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宁到拉萨,青藏公路一进入那曲,就会长舒一口气:这里是最后的高挺,再往前,海拔就越来越低了。这里也是荒原和草原的分界线,西藏的壮丽和温柔在冷风中魅影一样探头探脑。那曲就像藏北高原的一座舞台,总是帷幕徐徐拉开的样子。
我第一次停留在那曲是因为大雪封路,皓色淹没了一切,暴雪的呼啸压迫着地面,生趣悄寂着,冻不死的乌鸦变成了白花花的飞翔。卡车司机不愿意住旅馆,我只好陪着他在驾驶室熬了一夜,冷啊。第二天我去小镇上补充热量,看到一条覆雪的公路丫杈出一些马蹄、牛蹄和人脚踩踏出的小路,几十间平房就像枝杈上垂吊的果实。我发现了一家商店、一家饭馆,但都是关着门的。饭馆的一侧,拐进去十多米,有一座草皮垒起的土房,门楣上开着一朵硬纸板剪成的花,花中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酥油”,门边拴着一匹即便冻死也要昂然扬头的灰马。
应该是灰马抖落一身覆雪,露出斑斓装饰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兴趣,更应该是我跟它的缘分、它对我的召唤:来啊,来啊,这里有你的喜欢。我走过去站到了马跟前,但进入眼帘的却再也不是马了,是灯塔。一个21岁的小伙子眼里突然出现的灯塔应该是什么?不仅仅是姑娘,还有姑娘的美丽。她应该还是个少女,裹着紫红的头巾,穿着黑色的氆氇皮袍,面孔如同绝美的酥油花作品,刚刚从天女形象的模子中取出来,带着被想象过的姣好,安顿到了这里。她站在门内,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个填满酥油的牛肚和一个方形的黑牛皮盘,牛皮盘上刀尖向内放着一把嵌有宝石的藏刀。我心说她不怕冷啊?这时候还开着门。
我靠近了问:“酥油怎么卖?”她瞪起大眼睛不说话。又问了一遍,还是不说。后来我知道,经常有路过那曲的人,见到她后都会这样问。她神情里的意思是,你又不买问什么?而真正买酥油的人是不会这样问的,他们知道怎么卖。但她没想到我是个例外,看我忙着掏钱,赶紧拿起了藏刀,小声说:“一斤五块。”她是会说汉话的,尽管带着浓浓的草原味。我拿着用粗糙的包装纸包起的半斤酥油问:“这匹马是你家的?”“噢呀。”“我可不可以骑一下?”“你骑不了的,它厉害得很,跑起来收拾不住。”离开的时候我说:“你把门关上吧,冻死啦。”她摇摇头,指了指里面。我看到了房角的泥炉和灶口上一个擦得明光闪亮的铝锅以及一星牛粪火。我舍不得离开,掰了一小块酥油,掌到了灰马嘴边。灰马没有客气。
第二天,雪停了,迫不及待的眺望里,远方更远,茫无际涯中漂流岛一样的那曲,显得愈加孤独。我又去买酥油,门依然是开着的。她背朝着门,面对一个从大羊身上整体剥下来的皮囊,皮囊悬吊在房梁上,有口的四条腿和脖子都用牛毛绳捆扎着,几滴牛奶残留在脖子上,表明那是囊口。她抓住翘起的后腿,一推一拉地摇晃着,阵阵哗啦声从里面传来。我敲了敲桌子:“你好。”她倏然回头,还是瞪着眼睛不说话。
我笑着问:“你在干什么?”“打酥油。”“这样也能出酥油啊?那就不是打酥油,是晃酥油啦。”她笑了,就像酥油花换了一种绽放。我隔着切割酥油的桌子,探过身子去,伸手推了一把皮囊,皮囊悠然摇晃起来。“你得晃多久才能晃出酥油来?”她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就算它比打酥油用时更多,也是划得来的,因为省力。再看房子里面,暗淡的光线下,有两个木片箍成的酥油桶,高都在一米以上,一个直径差不多20厘米,一个至少50厘米,旁边是两只各装了半桶牛奶的铁桶。我于是知道,这是一个酥油作坊,肯定有固定的牧场每天送牛奶来这里,生意还不错,桌子上鼓鼓囊囊的一牛肚酥油,已经不多了。我又买了半斤酥油,路过灰马时,听它打了一个湿漉漉的响鼻,便停下,掰了一块酥油,递到了嘴边。
当天下午,从拉萨方向驶来了一辆越野车,证明路通了。我们赶紧出发。公路两边,不时有道班工人在清理积雪。冷风吹出的雪浪呼呼地涌动着,晴朗让白色更白,也更加肆无忌惮,强光的反射连墨镜都褪去了黑色。山脉低矮了许多,似乎被积雪压塌了头。那曲草原冬天的严酷扼制了所有的活力,生命都在挣扎,一群藏羚羊缓慢地移动着,离公路越来越近了。司机问:“你买这么多酥油干什么?”“吃呗。”“给我吃点。”我用自己的小藏刀给他切了一块,喂到他嘴里。他有滋有味地品咂着:“酥油是配青稞的,夹到油花(清油香豆的青稞面花卷)里好吃死哩,抹到馒头上味道就变啦。”我心说到了拉萨我就去找油花。
