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瑶琴,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研究方向为台港澳暨海外华人文学、中国当代文学。
奉有敬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他为何如此痴迷绘画。小说集中描写两次烧画场景,母亲和妻子都暴力截断他对艺术的迷恋。当生存大于天的时候,奉家承担不起奢侈的求“美”。亲人将家庭需求完全凌驾于私人诉求之上,为奉有敬铺设好一张细密的尘网,牢牢绊住他画画的念想。直到儿子考上大学,他似乎看到从尘网脱困的希望,先是自行解除了手的“封印”,接着在自家超市二楼辟出一片画室。绘画展现画者对自然的表达和对世界的理解,它承载个人情感的释放,而观画者之所以青睐某部作品,是因他/她能从中窥见个人的所想所求。对奉有敬而言,作画始终如生命的罗盘,指引行动的方向。
奉有敬是被“速度”抛在身后的人,无论是列车飞驰的速度还是社会发展的速度,他都在被动适应。我们会讶异地发现,画里的“我”皆没有颜色。他一直跟随人生步履下笔,记录着心灵的痛苦、分裂、扭曲、喜悦。家中分化出两个阵营,即反对画画的母亲和妻子、支持画画的儿子,实际都不理解他。奉有敬实为心中有数的人,既不会因爱画而放弃过踏实日子,又不会以卖画去追索名与利。他对命运十分清醒,从未想过成为毕加索,甚至毫不关心名叫毕加索的那位大画家。绘画过程是一种朝圣,奉有敬纯粹地以此来传达彼时心境,爱才是绘画的内驱力。
小说以稳健扎实的细节和引而不发的情感,启发我们思考:
世人关心的是奉有敬的画,还是他本人?
世人关心的是毕加索,还是他的画?
毕加索,何尝不同样身处尘网之中呢?这部作品告诉我们,一切困厄、一切光环终将过去,唯独平和自在才最值得人去珍视。
梁海《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毕加索》一文从文本中提取形下与形上交错的叙事通道,邀约我们交流“生活就是如此”和“生活为什么会如此”。落入尘网的艺术天才,会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一方面,他与自然一同热情建构出“天才世界”;一方面,现实生活冷酷解构了“天才世界”。文章提出“艺术不仅是生活的调剂,更是心灵的寄托,赋予我们面对平凡生活的勇气和力量”。事实上,奉有敬亲身试验了两条路:创造自己的人生与复刻父辈的人生。“毕加索”是自由的符号,我们幸运地看到,奉有敬即使兜兜转转,也没有放逐心中的“毕加索”。
谌幸《画出尘网中的风景》一文从艺术和生活的关系中释题。阅读小说,我们明确奉有敬的绘画天赋和绘画理念,因此可以很轻松地理解为什么小说出现“毕加索”这一核心词。谌幸从文本里组构绘画、自然、人之间的关系,继而解释两个核心问题,即尘网与毕加索组合的内在逻辑是什么?奉有敬与绘画到底是何种相依关系?“尘网,既是奉有敬与艺术相隔、相望的桎梏,也是最后让他找到归处的依托”,他笔下皆是其人生路上目睹的人情与风景。
阅读杨映川的作品总会带给我们特别的感受。一方面,她将现实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我们,让我们触摸到“生活就是如此”的真实感;另一方面,她又推开形而上的窗口,透过深邃的目光,令我们思考“生活为什么会如此”。在细腻的描写和深刻的洞察中,唤起我们对人性复杂性的关注,这使得她的作品既有现实的厚重感,又具有哲学的深度。
在中篇小说《尘网中的毕加索》中,杨映川再次建构了形下与形上交错的叙事通道。主人公奉有敬颇有艺术天赋,情感细腻丰富,富有想象力,能够将武侠小说中那些激荡人心的场景脑补出来。他画出广阔的山峦、金色的阳光和黑白的自己,让自己开垦山林的汗水落下来都变成蚯蚓,在土地里蠕动。但是,他的现实人生却与艺术无缘。高考落榜后,因家境贫穷无法复读,奉有敬不得不放弃了“知识改变命运”的人生最优路径,回归到日常尘网中,沿着父辈们的生活路径复刻自己的人生。他在家乡开荒种植田七,到宁夏农场去种植甘草,赴东北的木材厂砍伐加工木材。当他华发丛生,依然一事无成,只得落叶归根,回到家乡,开小超市、开出租车维持生计。可以说,奉有敬的一生是极其平凡的,没有轰轰烈烈的事业可言,与他少年时代所规划的期待相去甚远。好在,他的儿子实现了他的梦想,以全县排名第二的成绩,被南京大学录取。在送儿子上大学的路上,奉有敬有了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列车的速度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快,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被抛在身后的世界让他有点眩晕,有点飘忽,有点膨胀,这种感觉很舒服,似曾相识,悠远而近环抱着他。”
