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宇科技无锡公司院子一角,摆放着灰头土脸的十几辆摩托,有大白鲨、大黑鲨、幸福250、嘉陵、大路易,这些二手摩托大多已报废,用以展示各种型号报警器的安装位置、触发效果。恒宇科技主营业务为摩托车防盗报警器、贡丸和喜乐油漆代理。王卫东蹲着打量这些摩托,想起前几年它们矗立商场展柜的雄风,略感惋惜,叹了口气。他原在泰州分公司报警器业务小组,已入职三年,为防个人做大,台湾老板将几个分公司老员工对调。无锡的调苏州,苏州的调泰州,泰州的调无锡,其间两三个员工嫌远离职,也算变相裁员。无锡分公司经理张大明没让王卫东闲着,安顿好宿舍,就安排同宿舍的鲍国坚带他去做业务宣传。方式很粗暴,鲍国坚驾驶那辆还能发动的大路易摩托,王卫东坐后座,打开报警器,音量调到最高。上车时,王卫东注意到踏板是用塑料板重焊的,他怕踩塌了,练芭蕾般踮高脚尖。他们从南长街、中山路、北塘大街,一路疾驰而去,绕无锡市区一大圈。撕心裂肺的警报响彻几条主干道,几辆出租车还以愤怒的喇叭声,不时有路人停下脚步错愕,王卫东面红耳赤,幸亏有头盔挡着,别人看不到脸。
王卫东之前被外派泰州,每月回家一次,这次回归,家住郊区,坐中巴一小时,决定还是每月回家一次,他跟父母并不亲近,但没理由更长时间不回家了。中午吃在隔壁锡山泥人厂食堂。这里单提一下,锡山泥人厂经营吃力,厂长参加台办联谊活动认识恒宇公司老板,相谈甚欢,于是用空置车间办起合资贡丸厂。有阵子,广告频繁登上地方台冷门时间。贡丸进菜场、商场、超市、饭店,和那个年代市民们追逐过的电烤鸡、文虎酱鸭、韩国熟菜、澳门面包等大众食物一样,给他们带来远离匮乏的可选择的体验。王卫东他们借贡丸厂食堂吃饭那阵,厂已走下坡路,凭借市场占有率,这个下坡路尚有两年可走,够长了。食堂有两个打饭窗口,八排十二位对座长桌,泥人厂职工浅蓝色工作服,贡丸厂职工深灰色工作服、戴纺织厂女工同款化纤帽,分两列排队,看上去很规整。王卫东几个挤在中间,穿着自己衣服,说起来挺没出息,就这点差别,让他获得了点微小的自在,另则无须挂工牌,无须按照规定时长用餐,这些自在小归小,的确存在。他搞不清贡丸厂普通职工收入多少,回头问鲍国坚,鲍国坚侧身看看前后打饭的人,压低嗓音告诉他,比我们底薪高三百块。王卫东有些许失落,转念想到,自己收入主要靠业务提成,卖掉一台警报器,可得提成三十块,这是那些贡丸厂职工比不了的,万一无锡市场比泰州好,自己这条线每月能卖个三十台,那可得九百块,他妈的,卖个一千台,可得三万块。哪怕知道是胡思乱想,他也莞尔一笑。
这天,王卫东和鲍国坚埋头吃饭时,坐对面的贡丸厂职工讨论刨肉机故障,几个职工猜测原因,两三个江湖气足的提供解决方案,另几个人附和,没置身事外的。八十年代讲国企改革的电影常表现类似场景,厂内大小诸事,工人们敢于发言,有强烈的参与愿望,王卫东久违这种热烈的氛围了,光这一点足以证明,贡丸厂收入的确不低。双人宿舍,他和鲍国坚左右铺,隔壁公共卫生间洗漱完毕,先客套几句,交流跑下的业务情况。鲍国坚负责摩托车总汇、第一百货和交电商场,几个经理都挺难搞,跑业务做的就是熟悉,相比泰州业务单位,王卫东新接的几个单位也不好上手。鲍国坚聊不长,睡前会翻翻床头旧杂志,他四十多岁,偏瘦,头发花白,多抬头纹,半卧持书,眉宇间有老教师的沉稳。因为贡丸厂设备整修,他们今晚难得话多,讨论万一修不好,停产一天老板会损失多少,虽与己无关,心情是解气的,当然这个莫名其妙的气由何而来也不好深究。鲍国坚翻几页《世界之窗》,放到枕边,说,早点关灯吧。开关在王卫东床头,灯熄后,月色清淡,伸手可见五指。鲍国坚翻个身,面向王卫东说,做贡丸其实不用机器的。王卫东意识到他还想聊天,顺着他起的话头说,那以前是怎么做的?
贡丸是打出来的,那个“贡”字,其实不是上贡的贡,是另外的字,我不会写,反正就是捶打的意思,弄块精肉,拿个木棒反复敲打,打成肉糜,捏成丸。几百年传下来,有不同的制作工艺流派,都说自己是最正宗的。王卫东说,我听过老字号陆稿荐的故事,最早是陆稿荐,然后有老陆稿荐、真正陆稿荐、真正老陆稿荐,反正都强调自己是最正宗的。有点区别,你那是品牌之争,贡丸没有全国性品牌,他们争的是工艺,就是如何制作才能保持老祖宗原来的味道,都用精肉,都是敲打,但加多少肥肉、鸡肉、面粉,直接敲肉,还是把部分肉切碎了敲,放不放其他辅料,香菇丁、口蘑丁、油渣,就这点差异,分出十九个流派。
王卫东听他讲得专业,不由得好奇,老鲍,你这么懂贡丸,以前在贡丸厂做过?
