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尽管过年的日子,总是很冷。
冷也没什么不好。可以穿好看的衣袄。因为那时候衣袄重要了起来,就得用心去缝制,用心去做好。所以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不同往常,都显得很精神,很快乐。过年还可以吃上好看和好吃的东西。过年是一年的结束,一年的收获都看清了,都得到了。所以应该做好看和好吃的年夜饭,慰劳自己。
富贵人家,这年就更快乐了。因为富贵也是可以在过年的时候计算一下的,甚至还有名声和官爵,在一年结束的时候,也可以打量,自己又到了哪个份儿上了。
人的寿命也是由年来计算的。一年过了,就说明又活了一年。当然这是快乐的人的算法。人不快乐了,会感觉活了一年就少一年了。因为人的寿命,怎么也不能和年比。这年啊,不知它从哪儿来,也不知它往哪儿去,两头都望不到头,都没有着落。
更不快乐的人,甚至觉得这年没意思。温饱的快乐,快乐不到心里,富贵功名也一样。这样的话,就剩寿命这个没有着落的东西了,这无趣的寿命就非得依恋吗?
这个年关,柳雪庵就是这个更不快乐的人。雪庵山庄这个年真过不了了。
雪庵山庄被火烧了。
这一场年关大火来得太快太猛,山庄里的三百多人,转眼间都丢了性命。
柳家是名门望族,三百年了,一直很安宁。三百年里出过三个探花、八个进士,还出过十二个剑客。
柳雪庵是进士,又是一个剑客。这回也被烧死了。
除夕了,夜色还很淡。
大火烧了三天,满地冰冻化了,露出了旧有的泥泞和土地。
雪庵山庄是一座真正的废墟了。
这个已经成了废墟的山庄,仍然被一条河流围绕着。
这条河名叫柳河。
柳河是一条数百里漫长的河流。当初它向东奔流的时候,在这片土地上转了一圈。这圈的中央方圆三十里地,后来成了雪庵山庄。因为柳家的历史和名声,人们觉得,当年的柳河是特地围绕雪庵山庄转了一圈的。
大火开冻,柳河上的水流很混浊。
这一带柳河有十丈多宽,一路环绕着雪庵山庄的东门、西门、南门和北门。进入这四个门,都要过河,也就有了东、西、南、北四座桥。
这些门和这些桥,三百年前就是这样的规模和格局了。柳家人都知道祖上传下来的话。那就是当年造这门和桥的时候,依照的是四个字的守则:宽大,端正。现在三个门和三座桥被烧毁了,剩下的就只有南门和南桥了。
只是南桥还是南桥,南门还是南门!
南桥桥面是楠木铺成的。这楠木根根都有三丈长。岁月久了,这楠木黄澄澄的,像陈年的黄酒冻在那里了,美得纯真和老练。楠木真是个好东西,岁月也真是个好东西。
桥宽也是三丈,四匹马可以并排行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造桥的时候一定有了,再说柳家老出探花进士什么的,这桥也就一定得宽宽大大了。
南门的门楼,也是楠木的。三丈高的门楼正好用上整条的楠木。
门楼两边现在已经是残垣断壁了。青灰斑驳,三百年老根不死的苍苔、藤蔓,这下子都没了踪影。
南门右首的残壁上,三天前划出的字迹,一个个凛厉苍茫,仍然入石三寸: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三天前那个黄昏,风很冷,雨夹着雪,下得很凌乱。一头驴从这里路过,驴背上坐着一个少年。这驴很大很黑,走起路来的样子很像马。大概因为走得慢,每一脚踏得很结实。驴背上的少年,脸没人看清,他像是无意间跨过了南桥,有人是从他的背影,感觉到他是个少年。这个少年路过了之后,这残壁上就有了这四行字。
柳雪庵听说,特地来看了。他认为这字是用钝器勒上去的。至于是什么样的钝器,他也不明白。当时他说了两个字:“奇怪。”
柳雪庵来看这字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这雪后来越下越大,下得连天也没了一点影子。
第二天清早,雪停了,地上的积雪有齐腰深了,冰封足足有尺把厚。
忽然响起一声冬雷,过去的一年里最后的一声雷。立雪轩前坐着吹箫的柳冰郎,竟被这声雷给劈了。他是柳雪庵的独生子,才十三岁。当场死的,背脊上一团焦黑,上面好像有字。细细地看,一个字也分辨不出。
柳雪庵大哭,说:“‘雪翁灭绝’,今日应验!”
南门口四行字,每行最后一个字,连接起来就是“雪翁灭绝”。
柳雪庵,朝廷和江湖上,大家都尊他“雪翁”。
雪翁两眼哭出血来,吩咐夫人拿出家用的银两和私房珠宝、首饰,分给底下人,让他们各自逃生去。
不一会儿,起火了。山庄内外哭声动天。
过了三天,什么声息都没了,只有火还活着。
南门对岸是一条街。
这街一边是柳河的河堤,一边是朝北的街市。
街市是清一色的茅屋,屋顶也就一层茅草,墙面和街面一样是泥的。区别是墙面是砌的,街面是鞋和脚板踩出来的。
隔河正对南门,是一爿酒店,店门口不高不低飘着一幡店招,上面写着“酒不醉人”四个字,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的样子。
店门终年大开。其实开和不开一个样。原来两扇的店门就剩了一扇,而且这一扇已经烂了大半。
酒店店堂顶高也就六尺,大半的客人都是弯腰进店的。坐下来了,就可以直起腰来了,只是天下的酒徒,有几个是坐直了腰喝酒的!当然坐久了胸闷。可胸闷和酒店无关。不是来寻醉,或者是体质不好的,来这儿有意义吗?
店堂又出奇的大,看上去有五丈见方,像个习武的地方,可惜大半被酒坛占据了。
这酒店的主人,很可能和客人有仇。店里的方桌都少一条腿,不靠住客人的身体站不住。条凳也是天底下独到的做法:长九尺,宽三寸,简直就是一根棍子,人还可以坐在棍子上喝酒,这家酒店找到了喝酒的新方式,因此在这个地区很出名。
临街三腿桌前,很端正地坐着一个少年。黑衣,雪白的脸,两只眼睛含着光,像佛一样。
红杏杯中的一两米酒,他已经喝了三天。
红杏杯,红杏一样大小。那醉人的属于春天的只有杏子才有的红,从青釉下殷殷地透出来。
“雪翁灭绝。”隔年蕉叶,少年又写上了一遍。
这个少年中指与无名指夹着半截笔,三寸长锋紫毫,细如天竺。
他的右手边是他不愿离身的青花布囊,满囊是他喜欢到了心里的芭蕉老叶。
两丈外,半躺着一个老头。灰白的鬓发一根根自在地生长着,长短曲直都不一样,说这老头的鬓发像刺猬的刺,这刺猬可能也是个另类。他的身段也了得,出奇的细,像一束很精炼的柴。
“大年除夕,大侠别耽误了写春联。”老头抱着酒坛,醉作一团。
红杏小杯,少年又喝了一口,一笑:“还不到时候。”
夜色开始浓了,寒气也重了起来。
火也快死了。
南门口,有了人气。
一队人一色的白衣裳,还有白帽白鞋白腰带,对待自家父母的重孝打扮。
隔河看过去,头都扁扁的,看不见他们的双手,只看见慢慢移动的这队人的整齐划一的两行白腿。
少年又喝一口,一笑:“一担蛏子。”
老头也笑:“柳雪庵门下仆人倒有良心,取了散福的银两,把主人当父母来祭了。”
南门残墙上挂起了两行白布,足足有十丈长。仆人没识几个字,他们是不敢在白布上写上字的。不过他们都早早就是俗世中的俗人了,俗世的礼仪是知道的。譬如白布就是祭奠的意思了,他们知道。
子正时分,也就是一天结束和开始的那一刹那,又一队人到了。是一帮子女人,一色的胭脂红,腰里是白的腰带,脚下是白的布鞋,头上插着白花。
少年又喝一口,一笑:“一串冰糖葫芦。”
老头这回是一脸坏笑:“这一茬儿女仆做了白事,回去可做红事喽。”
南门外又多了两行白布,十丈长。她们的相好大概就是先到的那队男仆了,自然也跟着挂白布。
三更模样,一队和尚来了,他们是三跪九叩,一个个叩得前额流血,跪得满面流泪。手中的木鱼被泪水和额头上的血淋湿了。敲出来的木鱼声闷闷的,和平时不一样。
少年问:“这是为何?”
