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回去,就该做个了断了。
雪是昨天天擦黑时开始下的,先是雪花一片片地飞过来,穿过寒风,温柔地打在老脸上。老塔拉还有点开心,这个冬天整体上是旱的,跟往年不能比,跟他年轻时候更不能比。年轻时候这季节,雪早把草原裹起来了。
等跑过达拉儿河,到了河东边草场,雪花就不温柔了。风变得厉害起来。草原上的风,软时像扇子,冷硬时像刀子。昨夜的风,像是暴徒手里的刀子,老塔拉那顶皮帽子根本抵挡不住。
风像长着狼爪一样,硬性而残暴地撕开狐皮帽子,要往他脸上抓。鼻头快要被风削掉了,嘴里哈出的热气还没到胡须上,就结成了冰。隔一会儿他就得拿手打一下,他怕那些冰合起劲儿来,把他的嘴冻住。
胯下的老伙计蛰日特也被刀子一样的风灌得直打噎,天黑透后,奔跑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本来昨夜他想到了野牛古朵三号站再睡觉,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再跑,他会被冻僵在马背上。而他的蛰日特,草原上千里挑一的骏马,也架不住狂风和暴雪的双重袭击,开始打起了摆子。
他知道,必须停下来了。他勒住马缰,往上抬了抬帽顶子,用带着冰碴儿的手将眉毛上挂着的冰棱子打开,回望了一下天幕。雪大得简直像是天要塌了,而且以他的经验,知道雪会一直下到天亮。但不要紧,雪是挡不住他回家的路的,就算雪把整个草原铺严实,他胯下的蛰日特,照样会把他驮进家门。
昨晚他是在戍边点古路板枯井上宿的夜。那一片草原本是老朋友那钦家的牧场,青色的小房子还有那眼差不多枯了的井也是老朋友那钦留下的。那钦十多年前去做煤的生意,发达了,成大老板了,一家老小离开了草原,住到了大城市里。这片牧场就空着,塔拉偶尔也会将自家的牛羊赶进这片草场,那是夏天水草最好的时候,一边放牧一边守护着这一块的边境。
草原上搬走的人家越来越多,老朋友昂沁也搬到了旗上,他家九千亩的草场也空了。这些草场都是挨着边境线的,也都跟他家草场连着。草场能空,边境不能空。巡边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塔拉身上,他和他的蛰日特要跑的路就多了起来。
小房子里的牛粪还在,这就好。一看见牛粪,老塔拉就咧嘴笑了,大雪天派上大用场啊。同时心里想,这一片是安全的,没人来过。要是有杂七杂八的人来,牛粪早就不在了。
牛粪燃起的火红中,老塔拉摘下皮帽子,把帽子上的雪打掉。将皮大袄脱下来,同样把雪清扫掉,又把里面裹着的腰带解开。大冬天巡边,他得裹上一层又一层。老啦,解开腰带时他这么想。四十多五十岁那时候,比这大的雪,比这冷的冬,他巡边都不会把自己裹成个皮筒子。
唉,巡完这次,就不巡了,彻底交班了。老塔拉这么想着,皮袄往边上一丢,先用力将快要冻僵的双手使劲搓了搓,等血活过来,才放牛粪火上烤。
烤了一会儿手,身子暖和了过来。墙角破床下摸了一把,摸出一瓶酒来。没有肉可以,没有酒,断断不行。几口下去,身子一下感觉出热了,腿也能活动了,好像四肢又全回来了。他笑了笑,又在床下摸了一把,捞出一个袋子来,那里是蛰日特的吃头,饲料。他抖了抖口袋,倒出一小盆子的料来,端着往外走。
门一开,野风就扑来了,吹得牛粪火四下摇摆,呼呼的。野滩上能有这么一间小屋,是他的福,也是蛰日特的福。小房子边上,还搭着一木棚,那钦当时说,这个也留下,不扒了,再给你放些木头,哪里塌了,你补一补,以后你的蛰日特来了,也有个避风的地方。
还是老朋友想得周到啊。塔拉一边给蛰日特身上扫雪、喂料,一边回想过去岁月。那钦还有昂沁都是跟他一批的巡边员,是一起从边防站领导手中接过聘任书的。以前他们是各巡各的草场,各负各家的责。遇到紧急情况,三家立刻能会到一起,共同应付。抓文物贩子那次,就是那钦家先发现情况,火速让妻子跟他妻子接上了头,他妻子点燃了牛粪火,他才打马从远处草场上飞奔而来。
那次他们是三家合伙制服了贩子,危险啊,贩子们两辆车,六个人,其中一个还带了枪。
再厉害还是干不过老牧人,塔拉手上的套马杆可是专门对付那些坏蛋的。三家人合起手来,那钦老婆可是真厉害了,跑着联系了两家人不说,还骑马把带着文物逃走的贩子小头目追进了一眼枯井中。贩子们是分几路跑的,他们三个男人一人追一路,那钦老婆追一路,他老婆和昂沁老婆负责看住车上被绑住的两个人,还要等着给边防兵带路。后来边防兵赶来了,三家人跟边防兵一起,合力将这帮家伙制服。
还是年轻啊,腿脚利落,哪像现在。老塔拉抚着马头,活动着自己的腰和腿,心里发着感叹。
最近老塔拉老是发出这种感叹,挡不住。要说他才六十五岁,离老还远,蛰日特驮着他还能在草原上奔腾呢,他的两条胳膊也还很有力气,摔倒一匹马不可能,但摔倒几个坏人,还是很有把握的。但就是爱叹息。
