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场豪华和荒诞的葬礼。滨湖别墅的院子里,香烟袅袅,咒语缭绕,三名道士和三名和尚轮番做法礼忏,烧香念经,悲哀虔诚,超度亡灵。一位锦裘华贵的妇人在两边年轻女孩的扶持下,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哭得好看又肝肠寸断,口里不停呻唤:“多福,你好狠心,就这么撇下妈妈走了啊……”镜头切换,从李虎的眼光看过去,黄白两色鲜花掩映下,金线勾勒黑体凝重的灵台上,供奉的是一张金毛的尊容。他作为本地有名的狗场经营者,闻名遐迩通狗性的人,应邀负责金毛最后的入土安葬。妇人仍在追忆哭喊,拍着手,拈着纸巾,泪光涟涟,沉痛倾诉和多福相处的温馨时光……李虎有点急,他等着法事做完,送逝者葬入提前买好的高档墓地。妇人对墓碑上的电脑字体不满意,要将正楷换作汉隶,这一通忙活完,才能交差,才好领取那封望眼欲穿的红包。
他急需这笔钱。女儿发烧,在医院输水,他想早点赶过去陪她。哀乐还在放着,和尚道士绕着圈,超度经文念了一遍又一遍,悲哀持续渲染,似是没完没了。他也只能低头扣手,作痛心状。
忽而,《月亮之上》的歌声高亢明亮,一下子刺破这重金打造的悲伤。他电话响了,是妻子帮他设置的来电铃声。妻子闫羊喜欢曲调昂扬的凤凰传奇。贵妇人瞪来一眼,李虎握着手机,像是握着炸弹,手都是哆嗦的,不由得低声叫了句“哎呀”。可看到来电人姓名,又不敢不接,脑门儿上挂了一帘汗粒。惶惶然觑一眼妇人,塌着肩,歉疚地笑着,歌曲还在月亮之上激扬,妇人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了挥手,李虎这才小跑着,往僻静处接听。
甫一接通,陈狐尖细的嗓音就传来:“虎子,忙什么呢?那件事儿想通了吗?晚上‘山村食佳’二楼‘喜相逢’房,我们兄弟叙叙哈。”略一停顿,他说:“王局也来,就这么定啦。”不似邀请,更如下令。说完陈狐就挂了电话,徒留李虎原地愣怔。
李虎清楚,陈狐也好王豹也好,其实从没看得起他,他们一叫他“兄弟”时,他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兄弟”两字是紧箍咒,他们又来索取情义了。只是这回,他打算反抗一次,不再奉上利用价值。
冬天的雪湖凛冽肃杀,水面冰封,寸草不生。李虎在湖边生了堆火,冰面上砸出个窟窿,将缝衣针烧红扭弯,纫上丝线,用河沟里掘出的蚯蚓作饵,钓鱼。他不停地哈着气搓着手跺着脚,在火堆和钓洞之间来回跑。太冷了。他破烂的棉袄不知拾谁穿剩下的,小一号,箍在瘦削的身上,棉花缺斤短两,领口四分五裂,纽扣丢三落四,袖口因不停擦拭长流的鼻涕,积年累月,乌黑油亮,是他少年时期的包浆。
李虎打小没娘。娘早逝后,他爹经人说合,续娶了一位村里的寡妇,等于打包入赘,从城郊搬到几十里外的村里过起了日子。李虎跟过爹一段时间,不怕干农活儿,但受不了后娘的冷漠。人家有儿有女,是一家子,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他爹都是倒插门的外人,大气不敢出,他又算个什么呢。这年,李虎因中秋多吃了几个月饼,后娘就没给好脸色,喂猪时指桑骂槐地嘟囔了句:“吃,就知道吃,猪托生的!”此话情理不通,李虎没忍住,接了句:“嘿,它要是狗托生的那还奇了怪呢。”没等后娘声嚷,事态扩大之前,他爹及时照李虎腚上一踹。也是嫌他没眼色,少吃几口能饿死?李虎爬将起来,呵呵冷笑,对他爹这种为了自保急于划清界限的行径很不屑了:白天我割了一推车牛羊草料你们没看到,吃两个月饼就都看到眼里了,去他妈的吧。老李你也忒不是个东西,我娘刚病死半年你就新娶,给人家吭哧瘪肚地做个免费劳力,热脸贴上冷屁股,还觉得和他们是一家的,呸!爷们儿走了,你就在这儿长久地过你的好日子去吧!李虎掏出东西,在门口撒了一泡,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还回到城郊,和病恹恹的奶奶生活。平日里,奶奶替附近煤矿上的工人浆洗、缝补;逢集,奶奶拄着拐,眯着迎风流泪的昏花老眼,在街口摆个小摊,卖点针头线脑;辛苦节俭,勉强落点小钱,够他们祖孙俩买挂面吃。能糊口就不错。至于荤腥、零花钱、新衣裳,想都不用想。可逼急了,李虎也有办法,下河钓鱼,上山逮鸟,上蹿下跳,偶尔能打个牙祭。
浮子动了,有鱼咬钩。他忙从火堆前奔到湖边拽绳,是条巴掌大的草鱼,李虎潦草清洗下,鳞片都不刮,用树枝穿着,架到火头上。刚烤熟,雾气中,闻听几个半大孩子下到湖边,大约是来溜冰。寻着篝火和香气,走近了,李虎才看清是王豹、陈狐他们。李虎握着树枝的手心一紧,咽一下喉咙里丰沛的口水,还是把烤鱼扬着,献到王豹跟前:“刚烤好,豹哥你尝尝?”胁肩谄笑。
王豹父母叔伯都在集团矿上做管理层。彼时城郊煤矿效益正水涨船高,他作为独子,生养得娇,爹妈赐名王宝,成天“宝儿,宝儿”的,千宠万娇。稍大点,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改为王豹,自觉挺有气势。四近的孩子都买他面子,明明他属兔,陈狐、李虎都比他大,也叫他豹哥。一个个半大孩子,拙劣地模仿港片的样子。这王豹也有意思,后边又觉得属相卯兔不足以彰显霸气,年龄改小一岁,成了1988年生,属龙,这才满意。
当下,王豹对他黑乎乎的贡品看也不看,一脚踢开:“狗屎似的,什么玩意儿。”
陈狐指挥李虎扯了一窝干草,铺就一方最佳的向火位子。在陈狐的恭请下,王豹理所当然地坐下,勾出几根手指,做个烤火样子,不冷落属下的殷勤,这就难得了,有了与民同乐的味道。王豹见多识广,口才好,十岁的孩子,在豫东闭塞之地,竟知道香港回归这般大事,还能说出第一任特首是谁。大家服气得很,支棱着耳朵,上早朝似的,听他高谈阔论。宣讲完毕,王豹从兜里掏巧克力,开始大宴群臣。别的一人一个,独陈狐得双。陈狐脸上漾着宠臣的得意,站在王豹身后睥睨群僚。可王豹一句话,陈狐就跌下云头,一脸惶恐。王豹嘀咕一句:
“让你约的戴鹿呢,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嗯?”
陈狐挠着头,赔着笑,小心解释道:“那不是她爸妈看管得紧嘛,豹哥你放心,你的礼物我都转交到她手里啦,我看她好开心的,眉梢压不住的欢喜,脸蛋儿都红扑扑的。”
想着娇俏的戴鹿收到他的礼物笑起来可爱的样子,王豹这才心情转好,也弹给李虎一枚巧克力。李虎忙接住,欢喜得没抓没挠的,只会冲王豹傻笑。剥开金灿灿的锡箔纸,是一坨黑色,和奶奶吃的中药丸相似,散发着略带焦苦的香甜气息。李虎抠下一些碎屑,铺在手心,用舌尖舔起,甜腻的味道淹没在涌起的口水里,沿着喉咙顺流而下,香甜越发浩大。他舍不得再吃,依旧小心封好,藏在棉袄里,要留给奶奶尝尝。
看他吃得那副猥琐和珍惜样子,王豹陈狐他们哄然大笑。李虎抬起头,也附和着他们笑。陈狐终于忍不住,说破了:“你那颗,是豹哥吃了一口嫌苦又包上的……”
又被他们捉弄了。
李虎习惯了,心口那儿尖锐地疼了一下,随即也就压下去了,仍然嘿嘿一笑,不能恼,举着他烤煳的鱼,大嚼大咽。他们大约也觉得没意思,去湖边滑冰了。李虎吃完一条,他再钓,再烤,吃得不亦乐乎。终于囫囵吃饱,在袖子上擦擦嘴,把吃剩的边角料和鱼刺鱼骨拢在火边,烧出焦煳的气味。又钓了一会儿,选出一条最大最肥的鱼,架在火上,加大柴火,肉香理直气壮、源源不断地顺风往河面扩散。
雾气浓重,王豹踩踩冰层,想滑而不敢的样子,倒是陈狐在湖面上哧溜哧溜滑得纵情。喧宾夺主,就显着你能!王豹正要发作,陈狐忽而连滚带爬往岸边滑,尖锐嘶喊:“鬼来啦,有鬼……鬼眼在闪……”
傍晚的雾气黑蒙蒙的,在风的作用下,如排浪涌动。陈狐身后的缭绕浓雾里,果然有几点黄绿的光点,森森然地
现,似鬼眨眼,透着恐怖和诡异。王豹哪经过这场面,惊叫一声,跌了一跤,老大的威严便从脸上啪啪往下掉。他爬起来,踹陈狐一脚,倒责怪他:“瞎叫什么!”