红杏杯里的米酒,还剩一半。
老头沉甸甸地回答:“还是和尚有良心,知恩图报。”
“你说谁没良心?”
老头有些感慨了:“可叹柳雪庵满座高朋都白交了!”
“朋友不如和尚?”
“当然。和尚大慈大悲,‘恩怨’两个字,在他们看来,没什么两样。有恩报恩,以德报怨。人死了,为他超度,也是和尚一直在做的事。朋友就不同了,好到穿一条裤子,坏到分一双筷子。好好坏坏都是为了名利。人死了,便是白搭,自然走人。”
少年没说什么,只在蕉叶上写了两行字:乾坤由我静,名利为谁忙。
青城山的一个庙宇里边,就挂着这副联。
“可惜柳家还有没死的人。”老头忽然说。
“哪个不死之人?”
“听,他就来了。”
少年笔落蕉叶:“可惜江湖又多了一场腥风血雨。”
红杏杯中上好的米酒,喝到这会儿,差不多喝完了。
夜色也快完了。
闯来一辆宝马香车。
并排两匹汗血马,披着云锦雕鞍。
汗血马上倒坐着一个红袄女子,手里的一条鞭子,一丈多长。
红袄女子扬起手来,在半空中很随意地一挥,鞭子划出的弧线,每一条都像这红袄女子,都像所有的青春女子的身姿一样美。
这就是名扬江湖的美人鞭。
这就是女侠红袄的美人鞭。
老头听到的是美人鞭清脆的声响。这车和这马呢?老头知道是永远也不会感觉到它们在还是不在的。
奔马收住了脚步,车也就停下了,停在了“酒不醉人”酒店的门口,也就是正对雪庵山庄南门的隔河大街的中央。
美人鞭仰面一挥,雪地上腾起一圈雪花。顺着鞭的去向,这一圈雪花飞过柳河,涌上三丈高的南门门楼,凭空砌出了一个大大的雪花圈。
“拿酒来!”随着这一声黄莺一样好听的声音,红袄手中的美人鞭,圈起了一长排酒坛,在空中划过一条长虹,从香车的镂花碧云顶上灌了下去。只听见车中一声长吁,一枚翠镯应声飞翔,稳稳落在了红杏杯前。
少年一笑,只管拈出青花布囊里的一张泛黄的蕉叶,在刚写的“雪翁灭绝”的字边,添上“公子归来”四个字。
老头刺猬一样的老脸已经被吓得刷白,两只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漏出声音来。
“美人鞭,翠镯现。无意死,莫语言。”
这歌谣说,看见美人鞭和翠镯一块儿出现,如果你没活够,千万不要出声。
这歌谣在江湖上流传有三年了。还真有人忍不住说话,结果都死了。人想找死,拦住也难。三年里,死了三茬儿找死的人。
先看见了美人鞭,这下翠镯也出现了。
香车中一定躺着嘉平公子了。
嘉平公子,他的性命就是喝酒欠下的债,他的身子就是装不满的酒坛。不给他喝酒,他就醉了,而且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在他的嘴唇上滴上一滴酒,他就醒了。他是酒醒了,可以肯定不是睡醒了。他从不睡觉。只要有酒喝,他就醉不了,日日夜夜喝下去,他醉不了。十斗八斗灌下去,他醉不了。哪天不给他喝,他就立刻醉了,而且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因为酒是水做的,所以他喜欢江湖。江湖都是水,可以做酒。他身在江湖,一直指望江湖载酒不载水。
他也有死穴。
每年十二月,他不能碰酒,一碰就醉,而且醒不了,什么办法也没用,就是醒不了。
嘉平公子不能无酒,所以他的十二月注定醒不了,注定不省人事。
一年里边,除去十二月,酒喝得越多,越是精神抖擞,超越常人。
所以这十二月真是该死。
十二月,那时候称呼为“嘉平月”。所以“嘉平”这该死的称呼,成了公子的美名。江湖上的人都知道。
公子本名,江湖上反倒没人知道。
有人问公子本人,公子也说,他“也不知道”。
大火烧了三天,都烧在了公子不省人事的嘉平月。
嘉平月刚过,数十坛好酒一并喝了下去,公子醒了。
“红杏杯前,何人也?”
红杏杯前,没有答话。
“李小微也怕了童谚?”
李小微还是不说话。
“看来玩笑开大啦!”话音还没落下,车中人已坐在了李小微对面。
翠镯不见了。
这是一个很美的少年,面如冠玉,浮一片酡红,左手腕一枚翠镯,笼在了衣袖里。
怎么看也明白他就是嘉平公子。
“公子归来何事?”
“跟你一样,看火烧。”
“没人喜欢看烧自己的家。”
“没人不喜欢弄明白自己的家怎么就被烧了。”
“看来柳家人没死完。”
“看来柳家人没活够。”
“可惜他死了。”
“可惜他留下了事,没法死。”
“死不了,难免又生事。”
“所以你见了翠镯也不说话。”
李小微笑了。
嘉平公子也想笑。
“当今江湖两位巅峰少年,在这里相见,好风光啊,”看见翠镯收了,老头又多话了,“可惜一把火烧过,江湖上又多了一个骑驴子的少年。”
“老伯该是聂顺风了。”公子朝聂顺风抛下满满的一坛好酒。
聂顺风干笑一声:“是啊。”
“愿闻其详。”
“骑驴子的少年,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鱼活我’的,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谢了。”又抛下一坛。
红袄叫嚷着进屋来了:“见得了驴蹄的印迹,是往东去了。”
冰天雪地,三天前的驴蹄印迹,硬是从冰雪上凹陷下去,碰到了泥土石块,还是深深陷下去。
李小微微微扬起眉毛,瞥见嘉平公子不想笑了。
东方开始发白,火终于死了。
嘉平公子很准时,他是在子夜醒过来的。
从子夜到他出现在大街上的那一刻,中间至少有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他的车马停在了废墟里。
嘉平公子才十七岁。属于他的十七年,可以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这个给了他所有往事的地方,突然间化为灰烬。他的心怎能承受?尽管是一颗英雄的心,还是不能承受。
他站在了废墟里,一个刚刚成为废墟的自己的家,怎能不悲,怎能不痛,又怎能不牵肠伤怀?
