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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

清早,福兴苑门口那棵老槐树上落了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了好一会儿。喜鹊叫早这情景并不常见,因为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乌鸦多,喜鹊少。黄昏时分,经常可见黑泱泱的乌鸦遮天蔽日,起义一般俯瞰这座城市以及城市的居民。福兴苑的居民对乌鸦没有什么好感,人们更喜欢喜鹊,但真正意义上的喜鹊很少来,偶尔光顾的是灰喜鹊,而灰喜鹊与喜鹊不同属,是冒牌货。今天,喜鹊的光顾让福兴苑比平日苏醒得要早一些。老班每天早晨五点钟准时下楼,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清理出租车上飘落的槐树叶。

老班是出租车司机,出门前他看了下日历,二十年前的今天,恰好是他拿到驾照的日子。二十年了,出租车换了好几辆,跑的公里数不知绕地球转了多少圈,他却从没有出过事故,连小小的剐蹭都没有。喜鹊的叫声让老班心情甚好,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树枝上的喜鹊也在看他。他把半块面包放在马路牙子上,再次抬头道:“下来吃吧伙计,西式早餐。”

俗话说喜鹊叫喜事到,他想,要是换成乌鸦,他才舍不得半块面包呢。

老班居住的福兴苑名字不错,却名不副实,是个由四栋两层旧楼围起来的大杂院,因为住户多,地产商开发没赚头儿,一直没能改造。不过老班觉得没改造也不是一无是处,福兴苑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烟火气十足,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打牌推开窗招呼一声,瞬间就能凑齐一桌;再就是院子里绿意浓浓,四棵老树长势喜人,如果动迁改造,这些百年老树肯定难逃斧锯之灾。四棵老树布局匀称,东面是一棵直径一米多的旱柳,西面是一棵冠如巨伞的梧桐,中央则是一棵缠绕在风雨亭上的紫藤,紫藤下有花岗岩石桌石凳,是老年人最惬意的乘凉处。大院只有一个门洞,开在南面楼房的中部,门口外面,则是一棵枝疏叶稀的老槐树。他给四棵树都起了名字,旱柳叫大东,梧桐叫西塔,紫藤叫皇姑,老槐树则叫和平。熟悉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这些名字都是地名,他用最熟悉的地名来命名四棵老树,反映了内心对这些老树的喜爱。四棵老树他最爱的是老槐树,每年槐花绽放季,满院浓浓的花香让他忍不住想多吸几口空气。福兴苑里最长寿的孟老太称老槐树为神树,每年春节都会给老槐树树干缠上红布条,这些红布条为老槐树增添了几分庄严感,让儿时的他印象深刻。上小学时他写过一篇作文,名字叫《戴红领巾的老槐树》,这篇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宣读过。三个月前,他在交通广播里得知,一家叫《芒种》的杂志举办歌颂家乡征文活动,他心血来潮,在手机上写了篇八百字的散文——《和平颂》发了过去。《和平颂》与和平无关,是写那棵老槐树的,写了祖孙三代与老槐树难舍难分的情感。散文最后他写了这样几句话:“老槐树呀,你应该枝繁叶茂才对,为什么变得枝疏叶稀?当我想到自己谢顶的父亲和祖父时,我忽然读懂了你,哪一个为儿女操劳的老人能有一头秀发呢?”散文用微信发走后便没了下文,他也不抱什么奢望,自己不过是有话想对老槐树说而已。

老班觉得门口这棵老槐树已经不单纯是一棵树,它是福兴苑至少三代人的见证。福兴苑的人们谁没有闻过槐花香?谁没在槐树下乘过凉?他觉得福兴苑已故的所有人都隐身在这棵老槐树里,父亲、祖父,还有孟老太……有的化身为一截老干,有的变成一截新枝,看到了老槐树,仿佛就看到了这些亲人的面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司机,父亲开公交,祖父开卡车,他开出租车,三个人都是天不亮上班,深夜里下班,早晚出入福兴苑时居民们尚在梦里,唯有老槐树一如既往地迎来送往。在老槐树离地五尺许的主干上,有个西瓜大小的树瘿,每次上下班,他总会抚摸这个树瘿几下,树瘿被他抚摸得不再粗糙,摸上去像父亲满是皱纹的额头。树瘿是树的愈伤组织,是老槐树的痛。每次抚摸树瘿他都会说:“是谁伤害过你,留下这么大的疤?”

