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雨先落下来,还是蛇先过来,她不知道。
奇怪的是她一点没想躲。庄星保持原本的姿势坐在水库的边缘。她看着蛇,蛇也昂头看着她。乌青鳞片上,灰褐色的纵纹,两粒黑眼睛。雨水落到她脸上,她用手掌抹脸,才意识到湿手撑在地上沾满细土,她用指背去擦眼角。堤岸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浑身湿透。记得以前有一次湿透,她骑着自行车穿过整个大学城,那时候她只觉得被淋得彻底也很带劲,像爽快冲了一个澡。那天她即将遇见一个人。那时候她还年轻。那时候还会觉得兴奋。现在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到此刻为止,她已好几天没吃饭,也几乎没睡,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困。
“你是应激反应,肾上腺素飙升啊庄星,你知不知道这股劲过去我就要看到你去医院输液了。”父亲去世后,父亲的助手北辰会劝她。
她说:“不会的。我看过报道,说人可以一周不吃饭的。而且我喝水了。我现在手边有四升装的饮用水。”
“喝完水,然后呢?”
“躺在地上。”
“会着凉。”
“地上舒服。”庄星说,她抬眼看了一下双开门冰箱。从地面看这个银色的机器,真是庞然大物,因为阿史喜欢在家里做菜宴客,所以她才换了这个超大升的。仰视它简直巍峨。她在地上往前蹭了蹭,伸手够着冰箱的散热边。
“起来吃点什么,喝点牛奶。”
“也许你也可以试试看,在最熟悉的地方躺下来,然后觉得一切陌生。还会有很多新发现。”她说,“比如我看到,原来小贝在找的珍珠别针就在餐边柜下面,那是她最喜欢的娃娃裙子上的别针,是我表妹在她三岁生日那天送她的。它其实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没有看见。”
“我不能帮你什么忙,”北辰说,“就督促你吃点。”
“怪吧,”庄星说,“办展览前我还嚷嚷要减肥,但那时候少吃一顿饭,整晚都能听见肚子咕咕叫,完全受不了,半夜起来怒下一碗面。但现在它们——我是说我的身体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你说为什么我肚子都不叫了。”庄星说。
“我不在,”北辰说,“但如果我在你边上,我会买了饭,然后一勺勺塞给你吃。”
庄星摇摇头,把脸贴在地板上,看着落地窗外,说:“江南进入黄梅雨季,雨好大。”
北辰说:“我这儿也在下雨。我们下面的溪流涨上来了。”
“下雨天待在山里,肯定很有感觉。爸爸那么会选地方。”
“对啊,山谷里听雨。我记得,下这样大的倾盆大雨,庄老师进教室的时候会收了伞说‘下猫下狗’rain cats and dogs。”北辰说。
“我爸还说过什么?”
“庄老师说,放了家具散散味道,叫你全家来玩。”
庄星说:“还有什么全家。”
北辰继续说:“装修都收尾了。眼下还有几个工人住着。保洁阿姨打扫了几间房间出来。上海虹桥站每天晚上六点一刻有一班火车,两个钟头后就能到这儿,怎么样?你现在出门,八点半就能到。”
庄星盯着吸顶灯上的羽毛纹样。
“你要是想哭过来哭。”
“我只是想躺一会儿。”
“青山水库,小溪竹海,有的是你躺的地方。别躺地板上了。不要顾影自怜。”北辰说,“别让你妈再晚年丧女。”
于是庄星放下手机,从客厅地板上把自己支起来。一节一节起来。
她走到卧室,打开衣柜,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离开房间时,她看到门口的快递盒,包装上是一个鞋类品牌。她没拆,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下单的时候,她还在和表妹合计,等书法展结束后,她俩可以一起带小贝旅游。来看看庄老师的民宿。那天表妹主动支付了儿童凉鞋的钱,说是送给小贝,那天表妹还主动买单了咖啡。她们坐在咖啡店。那家咖啡店店员怂恿表妹购买会员,说买六次消费可以打折。
“好的呀。”表妹说得特别大声和热情,表妹本来最讨厌这些营销,可那天表妹主动登录了小程序注册。庄星留意到,表妹看起来有些变化,她似乎刚剪短了头发,穿得也比素日艳丽。表妹最近瘦了很多。庄星说:“你最近很辛苦吗?”表妹摇摇头。庄星说:“你今天这么客气干什么?”表妹说:“你要参加书法展,我为你高兴啊。小贝是我外甥女,我喜欢啊,有那么多为什么吗?要感谢舅舅。那时候我要去海外交流,我爸妈没能力帮忙,是舅舅资助我。我们是一家人。”
表妹说:“这家咖啡店真不错,他们自己烘焙的豆子,很有品位,蛋糕芝士放得足。你喜欢吗?我们以后常来。你开心吗?你书法展那天需要我帮忙吗?我早点来。我给你买一束花好吗?你最喜欢的鸢尾好吗?”