跟贡丸厂没关系,唉,这事说来话长了。
王卫东伸手枕在脑后,由侧身改为平躺,反正睡不着,方便的话,说说看呢。
我是江阴李塘人,祖籍福州,太爷爷那一辈从上海跑到李塘安家的。他入过同盟会,早年跟随黄兴,武昌起义爆发,陈其美带队攻打江南制造局,他就在那支敢死队里,算个小队长,管十几号人。拿下制造局后,他负责看守俘虏,大概百八十人,关在临时搭的露天牢房里。俘虏都被反绑了手,吃牢饭得跪地上去啃,那时候还没普通话,各种方言骂来骂去。有个蓬头垢面的人隔着铁栅用家乡话唤太爷爷小名。二十年没人喊过他小名了,他吓了一跳,仔细看,竟然是堂弟。他不知道堂弟怎么当了兵,又怎么到了上海。太爷爷让他放心,自己可以向陈其美求情,堂弟说算了,他转身给太爷爷看,破烂短衫背后用红漆画了个大叉。太爷爷面色沉下来,这是他们区别手上有人命或重伤过自己人的,就等局势稳定,走国民审判的流程,公开枪毙。他知道求情是不成了,族里男丁稀落,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他无论如何得救。救的后果他也清楚,上海肯定容不下他,福州回不去,算来算去,只能趁沿江还在打仗,往北边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他用了三十六计里的一招,顺利救出堂弟,具体哪一招,我就保密了。两人在黄浦江边商量,堂弟提议去他相好老家落脚,一个寡妇,在南京路摆水果摊,他做巡警时经常帮衬她,来来去去几年,可以信任。他们这才选的江阴李塘。江风浩荡,两个曾经五湖四海的男人,没地没房,总要谋生,总不能一直打短工吧,堂弟狠狠心,这才从汗衫内袋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里外三层,叠着几张泛黄的信笺,上面录的就是祖传贡丸制作秘方。我太爷爷又惊又气,惊的是今日终于得见家族最大秘密,气的是祖父偷偷传给堂弟,他才是长孙啊……说到这里,鲍国坚语速渐慢。
王卫东听到情节起伏处,睡意全无,不知不觉睁开眼睛,黑夜熟悉而遥远。鲍国坚又讲太爷爷和堂弟用秘方去苏州云鹤楼换钱,被斧头帮王亚樵的暗线盯上,此时他语速更慢,口齿不清,鼻息渐重近乎微鼾。王卫东防他睡去,故意问细节,换了多少钱,在当时能置多少地。问了几句,鲍国坚含糊地嘟囔两声,很快鼾声大作,深坠黑甜。桐影沙沙,贴墙轻摆,筒子楼成了摇篮,被一双看不见的小手慢慢推着,室光勾勒鲍国坚的身体,仿佛淡淡的远山,房间里充盈着可以揉平一切的安详。王卫东带着悬念翻来覆去,到夜半才有困意。之后两天,鲍国坚没再提太爷爷和贡丸秘方的事,睡前闲聊时,王卫东想问下文,也忍住了。他当然知道鲍国坚那晚完全是信口开河,有意思的点在于,他已经习惯了老鲍白天话少,这也是张大明嫌弃他的原因——不怎么会来事,业务量和前两年比,停滞不前,领导安排什么做什么,也没见他主动邀约那几个单位负责人去打个牌、唱个歌什么的;没想到了晚上挺愿意说的,话不多,都是他主动聊,还聊过一次跟表哥去捉特务的事,也是讲到一半。另外,别人吹牛,是越吹越兴奋,老鲍反过来,越吹越萎靡,自己给自己讲睡前故事一样,目的就是把自己哄睡着,老鲍分成两个,一个老鲍是宝宝,另一个老鲍是托儿所阿姨。熟悉后,鲍国坚不再避嫌,他看杂志时拿支圆珠笔画线,大大方方记些什么,这表明他不是随意翻阅,而是在认真阅读。王卫东果然吃了一惊,打趣道,老鲍,你真用功啊,怎么还做笔记,以后准备当作家吗?
鲍国坚埋头杂志,举笔搔搔前额,不能跟你小伙子比,我记忆力差,不记下来,看了等于白看。
王卫东留意过,他笔记做得最多的是《飞碟探索》和《世界之窗》,其次是《知音》。王卫东多少有点明白那些故事的源头了。说真的,他有些羡慕鲍国坚,有了阅读习惯,对方的夜晚明显比自己要丰富,更有层次感。简单划分下鲍国坚的寝前时间,晚上九点闲扯单位琐事,十点阅读一个小时,兴致好的话,十一点左右他会聊点往事,每次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聊着聊着就迷糊过去了。鲍国坚夜晚的多样性还不止于此,每周五晚十点,他会准时打开手掌大的收音机,听经济频率的一档热线情感栏目,王卫东很喜欢那个栏目的名字——星空低语。栏目一个半小时,女主持人先朗读一篇港台作家的美文,再介绍个港台歌手,然后会推出本周主题(往往与美文内容相关)。王卫东有印象的主题是“难得有情人”“往事随风”“我想有个家”“一场游戏一场梦”,当然放得最多的还是“东方之珠”和“1997永恒的爱”。再有两个月香港就回归了,小学六年级时班主任帮他们算过,香港回归之时他们二十六岁,这几乎等于一种新的纪年方式,一个与个人相关的成长节点,初高中时,王卫东会不时掰着手指头算香港还有几日回归,跟中考、毕业差不多的等待,好像和他的未来密切相关。王卫东模糊听着节目,基本听不完整,热线电话的絮叨里他睡眼迷离。鲍国坚却会在听众的讲述中表达态度,叹气、冷哼、嗤之以鼻;也常在主持人对听众的开导过程中提出不同看法,嘀咕几句,毫无疑问是一本正经加入探讨的。