树上的喜鹊发现了面包,叫得更加起劲,对于喜鹊来说,吃到可口面包的机会并不多。

“今天也许会有个大活儿,”他对自己说,“如果能跑趟桃仙就好了。”桃仙是机场,送客人去机场对于出租车来说就是大活儿。他这几天业绩不佳,媳妇脸色有点冷,夜宵虽有鸡架,但却少了老雪啤酒。他收工一般在半夜,正常情况下媳妇会备好一只鸡架和一瓶老雪啤酒犒劳他,但这几天老雪啤酒不见了,他没有问原因,嚼过鸡架和一碟香菜根就上床睡觉,谁叫你业绩不佳呢?赚不到钱,媳妇凭啥赏你笑脸?他媳妇是个麻将迷,可惜麻技一般,十赌九输,输掉几个小钱无所谓,输掉了好心情他便没了老雪喝。不过他不和媳妇计较,媳妇除了喜欢麻将外没有不良嗜好。他最头疼那些占着马路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你越是鸣笛,她们越是挡道不让。他想,若是媳妇去跳这种占道的广场舞他一定会阻止,尽管他从来没有阻止过媳妇做事。

今天真是奇怪,七点了,竟然一个乘客没拉到,空旷的青年大街好像睡过了站一样,平时这条街上可是车水马龙。叫车平台也很安静,他忽然明白了,今天是周六,周六周日的早晨没有人赶着上班。估计早晨的喜鹊是白叫了,去桃仙这种大活儿不会有。他把车停在一个路口,开启熄火等客模式,油价总是不停地涨,省一点是一点。

七点半,过来一个乘客。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乘客,戴一顶黑色大檐遮阳帽,黑口罩,一身黑色大摆连衣裙,看上去像个中世纪的修女。黑衣女上来后,没等他礼貌性地询问,就说:“回龙岗。”

他愣了一下:“回龙岗?”

“去回龙岗。”女子又多说了一个“去”字。

他不能再问,打开导航往回龙岗驶去。“这算是大活儿吗?自己想的大活儿可不是回龙岗,回龙岗和桃仙是两个世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将人送达,一个将人送走,送达的能回头,送走的就一走了之。送走肯定不是喜鹊鸣叫的意思,要是换了乌鸦就难说了。”回龙岗是这座城市的大型殡仪馆,虽说里程和去桃仙差不多,可是司机不愿意往这里跑。他每次拉客去回龙岗,心里总会想起在这里化成青烟的祖父和父亲,尤其是父亲,离世前那个晚上和他说的一句话让他无法忘怀。父亲说:“这辈子净拉别人了,去回龙岗,只能别人拉自己了。”

女乘客一句话不说,不知何时又戴上了一副墨镜,从后视镜里观察,像极了神秘的隐身人。回龙岗在郊外,沿途要经过一些菜地、庄稼地,田地里玉米长势极好,但不是油汪汪的绿,而是那种自带重量的黑绿。他想起一个农村乘客在车上说的话,无论什么菜,只要颜色不对肯定有猫腻。他问乘客凭颜色怎么就能判断是否有猫腻。乘客说苦瓜本来就一脸绿褶子,你把苦瓜变成光溜溜的紫茄子,还敢吃吗?吃的东西要看里子少看面子,歪瓜裂枣最甜。他又问乘客,这玉米的颜色有问题吗?乘客说,这玉米种子有猫腻不说,还因为没轮茬,靠化肥催着长,结果就催成了这个疯长的模样。他还记得乘客进一步解释说:“地也有累的时候,不轮茬会累出病来的。”

女乘客下车后,插在支架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屏幕显示是一个陌生来电。接通电话,是一个女性清脆的声音:“您是班章先生吗?我是《芒种》杂志社编辑,恭喜您,您的散文《和平颂》获得了我们征文三等奖,您方便的时候来编辑部取一下奖牌和奖品。”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怎么,我真的获奖了?”对方的声音越发清脆悦耳:“没错,三等奖一共八名,您名列第一,评委认为您用一棵叫和平的老槐树来歌颂家乡和平区,三代人,一棵树,构思独到,文笔朴实,充满真情实感,是一篇好文章。”他心跳骤然加快,感觉心脏要蹦出胸腔一样,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连着说了几遍谢谢。对方问他什么时间去编辑部,他马上回答说:“中午就去,不,现在就去。”放下电话,他用力掐了一下大腿,浑身顿时触电一般战栗了片刻。遇到兴奋或尴尬的事他习惯掐大腿,尤其是右腿内侧,掐一下会清醒一个钟头。