那双儿童凉鞋从仓库发货,经中转站快递员送货,然后到庄星家门口了。直到现在都躺在门口走廊上。显示了消费主义时代的快捷。点一下,嗖,货物到了,从一个念头到如愿以偿,只要10天。再点一下,嗖,一个页面滑走。一个对话框删除。一个人消失。一种生活结束。
庄星把没拆的快递盒整个塞进鞋柜。关门,下楼,打车,去火车站,过安检,候车,刷身份证检票,然后找到月台,找到车厢,找到座位。庄星盯着窗外。外头是一片雨幕。她从车窗倒影里看到车厢里的人坐下或者走动,像看着海市蜃楼。
她觉得一道巨大的膜正隔在她所有意识和行动之间,像一层厚重磨损的玻璃。什么看起来都不太真实。这节车厢,邻座在刷短视频的人,叫卖零食走过通道的乘务员,都像群演。都在假装。她搓了一把额头和双颊,没有感觉。她知道,是她的大脑在保护她,额头背后的那个东西,现在屏蔽了她所有的痛感。所以她还没发疯,她还没尖叫,她一滴眼泪也没有,也没有一丝困意。总之,车内广播报到站时,她发现自己左手还紧紧攥着进站时刷的身份证,挺直背坐着,原来两个多小时里她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睁大眼睛盯着窗外。
站外已是一片黑夜。火车站大厅的光亮得惊人。照亮这个县城小站外几个在候人的司机。庄星一下看到了来接她的人。她努力地笑了笑。北辰看看她,什么也没问,北辰身后的工人从她手里接过背包。她道谢,觉得肩膀立刻松了下来。
这儿的雨非常大,那工人一再踩刹车,车速渐渐降到30迈以下。车窗外,除了车灯照到的一小片银亮闪烁的雨幕外,什么都看不见。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
“我来的时候在镇上的超市给你买了巧克力棒,在后座塑料袋里。”
“我不饿。”
“我可不想回头和师母说,你女儿死在我手上。”北辰坐在她身边。
“我会留下遗言,凶手不是你。”
“那你死在我和庄老师好不容易装修好的民宿里怎么说?”
“会帮你们上热搜的。”
“这能‘十万+’吗?”
“要不我死的时候脱光衣服,裸死。建筑师之女裸死于其父亲设计的民宿内。‘百万+’。”
“好的,欢迎大家收看本期《案件聚焦》。”北辰过去很喜欢这个节目。“我说庄星,”北辰说,“就算有人要死,也不用你去死。”
“爸爸说过,古代的时候,很多新建筑开工竣工,都要人祭的。”
“哪有,烧烧香,再供奉几个古钱进去就行了,或者供奉猪羊牛祭一祭,就差不多了。为了做好一件事,非要用命献祭吗?”
“那你们师徒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
“不说这些了。我上次见你是你参加书法展那次,对吧,在展厅里,你穿着一身长裙子,捧着一束鸢尾,多好看。你爸知道会希望你好好生活。”
庄星不响。
“听我的,去洗个热水澡,去吃点东西,去睡觉。”
“再说吧。”庄星轻轻说。
这时,开车的工人说:“马上就到了啊。”车厢安静下来,只有雨刮器有节奏的声音,不断应和着窗外雨声。
边上浮现一排路灯,因为雨水随风回旋的缘故,看不清灯柱,那一盏盏灯如被看不见的幽灵捧着,浮在半空的水雾中。
灯光照亮一些商铺和村宅的门面,庄星知道他们进了村。雨停了。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滋滋的声音。车转弯过了一座小桥。在一阵剧烈的狗吠中,车在村委会的停车场停下。跳下车的工人走了几步,对门卫房外的狗棚挥挥手喊了几声。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出来,工人走过去摸狗脖子,它安静下来。
庄星下车,在一幢幢低矮相似的村屋中,她立刻辨别出她父亲和助手北辰一起设计的那幢建筑。那是一幢带院落和池塘的四层楼白色房子,传统的黛色马头墙、竹篱笆围墙、木门木窗框,都是父亲喜欢的利落线条。爸爸过去常说,建筑就是语言,而语言就是定义。
你再说些什么吧,爸爸。
这幢房子亮着灯。远远看去,是背后起伏的山的轮廓线下的一个视觉焦点,像坠落在山谷里的一颗星。
庄星在房间里躺到天渐亮。她住在二楼的尽头。屋子里家具还没到齐。只有一张床。入睡前保洁阿姨送了一盒蚊香来,说:“山里蚊子老大一只了。”阿姨用整只手掌比画,她留神着庄星的脸色,谨慎地在关门前嘱咐庄星别开阳台窗。
又开始下雨了。黑夜和水声漫涨上来,庄星合上眼睛听那雨声。表妹原来给庄星的绰号可是“睡神”。那次庆祝阿史升职,他们三个人在外滩源的西餐厅吃饭,表妹说:“昨天我和庄星在面馆,一边说话,一边等面来,我去问服务员要一碟醋。就这么拿醋的工夫哦,等我坐下来发现庄星居然两手托脸在饭桌上睡着了!”