人都伤怀,英雄也伤怀。
常人伤怀往往很英雄,英雄伤怀却往往很常人。
何况嘉平公子是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他才来到世上,就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和父母。十七年后,他没有找回姓名,却又一次失去了父母。
蜀道苍苍茫茫,蕴藏了太多的年月和人间往事。
蜀道很长,两边是绿得很高古很凄迷的大山和峭壁。每个进入蜀道的人,首先会感觉他的行走不会再有终点。
蜀道的苍苍茫茫是因为一路上都是树。树是世界上最像人的生命,而且是最像那些高贵的人的生命。树站立着,成百上千年地站立着,成百上千地一起站立着。他们这么长久这么兴旺地站立,只是因为神志和呼吸是和人一样的神志和呼吸。
蜀道上有个很美的地方,它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剑阁。因为这地方美,有人就在这山坡边上建了一个楼台。登上楼台可以看见白云从青山的深处飘出来。十七年前,兵荒马乱,这楼台还在。可登楼的兴致,旁人都很难有了。
可是雪翁还有。
他是巡抚了。再说不管他是不是巡抚,他一生的行走,也就是这蜀道上的来来去去。到了剑阁,他是一定会登楼看一个时辰的。
那年那天,他登楼了。云没有改变,还是那样清闲地飘过来。
这楼台竟然很灿烂,出乎雪翁意料。楼台的东坡上有一棵小树,开满了花,一朵朵大得出奇。因为花大,花瓣也大而且多,一片片飘落在地上,铺成了一个蒲团。
蒲团上面竟然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这婴儿红红的脸,像喝醉了酒,脸上的笑容,像十五的月亮。
婴儿的一双手,分别抓着一个美丽的镯子。一个是绯红的,一个是翠绿的。
雪翁常说:“色是艳福,酒是清福。”他是“只享清福”。这样,也就只有酒是他的知己了。听夫人说,在醉酒的时候,他也笑,他的笑容也像十五的月亮。
雪翁觉得这婴儿和自己有缘,心中很是温暖。
柳夫人还没生孩子,这婴儿莫非是上苍恩赐?
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把婴儿带回了雪庵山庄。
过了三年,小孩眼看会说话了,手牵着大人的衣角会走路了。
那天,雪翁回乡探亲,看见院子里,小孩和一个红袄女娃在芭蕉树下玩耍。
这就是童年时候的嘉平公子和红袄。
红袄很美。她的目光是含着的,从不张望和打量人和景致。她其实无须张望和打量,因为她的心就装着一个人,她的心就是一个美丽绝伦的景致。她含目而立,在这苍茫尘海,她就是一个菩萨,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何处可以归去。
雪翁对夫人说:“红袄生的是观音相。”
红袄那时不过三岁。
她住进了点红阁,十步外就是小嘉平的拾得居。
也在那年,柳夫人生了个儿子,取名“冰郎”。
又过去了两个三年,雪翁路过山庄,顺便住了几天。
他这回细看了小嘉平手里的那对镯子。
这对翡翠镯子,翡镯温润,翠镯却是凉气逼人。雪翁试了,他把翡镯拿在手里,眼里莫名其妙跌出了泪花。翠镯呢?就像一块冰,一股丢魂的凉气。拿在手里,感觉一阵阵的心悸。
小嘉平却没这感觉,可能因为这镯子是他的,他把翡翠双镯掷来抛去的,看得出是得心应手,心情特好。
只有冰郎,不喜欢这对镯子。
红袄也有了美人鞭。这美人鞭是由美人蕉经历风雨拧就的。这么小的个头儿,这一条美人鞭居然就听她使唤。
这鞭太快,鞭光到达的地方,叶败了,枝摧了,帛裂了,石碎了,半空里美人鞭的呼啸声才会到来。
不能说胜之不武,只因为这鞭实在太快。
人们常说的“先声夺人”,如果意思是“在声音的前面就把对手拿下”,红袄是做到了。
也只有冰郎感觉不到这鞭子的美和灵性,嫌弃它干透枯竭,也就是一棵美人蕉罢了。
红袄大了。一身红衣,唇儿点上朱砂,正色、正气,不喜欢说话。
那年冰郎也大了。他是读书人的坯子,琴棋书画,满肚子的锦绣文章,没等人教,竟也轻轻松松地有了。这天分很像小嘉平和红袄。
又一年,雪翁告老回乡,不见了小嘉平和红袄。
说是游历去了。每年除夕,回来过年。只是年年子夜的时候才会到达。
直至这一天。
一片火海,什么都没有了。点红阁、拾得居,没了半点影子,也没有片瓦可以拾得了。
香车轻轻过了,不留车辙。
不忍呵,厚厚雪泥,浓浓劫灰,那叹气,那泪痕,那呼吸,总得完整地留下来。
鱼活我那天题了诗,喝完壶中酒,便回到山里了。他住山里,离雪庵山庄大抵百里。那里群山环绕,中间是东湖,他就住湖里的一条船上。
湖冰封着,船也冰封着。
当晚明月初上,湖出奇的明亮,就像他的眼睛出奇的明亮,像鱼的眼。
他在了。
他是骑马回来的。是一匹黑马,可这马看上去也像驴。这马踏着湖面把主人送上了船。自个儿站在了船尾。
船上躺下真好,在湖里。湖冰着,冰下有鱼,游起来有声响。
鱼还会叫,很快活,有时还很亲切。这叫声别人听不到,鱼活我能听到,隔着冰也能听到,听得入神,常常听上一夜。
听父亲说,家里世代打鱼,居然还真姓鱼。原来在巴山蜀水那儿。到了父亲一代,还在那儿。父亲原也安心打鱼,以为是命,也认命。还给鱼活我取了“鱼活我”的名字。
鱼活我九岁那年,有人逃到了鱼家。
那天大雪,鱼活我在船篷里数着雪花。雪花一朵朵打在篷沿边上,又一瓣瓣跌落在了船板。
河埠头有外乡人的话音。听得父亲搭话,一来一往,之后来人被让进了船舱。
船头煮着鱼。刻把钟前这鱼还在河水里。锅里有鱼五六尾,两尾鲤鱼,一尾青鱼,还有梭子鱼。渔家煮法,新鲜便是口味。
来者都是客,有鱼就有酒。自然是米酒,是鱼换来的,自然是好酒。
父亲看出客人是读书人,让上了鲤鱼。
读书人随手用筷子挑了鱼颊。父亲笑了。他见出这读书人一定是富家出身。
读书人说:“百姓辛苦,打鱼为甚?”父亲不敢笑了,他应该见出读书人是做官人。
做官人苦笑,说:“亡命之身,还望收留。”
父亲一定想起了自己漂泊江河,得过且过,与世隔绝,也就不打问,就应允了。
满舱谈笑风生。
做官人说他姓杨,就叫他杨公了。
杨公边吃边说起鲤鱼来:“昔年过龙门,见河中鲤鱼踊跃上溯,败者无数,竟有登顶者。天道如此,此等豪气此等果决,自当化而为龙!”说到这儿,杨公停了筷子,默然良久,举杯又说:“鱼者,人之前辈也,无人时,已有鱼在。鱼不可遑论,对鱼当肃然起敬。”
父亲承家业,打鱼为生,原与鱼恩情难舍。母亲早亡,父子相依为命外,就和鱼亲了。时日久长,每回打上鱼来,心里其实很难受。这晚听了杨公的一番话,父亲难免想到了什么。一是杨公没打过鱼,说起鱼来竟然如数家珍,天高地厚。自家世代打鱼,竟不知鱼儿身世,不知鱼儿喜怒哀乐。二是杨公这么好的学问,何不让孩儿学学,以后可以见世面,真过上心里快乐的日子。
也就再不问杨公从哪里来,犯什么事,把他留下了。
杨公有许多经历,有许多学识。他待在船上岸边,一直有些黯然。
他教了鱼活我许多,还教了诗。
尤其是那首《江雪》,鱼活我记住了。因为在冬天,在船上,杨公会久久坐在船头,握着渔竿,就像他在诗里,在《江雪》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杨公背影苍凉、孤单。这苍凉和孤单,不堪禁受。以致每到雨雪霏霏,天寒地冻,鱼活我就会想起他来。
黄昏时候,鱼活我路过雪庵山庄,怎么就在土墙上勒出这些句子来?鱼活我回想起来,不由失笑。
杨公一住三个月。
那天他说要走了。
临别,鱼活我问了句:“我活鱼儿可否?”