很多人不知道,老班曾经有个梦想,那就是少年时代的武侠作家梦。他上中学时喜欢读古龙、金庸的小说,读得如醉如痴,晨昏颠倒,读多了就萌生出写的念头,就偷偷在笔记本上写武侠小说,前前后后写满好几个日记本。武侠作家梦严重影响了他的学业,结果高考失利。后来,武侠小说过了火爆期,开出租车也没有闲工夫写作,武侠作家梦只能深埋起来,作为一种遗憾成为记忆。他有时和媳妇感慨,自己要是坚持写,说不定就是第二个古龙。媳妇很不屑,说武侠小说都是蒙人的,你要是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定就会考上大学呢。他便故意气媳妇:“我要是考上大学,你还能找到我这样疼你的老公吗?”这话媳妇听着高兴,他对媳妇好在福兴苑有口皆碑。

在北三经街66号,他看见几只麻雀在《芒种》杂志社的牌子下面啄食,人走近了,麻雀才飞走,原来是有爱心人士在这里撒了些谷粒。当年,他把辛辛苦苦写就的一篇武侠小说寄到了这家编辑部,却泥牛入海,如同将人送到了回龙岗一样一送了之。他还记得那是一摞手写稿,足足八十八页,写了一个江洋大盗偷盗沈阳故宫文物的传奇故事,他自己觉得故事蛮抓人,人物功夫也十分了得。担心稿件丢失,他还特意挂号寄出。那是他第一次写武侠小说投稿,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编辑部在三楼,楼梯很宽,楼道里异常安静,不像是办公的场所,在他的印象里,像《芒种》这种地方应该门庭若市才对。敲开约好的办公室门,一位长发女编辑起身相迎,问他是不是来取奖状奖牌的,他点点头。办公室有点杂乱,到处堆放着报刊,连个待客的沙发都没有。女编辑问了名字,找出一个扁扁的纸盒,打开后是一个很精致的木制镶铜奖牌,奖牌上有获奖者名字和作品名字,落款除了杂志社的名字外,还有市委宣传部的名字。女编辑说这个奖项很重要,有宣传部的落款这个奖项就成了市级奖。“你若是公职人员,这个奖项在年度考核时会加分的。”女编辑说,“班师傅,你能获这个奖项很难得,这次征文有不少省、市作协会员参与,他们都没有获奖。”他心里一热,作协会员,那可是令人仰视的身份。

奖品是一个钛金不锈钢保温杯,杯上印了与奖牌相同的金字。他很喜欢这个杯子,钛金的色泽既柔和又高冷,那排弧形金字也大小合适,看上去相当协调。女编辑说:“本来要发奖金的,但赞助商挺抠门儿,奖金只够几个朋友撸次串,就干脆定制了一个杯子作纪念。”老班觉得奖励杯子比发点奖金好,发奖金回去要上交媳妇,杯子无论放在车里还是摆在家里都是个好东西。他见女编辑态度和蔼,说话也坦诚,就忽然想问问很久以前那次投稿的事,便壮着胆子问:“这位老师,我想问一件事,一件无所谓的事。”

“有事您尽管说。”女编辑把奖牌、奖杯装入一个纸袋子递给他,不知他要问什么事。

他接过袋子,低着头说:“嗯,是这样的,人总是会有些想法的,尤其在青少年,有些想法不知天高地厚,你可别笑话我,我呢,曾经写过不少武侠小说,尽管写得不好,但还是壮着胆子写,还壮着胆子投了一次稿,就投过一次。”

“从《和平颂》能看出来,你文笔是有基础的。对了,稿子投给哪家杂志了?”女编辑并不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意外:“什么时间投的?”

“投给了你们。”老班思忖片刻接着说,“大概是二十年前吧。”

女编辑扑哧一声笑了:“哎呀,二十年前,我还在上小学呢。”

“我想知道,怎么就没有回信呢?据说那个时候很多杂志是给退稿的,而且都有编辑写的退稿信。我那篇稿子下了不少功夫,八十八页,每页三百字,两万六千四百字呢。”老班像是自言自语,他知道这个问题女编辑回答不了,因为女编辑不是当事人。

“是这样呀,”女编辑说,“投稿是有讲究的,我们是一本纯文学杂志,不发通俗文学,严格来说武侠小说属于通俗文学,应该是你错投了。”

“错投?”