“那不是我天赋异禀。”那次庄星笑得前仰后合,“我和阿史刚刚从巴黎回来,还没倒好时差。”
“啧啧啧,讨厌死了你,秀恩爱。”表妹掐了一把庄星。
停在那一刻就好了。庄星想。她那时候刚刚结婚两年?不对,是刚度蜜月回来。她叫上了表妹,说要把在巴黎代购的包和化妆品给表妹。那是庄星最放松的时候。她在吃饭和写字的时候都会欣赏自己的婚戒,如欣赏一枚勋章。不对,是盖章,证明她达标了。后来才发现她能睡着是因为怀孕。
那天晚上阿史一边盘账一边说:“你妹真可以啊,我们给她带包,还要请她吃饭。以前在大学里也是这样,她出国交流,回来时我们让她带礼物给老师,礼物费用大家AA,这没话说,她连行李超重费也叫我们AA。”庄星走过去,看阿史列在电脑上的数字,说:“一家人,算了算了。”
阿史的手覆上庄星的乳房,他说:“哦,一家人,那你补偿我哦。”
庄星缩了缩,阿史的手就势往衣服里放一放。他呼吸急促起来。他说:“我原来和你妹都不熟。要不是为了认识你。”
“说得好像你们大学没有女生一样。”
“学艺术的女生,不一样。你那时候骑自行车到我们学院门口,我走出来时看到你,你站在一棵盛开的什么树下。你被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小仙女一个。”
“四教前面的那棵是红叶李。”
庄星在大学城长大的。她的父亲是大学的建筑系教授,家里来往的都是那些人,设计师、画家和博导,他们的孩子上清华、宾大、哥大,在巴黎高等师范大学,在哥廷根大学,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就好像你从小住在渔村全村都捕鱼,你长在山上猎户邻里出门都有收获,庄星对于自己上了位于上海郊区的工艺美校这件事,并不在乎,但也不想提。直到父亲的朋友开始问她要字。直到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书法展里。父亲总是抚摸她的头发,说只希望她开开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
“再说,做教授就是成功吗?我们这种老东西应该快点腾位置给年轻人,是吧,你问问北辰。”庄老师笑着指了指北辰。
结婚后,庄星还是习惯每周去看爸爸。北辰看到她,买了三杯咖啡跑上楼,气喘吁吁。他矮矮胖胖,很大的眼睛,内双,平头,总是穿休闲衬衫、工装裤和帆布鞋。这也是庄老师的着装风格。只是相比而言,父亲个子更瘦些也紧实些,这和父亲常年跑马拉松有关。
北辰递给庄老师美式,辨认着杯子上的标记,把拿铁递给庄星,笑着摇头说:“庄星啊,你爸爸又在给我画饼。我‘肝’不动了,这辈子做个老讲师知足了。”
庄星四仰八叉坐在爸爸的办公室的沙发上。北辰顺手拿一个靠垫来给庄星。“腰。”他说。他帮她脱了鞋子,并排放在沙发下。
“坐起来,结了婚的人了。端庄点。屋里还有别人呢。”庄老师叫庄星坐起来。那时候她刚怀孕,怀孕的人最大啊,她撒娇。父亲也奈何不了他。
“北辰又不是别人,北辰不会说我的。”庄星吐着舌头说。
“是啊,你小时候还坐我膝盖上呢,下次就是你小孩坐我膝盖上了。”北辰说。
“三代人,一眨眼,真是白驹过隙。”庄老师一边喝咖啡,一边说,“我只想快点退休,我的愿望是去山谷里造一幢自己喜欢的民宿,依山傍水的地方,请朋友来玩。我的人生任务都完成了。”
“任务没完成啊,老师,还有五百本要签名。”北辰把一摞摞准备要签名的著作摊开到扉页,把签字笔递给庄老师。
北辰对庄星说:“你爸爸还是理想主义者。还风乎舞雩,咏而归呢。”
比自己小两岁的表妹考上名牌大学时,庄教授帮了点忙,让表妹顺利进了金融系。表妹说:“真羡慕你啊姐姐,你事事有舅舅。”庄星嚷:“我才羡慕你。”她更紧地搂着表妹说:“你才是读书的料,为你高兴。”
有了表妹在大学,庄星去大学城更勤了。那段时间,她经常有空就去旁听父亲的讲座。她贪看那些大学生。他们坐在这里是名正言顺、真材实料。她想。她很喜欢被问路。“同学,教学楼在哪里?”“啊,谢谢同学。同学请问图书馆在哪里?”她喜欢被当成这里的一分子。那天出门遇雨,庄星问北辰借了自行车,一路北骑去大学城另一侧的第四教学楼找表妹。她被淋湿了。
表妹的同学阿史走到红叶李树下,替庄星打伞。
阿史追得凶。半夜到庄星楼下唱歌。短信电话一天到晚不断轰炸。他长得和父亲有些像,也是高个儿,也常年长跑。“你们是好学生。”庄星说。她后来知道阿史也是他老家的高考状元。
有的人念到高三崩溃到要跳楼,阿史做完功课还在外面吃夜宵。阿史爱吃。什么都吃。从米其林餐厅到路边摊,有时开车开到一半会停下来,叫庄星去弄堂口买根油条。庄星从没被人支使过。穿着高跟鞋站在大饼油条摊前让她觉得有趣。听阿史侃侃而谈公司里的项目、海外交流见闻还有法国大厨的手法以及酒类的名字,也让她觉得有趣。她觉得他精力旺盛、效率奇高、好学博闻。有时庄星和阿史说小贝的事,她说了很久,女儿的表情,女儿做了什么,女儿又打算干什么。阿史一句话总结:“你就说小贝要买什么。”他摸出手机打开转账页面。她觉得阿史言简意赅。