李虎却不惊不慌,脸上是那种早有预料、猎物终于出现即将满载而归的笑。他顾不上理会狐豹二人胡闹,这会儿他镇静得很,有气度得很。李虎掏出腰刀,将浓淡的雾气挑破,眯着眼观察了片刻,嘴咧着,双目小型探照灯似的,灼灼闪动。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几个货先避到岸上,他伏在旁边的枯草里。
架在火头上的鱼,嗞嗞啦啦地烤着,香气不怀好意又波澜壮阔。鬼眼近了,又近了,四顾探望着,没人,没陷阱,只有肉香坐镇,终于放心现身。这才看清,是两条野狗和一只流浪猫,它们嘴角涎水披挂,眼里放着饥肠辘辘的凶光,确认安全无虞,这才争相窜到火堆前。
外部既然没有危险,两条野狗彼此开始攻讦,你咬住鱼头,我咬住鱼尾,急得小猫只好吃点骨头解馋。
正于此争食之际,李虎瞅准机会,一个纵身,扑过去。一把抱住稍肥那条狗的头,压制住,往泥窝里摁,抽出手,刀子随即插入其咽喉。野狗呜呜低叫几声,恰如泄了气的皮球,成了一袋沉闷的肉。另一条狗迷瞪间,仓皇逃窜,跑出一段,才对着兄弟的丧命现场,悲愤又屈辱地汪汪几声……李虎泛着笑意,开膛剥皮,去除内脏,将肉条分缕析,在冰水里涮洗。
这一系列动作沉着残忍又行云流水。看得岸上几人目瞪口呆,这是那个唯诺瘦小缺爹少娘乞丐似的孩子吗?这欲擒故纵熟练的捕狗手法,是出自那个被人欺负时只会缩着头不敢还手的人吗?王豹他们都打过他也骂过他,望着李虎手上红艳的小刀尖,这会儿,忽而都有些胆战。
莽山出好文石,一众古籍里都有记载。所谓文石,石质软硬适中,纹理层次分明,有玉的质感。打出的砚台,磨墨如锉,蘸笔如油,滴水三日不散,蓄墨十日不耗,是文房珍品。除了砚台,还适合做石雕。有段时间,莽山周边的石雕艺人称得上星河璀璨,有擅雕龙刻凤的,有擅雕狮子麒麟的,有擅雕猛禽的,有擅雕花鸟人物的,有擅雕领袖风采的……别的名家不表,且说山脚一处僻巷里,有个老鲁,擅雕石狗。
雕凿石狗,取其忠诚无畏,繁殖力旺盛,镇邪辟魔,安宅吉祥。老鲁的石狗,姿态各异,变换成狮相、虎相、狼相、麒麟相、狻猊相,有站有卧,或平视或仰视,头宽,眼凸,龇牙,咧嘴,吐舌,耸耳,卷须,扭头,摆尾,口含贵钱绳,颈系铃铛,左脚踩钱纹鼓,右脚踩钱纹球,腿刻云雷纹,尾饰祥云纹,身勒力士带,遍饰如意纹……端的是各个不同,神态灵动。石狗功能有别,守村、守宅、守田、守井、守墓等,又有章法,百种风情,千般造化。
老鲁一辈子雕凿得眼瞎。
李虎溜溜达达,常去老鲁那儿闲耍。一是老鲁不嫌他,二是老鲁孤寡,有个人说说话,省得舌头生锈。两人一个杀狗,一个爱狗,为什么能说到一起呢?就是都了解狗性。杀狗的不了解狗言狗语,容易被它咬得鲜血淋漓;雕狗不了解狗情狗态,雕出来的东西是死的。都关系生计,两人论起狗来,有共同话语。常常老鲁雕好了一个新东西,揭开洇湿的草毡子,让小李观摩评点,也是得意之作忍不住分享的意思。李虎小小年纪,大言不惭,道:“老鲁,你这眼角再翘一点,尾巴再甩出去一点,当更好看。”老鲁有的接纳,有的就当小子乱放屁,笑眯眯地随他指点。
老鲁叫鲁牛,长得那真叫丑。龇牙咧嘴的,常年弯腰雕凿,身子佝偻。再加上邋遢,衣服常年不洗,又好烟酒,浑身散发着不洁的气息。老鲁个子矮,手却大;人虽丑,心却灵。老鲁的石狗不愁卖,一辈子没少挣钱,大都被假意来和他相好的女人骗走了。老鲁也不大介意,下次有女人故技重施,说要和他过日子,他仍乐得眉开眼笑的;虽然往往毛也没捞着,女人哄他一笔钱,没等睡呢,就溜了。所以老鲁大部分时间还得自己做饭。李虎来找他,除了能聊到一起,主要的,还是想在他这里蹭顿吃的。
可是呢,不到饿得不行,李虎轻易也不愿来。不是吃饭要领白眼什么的,是老鲁太脏了。李虎也脏,那是没办法,条件不允许,他有颗想干净齐整的心。老鲁不同,是除开石雕技艺,其他都浑不在意。每次李虎去做饭,都要骂老鲁一顿,上次刚给你收拾了,怎么没几天厨房又跟他妈茅房似的,到处黄酱流汤,锅碗黢黑,蚊蝇茂盛。李虎吃他一顿,收拾洗涮,一通下来,累得腰疼。每次都嚷着“老鲁你狗日的邋遢货,下次爷们儿可再不来啦”。每次都这么说,说的时候还牙根痒痒,可过不几天,他还溜溜达达地来。一是又饿,老鲁有钱,买块猪肉,炖上一锅,他俩能吃得满嘴流油;还有一点,这世界,也就老鲁把他当回事儿。
那种被人当成个人的感觉,挺好。
老鲁吃饱喝足,抽着烟,看他小子麻利地收拾锅碗,老头儿笑眯眯地问他:“虎子,想好没,跟爷们儿学石雕吧,不收你钱,磕仨头就行。”
“李虎,李虎!”李虎愤怒,“给你说多少遍了,不要喊什么‘虎子’!”好好的一个名字,被王豹陈狐他们一口一个戏谑地“虎子,虎子”喊成了一条狗。狗当狗就算了,人当狗,就难过。在他们跟前不好反驳,在老鲁这儿,他还是要强调下的。
老鲁就笑:“就说愿不愿意吧!”
“我再想想。”老鲁雕了五六十年,不知什么是尘肺病,可他常喘不过气的模样,李虎见过,有点恐惧,再加上天天一身粉泥,李虎觉得这么脏、苦,不如学个其他的。
“再想,我就死了,你跟鬼学去。”
有一会儿,李虎怅然若失。可老鲁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让李虎释然了。老鲁醉了,摊开身子,仰看蓝天,喷出一口旱烟,呵呵笑了,说:“其实,你再学,也赶不上我老头子了,这活儿,到我手里,可能就绝啦。”
老鲁一辈子心思都在石雕上。到他临死,李虎出钱,省民间文艺家协会才追补了一个证书:鲁牛,工艺美术大师。到那时,李虎必后悔没跟老鲁好好学习技艺。可在当时,他只顾怼老鲁:“有啥好牛的呢,还不是连个老婆娃儿都没落下。”并提出:“下次再帮你收拾家里洗衣服,要涨价啊。”
老鲁已半瞎,雕刻时闭着眼,也能做得栩栩如生。半瞎的老鲁一只眼萎缩,一只眼半睁着,成了阴阳眼。看东西,老鲁是看不清了,可看人,却通了神明。逢人走过,老鲁搭眼观瞧,就知道他内里是个什么东西。
“这人,是狼变的,身上披着张人皮。”
“这人,是一头猪,身上除了嘴就是胃,总也吃不够……”
“这人,不要看他人五人六的,其实是只老鼠,装了张狮子相,实则胆子小得很……”
他看李虎:“你这人奇怪。”
“说来听听,怎么个怪法?”李虎不过当他说笑。
“心是虎心,披着张狗皮,这也罢了,下面是牛脚,心里装着个咩咩张嘴却不出声的小羊,肩膀上还趴着一只叽叽喳喳叫的白鸟……你这是虎性、狗生、牛命,还得顾着一羊一鸟。嘿,这辈子可够你忙活的。”
李虎哈哈笑,合着我开动物园呢。这老头儿,越发没正经。也就在他这里,自己是放松的,开心的。
他问:“那你是什么呢,老鲁?”
“我也想知道,可我看不到自个儿。”他说,“小爷们儿,你说,这辈子谁又能认清自己呢?”很是叹息了。
戴鹿还是被约出来了,不过不是陈狐,也不是王豹,是李虎。戴鹿蹦蹦跳跳朝着湖堤走来时,李虎就后悔了。
戴鹿是优裕家境里养出来的小女儿。说个话软软甜甜,看什么都天真烂漫。按说,她和李虎之间,像活在平行时空的人,没有交集的可能。可是呢,戴鹿有条叫“小花”的白色博美犬,这天丢了。戴鹿哭得眼都肿了。这只小可爱是戴鹿远在上海的表姐送给她的,不仅是陪伴了她多年的情谊,更代表着表姐所属的那种优雅开阔的生活。戴鹿哭哭啼啼,不吃不喝。
小公主失魂落魄,一家人急疯了。不过是去市里参加一场婚宴,怎么就没关好门,让小花跑出去了呢?家里的老阿姨更是哭求赌咒,对天发誓:“我就出去买了趟菜,走前还给小花喂了水,关好门才出去的,真的,关好门的,真的啊……”恨不得以头抢地,骂自己,打自己,哀哀地哭,说自己老糊涂了,不中用了,寻死觅活的。阿姨是老家的亲戚介绍来的,沾亲带故,一把年纪,平常任劳任怨,父母再有怨言,也不好发作,只好互相责怪对方不小心。吵完了,又叹气,四处都找遍了,连个影子也没寻到。戴鹿的父亲做生意,母亲供职于单位,都广有人脉,发动朋友一起找,找了三天,也没消息。父母想,毛孩子大约是被哪个该死的坏蛋给害了,甚至悄悄给表姐说了。表姐答应再给戴鹿买一只更可爱的,劝她:“乖,听话哦,可不敢再哭了。”
可戴鹿一句话,不只表姐为之一恸,连母亲也落了泪,戴鹿说:“姐,就算新买的再好,它也不是小花了……就像再好的那个谁……也不是姨妈了……”表姐的妈妈,戴鹿的大姨,母亲的姐姐,子宫癌去世不久,姨父就另娶了年轻漂亮的新欢……电话里,母亲和表姐都感慨掉泪,表示:“找!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把小花找到!”
这就不单单是找一条狗的事了。
打印单张贴出去,悬赏广为传布,电话丁零不断,可都为了骗钱,没一个真是小花。戴鹿心都要碎了,粉泪盈盈的,脸上的婴儿肥都瘦没了,倒显得脸型流丽,楚楚可怜的,更好看了。
一家人着急上火,父亲眼窝红红的,眼袋黑黑的,脸上黄黄的;母亲平日妆容精致,现在只潦草扑个粉底,急火攻心,舌尖上起了好几处溃疡,一说话就带苦相。
上海的表姐电话里时时关切动向。
老阿姨自怨自艾,捶胸顿足,流着泪,病倒在床。
就在这个关头,李虎抱着小花登门。
全家人喜从天降,簇拥着李虎,他似是解救危难的大英雄。老阿姨当场就要给他跪下,哭得大放悲声。
这下好了,失而复得,皆大欢喜。
戴鹿将小花抱得紧紧的,喜极而泣中抬起小脸,郑重地对李虎说:“谢谢你!”弄得李虎手足无措,连连摆手:“不值什么,也是凑巧,我在湖边钓鱼,听到堤岸下的土洞里有叫声,钻到洞里发现是只小狗,对照了电线杆子上的启事,才知道是你家的……”
话没说完,老阿姨响亮地一拍巴掌:“这么说,我想起来啦,都怪我这老不死的。那天你们不是去吃宴席嘛,我想着鹿鹿回来,肯定大鱼大肉吃得起腻,想给她做个开胃的酸汤。湖边常有菜摊子,是近郊的农户自家地里现摘的,菜新鲜……肯定是我关了门,小花又从门缝里挤出来,跟在我后面,我老眼昏花啊,竟没发现,我该死,真该死啊……”她拉住李虎,千恩万谢的:“小伙子,多亏了你啊,要不阿姨死了都不安心哪……”絮絮叨叨,又要哭,并强烈要求辞职。戴鹿的父母当然没同意,小花找回来就好了,不说伤心的事了。
最后,说什么李虎也不要酬金。戴家没办法,给他和奶奶买了一堆吃的喝的、几身新衣、一应生活用品。
后来,老鲁听说此事,聊起时,萎缩的那只眼阴沉着,另只好眼眨着,一脸蔫坏,吧唧着旱烟袋,问他:“小子,你说实话,真在湖边找到的?”意思很明白了,不会是你小子偷出来,然后藏起来邀赏的吧?