这种时候,王卫东往往困得不做回应,他耳旁偶尔掠过两三声嘿嘿轻笑,房间原先稳重的黑暗一下变得难以捉摸,挺瘆人的,他要深呼吸几次,才能继续维持“困”的状态。有一次主题是“宽容”,听众宋先生分享了妻子出轨、自己宽容、她回归家庭、夫妻重拾幸福的心路历程。因为是第一个热线,王卫东听完全程。鲍国坚说,这是一个“杠卵”。王卫东听得懂“杠卵”的意思,等于无锡话“戆头”,鲍国坚老成持重,难得听他骂人。午夜电波的倾诉以情感困惑为主,成长烦恼为辅,他这个年纪,的确有点发言权了。王卫东又发现一个规律,如上所说,鲍国坚在夜晚讲述自己的时候,无论开头如何精彩,总是渐趋颓然,归复无边无际的沉默;他在听别人讲述的时候(电台热线),哪怕都是些中老年的家长里短,青春的老生常谈,他反而有更多的参与感,眼目清凉,愈夜愈精神。某一两个听众分享的境遇,过几天,他还会发表延后的看法,说明什么,说明他那几天一直在琢磨。
张大明联系了个新单位,无锡郊区广电台,包括广告公司内百八十个员工,大半用摩托代步。之前合作条款基本谈妥,他临时出差,让王卫东和鲍国坚去对接具体事务。为表正式,鲍国坚持换穿蓝色涤卡布中山装,下着黑色直筒裤,镂花皮凉鞋,这种搭配乃七八十年代主流,如今少见。对方负责接洽的是办公室杨副主任,年纪和王卫东相近,平头,两眼放光,一米六的样子,背很挺拔,拒绝接烟,也不客套,说话特别严谨。他详细问清分批结款细节、更换保障流程等,那几条张大明已谈妥的事等于重新梳理了一遍,讨论半天,又说分管领导还没最后定,下周再来签。两人忍怒出门,回去路上,大路易摩托飞奔郊区公路,鲍国坚解掉中山装扣子,风呼呼吹飞衣摆,翱翔于王卫东胸前。他大声说,杨主任和刺杀我太爷爷的王远舟长得很像。
隔着头盔,王卫东没听清,问,哪个杨主任,和谁像?鲍国坚轻踩刹车,减缓车速,说,刚刚那个“小杠卵”,跟王远舟长得很像,就是王亚樵的表弟,王亚樵派来杀我太爷爷的。他语气随意,好像王卫东知道王远舟、王亚樵和太爷爷,是他生活应有的常识。王卫东记得太爷爷,他奇怪自己怎么知道鲍国坚的太爷爷,沉默一会儿,依稀想起几周前鲍国坚没讲完的故事。没等王卫东开口,鲍国坚又接着说太爷爷的故事了,车速六十迈,话语被气流冲得断章截句,为了让王卫东听清楚,他特地往后坐坐。王卫东头挨鲍国坚肩部,两人前胸贴后背,都戴红色塑料钢头盔,单看脑袋,仿佛《恐龙特急克塞号》里的时空特警。我太爷爷没得罪斧头帮,他是同盟会的小卒,连黄兴、陈其美的跟班都算不上,他和蒋介石、周佛海都有点接触,点头之交吧,蒋介石给他发过香烟。所以听说王亚樵要杀他,还派了最得力的手下王远舟,他觉得奇怪,就算当个逃兵,有军法处,没杀人没放火的,不至于弄出这么大阵仗。堂弟交易秘方时,失口说出真名,云鹤楼老板一听这名字,再听口音,确定是江湖追杀令里的兄弟二人。他拿捏此事压价,原先太爷爷开价十根金条,他还价八根,有了把柄后,只肯出一根金条,另外七根作为封口费。太爷爷他们答应了。老板又变卦,敲诈五根金条当保密费,限三天拿出。秘方白送,再倒贴四根金条,这是把太爷爷往死路上逼了,换了你,你怎么办!知道底细的有云鹤楼老板、云鹤楼老板大儿子、中间人小刀会的顾三爷,这三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而且得同时动手……五月的天,上午十点前后,道路两旁的灌木丛鲜亮,行道树有倒影,等公交车的路人们踩着各自身影,他们的身后是蓝天白云,目之所及,甚至可以看到远处淡青色的山脉,恍惚是城市飘升半空的影子。王卫东听着鲍国坚的家族往事,端量经过的汽车、行人,假设太爷爷、云鹤楼老板、王亚樵是其中的某个人,那些随口说出的死死生生,有了几分小人书插图的真实。正讲到灭门,鲍国坚看到什么,车把手一拐,停靠在路边,顾自小跑到磁卡电话亭。打完电话,他招手示意王卫东上车,窨井盖旁,王卫东刚蹲适应,小腿、视角调整到较舒服位置,听他指挥,只好撑膝而起。正好有磁卡电话,我给张大明说一声,那姓杨的小人比较难搞,让他自己去搞定,省得最后不成怪我们。王卫东迟疑了会儿,还是问了,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刚调回来,不知道情况,张大明在老板面前最会来事,这次的事,我估计他克扣了活动费,对方没拿足好处故意刁难,我这个电话就是提醒他不要因小失大,也别想甩锅给我们。小王,江湖凶险啊。王卫东对着鲍国坚的后脑勺点头称是,后脑勺藏在头盔里,盔顶光芒四射,想象他把头盔一摘,一扭头,展现一张同盟会、小刀会、斧头帮、北伐军、五四人物的脸,那些脸具体什么样子,他难以描绘,大概如《霍元甲》《再向虎山行》里的那样。
