,这是我的名字。哎哟,我名字里还有个“宝”字呢,不过,大家都叫我陈二,陈二陈二,好像多叫一个字都很麻烦似的。
时间过去很久,前方并没有按照预计的时间通行,其间陈二下车打听了几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快了”。夜间太冷,风像刀子似的剐着皮肉,陈二小跑着钻进车内,耳朵被冻得生疼。
莫着急,莫着急,马上就要通车了,陈二跟后座的人说,反正会把你送到目的地的。
你可是睡了一路哦,陈二慢慢说道,你这身体真是虚弱得很,你又不说你得的什么病,是不是叫——叫什么来着,哦,叫蒙头仙吧,反正我们这儿叫这个,就是贪睡,睡不醒。兄弟你是不是就这个病,要是这个病,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治病的地方,宋桥镇有个王神婆,你到那儿一问,没人不知道的,王神婆她就专治这个病——
陈二说他母亲也得过这个病,就是那个神婆治好的。她得这病时六十九岁,第二年七十,不过,陈二说道,七十岁又得了肝硬化,生日没过就走了。医生说不能吃咸的,她的饭菜就单独做,不放一粒盐。陈二说有一天母亲没熬住,偷吃了一口咸菜,被他发现了,他训斥了她,第二天,母亲就去世了,陈二非常难过,早知道就让母亲多吃一点了。
又过去半个多小时,车流一动不动,这段路窄,半边道又被彩钢瓦围了起来,没法掉头,只能耐着性子等。收音机里的电台已经没有了,一档最晚的夜间节目《夜色温柔》也结束了,音频里只剩下吱吱啦啦的声音。
夜深了,陈二开始着急起来,他反复查看导航,发现到贵仁镇小官村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即使现在就能通行,开到那儿也快天亮了吧。
这也不能怨我啊,他朝后座的人说,谁会料到修路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也是由不得我的事啊。你睡吧,反正这一路你都不睁眼的,眼不见心不烦,到了我叫你。我是赶不及明早上班了,这能怨谁呢,只能向领导请半天假,请假可是要扣钱的,半天工资呢。哎呀,这可亏大了,好不容易跑夜车得来780块,去掉烧的燃气,去掉交给兄弟的,我也就得个四百块,再被扣掉半天工资,哎呀,真叫人肉疼哦。陈二用力咂巴了下嘴,为自己盘算失利而感到痛惜,越痛惜越自责,越自责越急躁。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前方汽车移动了,陈二赶紧点火,紧跟其后,才向前两步,就停下来。不一会儿,前面又动了,移动是给人希望的,但一寸一寸地前进,陈二心疼。准确地说,是心疼燃气。这样断断续续又向前几米后,陈二索性熄了火,跳下车,一只手从车窗伸进来稳住方向盘,一只手撑在窗框上,汽车在他的推动下缓缓向前,这前行的速度刚刚好,不至于很用力,也不至于跟前车落下距离。
陈二每次交接班时都会记一下公里数,还车时就能用加气费用与公里数计算出自己每公里的燃耗,这个数字一般被他控制在五毛钱以内,如果超出他则会进行总结反省。
终于挪移到修路的地方,路早就铺好了,原来是两辆车追尾,事故不大,但双方僵持不让,都不肯挪到一侧。陈二经过时用力摁了摁喇叭,以喇叭发出心中的不快,心想,你们俩可坑苦我了,害得自己的半天工资损失掉了。
离开施工路段,导航里出现了两条备选路线:一条是国道,红灯多;另一条是乡道,路窄,但可以节约十一分钟。陈二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走出去没多远,陈二就后悔了,路很颠簸,灯光扫过去,可见深浅不一的脚印,那些大大小小的脚印是牲口留下来的,把烂泥路面踩得一块块凸起。两侧树影浓厚,落光树叶的枝条旁逸斜出,有时不得不放慢车速才不至于被它们剐蹭。尽管后悔选择这条路,陈二也不愿再回头了,如此折腾,会浪费更多时间。
他双手握方向盘,身体向前勾着,目不转睛看着灯光劈开坚如磐石的黑暗。地上的坑越来越多,像刚刚遭受过轰炸,有时没来得及避开,车子一个趔趄,向上腾空而去。车轮落回地面,发出咔的一声,如树枝断裂。他也听到后座传来的声音,是蛇皮袋被挤压的哧啦声。陈二已经顾不上与后座上的人说话了,心想,兄弟你睡吧睡吧,等过了这段再陪你唠嗑。
气温忽降,窗玻璃不断起雾,路上牲畜的脚印已被几条歪歪扭扭的车辙代替。这些雨天经过的车轮在这条路上刻下深深的印子。经过一个弯道时,突然一侧的大堤上飞来几个小石块,砸在车顶上。陈二条件反射地一缩脖子,说,妈的,别把老子车给砸坏了。
又拐个弯,车向一个斜坡驶去,路面顿时平整了,笔直地向前方延伸。陈二舒了口气,方才感到身上有些汗湿。杯子里没水了,茶叶如同死尸般躺在杯底,此时他不光感到渴,还感到饿,不过,他也没指望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能买到什么。