其实还是舍不得离开啊,尽管边防站一再说,他培养了新人,经考验完全合格,能担负起义务巡边员之责,昂沁和那钦家牧场,也将由其他巡边员去巡查。一切都安排好了,让他好好休息,把这担子卸下来。可真要卸,心里着实不是味。几十年了,对边界线上一草一木,每一道钢丝,每一个石桩,都有了感情。巡边跟放牧一样成了习惯,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让他突然地放下,浑身不自在呢。所以这次他索性来个大动作,把他负责的三家牧场的边界线,赶在过年前认真巡查一遍。
也算是跟它们告个别吧。
这么一想,老塔拉眼里的泪就挡不住地奔了出来。这木棚、小房子、草场,甚至狂风、飞扬的暴雪,一时间竟都充满了情。他鼻子酸了又酸,就跟被酸奶子灌醉了一般难受。
老伙计啊!老塔拉抱着蛰日特脖子,在蛰日特咀嚼草料的声音中,老塔拉的心事又泛了上来。
出事那次,朝鲁是带着两个男人来的。老塔拉盯朝鲁已经盯了一段日子,他确信朝鲁那段日子要干点儿啥,果然,朝鲁就带着人来了。
两个男人一看就不是草原上的人,尤其那个鸭舌帽,阴森森的,老塔拉第一眼就没好感。他们也没想到刚到边境处,就遇上了老塔拉,一时有些沮丧,也带几分不甘心。他们真是太嚣张了,长长的猎枪那么明显地晃在太阳下,晃得老塔拉心都要惊了。
老塔拉也有这样一把猎枪,但不是打猎的,而是专门用来对付坏人的。尤其那些想偷着越过边境线的人。
老塔拉坐在马上,用手搭个遮阳棚往草原深处看,风吹草动处,看见了白色的影子。那肯定是他们的车子。他们把它藏在低洼处,那里早先是一片湖泊,湖泊干了,形成一个大坑,现在让草长满了,坑旁边有一条隐隐能见的路,知道底的人都会顺着那条路把车子开进来。
知道底的肯定就是朝鲁。
“回去。”老塔拉一看他们的装束,尤其那杆嚣张的、压根儿就没想藏着的猎枪,就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
朝鲁朝他呵呵笑笑,掏出香烟来。虽然他知道老塔拉不吸那东西,还是给他敬了一支。
“回去!”这次老塔拉是冲鸭舌帽说的,鸭舌帽应该是汉人里面有文化的人,脸上看得出来,也绝对是有钱人。现在有钱人喜欢这个,他们到牧区高价买各种各样的猎枪,说是收藏,其实就是去狩猎。他们狩猎的兴致真是好,而且专门拣不让去或不能去的地方。塔拉已经看出,朝鲁一定是收了鸭舌帽的钱。这个酒鬼,喝酒已经喝掉了他老母亲乌仁图娅的半圈羊,赌博又把他母亲十几匹上好的马输了。为了安住他的心,为了让他能正经过日子,母亲乌仁图娅给他早早娶了妻子,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又勤劳又漂亮,可朝鲁一点儿不珍惜。
鸭舌帽朝塔拉咧了咧嘴,他们都没有回的意思。另外一个男人也笑眯眯的,但他在阴笑中朝塔拉指了指背上的猎枪。
“怎么,敢拿这个吓唬我?”老塔拉一下子怒了,他从马上跳下来,一点儿不畏惧地朝那个男人走过去。边走还边拍了拍肚子,意思是有种就朝这里来。朝鲁笑着拦住了他,从怀里掏出酒来,恭敬地请塔拉尝一口。塔拉一把打开朝鲁的手,一双鹰一样的眼睛逼视着那男人。
他们终于怯了。鸭舌帽冲朝鲁摇摇头,说回去。朝鲁极不情愿地转过了身,往回走时他又走过来,说这酒你留着解闷儿吧,打不到猎,喝啥也会没味儿的。
然后他们走了。
老塔拉应该警惕的,朝鲁这样嗜酒如命的人,咋能大方地把酒留给他嘛,可他没有警惕。想起来就悔啊,草原上的男人,终还是过不了酒这一关。当然,塔拉也不会想到,朝鲁的心会坏成那样,他可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呢。
雪依然在下,草原上已是白茫茫一片。马蹄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声音在此刻的草原上并不单调,它还和着吼吼的风声,以及风打在雪上,打在闪着银光的钢丝绳上的那种剥剥的声音。
草原是永不单调的,牧人眼里,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都是有生命的,都能听懂他们的话,也都知道他们啥时候来,啥时从它们身边经过。至于牛羊,那就更不用说。塔拉家里,胯下的马、棚里的牛、圈里的羊,都是他的亲人。就连这雪,落在皮帽上、皮袄上,打在鼻头和腮帮子上,那也是亲切的,是草原的雪啊。
虽然冻得牙巴骨咯咯响,塔拉心里却高兴,有这样一场雪,旱情就能大大的缓解,要能连着再降两到三场,彻底把草原铺盖严实,棉被一样裹起来,明年的草原就繁茂得不得了了。牛啊,羊啊,就能可着劲儿地在草原上撒欢儿,牧人的日子,那可就滋润了。