杨公回答说:“可。”
父亲在一边流喜泪。
没几天,鱼活我仗剑出游。那年他十二岁。那剑和人家的不同,是一根紫泽渔竿,放开来一丈,收起来三尺。因为从小刺鱼,这渔竿就像利剑一样了。
月上东湖。鱼活我想起父亲与杨公,内心很快活。
他渐渐睡着了。
太阳出来之前,满湖清凉。
鱼活我被一只白鸦叫醒,不由得一阵心悸。
他有两只信鸟,一是黑鹊,一是白鸦。黑鹊主吉,白鸦主凶。
白鸦回来,必然出了大事。白鸦口衔一截焦枝,放在鱼活我手中。
鱼活我定睛一看,是柳枝,顿时心动。十之八九雪庵山庄失火,柳枝焦灼如此,必是大火。
一个鲤鱼打挺,将紫泽渔竿轻点湖面。只听冰层轻唱沉吟,烂漫破碎开去。船头周边清波簇拥,一时间青鱼涌出百余条,条条碗口大的嘴,开开合合,喃喃如语,明亮的鱼目,含情脉脉,纷纷看定鱼活我。鱼活我也笑容可掬,望着鱼儿出神,足足小半个时辰。
鱼活我把手一挥,鱼儿蓦然退尽。
船动了。这是一条水楠木船。
太阳出来了,晨光照见船舱正面的一副木联。这木联也是水楠做的,句子是:
“鱼皆有情难蓄泪,冰为何物不逢春。”
这字,笔画很奇异,像被荆轲追杀的时候,秦王转身拔剑的姿势,又像敦煌壁画里面,飞天反弹琵琶的神色。不知多少年后,这字被何绍基学去,而他因此成为一代书家。
紫泽渔竿慢慢点去,这船去了。
船尾,那匹马站着。一湖水波摇动,马在船上,似应了一句成语:“走投无路”。
柳雪庵被葬在了高坡上。说是葬,其实不确。一场大火,烧得如此凶猛,血肉之躯,早已化为灰烬,无处寻觅。就是衣冠冢,也不可能,火过之处,哪来衣冠可存?这墓不失巍然,可内里只是空空而已。
李小微来了。
嘉平公子来了。
这山坡向阳。冰融了,流淌着水珠,像泪。化雪天气,冰冷刺骨。
李小微,一身乌衣,手中三寸紫毫。一袋焦黄的蕉叶,写满了字,是祭文。铺在地上,山高水长,哀思像一座丛林,顿时茫茫苍苍。
嘉平公子一身素缟。手里是酒。石冻春,旷世名酒。饮在肚里,和着泪。洒在地上,碎了心。
红袄还是红袄。泪流满面,滴滴胭脂红。
嘉平公子摘下翡翠双镯,供在墓前,闭目无语良久。
李小微亦含目不言。
香烛烧尽了,纸钱满天飞起。
“兄将何往?”公子问,尘埃里收起双镯。
“公子何往?”
公子一笑,亮出笼在右袖里的翡镯。
“见肝胆,现翡镯。英雄帖,恩仇约。”
江湖哪个不晓这歌谣!
这是下帖了。
李小微也笑。三寸紫毫在空中写了一个“川”字。
柳雪庵奇案只有入川才能破解。
李小微今日来会公子,就是等待这英雄帖,恩仇约。
香车宝马,红袄,美人鞭,公子转眼已坐在车里,回马缓行。
李小微慢慢上了乌骓马,信马由缰。
突然间,飞沙走石,风烟蔽日。坡北密林中一阵开弓的响声,箭像飞蝗一样汹涌扑来。红袄站在马背上,美人鞭漫天飞舞,刹那间已卷去七批冷箭。李小微收缰伫立,竟无一箭射他。
三寸紫毫脱手,只听一声惨叫,夹杂刀弓相碰的声音,箭一下子停了。
李小微飞马过去,见倒地一人,喉头插着紫毫,黑布蒙头,锦衣银靴,所佩弓刀都是精工打造,精当异常。细观弓背,铭有一个“来”字,笔画精微。
“三寸紫毫杀鸡了。”公子站在坡上笑道。
李小微答:“蜀中来家,还不如鸡耳。”
两人挥手作别。
公子住在哪里,江湖无人知晓。人们见到他的时候,都是香车宝马出现的时候,才知公子到来。其实公子江湖优游,到处都有住的地方,而且都是清一色的景象。那就是,筑一长八尺的高墙,把一条深巷的底部封死。朱漆大门是开在背面的,开门的地方一定是山根。进出的山道只走公子的香车宝马。山道逶迤曲折,有十里长。
宝马香车入了山道,转瞬就到门前。忽听一声口哨,如燕啼。银杏老树翻下一童子,腰上被围了一匝美人鞭。
“七儿来了。”红袄一笑。
“姐姐鞭儿好快。”七儿眼圈一红。
大门洞开,七儿牵双缰,引车入院。
“公子好啊!”
“树上好睡!”
“家没了,哪里都得睡啊。”七儿眼泪含在眼眶里。
“我是想睡也难。”公子下车,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车中所剩十二个酒坛,坛坛空空。
山根边的住宅,好处就是可以酿酒。沿山根开凿一个深潭,储蓄十年冰封积雪,经历十年肃杀温婉,就可以酿出绝世的好酒石冻春。
公子坐在酒案的上座。石冻春齐齐排开数十坛,三进厅堂一时间铺得满满。
酒案上依例是雨过天晴青瓷斗笠碗。
见公子连饮了三碗,七儿这才远远地站着说:“有慕容帖一封。一个时辰前,在街上,一个带刀人让送上的。说我认得公子家。”
红袄接过慕容帖。慕容帖是江湖上有名的帖子。由四海闻名的锦心堂特制。三十年旧纸精印,底花是女画家慕容蕙兰白描手迹。
红袄展开花笺,念道:“公子台鉴,雪翁灭绝,甚为欣喜!山庄失火,至为美满!料君必当入川,正月初八寅时会猎于秦岭峰巅如何?某恭候钧驾,望毋辞也。慕容清风顿首初六。”
红袄念完,把这名贵一时的慕容帖撕了个粉碎,大叫一声:“慕容蟊贼,你不得好死!”
公子双目放光,淡淡说道:“可惜了这慕容帖。”
转而问七儿:“七儿如何逃出火海?”
“失火前,老爷叫我先走,叫我一定找到公子,要公子记住八个字:‘百事看淡,莫寻恩仇。’”七儿流泪了。
“怎么不隐了这帖?”
“大仇不报,公子不愿,七儿也不愿。”说到这里,七儿忍不住哭出声来。
“仇人何在?”
“墙上划字的,还有下帖的肯定都是。”七儿咽住哭声,咬牙切齿,说出内心仇敌。
又是三碗石冻春,公子不说了。
大仇不报,不合天理。雪翁对自己有养育深恩,无异重生父母!恩仇不报,嘉平公子如何站立江湖,如何在世为人?
约李小微一同入川,就是报恩寻仇。看起来是江湖上巅峰少年,联袂出手,风云际会,可以速战速决。其实是李小微怎么看也和此案有关。一路同行,可以探个究竟。
七儿七岁到的雪庵山庄,到今年五年了。公子和红袄在山庄的时候,七儿常伴在左右。不知他生来经历过什么,居然可以奔走百里,不用歇脚,快捷还不输麋鹿。还身轻如燕,还会口技,一声燕啼,听到的人都会以为燕子飞来了。
第二天一早,七儿先上路了。一身小爷打扮,怀里还揣着一袋花生,一路吃去。
下半夜的山道寒气更是凌厉,连整座山脉,还有天上的月牙也冻得没了声响。
红袄坐在车上,听任这马这车缓缓上山。这车这马悄无声息,像游在水里一样。公子醉了,像睡了一样。
忽然一声轻雷般的声响,红袄抬头看去,见天上突然多了一轮圆月。这圆月中间透着寒气,边沿银光锃亮。好一个美妙绝伦的满月。
“满月弓刀。”红袄叫出声来。忙把一碗酒浇湿公子的双唇。
“公子留下命来!”“满月弓刀”下面出现四个人来,一色黑布蒙头,锦衣银靴。三人马步张开弯弓,腰佩弯刀。
“来家兄弟和我有仇?”公子在车中缓缓答道。
“有杀兄之仇。”圆月在空中只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坠落下来了。那人扬手接住,那圆月化为一张弯弓,还有一把弯刀。
“呵呵。那天送死的原来是来熊。那四位就是来虎来豹来豺来狼了。”
“还有杀父之仇。”
“怎讲?”