拉萨没有油花,只有糌粑,我把没吃完的酥油放进了大昭寺的大铜灯内。返回西宁时,再次在那曲停留,先去饭馆匆匆吃了饭,便出现在草皮垒起的土房前。“我又来啦。”少女认得我,但还是看着我想了想才拿起藏刀,切了差不多半斤,放在了手动天平秤上。我看到房子里雾气弥漫,牛粪火的燃烧和锅的沸腾用一股潮热的气息熨帖着我的脸,舒服极了,就像寒冷和温暖的分界线游走在皮肤上,代表面前的少女送给我一种特别的亲切。我问:“是在熬煮曲拉吧?”“噢呀。”我没打算再买点曲拉,看看漂亮少女的目的已经达到,心里光明一片,就没有必要再去借助月亮啦。我掰了一块能塞满我的嘴的酥油,喂给了正在吃着青干草的灰马。自己也吃了一块,觉得我跟马一样,最合适的吃法就是含在嘴里久久地回味。
那些年,我经常去西藏,有时到拉萨,有时到藏北,但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在必经之地那曲停留,都会去买半斤酥油,半斤不是我要的,是她切出来的。我只是一个到处拍照挣钱糊口的摄影爱好者,却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走南闯北的大记者、一个浪漫至死的行吟诗人、一个超高海拔的探险家、一个痴迷于自然风光的旅行者。我把所有能挣到的钱都花在了将近两千公里的青藏线上,风一样自由,草一样随意,雪花没有我潇洒,百灵鸟没有我快乐,我觉得这就是我要的生活。
有一次,我给她用135相机拍了两张照片,还说好了下次再来的时间。她等着,终于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的笑就像酥油变成了太阳,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灿烂来。“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相片登到杂志上,让更多的人欣赏到你。”她虽然不知道杂志是什么,却知道这是件好事情,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好奇与期待。
遗憾的是,我经常打交道的那家杂志的编辑居然嘲笑了我:“太假啦,你肯定是从哪个歌舞团找了个演员,穿起藏袍,抹红脸蛋,就想冒充整天打酥油的牧家女,这种把戏我们见得多啦。”“我可以把她领来给你们看。”“能到西宁来的,就都不是真正的牧家女。”我无话可说,如果不是还想在他们的杂志上发表照片,挣一点旅行费,真想打歪他的嘴。但火苗只要燃烧在心里就不会轻易熄灭,他们越是不相信,我就越想让他们看到,顺便炫耀一下我的发现、我的自豪。
为此我专门去了一趟那曲:“你明天跟我去西宁吧?”她摇摇头,又摆摆手,生怕我不理解,还说了一句:“我不去。”“那么拉萨呢?我也可以带你去拉萨。”我想她是一个西藏人,对拉萨应该是魂牵梦萦吧?她想着,没有摇头,也没有摆手,却用更加坚定的语气说:“我不去。”“是阿爸阿妈不同意吗?”“我没有阿爸阿妈。”“家呢?”“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等待着,希望她能告诉我自己的身世、更多的过往,但是她没有,我几次想追问都闭嘴了。我的希望啊,就像那曲——黑色河流里的一朵浪花,轻快地跳跃着,转眼消失在别的浪花里。
那曲一年一年在扩大,人一年一年在增加,新的房屋孕生了新的街道,车是水,马是龙——草原上的牧人都骑着马来啦,酥油的涨价就像不断上升的雪线,荒远和寂寞悄悄地招手,渐渐远去了。只有草皮垒起的土房和土房的主人还是老样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她是酥油的女儿,是被草原风情塑造成的酥油花,年年月月鲜艳着。每次见到她,我都会说:“我又来啦。”她像面对一个昨天才来过的回头客,平静地转身,在里面桌子上的某个牛肚里切下一块给我,放到秤上随便一过,就说是半斤,但一定比半斤要多。有一次她告诉我,这是新酥油。我知道一个月以内打出来的都是新酥油,也知道一个月以外的酥油其实跟新酥油没太大区别,藏北寒冷,酥油会保存很长时间不变质。但是她还是要给我新酥油,仿佛一种来自千里之外的光顾,会让她想到美妙的远销,想到我是一个传播鲜香金酥油的使者,而她必须奖励我。