张大明回来后,特地带王卫东和鲍国坚又去了趟郊区广电台。依旧是杨主任接待,相较之前的生硬,此次他客气多了,礼节性地有说有笑。交流条款时,王卫东觉察有异,上次是包销,这次变成协作条款,性质完全不同,甲方提供场地、宣传,由恒宇公司派业务员入驻,这种合同不能说没用,只是成交多少全凭运气,也就是压力落到公司的执行人身上。这个执行人毫无疑问是从新转到无锡公司的几个业务员里选。泰州分公司也常有业务员之间倾轧,用阴阳合同落个人好处的事,王卫东见怪不怪,张大明此举,与其说吃包销和散销的差额,更大可能是尽快给这笔业务画个句号,落个千八百块钱活动费,就这些。鲍国坚端着一次性纸杯,认真聆听张大明和杨主任的交谈,适时点头,给人感觉是领悟到了什么密旨要义。王卫东目不转睛盯着杨主任,在张大明眼里,已经近乎不礼貌,杨主任不以为忤地对他笑笑,没往其他方面想。只有王卫东自己知道琢磨什么——他在杨主任脸上遥想着王亚樵表弟的风采,鲍国坚上次太爷爷故事又讲到一半,杀手王远舟还没出场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个下回鬼知道是何时。
办完事后三人分开,各去各的业务单位,王卫东为第一百货发给中层的摩托安装报警器,回公司已是傍晚。鲍国坚接近九点才回,他双手抱肩,坐在床边低头发愣,面色潮红,身上散发浓烈的酒气。王卫东打开窗,半真半假地问,老鲍,怎么也不喊上我啊,去哪里喝花酒了?说完他就后悔,哪怕是鲍国坚,他们交情也没到随意开玩笑的程度,他等着接下来的自讨没趣。鲍国坚抬头,直视他说,没喝花酒,是鸿门宴,张大明请的客,就在路口的小四川喝了点,他让我去跟郊区广播电台,每周三周四下午都得守在那里,周二还得替他去港下摩托车总汇做活动,来回又一个小时,唉,接下来一个月都排满了。你答应了?答应了,不然还能怎么着,他说我会骑摩托,方便远程,公司那辆大路易不能给我白骑,要派上用场。王卫东也直视他,等价交换自己的真诚,你就是太老实了,如果是我,我就拒绝,我们有自己的业务单位,凭什么去帮他顶。鲍国坚用力撑起身体,摇晃着走到窗前,摸索热水瓶,王卫东赶紧抢过热水瓶,你坐好,我来帮你倒水。鲍国坚亲切地拍拍他肩膀,语气如父如兄,小王啊,我看出来了,你只敢在我面前嘴硬,如果换了你,你肯定也会答应的。王卫东愣了愣神,的确,自己说老鲍容易,设身处地,自己难道会拒绝?甚至还会欣喜于和张大明走得更近一些。鲍国坚接过王卫东倒的开水,太烫,床上又不好放,他长久持着搪瓷茶杯,目光呆滞,似在思考什么问题。毕竟喝多了,他的忽然站定让王卫东觉察到了某种危险,宿舍空间小,万一他发酒疯,这么大的杯子飞过来不是开玩笑的。他下意识帮鲍国坚扶茶杯,仿佛动物护食,鲍国坚手一缩,凶猛地瞪住他,充满血丝的眼球欲夺眶而出,这不是王卫东习惯的眼睛。王卫东后退两步,坐回自己床边,手背一阵一阵疼,是让漾出的开水烫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王,你没被烫到吧?鲍国坚将茶杯放到地上,甩着手说,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酒了,跟他说了血压高,对了,我明后天请假,回去休息两天,你吃过马蹄酥吗?我们那里的特产,我给你带些。王卫东看他神色缓和,语气里有清晰的内疚,稍稍放下心,好的呀,少带点,尝尝味道就行。
宿舍开窗通一天风,酒味始终没散,王卫东不知道鲍国坚喝的什么酒,怎么酿的,连摸过的杯子都气味冲鼻。哪怕今晚鲍国坚回家住了,自己还被动沉浸在鲍国坚的气息里,想想有点恶心,再想想,这恶心里也有温暖,类似鲍国坚骑摩托带他,两人挨肩搭背时附着的感受。王卫东懊恼没备瓶花露水。他胡乱翻翻鲍国坚的杂志,提不起兴趣,打开收音机,调到经济频率,听了半天国际新闻,这才想起今天不是周五。再调其他频率,不知无锡交通频率还是上海东方频率,也是档谈话节目,“东方之珠”女主持人慢声细语,嗓音温柔,每句话都像是贴在他耳边说出来的,每句都自带深情,和“星空低语”差不多,以情感类为主。发现初二女儿早恋后不知所措的单身父亲;喜欢上朋友后难以启齿的“男同”;七年之痒,希望和丈夫重拾激情的妻子;被小姨子表白后左右为难的姐夫……已经到睡点,王卫东把声音开大。边上鲍国坚空荡荡的床铺,让他产生奇怪的联想,这些电话都是躲在暗处的鲍国坚打的。王卫东沮丧的是,自己更像个候补听众,由于鲍国坚不在宿舍,夜晚陷入了彻底的无聊,这些事听起来才没平时那么催眠,如果鲍国坚在,有人挡着,如铺设了条挡远生活的隔离带,他依旧会复归舒适的困顿。同住多日,月光下的床铺、被子蕴亮温柔的包浆,这是习惯带来的亲近,他是在想念老鲍吗?这也太荒唐了。相比于一日不见想念老鲍,这样的故事充沛、鸟声不断的夜晚(筒子楼就在惠山脚下,靠近几座被评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祠堂),他倒惦记着老鲍讲的太爷爷的往事,还有没有下文,如果有,接下去会怎么编,会不会有更多的名人出场,按年代顺序,快轮到黄金荣和杜月笙了。躺在床上,窗外微明,更远处的夜色被窗框和墙壁挡住,或许哪儿平行着故事里的时空,天地玄黄,历史转折期大时代的车轮横冲直撞,太爷爷、堂弟、陈其美、王远舟、斧头帮和小刀会的群英们,活出一个又一个下文分解,多少可歌可泣、可骂可鄙之事,不管如何,他们共同成为此刻鸟鸣里的静谧,成为那无比空旷深邃的青黑背景。