“老头儿,我有那么坏吗?”不过临了,他没忍住,诡谲地笑了笑,“不管怎样,那什么,小狗好好的吧,没人受伤害吧?”
“那要是做保姆的老阿姨是你奶呢?”
李虎不吭声了。转过头,看院中的各式石狗,低下头,嘀咕道:“老头儿,我有什么办法呢,出主意的又不是我,我不过是个小棋子罢了……”
只过了几天,李虎就约戴鹿:“现在雪湖边的野花开得可漂亮啦,走去湖边玩啊,顺便看看小花那几天藏身的那个土坑呗。”戴鹿自是雀跃要去。
到了湖边,才发现王豹早已备好零食、坐垫、遮阳伞,绅士款款地笑着,迎接戴鹿。间隙里,冲李虎眨眨眼。李虎一拍脑袋:“哦,差点忘了,上次在店里买了鱼饵还没给钱,你们先耍,我去一下。”
接过王豹扔来的钞票,到底舍不得走远,就猫在一处草丛里。李虎的心都是疼的。因为情窦初开的年纪,中学一帮傻乎乎的男生,谁不将举止文雅温婉美丽的戴鹿作为梦中情人呢?戴鹿在开学典礼或者节日晚会上高歌一曲,那做派、那神态,谁不心旌摇曳?她是天上的星,雾里的花,遥不可及的梦。
那边,王豹卖弄口舌,将戴鹿逗得隔不大会儿就咯咯笑一阵。戴鹿这才发现,王豹并不像之前以为那样轻薄自负,至少在她跟前,是讨好的、臣服的、巴结的。可是呢,他说着话,总千方百计地靠过来,手指蜻蜓点水似的,时不时触她一下。戴鹿躲开,他就安分一会儿,再言笑转圜,待她放松戒备,他继续靠近、试探。如此几回,戴鹿略微讨厌,想,该回去了。
她刚要起身,四顾无人。王豹忽然一把将她拉住,头直戳戳地俯冲,上嘴就亲。那哪是亲,比啃还凶狠。大约也是跟港片里小阿飞学的。因业务生疏,不知错位,头撞着头,眼撞着眼,鼻子撞着鼻子,青春的劲道太猛,戴鹿“哎呀”一声,只觉鼻根酸疼,有血涌出。她一摸,满手殷红。
戴鹿本就有晕血的毛病,这一吓,尖叫起来,声音都劈了,高喊大叫:“救命啊,救命!”叫着叫着,就要软软地晕倒。
李虎闻听此声,急忙拎了块板砖奔来。见状,犹疑了一下,还是跳起来,将砖头盖到王豹头上。
还是老鲁说得好,有种人,张三得势他摇旗呐喊,张三下去了换成李四,他仍然兴兴头头的。他本就是帮闲的跟班。那副熟练的逢迎状,就像狗对骨头,管它骨头换在谁手。
陈狐就是这样的人。
不需王豹出手,陈狐就纠集几人在厕所里将李虎一通围殴。不过呢,李虎感觉到了,虽然气势浩大,陈狐却没殴打关键部位,砸下来的拳头雷声大雨点小。他懂了,陈狐手下留情了,他也有迫不得已的地方。
说起来,李虎并不十分讨厌陈狐。他自带一团热腾腾的喜气,有他在,氛围总是轻快的,陈狐的热度和幽默让每个人都舒服。他做头领不行,没那个魄力,但总想逞点能,傍上个老大,狐假虎威把上下盘活,他有这个天赋。那点小聪明和灵活手段,如半瓶水晃荡,不表现出来简直憋得慌。
何况,陈狐有个善良的母亲。李虎记得最清楚,初一有段时间他和陈狐座位挨着,他妈妈来学校给陈狐送自家做的牛肉辣椒酱,别的孩子午间都去食堂或者校门前小吃摊吃饭了,就李虎趴在座位上饿得浑身瘫软。陈母将牛肉酱放在陈狐桌洞里,随手也给了李虎一瓶。看他气色不对,还问他:“病了吗?”李虎胡乱点头,接了牛肉酱,在陈母刚转身刹那,就受不了那想象中诱人的辣香,拧开就往嘴里倒,辣得咳嗽不止,却仍狂吃……陈母一回头,都看在眼里。第二天就让陈狐带了两块羊油烙饼。陈狐不当回事地往他桌洞一扔,继续和后边的小姑娘说笑。李虎一上午坐立难安,油饼细弱而顽强的香,像在撒一张网,他是那饥饿海洋里的小鱼,网越收越紧,将他五花大绑,只胃里大水汤汤。李虎按住虎口,一边觉得自己好没出息,一边疯狂吞咽口水。终于负隅顽抗,熬到他们去了食堂,李虎才小心取出。烙饼软嫩金黄,羊油独特的清香,夹着洋葱和肉丁,李虎三两口吞了大半,剩下的,小心咀嚼下咽,眼泪就出来了……李虎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么香的饼,香得让人心碎。之后,陈母让陈狐给他捎过不少吃的,还邀他去家里,给他们做烩面、蒸碗、炖菜,到了冬天,看李虎棉衣破烂,还给过他一件旧大衣。
李虎真是感激。
陈家并不富裕,陈母对他好,只是出于善良的天性,可是,他能回报什么呢?后来李虎就不愿接受她的好意了,他怕还不起。
现在,戴鹿怪他下套约她出去被王豹孟浪,王豹怪他没个眼色搅了好事,好容易机缘巧合才展露曙光的两方,这下都得罪了。李虎又恢复孤魂野鬼的身份,在被人嫌恶的边缘地带独来独往。他又恢复了打狗的勾当。
到了冬天,有时,是否打狗甚至容不得他来选择。北风一寒,街坊邻居肾虚、夜尿、腰疼的患者,就拿话怂恿他:“虎子,最近有香肉吗,有了也给咱一碗,给你钱。”香肉即狗肉,据说有强肾滋补的功能。真假凑上来的笑脸,那种被需要感,促使李虎还得重操旧业。
老鲁说:“不吃那点肉,能死?作孽。”
“老头儿,再打这一冬天,以后就不干了。”他心说,我不吃那点肉不会死,可没钱买药,奶奶会死。“今年的野狗比往常多,常咬伤人,我这也是为民除害,在做好事呢。”李虎笑嘻嘻的。
仍是故技重施,生一堆火,在河边凿冰冬钓,将鱼肉架在火上烤,诱惑雪湖边上出没的野狗,闻香出动。
这次,李虎运气不好,鱼不咬钩。快入夜了,才钓上一条小的,刚架到火头上烤,又下起了小雨。李虎有点焦躁,正打算放弃,奶奶的药快要吃完了,实在不行去老鲁那儿借点钱吧,可老鲁被女人骗了几次,又大手大脚惯了,大约也没几个闲钱了。李虎打起精神,熬到夜深,终于浮子晃动,这条还挺大,钓钩都拉直了,足有两三斤。嘿,他来了精神。
雾蒙蒙的小雨中,火头湿重,呛得李虎直咳嗽,可鱼肉的香气还是散播出去了……他伏在草棵子里等。许久,雾气里才浮起两粒鬼眼。李虎大气不出,计算着鬼眼离火堆还有多远。可这野狗老奸巨猾,警戒心极强,老僧入定一般,足有十几分钟都裹足不前,就为观察到底是不是圈套。李虎想,这是遇到对手了,倒有点心痒难耐的兴奋。
双方都按兵不动,在拼到底谁能沉住气。
雨虽不大,带着寒气,落下来冰针似的,扎得身上那点儿体温四处漏气。陈狐母亲给的那件军大衣已穿薄了,李虎忍不住哆嗦。可对面野狗仍眯眼蹲坐,处变不惊,真成老鲁雕的石狗了。李虎实在撑不住了,正要冲出来烤火,这时,转机出现,来了一只流浪猫。它可没那么多顾忌,奔到火堆前,上嘴就撕扯烤鱼,吞噬时还发出满足、喷香的呼噜声。到此,狗还岿然不动。李虎服了。直到小猫将鱼可着劲儿糟蹋了小半个,狗才抖抖皮毛,也不是一下子跑来,而是走几步就看看周围,缓慢靠近。李虎想,狗日的真是心思缜密。终于确认暂时没可见的风险,它这才显出凶相,犬牙长露,甩头一嗥,唬得野猫屁滚尿流。它冲上去没有立即大快朵颐,而是小心叼住鱼头,就要往回走。
李虎拨开茅草,箭镞似的,一窜而出。
没想到它这么高大威武,不像狗,更似狼,皮毛奓起,面目凶猛,眼睛沉静,双耳直立,浑身线条坚硬,如铁线勾勒。端的是条好狗!
强者交手,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李虎一扑之下,没压制住它,反被它轻松后跳,避开他的蛮力,而后,它轻捷腾起,照他胳膊来了一口。这一下咬得可不轻,要不是他及时护住了头部,它能命中他脖颈。李虎冷汗涔涔而下!