是庄星说服阿史可以叫朋友一起聚餐。人越多,庄星觉得更自如,她是成功人士的妻子,是漂亮房子漂亮餐厅里的漂亮女主人,女主人需要观众。她叫表妹也常来做客。他们在同一个美食平台选择了互相关注,在同一个“超话”里互为好友。
吃饱喝足后余兴节目是大家——阿史、表妹和他们的同学,到庄星家里来试酒,喝了几杯后,大家错落占据房间一角。他们开着电视放美剧,但也不一定看,有时候听唱片,也聊天,他们在不同投行和金融机构工作,生意上有交叉,经常跳槽,所以基本上每个人都和对方的公司有过交集。听这群优绩者聊天,让庄星觉得某种意义上,她复刻了小时候家里的客厅。
有时庄星觉得酒劲上头来,会握着脸回卧室会先睡一会儿,然后再起来开门参与进他们。她为了保持身材,会在饭后催吐。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阿史。他说他最喜欢她大城市知识分子家庭的儒雅。人文、艺术、涵养。你父亲就是典型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阿史说:“你很安静。写字这个爱好很好,不会打扰别人。”
吐完躺在卧室,听到客厅里大家说笑的声音,有时那声音响,有时那声音轻,庄星觉得挺满意。连吵的时候也觉得好。因为知道他们就在那里。隔着一扇门,她所要而没有得到的一切补齐了。只要推开门。
现在,庄星躺在一个陌生的山谷的陌生村子里。
她躺在父亲去世前花了所有心血打造的山谷的白房子里。躺在这张还没对外开放的民宿的床上。她想,那扇门隔开的,原来就是她的前世了。
差不多过了五点,外头的风雨收声。朦胧中,庄星听到山谷里的鸟鸣。
她在枕头上挪了一下位置,从渐渐能视物的窗户眺望民宿外的景色。父亲喜欢这种细节,走入室内,通道收缩,是一个由暗到明的过程,然后是窄窗、墙,再然后一面宽阔的窗,豁然开朗。他不喜欢一览无余。他说视线需要节奏。
窗外近处是村道两边栾树和杨梅树的顶端,枝头上,有几只灰色的鸟跳来跳去。四周是山。她应该早点来这里看看父亲。可她一心都是要参与书法展。阿史半夜才到家,看到她挑灯夜战满地纸。他摇着头进屋洗澡,洗了澡出来问她,将来预备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我知道参展是你的心愿。现在既然要开了,你也该想想开好以后。”
“以后怎么样?”
“人工智能时代,书法的前途……”
“这是国粹,是艺术。”
“你早点听我的,开个辅导班带小孩写字。家长们都愿意为辅导班掏钱的。等小贝大了,我也不反对你教教她。我是真心为你好。你不就是要证明自己能赚钱吗?”
庄星低头在砚台上舔笔。一直到女儿睡了她才终于有时间到客厅来铺纸。书房里全是被阿史的东西占着。
“你再写能超过王羲之吗?”
“不能。”
“现在大家都夸你,但只有我才会告诉你实话,对吧。这几天你忙得让女儿吃外卖,还让她一个人看半天电视,我也没说过你,对吧。我还是支持你的梦想的,对吧。”
阿史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温柔。他蹲下来拣着一幅字,笑着。
民宿四周的山上都是竹子,风一吹,叶片的海如浪潮起伏,黛色的山的轮廓渐渐从黎明的边缘中凸显出来,细细的白色山雾不断离散又聚集。
有那么一瞬间,庄星觉得山岚其实丝毫没动,飘来飘去的是自己,她身在山谷里,也不在这里,她其实还在那里,被困在停车库。散兵游勇,撤退300公里,想到父亲的怀抱里。
庄星分辨出淙淙水声,她起身打开阳台门,雨停后,山谷里极新鲜的空气和瞬间响亮起来的水声一起涌入屋内。阳台外沿,几只被惊扰到的鸟扑棱棱飞起来。庄星走到阳台上,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民宿下方的溪流。
她套了一件衬衫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隔壁紧闭的房门。走廊里还散落着装修工人的条凳和工具箱,地板上铺着保护膜。一楼是前台,柜子后面是保洁阿姨的房间。庄星走出院子的时候,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她打开手机定位。看到这一块河谷平原南高北低,溪水就随着山势一路流下来。最终流入水库。
她要去看看那个水库。
在开书法展前三天,表妹被庄星拉到咖啡店听吐槽。听完了后,表妹说:“你不开心。”
庄星低头看拿铁里的拉花。这家咖啡店店主在墙上贴着拉花比赛亚军的奖章。他为表妹拉了一头熊,然后为庄星拉了一个超复杂的带翅膀的马。
“飞马?”