又有一次她说:“现在你可以骑灰马啦。”“为什么?”“它已经记住你啦。”“噢呀。”我去摩挲灰马,又喂了一块酥油,但是我没有骑,近在咫尺的草原不见啦,房屋的那边依旧是房屋。更重要的是,我把对她的失望延伸到了灰马身上,想过,也说过:“你灰马的不是,灰马离不开草原,你是人,而且这么优秀,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里打酥油吧?”她不吭声,过了一会儿,看我拿着酥油就要离开,才说了一句:“你也可以来嘛。”我理解成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摆着手说:“等着,想吃酥油的时候就来啦。”
有一段时间,我至少三年没有经过那曲,有点担心我可能不会再看到她了,她那么漂亮,而且已经到了,不,应该是过了那个只可以被欣赏的年龄。当我冒着春天的小雪来到依旧如故的土房前,看到她居然还在里面忙活时,不免又有些遗憾:唉,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安于现状就是认可限制,这个地方太狭小啦。我没有说“我又来啦”,想从她眼里知道我的变化有多大。她正在打酥油,低头舒了一口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来啦?等一下的要哩。”我知道打酥油最好一口气打完,中间要是停下,就又会增加打酥油的次数,将近一千次会变成一千多次。“没事儿,我等着。”她站在高出腰际的直径50厘米的大酥油桶前,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握着底部有镂空木片的木棍,一抽一打,一升一降,那种被浓浓的香甜包裹起来的酥油节奏,在她不紧不慢的动作中,发出阵阵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那么原始,那么富有生活的质感,好像最早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在快与慢、高与低、强与弱的随心所欲中,奔着金黄与白亮穿透而去。
很快她就停下了,抽出木棍,抹捋干净,放到一边,然后卷起袖子,从桶里捞出漂起的酥油,浸泡在盛有清水的铁桶里。她擦干净手,过来招呼顾客,已经不光是我了,还有两个戴着漂亮金花帽的妇女。我说:“你们先来吧。”她们也不客气,冲我笑笑,便跟她说起草原上的事:“春天来得太早啦,那曲开始解冻,牛羊明天就要转场,来不及打酥油啦,买些的要哩。”她们拿了酥油立刻就走,再次对我笑笑,神情里有一种见过我或者知道我的神秘。我招招手,目送着她们离开,又问:“为什么不晃酥油啦?”“太慢啦,要酥油的人多啦。”“灰马呢?”“结婚的人家借走啦。”她端起铝锅放到地上,倾斜了酥油桶,把提取过酥油的奶倒了进去。
我望着她熟练的动作,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酥油是什么吗?”她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懵懂:酥油就是酥油,还能是什么?我又说:“我以前也不知道,就是见到你后,才开始想酥油,想着想着知道的就多啦。现在那曲外地人多,万一问起你,你是生产酥油的,不知道不好嘛。”然后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酥油就是牛奶的脂肪,提炼酥油后剩下的牛奶,藏族人叫达拉水,也就是脱脂牛奶,脱脂牛奶是熬煮曲拉的,曲拉就是牛奶的蛋白。有些人喝了牛奶拉肚子,叫乳糖不耐症,有这个症状的人可以放心吃酥油,酥油不含乳糖,但不能吃曲拉,乳糖喜欢跟蛋白在一起。城里人爱吃奶油,奶油和酥油的区别在哪里?就是制作方法不一样,打酥油必须加热牛奶,还要掺酸奶,做奶油不加温也不掺酸奶,脂肪和蛋白的分离不彻底,所以奶油是浅黄的,酥油是金黄的。我们藏族人为什么只有酥油没有奶油?因为酥油不光可以吃,还能点灯,而奶油是点不着的。在没有电、煤油和蜡烛的从前,是酥油点亮了青藏高原和藏族人的生活,所以酥油是最最吉祥的,结婚时抹一点,孩子出生时抹一点,远行时抹一点,团聚时抹一点,所有的祈祷、所有的祝福、所有的喜庆、所有的日子,都离不开酥油。”她的眼睛扑腾扑腾的,奇妙的闪光里,贮满了惊讶和羡慕,不就是酥油嘛,怎么还有这么多道道?