两方落地,李虎喘息,它凝神屹立,彼此打量。李虎小眼骨碌一转,心下主意已定,既然强攻不可取,他忽地朝反方向跑去,用刀子挑开火堆,挥舞着燃烧的树枝,大呼小叫。狗也明白了,这是防止它往岸上窜逃,要把它逼回冰面上较量。李虎腰里别着刀,一手举着烧着的树枝,一手抄着根木棒,将它步步赶回冰封的湖面。
野狗明知凶险,也只得就范,退之前,叼住掉落地上的鱼。他们一个驱赶,一个倒退,都步步为营。李虎不断用木棒叩击着冰层,快到湖心,感受着叩击的回音,他忽地一喜,猛地抡起木棒砸冰。这里冻得浅,几下被他砸裂。野狗这下懂了,他是要砸破冰面,不惜两者都落水,也要将它擒获。这几天回暖,冰面伴随着嘎嘣嘎嘣的脆裂声,塌陷一片。他们俩相距仅两三米,它想逃离,可李虎将断裂区砸得越来越大。他落水了,它也没逃掉。在落水前,它怆然一叹,无耻的人类啊,真是毫无人性、毫无底线。
仗着会游泳,李虎不急着爬上冰面,转着圈儿,保持着距离,挥舞着木棒,严防它爬出冷水。李虎不愿跟它正面冲突,就这样泅它在冰水里,耗尽它力气,等它没了反抗能力,再一击毙命。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李虎高估了自己的泳技,棉袄棉裤泡了水,胳膊腿上都像绑了砖头,拉得他往下坠。刚才在草丛里就冻得打战,今晚垂钓不顺,就没吃上烤鱼补充体力,这下被刺骨的冰水一激,腿肚子最先抽筋,他努力甩腿,不行,腿像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接着,脚抽筋,大腿僵直,肚子肠子也在抽筋,反胃,浑身止不住痉挛,似有两只鬼手攥住他脚脖子,往下拽,再往下拽……很快,湖水淹没到李虎胸口。这可完蛋了,他想,怎么会这样呢?他手在挥,脚在蹬,嘴在喊,其实使不出力,喊不出声,无非是溺毙前的徒劳扑腾,如被宰杀的鸡鸭垂死前的挣扎。李虎直勾勾地望着天,夜幕黑森森的,天地间流动着凛冽的寒气。这会儿,湿冷的夜,墨团子似的,都往他头上聚拢,千斤压顶,将他往水下按……冰水没顶之前,强烈的悔恨掠过心头,真该听老鲁的劝啊,打狗作孽,这下好了,报应来了,天也不佑他。
不知过了多久,沉在水里荡荡悠悠,三魂飘飘七魄渺渺,生死朦胧之际,他感到身边毛茸茸的一团,忽然一惊,脑子里嗡嗡响,只由着本能,攀住那一团,拼命扯着、拽着、抱着、按着,头往上探,身子往水上挣。李虎扑扑腾腾、跌跌撞撞,借助那一团的支撑,奋力游啊划啊,似乎用尽了力,终于摸到了冰面。有了坚硬的支援,他心里有底了,攀住冰面的断裂处,又是踩又是蹬,挣了半天,才爬上冰面……李虎呼哧带喘,瘫倒在冰上,仰望着天空,天空阴雨乍晴,有了几点寒星。
活过来了。
他凛然一惊,刚才在水里抓靠的是什么东西?借助岸边微弱的火光,这才看清,野狗漂浮在水里,已经没了动静。它灰暗的皮毛,经了冰水的漂洗,竟一身如雪,是条纯白的狗。
李虎忙用木棒打捞,拽它到冰面上,他抱着它到火边,他喊,他推,他烤……狗都不会动了。
死了。
李虎愣过神来,抱着狗头,坐地号啕……它在最后的关头,救了他一命。它却在冰水里浸泡太久,没能上岸。
这时,身后散去的稀薄雾气里,有微弱的汪汪声。李虎赶过去,是一只白色的小狗,脸上带着无辜和懵懂的神情。它的妈妈久等不至,它委屈又焦急,不惜暴露出来,呜呜叫着寻找。
李虎明白了,野狗方才为何叼住烤鱼不即刻就吃,它是要给它的孩子……李虎看看地上的卧着的大狗,又望望身边呜呜不止的小狗,他哭着,猛扇自己的脸。
人情薄似云,光景疾如箭。不知不觉间,过完一年又一年,每个人的命运和努力有关,但从最后呈现的结果来看,好像还是其他的作用更大一点。
他们几个,除了戴鹿成绩好点,王豹、陈狐、李虎成绩都一般。可王豹去上了个省会的大专,在学校里如鱼得水,策划选题,组织活动,组建社团,竞选学生会主席,“五一”“十一”还自费请同学们来个旅游,自信张扬,长袖善舞,风云人物。在老师的关爱下,取得了专升本名额,虽多读两年,却有了本科学历。毕业那年,又是报班,又是请人指点,在父母和自己的共同努力下,顺利考上市里关键系统的公务员。单位里,王豹识得眉眼高低,收起那套高调派头,谦虚谨慎,积极主动,待人接物大方得体,懂得人情世故,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如此稳步前进,26岁副科,30岁正科,今年35岁,据说还要进步。年纪轻轻,担当大任,一度主持开发区分局工作。在地方上,被视为前途无量的新星。
陈狐呢,第一年没考上,在母亲鼓励下,花钱去了市里最好的复读班。一旦放下胡混的勾当,凭他的智商和灵光,刻苦学习了一年,考了个还不错的省内二本。大学和和顺顺,对付着学学,翘翘课,打打游戏,谈谈恋爱。毕业后,和女友在省会租房奋斗了几年,也没弄出多大局面,退而求其次,和有志留在大城市的女友分了手,考回市里的事业编,买房、相亲、结婚、生娃,按部就班。孩子有父母帮衬,琐碎事不需操心,三十六七岁,既无野心,生活滋润,发了福,对家庭和人生俱满意,眼里常汪着笑意,时不时在分类可见的朋友圈里晒晒女儿、打卡美食、抽抽烟、喝喝酒、钓钓鱼,幸福惬意。只偶尔醉眼迷离,翻看手机里加密的相册,回想和前女友在出租屋的时光,争吵和挫败隔着时光滤网都被滤掉,苦中作乐的点点滴滴,越发清晰、珍贵,他看着看着,会轻轻叹口气。
戴鹿则如愿以偿考上音乐学院。据说大学期间,和某位业内名人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名人答应带她去北京发展,也兑现了,可到了北京才发现,兑现的不止她一个;戴鹿还发现,自以为是的才华,到了这高手云集的汪洋大海里,翻不出多大浪花;戴鹿又发现,原以为的貌美如花,在这红男绿女的花花世界,小城市出身的她,其实也跟个村姑差不多。戴鹿努力过,她不保守,乐于接受,专业上身体上都很争取,专业上出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网络电影配曲,身体上却率先结了果儿。她怀孕了。当她把孕检结果拍给名人,名人开完了会,才轻飘飘回两个字:打了。转给她一笔钱,面都见不到。戴鹿不敢违逆,一个人乖乖去流掉。
惨白的病房和阴雨天气,放大了悲伤的氛围。微信他不回,电话他不接,象征性的安慰都没一句,谁让他是名人呢,那么忙,那么多女人……同房的产妇都有人照顾,带着生产后的居功和满足,家人们忙进忙出,嘘寒问暖。只她,孤孤单单,尽力叉开腿,接受射频电疗。戴鹿终究还是伤了心,名啊利啊,多缥缈,熬到红毯铺地众星捧月的镁光灯下,得付出多少,自己有那个狠心吗,能吃得了那些苦吗……戴鹿哭了。身体恢复后,退掉公寓,拉黑名人,她给这些年一直痴情不改的王豹发去信息:“亲爱的,来接我吧……”
她成了王豹娇美的妻。婚后,住着城中闹中取静的独栋小院,她为王豹生了个儿子,有两位住家阿姨照顾,再加上双方父母呵护,戴鹿仍十指不沾阳春水,做做瑜伽,健健身,弹弹琴,辅导辅导儿子。王豹对她柔情蜜意,为她开了琴行,雇人打理。戴鹿在艺展中心楼上有自己的音乐工作室,只在有限范围内教授几个非富即贵人家的孩子。兴之所至,晚会或者典礼上,著名的戴女士献歌一曲或是钢琴独奏。养尊处优,温婉美丽。只偶尔瞥向人生的眼眸里,带着一丝甜美的倦意。似乎那楼台宾客,燕舞笙歌,都抵不住急管繁弦后,风流云散,俱成瓦砾……王豹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份意兴阑珊的慵懒倦意,贵妇似的,眼角眉梢,那一勾儿眼风,那举手投足的情致,得是什么样的心性和阅历,才能修炼得这么甜腻,这么浑不在意,这么勾魂要命。
少年伙伴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精彩。唯独李虎,陷在泥坑里,手执四处漏风的酒杯,喝一口命运的酒,尝一嘴苦味。
初中勉强念完,就这还是老鲁赞助他的学费生活费,李虎就走向了社会。个头儿矮,力气小,给酒店里打荷都不要,跟着老鲁在石雕坊打个杂。这么混了两年,奶奶去世了。奶奶死前偏瘫卧床近三年了,李虎没去外面打工,也是不得已。等到安葬了奶奶,李虎竟泛起一股子轻松感,他又为这轻松感到羞愧。
李虎辞别老鲁。他不是做石雕的料,学了两年,雕出的东西面目模糊。还有一点,石狗的定做客户在持续萎缩,打工大潮的裹挟下,每个有出路的人,都在急吼吼地逃离乡村,男女都守不住心也守不住身,谁还会来定做石狗,守护那破败的田宅?
老鲁还在雕着,早已超出匠人心境,是艺术家在雕刻内心的时光。李虎不同,他才十七,得挣钱,得去经历。
临行前,李虎托他照顾好“雪姑”,是那条救了他命的母狗的遗孤,已六岁了,通体雪白,像它母亲一样,机敏强健,因不用艰苦觅食,多了一份柔顺,非常黏人。奶奶死时他没哭——因为痛苦和绝望分摊在她卧床的每个日头上,他有心理准备——可和雪姑分别时,李虎的眼泪止不住。多少个日子,他们互相陪伴着度过。
老鲁答应会好好照顾它的:“我吃啥它吃啥。”
“你吃咸菜它也吃?”李虎还是怕他邋遢,一锅清水挂面就着咸菜疙瘩就能对付一天。“上心点,待它好点,老头儿,”他恳求说,“百年后,我给您养老送终。”
老鲁半瞎的眼窝里有泪花闪动。
李虎第一站是在酒楼做学厨。这个所在的城市不大,因挨着淮河,又是区域内交通枢纽,物产丰富,生活节奏慢,人们颇会吃,酒楼林立,夜市缤纷。李虎也是出于基因里饿的恐惧,想着在后厨总不至于没吃的。李虎干得卖力,他要伺候的包括但不限于:厨师长、负责采买的二厨、四位灶上师傅、白案师傅、凉菜师傅、比他资格老的六位学厨师兄……师傅们的茶水要供应好,烟要买好,大家的工衣工帽他要洗好晾好,天天最早来到,将送货到门的粮米肉菜调料协助搬到厨房,捅开炉灶,生好火,等师傅们来操刀。只这常规几项就够他忙的,到了饭点,后厨一旦启动起来,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一环,下单的、洗菜的、切菜的、备菜的、掌勺的、打荷的、传菜的……每人都严阵以待。隔三岔五碰上婚宴,用厨师们的话说那忙得“屌不沾蛋”“俩蛋子儿敲锣似的滴溜溜转”。
李虎刚来,哪里都可以使唤,谁手里忙不完,都会高喊一声:“小李!”他一会儿在凉案,一会儿去红案,一会儿去捞鱼,陀螺似的。就这,有时应声稍慢,师傅们就骂将起来:“小李,我日你……”反正都要热烈地和他母系亲属建立点儿亲密关系。师傅们自己都说“厨师不骚,厨艺不高”,骂得也高妙,这还不算,越是大师傅,脾气往往越火暴,让李虎拿个碗碟,李虎本就听不太懂他带口音的指示,又对厨具类型不清,拿错了碟子器型,师傅也不客气,炒菜的大马勺顺手一滑,在他头上梆地一下。李虎身板还小,脑袋金星四溅,眼前一黑,就地栽倒,磕在铁架子上,额头呼呼冒血……师傅也略被吓住了,却还怪他:“没一点鸡毛眼色,笨手笨脚的,就你这样的还学厨呢,吃屎吧你!”