草原不单调,路更不单调。换了别人,这白茫茫空荡荡一片,除了无趣,再就是寂寥。没有景嘛,甚至连牛羊都没了,不在马背上打盹儿才怪呢。塔拉不,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一刻也不敢闲着,更不敢偷懒。他有看的,一路都有。三家的牧场合计起来有一百三十多公里长,这是边境线的长度,也是这些年归他管的长度。二十六块界碑,他家牧场九块,那钦家七块,昂沁家八块。昂沁家往西还有两块,不在牧场里,属于公共地带,也归他管。而且那两块牧场更加特殊,因为在盐碱地上,那一带的边境线更不安全,有一年就有一伙玩越野车的把界碑给撞倒了。
塔拉得一块一块挨着巡查过来。还有那些个戍边点,能进的都得进,不能进的也得扫一眼,怕有万一呢。
戍边点既是塔拉们歇脚的地方,有时候也会成恶人们藏身或判断方向的地方。
塔拉一边走一边看,为了保持精神,走一段他就从怀里掏出酒壶,灌上一口。酒是提神的家伙,但不能多。塔拉爱酒,但不贪,也不能贪,贪酒会害大事的,也会让人的意志垮掉。草原上的酒鬼太多了,那些家伙喝醉了就惹事,给自己找麻烦,也给别人找麻烦,塔拉才看不起他们呢。
这么想着,朝鲁的面孔又跳进了他脑子里。不,他就一直在塔拉脑子里,这一路,塔拉不管走到哪儿,不管看到啥,都能跟朝鲁联系起来,仿佛朝鲁一直跟着他。其实何止这一次啊,那次出事后,老塔拉就再也摆脱不掉朝鲁了。
老塔拉已经到了三棵树这边。三棵树是塔拉给这一片草原起的名字,他小的时候跟着父亲到这边放牧,看到这里有三棵树,父亲说是塔拉爷爷亲手栽的,是为了做标记,这一片草原太空太寂了,没有湖泊也没有小山冈,连个叫的名字也没有。陌生人到了这片草原上,怕连方向都辨不出来。有了三棵树,果然不一样了,迷路的人看见三棵树,心里一下子亮堂了,只要朝着树的方向走来,就能走出这片草原,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父亲让他好好爱护这三棵树,后来塔拉就在这里垒石头,每次要往这边来时,就在马背上驮几块石头,到了,就把石头垒在三棵树中间。二十多年了,石头堆已经垒了很高,塔拉又在石头堆上插了一根长长的杆子,上面绑了块红布,风一吹,红布便迎风舞动,多远的路上都能看到。但是有一年,树被人砍了,塔拉插在石头堆上的长杆子也被人砍断,像旗帜一样的红布没了。
塔拉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就是那些可恨的家伙,他们想从离三棵树三公里的水湾处越境,那里离他们要去偷猎的地方最近,路也最安全。但塔拉盯那里盯得太紧,常常是他们的脚步刚到,塔拉的马蹄声也到了,害得他们的美梦老是做不成。他们斗不过塔拉,就拿三棵树还有长杆出气。
太可惜了,多好的树啊,长那么结实。塔拉觉得没把父亲交代的事做好,没能把三棵树守住。后来他补种过,但一次也没补种活。草原上长棵树,不容易啊。每每想起这儿,塔拉就恨不得将那些可恶的家伙一个个抓起来。后来他的确在这个地方抓到过人。
是一个亡命徒。他在山西犯了人命案,逃到了草原上,给人家放牧放了十年,一次骑马赶集时被山西那边的警察发现了,山西警察就循着他的踪迹找到了牧场,这家伙耳灵,提前逃了出来,还抢了主人家值钱的东西,一路逃到了这里,想从三公里水湾处越境,逃到境那边去。
塔拉是从石头堆边草丛里一摊大便发现的,那家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大便屙在那里。这东西在草原上可是新鲜啊,塔拉一看屙下的时间不长,就知道这里有人来过,而且还没走远。不用多想就知道人往哪里走,策马就往三公里水湾处去了。
那天塔拉挨了一刀,但是他把那家伙制服了。后来那家伙跪在他面前,求塔拉放过他,给他一次逃生的机会。他把怀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有从主人家偷得的金子,还有几沓子钱,还有半条熟羊腿。
“收起你这套吧,你这恶人。”塔拉捂着还在流血的胳膊,解下腰里勒着的细绳。这可是经验,最早巡边时,塔拉是抓到过人,但没法绑。后来再出门,腰里就始终多一根细绳。
塔拉立了大功。他还被两个省的公安局奖励了呢。
再往前走,就看到了马儿滩。马儿滩可是块好地方哟!怎么好?草肥水足。但也是块麻烦的地方。老有境那边的牲畜“慕名”而来,这些不知边境是啥物的畜类,好像老早就闻到了马儿滩的水草气,闻到了这边甜甜的味道,老是一队队地越过界来,害得塔拉老是得找边防员,得负责把它们安全送回到境那边去,一只都不能少。到现在,塔拉跟那边几位牧场主,都成好朋友了。塔拉还喝过他们赠的酒呢。