她看我不说了,回身从清水里捧出冷却变硬的酥油,使劲挤掉水分,拍打成扁圆的形状,放在了牛皮盘上。接着便是切割酥油,依然是半斤多但只收半斤的钱。离开时我回了一下头,发现她双手放在邦典(围裙)上,定定地望着我。
我依然行色匆匆,很想在那曲停下来,却好像有狼撵着,有绳子牵着,前面是时间,后面也是时间。时间是挤压我的夹板,慢慢挤掉了我的单纯和幻想。
几年后我再次来到那曲,藏北重镇正在大规模扩建,到处都是工地,是新盖的楼房,积雪正在消融,大部分路面都还没来得及硬化,泥泞就像翻浆的河,草原把黑色全部集中在了这里。我转悠了两个小时,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水,还是没有找到我常去的地方——树一样的布局,公路是主干,小路是枝杈,房屋是果实,最耀眼的果实便是那座草皮垒起的土房。我失望极了,因为我想告诉她:西宁的酥油店里,有一种适合老年人吃的白酥油卖得很好;我在拉萨看到过用模具制作的酥油吉祥八宝,很讨人喜欢;酥油最好不要现切现卖,应该做成各种规格的酥油饼,用塑料纸包好,贴上商标,比如那曲酥油,或者拉姆(仙女)酥油,假如她叫拉姆的话。也就是说你应该有自己的品牌,慢慢慢慢你就做大啦,名扬远方啦。令人沮丧的是,我现在只能把如此美好的建议踩进黑泥,望着远方的山脉,吞吐穿街而过的荒风。我走着,一刻也不想待了,就想走出那曲,到公路上拦车,去哪儿都行。突然,我听到了一声跟大兴土木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嘶鸣,琢磨了片刻才觉得跟自己有关,赶紧东张西望,先是看到了一家门面低矮的饭馆,又看到了饭馆的侧面那间草皮垒起的土房,甚至连拴在门边的马都没有变,依然是灰马。原来它们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大工地淹没了,众多拔地而起的建筑把它们挤到了一个狭小的角落里。我赶紧走过去,站到土房门前,喘着气说:“我又来啦。”这一刻,我发现门楣上的酥油花变了,由原来的硬纸板变成了上过桐油的棕色木头。
她穿着一件很新的果绿色氆氇皮袍,戴着一串红玛瑙项链,坐在一个倒扣的铁桶上,手里拿着毛线和捻线杆,两只松巴靴踩在一张牛皮上,背着一个鼓起来的皮囊。她一手送着羊毛,一手提着捻线杆,双脚不停地搓动着,身子摇来摇去,能听到皮囊里咕咚咕咚的声音。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劳动,一个人在同一时刻既捻羊毛又鞣皮子还晃酥油,看得我两眼发直,都不知道应该赞美,还是应该叹息了。我想问她捻羊毛和鞣皮子干什么?立刻又想到,那一定是用来缝制酥油皮囊的。
旁边还有三个孩子,大点的坐在一个石头上,怀里抱着一个羊皮缝制的皮囊,一前一后地晃着酥油,哗啦,哗啦。两个小点的坐在地上,面前也是一个装满牛奶的皮囊,你推我搡,圆鼓鼓的皮囊就滚动起来,哗啦,哗啦。我眼睛突然一亮,仿佛看到了酥油的起源,看到正有远古的祖先背着或抱着装满牛奶的皮囊,跋山涉水,想去看看河那边的河、山那边的山、原野那边的原野,却发现皮囊里的牛奶已经结块,尝了一口便大叫好吃,像是一种宣言,从此酥油诞生了。
她没有停止干活儿,大声说:“你进来自己切吧,里面的那个是新鲜酥油。”我没有听她的,而是转身就走,去商店买了些糖果和糕点,回来放在桌子上,心说我跟她认识这么长时间啦,竟不知道她有孩子。又望着三个孩子说:“你们好,长得一个比一个结实。”孩子们冲我灿烂地笑着。她说:“好长时间没见你啦。”“就是的,我都担心找不到你家的店啦。”“现在那曲卖酥油的地方多啦,随便在哪里都能买到。”我想说我来这里没有一次是单纯买酥油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停下手上、脚上、背上的活儿,起身切了很大一块酥油,装进塑料袋递给了我。我赶紧掏钱,她死活不收。