“独角兽!”那店主翻了白眼,傲娇地回答。
表妹和庄星头凑在一起笑了笑。
“我有时觉得,也许我活得太不现实了。”庄星说。
“和现实无关。生活没有答案,所以需要你们搞艺术的。”
庄星摇摇头。
表妹说:“我和阿史一样。我们顶多算产品的消费者,不能创造,但艺术能创造。”
庄星说:“阿史讲,全是因为家里有他,我才能去搞形而上。他负重前行所以我才能岁月静好。”
表妹笑着说:“你去忙你的形而上,岁月静好不是挺好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帮忙去接小贝。”
表妹说:“我才是看着小贝长大的。你怀孕那会儿产检,他天天说忙不去。我也做这行,我怎么能挤出时间?怎么能你一叫就陪着你去?”
庄星说:“是啊,有时候觉得你才像我老公。”
表妹说:“你是大小姐,永远有人在照顾你。争宠。我们都争着宠你。”
庄星笑着靠在表妹身上。
表妹说:“好啦,这样,我晚上接了小贝吃晚饭,然后交到她爸爸公司,让他下班带回家。你就可以多几个小时属于自己。安心筹备你的展览。”
她们手挽着手走出咖啡店。那一瞬间让庄星想到她们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她们一起在品牌店打折时排整晚的队,后来一起买第一双高跟鞋,一起去美甲店做手,一起在百脑汇楼上挑手机,一起在肯德基打小时工,然后凑了钱买第一台电脑,她们一起站在八万人体育场外踮着脚尖听里面传出的歌手歌声。在庄星试婚纱时,也是表妹陪着的,庄星走向阿史的时候,也是表妹捧着戒指盒。
婚礼司仪在表妹进场时放了钟点的节奏声。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针进入倒计时。
原来当时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为什么庄星当时没有发现。如果发现了她还能不能那么笑着走出咖啡店。
那天走出咖啡店,庄星发消息叫爸爸一定赶回来参加她的书法展。
其实有什么要紧?不过是许多中青年书画家的联合展览。但爸爸来了。
来上海的时候是北辰开的车,回去的时候,装修队的工人说快要下大雨了,屋顶有些漏水,要庄老师回来看看。爸爸心里着急,所以自己开的车。
后来交警打来电话时确认了这点。死者六十五岁,坐在驾驶位。另一位死者四十岁,坐在副驾驶位。车速并不快,是前面一辆水泥搅拌车打滑侧翻,压到了小轿车。
表妹那几天特意请了年假,一直住在庄星家。白天表妹给庄星做饭。晚上是表妹彻夜抱着庄星,抚摸庄星的背,让她好喘口气。殡仪馆给出的流程非常现成。订花、订照片、订棺材,庄星自己研墨写了挽联。书法展后第一次研墨,是她给父亲写挽联。
阿史正在外地出差。他在葬礼前一晚赶回来烫西装。她看到他出现,和他大吵一架。他说他为了来送岳父,特意推掉了一个在海外的项目。还要怎么样。他定了最大的花圈。他的父母在照顾小贝。“你还要我怎么样?”他不明白庄星的歇斯底里,“我已经做到这样好了,我给你打了礼金了。你问问你妹妹,你对我们的压力一无所知。是谁让你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只不过是在家带孩子写写字消遣啊。”
庄星走进厨房打开碗柜,把阿史买的所有餐盘摔碎在地上。
但在父亲葬礼结束后的晚上她就给阿史发了消息道歉。她说她重新下单买了新餐盘。他回复说他明白她心情不好。他要立刻出差,已经上飞机了,再聊好吗。
父亲葬礼一天后是北辰的追悼会。
庄星一个人去了。北辰的太太个子不高,样子朴素,儿子初中生模样,一脸青春痘。他们都穿着黑衣服。北辰的妈妈对那个修复了又修复,甚至都被敷了粉打了腮红的脸俯下身,如所有母亲会对摇篮里的婴儿俯下身那样。
庄星从没见过北辰穿正式西装。她没法在这被黄白色菊花淹没的陌生人脸上辨认出她认识了一辈子的人。还打领带,真的一样,她简直想笑。
庄星读幼儿园、读小学,都在父亲大学的附属子弟学校,放学的时候,父母有时没空来接庄星,就拜托北辰来接。在一堆来接孩子的老人当中,年轻的北辰显得很特别。每次被老师领着走向门口的时候,庄星便远远看到北辰胖嘟嘟的圆脸,他挥着手叫她:“庄星,我来啦。”庄星紧绷一天的心立刻松快了。
他会从她身上接过书包。“真沉啊。”他埋怨,然后憨憨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巧克力棒,让庄星一边吃一边回爸爸的办公室。
“都化了啦。”庄星说。
“我暖呀。”北辰笑。
后来庄星把校内课间休息发的点心带给北辰。喏,手绢包了两块饼干。喏,小心翼翼揣在口袋里的一只橘子。“投桃报李。”她说。
北辰说:“感动,不过,你留给庄老师吃好了。”
庄星说:“不,给你。”
北辰说:“我可不是你家长啊,我是……你爸爸的助手。临时帮一下忙。”
“那我呢,爸爸的右手吗?”庄星问。
北辰讲:“你是你爸爸的心肝。”
庄星走过去一把抱住北辰的肚子,把脸贴上去,听着北辰的心跳。是这里的心肝吗?