李虎爬起来还笑着道歉。能怎么办呢?这么适应了两个月,知道了轻重缓急,也学会了巧妙地偷奸耍滑,和骚浪贱的师傅们打成了一片。唯一没学会的,是对女服务员的生猛路数。李虎在酒店干了两年多点儿,机灵谨慎,勤苦认真,从学厨一直干到大师傅信任,让他负责采买,基本习得徽菜手艺,大师傅忙不过来或想偷个懒,也让他上灶操作。这就可以出师了。换个酒店,就能按正经厨师拿工资。可这时,她的出现,打乱了李虎的人生节奏。
新来一批服务员,后厨们就开始躁动,意淫选妃似的,花式点评。李虎不爱参与这种话题,不是清高,是觉得自己不好看,又穷,不会那些花花招数,何必自取其辱,不如躲在一角。闫羊她们来后厨时,逐个介绍,李虎瞟了一眼,就发现躲在最后面娇小的那个女孩,带着初入社会的羞怯和不得不面对的忐忑不安,攥着小拳头强装镇定,那么懵懂和生动。李虎轻笑,当初自己不也是这样的。
发觉李虎在看她,闫羊有点惊慌,对他相视一笑,脸颊上染了几朵细小的红霞。
她们走后,学厨们调笑着,预选着下手的目标,得出结论,闫羊不是其中最靓的,却是最乖的。“应该很好搞定。”他们闹着,胖大的周熊认领了这只小羊羔。同事们笑谑道:“你这吨位,别把人家小姑娘压塌喽……”“糖葫芦也不能这么串啊……”底下的话更不堪,李虎来到阳台抽烟。
以为他们只是说笑,过个嘴瘾,周熊却真付诸实践。闫羊因租房较远,午间打烊后收拾完负责的包间,就在房间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周熊总在她休息的房间前转悠。周熊有来头,酒店老板是他舅,他在后厨里,负责李虎采购后对对账单之类,代表其舅行使监督权,大部分时间就是个玩儿。
每次周熊在闫羊休息的包房外徘徊,李虎就制造出一些响动,却没起到什么作用,还被周熊骂:“你嗓子里进×毛了吗,老咳嗽个啥?”
也是上班一段时间后他们才发现,闫羊不只语速慢,反应也常慢半拍,有时和人说话,常答非所问。人们想,哦,是个傻美人。李虎后来才知道,她是小时有次高烧严重,没及时治疗留下的后遗症,耳朵有点听障,造成说话也迟缓。领班姐姐纵然心善,也觉得她不适合做服务员。周熊就是拿她这一点,语带威胁地逼闫羊就范。
周熊再来转悠,图谋不轨,李虎就手机上提醒她。他们俩有了同盟的意思,两颗心近得就差戳破那层纸。
这天,李虎午间临时去采买晚宴客人指定的野生甲鱼,回来已经晚了,周熊进去包间了。他备份了一张门卡。忽而,房里传来尖厉的哭叫,周熊压着震怒的训斥,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几个没回去的同事聚在走廊里,大眼瞪小眼,没人敢吭声。李虎扭头就走。人都知李虎对她情有独钟,他都这么
,谁愿多管闲事,得罪小主子?
可再一转身,却见李虎从楼下杂物间拎来一把锤头,上去就砸。两年多的酒店生涯,李虎能吃饱喝足,个子报复似的膨大,肩也宽了,背也壮了,只三五下,木门便被干烂。李虎踹开门,锤子高扬,就要往周熊头上招呼。他那副要吃人的架势,真敢将其一锤子结果了。周熊尿了裤子。被架出包间时,捂着脸上的挠痕,嘴里骂骂咧咧的,裤裆里淋漓不止……
周熊稍后给舅舅的解释是,正在给闫羊宣讲新的工作条例,谁知李虎这狗日的发疯砸门,却绝口不提为何“宣讲”得人家小姑娘衣衫破裂。
李虎自是被辞,最后压着的一个月工资也没给。让他感动的是,闫羊也主动离了职。两人的命运就此连在一起。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了广东。先后进过东莞的电子厂、中山的制衣厂、佛山的玩具厂,只要厂方发现闫羊的听障,并以此刁难或歧视,他们就辞职。他不允许她再忍受这个世界的恶意和龌龊。李虎在厂区旁边盘下一处小餐店,做些小炒、快餐,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
打工七八年,他们存下一笔钱,其间结了婚,有了个女儿。大约老天是要补偿他们,女儿天生百伶百俐的,圆圆的小脸儿,大大的眼睛,看什么都好奇,小嘴儿巴巴不停能说一天,小鸟儿似的,就取名百灵。这小人儿,是他们贫困生活里的光,是历经苦难后命运给的笑脸,是两人心尖儿上的宠。李虎很知足,一个缺爹没娘的孩子,翻新了房子,娶了心爱的姑娘,有了宝贝闺女,命运虽曾坎坷,终究待他不薄。遗憾的是,聚少离多。到了女儿要上小学时,员工聚集的代工厂早不景气了,他关了生意惨淡的小餐馆,闫羊在家带孩子,他在外打工奔波,大都逢年过节时意犹未尽地回来一段。
可日子再难,李虎也从不短缺妻子女儿的开销,他们共同的心愿是,不管怎样,女儿必须至少上完大学。他们知道底层人间是个什么样子,对女孩是多么不友好,哪怕你洁身自好,风气如此,日积月累,抵挡不了。虽然上学也不一定保证什么,可校园本身就是一种隔离,等长大成人,心智稍成熟,有了判断力,再进入社会不迟。
李虎干劲十足。
这天,李虎刚从工地下班,接到妻子闫羊的电话:“雪姑快不行了,你……”雪姑在狗类里实在是高寿了。李虎一听,买瓶酒就找监工请假。监工酒糟鼻,脾气暴,爱骂人,正在有空调的铁皮房里敞怀喝酒,斜着醉眼,问他:“什么理由?”他不好说是为一条狗,只说:“有个朋友过世,得回去送一程。”他补充:“它救过我命。”
王豹第一次领教了职场的残酷。这里只好寓言性地简述一下:系统里曾经欣赏他的“熊大”,他亦步亦趋跟随的老大,阴沟里翻船了。都知是“熊二”使的绊子。为什么说阴沟里翻船了呢?这熊大是从更高平台二把手调任到王豹系统做正职的,货真价实的名校老大学生,要能力有能力要背景有背景,他以前的同学、同事里出过叱咤风云的人物。熊大也没什么架子,不摆谱,不打官腔,见了物业保安都笑呵呵的,可讲起业务来,自带威严,凛然不可犯。这样的人,王豹是服的,熊大年近54岁了,调来才不到三年,再连任一届,这应该就是他服务的最后一站了。王豹想,多好啊,好好干,再跟几年,老领导退休前布好局面,体体面面;他跟着也再升一级,欢天喜地。
可熊二和熊大不对付,熊二也颇有来头,本地人,熟门熟路,根深蒂固,总觉得空降来的熊大挡了他本该顺势上升的道儿。这时某个事某个项目推行不下去,就不单是事和项目的问题了,事和项目背后的人在较劲,各有拥趸,小动作繁复,斗起法来,精彩纷呈。
斗争越到纵深,站队越得忠心。被裹挟着,各自为盟。王豹隐隐觉得不好,可也不曾担心,熊大树大根深,他们这边阵营的都带着稳操胜券的盈盈微笑,看对方还能翻出什么荒谬的花儿来。却没想到,毫无征兆地公示熊大平调到某闲职部门。熊二虽未接任,也是赢了。正因为以少胜多,赢得出其不意,熊二阵营的人更觉得大快人心。
谁都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原以为的硬其实并不硬,或者没那么硬;原以为不行的,关键时候,竟能四两拨千斤,绊倒大象。
内部会上,来人宣布完,单位组织了简短的欢送,熊大就要去新部门赴任了。熊大觉得耕耘几年,无愧于心,中午还在单位食堂如常吃饭,营造出一种无非组织另有所用的波澜不惊感。却只见平常趋附到办公室关上门大表忠心的人,此刻唯恐避之不及,走廊上实在躲不过,仓促拼凑一个笑脸,比哭还难看,如丧考妣一般。熊大这时就觉得,这个午餐还是不来吃更好。到了餐厅,搭眼一看,就真没法吃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授意,餐后水果不准备石榴,准备个芒果、葡萄、苹果啥的不行,非是青色小梨。这得是多急切巴望他离开?故意恶心人。熊二的人在旁边桌子上谈笑风生,冷眼观察他的反应。
熊大苦笑一下,失就是失了,再提气也不是那回事了。彻底心灰意冷,仰着头,背着手,谁也不看,出了餐厅。
王豹都看在眼里。
他不是心疼熊大一朝失势遭遇的落井下石,是痛惜自己忽而诡谲起来的处境。这么年轻,原以为跟着熊大会稳步上升,这下换了天,自己原地踏步几年,大伙儿肯定喜闻乐见。一想到这儿,他就五内俱焚,不能让这帮傻×得逞,想看我笑话,没门儿!