我把想好的一堆如何创造酥油品牌的想法告诉了她,又喂了灰马一块酥油,感谢它用嘶鸣召唤我来到了这里,然后匆匆离去,当天就踏上青藏公路走向了拉萨。以后我就很少去那曲了,我扩大了旅行范围,开始走向云南和新疆。再后来青藏铁路通车,我就更没有机会在那曲停留,何况我有钱了,去拉萨可以坐飞机了。
我依然保持着对酥油的爱好,每天吃一块,不是拌糌粑,不是夹油花,也不是喝酥油茶,而是直接放到嘴里,让它慢慢融化,那一种享受,能让我陶醉,让我把所有的过往都想象成大雪纷飞中的温暖和一朵酥油花的陪伴。一晃又是十多年,我结婚了,离婚了;又结了,又离了。两次离婚都是一个原因:我不能给对方一种安然稳定的生活,在人家需要靠靠我的肩膀时,我却在哀牢山上流浪,在博格达峰下行走。我知道我错了,却不能把改正的决心安放在离婚之前的枕头边。那就只能这样啦,钟情于我的永远都是风的自由、草的随意、雪的潇洒、鸟的快乐。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冰箱里的酥油吃完了,来到西宁的大街上,去了两家乳制品商店,卖的不是犏牛酥油就是黄牛酥油。“没有牦牛酥油吗?”“这就是啊。”“别骗人啦,我一闻就知道。”又去了一家,卖的是绵羊酥油和山羊酥油,只有一块牦牛酥油,却是陈的。“怎么没有新鲜的?”“你没吃过酥油吧?陈的好,宣肺润燥,清醒神志,增加体热,延年益寿。”“你才没吃过酥油呢。”我转身就走,掏出手机,打给了常常约我拍这拍那的一家报纸:“你们不是需要那曲新景的照片吗?”“你不是不想去吗?”“又想去啦。”“太好啦。”
突然做出的决定让我有些兴奋,那曲是我看着长大的,从驿站到小镇再到重镇,眼睛的记录比镜头更勤快更忠实。但自从成为那曲市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我对我的座驾说:“上路啦,去那曲市,1500多公里,要加几次油你知道吗?”我握紧方向盘,行走在即将超速的临界点上,一路攀升。天蓝着,草原的积雪已经不是飞扬的粉末了,是白色的凝结,是冰的雏形。在牛羊的嘴下变成褐色的裸土、变成硬茬的枯草、变成光亮的盐岩,都在寒风中唱歌,和声里有咩咩哞哞的欢叫。不时有牧人的房屋和牛粪墙的畜圈迎面而来,我看到有个把光板皮袍堆在腰里的姑娘正在挤奶,蔓延在身后的是就要冰下去的酥油和那么多固体的艳丽。
第二天凌晨我到达那曲市,把车停在路边,睡了一会儿,看到太阳已经升起,就赶紧去拍照,几张远景让我很满意,几张近景不太理想,找时间再拍吧,已是艳阳高照,我的工作热情和光照的热情恰好相反。我开着车,沿着宽阔的街道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寻找我要去的地方。那曲的变化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这些年我到过的所有城市几乎都是魔幻的,马路的延伸就像捞起的面条,建筑群的沸腾如同熬煮曲拉的奶锅,我已经麻木了,也就不会一惊一乍了。一个小时后,我刹住了车,不是找见了那间草皮垒起的土房,而是看到了一朵心蕊是“酥油”的木头花。我下车慢腾腾走过去,发现太阳已经藏起来,天突然阴了,风头上捎带着下雪的消息,让我想到从前的那曲,那个用冰寒包裹着馨香和温暖的雪窝子。
那家饭馆和那间土房已经没有了,她的酥油店变成了一间临街的门面房,比原先大了至少三倍,而且是隔开的,里间是作坊,外间是商店。人可以走进商店,这儿那儿随便看。我看到了里间门内闪闪发光的牛奶分离器,有人正在摇转手柄分离酥油和曲拉,心说为什么不是电动的呢?据说电动的更省时省力。但我没有看到我极力推荐的白酥油,没有看到模具制作的酥油吉祥八宝,没有看到各种规格的酥油饼和贴着商标的品牌酥油。这里依然是现切现卖,柜台上放着一个填着酥油的牛肚和一个新制的方形牛皮盘,牛皮盘上刀尖朝内躺着一把嵌有宝石的藏刀。