顾名思义,《尘网中的毕加索》讲述了一个艺术天才的故事。实际上,这样的题材并不少见。这类题材的文学书写不外乎这几方面:天才经过不懈的努力和奋斗,终于获得辉煌成就的励志故事;天才受到时代、环境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最终被埋没;或是探析艺术天才的心理状态和内心世界,揭示他们独特的思维方式、情感体验和精神追求,让读者理解艺术天才的复杂性和多面性。但《尘网中的毕加索》却另辟蹊径。杨映川将奉有敬飞扬的艺术天分杂糅到日常生活的尘网中,一方面,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天才世界,另一方面,又让我们看到天才的奇思妙想如何影响了他的现实人生。文本中的奉有敬每一次面对生活的艰辛和精神的苦恼,艺术对他都是缓解的良药。种植田七时,他创作了《长在身上的田七》,让“田七的根深入他的骨头血液,每一根都长在他的身体上”。在西北种甘草,他画了一幅《我的脑袋》,“画上的自己在自己头上开荒种菜,靠耳边种的是大豆,头顶种的是向日葵,后脑勺种的是大豆”。创作让他对生活充满了想象,而想象不仅消融了生活的艰辛,也带来了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在另一方面,奉有敬非凡的想象力,也是他与现实环境产生摩擦的根源。比如,为了防止顾客在超市偷窃,“他动了点心思,画了一幅警察捉小偷的画”,本以为可以起到很好的警戒作用,没想到这种行为严重伤害了顾客的自尊心,引发了恶劣影响。在木材加工厂,他对世界感知的细腻敏锐,让他无法正常工作。“因为他的眼睛仍然能够看到电锯将一根根木头断骨碎筋,他的鼻子能在木头的香气中嗅到血腥。他想克服自己的胡思乱想,这就是一根木头而已,没有血没有肉更没有骨头。他没有办法克服,他画了很多幅画,树有皮肤有身体和四肢,他把自己也画成一棵树,他长在泥土里,他的身边长着很多树。”正因为如此,他的绘画只能是聊以自慰地“解解闷”,即使如此,也难逃一次次被母亲和妻子付之一炬的厄运。
耐人寻味的是,上大学后的儿子发现了奉有敬的天赋。他开始鼓励父亲画画卖钱,还注册了一个叫作“毕加索的仓库”的网店。奉有敬的画作有了一定的销量,甚至有教授还给他写了艺术评论,称他的画“解构了生活”,电视台的记者也对他进行了专访。然而,此时貌似已经获得成功的奉有敬,却出人意料地决定不再卖画了。因为“他内心是舍不得卖那些画的,每一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画出来的,卖掉就像把自己的记忆卖掉一样”。这些画作不仅是他的艺术成果,更是他个人经历的见证。卖掉这些画,对他而言,就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和情感。尽管这些画可以带来物质上的回报,但他更看重的是这些画作背后的情感价值和个人意义。所以,在文本的最后,已经没有媒体来采访奉有敬了,他的画也渐渐无人问津。但奉有敬并不在意,“他在自己屋子的正墙上,挂了一幅叫《全家福》的画。他们一家人在当年他放羊的那片草坡上晒太阳,所有的人都晒得晶莹透明,他们嘴里嚼着汁水甜美的草根。他觉得,这是最美的时光”。我想,这个带有理想色彩的结尾,让我们在明媚的色系中领悟到艺术对个体生命的重要意义。艺术不仅是生活的调剂,更是心灵的寄托,赋予我们面对平凡生活的勇气和力量。或许,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毕加索,如此,才能使我们重返内心深处那片不为现实所困的自由天地。
【作者简介】 梁海,哲学博士,教授,大连理工大学写作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奉有敬在送儿子上大学的路途中,终于解放了自己画画的手,重新捡起了画笔。随着火车飞驰徐徐展开的还有奉有敬与画画纠葛的前半生。故事回到奉有敬的三十年前,正是他经历高考这一年。成长在农村的奉有敬并没有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家中的贫困让他必须立刻投入为了生存的生活。与此同时,他对于绘画的热爱,也在生活磨砺与自然温养中被彻底激发。这种激发并没有以火山喷发的方式出现,而是缓慢隐忍地流淌在烦琐生活的地下,时不时从日常生活的缝隙中渗出,也在日常生活面临危机的时刻支撑起了一方天地,让奉有敬渡过难关。
小说中通过绘画描写自然,更通过自然讲述绘画。生活之苦和自然之景同时扎进了奉有敬年轻的生命。奉有敬的绘画风格我们只能从语言的转述中自行想象,但奉有敬的艺术底色却通过他的人生历程了然地摆在了读者眼前。这是一趟艰辛的艺术之旅,不仅辛苦,还频频躲藏。一个想要画画的农民,小心翼翼在辛劳讨生活的间隙中寻找艺术的空间,他的双手除了劳动之外,还尝试握住画笔涂抹一些仅仅是“美”的颜色,想要抓住具体生活之外抽象的激情。挖沙带来的体验震撼了奉有敬,如果说艺术给予创作者以精神上的冲击,那么劳动本身给予劳动者的体验也不亚于任何一种艺术。上半身被日光灼伤,下半身被江水冷冷浸泡,肉体感官的矛盾在奉有敬的身体中刻出伤痕,被水泡过的皮肤轻轻划过就破出血迹,用血作画成了奉有敬在夜晚的秘密,他成了江边的“美人鱼”,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深水中,一半感到炙热,一半备感湿冷,美人鱼游泳在奉有敬艺术和生活的交界处,成了奉有敬绘画生涯的隐喻。奉有敬用血在报纸上画出了鱼群,旧报纸上的血凝固泛着乌青,伴随着大伯低骂的一句“癫仔”被永远留在了河边的小屋中,奉有敬有关画画这件事的不被理解与刻意隐藏的基调就此定下。