年三十,朝鲁就要回来了。
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这一路,这个声音就没断掉过,仿佛每一片雪,每一阵风,都在提醒着他,朝鲁要回来了,他跟朝鲁间的恩怨要彻底做个了断了。
老塔拉这次将边境巡查这么细致,不放过任何一个点,所有的小房子、水井、能看得见的湖,那些长树的地方、垒着石头堆的地方,以及沿途五个容易越过边境的点,都把脚踪送了去,把问候和祝福也送了去,就是想,这次回去或许再也踏不上这片草原了,老了是一方面,跟朝鲁的了断是另一方面。
朝鲁。老塔拉又叫了一声,这次是把声音喊了出来,老伙计蛰日特也听到了,灵敏地跟他甩了甩头,还试着嘶了一声,又怕惊着草原,惊着这雪,没敢嘶出过大的声来。
朝鲁是老姐姐乌仁图娅唯一的儿子,是老姐姐的宝儿。老姐姐的额热个太(老公)去世得早,喝酒喝死的,跟塔拉老伴儿是错前错后离开这草原到天堂的。塔拉的老伴儿是思念儿子彻夜睡不着觉像狼一样在草原上嗥叫最后背过气去的,其实就是郁结而死。
老塔拉真是看着朝鲁长大的,小时候还用满脸的胡子扎过朝鲁呢。他们两家的草场离得并不远,打马过去,也就一两个钟头的事。乌仁图娅的牧场不在边境这边,跟边境没有连着,是在草原的南部,靠着阴山的地方。乌仁图娅的三间房还有牛粪垒起的院子,是在湖漫滩那边。那里水草要丰饶,风更柔和,离镇子也近,老塔拉每次去镇子,都会到老姐姐屋子里坐一坐,老姐姐的茶好,他要喝饱一顿茶才离开。
老塔拉没想到,朝鲁会变成一个糊涂的人,染上很大的酒瘾不说,还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一棵树长着长着长歪了,长斜了,一片草滩风吹着吹着成盐碱地了。朝鲁后来竟还迷上赌博,赌输了就想着越过境去狩猎。那边的草场更大,几百公里的无人区,成了狩猎者们的神往,但也成了灾难发生的地方。
一想到“灾难”两个字,老塔拉的心就哗地黑作一团。不能想啊。他沉沉地闭上了眼,任泪河在心里奔腾。
可是贪酒的朝鲁,变坏了的朝鲁,还想着将灾难再次上演。
五年前的那次,老塔拉一直盯着他们走到了远处的白点处,上了车,见车子开出大坑,往回突突地走了老远,老塔拉才打马离开。走几步,忽然又想起朝鲁放在草地上的酒,塔拉笑了一下,跳下马,拿起酒壶,打开,鼓了一口。啊,美,真美。又鼓了一口。
坏事就坏在酒上。朝鲁哪还是牧人啊,他的心彻底地变了。牧人哪有往酒里放东西的,牧人都是把最好的美酒献给别人啊。塔拉刚跃到马上,就开始犯迷昏。起先他不知道,以为是太阳照花了他的眼。蛰日特往前走了几步,塔拉眼皮就有些睁不开了。他猛地记起什么,忽然就懊悔自己不该碰那酒。他努力着用腿夹了一下蛰日特,心说:老伙计啊,我们上当了。话没说完,就从马背上一歪脖子,摔了下来。
朝鲁他们又返了回来,这次他们直接把车开到了三顶石这里,嚣张极了。朝鲁急不可待地就往边境线边上去。塔拉似乎听到了动静,想起身阻止,可他哪能起得来,眼睛也睁不开啊,脑子里昏沉一片,就想在太阳下睡去。朝鲁已经弄开了钢丝,他往开里弄这个简直是太快了,当然,这一片的钢丝绳是塔拉自己拉的,不是所有的边境线都用钢丝绳围起来的,好些个地方都是没有钢丝的。三顶石这里是塔拉发现偶尔也会有对方的牛羊走过来,他不想让它们变成塔拉家的牛羊。成群地过来,还得成群地送过去,麻烦。后来他想个办法,就用简易的钢丝把这一片拦了起来。没想让朝鲁给盯上了。
鸭舌帽看着倒在草原上的塔拉,哈哈笑了起来,还带着极大的嘲讽说:“你不是草原上有名的老狐狸吗,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啊?”这么说时,他拿猎枪狠狠地砸了塔拉一下,塔拉的大腿便肿起了一个包。这家伙拿起猎枪时,又故意用猎枪的一头打在了塔拉的额头上,一股子血冒了出来。塔拉似乎听到朝鲁叫了一声,似乎又没有。总之,他们快速穿过边境线,往那一片不属于自己的草原去了。
车子就地转了个弯,沿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原来车子里还有人,这倒是塔拉没想到的。
塔拉到现在都认为,那天“酒劲儿”过了一些后,他挣扎着起来,到边防所报告是没有错的。这是他边防员的职责嘛,哪怕跑过去的人中有熟人,哪怕是朝鲁。但乌仁图娅不这么想。乌仁图娅从此记上仇了,认为是老塔拉害了她儿子。
“你是看上我家牛羊和牧场了。”糊涂的乌仁图娅,竟然这样的气话都能说出来。
当然,塔拉也没有想到,朝鲁犯事会犯得这么大。他哪里能想得到嘛,只当朝鲁是个向导,引那两个人过境去狩猎。他赶着报告给边防所,也是想趁机好好教育一下朝鲁。得教育啊,不然歪材料长老,会害大事的。他这样跟乌仁图娅说。让他收起变野的心,好好过牧人的日子。牧人的日子过好了,也挺漂亮的嘛。乌仁图娅不听。乌仁图娅除了流泪,再就是大骂他,啥难听骂啥。一草原的难听话,都让乌仁图娅骂了出来。