王豹得寻求更大的树荫。
这就着意投到省城宋狮门下。宋狮人都称之宋老,其实也不老,满面红光的,也说不清具体什么来路,但每个地方总有这样能通天的人物。天有多高呢?天意从来高难问。更显得宋狮神秘。这几年他已远离江湖,在依山傍水的省郊,除了喝喝茶练练书法,就是含饴弄孙。人虽退隐,余威犹在,当年提携的后进,大都各据要津。
王豹走动得殷勤。
可一番下来,他总感觉走不进宋狮的内心。他来了,宋老笑呵呵的,他走了,宋老仍笑呵呵的。浑不在意。王豹很忧虑。绕树千匝,无枝可依。是他的目的性太明确了,宋老不齿?转念就笑了,要是宋狮看不上他,何必细水长流跟他敷衍呢,他这个层次的人,多少人求见而不得呢。
最近,王豹观察到宋狮说着话喝着茶,偶尔眼光瞥到在院子滑梯上玩耍的小孙女,常不由得愣了下神,眉头一紧。再说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草地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小天使似的,由保姆带着,唯脸色略显苍白,眼睛也没一般孩子活泼,玩得不闹腾,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王豹想,宋狮会有什么忧心的呢?他希望宋狮有事,这样,他或者就有机会为老人家做点什么。他可太想为宋狮做点什么了。
李虎这一回来就再没出去。将雪姑安葬在它母亲墓旁,没让老鲁动手,自己仿照雪姑来雕石狗,立在墓前守候。这才后悔学艺不精,做得略丑,没雕出雪姑的神韵。好在雪姑已繁育了几代,中有一个叫“棉窝”的,盈盈雪白,最是可爱。按老鲁的说法,有点像银狐犬,雪姑祖上应被莽山的白狼串过,秀气里有刚猛,伶俐里有坚毅,是难得的上品。
这回,不再征求老鲁同意,李虎直接把他接到家里奉养。老鲁已一身病,眼瞎,耳聋,胃痛,高血压,心脏也不好,大都是常年生活不规律落下的病根。老鲁在李虎家住了半月就受不了了,不是李虎夫妻有怠慢或是百灵不乖,恰是李虎一家对他太周到。饭做好,头一碗总盛给他,头疼脑热嘘寒问暖,四季衣服常换。老鲁关节有风湿,疼时喝酒吃药都不管用,几次半夜疼醒,李虎起来,给他慢慢揉捏。老鲁无助得像个婴儿,人生的苦难,身体的疼痛,都不可避免,无能为力,拖累亲人。老鲁呜呜哭了:“虎儿,你有爹,这么待我,不合适啊。”
“没什么不合适的。生之前谁是爹没得选,生之后爹是谁我说了算。”
老鲁笑,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浊泪。李虎拉住他手:“谁让咱爷儿俩有缘呢。”
可老鲁到底不安,一个人老了,不产生价值,只不停索取,何况当初也不过几饭之谊。老鲁思索很久,李虎打零工也不是个头,家里多了他一口,开销更大,老鲁建议:“虎儿,咱爷们儿一辈子琢磨狗,就擅这个,人家是狗通人性,咱俩是人通狗性,依我看,咱还得侍弄狗,还得指着它吃饭。”
李虎借了笔钱,爷儿俩在城郊雪湖边他以前打狗作孽的地方办了个小型狗场。养了几十种大小名犬,供应周边几个城市的宠物市场。他们想出个特色,爱犬死了,可以原样做个石雕纪念。这样老鲁也有事做,不用待在家里吃闲饭。爷儿俩都挺欣慰。
钱是借陈狐的,营业执照、检疫证明也蒙他介绍关系,李虎颇为感激。抱了一只场地里养得最漂亮的萨摩耶,要送给他家小公主玩。陈狐不要:“你刚开业,万事开头难,先盈利再说。”李虎更感谢了。没想到陈狐现在这么老成持重。还在朋友圈里帮他推广宣传,介绍来几个客户。老鲁凿了一只石雕摆件,寓意大鹏展翅,陈狐这回欣然收了。
转过天,让闫羊采买帮忙,李虎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大桌子菜,邀陈狐来。陈狐还是未开口先笑,望着好酒好菜,说:“都是一起长起来的发小儿,这么客气干吗,随便搞两个家常菜,我们兄弟喝点二锅头就好呀。”喝到中间,他才说:“其实,你该谢的不是我,我一个小职员哪有那么大能耐,是王豹王局,帮你打了招呼的。”王豹不过是一科长,可在关键岗位上,地方酒场上常把官职自动捧高一级。吃喝毕,陈狐提议:“这样吧,过两天我约下他。你们也多少年没见了,咱们老同学喝喝酒,聊聊天儿。”
李虎几乎有些惶恐,过于窄小的叶尖承受不住露珠的盛情。陈狐计议已定,就在周六晚上,莽山脚下的农家乐定了包房,邀了七八个朋友。老几位在地方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平常巴结都费点儿劲,可他们今晚没一点架子,对迟迟未到的王豹都很耐心,和和气气的,谈天说地,攀情续意。唯独对李虎热络寒暄后就晾在一边。他们先是恭维陈狐有能力,随便一个电话就可以让王局出席,又夸王局年轻得志,将来不可限量。陈狐笑笑,一指李虎:“王局的发小儿,李总,专做宠物生意,很多太太的毛孩子都是从他那儿选的,今儿老王就是冲他来的。”
目光一下子汇聚而来,似聚光灯从四面打到舞台。叶尖儿哆嗦弹射,露珠掉落。李虎红着脸忙摆手:“别听陈、陈主任乱说,没啥本事,就开个小狗场,糊口,糊口罢了。”这句话里暴露的情商和身份都很不上台面,好在大家不介意,纷纷说“有机会去李总场地参观”。家里忽而都有萌宠爱好者了,讨论着犬类的血统,该买什么品种,并拿邀请的目光请李虎指点。李虎应付不来人类的世事洞明、蝇营狗苟,可说到老本行,那份熟极而流、挥斥方遒,让人击节。这家伙,确实懂狗。人们都点头:“长见识长见识。”
正此时,王豹迈着四方步踱进来。明明一个人,却有前呼后拥的派头。他一进门,立即成为环绕的中心。王豹笑眯眯地招呼大家坐下,开始上菜。前半场,大家还比较拘谨,王豹斯斯文文、内敛沉稳,发言永远是一二三,条理清晰,有重点,有铺垫,手边似乎总有个隐形的茶杯。漾着春意的脸不苟言笑,字正腔圆,道貌岸然,颇有范儿。
到了后半场,酒把人和人之间隔着的门帘扯去了,一个个端着杯子,推心置腹,勾肩搭背,敬酒一轮接着一轮,小高潮推向大高潮,都在拗回忆、找话题,从各个层面和王局尽可能多地扯上联系。大家捧着、敬着,热火朝天,王豹酒量再好,也有些飘摇。到了回敬环节,王豹绕过众人,先将酒杯举至李虎跟前,道:“老同学,好久不见!”一饮而尽,环视桌上众生:“当年,这小子下手狠哪,一砖头就把我干晕啦。”他敛住笑容,拨开头发,显露发根若有若无的疤痕。
桌上有小范围的忐忑、绷紧。
王豹享受这种分寸拿捏在手的节奏,让紧张延宕了十几秒,响槌抬到一定高度,可以放下了。他随即拍着李虎的肩头,哈哈哈笑了。众人紧绷的心脏荡秋千一样,因有了升降,安全滑落后,笑着的喧嚷更显夸张,真真假假声讨李虎:“怎么好打王局的头!”逼他喝酒。李虎不胜酒力,眼里水汪汪的,喝得踉跄。还是陈狐解了围:“老王,没咱兄弟那一下子,你和嫂子也不好产生交集嘛,嫂子后来也不会这么心疼你,是吧?那什么,为得美人心,得使苦肉计。”王豹乐呵呵地点点头:“对,就是这么个意思。”开始大讲当年怎么拿下的小美人戴鹿,这下,高潮又起,皆作欢喜。
终于喝到意兴阑珊,趁着酒意,王豹提出:“走,兄弟,去你狗场看看?”
一行人在山庄人员代驾下,来到不远的城郊狗场参观。李虎让老鲁早已泡好茶,摆出零食果盘,不得已把业已睡熟的犬类吵醒,接受人类的爱心表演。
狗场被李虎老鲁爷儿俩打理得干净温馨,每条狗形态健康,精神健旺,脾性不同,都体体面面,该可爱的可爱,该凶猛的凶猛,该卖萌的卖萌。中有几人,见王豹陈狐跟李虎亲近,当场就选定了品种,扫码转账。众人大都为家人或情人选购了心仪的萌宠,望向王豹,问王局有喜欢的没,买个玩玩。都想为他买单。
王豹似是沉吟着,说:“这应该不是全部吧?”
“42只,都在这里了,场地小……”
“场地好说。”王豹手一挥,“只要有扩建需求,尽管向陈狐开口。”大有你有需要,我都帮你解决的气魄。他说:“不是听说还有条雪白的银狐犬?”
“那是我闺女的,不算狗场里的……”
“抱出来看看嘛,还能给你炖了吃掉?”王豹兀自笑。在李虎看来,丝毫不好笑,甚至有点毛骨悚然。可帮客们都附和着笑得嘎嘎叫。
百灵周末要补课,“棉窝”恰好在场地。李虎无奈,引它出来。棉窝一出场,就赢得一片喝彩。李虎和百灵把它照顾得太周到,不是单纯的宠爱,该有的粗饲和运动一点不少,棉窝的可爱是健康的、向上的、有生命力的。王豹眼里一亮,心底忍不住赞叹:“真是条好狗!”世人也真有意思,有人善挣钱,有人善做官,有人善扯淡,偏有人善养狗……王豹不想亏待他,打算多给些钱。
“说吧,老同学,多少钱?这狗我要了。”
“不是,棉窝,它……”
旁边人不耐烦:“什么棉窝被窝的,不就一条狗嘛,既然王局都开口了,还不赶快拴绳送来,又不是不给你钱,你养狗就是卖的嘛。”
王豹挥下手,不让任何人帮他买单,伸出两个指头,问李虎:“两万?”
李虎赔着笑,迟疑却也坚决地摇摇头。
“不够?”那再添点,“四万?”
李虎还在摇头。
王豹伸出一只手。五根粗壮的指头。
李虎没了笑,拧着眉头,快哭了。
“还不够?”嫌他贪得无厌了,帮你开了狗场,又介绍了生意,买你一条狗,还这么不痛快,真没眼色,怪道一辈子混成这样。
“不是,豹哥……王局,我就生养一个女儿,棉窝打小是我闺女的伴儿……没,没打算卖……”
说完这句,如同图穷匕见。李虎擎着笑到哭丧的脸,手足无措。王豹缓缓抽出一支烟,早有人护着火机等待点燃,他抽了两口,脸上忽地寡淡肃然起来:“哦,这样啊。”一支烟抽得愁云惨淡。
旁边的人不干了:“说到底,不就一条狗嘛,小孩子家懂什么,再给她养一条就是啦。难得王局喜欢,多大的脸面啊,李虎你是不是傻……”大有他再不识抬举就要引发众怒的架势。
这些地方上有头脸的人,他一个也得罪不起,他们可能不帮你,但随便哪个想拿捏你,就相当于对付一只蚂蚁。狗场刚开张,今晚上一下子就卖出去六只,三四万块钱……李虎一叹,憋了好大会儿,才组织好语言,重新拼凑出笑脸:“王局,这狗呢,自小是我女儿养的,脾气很坏,跟了别人,怕它没个眉眼高低,惹事闯祸呢……您看,这样行不,不提钱,提啥钱,您先带回去玩儿几天,喜欢呢,您再留下,万一它不懂事,您就还退回来……”
这一说,大家伙儿喜笑颜开。有人轻轻拍他肩膀,恭喜他终于学会做人,未来可期。
王豹很满意,坐下喝了杯茶,说明天一早要去省里开会,热情和大家作别,带上棉窝,由司机开车走了。
王豹一走,大家也都散了。只有陈狐留下。他自去冰箱里取了啤酒,排开两个一次性纸杯,倒满,推到愁眉不展的李虎跟前。“还在介怀呢?”他自饮一杯,“要怪就怪我吧,不该组这个局,不该介绍你们……”
眼见言重了,李虎端起纸杯,喝了一口,苦。李虎想想,今天的这场局,从始至终,都似预谋。可他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组一个大局,这么多人陪演,就为区区一条狗吗?李虎抹了一把脸,一口喝完,也学他们的话头:“不就一条狗嘛!”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陈狐很宽慰的样子,解开领扣,靠在椅背上。“开了狗场,想做大做强,以后用到他的地方还很多,你懂的。”他说,“可是呢,确实委屈小侄女了。”他掏出五沓红钞,“拿着给侄女买点玩具吧。”
他不掏这钱,李虎还没有那么强烈的设局坐实感。“不是说了不要钱,他先带回去玩几天……”
陈狐笑了,这孩子,还是单纯。
李虎不接钱,陈狐也不强求。上厕所的工夫,将钱放在洗手台上。两人抛开争议话题,扯别的事。闲话间,不觉到了月上中天。李虎忽而说一句:“你也费心了。”
陈狐笑,低估他了,以为他不通人情世故呢。他都知道。一杯一杯,都喝多了。陈狐说:“没办法,我生来骨头轻,我妈说我‘贱相’,就如墙头草,总想找个依靠。”又说:“没办法,他命好。”是说王豹。帮闲或帮凶,还得跟他混,能落点肉骨头啃。陈狐醉眼迷离,伏在桌上,低声说一句:“对不起,兄弟。”
李虎摆摆手,笑,大可不必。都是成年人,谁看不透谁的把戏,不过是为混口饭吃。
“都不容易。”
“从小大家那样对你……这么多年,好像也从没见你抱怨。”
李虎苦笑,摇着酒杯,天旋地转,笑问自己:能去怨谁?不幸早逝的娘,不负责任的爹,还是这命运的苦水?