在开荒的岁月里,奉有敬在自然中与万物共处,他聆听大地,又与山峦比肩,他在夜晚和动物们进行着秘密的交流,他被太阳曝晒,他赤裸穿行于林间。自然让他返璞归真之后,画笔又让这自然的瞬间凝结,他画出了《阴阳》《长在身上的田七》,奉有敬的画有了名字,他也在自己的画中找到了最为舒展的位置。只是好景不长,正如一开始出现的美人鱼隐喻。一丝不挂在山林中穿梭的奉有敬被村民传成疯子,在村主任儿子婚礼上闯祸后,母亲撕碎了奉有敬山上窝棚里的画,他被当作一个魔障的疯子,成了一个必须出逃的儿子。
于是奉有敬开始了从宁夏到东北再到山西的人生。在辗转多地的日子里,他依然尽全力劳动、生活以及爱。在从单身到成家的过程中,他遭遇了欺骗、目睹了死亡、找到了伙伴也定下了家业。画画的念头在一波接一波的生活转折中暂时按捺下去,但一路上他目睹的人情和风景始终刻在记忆中。小说一开始,奉有敬感叹高铁的速度,现代交通工具的极速飞驰折叠了太多风景,在坎坷的生活中他看见“南方山多,北方平原多;南方的水田、北方的麦地、南方的橘子树、北方的苹果林”。这些都是他画中记录的对象,也是他之所以激动提起画笔的原因,他看见“每个站点上来操着不同口音带着不同气息的人,他会到站台上买一些吃食,盒饭、饼子、馒头,饮食习惯也随地域在变。这些有层次递进的变化,让他的不安和心怯一点点平和消化,最后化成对目的地满心的期待”。这些都是生活的真实细节,是他绘画吸收的养分与灵感,在这些部分的滋养与刺激下,他的画才有生气和激情,“他捏着颜料棒才有感觉,才敢大胆落笔用力涂色”。当他拥有了安稳的后半生,他始终记得的依然是在艰难时刻作画的心情:“那真是一段永生难忘的时光,就像那些年把皮肤晒脱一层又一层的阳光,不是只停留在皮肤上,而是穿透到血肉里。”
奉有敬是真正的艺术家,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被生活打败的。对于奉有敬来说,用尽全力生活成了他投入艺术的前提:“他没觉得干活儿有多累,就算有些累,当坐在窝棚里画画时,他会变得轻松快活,仿佛他能静下来画画,是他用劳动换来的,劳作得越累,他画得越安心。”生活成为他画画安心的来源,他的艺术从来没有脱离过生活,或者说,他的艺术始终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因为绘画时刻的珍贵,他的整个生活都成了这一珍贵的支撑。艺术家需要专注,真正的专注不是无忧纯净的产物,真正的专注产生于嘈杂、混乱、充满意外的生活。奉有敬并不是一个通过艺术与现实对抗的愤世嫉俗者,也没有在生活的打磨中随波逐流,他不是天才,或者说他没有天才的际遇,然而他专注地投入艺术,他羞于表达自己绘画的欲望,但始终维护着内心画画的冲动,直到他完成了家庭的使命,直到他经历了成为媒体采访的红人,再直到这一阵风潮过去,他又回到了无人问津的状态,他始终在画,他不在意。他最后的画也有名字,叫《全家福》,他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这个位置的旁边是家人,是过往的生活。回到小说的题目,毕加索是一位具有极强生命力的画家,他长寿,他不断变化更新,他从蓝色时期走向超现实主义时期经历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毕加索”来自他母亲具有异域风情的姓氏,然而,他的父亲何塞也是一位画家,一位没有资格进入美术史讨论的“大多数”,在这位画家的前半生里,他喝酒、做工、画鸽子,和大部分西班牙劳动人民一样在闲暇之中找一点艺术的快乐,并不伟大。
艺术与生活之间是怎样的关系?文学所创造的故事既包含了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也作为关系本身的呈现和垂影。尘网,既是奉有敬与艺术相隔、相望的桎梏,也是最后让他找到归处的依托。年轻时因为贫穷在谋生的间隙中偷一方天地画画,成家后在立业之余等待某一天画画的自由,奉有敬看似因为生活之中家庭的羁绊无法尽情画画,然而这张生活织成的网,构成了别样的画框,从现实编织成的密网透进无尽的风景,这样的风景,只存在尘网中。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
【作者简介】 谌幸,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本文为辽宁省社科基金“新时期文学中的稗史传统研究”阶段性成果。