“是啊。”女编辑点点头,“你如果投给通俗类文学期刊,结果也许就不是这样,很多作者在投稿上很容易错投,错投的结果可想而知,好比我们喜欢吃米饭,你却发来一锅黏豆包,我们当然不会吃了。”

“原来是这样啊。”老班点了点头,看来错投比其他原因要体面,至少不是黏豆包质量有问题,只能说不合人家口味。

“欢迎您以后给我们投稿,这个奖项所有获奖作者都进入了我们的作者库。”

“作者库?”他问。

“是的。”女编辑微笑着说,“作者库的作者来稿,我们会认真对待,可以说是每稿必复。”

他心里涌上一股热流,再次谢过了女编辑,抱着那个装着奖牌、奖杯的纸袋离开了编辑部。他不能停留太久,今天要跑够额度才成。下楼的时候他心里窃喜,看来喜鹊叫声果然灵验,征文获奖还不是喜事吗?对于他来说,这个奖项比什么都重要,至少证明他当年的梦想不是四六不靠。

这件事应该马上告诉媳妇,相信媳妇会对他刮目相看的。他投稿的事媳妇知情,媳妇不看好他写什么《和平颂》,媳妇说:“你一个开出租车的颂什么和平,不搭!”

“这回你看搭不搭!”老班心里对媳妇说,“你老公也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人,只是造化弄人才没成为第二个古龙。”

发动车子,打开空调,平息了一下呼吸,他拨通了媳妇的电话,话筒里传来麻将牌哗啦啦的响声。媳妇有固定牌友,都是福兴苑的几个姐妹,她们玩牌输赢不大,就是图个乐子。他兴冲冲地说:“媳妇啊,今早出门听到老槐树上有喜鹊叫,我当时就觉得有好事,果然,今天一个天大的好事降到我头上啦,你猜猜,是啥好事?”

“你买彩票了?”

“我从来不买那东西。”

“那你拉了个大活儿?”媳妇又问。听得出来麻将已经码好,开始出现抓牌的声音,有人喊了一声:“杠!”

“大活儿能叫天大的好事?我中奖了!还记得上次征文吗?我写了篇《和平颂》,获了征文三等奖!”

“真的?”媳妇显然也兴奋起来,马上问,“奖金多少?”

他放平了声音,道:“发了奖牌和奖杯,没有奖金。”

“没有奖金?你不会留着做私房钱吧?”媳妇似乎不信。

“真没有,工作人员说了,赞助单位太抠。”

“这算啥天大的好事,你咋学会忽悠人了呢!”媳妇明显不高兴了,顺口说了句,“九饼!我在打牌呢。”然后挂掉了电话。

他“喂喂”了两声,嘴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放下电话。

他把水杯的包装打开,放到挡位边的凹槽里,让有字的一面朝向后座。然后把证书也从盒子里拿出来,端端正正摆在副驾驶位置上,看着证书和奖杯他笑了,什么样的大活儿能比得上这两样东西?这是多少省、市作协会员都想得到的荣誉啊!他并不埋怨刚才媳妇的态度,猜想媳妇今天一定是手气不好,听她打九饼喊出的语气就可以判断,媳妇上午肯定没和过牌。他希望媳妇赢牌,每次家里夜宵有炖鸡架配一瓶老雪,他就知道媳妇一定是赢牌了,媳妇输牌的时候夜宵只有干巴巴的烤鸡架。

时间已过中午,他下车到街边的老四季面馆吃了一碗拉面,看到周围的食客都是鸡架、老雪、香菜根和拉面老四样,他便很想喝一瓶老雪,但他忍住了,开车是万万不能喝酒的。“回家喝吧,今晚要喝两瓶!”眼前拉面里油花很旺,仿佛盛开着一朵朵小黄花。“谁有喜事不喝酒呢?”他对着碗里的小花说。老班酒量不大,最多喝两瓶老雪,但平常只喝一瓶。