鲍国坚给每人准备份马蹄酥,多给张大明包笋干,感觉他不像回家,更像是出去旅游了一趟,和同事们分享旅途欢喜。他跟王卫东说,加起来也就几十块钱,做做人情。出乎意料的是,他从脏兮兮的人造革挎包里拿出个游戏机给王卫东,买给小家伙玩的,去年他跟我前妻去海南了,放家里落灰,我看你晚上闲得慌,正好用用。游戏机有股硫黄皂味,明显特地擦洗过的,王卫东长按,嘀嘀两声,闪出界面,是小时候常玩的俄罗斯方块。说真的,他被鲍国坚的这个示好打动了,面对生活中不经意出现的善意,他不知所措,掏出十块钱塞给鲍国坚,老鲍,这个我不能白拿,表下心意。鲍国坚赶忙推开,你怎么回事,又不是新东西,用旧的,给你用,总比扔掉好!小别两天,晚上他们话多起来,鲍国坚轻划杂志,随意说着家事,老父亲身体不错,老母亲又养了十只鸡,他们装了热水器和电视锅,电视锅能收好几十个频道,自己惭愧啊,没多陪在他们身边,等这阵子忙完了还是要多回去,光看看家门口那片绿油油的麦田,麦田间的梯形电塔,脑子瞬间一轻。王卫东半靠叠高的被子,低头玩“俄罗斯方块”,他好奇鲍国坚从没提起过的婚姻,又怕惹他骂“杠卵”,思来想去没开口。鲍国坚谈到下个月的工作量,杂志都没心思划了,丢到枕旁,发牢骚说,摩托车报警器不知还能弄多久,上次碰到有公司已经在推销汽车报警器了,我年纪大了,无所谓了,你还年轻,要早做打算。王卫东半开玩笑说,老鲍,你四十出头,年纪不大,以后恒宇也会生产汽车报警器的,你到时还是中年。鲍国坚起身端着茶杯在两床间来回踱了几圈,动作、神情说明他在认真思索,他喝了两口水,小口,看得出不是很渴,只是为给踱步找个理由,又躺回床上。这次回家,我碰到读村小时的班主任,他在镇上开了家中医诊所,喊我去玩,你说没病没灾的,我去诊所玩干吗,碍于情面,我就去了,心想最多买你两包补品,估计他的目的也是如此,他的诊所开在卫生站二楼,放了一架老式药堂才有的那种药柜,上面贴着药材名字,还有一些奇怪的药名,九转回龙丹、黑玉引魂膏、春风再续丸之类。王卫东其实很想打断他,提醒他应该把太爷爷的故事讲完,再进行下一个故事,他已经分享了很多个长篇故事的开头,只有开头,没有发展和结尾,以这些开头的演变,可能各自发展成历史传记、武侠小说、恐怖故事、推理文学、言情小说和童话,但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有个开头。王卫东终于忍不住了,老鲍,你太爷爷那个事,就是贡丸秘方和王亚樵的事,还没讲完呢。贡丸的事,什么贡丸的事……噢,对了,我太爷爷的事,他的事比较复杂,只可惜我不是作家,不然写出来的话,比什么《战争与和平》《李自成》好看多了。鲍国坚翻个身,调整到背向王卫东,去拨弄收音机。无锡经济频率的“夜间新闻联播”响起,王卫东明白鲍国坚今晚不会再续讲太爷爷的故事了,自己表现出对这件事的兴趣,更多是对鲍国坚那些讲述的回应:作为听众,作为室友,我是合格的。如果这个故事就此断头,完全无所谓,相比于鲍国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表达,他更喜欢在每周一次的“星空低语”里悄然入眠,那些故事反复轮回着,白噪声一样带给他松弛。
公司员工收入保密,不允许相互打听,例会结束,张大明特地把王卫东喊进办公室,鼓励几句,说加了五十块生活补贴费,十块呼机费,二十块交通费,别去声张,提成这次有六百块,业绩处团队下游,九月份会实行末位淘汰制,手里客户要维护好。王卫东瞥眼刚挂上墙的生产销售标兵榜单,分成四栏,贡丸厂两栏,油漆和摩托报警器两栏,名字、指标、完成额、跟进情况都还空白。张大明语气的神秘让王卫东纳闷,这些补贴费用都是之前公司规定好的,一视同仁。他再次强调的意义何在,让自己去体会这一视同仁里的特殊性,显示他的关心?王卫东出门时,正好遇到鲍国坚从走廊尽头过来,提着两篓杨梅。两人相视一笑。本月鲍国坚干两个人的活儿,每晚忙到八点才回宿舍,人疲惫就不愿意多说话了,唠叨两句工作、客户后,大多是他先催促王卫东关灯养神(开关在王卫东一侧墙面)。周五广播照旧听,照旧在黑暗中演绎和点评,如果王卫东还没睡,栏目结束后,他们将那些听众的性格延伸至同事奚落几句,再盘算下同事们的成单量,分析那些人的发展空间,这是难得的上帝视角的宏观时刻,他们对更多的生活指手画脚起来。王卫东暗暗帮鲍国坚算过,光他明确提到的成功单数,提成不少于三千块。提两篓杨梅给张大明客气也是应该的。鲍国坚用膝盖抵开宿舍门,他左手拎袋香蕉,右手拎扎可乐,故意要闹出很大动静似的,咚的一声同时蹾在桌上。然后打开听可乐,送到点头过后又埋头游戏的王卫东面前,你怎么像我儿子,再玩,眼睛玩瞎掉了,喝听可乐。王卫东不好意思再假装投入,接过可乐,没等他说谢谢,鲍国坚以毋庸置疑的态度说,周二你请个假,一起到我家看,我已经请好假了。到你家,看什么?王卫东没听明白。你这人是活在真空里的吗?周一晚上香港回归仪式的电视直播啊,中央电视台通宵直播,我们周一早点下班,去我家,周二早上赶回来上班。王卫东对生活再怎么迟钝,他也不是白痴,香港回归这样跃然历史的大事当然清楚,小时候心心念念的事啊,何况电视台和电台从一百天开始倒计时,算算,现在还剩下四天。他本来约好去同学家看电视,凑足四人,边打牌边看直播,刚才鲍国坚说得没头没尾,他才没反应过来。没多考虑,王卫东选择去鲍国坚家一起熬夜看电视,这样一举两得,顺便可以看看同盟会员、鲍国坚太爷爷当年落脚的江阴李塘。