陈狐举杯,唯一饮而尽。
实在低估了百灵和棉窝的感情基础。见不到棉窝,百灵就一直哭。买了以前没舍得买的昂贵玩具,百灵不玩;带她去游乐园,百灵不去;买了城里有名的陈家烧鸡王家点心,百灵不吃……什么也转移不了她的注意力,只哭,只闹,要棉窝……李虎骗她棉窝走丢了。“晚上它自己跑出去的。”“你骗人,棉窝才不会!”她想说,棉窝就像姐姐一样,它才不会丢下我跑了呢。
谎言的麻烦在哪里呢?就像河堤溃烂,一旦掘开一个口子,堵住这个堵不住那个,焦头烂额。百灵冰雪聪明,你说棉窝是自己跑掉的,那先查监控,什么,监控坏了?那它要出院子,棉窝站起不过一米二三,你大铁门门闩一米六的高度,它怎么开的门?门没关严。那它大概几点出去的?往哪个方向跑的?棉窝一身纯白,这么显眼,没有人看见?沿途商家的监控也都坏了吗……一系列审问下来,李虎头大,只感慨这丫头长大适合做警察。
老鲁哭笑不得。“跟孩子说实话吧,你斗不过她。”
李虎有选择性地说了实话:“就怪棉窝太可爱了,爸爸有个朋友来玩,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也想带棉窝到家里和小朋友玩几天……”
“那,几天呢?”
“呃……”面对女儿清澈的眼眸,李虎张口结舌。
“你不常说,好东西要和大家分享吗?”他试图岔开。
“那得先经过我同意。”
此路不通。李虎又生一计:“灵灵,爸爸再给你养一条新‘棉窝’好不好?”
“那棉窝呢,不要了吗?爸爸!也像龙龙家那样吗?他妈妈走了,他爸爸再给他找个新妈妈?”龙龙是隔壁街坊的孩子,父母离婚后,其父新娶了妻,听说逼着龙龙叫妈妈。这个叫“龙”的孩子,或许又将像他当时,不得不沦为“虫”的命。
和戴鹿的小花走失那次诘问得如出一辙。百灵问住他:“龙龙的新妈妈能是原来的妈妈吗?新养一个能是原来的棉窝吗?”勾起他在村里跟继母的伤心事,李虎心痛无比。
“爸爸,你还在骗我,对吗?”
面对女儿的质问,李虎进退失据,却又毫无办法,他总不能再问王豹要回来吧。李虎颓然一叹,只好无能地愤怒:“爸爸说啦,棉窝丢了,就当它死了,我们再养一个,不行吗?”
“不行不行,我就要棉窝就要棉窝啊……”
李虎翻起巴掌。百灵闭上眼,泪珠子源源不断,倔强地扬起小脸:“你打你打……”老鲁和闫羊见状要来拉住,李虎高举的手猛地扇到自己脸上,溅出粗泪两行。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哭了。
他一哭,百灵就不哭了。虽然她尚不能理解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和无助,可看到老鲁和母亲,一个瞎眼潮红,一个也在拭泪,她就依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单单是一条狗的事了。百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父亲跟前,拍拍他的头发,像父亲哄她一样,抱住父亲的头,放在她心口,轻轻拍着,说道:“爸爸,不哭,爸爸,不哭了哦……”李虎抱着女儿,抱得紧紧的,哭得更厉害了,近于号啕。
李虎打电话给陈狐:“哥,帮我把棉窝要回来吧,钱我一分都没动……求你了……”
陈狐没接这茬儿,宕开一笔:“正要找你呢,兄弟。电话里说不清,等我去你家哈。”
原来,王豹要走棉窝,不是为自家,是为了送给宋狮,也不是给宋狮,是为了讨好他的宝贝小孙女。这里面的曲折心思,陈狐不好解释,也一时没法给他解释。“简断截说,现在的情况是,宋狮叫金凤的小孙女非常喜爱棉窝,哦,它现在改名叫‘元宝’了,买了上好的狗粮,可元宝不怎么吃,这几天好像还病了,无精打采的……都在想,是不是它太思念小侄女,所以……”
一听棉窝生病,百灵就急了:“它在哪儿?快带我去看它,快啊……可怜的小棉窝……”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正合其意。
陈狐带着李虎和百灵到市里,再由王豹载着百灵去省里。说什么李虎也不同意王豹只带着百灵去,他要跟着,这次他没妥协。陈狐已被授意告知他宋狮来头有多大,你一个小人物去他家多不合适。李虎愣劲上来了,头一拧,脖子一梗:“他来头大不大跟我有屁的关系,我吃他喝他的了?不为你们,谁稀罕见他!我就这一个女儿,你们是兄弟,可以托付,但要把她送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我不跟着能行吗?”
话说得有亲有疏,滴水不漏。两人才觉出这小子以前的憨厚原来是装的。一个养狗的小卒也来大智若愚这一套。有点儿意思。王豹无法,载着陈狐和他父女俩直奔宋狮住处。
一见百灵,棉窝就扑过来,和她亲热个不够。
宋狮在客厅接待他们,没一点架子,拿烟给他们抽,泡茶给他们喝,胖墩墩的,笑呵呵的,威严里的随和,就有了弥勒佛的效果。李虎悬着的心放松不少。宋狮夸他狗养得好。宋狮常笑,话却很少,在夸他时连说几次“养得好”,又说自己国内外的名犬也见过一些,少见“元宝”这么有灵性的。大人物金口玉言,能说这么一串,很珍贵了。李虎感到浑身毛茸茸的,小学生被校长越级夸奖的隆重和受宠若惊。
金凤和百灵,两个孩子毕竟年龄相仿,有温柔可爱的棉窝作为媒介,她们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在院子草地上逗着小狗,稚嫩的声音如春水解冻,泠泠淙淙,不一会儿就有说有笑的。只是金凤动作稍大跑跳稍猛,后面端着水拿着汗巾跟从的保姆就喊她,提醒她轻点慢点。玩不大会儿,金凤就小脸通红,停下来喘口气喝点水。
宋狮隔着落地窗看着,指间香烟袅袅燃着,蓄了很长一截烟灰。他眯着眼,满脸欣慰。
他们三个肃然端坐,也随着盯住草坪,不敢弄出一点动静,生怕打破这其乐融融的画面。欣赏了很久,宋狮转过头,感慨地叹息道:“我这小孙女,好久没笑了……”他冲李虎投去感谢的目光:“小李,以后带千金常来玩啊。”竟欲起身给他添茶。三人同时手忙脚乱,王豹搀住宋狮,李虎躬身称承受不起,陈狐抢过紫砂壶倒茶。李虎还没回答,王陈二人忙不迭点头。“一定常来,一定常来。”又说,“不打扰您老就好呢。”
宋狮摆摆手:“以前,总是忙,现在老了,就图个儿孙顺心,能享享天伦,足够啦。”
留他们家宴,还不够,饭后又留了半下午,直到金凤玩累了,宋狮也倦了,他们才回。走时,还单独拿礼品给李虎,说得更是贴心熨肺:“耽误你这一天,就当补偿,拿上,拿上。”李虎拒绝,宋狮仍笑呵呵地说:“小伙子,我老朽退了,还有点养老金,他们……”他一指王豹和陈狐,“小王小陈请了假,也都有工资可拿,你做生意的,时间就是效益,耗了你一天,该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虎诚惶诚恐,接了礼品。临末,还嘱咐李虎有空一定带女儿常来玩。
回去路上都在感慨,没想到这么大的人物如此平易近人,能和宋狮攀上点关系,得是多大的幸运。都有点吃了什么好吃的回味的样子,百灵的闷闷不乐也冲淡不了他们的喜悦。
之后,隔不多久,王豹就载着百灵去和金凤玩儿。李虎跟了几次,后边就不跟了,放心得很。就两个小孩儿一起和小狗玩嘛,每次去大包小包拿人家的,不拿宋狮还不高兴,怎么好意思呢。
百灵虽不说,也能猜到她应该是乐意和金凤玩的,一则能看到棉窝,一则金凤家确实气派,她住的屋子像公主的城堡,几个保姆围着她转。关于恐龙她就有一面墙的书、模型、视频;金凤能用流利的英语给她读英国儿童版的 Harry Potter and the Philosopher ' s Stone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她还会高尔夫、舞蹈、钢琴……金凤却只在和她玩时,才露出一些笑脸。她体力小,玩不动了,就和百灵聊天。金凤知道得虽多,她的故事百灵大多也听过,百灵的故事是老鲁讲给她的,神神鬼鬼的民间传说,金凤可就没听过了,能把小公主唬得一愣一愣的。
金凤苍白的脸上,寂静的眼眸里,有驱不开的寂寞。她有一份与年龄不相称沉思式的忧伤。常玩得正好呢,忽而幽幽来一句:“灵灵,你说刚才我们那些笑,会跑到哪儿去呢?是不是也像肥皂泡,人死了,泡泡就碎掉呢?”