北辰讲:“对对对,伺候好你老爸还要伺候你。”
现在北辰妈妈微微俯身,几乎是含笑地对棺材里的人说:“你有什么不舒服吗?不舒服要记得讲啊。是吧,跟老师太忙了,哦。”
北辰妈妈抬头,茫然看着走过来献花的庄星,她说:“啊,小星来啦,问你爸爸好啊,平时北辰多亏他照顾。”
那老妇人的眼神完全没有聚焦。她轻快地回头对北辰说:“你快看,谁来了。”北辰妈妈伸手探入棺内去拍北辰,被其他亲友拉开了。
庄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出租车已经送她到小区门口,她下车又走出去,找到最近的一家酒吧要了一整瓶酒开喝。然后她想到阿史。
然后她想到自己还要去接小贝回家。
阿史总说:“你凭着良心说,总是你和我吵,我从来不和你吵,对吧。你让别人评评理,是庄星情绪不稳定,我是讲理的,我是包容的,对吧。”阿史就是这么把表妹推过来说:“你去陪陪庄大艺术家,艺术家情绪就是不稳定。回头我请你吃饭当谢礼。”
庄星想在回家前散散酒味。她打算在小区绿化带里走走。可江南进入黄梅雨季,雨落下来了,她乘电梯到地下车库。
空荡荡的地下车库,一个人也没有。角落散发着一股猫尿味。她绕了一圈,准备上楼。远远看到自家的车。它在诡异地抖动。庄星以为自己喝到神志不清了。
她擦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视线都产生重影了。她想,清醒一点,她对自己说,振作一点,庄星。然后她发现那交叠在一起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是两个实体不是两个影子。
“你为什么要下楼?”后来,表妹隔着桌子坐着,很平静。
就好像之前她们在咖啡店聊天那样,也就是十天前,她们头还凑在一起,看着手机准备下单,在给小贝选凉鞋时出主意。为什么选带蝴蝶结的?小贝明明说过她喜欢带珠子的。为什么要选粉色的?小女孩都喜欢粉色的但小贝偏喜欢蓝色的。你为什么要下楼?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没有进化好。我是拒绝的,但他非要这样。
“你为什么要下楼?”表妹问。
表妹说:“你又不开车,这天为什么到车库来?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吧。我还不是希望你幸福。可你,你不是自己告诉我你不开心吗?”
表妹说:“不,我没打算取代你啊。但本来就是我先认识他的。他先是我的同学,你记得吗?”
表妹说:“他能选你,为什么不能选我?”
清晨的村里,各家民宿的主人陆续起来,有的在开窗透气,有的在门口支出桌椅。江南地区的雨季,触目可见的一切,花草树木、门窗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庄星沿着溪水的流向走,水面越来越开阔,岸边的村屋渐渐消失。只剩一条大路。她顺着路走,越走越快,直到写有水库字样的岩石标记出现在一个巨大的花坛里。
这是一个建造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拦洪发电的大水库。她走到水边,举目远眺,真安静,只有竹林与风。水库大概有五个西湖那么大。
标牌上写着“禁止垂钓”和“禁止游泳”的字样。走下去也不是很难。她看了看环境。
但有好几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正在水库边扔石子玩。吵吵嚷嚷的。庄星留意到一个孩子能同时用三颗石子打出水漂儿,如同魔术。围观的小朋友都叫起好来。
她站在那里想,人真了不起,能把水流拦截成湖。但人又什么都控制不住。
当时她就是这样和阿史说的。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能控制一下吗?”
阿史蹲下来抱着她的双腿。庄星意识到他抱着她,是为了防止她走近表妹。她低头看阿史的颅顶。他的头发稀疏了。他不再是那个疯狂地在她家阳台下唱歌的人了。他不再是那个一把抱起她在塞纳河边转圈的人了。他第一次和她过夜,他发抖,说他幸福得要哭。他说他十年寒窗不知道为了什么,到上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知道了,是为了走到庄星身边。
他说原来做的每一道题都有意义,是为了走进那所高等学府,为了在那个雨天看到你。从今以后也只爱你。永远永远,今生今世。
而庄星曾经觉得,那些她不能为父母证明的,阿史替自己做到了。
在婚礼上,他引用了黑塞的诗:“因为你,我爱上了这个世界。”他还唱了猫王的歌:“坠入爱河。对,就是一头掉进去。I can't help。情不自禁,坠入。坠入你懂吗?你经历过吗?”