他们是傍晚到的。李塘是那种在宣传图片中司空见惯的苏南小镇,镇政府大楼贴着白色马赛克,蓝玻璃窗、尖顶,五层,栅栏平移门口亮着香港回归倒计时的电子屏。中巴车和电子厂接送大巴并排,混在自行车流里往前开,小学、中学、镇医院、两家商场、室内农贸市场(肉摊和卖杂货的外溢到街面),市场楼顶和街中心的红色充气拱门悬挂着迎接文明城市行动的标语,五六个青年围着露天桌球摊,一人趴在球台,长时间不开球,凭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瞄准。王卫东想,他们为什么还不回家,想到自己也没回家,而且正去往一个不算朋友的同事的家,他重新摆稳腿上的豆奶箱,在中巴车的颠簸里闭目养神。鲍国坚家是村子集体翻建的新农村住宅,三户并排的二层小楼,门内小院,门口是村公共运动区,双杠、单杠、小水车、水泥乒乓球台一应俱全,天热,上面或坐或站着些乘凉的老人,他们经过时,原先话语鼎沸的老人们忽然就不吭声了,脸长时间朝向他们。的确有片足球场大小的麦田,尽头是灰蒙蒙的新建厂房,那么晚了,仍有工人施工,电钻声从麦田对面传来,闹过头顶的蝉鸣。儿子同事上门,鲍国坚父母生硬地客气着,王卫东能感觉他们家平时没什么人来,两位老人勉强接过豆奶后,就是站桌旁笑,倒杯凉水,催促他喝水,用难懂的方言持续问候,像两个好不容易等来客人的饭店服务员。客厅中堂山水画落了层细灰,十七英寸彩电天线拉开,戳住画里的山顶寺庙。七十二小时不间断的直播昨天开始,主持人介绍香港往昔,黑白资料片与当下实景穿插。四方桌摆几个冷菜,王卫东没想到鲍国坚为今天提前准备了。讲到饭菜,鲍国坚父亲话清楚起来,前天才跟我们讲的,家里没电话,他打三次,村口小卖部的来喊三遍,前天晚上才接到,只能随便买点菜,如果早几天,我到塘里钓只野生甲鱼烧汤给你们吃……叔叔,菜太多了,我不好意思啊。王卫东的确不知怎么作答,轮到他连说不好意思,自觉用普通话说不妥,用无锡话说,方言对方言,消弭了距离感。喝的是三块钱一瓶的绿汤沟,两人平日都不喝酒,今天日子特殊,要喝点庆祝,鲍国坚给他们各倒半杯,小口慢慢抿。鲍国坚父亲端上炒韭菜和冬瓜排骨汤,隔着菜汤升腾的蒸汽,他们认真欣赏起电视里的维多利亚港、太平山和尖沙咀,《英雄本色》就是在这里拍的,鲍国坚提醒王卫东看镜头中的码头。王卫东剥着盐水花生问,你说现在有多少人在看直播?起码七八亿吧,英国人民也会看的。鲍国坚父母保持农村作息习惯,吃完晚饭就去里房洗澡、睡觉,交接仪式要十一点多开始,他们年纪大了,守不到那么晚。大门半开,带着浓郁麦香的夜风透过窗纱,围绕他们腻湿的身体,哪怕只有间或一阵,王卫东的皮肤也能体会到与头顶吊扇旋风的不同,更凉快,更温柔,他获得了来自活着的奖励,这是田野给的小红花。
十点左右,王卫东坐得腰酸,提议出去走走,鲍国坚全神贯注在电视节目,已经融入历史进程的每一分钟,很不情愿地抽身而出。再小的麦田也是麦田,脚下,墨绿的麦丛起伏,整片田野发出沙沙声,加上虫吟、渠水流动,同时发出的声音让王卫东感到了一种完整。而他们在完整之外,加入不了,但能靠近,也很舒服。月光照清一条通往深处的田埂,路面干净,中间搁着一只破木桶,是谁随手搁这里的?鲍国坚伸个懒腰,背手说道,有些事本来不想提的,你上次问我,我就没回答,今天正好有空,我说到哪里是哪里,你也随便听听。熟悉的开场白,王卫东明白太爷爷的故事又有续集了,他跟上两步,与鲍国坚并肩。不瞒你说,我家在香港有亲戚,他们家混得不错,在旺角开了十几间麻将馆,铜锣湾有四间游戏房,那边目前活着辈分最大的长辈,还做过新义安的双花红棍,我应该叫他三叔公。我们家族里,太爷爷堂弟1942年跑去香港,开枝散叶,叔公是他儿子,排老三。我们把话题再拉回来,接着上次讲,云鹤楼父子、顾三爷都被杀了,不是太爷爷和他堂弟干的,你猜是谁动的手,王远舟。太爷爷躲在沧浪亭那边谋划几天,准备见面交钱时动手,结果传来云鹤楼被灭门和顾三爷遭刺的消息。你说一个战俘、一个逃兵,跑就跑了,陈其美大动干戈请动斧头帮抓人,背后肯定不简单啊。后来才知道,不仅是斧头帮,他还请动小刀会、天地盟、遂宁帮和响水帮的人,青帮就不用说了,本就是他手下,十几万人遮天蔽日地找他们。起因是堂弟关牢里时说梦话,说得太大声,江浙沪的听不懂我们方言,可牢里有他同乡在啊,那家伙记在心里,他们逃出后,军队征集线索,他第一个告发,讲到太爷爷堂弟梦话里地名、人名,也讲到那张贡丸秘方。陈其美激动得整晚没睡,他受孙中山之托,找这个秘方二十年了。里面藏着天大秘密,连太爷爷、太爷爷堂弟,甚至传下秘方的祖先都不清楚,只有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和亲王们才得知一二,那是一笔从汉代就开始累积的民族财富,国内有七十二个宝库,它独立于朝代变更,护宝人也不干涉历史进程,《鹿鼎记》里金庸写的那个洞,就是七十二个宝库之一,金庸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告发的同乡就姓金……鲍国坚忽然止步,猛拍大腿,哎呀,怎么走这么远了,赶紧回去。