从老四季面馆出来,就遇到了两个打车的中年人,要去北陵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那里有家著名的房地产企业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工程处于停工状态。两个乘客一胖一瘦,胖的上车就眯眼假寐,瘦的则喋喋不休唠叨着什么。他听出了个大概,意思是瘦子为工程垫付了不少资金,现在工程停工,开发商跑路,他的损失无法估量。瘦子嘟哝了好一会儿,胖子才说了一句:“怕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瘦子说:“庙会被没收,然后拍卖,之后按比例清偿,轮到我只剩点清汤寡水了。”

胖子又说:“不怕,大不了底不兜了就是。”

“漏兜是早晚的事,”瘦子说,“到那时候我也就放挺了。”

“现在放挺的很多,飞机、高铁都没法坐。”

胖子明显是想瘦子当老赖,一旦成了老赖,人就没了信用,在社会上寸步难行。他想,应该开导开导两位才对,便插话道:“两位老板别老想着烦心事,人不管逆境顺境总要找点乐子才成。”

“找啥乐子?”瘦子问了一句。

“比方追剧,或者写点小文章什么的。”说完,他故意用手扶了扶奖杯,奖杯上的烫金字虽小,却醒目,后面的两位乘客肯定能看得见。他希望把话题引到他今天所获的奖项上来,这样,就可以好好讲讲福兴苑那棵老槐树,讲讲他的《和平颂》,如果时间允许还可以讲讲当年他写的武侠小说。

“写文章?”胖子睁开了眯着的眼,胖子的两个肿眼泡睁开时活像两个煮熟的肚包肉忽然被利刃豁开一样,有一种爆裂感。“写文章更他妈烦心,我一天也憋不出仨字来。”

瘦子道:“哪有工夫追剧,追剧的都是些闲人。”

“问题是有值得追的剧吗?我现在只刷短视频。”胖子说完又闭上了两只肿眼。

他多希望两人能注意到自己的奖杯啊,这个奖杯确实蛮漂亮,钛金,不锈钢真空,是一般杯子没法比的,关键是上面那排弧形的金字,工工整整的行书,字体俊朗清秀,弧形下面变成了三个隶书字:三等奖。三等奖也不能小瞧,一共才八个,自己在编辑部没熟人,能获奖完全靠实力。从后视镜里发现,那个瘦子的目光倒是几次扫过奖杯,但没有任何停留,也没有询问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窗外。嘴里嘟嘟囔囔道:“跑路,跑到哪儿?还能跑到火星上去?”

“火星上也不一定就舒坦。”胖子用肯定的语气说,“我要走,就到月球上去,想家的时候还能看看地球上的长城,据说在月球上能看到长城,我们的古人就是伟大。”

“修长城是不是也拖欠工钱?”瘦子问。

“谁知道呢?欠也不会写在史书上。”胖子的回答意味深长。

他没再插话,长城修筑者是服劳役,哪里来的工钱?两位显然和他思路不在一个频道上,他不能对牛弹琴。他把车开到一个被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工地,瘦子付了车钱下车,他连声再见都没说,按照出租车文明礼仪规定,他应该向乘客道一声谢。

汽车在街道上缓行,他不时左顾右盼,这里是几个政府部门的办公地,打车者应该不少,可是转了好一会儿,没人招手打车,他有点灰心,索性选择了一处遮阳的地方停下来,拿起副驾驶位置上的奖牌好一顿欣赏。奖牌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家中客厅窗台上两只梅瓶之间那个位置正好可以摆放。两只梅瓶尽管是仿品,但奖牌却货真价实,两只仿品中间夹着一个真品,这就叫负负得正,很搭。

他正在摩挲奖牌,副驾驶开着的窗子里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来,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青年问:“走吗?”他点点头。刚才青年露出脸的时候,他还无法判断这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声音出来,他听出这是一个男孩。男孩留着三七微分发型,莫兰迪色的上衣肥肥大大,有点网络上说的“娘炮”味道。“去清北博雅,”青年说,“知道怎么走吧?”青年拎着一个博雅培训的白布袋子。去清北博雅,不用说这是一个备考的考生。他打开导航,心想,考研肯定要考作文,考作文押题很重要,不知这个青年押了啥题,他记得当年自己就是作文跑题了,否则至少会考个专科。

“要考研吧?”他问。

青年点了点头,连个“嗯”字都没说。

“考试考的是运气,押对题很重要。”他没话找话。

青年没有接话,开始刷手机。青年刷手机的速度飞快,两只手小鸡啄米一样忙碌。

“押对了题,才能考好。”老班又缀了一句。

青年还是没有说话,看着手机屏幕却兀自笑了几声。老班误会了,以为青年在笑他刚才说过的话,很郑重地说:“别笑,作文跑题,名落孙山。”他希望青年能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哪怕挪开三秒钟,青年就会看到眼前的钛金奖杯,因为青年坐在后排中间位置,与奖杯在一条直线上。

青年听到了后面这句话,脱口道:“什么名落孙山,你这师傅怎么咒人呢!”