她站在柜台里面,胖了,老了,皱纹就像鞣熟后又无法铺展的皮子,哪儿都有翻滚,说不上好不好看。自然规律真是个既可怕又无奈的魔鬼,无情地毁掉了我记忆中的美好。我说:“你还没忘记我吧?”她用改变皱纹曲线的方式回应了我,是不是笑,我不敢肯定。“我过去每次来都只买半斤酥油,但你给我的都超过了半斤。”“噢呀噢呀。”我笑了,但是她没笑。“灰马呢?”“死啦。”“哦,我应该想到它已经不在啦。”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白度母唐卡说,“这次想多买一点,把冰箱填满,吃它一阵子再说。”“噢呀。”她答应着,却没有动手切割酥油。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个姑娘来,说了句什么,她就进去了。姑娘拿起藏刀问我:“多少?”“十斤。”她用藏刀拍了拍牛肚说:“剩下的不够,你得等一会儿,新酥油马上就出来啦。”“噢呀。你是她孩子?”“不是。”“她的孩子呢?没跟她在一起?”“她没有孩子。”“怎么可能呢?我见过的。”姑娘有点生气地说:“她没结过婚,怎么会有孩子嘛?”说着把藏刀丢在了牛皮盘上。
我蒙了,但我不可能就此沉默,追问如同眼光寻找目标,直接得不会拐弯。姑娘说起来:她是洛麦达吉林养大的孤儿,因为命相里俗缘太重,13岁便离开丛林,被几个牧人带到了那曲。牧人们留下灰马,又用草皮盖了间房子让她住着,说:“就在这里打酥油吧,我们会把奶子送过来。”酥油最初是卖给学校和单位食堂的,后来才有了零售。寒暑假期间,遇到大雪封堵和那曲泛滥,来自周边草原回不了家的孩子,就会来她这里吃酥油吃糌粑,有时也帮她干些活儿。她打酥油,卖酥油,挣的钱都给了送来奶子的牧人。牧人们说:“你留些钱的要哩。”她觉得花钱是件很麻烦的事,就说:“我要钱干什么?吃的用的你们拿来就行了嘛。”的确如此,她的肉食、糌粑、穿戴、唯一的一条红玛瑙项链、烧火取暖的干牛粪,都是牧人送的。送东西的还有顾客,一方头巾、一斤白糖、一包卡塞(油炸点心)、一些妇女用品什么的,因为她不光人漂亮,出售的酥油也很好,纯正、干净、新鲜,在那曲非常有名,人们给它起了个吉祥的名字叫“度母酥油”,需要的人从来没有间断过。
我听着,似乎有点明白了:有一种存在就像酥油的滋养,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却重要得无可比拟,比如她,她对送奶子和吃酥油的人来说,就是生活的命脉。她是不会跟我远行的,而我却没有及时告诉自己:假如你在草原上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千万不要带她走,而要跟她去。
我愣愣地看着通往里间的门,突然有了一种害怕,害怕她出来,让我再次面对那张突然苍老起来的脸;害怕她在给我切酥油时问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多?我假装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离开,快步回到车上,坐了一会儿,便发动了汽车。纠缠着我的,是她为什么没有结婚?如果不是那一次我看到三个孩子在跟她一起晃酥油,我是不是就不会有两次结婚离婚的经历了?从她对我的态度中我可不可以认为她在等我,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等我的人,可不可以带着暗淡的忏悔去揣测她那一等就是几十年的生活?可不可以认为我已经错过了,面对一幅绝美的酥油花作品,因为没有迅速拉近距离的勇气而永永远远地错过了?