他加快步伐往回走,面露不悦。王卫东知道他担心错过交接仪式,安慰他,别急,我们最多走了一刻钟,回去还是等。鲍国坚不理他,脚下飞沙走石,近乎小跑,王卫东无奈跟上。夜色苍茫,他们逐渐接近鲍国坚家发光的客堂,这个过程,仿佛两只飞蛾追逐旷野深处的篝火,电视传出的人语,像是呼呼的召唤。纱窗门洞眼大,一些飞虫嘤嘤飞绕,轻撞日光灯管,另一些飞虫升降在饭桌菜盘上方。灯管老化严重,散会儿步回来,客堂的光旧了一些,几盘剩菜变暗变灰,竟如隔了几天几周,王卫东心生沧海桑田之惑。同一时空中的交接仪式还没开始,香港会展大厅典雅庄重,会议厅、主礼台早布置好了,礼台背景墙高悬中英两国国旗,前方左右各竖两根旗杆,右边两根分挂五星红旗和香港特区区旗,左边旗杆暂时空置。台下分片区坐满见证历史的嘉宾,起码三四千人。鲍国坚和王卫东坐回餐桌,又举杯碰碰,小抿口酒,等待那个从小期盼的时刻,电视内外,天涯此时。
担心迟到,王卫东睡睡醒醒,索性坐起,淡灰的室光里他认出座钟时针分针的指向,五点四十。他望着窗外的晨曦胡思乱想,几朵灰云,仿佛上周的几天,几朵青红的云,是去年遗忘的一些时间。鲍国坚躺另外一张钢丝床,呼声轰然,他看直播到五点才进的房间。王卫东耗到六点,喊他两声,他没反应。王卫东起身推推他,鲍国坚微睁双目,辨清眼前这人是谁,摆手示意不要打扰。王卫东征求他意见,那你补觉,醒来跟公司请个假,我先去坐车。没想到他嗯了一声,翻身继续睡。王卫东站鲍国坚床边一时发愣,他含胸驼背,双手不自觉地交错置于腹部,像在哀悼他的不醒,再等了会儿,他确定鲍国坚是真睡着了,没有恶作剧的可能,索性自己出门了。院子里槐影轻笼,鲍国坚父亲手持扫把,缓慢地走来走去,他跟王卫东说吃了早饭再回城,烧饭很快的。王卫东谢过,饿着肚子返程,路边新的虫声成群结队,他多瞥几眼绿油油的麦田,往绿色的深远处投入,尽量想体会鲍国坚所说的“脑子瞬间一轻”。可能没睡好的缘故,脑子反而变沉,小腿发软,他不敢走快。晨会时众人神情疲惫,显然都熬夜看电视了,两三人凑到一起翻会议桌上的报纸,八个整版实况照片,他们随口交流去香港的旅行计划,电扇哗哗吹响报纸。王卫东帮鲍国坚请假,同时替他遭数落。张大明阴阳怪气,你们兴致好的嘛,现在老鲍业务多,资格就老了,他自己不会打公司电话请假,请多久呢,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还是全天?下午还要去新业务单位的!
鲍国坚到下午都没出现,请假电话也没打,张大明打他五六个传呼,没回,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鲍国坚对公司制度以及他个人的漠视,生出被他隔空羞辱的窘急。他把王卫东喊进办公室,问,你知不知道他家电话?王卫东老实说,他家没电话,他平时都是通过村口小卖部公用电话回传呼的。张大明本想再问王卫东知不知道李塘村口小卖部电话,自觉荒唐,发狠两句,准备安排鲍国坚调岗之类,和王卫东交代这几天工作事项。王卫东代鲍国坚受过,也觉得他太过分,你哪怕要休息两天,给公司请个假又不麻烦。傍晚,王卫东呼鲍国坚,没回,等到十点钟,王卫东按捺不住疑虑,又到门口烟酒店打鲍国坚传呼,靠柜台等半小时,没回。烟酒店老板平日相熟,拿王卫东开玩笑,谈个女朋友不容易,这么晚了,还等女朋友回电话。王卫东赔笑,不语。第二天、第三天,鲍国坚还是没到公司上班,也不回电话。张大明的恼怒转移到他身上,反复问他们那晚除了看电视还干了什么,怎么看一次直播把人看没了。他说鲍国坚再不回,会向总公司申请直接开除。说时盯着王卫东,言下之意是王卫东知情,可以把这话传给鲍国坚。王卫东懒得解释,入夜,他打开广播,耳边响起谈话节目,熟悉的话题,熟悉的交流,他假装听得认真,他进入睡眠也意味着进入未知的紧张——他担心鲍国坚随时推门而入,恐惧身边空床半夜忽然多出一个人,害怕一觉醒来床头立着个人沉默地注视自己,更害怕的是,自己睡着时,那人其实已经来过又走了。连续两个下午,由他顶替鲍国坚去郊广大院设摊,他把广告传单和赠品(塑料烟盒)发到进大院上班或办事的人手中,遇到感兴趣的想了解,他拿出不同款式的报警器,演示静态触发效果给他们体验。人不多,第一天有九个问的,第二天守到三点半才过来个谈广告的油漆公司经理。他推着辆崭新的春兰豹,王卫东告诉他这是最容易失窃的车型,对方吃惊,王卫东拿出传单,指给他看分类,“三十秒失去爱车”下有十款车,“两分钟失去爱车”下有十六款车,春兰豹属于前者。对方啊啊两声,这么容易丢啊。表现出强烈兴趣。王卫东沉住气,拿出工具箱,准备演示给他看。这时有人喊,小王,王卫东,你们张经理电话,急事,赶快上来接。王卫东抬头,四楼过道,杨主任探出半个身体对他挥手。手里有笔快成的业务,王卫东自带底气,接过话筒问,喂,张经理,什么事?你先别问什么事,不管你手头有什么事情,全部放下,立刻回公司,对了,打车回,公司给你报销。我现在有客户咨询啊!张大明语气近乎愤怒了,你他妈的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什么都别管,摊子也不用收,立刻回公司!