百灵隐约确定她体内驻扎着先天性疾病,可金凤一家都讳莫如深,百灵也不敢问。每次去宋狮家,父亲还不忘耳提面命:“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拿的别拿,你就陪她玩会儿,反正车接车送,见见世面也挺好。”李虎劝慰她:“就当棉窝暂时寄养在她家,也让咱棉窝吃点儿好的。你得这么想,嘿。”透着小市民的狡黠和市侩。
不知是为激励百灵陪玩,还是真的出自欣赏,每次经过市里,戴鹿都免费给她上一回声乐课。戴鹿说:“百灵的声音条件太好了,是个好苗子。”让她“好好学”。百灵有悟性,几节课下来,绝对音感突出,一个和弦下去,百灵能说出戴鹿慵懒指间下弹的是do mi sol还是re fa la。戴鹿是惊喜的,人绷紧了一些,指头耸立雀跃,弹了更复杂的一段,百灵仍基本无误地辨出了。戴鹿激动了,抱住百灵,甚至用深蓝色e小调略带怅惘的神色,对百灵说:“你有灵气,阿姨好好教你,将来你再替阿姨去闯一闯啊……”
李虎是有点快慰的,狗场的生意逐渐步入正轨,开发了独有的项目:他为去世的爱犬收殓安葬,再由老鲁为死去的爱宠原样雕刻,在石头上复活。这些项目不一定挣多少钱,却增加了在良莠不齐的宠物市场上的区分度。人们知道,哦,就那家,狗死了可以刻个石雕做纪念的。腊月底,李虎盘算一下,不到一年,已基本收回投入的钱,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明年大可以盈利。
一个男人,上能照顾老人,下能托举子女,贤惠的妻就在身边把他当作港湾,李虎有一种小舟渡过风浪险滩终得驶入宽阔河面的豁朗感。好好过了这个年,来年他要鼓风张帆大干一番。
唯老鲁隐隐觉得不安。他在狗场大门旁边收拾了一间屋子,工作室兼作卧室。老鲁眼神不济,很少刻了,常抽着烟,坐在廊下藤椅上晒太阳。落日下,枯瘦的身体散发着安详的晕光。老鲁睁着一只眼,贴在石板上,闲闲地在刻一副联: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攫人噬人的手段;
聪明不露,才华不逞,才有肩鸿任钜的心量。
百灵蹦跳着过来,拿饼干给他,喂到他嘴边,让老鲁看身上时新动漫图案的新衣服。她说:“宋爷爷买的,金凤一套,我一套,我不要,非给呢。”百灵的声调里透着单纯和骄傲。拿拍的照片给老鲁炫耀。照片上百灵笑得灿烂,背景是省城有名的游乐园。
老鲁盯住照片上大腹便便的老头,问百灵:“这就是宋狮?”
照片上的宋狮一手揽着小孙女,一手揽着百灵,微笑地注视着镜头,有一些视线下漏,罩在百灵头顶。老鲁贴在眼前,看了又看,望望无辜的百灵,内心一凛:
“这人皮相下,是头豺狼!”
百灵仰着脑袋,问凑过来也看照片的李虎:
“爸爸,你知道什么是白血病、换骨髓吗?”
那年的雪特别大。
别人都在准备年货,李虎整天守在狗场,笼舍内通了热水管,他和老鲁轮流烧火,时刻监测着笼内温度。有几只母犬到了预产期,得将狗舍弄得暖暖和和的。正忙活着,陈狐来了,是来接百灵去陪金凤。
李虎趋步过去,让烟,倒水,笑道:“真不巧,灵灵这几天感冒了。”他说:“人家金枝玉叶的,可别传染了,先不去了吧。”
过了几天,陈狐又来。李虎还是让烟,倒茶。
“灵灵还没好吗?”
“是啊,平常不感冒的,谁知一病就这么严重……”
陈狐在指甲上顿着烟头,无声地笑。
李虎也赔着笑。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没有啊,没有。”
“你知道,不是我要来……”
“我知道。”
“他们订好了酒店,王豹——哦,现在已升任副处了——要认灵灵做干女儿,宋老要认她做孙女……走吧,都等着呢。”
“不去啦,以后……都不去了。”李虎抬起脸,抽支烟,又将脸埋在烟雾里,“我们这种人,小门小户,没想过高攀,也不敢高攀,就想安生过点小日子。”他说,眼里满是恳求,“放过我们吧。”
“可是,你的狗场能发展到这样,你现在的这些,还不都是他们给的关系和资源……”又说,“你不想百灵跟着戴鹿上课了?”
李虎无言。一支烟抽得燃烧迅猛。蹍灭烟蒂,他眼睛红红的,似被烟雾熏的,说:“欠你的钱,还差一点,明年我还清,再盈利的,就当王豹他入股了,每年年底给他分成,也算没白用他的关系。”他说,“麻烦你转告他吧,我们不去玩了。棉窝就当送他了。”
“他们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只要你愿意,多少钱,你尽管提,数目可以大到你这辈子也挣不来,都好说。他们说,请你再考虑考虑……”
李虎打断,有显见的怒意:“你常喊我‘兄弟’,那兄弟,要换作是你女儿呢?”
陈狐也无言。到最后望着天,弯着腰,从胸腔里深深一叹:“谁能想到百灵和她血型匹配呢,这真是,怎么说呢……”他拍拍李虎肩膀,唉声叹气地走了。
先是消防来了两次,说哪里哪里不合要求,李虎接受,保证年后立即整改。稍后,检疫也来了。李虎懂了,这是在逼他就范。给你脸不要脸,漏下来的一点灿烂,随时可以捂住,你还是身陷泥潭。
到了冬天寒夜,豫东传统项目上演,每个村子都有狗被偷。白天踩好点,等到下半夜,扔过去一点浸泡药物的肉,狗吃一口,叫上两声,就昏死过去。家里大都是老人,天冷,睡得沉,或懒得起身,偷盗者将昏倒的狗用钩子一勾,塞到笼子里,就是几十斤好肉。周边因是汉初刘邦樊哙几位屠狗草莽的兴盛之地,有吃狗肉的传统。偷来的狗,据说供不应求。
这天下半夜,下着雪粒子,正是寒入骨髓时。一阵货车轰鸣,李虎和老鲁爷儿俩被吵醒,紧接着,大铁门被擂得咣咣山响。笼舍内的狗叫得一片汪汪。因为夜静,狗叫声如下冰雹似的。
开了门,是辆小型货车。为首的司机衣衫不整,车上下来几个妇女,仿佛刚从战场上凯旋,风尘仆仆,眼目灼灼,铿锵正义,不容分说:
“你就是李总?我们是市动物保护协会的,民间自发的爱心组织。刚从高速路口截获一辆盗运家犬的货车,盗贼已被扭送派出所。可这些毛孩子没处收留,经人指点,说你这儿有场地,做宠物犬生意的,指着狗挣了不少钱。我们请你献点爱心,反哺一回,先将这车狗养在你这里吧。”
说着,就要卸车。
李虎张着俩胳膊,“哎哎”地拦着,只手难敌众人。她们被蓬勃的爱心撑着,义正词严,土匪似的,拽开他狗舍的门,将车上受伤的、感染的、奄奄一息的、待毙的,也有凶猛的、大只的、狠毒的,一股脑儿汇入他犬舍内。一时各村的狗、市里的狗,低贱的狗、名贵的狗,博览会一般热闹,友好的则交流,凶狠的则撕咬。
狗间大乱。
妇女们爱心泛滥,想着毛孩子挨冻受饿一晚上,搜到李虎的饲料间,将狗粮成袋倾倒。这如火上浇油,狗们疯了一般,踩踏、撕咬、哀嚎,群雄逐鹿,血毛飞舞,死伤惨烈。
李虎气得要吐血,拉住这个,劝不住那个,只好打开狗舍,扩大活动范围,让它们满院子撒野,再拿着长棍驱散。狗叫人吼,嚣嚷热烈。狗们争食争地盘,红了眼,变得极具攻击性,遇狗咬狗,遇人咬人。几个妇女一看不好,纷纷上车,抛给李虎一张名片,就押着司机倒车,几乎夺路而逃。
烂摊子留给了李虎。
狗们还在狼奔豕突,啸叫狂嗥。他手持长棍,眼看他精心护理的名贵宠物犬在这些土狗的围攻中或死或伤。李虎火冒三丈,打倒了几个行凶首恶。这帮土狗,本就性野,见了血更狂躁,狗眼发出饿狼一样的凶光,报复地撕扯噬咬。那些娇小的宠物犬,眼睛睁得滴溜圆,溺水一般,绝望地向李虎求救……老鲁受不了,跳下台阶,要去救宠物犬。刚一下来,就被一条大狗咬住裤腿,不撒嘴,撕烂他的棉衣,还要进一步攻击。李虎挥舞木棍,将其击退,捞起老鲁,拉到走廊下,只能无奈地看它们继续争斗。到后来,李虎远远地蹲在台阶上,捂着脸,不忍再看。
等到天明,雪停了,狗们咬累了,不叫了。几条胜出的在脏雪里打着哆嗦,死的倒地,没死的趴在泥水里喘息,院里一地血污狼藉。李虎红着眼检视,还有一百多条狗,吃喝拉撒,还得取暖,大都伤病,互相传染,李虎的狗场里仅剩的二十多只宠物犬也要遭殃……
他全部的心血,以为能翻盘的命运,顺风航行的小船……毁于一旦。
看看时间,再过一个多小时,闫羊会准时给他们爷儿俩送来早餐。为防妻子看到,李虎顾不得悲伤,抄起水管和空饲料袋子,清理现场。
李虎冒着大汗清扫完,接过老鲁递过来的烟,痴痴呆呆地望着纷纷扬扬的天空,缓缓说道:“我李虎苦了几十年,上天恩赐,给了一块糖果,就这一个女儿,他们还要……”他苦笑,叹气:“老头儿,这些天我想好了,你不是爱晒太阳,转过年,咱换个暖和点的地方吧,还去南方打工。就不信了,我这条狗命,小时都没死,现在这么好的世界,还会活不下去?”
雪后天晴,太阳上升,冰雪开始融化,路上变得泥泞。闫羊拎着保温桶牵着女儿百灵给他们送饭:小米粥、水煮蛋、煎饺,还有一小碟爷儿俩都爱吃的香油拌咸菜丝儿……阳光逐渐猛烈,劈开冰层,门前雪湖的水继续流动。迎着日头,百灵蹦蹦跳跳地唱着歌儿,鸟儿在两边冬树上叽喳不停,闫羊虽听不清,也觉快乐。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 李知展,男,河南永城人,现居洛阳,文学杂志《牡丹》主编。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国作家》《江南》《钟山》《大家》等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选载,收录于多个年度选本。短篇《明月怆》被《人民文学》外文版译为英、法、意语。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小说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著有长篇小说《平乐坊的红月亮》《芥之微》,出版小说集《流动的宴席》《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碧色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