该骂。等知道了结果,塔拉就不再解释了,任由乌仁图娅骂。
朝鲁不光是越境狩猎。他跟那两个人过去,是走私文物。原来那天他们跟境那边的文物贩子说好了,必须过去。朝鲁还向公安交代,要是那天塔拉不喝酒,不倒过去,他们就会打晕他,打死的可能也有。因为他们干的是一笔大买卖。
朝鲁被判了五年。
这五年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塔拉搬到了乌仁图娅这边,他对着草原发誓,朝鲁出来前,他要照顾乌仁图娅。乌仁图娅悲愤过度,不久就病倒了,看上去再也起不来了。塔拉的确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把乌仁图娅照顾了三年,两年前的秋天,草原开始变黄的时候,乌仁图娅走了,去见她的额热格太了。老塔拉亲手打的坑,将老姐姐埋了进去。然后,他从三顶石那里搬来了一块石头,让石头替他陪伴着老姐姐。
还有,阿迪雅原来是雇了羊倌儿的。她想把牛羊成群地养起来,一个人顾不过来,朝鲁又从不帮她的忙。阿迪雅就雇了呼德放羊,放羊回来还要给她当帮手,收牛进圈,或者修缮牛棚啥的,都是些需要力气的脏累活儿,女人干不了。呼德也真是她的好帮手。朝鲁被抓走,阿迪娅就想让呼德走了,不走草原上的人会说闲话。孤单寡女,堵不住的。
阿迪雅跟婆婆乌仁图娅不住在一个院里,牧场太大,她们分住在两头。阿迪雅住的这边,倒是离塔拉近。有一天,塔拉马背上驮着老姐姐乌仁图娅,进了阿迪雅的院子。天色将晚,暮色才把草原罩住。塔拉从马背上放下乌仁图娅,招呼刚刚放羊回来的呼德过来帮忙,从马背上取下好些乌仁图娅的东西来,拿进了屋里。
他们没歇缓,两个人赶在天彻底黑透前,在牛棚的一角辞出一块地方来,塔拉把自己的铺盖还有零碎东西搬了进去。
“呼德不用回了,往后我跟他做伴儿。”他大声跟一直拉着脸的阿迪雅说。
塔拉真就住在了阿迪雅家牛棚边上,他堵住了闲话。
天真蓝。
连续三天的大雪终于住了,天放晴了。
草原的天,一旦晴起来,马上就是碧蓝碧蓝的,万里无云。太阳虽还不是多暖和,但它的光芒足以让草原从狂风和暴雪中舒暖过身子来,也足以暖和朝鲁。
喊完最后一声报告政府,走出监狱大门,朝鲁顿时觉得世界成了另一番样子,草原的样子。宽阔哟,一望无际哟——哪儿像里面,每个晚上他只有二尺宽的地方可放倒身子,弄不好,还会被那些心狠手毒的家伙抢了一尺去。即或白天,能供他施展开的,也不及他家牛棚的一角。
哼,牛棚!朝鲁恨恨地吐了一声,跳起了蹦子,然后他扑倒在洁白的雪上,狠狠地打出几个滚来。舒展啊,按号子里那些人的说法,爽啊。五年,他哪这么舒展过身子,哪这么随心所欲地翻腾过,都是老塔拉害的。
老塔拉,你这条毒蛇,你个不认亲的家伙,你把我毁了五年,我要找你算账,我会扒了你的老皮,捅瞎你的双眼,还要敲断你的双腿,让你再也在草原上嚣张不得。
朝鲁一边骂着老塔拉,一边又在雪地打起了滚。连着打了几十个,不过瘾,站起来,又连着几个凌空翻,然后重重地倒在雪地上。那是他的拿手好戏,每年草原上开运动会,凌空翻、射箭,还有套马,都是他的强项。还行,五年,没把功夫废掉。他在里面最担心的,就是把一身的功夫废掉,那样就算他回去,也是报不了仇雪不了耻的。老塔拉的身手他知道,整个草原都知道,他是草原上有名的烈马呢,虽说现在成了老马,但没点儿拿手功夫,还是很难对付。
不怕,有酒呢。草原上有句古话:“靠力气干不了的事,那就靠酒。”
雪地上的朝鲁想起了越境那一次,阴阴地笑了起来。可惜鸭舌帽不在了,那次没把他抓到,跑了。朝鲁判刑前听说,他在后来的一次走私中被对方的人干掉了。朝鲁搞不到迷醉药,一时有些败兴,不过有酒。
一想到酒,朝鲁的酒瘾立刻就犯了。政府的监狱真不够意思!夜里睡觉地方小,他忍了;白天没完没了地喊报告政府,时时处处得守制度,得跟着管教到车间干活儿,这都是牧人无法忍受的,草原上哪儿有这些啊,但朝鲁也忍了;没酒,朝鲁却忍不了。
五年不让沾酒,比不让沾女人还可怕。朝鲁猛地从雪地上站起,我得抓紧回去,我得先过过酒瘾。
朝鲁大步流星往前走了一阵,突然又回过头,站定,对着监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这是牢头告诉他的,鞠了这躬,这辈子就不可能再来这鬼地方了。
我的草原,我的酒,我的……
朝鲁没喊出“女人”。
他在里面得到的消息,老塔拉把他送进大牢后,不但霸占了他家草原,还霸占了他的女人。这老浑蛋,那是能给你做女儿的人,你也下得了手!朝鲁突然就被愤怒点燃了,身上一股火腾起来。五年的屈辱,五年的罪,五年的寂寞,五年欠下的酒,全都涌出来。他左右望了几望,不见车子,也不见有牧人的马走过来,心里掠起一股失望。