“柳雪庵杀家父。”
“何故要杀?”
“家父醉酒误卯。”
“领兵的三卯不到,自然该杀。”
“功臣不能枉死。”
“柳雪庵已经死了,还有何仇可报?”
“父债子还。杀了公子,柳雪庵万劫不复!”
“七十年满月弓刀威名,竟有你等子孙,师出无名!”
“公子留下命来!”
“听凭来取。”公子翻身下车,离四人一箭之遥,在一坨石上坐下。
箭像蝗虫般扑来。
“满月弓刀”,江湖上出名的独门箭。弓开九箭齐发。这发射差不多是一种艺术了。射出的九支箭,头尾连接了起来,像一条银蛇,在空中飞行,飞向一个预先确定的目标。还可以让九支箭,以疾、缓、飘、逸、诡、异、虚、实、隐的九种方式,去完成同一次奔赴。
可惜狭路相逢得不是时候。
赶了三百里山路,饥寒交加,而且内心伤痛,哭过了头。想发狠箭,最多也就是九分的力了。
第一批箭到,公子不由暗笑:“满月弓刀,不过如此。”索性坐着不动了。听凭所有的箭射穿了自己的衣裳。
公子一刹那间成了刺猬。红袄也惊呆了。
来家兄弟摔了弓箭,张臂跪地,大笑大哭。
只听见刺猬一样的人说话了:“你等不知‘强弩之末不穿鲁缟’吗!”
话音没落,公子陡然站起,浑身的箭一下子都坠落到了地上。
看了第一批箭,公子就已算定了满月弓刀可以发射的最远的箭距。他的估算精准到了箭头刚刚咬住衣裳。
这懒散的人实在懒得主动出击。
来家兄弟的八颗眼珠,一起停在了眼白的中央。
公子的翠镯亮出来了,美人鞭脱手飞起,四颗头颅被齐齐抽断。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公子换了一身新衣,还是冰雪的颜色,又在车中醉去。
红袄也不言语,她喜欢公子的懒散,胜过了喜欢他的神武。
懒散是英雄最美的姿态。
正月初八丑时,慕容清风和慕容青霜兄妹就已到达了秦岭巅峰。
慕容兄妹是一对孪生兄妹,他们的姑母就是一代女画家慕容蕙兰。他们和柳雪庵有仇。因为柳雪庵和慕容蕙兰原本是一对恋人。可恨柳雪庵绝了情分,娶了别人。慕容蕙兰终身不嫁,在雪庵山庄失火的前七天去世,终年才三十三岁。慕容蕙兰长得很美。她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依然很美。
慕容兄妹为姑母这辈子不值。这么美的人,还留下了这么美的画,生前这么苦,这么心苦,不值。他们认定柳雪庵是仇家。姑母生前他们要报仇,姑母不允。姑母死了,可以报仇了,仇人却也匆匆忙忙死了。
这回轮到慕容兄妹心苦了。
江湖上盛传嘉平公子还要找柳雪庵的仇家。慕容兄妹以为无趣,甚至可恶。柳雪庵该死,谁杀了他都是应该的。
所以他俩要在秦岭拦住他,要他就此罢手,不得入川。
他俩坐在了秦岭巅峰,看凌厉的风,在脚下空谷中鼓荡。
秦岭是伟大的山岭,它在八百里秦川肆意盘桓,把天地寒热划分得清清楚楚。可人心的寒热呢?慕容青霜在问,慕容清风已经看见有人从北坡上来了。
来的是七儿。
看见一把三尺清风剑和一把九层塔剑,七儿就明白面前的两人是慕容兄妹了。
没等对方出声,七儿就说了:“两位英雄好。公子特地叫我先到,和两位英雄聊聊。”慕容清风竟对不上话来。
“我家公子命我把话带上。他说他‘重孝在身,无意杀生,请让道’。”说完,七儿掏出袋里的花生。
“你是何人?”
“七儿。”七儿嚼着花生。
“这么点大的小儿,啰唆什么。”
“让我送帖的时候,怎么不嫌我小?”
慕容清风说不了了。
慕容青霜笑笑,问:“公子来了吗?”
七儿见慕容青霜很美的笑容,回答说:“马上就到了吧。”
两匹汗血马英武的头颅在巅峰边上出现的时候,慕容清风的右手猛然攥紧了清风剑。
一股杀气。
正月初八寅时,一股杀气准时到达。
七儿蹲在地上吃他的花生。
美人鞭在半空划过,红袄发话了。
脆脆的嗓音,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慕容蟊贼,还不让道!”
“柳家死人,就得寻仇,哪来的规矩!”
“公子不想杀生,快闪开!”红袄把美人鞭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宝马香车没声没息的,像水一样在清凉的夜色里奔流过来。
慕容清风感觉到了一种被蔑视的耻辱。他的人和清风剑像被狂风吹了起来,三尺剑峰闪耀着夜的光芒,把公子的香车照得透亮。在这透亮当中,无数条剑的光刃,刺向了公子。
也就在同一时刻,光突然暗了。紧接着是“啊”的一声,慕容清风跌倒在地,手中的清风剑已剩半截。
公子推开黄檀花窗,淡淡地说:“华山剑学到慕容老兄,也该完了。”
另半截残剑从他食指和中指之间掉在了地上。
慕容兄妹,好听点说,只能算是文侠。慕容清风也就是上得华山,学了三年的华山清风剑。可惜这世上学什么都需要天赋。慕容兄妹只有文字的天赋。文字让他们内心善良,也让他们不懂世故。什么都往光明里面想。三十年后也长不大,何况现在真还是个孩子,都只有十五岁。
九层塔剑闪电一般的样子,也向公子刺来。
公子还是伸出两指。
只剩毫厘的距离!
忽听有人在一边叫了一声:“手下留剑!”
公子两指往下一滑,想拿捏慕容青霜的手腕。
慕容青霜一出手就知道不妙。就趁这一刹那的机会,连人带剑顺势飞了出去,在三丈地外勉强站住了。
李小微来了。
一身黑衣,脸更显得惨白。一个青花布袋,鼓鼓囊囊,没说的,又是芭蕉老叶,写不完的字,写不完的心思。这就是李小微了。
“李兄何意?那剑一定得留?”公子懒懒地问。
李小微答了:“九层塔剑是慕容蕙兰前辈所创,公子忍心毁她?”