我沿着铺了一层雪纱的马路往前走,路过一家酒店,想停下,又问自己:有这个必要吗?我必须住在那曲捋清楚乱如羊毛的问题。我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地拐弯,茫然地刹车,突然发现又回到了茫然的起点。我停下来问自己:难道我要回去,若无其事地请她切下表明很长时间不会再来的十斤酥油,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说着再见轻快地离去?我望着门楣上那朵木头的酥油花,看到跟花一起绽放的不光是两种文字的“酥油”,还有一个预订酥油的手机号;看到她出现在门口,跟一个路过的人说着什么,望了望雪花飘飘的街道,很快隐没在了门内。我的手按住了车门把手,脚踩住了油门,不知道应该手使劲,还是脚使劲?结果我手脚同时有了一个向下的动作,车往前走去,门却倏然打开了。我踩住了刹车,又关上了车门。后面的人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嘟嘟地摁着喇叭。我几乎感激地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被我挡住的公共汽车,再次踩向了油门。走了,就这样我又冒雪离开了那曲,一口气开回了西宁。西宁也是雪。
两年过去了,我改掉了每天吃一块酥油的习惯,再也没买过酥油。有一天我感到胃不舒服,就去离住宅很近的藏医院看病,先是号脉和望诊,再是胃镜检查。三天后一个老藏医望着电脑里的藏文结果,漫不经心地问我:“想不想吃药?”“什么意思?我的病已经到了吃药不顶用的地步吗?”“吃药的必要没有嘛。”“那就等死啊?”“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又问道,“你吃不吃酥油?”“以前吃,现在不吃啦。”“为什么?”“就是不想吃了呗。”“吃的时候胃好好的吧?”“噢呀。”“那你的病因就找到啦,继续吃上的要哩。”说着拿过处方单,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每天酥油二十克到三十克。又叮嘱我说:“用医保卡在医院开的都是陈酥油,你最好去商店里买,越新鲜越好。”
我跟酥油断了的缘分又被老藏医奇妙地接上了,不光是为了治疗胃病,更是为了抚慰心灵。我开始思念酥油含在嘴里的感觉:绵软、芬芳、久香,那是对情感通道的润滑,是热量的起源和爱的完成,是草原的缠绵,让生命在所有的严酷里都能得到抚慰。我在大街上转悠,寻找乳制品商店,看到满地都是汽车而没有牛羊,就觉得我正在背离“越新鲜越好”的医嘱,便不由自主地拿出了手机:可不可以让她寄一点新酥油给我呢?我发现我居然没有忘记那个只看了一眼的手机号,发现我在拨打这个号码时不期而然地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发现我顺利拨通之后却不知道第一句话怎么说,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叫什么。我说:“我找她。”一个年轻的声音问:“谁嘛?你说清楚。”“就是一直卖酥油的那个……酥油的女儿。”“好好说话嘛,我们没见过酥油还能生女儿的。”“就是你们店的主人,那个老人。”“她不在。”“去哪里啦?”“你是谁啊?”“我是一个……几十年前就买过她的酥油的人。”对方沉默着,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啦。”“你怎么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你。”轮到我沉默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嘛,我要去医院看她。”“她病啦?”“噢呀。”“什么病?”“不知道。”“严重不严重?”“不严重,医生说最多再活两天。”“只能活两天的病还不严重?”“噢呀,能快快死掉的病就不严重嘛。”我明白了:严重的病应该是那种卧床不起,折磨得人痛苦不堪,却又不能迅速离世的病。而她是幸运的,是可以快快走向来世的。我关掉手机,赶紧回家,想上楼带着行李,却直接进了车库。
下雪了,花朵盛开的天空里,风的穿梭就像织网,能打捞的都打捞干净了,大地之上,白毡无边,什么也没有,除了路。还不是特别冷,加上汽车的来往,随下随融的路面上,水亮的黑色通天而去,劈开了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雪原拉扯着雪山,我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还有一只鹫鹰,雄壮地鸣叫着,是天上唯一的色彩。突然灯亮了,没到晚上灯就亮了,青藏线上所有的灯都亮成了金色的酥油花。
我一路超速,一路流泪:等了我一辈子的酥油的女儿啊,请再等一等我……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杨志军,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大悲原》《藏獒》《伏藏》《西藏的战争》《海底隧道》《潮退无声》《无岸的海》《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大象》等。作品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当代》文学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2023年8月《雪山大地》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