他急忙解释说:“我是说我当年高考,作文写跑了题,要是现在,我肯定拿高分,我的文章刚刚获了征文三等奖……”

“行了,什么作文不作文的。”看似文弱的青年脾气还不小,应该是刚才那句名落孙山刺激到了他。

“怎么,考研不考作文吗?”他被抢白得有些尴尬,他是善意提醒,谁知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我是理工科!”青年的语气里透着不满。

他像是被人当胸推了一把,脊梁骨撞在座椅靠背上,靠背今天好像格外硬。他掐了一下大腿,用力很大,右腿内侧肯定有瘀青了。他想,考研不会像中学生高考那样考作文,这个常识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不再说话,青年依旧在刷手机,但不再发出笑声。由于是下班高峰期,道上堵车严重,前面有车开得太慢,他也不鸣笛,因为鸣笛前面的车也不会礼让。大家都心急,急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自己折磨自己。他忽然就想,刹车尾灯为什么要设计成红色呢?红色太刺激人了,要是换成蓝色或紫罗兰色岂不更好。

车开到清北博雅,青年下车后咣当一声,车门带得很重,看来是心有怨气。他并不恼,心想,也许小伙子去年是名落孙山吧,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谁叫自己无意戳中了人家的伤疤呢。

路灯已经亮起,黄黄的,像虚化了的柠檬。因为绿化带上有高大的国槐遮挡,路灯显得明灭不齐。清北博雅的门前相对宽敞,老班就想在这里等客,拉不到客还四处跑,会白白浪费汽油。打车的人不少,不知什么原因几拨从楼内出来的人绕过他去打了别人的车。耐心等吧,说不定会有一趟大活儿。他拿起奖杯,两手摩挲不停,钛金的手感就是好,又凉又滑,坚韧真实,不像塑料杯,把在手上有一种假惺惺的感觉。

他等了一个多钟头,看到刚才那个青年从楼里出来,拎着白布袋子从车旁径直走了过去,他想叫住青年,犹豫了一下没有叫,从前窗看到青年上了别的出租车。他失望地收回目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竖起空车提示灯。难怪没有乘客来问,原来人们把自己当成了等客的网约车。

“太马虎了。”他责备自己,“不亮提示灯等于合理拒载。”他急忙把指示灯立起来,粗粗地喘了口气,“错过了好几趟活儿。”

空车提示灯刚竖起来,就过来三个穿白衬衣的人,他们刚吃完夜宵,身上散发出一股油饼羊汤的味道。这应该是小市羊汤的味道,没错儿,肯定是小市羊汤,附近就有一家,他吃过不止一次。三人上车后,要坐副驾驶位置的高个子手扶车门道:“把座上的东西拿一边去。”

“这可是奖牌,今天刚领的。”老班把奖牌装进纸盒里,他希望对方能追问一句。但对方显然对奖牌没兴趣,口气有些不悦:“不管啥牌,你不拿走我没法坐。”

老班“嗯”了一声,将奖牌放到左手边,好在奖牌很薄,占地方有限,不影响开车。

后排两位一男一女,男的下颌宽厚,有点谢顶,一看就是个主事之人;女的身子很软,呈S形偎在后座上。主事男说:“小胡,材料弄完,给了印刷厂,我们这些加班的笔杆子也该放松一下,打电话叫谢科长过来,掼蛋。”女的说:“谢科长掼蛋最臭,我可不和他对家。”

副驾驶座上被称为小胡的人马上挂电话,电话打通,小胡让谢科长马上去会议中心。结果对方磨叽了好一会儿。放下电话小胡说:“不行啊主任,谢科长老岳父过生日他喝高了,说话舌头都打卷儿,来不了。”

“这个谢科长!”主事男嘟哝了一句,接着说,“那就叫娜娜吧,娜娜掼蛋还行。”