公子不说了。公子平生没感觉文墨有什么快活。只是和文墨有关的慕容蕙兰前辈,他是另眼相看的。他也闹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不过他明白,他的这种另眼相看,不是因为世界上有一种文人都赞不绝口的慕容帖。
慕容青霜在一边窘住了。
她的九层塔剑这么不管用,而江湖上最传奇的两个少年竟都对它青眼有加。青春女子想到这儿,脸红了起来。说是羞愧难当吧,这羞是更难当的。
慕容清风却是怒容满面,他总觉得公子蛮横和霸道。你柳家可以随便伤人,不遭报应。死了人还要到处寻仇,好像天下人都欠你们柳家的。
红袄和七儿捧过几坛好酒,李小微邀慕容兄妹在一坨圆石前坐下。
各人只顾喝酒,不说话,心里都明白,这一圈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说不清楚。
还是李小微说话了。
他先说了九层塔剑。慕容蕙兰,天下闻名是大画家。可她还是个剑客,江湖上知道的人却极少。她创造了九层塔剑和九层塔剑剑法,是她从画中的蕙草兰花得到的启发。蕙草的草茎上有九节草花,每节开三朵。细细看去,这蕙草就像是九层宝塔的景致,所以取名为“九层塔”。慕容蕙兰创造的九层塔剑和九层塔剑法,在精气神上都和蕙草相仿。
李小微说:“九塔生花,变化飘摇。这剑翻飞之际,兰花缤纷,剑花琳琅。蕙草兰花为风霜剑花,极尽女子灵性。不知这剑之由来,与之交战,自当因这剑法之别致而失措,坏了性命。”
公子在车中照样饮酒,懒得说话。
慕容青霜惊异李小微怎么知道那么多。她随姑母学剑十年,九层塔剑使得千变万化,却不知这剑内在的道理,到底到不了化境。
李小微好像要把三年的话一下子说完。
他说了一个秘密,慕容蕙兰和柳雪庵的秘密。
“雪翁二十七岁第一次入川。在剑阁遇败兵抢劫,险些被杀。就是慕容蕙兰前辈出手相救。慕容前辈那年才十六岁。就凭一把九层塔剑,杀散官兵,救下了雪翁。”
慕容青霜听呆了。
慕容清风是愈发愤怒了:“这世上真有人恩将仇报!”
柳雪庵和慕容蕙兰曾经是恋人,这在江湖上不是秘密。慕容蕙兰曾经救过柳雪庵,真是没人知道。后来柳雪庵撇下慕容蕙兰,也不是秘密。可这所以撇下的原因,又真是没人知道。
李小微说:“凡事自有道理。何况前辈之事,后辈不便多言。”
慕容青霜试探地说:“姑母寄过一封书信给柳翁的。”
李小微笑答:“慕容帖子,是个上联。”
慕容青霜也不多疑了,吟道:“雪深可唤一声蕙?”
“庵小难栽九节兰!”李小微紧接着吟了下联,又说,“雪翁写了,没寄。”
慕容兄妹也不问李小微什么了。
公子还是饮酒。
公子他只上心慕容蕙兰这个人。有关慕容蕙兰的事,公子并不在意。
车中的石冻春又多了一排空坛。
秦岭正月的清晨,冷得很爽朗。
这会儿,柳雪庵早过了秦岭,此时已登上太白鸟道了。
他没死,还真没死。
他是个明白人,至少对自己的身世,他不肯不明白。由此,他没死。
很可悲,明白人,大抵是不明白的人,是最不明白的人。
明白人,总以为自己是棋手,其实是棋子。只是他出现在棋枰上的时候,更可能是妙棋。
他把夫人送上去关陇老家的车,只身入蜀。
他只带一个马夫,一辆极不起眼的两辕马车。他不想引人注目,让人活见鬼。
十七年的事该了了,他要去见一见慕容蕙兰。
十七年前,他带着杨怙,还有三五随从,骑马入蜀。
如今一眼望去,这太白鸟道,一点也没变,又一切都已改变。
十七年前,是个惊悚之夜,是巨变之夜,也是他命中的巅峰之夜。
他少年得志,中了进士。文韬武略,又入了老王彀中。站立朝堂不过百日,就接诏外放,领四川巡抚。
他风光无限,意气飞扬。往返长安,他每次都是轻装策马。年轻真好。
那晚,一行逼近太白鸟道,他自然快马加鞭,想像鸟一般飞过去。
忽听得两侧绝壁,人声呐喊:“逆贼下马!”
眨眼间,拥出无数精兵,绊马索像天网一样张开。
他紧抓马鬃,奋力上提。汗血马只一足点地,即冲天跃起,飞腾前去。
随后的杨怙,坐骑翻倒,他双手撑地,团身飞旋,像电光闪过,蹿上绝壁高树,没了人影。
四川司马魏赫,眼大如铜铃。取出金叶一枚,努嘴吹去。只听厉声大作,玉振金声,他身边跳出条斑斓猛虎,直向柳雪庵扑去。
魏赫,本朝有名的虎贲将军,他豢虎杀敌,战功赫赫。
可怜汗血马,再汗血,也只是一匹马。马见了虎,无异于鼠见了猫。
一阵虎风扫过,这马四腿发软,口吐胃水,翻倒在地。柳雪庵仓皇起身,拔腿就跑,极其狼狈。
太白鸟道,此处是顶点。顶点处,一块冲出的巨石,托出一高坡。坡上便是剑阁。
他绕坡而过。
坡上飞下一仙女。
多少年后,柳雪庵仍认定她是仙女。
她挡住了猛虎去路。双手捧剑,站立不动。她身边同时飞下的,还有个神仙妹妹。
女人和猛虎,就五十步之遥,对峙住了。
人说女人是老虎。一点没说错。纹丝不动的女人,虎哪里见过?
饿虎扑食。魏赫的虎,顿顿大口吃肉,绝无饿的时候。
虎最看不得流窜奔突,以为是扰了清静,又以为是慌张之辈,没有生的权力。魏赫的虎也这么以为。
这回是遇见女人。纹丝不动的女人。
它缓缓地大吼了三声,地动山摇。女人双眼放光,看定它,不理它。
它猛然感觉无趣,渐渐低下了头颅。身子趴在了地上,回头看着魏赫。
自打这女人出现,魏赫也昏死了一般。他知道这女人是谁。但他真不知道,这女人狠过猛虎。
就等这一刹那,女人等到了。她兰剑脱手,九塔生花。魏赫和他的虎,先后应声倒地,死了。
身边那妹妹,厉声说:“魏赫谋逆,从之者,死!”