控制不了。
他的头发稀疏了。他的眼袋下垂了。她难以相信自己从未留意到这点。自己不久之前,还在为写书法内疚,为筹备展览反省,还在想自己当了母亲就有义务让家里没有后顾之忧。就好像自己的母亲一直为她父亲付出一切,母亲一生以做庄教授太太为荣。父亲拍着庄星的头说:“女儿最优秀了,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但母亲总是拉着她叮嘱,聪明女人要学会给男人面子。
庄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你够幸福了。”阿史一遍遍强调,但是她感觉不到。也许真的是因为自己情绪不稳定。所以她在父亲葬礼上看见母亲的刹那,就决定向阿史道歉。
阿史当时说的是:“你问问你妹妹,你不懂我们这行的压力。高处不胜寒。我都不敢在你面前流露。”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用了“我们”。
所有的餐盘全被摔碎在地上。从今以后没有我们了。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在家。庄星走到厨房倒水,喝水,没有餐盘的橱柜,显得很空。然后她坐下,然后躺在地板上。
她听到冰箱嗡嗡运作的声响。冰箱里还有表妹烧好放在“乐扣乐扣”里的鸡腿。(“阿史、你和小贝一人一个。”)还有表妹特意做的欧包。(“早上烤箱热两分钟就能吃。”)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又亮了。
它们在冰箱里发霉。
躺在地上,她和想象出来的北辰说话。
“为什么那天不是你开车呢?爸爸年纪大了反应慢。为什么那天你们不坐高铁呢?”
“我应该过去陪陪爸爸,真的。让我过来你们这边,换你们回来。”
“北辰,像小时候来接我一样。求求你,再来接我一下。接我一次。”
有一个傍晚。北辰和她说:“你写书法,临的米芾、赵孟頫,他们都写诗写过苕溪的风景。庄老师一定和你讲过吧,我们门前的水就是苕溪的一部分。”
北辰在她背上写着“苕溪”两个字。庄星怕痒,翻身不让他写下去。
“书法家这么敏感啊。”北辰说,紧紧抱住庄星。
北辰说:“小时候就抱过你,你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去春游回来那次,拉肚子,裤子都脏了,班主任打给庄老师,庄老师在法兰克福讲学,国际电话打回来催我去接你,你留在教室,磨磨蹭蹭,不肯出来,我只好走进来抱你,臭死了,臭妞,没想到现在还要抱你。”
“我记得。那天大家放学都走了,我不敢站起来。大家都走光了。走廊里都没有人了。天都黑了,我很害怕。我听到你叫我名字,你不知道我多么感谢你来救我。”庄星哭了,“你带我走吧。我太难受了。”
北辰亲了亲她裸露的肩头。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北辰说,“你就来帮我们写这幅字,就写这两句,‘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写好了装裱挂在民宿大堂里,以后大家一进门就能看见,如何?青年书法家为我们题词呢。大庄老师设计,小庄老师写字,厉害吧。多神气!在古代,属于一门两进士,父子同上榜。”
北辰起来,说要走了。他拍拍肥软的肚子,说:“我实在没有老师的毅力天天长跑啊。对了,我告诉你,我们在民宿挖院子的时候,竹根下看到一窝蛇。工人说,是祥瑞。我们开车把蛇放到水库边去了。蛇是小龙,困龙得水,就舒展了。”
“我来的话,你来接我好吗?”