路虽窄,但有了一马平川的意思,路灯稳稳地照亮前方,刚刚的紧张之后陈二整个人松懈下来,他张了张嘴,打了个长长的、饱满的哈欠。睡意也是这个时间悄悄尾随上来的,他觉得眼皮不听使唤,沉沉往下坠。陈二打开音响,碟片里的歌声却软塌塌的。他好多年没有连夜开车了,觉得睡意就要将他五花大绑,就要将他凌迟。
陈二突然想到解救方法了——烟。
没错,他还有一支烟,一支提神的烟,一支救命的烟。那支烟应该在后座上,刚上车时他扔过去的,后座的人一直在睡觉,很显然没有抽它。
他立即踩下刹车,开门,下车,从后面探进身子。陈二很庆幸上车时递出去了烟,要不然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
烟不知道被他扔哪儿了,地上和座椅上都没发现。此刻那人半躺在蛇皮袋上,不知道是太累了直不起身来,还是刚刚的颠簸让他失去了平衡。陈二轻轻移开那人的胳膊,香烟正躺在他的身体与蛇皮袋之间。陈二将烟钩出来,满足地递进嘴里。就在他准备起身时,他碰到他的手背。
好凉啊,像铁一样,陈二说,哎呀,怎么这么冷,是不是暖气太——话没说完,就怔住了,陈二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将一只手慢慢向前伸,往那人鼻子下面试探了去。
陈二差点跌坐在地,他缩回手,拔腿就往远处跑。耳边风声呼呼,腿脚却软弱无力。
陈二一口气跑出百来米才停下,蹲在地上大口喘气。他惊惶地看着远处的汽车,以及还没有来得及关上的车门。
陈二在离汽车不远的地方坐下来,他在调整自己的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调整五脏六腑,让它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那个人死了,这是确定的,这不会错,他没有感受到鼻息,他的手是冰凉的、冷硬的,这就说明了一切。
可陈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呼吸,是在修路的地方?还是在颠簸的时候?莫非是在张学友的歌声中停止的呼吸?
他回忆这一路来的情况,他分明记得在修路的那段有个大石块,自己没来得及避让,车硬生生骑了上去,那时他感到车后座的人和包袱都弹跳了起来,又猛地往下一坠,嗵的一声,很响。即使好端端的人也受不了这样的颠簸,更何况一个病恹恹的人呢——汗从陈二额头上流下来,刚刚的惊恐化作液体一点一点渗出了皮肤。
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哪个司机能保证路上没有石块,遇到石块又恰巧避让掉呢。要怪的话,只能怪这乘客的身体太弱了。
乘客死在车上,他不能就这样扔下汽车走掉吧,车不是自己的,是他兄弟的,他还要把车开回去,和兄弟交接班呢。
不知过了多久,陈二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汽车走去。他在车门外停了片刻,用力喘了两口气,便咬着牙钻进车内。他先把那只压在身下的蛇皮袋抽出来,蛇皮袋抽走的瞬间,那人也如同一堵墙似的倒下。这次,陈二没有将他扶正,而是拽着他的衣领用力向外拉。
太沉了,宛如凝结的水泥块,人死了竟然这么沉,这沉沉的重量让陈二一阵毛骨悚然,但他没有罢手,咬牙继续将他拖出车外。
两侧的树冠在半空形成一个穹顶,月光碎片一样落下来。有几块鹅蛋大小的斑块正落在那人的脸上。陈二撇过脸,眼神躲闪,但还是瞥见了那黄得像晒干的鸡内金似的皮肤。
灌木的枝枝蔓蔓交错成一堵屏风,陈二绕过它们,将这沉沉的尸体扔进灌木后面的土沟里,再转身捡起蛇皮袋和刮蹭下来的鞋,一并扔过去。
他来不及掸掉身上的灰尘,迅速坐进驾驶室。
汽车又继续前进了,排气管像上了年纪的人突突地吐着粗气。月亮露出来,眼前顿时明亮不少。这样行驶了一阵,陈二觉得真是奇怪,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前进,他要去哪里呢,去贵仁镇小官村吗,车上已经没有乘客,他该返程了,返回扬城,返回到他那在幸福小区温暖的家里。
找了一处宽阔的地方陈二掉了头,因为没别的路可走,他不得不原路返回,当经过刚刚的抛尸地点时,陈二用力踩着油门,汽车飞驰而过。
现在的陈二已经感觉不到饿了,也感觉不到渴,更感觉不到困意,他只感觉到有些难过,也说不上为什么,刚刚那个人被拖下车的时候,他无意间看见了他的脸——是一个年轻人的脸,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嘴巴上是那种没有被过度修剃的胡须。