回家的路,看来得靠双腿了。这厚的雪,扑腾回去,得多久啊。
但一想到报仇,一想到老塔拉,朝鲁的劲儿马上就来了。他迈开双腿,往雪地深处走去。
塔拉很欣慰,赶在年三十,他完成了巡边,回来了。
太阳照满整个小院时,塔拉已经扫干净了院里的雪,他还煞有兴致地在院中央堆了一个雪人,雪人怎么看都像老塔拉。
老了。塔拉笑着将一顶皮帽戴到了雪人头上。
接下来他开始贴春联。
院子是老院子,朝鲁进监狱前,塔拉住在这里。后来塔拉就不住这儿了,住到了阿迪雅的牛棚里。当然,那只是晚上,白日里,塔拉还是会回自己的家,新家。
草原上的人现在都有了新家。好些人甚至都搬到了镇子上,他们住上了两层楼房。牛羊和草场一并承包了出去,让呼德这样的人去经营。呼德也跟他商量过要承包他家草场,塔拉骂:“你承包了这边咋办?怎么也得等朝鲁出来。”
今天他就可以跟呼德谈承包的事了,然后宰只羊,然后狠狠地喝一场。塔拉笑了起来。
虽是老院子,塔拉贴春联却贴得十分认真,一点儿不敢马虎。他把春联先固定在门两边,然后退到院子中央,左看看,右看看,确实不偏不斜了,才走过去,用糨糊把它粘牢在门框上。
很快,院子里就红彤彤一片了。塔拉站在雪人跟前,仔细地盯住这座老房子,盯住红红的春联,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过年才有的笑来。
塔拉牵着老伙计,一步一回头,有点儿不舍地往雪地深处走去。
雪后的草原,蛰日特跑得慢,但也赶在中午时候,来到了老姐姐乌仁图娅的院子。
洁白的雪地上,这座院子看上去是有些破旧,三间房子看着也快要塌了。雪围着牛粪墙,看上去是雪的力量支撑着整个院子。老塔拉跳下马,没站稳,险些摔了一跤,但他很快挺直了身子,并且爽朗地自说自话起来:“老姐姐啊,过年了,我来给你贴春联。”
塔拉先是到牛粪墙边,拿过铁锨和扫帚,他要像在自己旧院那样,先把积雪清扫干净。唰唰的声音响在雪地里,响在辽阔的草原上。终于,积雪被塔拉扫成了几堆,有两堆又被他拿铁锨铲到了牛粪墙外面。
塔拉有些累,毕竟身子骨不能跟年轻时候比了,他从怀里掏出酒壶,灌了一小口。他不敢多灌,接下来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开始堆雪人。
等他把一个雪人在院里堆起时,太阳已经有点斜了。他冲雪人笑笑,又从马背上的口袋里拿出一顶罟罟冠来,戴到了雪人头上。老姐姐乌仁图娅就活在院子里了。
老伙计蛰日特很有耐心地站在院门口,一点儿都不着急。塔拉从马背上取出春联,笑着来到屋子前。不多时,三间屋子就红彤彤起来了。
真是喜庆。
塔拉冲着门站了好长一会儿,轻轻一推,门开了。他走进去,很有仪式感地把早就准备好的两样东西摆到屋里的桌子上,转身,关上门,来到了老伙计身边。
塔拉抚着老伙计的脖子,抚了好长时间,眼里已经有明亮的东西滚了出来。他摇了摇头,不言语,只是用力拍了拍老伙计的脊梁,没骑,离开了。
老伙计蛰日特有些吃惊,雪地上转了个圈,盯着塔拉看。塔拉没有回头,他像个决绝的人,沿着来时的路,朝草原深处走去。
又过了多时,一个人影出现了。
朝鲁远远地就看见了马,眼睛一亮,跌跌撞撞的步子一下子稳当和有力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蛰日特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蛰日特,才将目光扫向母亲的院落。
朝鲁几步走进去,他对门上红红的春联毫无知觉,对院里的雪人也毫无知觉。一把推开门,放在桌子上的两样东西立刻让他双眼亮了几亮,酒壶,还有一把刀。
朝鲁扑进去,抓起酒壶,不管不顾地先灌起来。
啊,好酒,真爽。朝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拿手抚抚肚子,这才把目光盯向了刀子。对,是该有一把刀子。朝鲁从桌上拿起刀子,放嘴角抿了抿,又在衣襟上擦了擦,转着方向,对着射进屋子的阳光,看了几看。
刀子寒光闪闪。朝鲁确定这是把好刀。
朝鲁把刀子别在腰间。
朝鲁提着酒壶出了门,他没有关上母亲屋子的门,他急着上马。来到蛰日特前,朝鲁吁了一声。牵过马缰,动作娴熟地跨了上去。蛰日特先是不服,跳弹了几下,后来忽然又安静了,像是记起什么。它转过身,驮着朝鲁,沿着塔拉来时那条路,往回走。
一个多时辰后,蛰日特驮着朝鲁来到了塔拉老院子里,朝鲁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手握着刀子,一手拎着酒壶,一脚踹开塔拉家的门,扑了进去。