公司门口停着三辆警车,苏B和苏E,王卫东不禁在头脑里搜肠刮肚,初一跟几个青头偷过学校体育器材室的气枪,卖掉得50元,自己分到碗小馄饨;高一偷过几回校办厂的蛋糕、面包,其余没什么出格之举。再想想,几年前去过两趟洗头房,如果出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粉灯昏暗,根本看不清小姐年龄,他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会议室内人不多,五六人围着椭圆形会议桌,平日在上海办公的台湾老板居中,左侧是张大明,右侧是一个长相斯文、戴时髦黑框眼镜的陌生中年人和三个警察。他才推开玻璃门,你总算来了!张大明着急起身指着他对中年人说,李队,他就是王卫东,和鲍国坚同宿舍。你就是王卫东,先坐下说话。李队扫了眼他,王卫东感到全身如经X光透视,体重没少分毫,灵魂却飘了。他脑袋空洞,木然坐下,自己会不会真做过什么,后来失忆了?杀人、强奸、诈骗、邪教,像港台电影里演的那样,只不过那些主人公都是特工、警察身份,而自己表面为普通业务员,一旦真的找回过去,却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他呼吸粗重,台湾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与张大明对视,好像在印证某个潜在的答案。李队扔给他支烟,王卫东,你别紧张,我们今天跟你了解点情况。接下来李队说话的十来分钟及更长时间,王卫东始终处于走神状态,说不上害怕,也说不上软弱,那些事说与他无关吧,他也算一个刑事案件的重点关系人,要说与他有关吧,他只是个路人甲。关系若有若无,恐惧也若有若无。恐惧眼下只是粒很不起眼的种子,在他内心刚刚撒下,降到合适位置隐藏起来,慢慢生绿,离日后的抽枝发芽还早着。鲍国坚是三桩凶案的主犯,苏州木渎1992年“1·17”入室抢劫杀人案,无锡田基浜1993年“9·15”入室抢劫杀人案,温州嘉河盘山公路1995年“7·22”抢劫杀人案。其他两桩王卫东不清楚,本地田基浜杀人案他记得,白日闯入,一老一少,两条人命,影响极坏,无锡城一时人心惶惶,王卫东家采取的措施是换了新司伯灵锁,门框再装三把插销。同伙落网,供出鲍国坚,7月1日中午警察上李塘村鲍国坚家中抓捕,家中还搜出几件赃物,凶器、指纹、足迹全部对上,证据链完整,是铁案。专案组找到恒宇公司,也是继续深挖鲍国坚,会不会有隐案。接下来需要张大明提供鲍国坚业务单位、工作交际情况、出差记录、报销等证明。王卫东复杂一些,他得回忆鲍国坚宿舍作息时间,一一记下,交给李队。张大明、王卫东先带他们去公司一墙之隔的宿舍楼,他们把鲍国坚的东西全部打包(也没多少东西,旧杂志、工作日记、收音机、皮鞋、装衣物的行李箱,里面或许还藏着蛛丝马迹),整个过程,王卫东多次想帮忙搭把手,被他们拒绝了。他站床边,膝盖发软,很想蹲下。不知为什么,他无法停止殷勤,自己眼里,鲍国坚人不错,比起其他同事要走得更近些,就像自己在张大明眼里,人也不错,比起老员工更好操纵。鲍国坚是个凶犯,是不是自己以后也会成为凶犯,谁说得准呢,哪怕有亿分之一的概率,那也是一种可能,王卫东手足微抖,已经在为没做过而有可能做的事提前失魂落魄了。他主动提供两条线索给李队:一条是鲍国坚常打电话的烟酒店,老板相熟,说不定能问出什么;另一条是鲍国坚送他的旧游戏机。他交给李队,先强调,上面全是我的指纹,平日里就我玩。李队点点头,身边警察接过,他们再检查房间一番,出门而去。老板、张大明和王卫东送到公司大门,李队上车时提醒老板,过后可能还要麻烦你们。没问题,我们肯定全力配合好,李队、王所,我们内部再检查,如有什么关于鲍国坚的东西,明天和材料一起送到派出所。王卫东没随老板、张大明回办公室,他们走得太快,似乎觉察到了他身上那亿分之一的可能,故意不让他跟上,要保持距离。他独自回到宿舍,坐在明亮的黄昏里,等待心跳恢复正常,喧嚣的灰尘静静飞扬,桌面整洁,暖瓶沉默,刚才好像一场梦境,鲍国坚下一刻就会推门进来。王卫东觉得地球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这些围绕周身的灰尘,仿佛是最轻最透气的坟墓,进行着保持距离的埋葬。只是此时,王卫东还有很多事不知道。比如重度失眠症将伴随他的一生;他之后为了不出差,情愿放弃两次升职机会;他永远不敢再住宿舍,每晚必须回家睡觉;再比如,他因为时常在梦中喊叫,吓跑前后三任女友,到四十岁才娶了一个外企操作工,她专业是经济管理,热爱操持家务,微胖,睡得特别沉,喜欢把腿重重压他身上,仿佛是一种保护,以防他半夜飘离。
最后,谢谢给我提供这个素材的无锡新吴区商务局朱啸远先生。同时谢谢王卫东原型无锡新暖空调孟晓辉总经理,我们没见过面,我跟他先后通过六次微信电话,孟总回答了我很多细枝末节的提问,包括他的身高体重,属相,爱好,毕业于哪个小学、哪个中学,谈过几次恋爱,有无网恋经历,他妻子的职业,孩子上几个培训班,他长年吃哪种抗失眠药物,出差去过哪些城市,目前最好的朋友是谁之类。他很有耐心,仔细回答,只好奇我问这些干什么,和这个故事也没什么关系啊。他吩咐我写完先给他过目,他把把关,再投稿。我本想把感谢放在题记、后记或附注里,但想来想去,把我们的生活放到小说正文里更合适,没有其他深意,只因少有作者如此结尾。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 阮夕清,在《收获》《十月》《花城》《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万字,有作品获《上海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并入选2023年收获文学排行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