将士惊愕。手中兵刃,跌落满地,都降了。
这女人正是慕容蕙兰。身边是她的侍女鸾佩。
这晚,是她和柳雪庵初见。她和他注定有爱情,而且彼此难逃。
这晚,也就是李小微所说的,她救过柳雪庵。
柳雪庵是人中龙。她是天上人。她如此美丽地活在今世,她和他算是这尘世间最好的和合了。
她明白他。她还明白他未必明白,她和他的爱情,只是一场烟火,不会有太多下文。
狼狈和光彩,迷乱和绝恋,她和他初见,就在巅峰之上。她和他在各自最好的年华,怒放了毕生的爱情烟火。
只可惜,慕容蕙兰也没料到,这场烟火,很快化成了锦灰。
这晚,也是杨怙初见慕容蕙兰,还有鸾佩之时。
柳雪庵入蜀之际,老王驾崩。太子元龙即位。雍王元熊不服,他矫诏叛乱,那一天杀得深宫血流成河。
魏赫正是附逆,受命在蜀道杀雪庵的。
七天后,雍王一个人,身背刚出世的儿子贞熙,翻秦岭逃蜀,被雪庵捕获。
雪庵上书:“元熊及子俱获。”
新王降诏:“御酒赐死,葬青城山。”
雪庵命杨怙行刑。叹了声:“悲乎!斩草,除根。”
不料翌日,又一密诏至:“元熊子免罪。”
雪庵大惊。此生犯下大恶,追悔莫及,他伏地大恸。
他去慕容山室见蕙兰。蕙兰不见。他感觉孤单彻骨,如坠冰窟,呼吸、吞吐,也不再有往日人气。
此时离太白鸟道初见,仅过十二日。
造化弄人,竟至于此。
不到半月,杨怙告病还乡。
杨怙是配军之子,无缘功名。他满腹才能,在柳府谋个差事,也就是图个温饱。
见他去意已决,雪庵也不留,一起醉酒啼笑。杨怙随手书一纸,留别: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书毕涕零,雪庵也落泪如雨。
不到半年,他也无心为官。之后,无非事事而已。
收到慕容蕙兰手札,即李小微所说的一个上联。他读不出何意,拟了个下联,到底不敢寄出。
现在看来,他真的是文不对题。远在天上的那个女人,和他隔着的,不止是沧海桑田。
星罗棋布,极其清朗的夜晚。在这样的夜晚死去,无异于安然入眠。
人,都有离去的时刻。谁也不能例外。人,又都想活得长久。只是活得长短,也计较不来。想多了,就是怯懦、怕死,毫无美感可言。
试想后生之辈,谈论前人身事,不免滔滔不绝。而最不在意的,就是他享年多少了。
这晚,彗星坠地,雍王也要去了。
杨怙摒开左右,一个人来见雍王。
摆开长安十三花,扎实的陕菜。正中放上御酒。天牢昏暗,杨怙给点了高烛。
他和他,按理无话可讲。雍王跟前,哪有他忝列的份?不过对雍王而言,什么人都是平庸之辈,他不计较这回站着的是谁。
雍王气宇轩昂。他对杨怙说,也是对自己说,他争过了,他是“败得其所,死无所怨”。
杨怙接过话头,慢慢道来,说历来王多子息,也是有意为之。除个把不爱江山的,问鼎之心,都是有的。最后争个你死我活,成王败寇。看似不可理喻,其实是天大的格局,保定最强者,承大统。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为江山天下计,殊不知,王子生来,就是死士。”
雍王听了,大诧异。想不到跟前这个无名之辈,竟有这般诛心之论。他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杨怙说:“诏书下,御酒赐死,葬青城山。”
雍王听了,起身面壁,举起酒杯。
杨怙接着轻声说:“某将护小王爷性命,让他改名换姓,永不知出生和今日事。”
雍王停杯听完,也不回头,一口喝完御酒。须臾间倒地,气绝,面如生人。
杨怙来见贞熙。贞熙在柳家别院。丫鬟柳莺带着他。
杨怙进来,面如死灰。柳莺感觉到一股杀气,不由得浑身激灵。
“给换新衣。”
“是。”
檐外皓月当空,星索阑珊。
杨怙转身,怀中取出紫定小瓯。一口莲香春酿,灌入贞熙口中。只见他小脸泛红。
柳莺泪流满面,掩口吞声。
杨怙让她抱着男婴,出别院侧门,上他来时的马车,把男婴入殓于檀香小棺。
之后柳莺下车,杨怙扬长而去。
还是这句话。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明白人生,自己的,或是别人的人生。
芸芸众生,才是和光同尘的人,活得像人的人生。痛苦和快乐,都是最直接的感觉。微言大义,大抵要死人,或者说,是活人活成没法活的人。
柳莺哭了一夜,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无可奈何,她觉得她只能这样长大着。
子夜时分,江边芦苇丛中,悠出一扁舟。一个渔子,竹笠蓑衣,月光下神采奕奕。
矶头,杨怙抱过男婴,说:“今天起,这孩子别无来历,就是兄的亲生,无论山奔海立,没有终期。”
渔子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论天崩地裂,不舍不弃。”
杨怙说:“兄终身不宜娶了。”
渔子答:“大丈夫何患无妻。”
“兄是要娶的?”杨怙不知所措。
渔子大笑:“我是说,大丈夫无妻,没什么不可以。”
杨怙失笑。忽然他哭了。他知道这个男婴会活下去,可他的名字,贞熙这个名字,今夜真的死了。
雍王葬青城山。谁也不知道旁侧的贞熙墓,是个衣冠冢。
那晚,坟茔上闪烁的不是鬼火,是萤火虫。至暗的人心,很多时候,都没有萤火虫的光明心地。
杨怙和柳雪庵一场大酒,喝得酩酊三日。那日启程出城,车被鸾佩拦住了。
“先生此去,山高水长,再要相见也难了。我家主人,请先生移步山室一叙。”
杨怙低头一想,感觉躲不过,就说:“那就打扰了。”
他知道,事太顺利了,这事就还没完。特别是要命的事,做起来还真是要命。瞒天过海容易,天什么都知道,可天什么都不会说。掩人耳目就难了。特别是碰到冰雪聪明的,掩人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传说中的慕容山室,到了一见,感觉是无以复减,恰到好处。
厅堂坐下,清茶一瓯。这茶有兰香,倒真是属实。
堂上垂着珠帘,女主人隔帘劝茶。蓦然说:“雍王遗孤,先生知道在哪儿?”
杨怙愕然。
女主人接着说:“先生性情疏阔,清风霁月。这般人,遇大事,必有不凡应对。不为什么江山社稷,只为不想饶过自己。”
杨怙被她说得伤心,侧坐剔泪。
女主人还似漫不经心,加了句:“日后如有急难,告诉我。”
杨怙哪敢接话,只是说:“今日看兰花,饮兰茶。幽兰梦底,他日定不相忘。”
鸾佩在一边添茶,来了句:“杀虎的女人,自然也是舍生饲虎的女菩萨。”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不知所云。
杨怙并不是不信这两个人间仙姝。他是信秘密之事不可传。
只是经过了这个下午,秘密已不再是秘密。离开山室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失落的。他在想,事情坏在聪明人手里的概率,是不是比在笨人手里大?
他不敢想下去。
鸾佩还是没放过他。在他上车的时候,她问他:“你知道金夔公主吗?”
他大惊失色,好像明白了什么。
鸾佩已翩然而去。
金夔公主,老王唯一的女儿。老王生十七子,女儿也就这一个。她母亲是王后,还是哪位妃子?没人知道。
老王怕她不快乐,比不上天下女孩,准她从小不住王宫,住在姥姥家。
老王还真是个明白人,他明白帝王家风险太大。特别对女人,付出和所得绝对划不来。
她七岁那年,夔门出现古蜀金夔。老王改年号为金夔,赐她为金夔公主。
当时是昭告天下的,国人才知道,有个金夔公主。
“原来是她!原来是她!”杨怙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双手捧着头,喃喃说。
慕容蕙兰,她是画家,又是剑客,这两样她都在千峰之上。即使是人中仙姝,也不过如此。谁还能想到,她不仅如此?
她是金夔公主。
在山室,她说的话,好没来由。天大的罪名,她随口说来,像谈家常。
她是金夔公主,就说得通了。贞熙是她侄儿,她谈的就是家常。
他和她并无私交,他只是柳雪庵手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柳雪庵杀贞熙,她和他恩断义绝。而他这不附皮的毛,她待作上宾。
她不问贞熙身在何处,只说日后有急难,可以找她。
临了,她还让鸾佩说出她不为人知的身份。
她的器量,人世间怕无第二人。
四川慕容家族,已延续两百年。老王有个锦妃,就出自慕容家。原以为慕容蕙兰只是皇亲。现在想来,她就是锦妃之女。
杨怙一路想去,内心渐渐平复。
他开始惋惜柳雪庵。这么个横绝天下的豪士,须臾间跌落尘埃。
人可以犯错,犯数不清的错。只是有的错,一次也不能犯。犯一次就失去了所有,包括失去他自己。
柳雪庵没有算计,也没揣摩上意。他少有重臣的城府,可他不假思索就杀刚出世的婴儿,实在是冷血。
这一刻,天道人心,也杀了他。
杨怙说是还乡,其实是他孤身一人,从此江湖浪迹。
十七年后,慕容蕙兰成了江湖传说。都说她死了。
她收了剑,也不再作画。做回她无人知晓的金夔公主了。
传说她死之前,给柳雪庵寄过书札,一行字,也就一个上联:“雪深可唤一声蕙?”她是想有机会告诉他,贞熙没死,他的负罪感可以减轻些。毕竟是唯一喜欢过的男人。撒手尘寰之前,总得为他做点什么,也要交代些事。
谁知他是奔放、深情之人,忘不了今生苦恋,对了句:“庵小难栽九节兰。”他没寄,他觉得他猜不透她的心意,不想再让她不开心。她是听说了。觉得和他对话有些困难,也就作罢了。
十七年间,听不见杨怙一点动静。公主和鸾佩有时说起,她俩觉得没动静,应该是贞熙安好无事。她俩信杨怙,一个不肯饶过自己的男人。
十七年就这样过去了。这一日,公主收到杨怙的书札,杨怙说他不日到访。
公主忧喜莫名,早晚候着。
杨怙来了,苍苍白头,却是气色很好。一个男人,一生做一件感觉值得的事,即使人天都容不得,他都会做下去,直到他本人托体山阿。
他说:“公主念叨的那个人,十七岁了。”
公主大大松了口气。
他说,十七年前,和雪庵分手,一场大酒,他写过四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后来听说了。”
“公主,这诗不是我作的,是有一天梦到的,在梦里记住了。感觉字字悲凉,就在酒席上写了。那晚很悲凉。”
公主听他说下去。
“公主啊,谁料到那个少年,也记得这诗。他说这诗我教他之前,他就已梦到了。”
“你确定他这么说过?”