朝鲁扑空了,里面竟然没有塔拉。他气急败坏地走出来,狠狠踹了蛰日特两脚,像要把气撒在蛰日特身上。蛰日特没跟他一般见识,又像是代主人受过。他再次跃上马背,这次他抓住了马缰,打马朝镇子上跑去。镇子上的人们看见了蛰日特,也看见了蛰日特背上的朝鲁,都有些惊讶。
有人看见了朝鲁手上提着的刀,就跑到边防所报告去了。
老塔拉坐在雪地里。
一座小山包,山包下面两座坟。一座是老伴儿的,一座是塔拉儿子果根的。
坟前一块大石头,石头上的雪已被清理干净,摆了各样的祭品,还有酒。竟然别出心裁地,还放了一副春联。他这是要到坟上过节呢。
春联在雪地上红得有些耀眼。
老塔拉在等朝鲁。
他相信老伙计蛰日特会把朝鲁带到小山包前来。
果然,雪地里闪出蛰日特的影子,老塔拉看见了马背上拎着酒壶的朝鲁。
五年了,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老塔拉动了动屁股,尽量让自己坐端正点儿,感觉他是把胸膛递向了朝鲁这边。
蛰日特到了跟前,朝鲁一眼望见了坟前的老塔拉,双眼一下直了。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拎着酒壶和刀,朝老塔拉扑过来。塔拉雕塑一样坐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朝鲁什么也不说,照塔拉一刀刺了过去。他自己没站稳,这一刀没刺向塔拉胸膛,刺进了塔拉胳膊里。朝鲁拔刀的空,发现另一只手中的酒壶干了,他摇了几下,往嘴里灌,但灌不进一滴。他看了一眼塔拉,血已经从塔拉袖子里流出来,他没管,塔拉也没管,朝鲁看见石头上摆的酒,扑上去就抓。
他的手腕被塔拉捏住了。
塔拉的手劲真大啊,朝鲁痛得嗷嗷叫起来。塔拉没让他碰石头上的酒,那是他给儿子果根的。
“给你的酒你已经喝完了。”他说。
朝鲁不解地望了望塔拉,他已经有点儿喝大了,似乎想不起来,他还从母亲旧屋桌子上拿过一壶酒。
“我要那壶。”他挑衅似的看着塔拉,他想塔拉应该怕他。
塔拉没理他。单手抓酒壶,用嘴拧开酒壶的壶盖,将酒祭洒在石头四周。他喊了一声老伴儿的名字,又喊了一声果根,说过年了,你们也喝一壶吧。就将酒壶倒着提起来,壶里的酒咕咚咕咚往外冒,地上的雪化开了一大片。朝鲁急了,想夺,塔拉这只手再一用力,朝鲁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咚一声,坐到了他边上。
“放开我。”朝鲁喊了一声,塔拉拧着眉头,血从袖口里冒到了手背上,他抬起手背,舔了一口,眼睛继续盯着坟墓。
“把酒给我。”朝鲁想抓酒,手又被塔拉死死地握着。他感到了羞辱,可他没有力气挣扎,力气全给酒了。后来他看见了刀子,他都忘了它了,它居然还扎在塔拉胳膊上。朝鲁笑了一下,扎死你我就有酒喝了,你个不讲情义的老家伙。
朝鲁挣扎着想起来,他想拔下扎在塔拉胳膊上的刀子,他看见了塔拉的胸膛,应该在那里扎进去,扎进去一切就都解决了,酒也就成他的了。他再次兴奋起来,猛地站起,用力去拔刀子,结果还是拔不出来。
“没用的东西,杀人你都没有力气。”塔拉嘲笑了他一句,又舔一口手背上的血。前面流出来的血已经结成了冰,红红的,冻在了他手背和袖口上。他看着殷红的血,思绪一下子飞到了老远,老远之前也有血,那是儿子果根的血。
他再一用力,朝鲁重新坐下了。这次朝鲁老实了,因为塔拉握着他的那只手,用了更大的劲儿。
“知道他怎么走的吗?”塔拉一边祭酒,一边问朝鲁。朝鲁的酒好像醒了一些,又好像没醒,木呆呆地盯住塔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酒倒掉。
“他比你小三岁,生他的那年,也是这样一场厚雪……”
“你们有这么好的草场,这么多的牛羊,可你们不学好,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做的事偏要做。”
塔拉似乎讲到了伤心处,竟然把酒壶对到自己嘴上,狠狠地灌了一口。朝鲁眼巴巴地盯住他手里的酒。
塔拉继续跟他讲,那年果根十七岁,竟然瞒着他,偷了他的猎枪,跟另外两个人越了境去狩猎。
“他不走运,你回来了,他没有。”他突然歪过头,盯住了朝鲁,那双眼睛非常骇人,朝鲁打了个寒战。
果根的确不走运,他们越过边境没多久,还都没到猎物出没的地方,遇上对方的边防兵了。边防兵让他们站下,他们没听,掉转头使劲地跑了起来,跑一会儿还回过身去,挑衅似的拿猎枪瞄住对方的边防兵。
多么的愚蠢啊,心里没有敬畏就是最大的愚蠢,连神灵都不会保佑你。
枪响了。倒下的不是对方的边防兵,而是果根。
塔拉讲不下去了,泪水打湿了他的老脸,一双苍老的眼睛早已模糊。后来他指着放着祭品的石头,说:“知道这上面有什么吗?果根的血!”