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是什么病呢——
陈二反复回忆着上车后的一切,他要好好捋一捋,可是,越捋越觉得哪儿不对劲。是的,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从那几个将他拦停下来的民工开始,就不对劲了,既然他们的工友病重虚弱,为什么不护送他回家?为什么没有还价?又为什么让另一头付车费,货到付款吗?陈二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受骗了,这个人一定是在上车前就死了。因为死人不得随便运输,于是想出这省事又缺德的方法来。瞒天过海,他们就不怕被人识破吗?你看,现在不就被他陈二识破了吗——陈二越想越气,越想越怒,恨不得立即赶到工地将那几个民工揪出来,质问他们为什么欺骗他?质问他们为什么把一个死人抬到他的车里?质问他们为什么不把工友送回家——
陈二狠狠吸了下鼻子,顿时鼻子有些涩涩的疼,他想到这一路他和那个人的交流,六个多小时啊,聊工作,聊孩子,聊他那仅剩的腰子——准确地说,是他一个人在述说。
前方红灯亮了,汽车停下来。半夜的十字路口没有车辆通行,灯跳闪几下后绿了。
陈二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在原地掉转了方向,向那条小路驶去。
他没有费太多力气,就把那个人重新拖回到后座上,蛇皮袋也被捡回来,继续抵在他的肩膀下,陈二给他调整好姿势——最舒适的姿势,此时的陈二并没有觉得害怕,当他想到这个人的死和自己并没有关系时,他轻松许多。
小兄弟,你继续睡吧,到了桥头我叫你哦。他一边说着一边启动汽车。
车子前进,道路在前方蜿蜒。不时有树叶啪的一声摔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风迅速带走。车胎在水泥路面上嘶嘶作响,像要在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这条在导航上被称作乡道的路终于到了尽头,很快便汇入一条大道,有路灯在头顶上亮着,橘黄的光如同透明纱布一样覆盖下来。陈二将那张纸条在路灯下又看一眼:贵都市贵仁镇小官村桥头。
现在,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多分钟。
小镇的路很快就结束了,汽车继续往一条乡道走去,从导航上看,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小官村了。
汗水渐渐收干,将衣服紧贴在身上,暖气开着,但陈二还是觉得冷。他又像之前那样,从后视镜向后看,那个人正安详地倚在蛇皮袋上。
远处的天空,散发出湛蓝的色泽,黎明就要来了。车内很安静,陈二很久都没有说话。车经过一片麦地时,他轻轻说道,仿佛自言自语——多久没有看到麦地了,还是小时候看过的哦。他说自己也是农村的,后来进城打工,父母离世后,就把农村的老宅卖了,800元,卖掉了,没有了老宅,人就像没了根一样。
你知道吗,过了会儿,陈二又说,经过谷地时最好不要说话,麦粒或玉米粒听到人声会悄悄停止生长,所以,就会经常看到一些玉米棒里总有一两粒瘪籽儿,正是因为生长时受到了惊吓——
是不是很好玩,他用力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力不从心的笑来。
汽车继续向前,目的地就在前方,导航里的绿色线条越来越短,路面宛如被抬起,稳稳地,托举着他们。
他用水冲洗着前挡玻璃,眼前明净多了。
快到家咯,快到桥头咯——陈二悠悠地说,脑子里突然出现母亲瘦小的样子,矮矮的,像一小捆麦把,立在桥头的黎明里。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 汤成难,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著有小说集《月光宝盒》《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子弹穿越南方》等,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曾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金短篇小说奖、钟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