“确定。”
他继续说:“更离奇的是,今年年关,雪庵独子被雷劈的前一天,是他把这首诗,写在了雪庵山庄南门上。”
他又说:“问他了,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做了。”
公主听完,默然。低头说了声:“这是天谴啊。”
公主问:“他活得好不好?”
杨怙说:“他活在船上,和他父亲相依为命。”
公主问:“他以打鱼为生?”
没等杨怙回答,她说:“记得李小微写过一句‘鱼活我可否’,看了我不知所云。”
杨怙也是一愣。接着说:“他父亲为他终身不娶。我一年里也有很多时候和他俩在一起。水天之间,教他读书。”
他说:“他不喜欢功名,但喜欢读书,学问和眼界都是好的。”
鸾佩听了有些难过。小王爷,成了江上渔子。
公主感觉不一样。她感觉贞熙有福了,遇见的眼前这个瘦削精干的男人,是个真丈夫。
她冲口问了句:“先生诸事可安好?”
和十七年前不同,鸾佩没垂珠帘。
杨怙看了看公主,说:“我很好。我已惯了沦落江湖。我也只能沦落江湖。和雪庵一样,我在庙堂和市井,是卑下之恶人。我还记得柳莺。当时,我只能冷面杀气,当她面,让她以为我杀了贞熙。我别无选择,只能一个人顶去恶名,任凭这恶名伴我终生,我也要顶。”
他接着一句是:“但我心底很快乐。”
十七年来,他没有讲过这些话,十七年来,有谁能听和想听这些话?他滔滔不绝,泪如雨下。
慕容山室,今天注定不平静。
柳雪庵下车叩门,说是“求见故人”。
门上人说:“主人换了,没有故人。”
“新主人是谁?”
“金夔公主。”
“哦,那就求见公主。”
他知道,蕙兰就是金夔公主。
十七年后,两人重逢。
雪庵今非昔比,四十多岁盛年,深显老态,宛如病虎。
公主还是翩翩白衣,云鬟之上,古蜀金夔,金光灿烂。
初见那年,说是十六岁,其实她是十九岁。老王深宫,锦妃身边,她生来住过三年。之后,她去了姥姥家。老王说前三岁就不算了。
如今,她已三十六岁。依然风华绝代,美若天仙。
雪庵说:“那年见公主书札。也写过一句。总感觉文不对题,所以没回。”他看着公主,怯怯地说,“庵小难栽九节兰。”
公主应声改了:“庵冷曾栽几日兰。”
他听了,大伤心。
没有人能留住流水,没有人能养活落花。情分把心杀了,因缘把谜底都揭开了。没什么可能过不去,也没什么可以重来。山盟海誓,只是感觉很惊慌。海枯石烂,又哪里等得到?
他说:“家里出事,想不明白,特来请公主指点。”
鸾佩给雪庵沏上新茶。
公主定了定神,缓缓说:“我给你书札,是想约你说些话。你没回我,就作罢了。”
她说:“尘谤天谴,不必明白,也弄不明白。和光同尘,不求究竟,可能是最好的。”
她说:“你不是常人,有时就会不如常人。时过境迁,万念更替,待在过去的时日里,就会伤了你自己。”
雪庵听着,缓缓低下头来。
公主轻声说:“贞熙没死。”
雪庵大惊:“你是说那男婴没死?”
“是。”
他脸色大变。右手抚着胸口。双泪崩流。
十七年来,这事压得他喘不过气。还好这男婴活着,他良心好过许多。
公主说:“这事不能声张。你的名声也不会改变。我告诉你,是不想你为这事,内心很痛苦。”
雪庵说:“我知道,谢谢你!谢谢你!”
公主也突然伤感起来,她发现,这个男人,其实一直在她心里。
“雪庵啊,落子难悔。一步错,满盘输。这事,你还真不只是棋子。”她黯然拭泪。
雪庵大哭。
鸾佩在一边说:“他们来了。”
雪庵回头一看,嘉平公子、红袄与三个少年一起进来。
见过公主,也见过了雪庵。
嘉平才知道,金夔公主,就是慕容蕙兰。他心中的女神没死。
鸾佩让他们坐了,说:“公主知道你们来意,你们静听就是。”
公主对雪庵说:“李小微是我侄儿。清风、青霜,是我慕容家小辈,他俩一直怨你。”说着笑了。
她唤过嘉平,说:“你知道我?”
他蹲在公主身边,望着公主,说:“天底下有谁不知道您?”
公主看着他,久久不说话。
他也不说。
公主突然说:“我是你母亲。”
满堂寂然,听得见他人的呼吸。
“我是你母亲。”公主又说了一遍。
李小微不知何时,在一边铺开了蕉叶,缓缓写了两个字:母亲。
满堂人中,除了公主,也就鸾佩和他,是知情人。
这次是嘉平没喝酒,也没醉。他哪里敢醉?他很清醒,原来眼前这个初见的,却一直在他梦中心头的人,是他母亲。
不等他发问,公主接着说:“我没留你在身边,是要你去你父亲那里。”
这话一出口,好像谁都明白些什么了。
雪庵急问:“他父亲是……”
公主哽咽,吐出一字:“你。”
满堂失声。
至此,十七年前,十二天的爱情,一场灿烂到忧伤的烟火,她和盘托出。
今天在场的人,一个个泪流满面。
她对嘉平说:“今天,我只是告诉你你的来处。认不认我,认不认你父亲,你是自由的。你活得很天然。我已无憾。”
雪庵凄然,捶胸叫道:“我是恶人,不敢想让你蒙羞。”
嘉平公子大叫:“母亲!父亲!无论尊贵,无论卑贱,父母总是父母!”
他转身对红袄说:“公子有母!公子有父!”
随即又扑到母亲膝前,说:“母亲,今天大喜,开席喝酒吧。”
自然是琼瑶之席。
席上,公主说了贞熙和杨怙。她说:“杨公是大义之人,他救了贞熙,也救了雪庵。以后如遇见杨公,要以恩公待他。他如有急难,一定要尽力相助。”
她说:“小微和嘉平,你俩是贞熙的兄弟,还是同龄。贞熙的事,我不知怎么办为好,以后就由贞熙本人,还有你们看怎么办吧。”
满堂称“是”。
看了一场大戏,慕容兄妹总算有了出声的空隙。妹妹青霜看着姑姑,说了句:“金夔灼灼。”兄长清风立刻接上:“白日迟迟。”
李小微不慌不忙,取出一张边沿无损的焦黄蕉叶,三寸紫毫,舔得墨饱,静悠悠写出四字:鲜花离索。
众人看了,百感交集,皆茫然一笑。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作者简介】 陈鹏举,1951年生于上海。著有散文集《文博断想全集》(卷一、卷二),及《九人》《鲈乡笔记》《烟霞美文》《序与自序》《双柑树》,旧体诗集《庚子九百首》,以及《陈注唐诗三百首》《七步成诗》《凤历堂尺牍》,仿鲁迅先生故事新编的《作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