果根中枪倒下的时候,头磕在了这块石头上。他再有几步,就穿过边境线,到自己家这边了。但是对方不可能给他机会,一过了边境线,对方的枪就不能响了。
塔拉后来领回尸体的时候,也搬来了这块石头。
祭酒洒完了,塔拉也讲完了。他抬起头,空茫地瞪住天空。
忽然,塔拉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声音,马蹄的声音。塔拉猛地转过头,看住老伙计蛰日特的方向,他的双耳明显地往起竖了几竖,尽管什么也没看到,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朝鲁引来了公安和边防兵。
塔拉抬了下胳膊,朝蛰日特扬了扬手,蛰日特明白过来,嗒嗒嗒地到了跟前。塔拉猛一用力,朝鲁都没反应过来,就到了马上,朝鲁要反抗,塔拉纵身一跃,就把朝鲁牢牢地摁在马背上。塔拉双腿一夹,蛰日特得到命令似的,在雪地上快速地跑起来。
来的果然是边防兵,他们是接到报告后循着马蹄印赶来的。坟前空空的,边防兵看到一把带血的刀,两个空了的酒壶,还有雪地上鲜红的血迹和一副耀眼的春联。
驮着朝鲁和塔拉的老马蛰日特在一处草原上停下来。
朝鲁似乎不认得这地方了,但他看到了一排新盖的房子,耀眼的房子。已经西斜的太阳映照在屋顶和墙壁上,发出夺目的光芒。几扇门上都贴着春联,就连牛棚羊圈门上,也贴上了喜气洋洋的春联。
一阵悠扬的马头琴声传来,马上的朝鲁一愣。经过半天的折腾,他的酒醒了许多。其实在坟上,老塔拉指着那块石头讲来历的时候,他的酒就开始醒了。此刻,他睁大眼睛,努力地辨认着。
朝鲁似乎记起一些事儿。
这时间一扇门打开,一个半大小子从屋里奔出来,扑向已经跳下马的塔拉。塔拉一把抱起他,先用胡子扎了下小家伙的脸,然后说了声过年好。小家伙也学着他的样子,说了声过年好。然后歪过脖子,盯住还愣在马背上的朝鲁。
“他是谁,怎么在你马上?”小家伙问了一句。
塔拉笑了:“他是这屋的主人,出了远门,今天回来跟你过年啦。”他又一次举起了小家伙。本来已经用头巾扎好的胳膊经他一折腾,又往外渗血了。他咧了一下嘴,这个动作,还有血,被小家伙发现了。
“你的胳膊……”
“没事,那是陈年旧血,放了就好啦,放了就痛快啦。”塔拉说。
一直发呆的朝鲁似乎记起什么,突然,他从马上跳了下来,有点儿疯狂地,一点儿都看不出喝了酒地,奔向了塔拉。他从塔拉手里抢过了孩子,认真地端详了几眼,一下子将他搂在了怀里。
他嘴巴嚅动着,想叫又不敢叫的样子,半天,他喊出了一个名字,那是他儿子的名字,是他起的。
小家伙想挣开他,目光看向塔拉,塔拉冲他摇摇头,示意不可以。小家伙只好听塔拉的,任朝鲁抱住他。
马头琴声仍然在响,乐声从悠扬变得欢快起来。黑脸膛的羊倌呼德看着这对父子,脸上也有了开心的笑。
羊圈边上,一间屋子的门敞开着,两张简单的床露出来。
雪地里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朝鲁没留神,怀里的小子猛地挣开他,扑向雪地里的马,同时喊出一声“妈妈”。
朝鲁吃惊地看去,马背上坐着的,竟是刚从边防站回来,已经成为边防员的妻子阿迪雅。
朝鲁吃惊的空,用完了力气的老塔拉倒了下去。他倒得有点儿突然,脸上却是带着微笑。
“塔拉叔叔——”阿迪雅惊恐地从马上跳下来,扑向了塔拉。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 许开祯,甘肃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二十余部,中短篇若干。部分作品被选刊选载。长篇小说《凉州往事》《政法书记》分别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光荣大地》和《神圣使命》。现居甘肃,自由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