“一定会啊,变成鬼被你一叫也要来啊。”
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说:“竹海、山岚,云中雁阵、老树生苔,一切的一切,和你们书法的章律,都是通的。”
他说:“那水啊,碧青。青玻璃。”
北辰说:“对了,想起来了,赵孟頫是这么写苕溪的,‘我居溪上尘不到,只疑家在青玻璃’。”
玻璃面上倒映着孩子们挥动手臂的样子。
忽然,镜面裂开。绞碎湖面倒影的群山。
孩子们扔出的石块擦过水面,轻盈若飞。一点一点,化成涟漪,化成碎影。
然后一切都沉入湖中。
那几个在扔水漂儿的孩子一下子收缩成一团,又尖叫着散开。
一个大孩子直直朝庄星奔过来。水库边只有她一个成人。
在嘈杂的呼救中,庄星明白过来,是一个小孩子为了捡石子失足滑落水中了,她立刻冲过去,拨开慌成一团的孩子,跨入水中。
好冷啊。已经入夏,没想到水库的水刺骨如坠冰窟。庄星踩了几下,脚下够不到水底了。她看了看小孩。那落水男孩的头在水里明明灭灭。此刻还不行。庄星。她叫自己的名字,调整呼吸。此刻还不行。她想。
水托着她,身体慢慢浮起来,她的肌肉记忆指挥她开始向落水的孩子蹬腿过去。那男孩只被冲出去两三米。庄星伸出手,让男孩抓住。然后她划动左手。他俩慢慢够向岸边。
岸边的孩子七手八脚地抓住落水男孩,等他一上岸,他们一哄而散。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庄星坐在岸边平复呼吸。她浑身湿透。在庄星抹去脸上水珠的时候,发现一条蛇在看着她。乌青鳞片上,灰褐色的纵纹,两粒黑眼睛。
她不觉得害怕。她看着蛇,她希望它能近一点,它应该刚刚在水下就咬她一口。这样刚刚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她到水库来,就是为了这个。来结束一切。
偏偏那个小孩要她去救,她都下去了,都到水库里了,又不得不游了上来。像死过一回。
但现在整个水库只剩她一个了。
她站起来,她的心跳如擂鼓。她走向刚刚下水的地方。
“阿姨。”方才那个向她呼救的少年跑过来,羞涩地呼唤庄星。她停下来。
“谢谢阿姨。”他说,“谢谢救我弟弟。”少年鞠了一躬。他把手里的伞递给庄星。
庄星摆摆手说没事,她定了定神,这才笑了笑,说:“你们当心点。”她想搀起那个少年,但只触到他的脸,好暖好暖。
她心里轰然一响。
蛇消失在石缝里。
庄星低头看,发现方才在救落水儿童时,被对方抠掉了右手背一块肉。那小孩求生时的力气可真大啊。现在她的伤口渗出血来。混着身上的湖水和雨水,血一点一点顺着手背流下去,她觉得痛感一点点渗出来。
衣服湿透贴在身上。她觉出冷。那道谢的少年跑开几步,又在不远处停下来回头看庄星。他撑着一把伞,明亮的黄色。背后是碧青的群山。山上白岚弥漫,如雾如梦。庄星对他挥挥手。他还在等她。她跟着他走上台阶,走上路面。她要回去冲一个热水澡。
回到房间,手机上是十几个未接来电。有表妹发来的消息,庄星划走不看。
然后是工人发语音来,在等庄星决定民宿接下去怎么办,保洁阿姨在等她结算工钱。以及父亲的朋友,说要等庄星的意思,接下去系里准备办个小型追思会。
还有小贝发来的语音:“妈妈,你怎么提前去休假了?”
她听到话筒那端,孩子的声音后面夹杂着阿史的呼吸。他没有发声。“妈妈我马上放暑假了,你也带我一起玩吧。妈妈你帮我买凉鞋了吗?妈妈,你在哪里玩?妈妈,你开心吗?”
庄星把手机扔在床角。
一触到枕头,她立刻睡着了。
床垫轻轻一荡。是北辰走过来躺下。
“你听外面的雨。好大。下倾盆大雨就是这样的。庄老师说,rain cats and dogs,下猫下狗。我们走不了啦。”
“你哪里也不许去。”她从后面抱着北辰。把头埋在他肉乎乎的背上。
“好,我们哪里都不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已经看不清北辰的脸。她什么也不想看清。
她又变成小孩子,拉肚子拉在裤子上,浑身发臭,裤子凉凉地贴在腿上。她不敢动弹。所有的人都被接走了。她那有名望的父亲总是忙,总是不在,总是不来。现在连老师也走了,教学楼的走廊灯关了。整座校园安静下来。鸟叫,虫鸣。风从窗缝呼呼吹进来,没有人了。毛骨悚然。
这时她听见北辰的声音,他气喘吁吁沿着走廊跑过来叫她的名字:“庄星,庄星。”
他气喘吁吁的,已经汗流浃背。
庄星缠着北辰进来,一次又一次。她对阿史从没这么放肆过。她也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有什么从她身体内部裂开来,冰川融化,玉石倾倒,碎入海底,涌动浪潮,全世界的水平面随之上升,淹没陈迹,淹没来路。
然后她就这么贴着北辰,像一对荷底的青蛙,交缠着不动,没有身份,没有定义,就这么听着雨声的节奏。
他抚摸她手背上的伤。
“古人管这叫云雨,化云为雨,落下来。变成生命,变成生灵。西方人就觉得是猫狗。”
“那一定是透明的猫和狗。”庄星说。
“为什么是透明的?”北辰说。
“雨滴变的嘛。”
“我觉得应该是青色的。毕竟掉在竹海里。青色的猫青色的狗,胖滚滚的,一只一只接连从竹叶上掉下来,圆圆润润的,挤挤挨挨的,顺着山谷中央一条溪,最后都滚到水库里去。多可爱啊,把溪水都挤得涨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到太湖,然后到淀山湖。”
“然后呢?”
“变成黄浦江,到上海,最后到东海。”
“最后能到吗?”
“不到又怎么样呢?”
“对啊,不到会怎么样呢?”
“不能到的话,就在这里。”
“在哪里?”
“就在这里停一停。”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沈轶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如果上海的墙会说话》《隔壁的上海人》《似是故人来》《说宁波话的上海人》等非虚构著作。短篇小说发表于《上海文学》《西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