“你心里只有娜娜,娜娜来了不能和你对家。”女的说。

主事男严肃地说:“谁和谁对家不能由你我说了算,要按规则定,规则即天意,如果我俩摸到同色的,就是谁也拆不散的对家。”

小胡打通了娜娜的电话,三两句就交代完了。放下电话小胡说:“妥了,娜娜现在就打车往会议中心赶。”

三个人接着讨论起掼蛋的技法,他不会掼蛋,听三人讲得津津有味,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刚才主事男说材料弄完了,开始送厂印刷,估计他们加班是写材料了。趁他们讨论的间隙,他故意说了一句:“写材料是个辛苦活儿呀。”

没想到他一句话引发了小胡的共鸣:“是啊,不是有个顺口溜吗,写材料的人是疏远了老子,冷落了妻子,耽误了孩子,用坏了脑子,累坏了身子。”

女的补了一句:“主任脑子和身子可都没坏。”

“扯淡!”主事男不高兴了,小胡这样讲,伤害了主事男的自尊。

小胡吐了下舌头,讪讪地笑了笑。

没有引出想说的话题,他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写文章也有写文章的乐趣。”他故意把写材料换成了写文章,希望由这个话题能联系到《芒种》的征文,联系到奖牌和奖杯,这样他就可以讲讲《和平颂》,讲讲他当年的武侠作家梦。

没人接话,他的话像一串飘落的槐花,连一丝尘土都没溅起来。

夜半时分路上不堵车,他将车开到三人要去的会议中心,小胡扫码付款,主事男和女乘客下车后就匆匆走进大厅。他悄悄瞅了一眼,主事男腹粗腿细,看来真是写材料累坏了身子。

他感觉有些饿,决定收工回家。马路上不时有亮着空车指示灯的出租车驶过,这些同行都是打替班的,两班倒,接班后要跑一个晚上。

福兴苑到了,老旧小区没有物业,车辆停放约定俗成,他没有进院,把车稳稳地停在老槐树下,这是属于他的车位。熄火,下车,把奖牌和奖杯装进纸袋,锁好车门,一转身,看到了树干上那个光光的树瘿。他抬手抚摸了一下树瘿,树瘿有些暖,他索性闭上眼睛,再次抚摸了几遍,脑海里出现了父亲褐色的额头。树瘿太像父亲的额头了,充满皱纹,带着体温,摸上去会有一股热流传遍周身。

他喃喃地说:“我获奖了,这是个不容易获的大奖。您该为儿子高兴才是,文章里写到了您,还写到了爷爷,还有孟奶奶,你们虽然故去了,可我总觉得你们就在这棵老槐树里住着,你们从没离开我。”

说着这些话,他鼻子酸酸的,但还是忍住了眼泪,苦笑着说:“老槐树啊,我也是个有想法的人,一个大活人能没有想法吗?”

夜晚本来无风,当他抽回抚摸树瘿的手时,老槐树树叶忽然沙沙沙响起来。他抬头望了望,老槐树的枝叶没有摇动,深夜,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也不会叫。他用衣袖擦了擦脸颊,点点头说:“有你懂我就行了。”他掂了掂沉扑扑的纸袋道:“回家,吃鸡架,喝老雪!”

穿过门洞走进福兴苑,他忽然发现紫藤树下模模糊糊有个人在长椅上坐着。是谁呀,这么晚了还坐在这里。他想过去提醒一下该回家休息了,这里坐久了会着凉的。走到跟前,发现坐在那里打瞌睡的人是媳妇。媳妇站起身道:“家里没有老雪了,去买了两瓶,没上楼,在这里等你。”

他愣了一下,这一回眼泪没有止住。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原辽宁省作协主席,现任辽宁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出版长篇小说《刀兵过》《北障》《北爱》《草木志》等11部,小说集《熬鹰》《无雨辽西》等8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3部,老藤作品典藏(15卷)。曾获百花文学奖、丁玲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多次进入各种年榜和选本,以英、法、俄、西班牙等十种文字译介到国外。长篇小说《战国红》《铜行里》先后荣获第十五届、第十六届全国“五个一工程”长篇小说奖。《北地》被评为2021年中国好书,《北爱》获评2023年长篇小说金榜。 nJXt4cq5Re7tZm+xE8uE5adMBCGk4+7b0oFsF85c5yNPVve893bTl1/ZUbXRAM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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